第91章 瑶姬
萧琨只怕善于红逃跑,毕竟诸多事宜还着落在这魔人身上,尚未完全松懈,一手握着森罗刀,预备随时补招。项弦却心不在焉。
“法宝给我。”萧琨示意。
“知道了,我来。”项弦取出伏魔琉璃瓶。
“不……不。”善于红颤声,双手抵挡在面前。
项弦不耐烦道:“当初要看智慧剑的也是你,给你看了,现在又说不?来,配合点,不要作无谓的抵抗,一下就完了。”
项弦手按瓶底,催动瓶上符文,法力发动,魔人大声哀号,先是最后一点逸散的黑气被吸走,显现出一枚黑火燃烧的魔核,继而魔核也被收进了瓶中。
琉璃瓶不住震颤,项弦朝众人出示,萧琨接过,将它收起。
“哇,好厉害,”潮生说,“为什么不用它来收巴蛇?”
“这法宝前身,乃是收妖所用,现在改成搜集戾气,”项弦说,“有什么烦心事,对着瓶子说,戾气就会被吸走,每天都有好心情。改一改才拿来收魔,魔王的戾气那么盛,两下瓶子就炸了。”
“好了,”萧琨深呼吸,显然放松少许,说,“接下来还有许多事,现在轮到巴蛇的肉身了。”
先前巴蛇魂体分离,黑魂与他们缠斗许久,肉身则还留在圣地内。
萧琨检查巴蛇那庞大的尸体,它的周身充满了被森罗刀斩出的伤痕,伤口处植物生长,欣欣向荣,躯干已有不少区域呈现出木质化。
项弦总觉得这一幕有似曾相识之感,回头道:“它的魂魄逃跑了,不知去往何方,咱俩联手斩了这具肉身,别让它再回……”
“当心!”萧琨猛然喝道。
所有人同时戒备,只见巴蛇竟然复活!项弦躲闪不及,险些被撞中,萧琨一个箭步拖住他的手腕,将他护在自己身后。
乌英纵则保护了潮生,带着他后跃。所有人同时做战斗准备。
然而那只是巴蛇垂死的挣扎,只见它双目恢复了数分清澈神采,亮起金光,继而张开蛇口,发出呜咽声。
萧琨再次拔刀,遥指那回光返照的上古蛇妖。
“它想说什么?”潮生见它仰头,不住震颤,却始终无法发出声音。
“不要靠近。”项弦示意潮生按捺住好奇心。
萧琨:“先别为它治疗。”
但蛇魂离体而去后,巴蛇已不再散发出黑色的魔气,面前一幕,是大妖临死前的景象。
只听它发出闷声,一团凸起沿着蛇腹上升,继而来到蛇口,犹如反刍一般,最后发出呕吐声响,呕出了一大滩带着黏液的奇特之物。
项弦:“这是什么?”
“我不知道。”萧琨说。
项弦:“你不是什么都知道?”
萧琨:“预言里没提到这事儿。”
所有人瞠目结舌,注视巴蛇与那团黏糊糊之物。巴蛇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低声道:“生者为过客,逝者为归人……
“天地一逆旅……”
巴蛇的身躯再次升起灿烂光华,交织成一名青年男子,他抬头望向一线天上投下的阳光,喃喃道:“……同悲万古尘。我的使命,终于结束了。”
“我明白了,这是它的本魂?”萧琨回忆起曾经的典籍记录与那封残信,想起了一个叫“朝云”的名字。
“我不明白!我!喂!别走!”项弦上前一步,说,“这里!解释一下!等等啊!”
青年男子化作千万光点,升上天际,汇入天脉,竟是重入轮回。
那团被呕出之物缓慢搏动,犹如一枚巨大的心脏。
萧琨走上前,以刀尖轻轻挑开包覆的薄膜,鲜血与污水“哗啦”一声流了满地,在那薄膜之中,出现了一名全身赤裸的少女!
圣殿内一片寂静,潮生最先回过神,说:“衣……衣服!快给她穿上衣服!”
乌英纵马上取出潮生的一件外袍,潮生快步上前,为她覆在身上。那女子先是剧烈喘息,继而大声地咳嗽起来,咳出不少血与黏液,末了,缓慢抬头,带着茫然,观察众人。
项弦伸出一根手指,认真地警告萧琨:“千万不要再说‘我明白’。”
“我什么也不知道。”萧琨答道,继而回忆起上一次来到妖族圣地的种种,总觉得自己一定错过了什么事。
“你是……”潮生退后半步,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少女。少女不过与潮生差不多年纪,最诡异的是,她被临死前的巴蛇呕出的一刻,头上还戴着一个花环,花环仿佛有着神奇的魔力,诸多怒放花卉,竟丝毫不见枯败与腐朽,依旧鲜艳夺目。
少女咳过以后缓缓抬头,茫然地看着潮生。
“小主人?”少女低声道。
“又是你的相识?”项弦眉头深锁,问道。
“千色神花?瑶姬?!你是瑶姬!”潮生认出那少女头戴的花环,猛地大喊道,冲上前去,抱住了那少女。
少女闭上双目,泪水涌出,低声道:“你竟能找到此地。”
项弦与萧琨对视,彼此眼中都充满了震惊。萧琨突想起往事种种,仿佛一层迷雾在眼中缓慢退散。
萧琨:“我明白……”
项弦深吸一口气,看着萧琨。
萧琨马上安抚道:“是这样的,听我仔细道来,你不要冲动。”
项弦做了个“请讲”的示意动作,又以食指认真地做“掏耳朵”动作,表示洗耳恭听。
“两千年前,周穆王前往昆仑朝拜。”直至此时,萧琨终于将诸多繁杂的线索,连成了一片,解释道,“第二次上昆仑时,他窃走了神木句芒的一枚果实。”
“唔,”项弦道,“那天在白玉宫,你已说过。”
萧琨望向瑶姬,此刻她正在潮生的搀扶下,缓慢站起。
“随之而来的,则是神侍瑶姬、费慧、皮长戈,甚至先师乐晚霜,众多人等下界寻找这枚种子的下落。但在两千年前,无人能找到穆天子的藏身之处,其后句芒再结新实,此事便不了了之。”萧琨喃喃道,“但已下凡的神侍们,却因留恋红尘,不愿再回昆仑。瑶姬来到了巴地巫山,与一名叫‘朝云’的妖族前辈相识。是这样么?”
萧琨曾在上一世,看过瑶姬写给成都驱魔司的信,其中便提到瑶姬与朝云相伴。
瑶姬:“是的,正如你所言。”
“对不起,小主人,都是我的错。”瑶姬转向潮生,“当年我知道盛姬为他开启结界,非但没有阻拦,反将他放进了白玉宫,随后种种劫难,俱因此而起。”
“不,没关系,”潮生倒是很大方,说,“就算没有这件事,大家也都会离山下凡的。”
潮生宽容地看着瑶姬,说:“事已至此,你就不要愧疚了。”
瑶姬露出为难神色,萧琨却感受到了她的内心。
“因为他说他爱你么?”萧琨说,“他许诺带你下凡?”
“他是个骗子!”潮生反而在这件事上生气了,“你怎么能相信他?”
“我没有,”瑶姬说,“我没有爱上他。但您知道的,小主人,在白玉宫待了这么久,我总忍不住对下界心生好奇,我虽不爱他,却也对人间生出了向往之心,听听他口中的尘世,聊以消遣……便瞒着长戈,将他放了进来。
“后来他偷了树种,我很气愤,下界寻找他的下落。姬满利用了我。在人间流浪许多年后,我的怨气越来越重。神侍们久寻不得,或贪恋红尘,留于世上;或短暂回宫……只有我自己心里清楚,我不能回去,因为这是我的过失。我在轮回中转过数世,来来去去,爱过许多不一样的人,也饱尝了不一样的人生,感受了诸多缘分,始终未曾查获姬满的线索,其后因缘际会,尝遍生离死别、爱恨不得之苦,直到我在许多次转世后,前来巫山,与朝云再相见。”
“朝云是人间妖王,他取出了昔年刚下山时,我留在巫山望霞峰顶的千色神花,告诉我,他爱上了我,让我在圣地中住下。”瑶姬黯然道,“昔年我与巴蛇、与他,俱留下过奇妙的缘分,我总算再一次有了久违的家。朝云最大的愿望,就是修炼为龙躯,以此对抗体内的魔种。”
瑶姬闭上双眼,疲惫道:“我与朝云相识、相爱,他亦是巴蛇的化身,体内存留着上一次天魔转生后,遗于世间的魔种,乃是应劫之体。”
“啊,”潮生说,“你们始终住在圣地中,连皮长戈也找不到你。”
项弦说:“我是真想不通,这天底下的事,神州的浩劫,天魔转生,穆天子偷果子……如此多的恩恩怨怨,到你们昆仑神侍的身上,无非都是爱来爱去,什么费慧、盛姬,全在渡情劫;你一个大仙女,也来搞这出,谈情说爱有这么大的……”
潮生也觉得实在很愧疚,只想替她们给众生磕头谢罪,郁闷道:“对不起!给大伙儿添麻烦了!”
萧琨却朝项弦道:“世上千般羁縻,万种缘法,全因‘情’之一字而起,情是维系万物之因果。就知道插科打诨,你还懂什么?”
项弦只得抬手,示意投降。
瑶姬叹道:“世上戾气,并非全被句芒大人所净化,逸散之戾,将在神州的各个角落中积聚,而朝云体内的魔种,将吸收戾气,令它转化为魔。”
她慢慢地走上前,把手放在巴蛇的尸身上,注视那蛇尸之时,眼神中带着温柔。
“眼看人间戾气日盛,朝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被魔种折磨,也更为痛苦。”瑶姬低声说,“我实在不忍心看着他再这么下去,于是我想了个办法。
“我是昆仑山一枚灵芝所化,两千年前,得西王母亲手浇灌点化。也许我能控制住魔种的力量,能不能将魔种转移到我的体内?”
潮生:“你不要自己的命了?”
“小主人,”瑶姬转身,泫然道,“你在这世上,尚且没有爱过谁罢?若你有朝一日爱上谁,就会明白,为了他,什么你也愿意去做,自己的性命,又有什么要紧?”
萧琨听到这话时被触动,心中叹了一口气。
项弦却以手掌摩挲两下自己的手臂,起了鸡皮疙瘩,诚恳道:“你这话……确实很感人,恕我直言……不不,算了,别管我,我只是不太习惯这种风格。”
“给我闭嘴。”萧琨极低声威胁道。
项弦只得走开到一旁去,随口唱道:“尊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项弦清朗的声音在圣地中回荡,一时所有人沉默。
“后来呢?”潮生又问。
“后来,”瑶姬答道,“姬满不知从何处得到我的消息,竟是找到此处,那已是五十年前的事了……当时圣地尚未是如今冷清景象,他提出为朝云取走魔种,以他的身体来应劫。”
“哦!”项弦终于明白了,这是与萧琨相识以来,前因后果总算全部解释得最清楚的一次,“于是接下来,你与穆天子那魔王协力取出了魔种,将它转移到了姬满体内。”
“是的。”瑶姬低声说。
萧琨:“你就这么相信他?”
项弦坐在台阶前,说:“最后朝云还是失败了,不仅失败,还被穆天子所控。”
瑶姬答道:“姬满确实按承诺,以分魂法当场取走魔种,却趁我不备,将自己的魂魄袭入巴蛇体内,侵占朝云的意志,寄生于他的命魂之中,乃至朝云失去神志,成为穆天子的分身。当我察觉到姬满之举的刹那,朝云为保护我,反过来将我吞入腹中。
“朝云被姬满之魂寄生,遣散圣地中诸多妖族,封印了大门,等待天魔转生的一刻。”
“……如今他终于解脱了。”瑶姬低声道,“朝云,对不起,你若非被姬满所噬,也会被金刚箭所杀,我更改不了你我的宿命,只愿来生如你我相约,能再见面罢。”
瑶姬把手放在巴蛇的头颅上,缓缓靠近它,闭上了双眼。
“瑶姬?”潮生不禁紧张起来。
但瑶姬什么也没有做,嘴角只是带着柔和又悲伤的微笑。
潮生想问她接下来要去何处?抑或……找穆天子报仇?要怎么办?他望向项弦与萧琨,却见两人正在沉思,想必瑶姬的归宿在眼下并不那么重要。
于是潮生不敢打扰他们,只能求助般地看着乌英纵。
乌英纵听了半晌,一直忠诚地守着自己的管家身份,没有半句评价,也始终不插话。见潮生向自己望来,他只得摊手,说:“得问老爷的意思。”
另一边,项弦则总算听懂了。
“魔王确实有三个魂。”项弦说。
“人都有三魂。”萧琨答道,“我告诉过你,一魂与巴蛇同化,一魂则托于黑翼大鹏,最后一魂也即最重要的,守着天魔宫,成为了‘树’。”
“他为什么这么做?”项弦不解道,“为安全起见?狡兔三窟?”
“或是为了增强自身力量。”萧琨说,“这就不得而知了,除非当面问他。”
“唔,”项弦想了想,说,“巴蛇之魂如今逃出圣地,想必被收回天魔宫,与主魂会合了。”
萧琨说:“下一次咱们须得做好万全的准备,当场除掉黑翼大鹏,不能让它再逃了。”
“既然控制住巴蛇,为什么不索性让三魂回归本体,壮大自身实力?”项弦倒是认真道,“你不觉得这很可疑么?”
萧琨被提醒了,说:“也许召回另两魂,反而会削弱本体的力量?”
“也可能是三魂互相争夺主控权,”项弦说,“顺着这个方向想想?穆天子的地魂曾寄居在巴蛇的魂魄中,他同化巴蛇的过程,也不可避免地被朝云的记忆所袭击、侵蚀。召回后,这一魂真的像从前一般,听他的使唤么?”
萧琨仿佛看到了曙光,当即如梦初醒,也许最开始穆天子只想狡兔三窟,幻化出分身,每一个分身都有转世成为新的天魔的可能。然而凡事利弊一体,分魂后寄生于巴蛇与黑翼大鹏,反而令事态脱离了控制!
项弦做了个“随你”的动作,说:“我只是出个主意,你决定罢。”说毕转身走开,到得潮生与瑶姬身前。
“这边又怎么办?”项弦问。
萧琨见又多了个瑶姬,先前刚打发走费慧,现下也全无办法。
“你们走罢。”瑶姬说,“我也该去入轮回了。”
“别!”潮生正劝她回昆仑山,说,“长戈只剩下自己一个了,我刚把费慧劝回去呢,瑶姬,回昆仑吧,不会有人怪你的!”
“谁又不孤独呢?”瑶姬拉着潮生的手,低声道,“小主人,我的法力已彻底衰退,这一世的阳寿也走到了尽头……我只能将这个留给你,千色神花,时有万载,情有千种……”
项弦本想说句:当初你犯下大错,遗失了昆仑树种,就不想着将功补过么?但听到瑶姬时日无多,这又是白玉宫的家事,便只得改口道:“你们倒是很豁达,去轮回说得像回家一般。”
萧琨说:“她们神侍有晖轮护体,转世轮回后,仍然能保留上一世的记忆与修为。”
“哟!”项弦平生第一次听到这种事,“那就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不老不死了?”
潮生接过花环,泪水在眼中滚来滚去。
瑶姬微笑,抱了下他,缓慢起身,走向圣地大门。离开前,她依依不舍地转身,环顾四周,似在留恋当年与妖王朝云在此地共度的时光。
“瑶姬,”潮生说,“来生如果想家了,就回白玉宫吧。”
瑶姬点了点头,她穿着潮生的一袭白袍,一指点在圣地大门前,殿门洞开,巫山妖族圣地一层无形的结界解去,午后时分,群鸟飞向天际。
瑶姬在殿外消失了。
项弦长吁了一口气,潮生则拿着千色神花的花环,沉默不语。
“你们要吗?”潮生说,“对不起,白玉宫给人间造成了这么大的麻烦……瑶姬还活不了多久,只留下这么一件法宝,就怕也帮不上忙。”
萧琨与项弦马上道“没关系”。
萧琨说:“长戈前辈不是让你下山,与我们一起弥补了么?”
项弦:“一路上全靠有你出手相助,别放心里。”
乌英纵看了眼那花环,没说什么。
潮生:“送你们,就当是给驱魔司赔罪了。”
萧琨:“我不要,这是你们的法宝,你留着罢。”
项弦也摆手。
潮生见他们不接,又递给乌英纵,说:“送你?谢谢你给我准备早饭,还抱着我跑了这么远。”
乌英纵忙推辞,答道:“这是老爷的吩咐,也是我的本分。”
项弦随口问:“有什么用?打架的时候能变出花儿来么?”
潮生答道:“是当年西王母送给瑶姬的,其实也没什么用,戴上它的时候,你喜欢的那个人,就一定会爱上你。”
项弦:“!!!”
萧琨:“…………………………”
潮生随手玩着那花环,项弦与萧琨同时想到了什么,萧琨现下只后悔,“我不要”这话说得太早。
项弦:“让我看看?”
项弦接过花环,朝萧琨说:“你试试,说不定适合你。”
“别胡闹。”萧琨心中一动,察觉到什么,见项弦朝自己递来那花环,只不接,心道你早就知道我心意了……不对,他愿意试着……爱上我?所以……
可是萧琨并不想借助法宝的力量,何况也不知道千色神花是否当真如潮生所言。
诸多奇异又混乱的情绪交织于一处,飞速涌现,又瞬间消失无痕。项弦见他不接,于是没有坚持,自己将花环戴在头上,朝潮生作了个痞笑的表情。
“有点奇怪。”潮生端详道。
萧琨心情复杂,注视项弦,对他的感觉没有丝毫改变。
项弦又将它取下,扔回给潮生。
接着,潮生又把花环戴在了自己的头上。
一阵安静后,没有任何变化。
“好看吗?”潮生问。
“嗯,”萧琨说,“你戴什么都很好看。”
“好看。”项弦没有爱上潮生,但一名清秀的小少年,头上戴着个花环,还是非常赏心悦目的。
乌英纵:“很美。”
潮生看了眼乌英纵,心里痒痒的,方才他带着自己跑了一路,攀岩走壁,所用的还是人形,让潮生心里咚咚地跳个不停,已经没那么抗拒猴子的事了。现在他既想与乌英纵亲近,又抹不开面子,心中实在是很纠结。
“我还以为你讨厌我。”潮生说。
“是你讨厌我,”乌英纵认真道,“你说你不喜欢猴子。”
“我没有……没有不喜欢,”潮生说,“我只是……算了。”
项弦与萧琨走在前面,项弦不忘回头看了眼乌英纵,示意当心点说话,别因为俩人熟了就不小心开罪潮生,乌英纵便示意明白。
“回去了?”项弦说,“还得仔细整理诸事经过。”
“等等,”萧琨说,“我还想到处看看。”
项弦不想再待下去,只想回去审问善于红。萧琨却总觉得圣地内仍有什么秘密,也许是上一世来到此地时,大门上的掌印。
他出去绕了一圈,看见推门的掌印仍在,但他没有清理青苔。
项弦也就跟着他四处转来转去。
萧琨进入殿内深处,说:“跟我来。你在想什么?”
项弦总觉得此地似曾相识,他们仿佛也曾经探索过这儿。
萧琨则因上一世里,没有对善于红进行慎密调查,导致错失重要信息,这次他吸取教训,必须把圣地检查清楚。
“潮生,你们先在这儿等。”项弦回头道,“老乌,交给你了。”
乌英纵应声,在圣地门口吹了声口哨,潮生便坐在台阶上。不多时,山里的猴子们带来了野果,乌英纵抑扬顿挫地吹了几声,猴子们不敢靠近潮生,便纷纷逃了。
“我真的不讨厌猴子。”潮生戴着花环,不住打量乌英纵。
乌英纵过去将野果捡起,拿过来给潮生当零食吃,说:“知道,你只是讨厌我。”
“没有!”潮生说,“你怎么这么记仇?”
乌英纵也在潮生身边坐了下来,不时看看他头上的花环。
阿黄从圣地外飞来,停在乌英纵肩上,问:“忙完了?”
乌英纵答道:“他们还有事要办,你去陪老爷。”
“不想听他俩调情。”阿黄停在潮生头上,说,“这是什么,花环?”
潮生抬眼,只看不见阿黄,阿黄啄了两下鲜花,那捣蛋模样与项弦如出一辙,什么都想去弄下,潮生伸手,被它一翅膀拍开。末了,阿黄便将那里当作鸟窝,心安理得地趴着开始睡觉了。
“去看老爷,”乌英纵朝阿黄说,“别睡了。”
阿黄拍了拍翅膀,示意他滚远点。
“快去,”乌英纵说,“这地方不熟悉,我怕出岔子。”
阿黄只得不情愿地起身,抖擞羽毛飞走。
圣地深处,项弦跟在萧琨身后。
两人到得圣殿正中的祭坛上,面朝坛后高耸照壁,上有古老的壁画,犹如石窟内的彩绘,所绘乃是三百多年前,诸多驱魔师迎战天魔的场面。上一世萧琨初次得见,未解其表,如今看来,图上的苍狼白鹿、心灯、五色神光与斩仙飞刀等等,诸如此类,竟俱有寓意。
“你看,”萧琨说,“壁画上的,是驱魔时刻。”
项弦:“唔,那是唐时的事了。”
壁画所绘为天魔转生一刻——鲲与鹏吸收魔种,转生为一体天魔,延伸出无数触手,占据了小半区域,流光犹如实体,大驱魔师李景珑与妖王孔鸿俊共同开弓,金刚箭释放出诸多射线,飞向天魔。
萧琨跃上祭坛,朝照壁后望去。
“后头有个暗阁,”萧琨道,“进去看看。”
就在壁画上,金刚箭尖所指之处,斑驳的图案中有一条竖直裂纹,裂纹区域显然并非石壁材质,为榫接的木门。
项弦在祭坛上借力,跃上空中,优雅旋转,抓住裂纹上一处不明显的凸起,把木门拉开。
萧琨几下纵跃,借着石柱与祭坛错位跑上壁画,项弦伸手,将他拉进暗阁。这入口在壁画上一对比,只是个黑黝黝的狭小洞穴,实际上内部相当宽大,进入时是一条走廊,项弦打了个响指,指间亮起红光。
面前是个广阔的山洞,洞穴内满是石棺,整齐排列,犹如令他们回到了地渊神宫之中。项弦低声道:“这是什么?”
这场景给他强烈的似曾相识感。
萧琨马上示意噤声,这里一定有战死尸鬼!只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陷入了沉睡。
“我不知道,我也是第一次来。”萧琨答道。
“里头有什么?”项弦又问。
“不不!”萧琨制止项弦的好动行为,说,“千万别去碰它!”
他可不想在此处沉睡的同族被惊醒,虽不清楚石棺内是否还有战死尸鬼,但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为上。
石棺阵的最高处,又有一尊雕塑,乃是缠绕着巴蛇的巫山神女瑶姬。项弦打了个响指,指间迸出火光,萧琨按住他的手腕,让火光沉寂下去。
“这儿还有一扇门。”项弦说。
萧琨环顾四周,推开雕塑后的石门,投出一道光亮,又是一条狭长的走廊。
走廊尽头,是一个半敞式的亭子,四周则是山涧。
项弦:“这是圣地的后门?”
萧琨:“???”
亭阁周遭,鸟叫声阵阵,仙气缭绕,背后还有依稀水声,似有溪流或是小瀑布。两人踏上地面木桥之时,面前云雾缓慢退开。
亭内一侧椅上放着一把古瑟,中央则有一张古朴的桌子。
桌上置有一物,以黄布所覆,此时,黄布中发出声音。
“你们又来了。”那个声音道,“来,把布揭开,聊聊罢。”
项弦骤闻人声,吓了一跳,望向萧琨。
萧琨现出复杂神色,未料事情竟有如此诡异的发展。他缓慢走上前,揭开绣有符文的黄布。
桌上出现了一个人头——
倏忽。
第92章 倏忽
面前发生之事已彻底突破了项弦的认知,一个会说话的人头?
“还真有这玩意儿?”项弦喃喃道。
萧琨第一个反应则是转向项弦,说:“你看?我没有骗你。”
项弦指着倏忽,一脸茫然地朝萧琨道:“你见过它??”
“看来你们还是没有做到真正地相信彼此。”倏忽无奈道,“老规矩,这一次仍允许你俩问三个问题。”
“你是怎么来到此地的?”萧琨难以置信道,“你不是应该在天命之匣里吗?”
倏忽面无表情道:“这是第一个问题?你确定要问与今生无关之事?”
萧琨回过神,马上示意稍等,开始与项弦商量。
项弦已经不能再迷茫了,说:“为什么圣地有个头?它让咱们问什么?三个问题?”
萧琨:“先别管它是怎么来的了,你有什么想问的?智慧剑!问它怎么修好智慧剑!”
“稍等,”项弦抬手道,“我实在太乱了,有时间限制吗?”
“不要妄想将我带在身边,”倏忽明显窥破了项弦的想法,“以太阳下山为限,时间一到,我便将离开。”
项弦一手放在萧琨肩上,朝倏忽说:“我用第一次机会,来换十次,可以么?”
“这不是许愿,”倏忽说,“也不能这么许愿。”
萧琨:“你是不是该问点正经事?”
萧琨本想说:你问智慧剑啊!问有关大宋的生死存亡!
但那似乎已不再是项弦最关心的,当初对他而言,真正重要的反而是天魔转生的内情。而有关宋的未来,在上一世时,是因萧琨一心复国问起辽,才顺带提到。
“关于天魔!”萧琨说,“问它如何战胜天魔!”
“嗯,”项弦说,“我确实很好奇,但好奇点不在问题上。要么你先来?”
项弦仍需要时间仔细想想,他观察倏忽的头,并回忆着师父所授的学识,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是妖怪?
萧琨沉默片刻,说:“我们该怎么做,才能净化天魔?”
倏忽云淡风轻地说:“黑翼大鹏、巴蛇与树,三魂一体,魔王从萌生出妄想干涉宿命的念头那一刻开始,便不可避免地走向衰亡。”
萧琨说:“但实质上我失败了。”
“什……什么?”项弦说,“能说明白点吗?”
倏忽的声音犹如有奇特的法力,飘忽不定,时而远在天边,时而又回荡在耳畔。
“你以为因果被重置,过往被抹除,它却是一条河,奔流向前。你以为自己回到了过去?不,远非如此。你所来到的当下,面对的挑战,来自全新的未来。”倏忽低声道,“你们必须谨记,将来不确定,过去也不确定……”
项弦:“???”
若说上次萧琨还能勉强听懂部分,这一次则完全没听懂,忍不住问:“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总算轮到你不明白了,”项弦说,“你知道这一路上,我的心情了?”
萧琨满头疑惑,朝项弦说:“不要打岔。”
“唯一确定的,就只有现在。”倏忽就像没有听到疑问般,续道,“你们必须下定决心,真正地放弃彼此。”
“什么?”萧琨更混乱了。
项弦下意识地望向萧琨。
“……才有战胜魔王的一线希望。”倏忽说,“一旦你们成功,神州大地,将迎来长久的平静,直到一千年之后,但那已与你们再无关系了。”
“那又是什么??”萧琨说,“你能说清楚点么?”
“你们必须欺骗彼此,背离彼此,放弃彼此。”倏忽答道。
“你上一次可不是这么说的。”萧琨犹如被锤击了一记,脑子里嗡嗡地响。
“有病啊!”项弦终于忍不住了,说,“我俩又没有仇!为什么要放弃对方?”
“相遇,相知,相爱,”倏忽说,“最终分道扬镳,走向终结,不正是万物的归宿么?”
萧琨不住发抖,项弦却拉起他的手臂,眉头深锁:“这厮在胡说八道,不要在乎它说的,咱们走罢,我不想再听下去了。”
倏忽只注视着萧琨,萧琨尝试着挣开项弦,项弦却抓得更紧了。
“喂!萧琨!你听见了没有?!”项弦不悦道,“你在想什么?”
项弦眉头深锁,注视萧琨,发现他的表情一瞬间变得无助起来。这一刻他觉得很心疼,不得不承认,当萧琨第一次说出“我爱你”之时,项弦虽未曾表现,心里却已有少许松动。
项弦摇晃萧琨,心里怒火骤起,不再搭理倏忽,而是强迫萧琨看着自己,认真道:“无论你我如何,这取决于我们自己的努力,而不是这种虚无的预言,我不相信,清醒点!”
萧琨的目光回到项弦身上,沉默片刻,于是项弦放开手,表情严肃而认真,示意你回神了?
“我知道了。”萧琨正色道。
项弦这才朝向倏忽,说:“也许我们有一天会走上不一样的路,但这不取决于你的预言,我不管你是什么玩意儿……”
说着,项弦走向倏忽,一手握住了智慧剑,气氛骤然变得紧张起来。
萧琨登时色变,马上制止了他。
“你不是神,你是妖。”项弦说。
倏忽反而露出了诡异的笑容。项弦又朝萧琨道:“万一它与穆天子是一伙的呢?骗你一步步踏入陷阱,又怎么说?”
萧琨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他飞快地整理了自己的思绪,解释道:“天命之匣是玄鸟古卷上所流传的至宝,它不会是魔王阵营的。”
项弦:“匣呢?我只看见一块布,你确定这儿有匣?”
萧琨:“也许自上次预言以来,发生了什么意外?”
项弦抓狂道:“你在帮它找补什么啊!你和这妖怪熟还是和我熟?”
“冷静点!先问话好吗?”萧琨说。
项弦被气笑了,伸手揪萧琨衣领,萧琨躲避几下,被他抓住了,躲不开项弦直视的目光,只得与他对视。
两人互相看了一会儿,萧琨轻轻推了下项弦,说:“至少等它把话说完。”
项弦只得放开萧琨。
“打情骂俏结束了?”倏忽说,“下一个问题,太阳马上就要下山了。”
斜阳从亭外山涧投来,四周静谧无比。
“为什么?”萧琨平静地问,“为什么我们必须放弃彼此,才能战胜天魔?”
“还在信它?!”项弦简直没脾气了,说,“走!回家了!”
萧琨:“凤儿!!”
“好好,”项弦举起手,说,“你问,三个问题都给你,问个够罢。在驱散天魔的使命上,会相信一只妖头,当真是天地间之大荒唐。”
萧琨:“认真听着。”
“不想听!”项弦真的生气了,转身走出亭外。
项弦站在瀑布前,望向绛紫色的天幕,霞光映在水流中,犹如镀上一层灿烂的金。阿黄从天际飞来,停在亭上。
“过去是不确定的,”倏忽说,“你的诞生,缘因宿命之轮失窃,诸多因果重重相叠,宿命才分娩出了你。
“景翩歌令你将宿命之轮寻回,归入地渊,其后,便将抹去一切宿命之轮所产生的变数。”
萧琨突然明白了倏忽之意!
“过去不确定,未来也不确定。”萧琨颤声道,“假若我成功,将宿命之轮交回到父亲手中,我将……”
“正是如此。”倏忽说,“你本不该存在于这世上,当宿命之轮归位之时,从它遗失起始的诸多变动,一环接着一环,都将被尽数抹除,你将完全地、彻底地消失,归于虚无。这也是随着结局临近,你的肉身在因果的河流中遭受不停冲刷,趋于瓦解,带给你痛苦的真正原因。”
萧琨剧烈喘息,那熟悉的感受再一次涌现,骨肉分离、心脏被揪紧的疼痛袭来,他竭力控制住大喊,而倏忽之言,则仿佛远在天边。
“现在,你还要去做么?”倏忽淡淡道,“走向虚无,亲手结束自己的一切。”
萧琨躬身,一阵天旋地转,说:“我的存在本无意义。”
倏忽又道:“正是如此。每一世里,你都注定了将彻底消失。或是入魔,转生为天魔被智慧剑斩杀;或是为心灯献祭,没有多大区别。
“这一世,想必你最后也将选择与心灯相合,燃起内丹,在千万人面前,化作创世的幽冥炉火,抱剑重铸,令神兵、幽火、心灯一体,让他带着剑,前去斩杀魔王。”
项弦虽已离开,却时时注意着亭内的动向,见萧琨发病便马上前来,喝道:“萧琨!”
萧琨眼前一阵阵地发黑。
项弦半抱着萧琨,让他到一旁去休息。萧琨这一次很快就恢复了,低声道:“不,不打紧,我已经好了。”
“最后一个问题。”倏忽说。
阳光已转向山峦最深处,阴影转来,群鸟归巢。
“你有什么想问的吗?”萧琨平静地说。
项弦没有管倏忽,只眉头深锁,问:“它朝你说了什么?”
萧琨疲惫道:“项弦,你有什么想问的,去问它,让我静一静,去罢。”
斗转星移,夜幕升起。
萧琨剧烈咳嗽,项弦单膝跪在他的面前,凝视他靛蓝色的双目。
“我不要紧。”萧琨说,“你去,快。”
倏忽已化作升腾的光芒,缓慢上升,即将归入天脉,萧琨又推了下项弦,说:“去啊!”
项弦说:“我不会问任何事,也绝不会相信它,我只相信我自己。”
萧琨说:“走了,就像上次一般。”
他们同时转头,只见倏忽凭空消失,化作星星点点的光芒,带着升腾的光雾,随风离开这荒野亭台,升往天脉。
项弦将萧琨一手搭在自己肩上,说:“咱们该走了,回客栈,来。”
萧琨侧头,两人呼吸交错,项弦说:“别在乎妖怪说什么,装神弄鬼,哪天我化身明王,我自然也能为你说这么一通预言。”
萧琨“嗯”了声,脑中一阵阵嗡嗡地响。
他们从圣地后绕过去,来到前院,只见潮生与猴子们玩得正高兴,乌英纵犹如山大王一般在台阶前端坐,猴子们则不停地玩着杂耍逗潮生开心。
“发生什么啦?”潮生好奇道,“怎么这么累?”
萧琨站定,摆手,要召唤出金龙,项弦却道:“他犯病了,别折腾,咱们搭舢板回去罢。阿黄呢?阿黄!”
项弦吹了声口哨,阿黄飞回,停在他的肩前。
“我已完全好了。”萧琨依旧召唤出金龙,带着他们离开日暮时的巫山。
离开起云峰时,潮生忽然喊道:“快看!”
峰顶一处,站着一名女子,正是瑶姬。她孤独地站在峰顶,仿佛已成为巫山的一部分,她就像一座雕塑般,凝视世界尽头。
她沐浴着太阳的最后一缕光辉,身体绽放出华光,犹如与天地脉同为一体。
群鸟从她身畔掠过,诸峰与江河,千万年始终如一。
阳光消失前的最后一刻。
瑶姬展开双臂,从万丈高的起云峰顶跳了下去,坠入黑暗之中。
白帝城客栈中,潮生小声抽泣。
案上的炉汤冒着热气,手切鲜羊肉摆放在青花瓷盘中,一旁是蒜、荠与椒混合的酱料。又有蟹、鱼锤制的肉饼;伴诸多炸物与煮物。
店家上酒,却无人动箸,圣地一行,导致所有人陷入了沉默,唯独阿黄在桌上跳来跳去,等候坚果等小食上桌。
乌英纵跪坐于潮生身畔,几次想安慰,只不得法。
“她已经说过,要去轮回。”项弦说,“不要再难过了,开心点,潮生,你是仙人,仙人也看不透生死吗?”
“可是,”潮生抽鼻子,说,“我还是很舍不得啊。”
萧琨则就地躺在食案一侧,背对众人,没有说话。今日倏忽所言,几乎摧毁了他的斗志,令他直到当下仍像身处梦中。击败天魔以后,我就要死了吗?不,那甚至不是死,我不会进入轮回,而是迎来彻底的消亡,所有关于我的事,一切记忆,我在世上所产生的痕迹,都将彻底抹除,就像从不曾来过一般。
项弦又去拉萧琨,问:“至于么?改天我也用木头做个法宝脑袋朝你说一通,你是不是也太好骗了?那妖头究竟朝你说了什么?”
“不要问了,”萧琨的声音却很稳,说,“我不会告诉你的,永远不会。”
项弦:“好,行,你自己继续难受罢,我不知道你在难受什么。你们都不吃饭,我可是饿了,午饭都没吃,跟着你在圣地鞍前马后地跑了一整天。”
项弦自顾自坐到桌前,看着同伴们,乌英纵要过来伺候,项弦却皱眉,指指潮生,示意他只管潮生。
但大家都无精打采,项弦也不想先动筷子,片刻后,他从随身的乾坤袋中取出了一把乐器,拨弄几下,开始调弦。
“那是什么?”潮生说。
“瑟,”项弦答道,“在圣地捡回来的。锦瑟无端二十五弦。”
“不是五十弦么?”潮生说。
项弦笑了笑,没有回答,说:“凑合着听罢。”
说毕,项弦开始弹瑟,零星前奏响起,指间犹如千万流星迸发,客栈内一有乐声,万物便迸发出新鲜的活力。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项弦唱道。
背对众人的萧琨动了动,曲声与歌声令他的精神好了些许,也令他想起上一世,曾经在驱魔司中,项弦总会抱着他,死皮赖脸地说:“哥哥,咱们重来一次?”
萧琨脸皮太薄,回应则总是:“白日宣淫,成何体统?晚上再说,现在正忙着。”
项弦便笑着回房去取琴,所弹的正是晏殊这首《浣溪沙》。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
“不如怜取眼前人——”项弦认真地唱道。
萧琨听完一曲,坐了起来,整理心情,说:“吃饭罢,潮生,别再难过了。”
“把你那花环摘下来,别掉菜里了。”项弦说。
潮生把花环放在桌上,项弦又说:“我先替你收着,回头给你做个乾坤袋。”
乌英纵在旁为三人烫肉。萧琨沉默片刻,说:“快过年了。”
项弦“嗯”了声,说:“你答应与我回开封。”
“我这么说了?”萧琨不记得应承过他,问道,“什么时候?”
“废话少说,去不去?”项弦说。
阿黄抬头,好奇地端详萧琨,项弦却做了个手势,示意阿黄让开点,阿黄便衔着一枚果实,顺着他的衣袖跳到肩上。
萧琨沉默,项弦说:“我必须先回驱魔司,才能将善于红放出来,并在司内拷问她。”
“听起来有点可怕,”潮生说,“要用刑吗?”
“还行吧,”项弦说,“可以用一点。”
你们必须真正地放弃彼此……萧琨直到此刻,脑海中依旧回响着倏忽的声音。
“喂!”项弦说,“萧琨,你再这样,我可要生气了。我是不是总显得脾气太好了?这一路上从不动真格的?”
萧琨看着项弦,不说话。
潮生预感到他们又要吵起来了,赶紧动了动乌英纵,乌英纵摆手,示意不要担心。
“有必要这样?”项弦靠近萧琨少许,认真道,“我在汨罗江中杀了一只妖蛟,那蛟临死前诅咒我一生孤苦、不得善终、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泰山的一只山妖,也咒我迟早会死无葬身之地,”项弦说,“我可从来没放在心上。”
“我知道怎么重铸智慧剑了。”萧琨说。
“太好了!”潮生笑道。
项弦:“要怎么做?”
萧琨沉吟片刻,说:“需要心灯,在取得心灯前,你千万当心,别让断剑被抢走了。”
项弦:“我就这么不靠谱么?”
“明天我得去西域一趟,”萧琨没有接话,反而说,“让我先找到心灯,咱们分头行动。”
所有人“啊”了一声,短暂寂静。
项弦:“何必这么着急?许多事咱们还得商量。”
“不必。”萧琨深呼吸,说,“我已经想好,善于红这件事交给你,但我觉得也未必能问出什么,毕竟巴蛇化魔的过程,咱们都清楚了,无非就是它朝善于红下令。”
项弦的声音大了少许,说:“你答应过我!今天的账还没朝你算。”
萧琨现在心烦意乱,只想起身回房自己静一静,问:“什么账?”
项弦不吭声了,潮生忙道:“哥哥,你要是在路上再生病,又怎么办呢?”
“对,”项弦说,“万一再犯病?谁来照看你?”
萧琨说:“我会自己当心。”
得知自己注定的命运那一刻,他尚有许多细节不曾想清,但他下意识地开始想尽快离开项弦身边。我去西域做什么?找到父亲并询问他么?
萧琨想起曾经在某一世,自己获得过心灯的那个梦境,兴许那一世对他而言,方是合理的归宿与结局。他无法接受自己彻底消失,化作虚无,宁愿轰轰烈烈,强行夺取心灯,让身体被这股光华灼烧殆尽,这样至少能留下一段回忆。
可这又有多大意义呢?萧琨看了眼伙伴们,放下筷子,说:“我先去歇会儿,明天咱们再告别罢,时候还早,你们先吃。”
项弦眉头深锁,按捺住不快没有发作,目送萧琨回房。
是夜,潮生在睡梦中不住发抖。
乌英纵躺在榻下,听到响动,坐起身看潮生,他赤裸上身,只穿一条薄睡裤,今夜潮生坚持让他进房来,乌英纵便打了个地铺睡下。
“潮生?”乌英纵问。
潮生在睡梦里“嗯”了声,眼角流下泪水,片刻后醒了,睁着双眼看乌英纵。
“怎么了?”乌英纵跪在榻前与他对视,想伸手摸摸他的头,一时不大好意思。
潮生抓住了他的大手,没有说话,眼里泪水转来转去,眉头紧紧皱着。
“想家了?”乌英纵问。
“有一点。”潮生说,“可以陪我睡会儿么?”
乌英纵沉吟片刻,躺上榻,潮生便枕在他的手臂上。乌英纵说:“这是你第一次独自离开白玉宫罢。”
“是。”潮生答道。
虽然哥哥们待他很好,红尘中有千般繁华,但每每到得夜深时,潮生仍很不习惯。
“你的心跳得很用力,”潮生说,“咚咚咚的。”
乌英纵正在竭力控制自己,潮生对自己有着天生的吸引力,他是仙实所化,乃草食类与杂食类妖兽最喜爱的类型,光是与他贴近,乌英纵就无法控制地心跳加速。外加他从未与人这么亲近过,怀中抱着一名温软的小少年,乌英纵血管扩张,身体发热,心脏不可抑制地猛跳。
“对不起。”乌英纵不自在地说。
潮生笑了起来,说:“你的野性其实很烈。”
乌英纵确实充满野性,跟在项弦身边修行时,只是极力压制自己的兽性,尽量清心寡欲;在潮生面前时,那猿的本性便不可避免地显露出来了。
潮生毫不在意,对他来说,妖怪就应该是这样的。他枕在乌英纵胸膛前,再次入睡。
萧琨回房后,累得只想睡觉,只有入睡能让他逃离现实,暂且忘却他必须去面对的过往、现在与将来。
梦境从记忆的深海中温柔地涌现。
盛夏,开封驱魔司中,蝉鸣声阵阵,萧琨转身,走到庭院中时,鸟叫、虫鸣一瞬间都停了。
走廊前倚着斛律光的五弦琵琶,廊下流水淙淙,花园内潮生亲手浇灌并照顾的花朵开得灿烂繁华,天空碧蓝如洗,点缀着几团雪白的云,阳光洒落,帷帘飞舞。
司内空空荡荡,萧琨转身四顾,却找不到同伴。他在驱魔司内穿梭奔行,始终没有碰上任何人。
他离开前院,推开了驱魔司的正门,正门开启的刹那,乃是靖康二年开封城破时烽火漫天的景象,四面俱是死尸,而正门一开,直朝向城外战场。
项弦躺在了荒野中央巨大的树下——潮生已化作了新的树,苍狼与白鹿的尸身悬挂在树杈上,鲜血从四面八方涌来,树顶旋转着金光万道的宿命之轮。
萧琨看着这一幕,不住发抖,一只手抓住了他,将他从梦境中拖了出来。
“萧大人。”项弦刻意变了声调,手里拿着一只不知道从何处找来的、傩戏用的鬼面具,手指在面具后拨弄那青面鬼的舌头,活灵活现。
萧琨被吓了一跳,以为当真出现什么妖怪,待得清醒过来只想笑,说:“什么时辰了?”
“我不知道。”项弦举着那鬼面,说,“我是时间之神!闻萧大人有诸多不解,特地前来!”
萧琨:“……”
萧琨坐在榻上,望向项弦时,简直哭笑不得。
“我可以回答你一万个问题!”项弦又道,“你问罢!问到长江倒流、太阳从西边出来,我就该走啦!”
萧琨再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想起倏忽之言,眼眶又不禁发红。
项弦一脸正经,看着萧琨,扬眉,示意你好些了?
萧琨伸手来夺,项弦便索性把那鬼面给了他。
项弦:“你整夜都在做梦。”
项弦盘膝坐在萧琨面前,上下打量他,萧琨突然心中一动。
他怎么变了个人似的?萧琨尚未完全清醒,看项弦的眼神,却变得不一样了,仿佛他们以前所拥有的共同回忆,一夜过去又全部回来了?那还是他熟悉的项弦,他的凤儿,他的爱人……怎么可能?苍狼白鹿都不在,他想起往事了?
“想起什么了?”萧琨不禁问道。
项弦不解道:“没有啊。”
萧琨:“昨夜发生了特别的事吗?”
敏锐的直觉在提醒他,昨天晚上似乎发生了自己所不知道的事,是什么呢?
项弦避而不答,只说道:“我想和你谈谈。”
“现在么?”萧琨回过神,答道,“稍等会儿。”
萧琨整理衣袍,起身饮水,他走到哪里,项弦的视线就跟到哪里。
“谈什么?”萧琨站在桌畔,解释道,“若想劝我别去西域,大可免了,我不会打消念头。”
项弦说:“昨夜我与潮生、老乌已经商量过了,咱们先别提这件事,我不想与你吵起来。”
萧琨也不愿与项弦争吵,常说新婚夫妻刚成亲,总会如胶似漆,过不了半年,便将天天拌嘴吵架,兴许上一世他们厮守的日子尚短,来不及吵,如今都是还债罢。
“我不关心你瞒着我什么。”项弦说,“我这人一向看得很开,我想,你一定有自己的苦衷,我不逼你。你愿意说就说,不想说也不强求。”
萧琨站在桌前,诸多思绪闪过脑海,与梦境交织在一处,或许因为昨夜的梦带来了更深的触动,抑或因为重来一次后,他依旧感受到自己与项弦之间那未曾消失的联系。
“但要打败天魔,”项弦又认真地说,“光靠咱俩的力量也不行。”
“是的,”萧琨恢复了以往的平静,说,“需要同伴。”
“天底下,尚有不少驱魔师,”项弦说,“但以你现在的名分,号令不了他们。我曾想过,让你与我回开封,你既调查过我生平,想必也对南传驱魔司有不少了解,实话说罢,我当真没想过,会这么快就面临天魔转世的问题……”
项弦想了很久,说:“我还没做好准备。”
“你是大宋驱魔司副使,又是智慧剑的持剑人,”萧琨说,“郭京不管事,所以你是南传一系的领袖。”
“是。”项弦道,“但我仍然心里没底,现在智慧剑断了,虽然还可以瞒一阵……呃。”
“你想要什么?”萧琨说,“让我转投南传?”
“对。”项弦说,“初认识你那会儿,我就有过这个念头,你更适合当大驱魔师,你知道有关天魔降世的整个预言,我虽不愿相信,但不得不承认,许多事,确实如你所言。”
萧琨想了想,又说:“中原驱魔师不会愿意听我的命令,唯独你在包容我。我从小就无父无母,是个孤儿,我的脾气也既固执又古怪,不近人情,还是个急性子,好颜面,总冒冒失失……”
项弦带着英俊的笑容,端详萧琨。
“我没有任何优点,虽说四处奔走,却志大才疏,始终一事无成。”萧琨又道,“若说有几分可取之处……也许仅仅是我这不善言辞,却情真意切的心罢。”
“你脸红了。”项弦道。
项弦的脸竟也红了起来,但萧琨没有看他,只低着头看桌上的杯。
“拿到心灯以后,”项弦说,“你就回来,其余事我将替你解决,不要操心。”
萧琨沉默片刻,而后道:“我会认真考虑。”
项弦起身走了。
萧琨在案前安静坐了会儿,直到听见外厅门响,才起身出去与同伴们告别。
“咱们今日,就在这里别过。”萧琨见项弦与潮生坐在案前,小声说着什么,便过去主动道,“我得去西域,尽量先找着心灯,智慧剑勉强还能用,虽不能请无动尊上身,但降服个把小妖,想必没有问题,你不可冒失行事。还有,记得年节后,先回会稽。”
“回会稽?为什么?”项弦停下交谈,疑惑道。
“回就是了,”萧琨说,“听话。拿到心灯后,我再来寻你,咱们一起去杭州拜访甄家,设法修复智慧剑,商量下一步计划。潮生,你一定会喜欢开封与江南。”
萧琨已有了主意,这一生既然必死,且越向结局靠近一步,自己就越将迈入虚无,又何必把斛律光拖进来?不如像曾经发生的一般,以战死尸鬼的身躯献祭,强行吸纳心灯,届时配合项弦,和穆天子来个同归于尽罢了。
从父亲处取得狰鼓,召集战死尸鬼军,保护自己取得心灯……这条命,至少也能派上轰轰烈烈的用场。
唯一让萧琨担忧的,就是穆天子出现在开封,项弦的智慧剑断了,不知能否与他一战。
萧琨在赌,赌一切重来之后,穆天子不会再施展同样的伎俩。从善于红的反应便可看出,魔王多半修改了战术,不会再去魔化赵佶,在开封制造一堆麻烦了。
若穆天子出现在开封,那么自己必定能顺利取得心灯,这是他最不能接受的。
所以萧琨有八成把握,长安之患,在今生不会重演。
“我写了一封信,”萧琨说,“若在开封发现郭京不正常,你便将信拆开……现在不要拆!”
萧琨制止了项弦当场拆信的行为,说:“里面有应对的办法,但我觉得大概不会发生。”
“你不能用嘴巴说?”项弦说。
“你相信我!”萧琨答道。
项弦只得收起萧琨的锦囊妙计。
项弦说:“我们还得坐船下三峡,去秭归,在家里过年,是指望不上了。”
潮生似还有话想说,项弦却一个眼神制止了他。
“你不送送我们么?”项弦又问。
萧琨点头,一行人便离开客栈,前往码头。
乌英纵已雇好了船,预备从白帝城顺流而下,抵达秭归后走陆路回开封。寒冬腊月,距离年节不到十天,想必只能在路上找个地方过年了。
“后会有期!”项弦站在船头,朝萧琨大声道。
萧琨沉默片刻,眉头深锁,控制着自己的悲伤。
小船在冬季江中顺流而下,很快便没了踪影。
项弦坐在船舱中案前,取出自己的法宝天金丝。
潮生:“你在编什么?”
项弦手指虽灵巧,打出来的绳结却依旧显得粗笨,说:“给他做个坠绳,免得再断。”
潮生不住回头望向舱外,说:“他会来吗?”
项弦:“不来,就让他走着去西域罢。”
阿黄一跳一跳过来,以鸟喙钳住绳结,帮项弦拉扯、收紧,松口后说:“你既喜欢他,又何必作弄他?”
项弦一本正经道:“老爷向来口是心非,有问题?”
阿黄:“没有。”
乌英纵正在船头,把茶具取出来,为他们泡茶喝,闻言笑了起来。
“不用泡茶,”项弦说,“过不了半刻钟,又要一样一样地收起来,平添麻烦。”
小船如细长柳叶,划过平静的江面,驰过三峡沿岸水墨般的青山与云雾,前往长江下游。
萧琨送别了他们,回身沿着白帝城的石阶拾级而上。清晨阳光未至,早市未开,偶有数声动物鸣叫,颇有“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之景。
萧琨祭起随身带着的龙腾玦,催动法力,要破空飞去,前往西域,去父亲面前确认他那永恒的宿命。
萧琨:“??”
萧琨连番催动龙腾玦,毫无动静。
萧琨低头看,当即露出疑惑表情,龙腾玦光华如昔,并无异状。他解下系绳,稍一掂,发现玉玦竟是轻了几分,不认真分辨极难察觉,再祭起幽火一烧,顿时化作一块鹅卵石。
被施了障眼法!
萧琨下意识转身,沿着江畔山路奔去。
萧琨朝着江心喝道:“项弦!给我出来!”
那艘船中出现渔家,一脸茫然,萧琨只得沿江搜索。
小船越驰越快,船舱内,项弦在龙腾玦的系绳中编入了独门法宝天金丝,朝潮生出示。
“真好看!”潮生说。
“比起李师师的手艺,还差得远,”项弦说,“能用就行。”他起身出船舱,看到萧琨正不住追他们。
“怎么啦?”项弦也喊道,“掉东西了?不至于这么丢三落四罢?”
萧琨:“……”
萧琨举起鹅卵石,盯着江心,奈何一眨眼间船又划远了,只得疲于奔命地追。最后他忍无可忍,将那鹅卵石流星般掷去,把船篷扔出个洞,吼道:“你给我站住!”
“我本来就站着没动!”项弦说,“究竟什么事?”
“还我玉玦!”萧琨听项弦这语气,笃定是他调包了自己的法宝。然而江水已入急流之地,萧琨又在岸上,无论如何也追不上,眼看项弦存了心要捉弄他,只得圈转唐刀,折了苇杆,以甩手箭式射出,飞身疾射,施展轻功,背手踏上芦苇,追着小舟而去。
江中船家见这一苇渡江神技,当即彩声雷动,连项弦亦不禁动容。
“糟了,”项弦马上道,“他真能追上!”
“你到底想不想他追上?”阿黄搞不懂了。
“要挨揍了。”项弦下意识地想找地方躲。萧琨顷刻间已追到船尾,跃上船头,进来就揪项弦,说:“我说怎么今天道别时这么爽快,原来是偷了我的玉玦!”
项弦马上恢复惯常模样,说:“什么叫‘偷’?说话当心点,玉玦不是在你身上……哎呀!哎呀!”
潮生:“船会翻过来的!”
萧琨:“这是什么?还我!”
“谁先看见就是谁的……住手!”项弦眼明手快,一见萧琨来夺,便将红绳在腕上飞快套了两圈,说,“你确定这是你的?你叫它啊!看它答应你不!”
萧琨:“你……”
“答应跟我回开封,我就还你,”项弦说,“否则免谈。喏,你看,里头有我师门的天金丝,这头套我手腕上,你怎么都解不开。”
萧琨争夺龙腾玦,红绳在手上绕了两圈,另一头则牢牢系在项弦手腕上,互相牵扯角力,谁也不放。
萧琨仍不松口:“不想被我拖着上天,现在就放手!你知道我向来固执。”
潮生:“你们别打啦!”
这话却提醒了项弦,项弦突然道:“打一架?输的跟着赢的走?”
萧琨本想说:你的敌人是天魔!光跟我打什么架?与魔族没交几次手,光自己人里头打个没完,像什么样子?
但他近日来实在有太多郁气、太多烦恼无处发泄。
“来,”萧琨说,“谁先求饶谁输,把船弄翻了也算输。”
“别啊!”潮生要阻止,乌英纵却示意没关系。
阿黄飞起来,停在船篷上,项弦与萧琨各自拉扯以天金丝编成的红绳。萧琨道:“先将绳子解开。”
“这会儿解不开,”项弦说,“还打不打?”
两人未出兵器,只用拳脚,恰好正是项弦长项,手腕上还扯着一道红绳。转眼间萧琨飞身上前,犹如虚影,项弦却侧身,带着红绳拖动萧琨拳劲。
小船猛地朝下一沉,船夫与潮生同时大喊,乌英纵示意潮生坐好,快步到得船尾,亲自持篙,稳住这轻盈小船。
项弦全力施展拳脚,一眨眼便贴在萧琨身前,两人从船尾打到船头,萧琨几次闪身躲避,却被项弦拖着红绳,猛地拉近,险些被他一拳揍在面门上。
彼此都不敢运用法力与真气,否则力量迸发,随时将这江心小船轰碎,尤其项弦那拳劲刚猛霸道。萧琨只得反复躲闪,以掌、腿接招,不到瞬息,天金丝漫天飞舞,犹如千万星轨飞射。
项弦骤然运劲,双掌齐出,整个人扑进了萧琨怀中,萧琨稍一侧身,揪住他的后领。项弦却抱住他的腰,使出一招室韦人的摔跤术,来了个大回旋,要将他掼在船板上!
萧琨早有提防,一看他抱腰,马上转身以背抵入他怀中,破解这一招用的方式就是过肩背摔。项弦出奇招,没想到萧琨还能拆,当即大喊一声。
收手太晚,萧琨锁住项弦手腕,将他整个人抡了起来,以反身背摔之势狠狠掼出船舷,砰然砸进了江水中。
小船猛地朝一侧倾翻,乌英纵当即点篙,使出浑身解数稳住,水花漫天而起,飞溅。
项弦拖着红绳,被扔进了水里,犹如落汤鸡一般。
他正冲出水面要与萧琨再战时,萧琨却以左手拖红绳,右手封住他的来路。项弦身在半空,又被他推了下去。
“你输了,”萧琨道,“服不服?”
项弦不住咳水,一手按船舷要跃起,奈何胜负已分,又被萧琨“哗啦”一声推了下去。
“服不服?!”
“先让我上船!”
“我问你!服不服!”萧琨怒吼道,双目通红,声音中却是哽咽起来。
他看着项弦狼狈不堪的模样,项弦几次想冲上船,使尽平生所学,但求一胜的原因,只是为了不与他分开。
萧琨停下动作,项弦扒着船舷,抬头看他,两人对视。
“下来罢你!”
项弦一脚蹬上船舷,潇洒翻身后跃,催动天金丝,萧琨猝不及防,被项弦拖进了水中。
下水瞬间,项弦不由分说,紧紧抱住了萧琨。
红绳铺天盖地,在江水中飞舞,环绕两人周身,紧接着被项弦一收。
天金丝将他们缠在一处,彼此都动弹不得,身体紧贴,坠向江底。
萧琨:“……”
项弦的头发在江中漂起,他带着无赖般的笑意,注视萧琨双目。
萧琨睁大双眼,吐出一串气泡,两人手脚不得动弹,更不能游泳。江面冬日阳光灿烂,照向底部乱礁,而头顶游鱼穿梭,犹若飞鸟,船只的底部清晰可见。
他们被绑在一起,坠于江心的细沙滩中,激起四面扩散的水流与沙尘。
两人安静地在江底侧躺着,面朝对方,脸近乎贴在一起,嘴唇的距离只有不到半寸。
项弦依旧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与萧琨侧躺着,睁大眼睛看他。
萧琨:“!!!”
萧琨不住挣扎,转头看江面,意思是:快上去!你疯了!
项弦扬眉,因眼睛在水中睁久了难受,又眨了几下眼。
萧琨猛地挣动,又吐出一串气泡,示意适可而止一点。
项弦嘴唇稍动,冒出气泡,不知想说什么,萧琨猜测铁定是“认输”一类的话,只得点头。
当真拿这无赖没办法。萧琨心想。
项弦又使了个“威胁”的眼神,萧琨一脸无奈。
项弦抖了下搂着萧琨的双手,天金丝解开,他主动朝江面游去,萧琨还在水中悬浮,被腕上红绳随之一扯,身不由己,跟随项弦游向江心的那一抹光。
“哥哥!”潮生还在大喊。
项弦“哗啦”出水,拖着萧琨上来。
“你服不服?”项弦带着一贯以来的笑容,两人都湿淋淋的,站在船头。
萧琨看项弦时,只想把他摁在船上,狠命地亲吻他,或是将自己的心摘出,不由分说,强行摁进项弦的胸膛中,将他们的血肉混在一处,令三魂七魄搅成一体,永远也不分开。
但最后,萧琨只是说:“认输。”
随即他便走到小小的炭炉前去,坐下,烤干自己的衣服。
第93章 再遇
离开夔门后,金龙从江中腾空而起,越瞿塘峡,西陵峡隐藏在雾气之中。
“还是下来搭车罢,”项弦依旧以老规矩抱着萧琨的腰,随他在空中穿梭,飞往中原地带,“我总怕你出事儿。”
“坐车到不了,”萧琨说,“得在路上过年。”
项弦说:“就在路上过,又有何妨?”
萧琨侧头道:“你嘴上说无妨,心里仍想着回去。别担心,我不会犯病。”
萧琨说出此话时,心里又烦得很。
近日里萧琨连番发火,也不全因二人意见分歧,还有很大一部分因这莫名的病痛袭来,导致他觉得自己给大伙儿添了麻烦,从而厌弃上自己。
及至听到倏忽的预言后,萧琨的自我厌弃已达到了人生的巅峰,若非有项弦在,换作过往独自度过的时光中,萧琨说不定真的会当场抽刀,击碎内丹,以自己生命的结束来朝景翩歌、乐晚霜……诸多使命与“天命”,表达自己无声又消极的反抗。
足足一天,萧琨竟不停下来,为证明自己不受病痛影响,一口气飞到开封,只是到得后来已修为不支,飞得摇摇晃晃。潮生十分担忧,项弦则感觉到了,示意他别说话,随时警惕摔下去。
最后,他们有惊无险,在开封城外降落。
“哇——!”潮生还以为是做梦,喊道,“这么大的城!”
萧琨说:“歇会儿,我累了,稍后再进城。”
项弦让萧琨坐在一块石头上,潮生则爬到树上,眺望一里外的开封城景。时值岁末,过年的华灯已张挂起,家家户户喜气洋洋,冬闲时分,集市开张,人声鼎沸。
只不过沿途飞来,除却中原之地的少许村庄有灯火,大地上的多数区域,则是一片黑暗。而开封就像荒野上的光岛,被一层梦境般的华丽光彩笼罩其上。
“那是什么?”潮生朝树下喊道,几次险些摔下来。
乌英纵捋了衣袖,几步跃上树杈,一手搂着潮生,朝远方眺望。
“你爬树真厉害。”潮生诧异道。
“我是猿。”乌英纵说,“那叫风灯,祈福用的,用一根绳挂着,悬在空中。”
“我背你?”项弦问萧琨。
萧琨休息了一会儿,起身说:“走罢,我休息够了。”
萧琨眼里倒映着满城灯火,骤然间生出“回家”的感觉,空荡荡的心仿佛有了着落。
龙亭湖畔全是摊位,有玩灯的、杂耍的、套圈的、蹴鞠入门的。以湖畔为第一环,空出容两车并行的道路后,围湖摆了第二环饮食摊,其外第三环则是货摊。
再往外的第四环,便是开封八大楼了。
乌英纵被潮生拉着去逛摊,临走时说:“老爷,我去买外食。”
项弦打发了他们,萧琨说:“你看?哪怕最初再抗拒,该相好的两个人凑在一起,依旧会相好,怎么都逃不掉。”
项弦笑道:“那是因为咱俩都不陪潮生玩,他小孩儿心性,自然找愿意陪他的人。走,咱们去套圈。”
项弦拉起萧琨的手,到龙亭湖畔去游玩。
“副使,”萧琨说,“我带着大伙儿在天上飞了一整天!你让我现在陪你去套圈?!”
“回家也是顺路,”项弦说,“玩一会儿嘛。阿黄呢?阿黄!”
“别叫了,”萧琨说,“又找高太尉家的鹦鹉去了。”
“这都知道?”项弦诧异道。
“项大人来啦!”
“项大人今天玩多少钱的圈?”
萧琨:“你还是常客??”
“今天射箭罢!”项弦答道。
项弦接过箭,数出一半,分给萧琨。萧琨昨夜一直在做梦没睡好,眼下困得要命,只想就地躺下,奈何项弦在耳畔吵个没完,只好陪他射箭,赢集市上的小玩意儿。
“你要玩就玩,”萧琨实在看不下去,说,“能不能好好射?”
“我准头是真的不行,”项弦说,“所以才常来练。”
片刻后,项弦塞过来一件东西,乃是赢得的小摆设,说:“送你了!当作给我传国玉玺的回礼!”
“别在集市上说这件事,”萧琨被吓清醒了,“当心惹来麻烦。”
萧琨也得了一个,不想细看,随手递给项弦:“给你。”
“这算交换信物么?”项弦笑道。
萧琨不回答,跟随项弦回驱魔司去,残阳之下,项弦又几次伸手来牵他,萧琨只不接。走到禹王台下时,项弦快步追上萧琨,借着夕阳的残光侧头看他。
当初沈括曾感慨道:“你现在还不懂,世间万物与缘法,俱由‘情’之一字而起,你的一生、你的抉择、你的所作所为,俱在与人纠缠。
“你无忧无虑,全因你现在尚未遇见那个旗鼓相当的人,命中注定的人……”
从萧琨在巫峡长江岸畔说出那番话起,不,也许更早?当萧琨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一刻开始,项弦便隐隐约约,察觉到他似乎就是那个“注定的人”,更将与自己纠缠一生。
他把手搭在萧琨的肩上,这次萧琨没有推开他,两人只沉默地往前走着。
昨夜过后,项弦突然有种保护他的冲动——萧琨带着诸多使命,突破了重重艰难与折磨,来到自己的面前,看似要带着自己去一同战胜天魔……项弦今日却明白了萧琨真正的心里话——
——他在求助。
他在朝自己求助,他迷茫、孤独且无所适从,不愿轻易展示出他的脆弱。
在这世上,再没有别的人能保护他了,他只能找我。
也许对他而言,路上的每一步,都是这般罢?
“萧琨,”一个男人的声音道,“你还知道回来?”
顿时把项弦吓得不轻,萧琨瞬间将项弦护到身后,一手按刀。
只见驱魔司巷外,趴着一只巨大的蓝灰色的狼,正懒洋洋地以后爪挠耳背。巨狼蹲伏于巷墙的阴影中,身上毛发乱糟糟的,不少地方还纠结成团,带着跋山涉水后的污垢,犹如一只流浪狗。
项弦正在走神,压根注意不到附近,萧琨则正没精神,这明显是只大妖怪,收敛了一身妖气,是以两人都不曾察觉。
待得萧琨回过神,怔怔看着苍狼,苍狼以男性声音道:“萧琨?你们谁是萧琨?”
项弦瞠目结舌,下意识地望向萧琨,萧琨朝项弦说:“自己人,进来说罢。”
司外两只石狮子在苍狼面前瑟瑟发抖,一声不敢吭。
项弦一瞥苍狼,想起萧琨提到过的同伴,用口型问了句“朋友?”,萧琨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来处理。
回往驱魔司内,一切都显得如此熟悉,阿黄倒是先一步回来了,在鸟架上睡觉。萧琨进门后长出一口气,轻车熟路走入正厅,摘下佩刀放上“山海明光”牌匾下的置剑架,项弦也把智慧剑扔了上去。
萧琨习惯性地朝正使位上一坐,解开衣领,舒了口气。
项弦与萧琨对视,萧琨扬眉。
“你还没上任呢,现在还是我的位置。”项弦做了个“请”的动作,示意左下首还有位置。
“归我了,”萧琨本不想坐,但项弦开口,便不能遂他的意,于是也学着他说,“谁先看到就是谁的。”
项弦认真道:“你当正使?”
“不服气?”萧琨说,“我是大驱魔师,咱们打了一场,已分出胜负,萧大人屈尊来南传当司使,是你得了便宜,还有谁反对?”
项弦见萧琨坐上正使位时颇有模样,心中不禁一动,仿佛家中多了一位真正的“老爷”,让他坐也无妨,本来就应是他的。然而见萧琨坐得理所当然,项弦便忍不住想捉弄他。
“任命文书还没下来,像什么样子?”项弦半是玩闹,半是认真地推他。
男声又诚恳道:“两位青天大老爷,这儿还有客呢,你俩打情骂俏,是不是等待会儿没人的时候再玩?”
萧琨将项弦推开少许,项弦终于让步,说:“坐过去点儿。”于是与萧琨共坐了正榻。
院中走进一名身高九尺、虬髯雄伟的彪形大汉,声音粗犷,袒露胸膛,现出健壮胸肌,身上衣服既旧又脏,看那模样似乎已有一段时间不曾收拾过了。
“这又是什么二圣临朝啊?”那彪形大汉道,“你们谁说了算?”
项弦来回打量这家伙,苍狼那个头相当有威慑感,容貌也极有狼形,仔细看来,虽然他与乌英纵大抵差不多高大,威猛气势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萧琨一手覆额,说:“虽然再见你很高兴,可是……这会儿我实在不习惯。”
项弦:“你们见过?”
“啊,”宝音粗声粗气道,“认得我啊,这就好办了。”
说着,他四处看看,走到一侧,在客位前就座,又说:“我已找了你许久,萧琨。上京里头现下到处都是金人……”
“变回女身说!”萧琨终于受不了了,这壮汉与他印象里的宝音实在对不上号,令他总觉得无比怪异。
项弦:“???”
项弦打量萧琨,说:“你有什么特别的癖好吗?”
“我没有。”萧琨解释道,“因为她原本就是女的。”
“你又怎么知道?”宝音莫名其妙,继而想到自己是室韦公主,大驱魔师听说过也不奇怪。
“大姐,”萧琨道,“我知道你想做什么,找你男人是不是?但你这么说话,让我很为难。”
项弦:“他居然是女的?”
宝音粗声粗气,说:“我到处找你帮忙,简直心急如焚,你在这儿纠结我是男是女做什么?这很重要?”
萧琨:“这不……好罢好罢,你喜欢就好。不,我现在不想与你说话,你找项弦说,失陪。”
宝音忙道:“别!叫我恢复原身,也得先洗澡啊!我这臭烘烘的,一个多月了,像什么样子?”
萧琨一指外头,说:“侧院里,竹墙后有沐浴地,耽搁这一时半会儿,你男人不会死的,去罢。”
宝音只得起身去收拾洗净,项弦取出自己的地图与计划,对照上面的名字。
“他的爱人是白鹿,叫牧青山,是罢?”项弦说。
萧琨困得不行,说:“且先让我睡会儿,再与你细说。”说着往侧旁一倒,倚在项弦身上,倒是先睡着了。
项弦想了想,不再叫醒他,以自己的腿给他当枕头,两人互倚着,都歇了会儿。
不片刻,潮生与乌英纵带着吃的回来。
“咦?”潮生发现了正在洗澡的那壮汉,说,“大哥哥,你是谁?”
乌英纵也不认识他,两人在竹墙一侧,充满疑惑地打量他。
“小弟弟,你真可爱。”那壮汉赤裸身体,出来取皂荚,说,“按理说你看过我的身体,我就是你的人了。但我心有所属,只好婉拒……”
“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乌英纵简直莫名其妙。
“你……你不认识他吗?”潮生显得相当茫然,“这儿不是家里吗?”
“你们老大让我在这儿洗澡的,”壮汉吹着口哨曲子,又说,“你去问他?”
又过了一会,月上枝头,一切总算安顿下来,乌英纵听过解释,在厅内摆好晚饭,只见宝音恢复女身,整理自己瀑布般的长发,款款来到前厅,说:“我坐哪儿?”
所有人同时震惊,潮生喃喃道:“姐姐,你……你是刚才那个……”
“对呀。”宝音拿着木梳,一边梳头,一边笑道,“你喜欢有胸毛的大哥哥,还是现在的大姐姐?”
乌英纵:“别再胡说八道了!”
项弦突然间仿佛明白了什么,依稀就有点吃醋,打量宝音的模样,眉头拧了起来。
“喂,”项弦推了下萧琨,说,“你老相好变回女人了,快醒醒。”
“我和他头一回见,”宝音嗔道,“什么老相好?你才胡说八道呢。”
项弦的眉头不易察觉地拧了起来,怀疑地看宝音。
萧琨睡眼惺忪,说:“到齐了?开饭罢。”
“还真就当上我老大了?”项弦说。
“有意见?”萧琨带着不明显的起床气,反问道。
项弦本想好好盘问萧琨几句,但这么多人在,总不好又吵起来,只得挪到左下第一张案前,开始用饭。
寒季开封常吃冬笋红焖羊肉,乌英纵去买来宋嫂金鸡,蔬食则有茭、茄等炒菜,攒在一个大食盒中,每人面前一个小炭炉,咕嘟咕嘟地煮着冬笋焖羊。等待期间,乌英纵便撕下鸡肉带着脆皮,卷上葱饼,分给众人。
“喝点?”项弦扬眉示意,取来驱魔司内藏的酒,又给阿黄摆上竹米与坚果。
“喝罢。”萧琨还有点躁,但驱魔司中那熟悉的气息,安抚了他许久以来无家可归的流浪彷徨的一颗心,值得喝一杯。
宝音说:“这酒也太淡了,与水差不多。”
萧琨:“吃白食还这么嫌弃,鸡腿放下,走好不送,出门自己找你男人去。”
项弦忙安抚道:“别发脾气,来,老爷,小的给您卷个饼吃。”
宝音挨骂了,不敢顶嘴。众人想笑又不敢笑,唯独潮生道:“别对她这么凶嘛。”
“你与她熟了,你也忍不住凶她。”萧琨说。
“哦?”项弦为萧琨卷好饼,萧琨要接,项弦却强行塞他嘴里,说,“你与这位姑娘很熟?”
宝音马上澄清道:“我只听说他是大驱魔师,才一路找来。天下妖魔之事都归你们管,这位……萧大哥,你可千万不能坐视不理啊。”
萧琨被项弦塞了满嘴饼,只咀嚼着不吭声。项弦打量宝音,姑且信了这番说辞。
“说罢,”萧琨吃着饭,心道开封的饮食确实好吃,自己常说不贪恋口腹之欲,只不过因为从小到大也没吃过什么佳肴,又问,“怎么知道开封驱魔司?我们还本想去找你。”
宝音疑惑:“找我?为什么?”
项弦:“大老爷让你说你就说,不要问这么多为什么。”
潮生:“你们别这么嫌弃她嘛。”
“没关系,我被嫌弃惯了。”宝音想了想,说,“因为我梦见这儿了,还梦见了你们俩,还有你,你叫什么名字来着?潮生?我在梦里,听这位猿大哥……唤你作潮生。”
宝音说起梦境时,项弦、潮生、乌英纵只当作随口一说,及至宝音确切说到“潮生”二字,余人便马上知道这家伙确实有本领,只因她压根不知潮生,便能准确说出名字。
“哦!好厉害!”潮生震惊了,“这都能梦见吗?”
“因为姐姐的力量,有一大部分就依托于梦境啊。”宝音也显得很混乱,整理思绪后又道,“怎么说呢?唉,简直是一团乱麻,梦里又套着梦,套着好几层,乱七八糟的,搞得我整个人都不正常了……”
宝音开始详述往事,众多人里,唯独萧琨保留着前世的诸多回忆,并未表现出任何诧异。
在古老的传说中,苍狼与白鹿,是海拉尔的两大自然神,祂们遵循着一个久远的约定,犹如昼与夜、日与月,托生为人相依相守,去经历人间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而在携手度过人的漫长一生后,记忆将进入轮回,神力则寻找新的载体,重新化身。
“真美啊。”潮生感慨道,“所以你们不再记得上辈子吗?”
宝音点头道:“是呀,以人的身份,保留了神力,每一代都是全新的苍狼与白鹿。你可以理解为,嗯……狼和鹿的化身是寄托于我们身上的神魂,这一世选了我和青山,下一世就不知道去选谁了。生生世世,寄体不停地换,狼鹿的力量却始终在,永不消亡。”
这一世的宝音成为苍狼,而白鹿,则托化为另一个名唤牧青山的男人。他们生来就理应长相厮守,度过一生,共同守护北方大地的诸多民族。
宝音在三十年前降生于室韦部族中,自懂事以后,就踏上寻找白鹿的旅途,直到她十余岁时,在阴山下的敕勒川中,找到了托生为人的白鹿,并定下了婚约。
不久后,牧青山全族被黑翼大鹏所屠,宝音营救不及,只得将他带回室韦,教他习武,预备在他长大以后,再与他成婚。
然而就在四个月前,也即北地入秋时,牧青山得到了群兽捎来的消息,只身南下入关,寻找灭族仇人黑翼大鹏的下落。
当时他俩因追杀黑翼大鹏一事还发生过争执,苍狼本以为白鹿已放下了灭族之恨,没想到许多年来,牧青山始终记得很清楚,一夜间不告而别。宝音为追寻他而离部南下,预感到牧青山遭遇了凶险,毕竟他们的梦境直接相连,宝音感觉到了自己的爱人被拖进了黑暗中。
她越过长城,搜寻黑翼大鹏,魔鹏却隐去了踪迹,她倚靠自己的力量无处找寻,只得尝试着前往上京,朝驱魔司求助。
“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来这儿?”项弦说。
宝音道:“我压根没听说过这儿还有个驱魔司,你们又不是正统,我咋知道?”
“大姐,”项弦说,“你这么说我很没面子的。”
“智慧剑在何地,何地就是正统,无论北传南传。”萧琨一锤定音,说道,“我没有智慧剑,开封才是正统。”
“大哥说得是。”宝音马上换了一副笑脸。
宝音遍寻不得,离开上京,天地茫茫,要搜寻爱人的下落,却令她伤透了脑筋。但很快,她做了一个梦,从那个梦开始的第二天,一切都仿佛变得不一样了。
“我梦见了这儿,”宝音说,“就像它一直在我的记忆里一般。今日走进院内时,我也觉得我似乎在这鬼地方生活过,很诡异,你们知道那种感觉吗?就是……一切都似曾相识。”
乌英纵:“什么叫鬼地方?!住驱魔司很委屈你?”
项弦仿佛察觉出什么,看了眼萧琨,萧琨却避开了他的目光。
苍狼的其中一项能力就是掌握梦境、搜寻梦境,宝音自然对梦的理解也更深彻,她陷入沉思,而后缓缓道:“我梦见了你,你,你们,梦见每一个人,还有一位小哥,可我叫不出他的名字,那小哥叫你作‘老爷’……咱们就像认识很久了。或者说,在我做梦醒来后的那一夜里,我就像本来经历了另一世,重新开始……这么说实在太乱了,待我仔细想想。”
“这不重要,”萧琨说,“不必再说。”
“梦境指引我来到此地。”宝音说,“大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要叫你作大哥,但你会帮我的,是罢?”
晚饭吃过,萧琨看了眼项弦,项弦不明其意,但很快他明白过来,萧琨是在问他意见。
“可以。”项弦想的却是另一件事,最初萧琨带着他,去长安搜寻的正是白鹿下落。
“我愿意为你寻找并搭救白鹿,”萧琨开始喝茶,平静地说,“前提是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行啊,”宝音说,“什么事?只要能救出青山,一百件、一千件一万件我也愿意。”
“先这样,”萧琨说,“今天夜也深了,明天再商量办法。老乌,你给她安排个房间先在司内住下。”
“等等,能先说是什么事吗?”宝音顿觉不妙,“我又不是你相好的,别和我玩这手啊!”
项弦:“???”
萧琨:“能不能别废话?”
乌英纵眼望项弦,项弦点点头,而后道:“这段时日里,萧大人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乌英纵:“官府来人,也一般处理?”
“没看人家都坐在正使位上了?”项弦又道,“身为驱魔司的管家,要有最基本的眼色。”
这话明着揶揄萧琨,萧琨却丝毫不在乎,起身说:“困了,我要去补睡,天大的事也等太阳升起来再说。”
“那是我的房间。”项弦说。
萧琨改变了对项弦的态度,决定比他更无赖,否则与他纠缠不休,最后只有认输的份,只要比他更不讲理,项弦就拿自己没辙了。
萧琨宽衣解带,朝床上一躺,说:“这房间看上去最干净齐整,所以它归我了。”
项弦打量萧琨,萧琨身着单衣白裤,露出脚踝与锁骨,坐着简单整理被褥,房内灯光昏暗,犹如婚礼后,在洞房等待他的爱人一般。
“这怎么像个婚被?”萧琨的眼神带着困倦的迷茫,自言自语道。
“这就是我娘给我的,龙凤呈祥婚被。”项弦说,“离家太久,开封又潮冷,原本的被子来不及晒,老乌便将它翻出来先用了。”
项弦当着萧琨的面脱衣裤,转眼间便除尽衣衫。
萧琨刹那气血上涌,无数记忆朝他涌来,那些迸发出炽热爱恋的往事犹如天上繁星,呼啸着掠过他的脑海。
项弦找了件浴袍穿上,顺势也躺上了榻。
萧琨:“你当真?”
“这是我的房,我的床。”项弦说,“睡进去点儿。”
萧琨心脏狂跳,警告道:“待会儿万一我控制不住自己,你可得当心。”
“想对我做点什么吗?”项弦躺下后,侧头打量萧琨,笑着说,“摸我?来啊。”
萧琨:“你已经不是我的对手了,我若摁着你强吻,你大抵挣不脱,趁现在跑还来得及。”
项弦心里打了个突,却觉得此情此景,当真再刺激不过,在巫山圣地追缉蛇魂时,于万丈高空坠落,萧琨吻上来的那一幕仿佛回到了面前。
说归说,萧琨却转身背对他,面朝榻内墙壁,免得自己当真按捺不住,伸手去抱项弦。
“喂,”项弦也转过身,却是对着萧琨,说,“咱们来聊天罢。”
“不想聊,”萧琨答道,“我困了。”
项弦复又坐起,摇晃萧琨几下,就像个小孩儿般,只不让他睡,想把他鼓捣起来陪自己玩。项弦半是认真,半是真的想占点便宜,只因那天萧琨被花蕊夫人抱在怀中的一幕,犹如在项弦的心上弹了一记。
他突然发现了同为男性的身体的美,不,应当说是萧琨的身体的美,毕竟对乌英纵与潮生,项弦也从未有过什么遐想,唯独萧琨那一副孤冷的表情,搭配他白色的肤色,总让项弦心里发痒。
项弦有时忍不住想拍拍萧琨,时而又想戳他,动他,出拳揍他,或是像会稽的半大少年郎般,捉只虫子放他头上,作弄他,引他生气与自己争吵,以让他注意到自己。
虽说自相识以来,萧琨的注意力时时刻刻都在自己身上,项弦却总觉得还不够,还想要更多。
直到在三峡山道上,萧琨没有来由地说了那么一大通话后,项弦才发现这家伙,似乎自己无论怎么欺负他,他都大抵不会还手。
于是项弦便生出少许奇怪的心思,他想玩玩火,是的,项弦总在玩火。
火确实好玩,既危险又迷人。
“喂。”项弦又开始折腾萧琨,把手指伸进他耳朵里,转来转去,不让他安睡。
萧琨抬手,无意识地想挡开,手腕被项弦抓住。这个掏耳朵的动作反而让萧琨很舒服,加剧了他的睡意。
很快,萧琨睡着了。项弦见他确实很累,只得在他身后躺下,给两人盖好龙凤呈祥的被子,把一腿搭在萧琨腰上——他很久没有这样抱着人睡了,还记得……不,他从未这样抱着人。
什么时候?项弦充满了迷茫。
——卷四·龙凤呈祥·完——
卷五:吉庆有余
第94章 魔王
天魔宫尽头,露台上,巴蛇的黑色灵躯横亘高处,环绕巨树翱翔。
穆天子脸色阴晴不定,一众魔将隐入黑焰升腾的鼎内,唯独赵先生跟随于穆天子身后。
“许多年中,我始终无法削弱巴蛇本魂,如今它魂身分离,”穆天子沉声道,“蛇魂再无凭籍,只能回到宫中。想必黑翼大鹏亦是如此,距离天魂回归的时刻已不远。”
赵先生立于穆天子身后,穆天子以审视的目光打量他。
“大鹏在三百年前,唐时驱魔一战中便已入了转世轮回,只余执念游荡人间,久未消散。金翅大鹏的本体,如今托生为人,”穆天子说,“托生者正在开封。”
“黑魂在寻找金魂,”穆天子又道,“它受到与生俱来的吸引,正朝中原不断靠近。你可在巢穴中设下陷阱,引驱魔师前往,依样施为,毁去黑翼大鹏身躯,释放出它的修为,让我的天魂带着修为归来。”
赵先生稍躬身,穆天子又冷淡地说:“去罢,将九曲黄河阵带着。”
说毕,穆天子伸出左手,漆黑尖锐的指甲中汇聚黑水,滴落于赵先生掌心中。
赵先生握住那黑水,化作一道魔火,拖着滚滚尾烟飞离天魔宫。
穆天子转身前往天魔宫中央的黑色水池,犹记得上一世中,在他面前抓紧了宿命之轮的萧琨,以及在洞庭湖畔,背叛了他的赵先生。
这不是他第一次遭到背叛了,曾经盛姬亦是如此,与他厮守近十年后,无情地抛弃了他,缘因他只是凡人之躯。哪怕他贵为神州天子,亦无法摆脱生老病死的宿命。
“你生下来,天命便是治理神州,上启天听,下恤万民……”
母亲太姜在两千年前所言,依旧在他耳畔回荡,这是历经久远的两千年来,他所记得的唯一的一段话。
“然后呢?”幼年的姬满问道。
“然后……”太姜正在一众侍女之中,欣赏东地呈贡的蚕丝,漫不经心道,“史书将为你记上一笔:姬满为天子,治下,国中欣欣向荣,黔民各得其所,一片清平之景。”
“再然后呢?”少年姬满一身猎装未除,坐在殿内的台阶前,喝着清冽的泉水,问道。
“再然后,”太姜已日渐苍老,笑道,“你会有你的妻儿子女,你的孩子,会继承王位……”
成年后的姬满一身王服,来到太姜病榻之前,问:“再然后呢?”
“再然后,”太姜脸上满布皱纹,喃喃道,“你就会像娘一般,慢慢地老去,人死后,回到天地脉中,归入这个浩大的世界,你肩上的担子,便可放下了。”
姬满站在太姜的灵枢前,又问:“母后,再然后呢?”
但太姜已经无法再回答他了,她的幽魂随着吹向西方的一阵风而消散,化作千万光点,被纳入了天地的长河之中。
那天以后,他驱起了八匹骏马所拉的车乘,遨游于神州,那是个尚有神仙在世的时候,距离鸣条之约不过区区六百年,人间灵气充沛,万物竟发,修行者们虽不似商汤时通天彻地,却仍有一番作为。
修行为的是什么?姬满时常疑惑,吸纳天地灵气,以壮大自身实力,与土壤中汲取养分的巨树并无多大区别,哪怕有再高的修为,也会死去、消亡,犹如参天大树颓然倾塌,再将养分还给大地。
两千年里,他见过无数在大地来了又去、妄想以一己之力比肩神明的妖灵,而它们无一例外地都走向了终结。
天地尚不能长久,况人乎?魔也好,妖也罢,甚至渺小的人,俱在轮回中苦苦挣扎,它们贪婪地汲取着灵气,汲取世间所提供的养料,想超脱规则之外。
是啊,规则,又是谁在制定?
盛姬离开他身边那年,穆天子不仅没有愤怒,反而觉得这理所当然,他渐渐明白到了仙与人,身处于两个世界中的事实。
他时常想试着挑战这规则,兴许在某个地方,存在着某种漏洞。他先是从昆仑窃走树种,吞下它,借助树种获得了更长的生命,藏身于世界的角落之中。按理说,他已获得多少凡人苦苦寻求而不得的长生。
尽管白玉宫震怒,派出神侍下凡寻找,但只要他不发动句芒的神力,她们便无法得知他的藏身之处。一百年、两百年的时光在永恒面前近乎只是一瞬。某一天,姬满突然得以悟道,以树的躯体领悟了修行的本源。
每一名修行者都在汲取天地灵气,就像争夺大地养分的树,灵气日渐稀薄,却又因他们互相抢夺甚至前赴后继地死亡与屠杀,释放出一部分的力量。这是一个吞噬的过程,在混乱的漩涡之中,力量朝着某些意外诞生的个体缓慢汇聚……
就像凡人间的征战与杀戮,令权力与土地、钱财渐渐地汇聚到一个人的手里。
天地灵气将在这弱肉强食的世上,培养出一名不世的存在。也许诞生之时,它只是一只渺小的虫豸,它不停地吞噬,从弱到强,搜集的灵气越来越多,躯体亦越来越大,到了某一天,已形成压倒性的力量……它吞噬所有的修行者,亦吞噬山川、土地乃至万物。
它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按着既定的道路,再也不能回头,坚定地走下去,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天命?
最终的时刻即将到来,它将成为世界,成为独一无二的神。
他的力量仍不够,飞升离世的众神一定会干预他的计划,他必须吞噬更为强大的个体,譬如巴蛇与黑翼大鹏鸟,只是以如今的能耐,他无法消化它们的力量。
于是他用了另一种手段,分出自己的魂魄,同时也将魔种分作三份,寄生于巴蛇与黑翼大鹏身上,缓慢地蚕食它们,以获得更强的修为与力量。但实在太慢了,何况还将遭受寄主的剧烈反抗,必须除掉它们原本的意志。
这么一来,他所分出的魂魄,才能带着强大的力量归来。
待得自己完全吸收蛇与鹏鸟时,力量将比拟天地,再无存在能敌,届时再吸收凤凰……
穆天子走向巨树。
“这也是你的宿命么?”穆天子终于得到魔种时,发现它的力量与他竟显得意外地契合,没有任何排斥感,他的身体便接受了它。
于是,一场漫长的布局开始了——这将是万物的结局,它从盘古释放出的“唯一”中诞生,也势必将归于“唯一”这个结局。
而我将是那个世界的唯一。穆天子在旋转的宿命之轮面前,朝那深不可测的、宿命的结局前去。
开封:
“郭大人来啦!郭大人来啦!”石狮子的叫声传遍驱魔司。
萧琨醒来时,被中还保留着项弦的体温与气息。
项弦起得很早,在正厅内与郭京说话,桌上放着伏魔琉璃瓶。郭京则正吃着一碗乌英纵端上来的藕粉,不时点头:“辽国的大驱魔师啊。”
“实不相瞒,”项弦说,“这一路上,我们联手收伏了善于红,已是过命的交情,三场天翻地覆的打斗里,都是他保护了我。尤其两次与巴蛇的正面交锋,要不是他,我甚至没法活着回来。”
“这你就言重了。”郭京说,“不过我知道,寻找巴蛇,再除却魔种,乃是沈括交给你的一项重任,说这是你成为驱魔师的初心,也不为过。”
郭京度过最初的震惊以后,全盘接受项弦所言,又道:“成都驱魔司使叛节一事非同小可,还须通告各地驱魔司署……唉,善于红一向眼高于顶,一身傲气,只没想到,最终会被执念糊了脑子。”
项弦坐着饮茶,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又说:“所以,根据我对萧琨萧兄弟的观察,驱魔司正使一职,非他不可。”
项弦话锋一转,郭京却丝毫不意外,没有正面回答。
“萧琨此人我常有所耳闻。”郭京若有所思道,“他在辽国时,名声是很好的,师承于一位西陲之地的隐居仙人,接管大辽驱魔司的近十年间,荡平了北方诸多妖邪。你也记得,咱们已经有许多年不曾听闻,长城以北有妖怪冒头作乱的事了。”
项弦:“正是。”
“我听说在江湖中,他愿意为百姓排忧解难;在朝堂上,他被允许佩刀上朝,又是太子少师,有不可推脱的责任。”郭京说,“我对他倒是没有什么看法,就怕他在大辽亡国后不甘心,坠入执念,被你说的那什么穆天子所利用……”
项弦说:“以我名誉为他担保,决不会如此。”
郭京又点了点头,说:“我倒是听说,他在辽国还赈济了不少孤儿,唉,两军交战,俱是无辜死伤,也不知上京沦陷后,孩子们如何了。”
这倒是项弦第一次听闻,却又觉得这就是萧琨会做的事,很合理。
项弦又想起萧琨曾言,打小并未在父母身畔长大,萧家虽显赫,于他却只有一个姓氏,归根到底与孤儿也差不多,也许正因自己是这么成长的,才会收养无家可归的孩子?
“如今巴蛇已死,”郭京说,“想必你也去了一桩心头大患,可以歇息一段时日了。”
项弦始终没有告诉郭京,萧琨转述的预言,也没有提及智慧剑断,只解释道:“巴蛇并非真正消亡,我们只是削弱了它,此刻兴许它已回到了天魔宫中,回到穆天子的身上。”
“唔,”郭京道,“一刻也不得松懈啊。”
萧琨穿过前廊,来到厅内,项弦与郭京便停下了交谈,一齐看着萧琨。
“郭大人。”萧琨打量一番郭京。
“这位是萧大人。”项弦假装什么都不曾说,朝郭京介绍道。
“行,”郭京说,“我都明白了,萧大人来投,乃是我南传驱魔司的一桩大事,要迎战天魔,拯救神州浩劫,便有了底气。”
萧琨拱手道:“郭大人谬赞了。”
“项弦今日在我面前,一力保荐你为正使。”郭京又说,“但如今也是岁末了,朝中文书来往,说不得比平日费时费事些,我多盯着点儿就是。”
“对了,”郭京临走前,不经意地问,“天命之匣呢?”
项弦与萧琨甚至不需交换眼神,便知这才是郭京前来最重要的目的,只不过假装在最后才提起。
“没找着。”项弦用三个字就打发了他。
“传国玉玺至关重要,”郭京叮嘱道,“千万上点心啊。”
郭京走后,项弦哈哈地笑了起来,萧琨亦忍俊不禁。
“上点心了!”项弦道,“老乌呢?怎么光喝茶,不上点心?”
“给他也无妨。”萧琨在正榻前坐下。
项弦却道:“凭什么?要献宝我不会献?让他去邀功?何况来日说不定能派上大用场。”
宝音早就醒了,只竖着耳朵在侧院里听,客人一走,她马上就来了。
冬日阳光暖煦,照着庭院,萧琨不禁心中感慨,上一世自从天魔宫解体坠落,戾气释放后,便很少见到这样的晴天了。
“现在没办法,”萧琨先堵了宝音的话头,说,“必须先查明黑翼大鹏鸟的下落,我俩才好替你救男人,白鹿被黑翼大鹏吞噬……”
“知道,我都知道……大哥,”宝音说,“我要是能找到,还来这儿求你?我早就去了好罢。”
“不要冒冒失失,宝音,光凭你不行,去了也是一起被吞的命。”萧琨答道。
项弦在旁想了想,问:“阿黄?”
阿黄大部分时候都在睡,要么就是发呆,闻言舒展翅膀,伸了个懒腰,说:“我去打听看看罢。”
萧琨本想着阿黄上一次在洞庭湖畔所遭遇之事,只恐怕又被穆天子掳去炼化,叮嘱道:“你自己别去,让鸟儿们探听,这段时日里,你得留在项弦身畔。”
“关你什么事?”阿黄打量萧琨。
项弦略觉疑惑,却知道萧琨是认真的,问:“为什么这么说?”
萧琨蹙眉犹豫,项弦便不再追问,朝阿黄使了个眼色,随口道:“听他的,总归不会有坏处。”
阿黄与项弦对视片刻,项弦扬眉,末了,阿黄不情愿地飞出去了。
“哟,”宝音说,“真稀奇,你们一人一鸟儿,还能眉来眼去地暗示呢。”
项弦:“从我小时候起,阿黄就跟在我身旁了,我想什么它都知道。偶尔我还能用它的双眼感知周遭。”
萧琨依稀有种错觉,仿佛阿黄刚才与项弦交换了什么秘密。
“先吃早饭,”萧琨说,“将潮生喊起来,稍后再办正事。”
是日,项弦与潮生分了一张法阵设计图,两人在院前地上,以朱砂、金银粉画阵。
“开始喽。”项弦最后说,“善于前辈的三魂七魄,折腾不了太久,有什么话赶紧问。”
萧琨、乌英纵与宝音在一旁看着,项弦取出伏魔琉璃瓶,朝着法阵中央一倒。
黑气犹如水流般涌下法阵,善于红的魔核被倒了出来,在法阵中央悬浮。午时阳气鼎盛,法阵凝聚自然气象之力,发出金光,重重困锁住魔核,善于红浮现出半透明的黑色身影,不断挣扎,发出哀号。
项弦则手持断剑,稳住阵眼。
“不会吧!”宝音惨叫道,“你别告诉我这是智慧剑!”
“是,”萧琨说,“它已经断了。”
潮生:“呃……你先不要激动,大姐姐……”
宝音简直两眼一黑,说:“这可怎么办?!还能去驱魔吗?”
项弦:“别吵!我集中不了精神!”
智慧剑虽断,在项弦的驾驭之下,却仿佛更灵活了。他不需要再顾忌威力全开时召唤出明王降神,他会失去意识,乱砍乱杀一番,眼下手持断剑,伏魔金光反而收放自如,被注入法阵之中,纵横交错,形成困魔的强大力量。
萧琨不禁在心中佩服项弦神乎其技,果然是沈括的高徒,这等奇特法阵在北传典籍中不仅见所未见,更是闻所未闻。
“前辈,”项弦说,“好久不见了。”
善于红发出凄厉的叫喊,奈何被捆缚。萧琨沉声道:“善于红,你已入魔,若坦白交代,稍后我便释放你,让你去投胎进轮回;若有所隐瞒,必定要永远困在瓶中,日日夜夜地受苦。”
项弦难得有一次近距离观察魔族的机会,发现魔核已与她的三魂七魄胶着于一处,融为一体,魔即是己,己即是魔,最初的一缕执念以魂魄之力喂养,日日夜夜,滋长壮大,难怪入魔者一生俱难以挣脱。
善于红渐渐地平静下来,说道:“我这百余年的一生,俱为自己而活……夫君去后,我已度过恣意一生,若非受你们所阻,我本可修成历经万世不灭的法身,比肩神明……”
项弦示意乌英纵:“老乌,拿个冬橘出来,剥给我吃。”
萧琨:“给我好好拷问!”
乌英纵进厅内,取了橘子,剥来给项弦。
项弦一手接过,淡定地看着善于红,自己吃了,又顺手喂给萧琨两瓣,说:“还想比肩神明?这志向当真了不得。”
善于红沉声道:“天子以诞生新的树,转世为那至高无上的存在为终局……世间万物,都将从头来过,你们不过是时光中的蝼蚁。”
萧琨想起上一世的赵先生,善于红如今所言,两相印证,倒是能对上。
“恕我直言,”项弦吃着橘子,说,“魔王搞不好是为了自己,拿话来哄你们罢了。”
善于红大怒道:“你又知道多少?!天子历经两千载时光,无数劫,无数难,岂是你等朝生暮死的蜉蝣能窥之境?!”
萧琨不想与她纠缠这些没完没了的话题,索性道:“你何时入的魔?”
善于红冷笑起来,不等萧琨下令,项弦持智慧剑朝向法阵,释放出法术,拧转,锁链当即纠缠成一团,拉扯善于红。
善于红那魔魂登时遭受三魂七魄崩离之痛苦,较之肉身受折磨尚要剧烈千百倍,当即哀号起来。
“庆历四年!八十一年前!”善于红哀求道,“天子前来大汉驱魔司,欲往巫山,将天魔种取到手中。放了我罢!我知道错了——!”
项弦松手,说:“这就对了嘛,大伙儿都是体面人,何必嘴硬呢?啊!八十一年前啊,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俱兴……”
“后来呢?”萧琨道,“项弦,不要打岔!这种时候背什么文章?”
“天子命我等待,”善于红得喘息之机,说道,“届时自有安排,我便在成都蛰伏,直至熙宁八年……五十年前……”
项弦:“‘蛰伏’这词用得好。”
萧琨:“别、打、岔!”
善于红视线游移不定,显然正找机会逃脱。萧琨又道:“继续说。”
“……为他找寻分魂之术。”善于红说,“末了,天子找到了巴蛇,令我进入妖族圣地,在我协助之下,进行了第一次分魂。”
“成都驱魔司继承汉统,”善于红说,“自然有人间所不知之秘术,一千年前以巫蛊分魂的记载仍能找到,于是天子经历了极大的痛苦,将自己的一魂转移至巴蛇身上。”
“我懂了。”项弦道。
萧琨朝项弦说:“这应当就是魔王的第一次分魂,只没想到距如今倒是不远。”
萧琨本以为穆天子布局两千余年,早已完成了对巴蛇与黑翼大鹏的控制,听善于红这么说来,分魂为三,倒是数十年中才发生的事。
潮生说:“啊!我知道!分魂与夺魂术的创始者是刘据,当初因此还引发了巫蛊之乱。分魂与夺魂的原理太过邪恶,被人间驱魔司禁了许久,三国的时候还有呢!后来就没人用了。你挺厉害啊,善于红,居然能学会这个?”
“分魂与夺魂,是什么?”宝音听得一头雾水。
“人有三魂七魄,”项弦说,“其中‘魂’是决定咱们存在于世间的依据,具体如何发生作用,我不学这分支,了解不多。所谓分魂,即将三魂分出,寄伏于他人或物上,夺魂就更邪恶了,驱逐或是吞噬他人的魂魄,强行占据对方的身躯。”
萧琨:“分魂,就是把一个人变成两个人,是这样罢?”
“可以这么理解,”项弦道,“具体原理,咱们稍后再说。接下来呢?”
善于红:“天子将地魂附于巴蛇之身,但巴蛇朝云曾是妖王,修为深湛,天子难以完全掌控其身躯。”
萧琨明白了,穆天子有极大野心,获得树种后仍觉不够,他还想夺取巴蛇的力量,通过后续修行,将其吞噬、纳入,成为自己的一部分。
但巴蛇的存在比大多数妖怪更古老,甚至可追溯到山海经的四海八荒之年,穆天子再强也难以驾驭,于是被它挣脱控制,回到长江之中。
“这算成功还是失败?”萧琨沉吟道。
项弦摊手,说:“也许连他自己也无法下定论罢。你看,还好审了她。”
萧琨想起上一世,他们匆匆击败善于红,未多细问,不料其中却隐藏着这么一个惊天大秘密。
“你说得对,”萧琨坦然承认,“是我错了,不该武断下决定与你分开。”
上辈子若多存一份提防,天魔宫决战后,他们绝不会掉以轻心。
项弦倒无所谓,拍拍萧琨肩膀。
“再后来呢?”宝音最关心的却是黑翼大鹏。
魔气散开后,善于红渐渐恢复人形,她的半身被幽火所斩,魔气一散,再难以支撑,又道:“第二次,是由我与天子同行,数年以后,在折多山深处,找到了黑翼大鹏。”
项弦怀疑地看着善于红,忽见萧琨以幽瞳焕发光芒,在问话时查探善于红所思。
“我苦苦劝说无果,”善于红的语气变得冰冷,“天子执意第二次分魂,但历经巴蛇一役,他的魂力已十分衰弱。”
“结果显而易见,”项弦说,“他约束不了巴蛇,更约束不得黑翼大鹏,第二次分魂,将天魂附着于黑翼大鹏身上,没能收回来,乃至黑翼大鹏也逃掉了。”
善于红没有回答。萧琨又说:“嗯,这两只上古妖王,俱脱离了他的控制。”
“后来他没有再采取行动?”项弦又道。
萧琨依旧思考着,却在想另一件事,穆天子对这些上古大妖,有什么特别的执着么?联想到他还以魔气腐蚀了凤凰,显然凤凰也是他计划中的一环。
只因对方魂魄分散,天魂归黑翼大鹏,地魂归巴蛇,命魂正附着于昆仑之树上,已分无可分,总归不能将命魂也放出去,凤凰才得以逃得大难。
“还有要问的吗?”萧琨朝项弦道。
项弦猜测萧琨已用幽瞳查看过善于红的内心,该问的都问得差不多了,便随意摊手。
“净化她罢。”萧琨说。
项弦:“都让开点儿,这是我第一次在家里驱魔。阿黄,你看着萧琨。”
“不!不——!”善于红说,“我不想死!”
项弦抬起一手,断剑金光闪烁,除潮生之外,宝音、乌英纵与萧琨俱带妖族血统,骤然退避,以免被剑所伤。
法阵轰然爆发,项弦以断剑指向法阵中央的善于红,声音充满威严,犹如洪钟大吕,震响于蓝天之下。
“我不想死——”善于红狂叫道。
“尘归尘,土归土,”项弦沉声道,“从何处来归何处,驱魔!”
法阵中金光交错,轰然击穿魔核,魔核崩碎,紧接着在金光的照耀之下,金火席卷,将魔气焚烧殆尽。
唯萧琨依旧站立,他看着项弦,不禁想起上辈子许多次目睹项弦降神的一幕。
曾经的他,祭出智慧剑时便彻底失去七情六欲,短发随光风而飘扬,侧脸俊美,却充满了无情的神性。
如今他恢复了凡人之身,没有战甲,没有光翼,唯独飘扬的武袍与那俊美的侧脸,以及认真专注的眼神。
不知为何,萧琨忽觉得,若能回到曾经,被失去自我的项弦一剑杀了,亦不失为好归宿。
“我真的觉得剑断了以后,还更好用了。”项弦收剑,朝萧琨道,“以前总是稀里糊涂的,乱打一气,做了什么都不知道,现在至少还清醒着。”
宝音:“关键是你能杀敌不?我要的不是清醒,是要救人啊,大哥们!”
萧琨转身入内,思考善于红之语,宝音则快步追入。
“现在咱们只知道了缘由,”宝音说,“黑翼大鹏在何处,根本没有问出来。”
萧琨:“分魂结束后,黑翼大鹏便已离开,需要我先为你整理前因后果么?”
宝音沉吟,答道:“不必了。”她已大致清楚为什么黑翼大鹏突如其来,攻击了阴山下牧青山的家。一定是穆天子分魂结束后,影响了黑翼大鹏,令它遭受了刺激,寻求巩固自身意志的办法。
它飞向敕勒川,在那里酿成了一桩屠村惨案。
项弦疑惑道:“难道咱们斩了巴蛇的身躯,反而是帮了穆天子,削弱巴蛇的力量,让他得以召唤地魂回归?”
萧琨说:“巴蛇的妖力大部分在肉身上,你也可以认为,我们削弱了它。”说着他做出了一个手势,说:“利弊参半,达到某种平衡。我猜他一直在寻找彻底吸收两大妖王的办法。”
那么事情就变得明朗起来了,首先穆天子分魂予巴蛇、黑翼大鹏身上,而在分魂状态下,他显然无法完全驾驭这两大妖王,导致它们带着穆天子的魂魄脱离掌控。
这是一个拉锯的过程,也许穆天子的魂魄碎片有时占到上风,但大多数时候无法将巴蛇与黑翼大鹏召到天魔宫。
在上一世,天魔宫崩毁瓦解后,他们成功驱魔,亦除去了穆天子的命魂本身。
于是余下的两魂约束力减轻,发生了某种奇特的变化,巴蛇与黑翼大鹏朝着彼此赶来,再一次融合,诞生为新的天魔。
萧琨说了猜测,项弦大致理解。
“现在知道了,”萧琨朝项弦说,“在迎战黑翼大鹏时,我们得彻底驱散它,不要让它再带着修为回去,如此在最后决战时,便能轻松许多。”
“关键得怎么找到正主儿。”宝音最关心的就是黑翼大鹏的下落。
项弦示意阿黄,阿黄说:“已经让鸟儿们找去了。”
“除非它一直躲着,”萧琨说,“否则只要现身,就会有端倪,你不要着急。”
“换了你男人你也着急。”宝音嗔道,继而起身要出门去。
她本以为今天会得到少许进展,至少有个模糊的目的地,但问完以后依旧事态停滞,令她心烦意乱。
这句话说出,项弦与萧琨都静了。项弦朦朦胧胧,总觉得自己也曾失去过萧琨;萧琨则想起了上一世项弦被掳走,自己心急如焚的时刻。
萧琨说:“回来,宝音。方才我用幽瞳,在她的思海中检阅到了一个地方,兴许她有所隐瞒,抑或还有后手。”
“什么?”宝音马上警惕。
“是一个……”萧琨说,“……隐藏在荒山中的废墟?我不知道具体在何处。某一次,穆天子透过倾宇金樽来到成都驱魔司时,善于红从虚空门中窥见的景象。”
“什……什么?”宝音对此毫无了解,说,“听不懂,能不能慢点?”
项弦:“穆天子透过一件法宝来朝部下下令,这件法宝能穿梭空间,打开时产生一个门洞,他从门洞内穿过来,到你面前,你便偶尔能看见门洞后面的景象。是这样罢?等等,我是怎么知道这事儿的?”
项弦也变得混乱了。
“对。”萧琨说,“以往虚空门内,景色俱是天魔宫;唯独那一次有所不同,所以善于红留下了特别的记忆。”
宝音:“更听不懂了!能直接说结论吗?”
“一个废墟。”萧琨仔细回忆着从善于红意识中窥见的景象,说,“不像南方也不像北方,一片荒芜,靠着某座山,像个废弃的、很有些年代的古城。”
宝音:“很好,真是太详细了呢。”
项弦:“不是已经在帮你找男人了么?他也不容易好罢?”
宝音:“行行,我一个人说不过你俩,夫唱夫随的,都这么凶。”
萧琨还在仔细思考。
三人一时静了,萧琨最后道:“是一座地上的石头城,但我不知道这与黑翼大鹏有多大关系。”
“古城废墟?”项弦说,“在江南?”
“不。”萧琨说,“我看见了黄河,应当就在黄河沿岸。”
项弦找出驱魔司内的地图,摊开,范围虽已缩小,黄河沿岸历两千余年,河套地区更有林林立立上百个古城,以人力搜索极不可行。
得到这个消息后,项弦令阿黄号令鸟儿们搜索,又圈出几个可能的地点,说:“最大的问题就是,这家伙会飞,打不过就跑。”
“是,”萧琨也十分头疼,说,“得做好飞行战斗的准备。”
项弦:“须得先找心灯么?”
萧琨与项弦对视,说:“我相信哪怕没有心灯,咱俩联手也能挫败它,又有潮生与宝音,咱们现在不缺战力,缺的是有效配合。”
上一世他们面对黑翼大鹏已差点获胜,关键在它最后飞走了。两人商量来商量去,依旧没有确切的头绪,但阿黄已发动鸟儿伙伴们去搜寻,只得在司中等待消息了。
以项弦的脾气,既然回来了,着急也没用,不如先在开封好好过年,晚上去八大楼里吃吃喝喝,再逛几天夜市,年后又得出去任劳任怨地干活儿。
宝音却只住了一天,便在房中收拾东西。
“你又去哪儿?”项弦无意中瞥见宝音在卷铺盖。
宝音:“找人啊,求人不如求己,有了地方,沿黄河一路过去就是了。”
项弦在榻前坐下:“我已经让阿黄派鸟找去了,你连这几天也等不得?”
“那是我的未婚夫,弟弟。”宝音看着项弦,耐心道。
“你从室韦南下这么久,不也过来了。”项弦与宝音虽初识,说话吵吵闹闹,却半点不讨厌她。北方人大多豪爽,彼此直来直去,也从不觉得对方无礼。
“我一直很心急,”宝音解释道,“一天不找着青山,我不知道他在受什么折磨,梦正在消失,万一他被黑翼大鹏完全吞噬,杀了它又有多大用处?我的人终归是回不来了。”
“我还有件事,找你帮忙。”项弦正色道。
“废话少说,借我点钱,”宝音手指搓了搓,“快没钱喝酒了。”
项弦:“你男人被魔鹏吞了,你还有闲心思喝酒?”
宝音:“借酒浇愁懂不懂?要不是有酒,我晚上都担心得睡不着!”
项弦只得取出银两给她,宝音说:“谢了,祝你们两位好心人百年好合,走了。”
“哎等等!”项弦跟在宝音身后,说,“我还没说什么事呢。”
“老娘没心情,”宝音说,“得救到我男人再说。”
项弦:“苍狼与白鹿,能让人想起前世,是不是?”
宝音脚下不停,问:“谁告诉你的?”
“我认真的。”项弦说,“不帮忙是罢?把钱还我。”
宝音看了项弦一眼,说:“这位老爷,您前生还有什么未了之愿吗?”
项弦迟疑不定,而后道:“我总觉得……许多事仿佛发生过,你有这种感觉吗?而且为什么,萧琨总像什么都知道一般?”
宝音满脸疑惑,突然灵光一闪。
“啊,这样啊……”宝音恍然大悟,说,“难怪我怎么觉得梦里的事都能串起来呢。”
项弦:“??”
宝音喃喃道:“我明白了。”
项弦:“明白什么?”
宝音:“没什么。”
项弦:“………………………………”
宝音停下脚步,看着项弦,末了叹了声,拍了拍他的肩膀。
“光靠我办不到,”宝音说,“必须青山也在,还得是我俩相信彼此,才能协力施法。不过,老弟,你当真要想起前世?”
“是。”项弦说。
宝音认真道:“都是过去的事了,为什么不活在当下呢?”
项弦低声道:“我总觉得,萧琨承担得太多了,他承担得多,因为他知道得多,总归得有人与他一同分担。”
“项弦!”萧琨的声音传来,“你在做什么?”
项弦但凡不在身边,萧琨便总觉得浑身不自在,怎么去了这么久?做什么去了?他决定去看看。
“项弦?”萧琨找来了。
“我在挽留她。”项弦马上改口。
萧琨与宝音对视,宝音表情复杂,而后笑吟吟地抱拳,说:“我先走啦。”
萧琨没有出言留宝音,宝音离开驱魔司,项弦眉头深锁。萧琨又说:“随她去罢,你若被抓,我比她还着急。”
项弦:“那你可得庆幸我武功盖世,不至于被抓。”
“那可说不定。”萧琨说。
“别乌鸦嘴啊。”项弦警告道。
是夜正值小年夜,开封下起了小雪。揽月楼里,项弦吩咐乌英纵前去备席,一来回家接风;二来顺便庆祝驱魔司有了新的司使。面对萧琨,他不禁感慨良多。
“自打师父去世,”项弦举杯,说,“驱魔司就再也没人能替我拿主意了。”
“你是小孩儿么?”萧琨说,“凡事还要人替你拿主意?”
揽月楼中所上之饮食俱是萧琨记忆中的模样,凭栏望去,他常有种不真实感,仿佛前世诸多回忆,俱化作一场朦胧的梦。
潮生第一次来,一切似曾相识,那兴奋感也似曾相识,唯独美中不足的,就像缺了好几位朋友一般。所幸有乌英纵在,冲淡了美景与盛宴中的淡淡惆怅。
“尝点这个羹。”项弦主动替潮生舀了羹。
潮生说:“要是人再多点就好啦。”
萧琨答道:“慢慢地,找到同伴们,人就多起来了。”
大家对萧琨而言,意义却显得不一样,毕竟只有他带着从前的记忆,每个人都是他的故友。
片刻后,楼下变得热闹起来,有乐师在各大楼中往复奏曲,带着舞姬前来跳舞,潮生便快步下楼去看热闹,乌英纵也跟着去了。
“副使,”萧琨说,“喝酒。”
项弦倚在栏前,心不在焉地朝萧琨举杯,眼中似笑非笑,望向萧琨。
“怎么?”萧琨问。
酒楼中灯华之下,萧琨一身项弦的官服,英秀无俦,又有一身在大辽皇宫中历练出的、自然而然的气势。
他与我真般配。项弦这些日子里,始终存着这个念头。与女子结婚也好,与男子结契也罢,江东人常说的两个字就是“般配”。项弦小时候也想过,自己会与什么样的人一同成家立业?
天底下要找到般配的人不容易,尤其对他而言。而眼下坐在面前的萧琨,正是最般配的。
项弦有时想点评他几句,却因自己正是他的意中人,萧琨性情又执拗,随口一说他便会当真,又要东想西想的。
“你是不是有话想说?”萧琨倒看出了项弦几分眼神。
“想逗你玩,”项弦随口说,“就怕你当真。”
萧琨迟疑片刻,试着把手放在项弦的身上,说:“我这人凡事容易当真,你别胡乱逗我。”
项弦当即大笑起来,觉得萧琨实在太有趣了。两人都有了几分酒意,项弦任他搭着自己的肩,若萧琨这时大着胆子亲上来,项弦说不定就接受了,兴许还会回亲他一口。
那天在玉垒山收妖以后,项弦倒是很看得开,他明白到自己想与萧琨试试看,心里有少许犹豫,身体却很诚实,不自觉地在与萧琨亲近。
两人对看片刻,萧琨没有亲他,项弦转过视线,望向揽月楼下的雪街。
“那儿有个人。”项弦突然说。
“嗯,看见了。”萧琨觉得项弦方才应当也心动了,只是有点尴尬,才岔开了话头。
但项弦明显不是这样的人,除了被当面告白,他脸皮厚比长城,不会为任何事尴尬,注意到楼下之人,纯因直觉使然。
只见那人戴着一顶斗笠,在细雪中抬头,看了他一眼,又转身走了。
项弦又转身,一本正经道:“咱们来猜骰子大小,赢的问一个问题,输的不想答,就喝一杯酒。”
萧琨说:“换碗喝,这杯太小了,意思不够。”
项弦便与他猜骰子,第一局,项弦赢了,便将酒碗搁在一旁,问:“你喜欢我什么?”
萧琨登时满脸通红,说:“我不知道,我……算了,我还是喝罢。”
项弦上下打量萧琨,萧琨反道:“喜欢一个人,是说不出缘故的……你……以后就懂了。来,第二局。”
项弦又赢了,萧琨只得认输。
项弦笑道:“你好好想想,这次必须回答我了,你究竟喜欢我什么?”
萧琨没想到还是这个问题,他绞尽脑汁,说:“你……长得好看,凤儿。”
萧琨已窘得无以复加,他甚至不敢直视项弦,就像被逼着告白的人,说“拷问”也不为过,他这辈子从未有过如斯境地,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或者让项弦放过他。
但这么一来,反而是项弦,察觉到自己真的对他动心了——无关身体缠绵与情欲的动心。
他觉得自己就像在欺负萧琨一般,忍不住稍凑近点,看萧琨那表情,已快要哭出来了。这家伙分明能挣扎或抵御他的进攻,却因为喜欢他,表现得如此老实又规矩。
犹如少年郎在喜欢的人面前,始终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我真的不知道。”萧琨的声音小了许多,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你也待我很好,凤儿,对不起,哥哥没……没做好,许多事都……想当然了。”
萧琨就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儿,抬眼看项弦。
“算了,”项弦的俊脸也红到耳根,说,“放你一马,喝罢。”
萧琨这才好过了点,说:“我分明答了。”
“你那叫答吗?”项弦笑着避开萧琨目光,萧琨只得又喝了一碗。项弦竖了下筷子,说:“别顾着骗酒喝,吃点。”说着搛了牛肉喂他,萧琨满脸通红地吃了,看着项弦。
“再来。”萧琨恢复少许平静,又与他猜骰子大小,这次萧琨终于扳回一局。
项弦说:“问罢。”
“你……”萧琨深呼吸,说,“凤儿,你有一点点喜欢我,我……猜得对么?”
项弦心里怦怦地跳着,耳根发热,却装作没事人般,说:“还没想清楚,想清楚再告诉你。”
“好。”萧琨只得点头。
项弦正色道:“有时我觉得你就像变了个人,现在说话,与白天那会儿,简直判若两人。”
萧琨带着醉意,笑了起来,项弦又用手拿了吃的喂他。
萧琨在面对感情与驱魔时,完全是两种心情。在谈论正事时他步步为营,深思熟虑,相当谨慎,绝不做没把握之事;反而在感情前他显得完全无助,被项弦穷追猛打,毫无还手之力。
“我就是我。”萧琨端详项弦,问,“你喜欢我怎么说话?你告诉我?”
项弦端起酒碗,与萧琨相碰,萧琨再次一饮而尽,身上带着燥热,解开衣领,说:“不能再喝,要醉了。”
“咱们去龙亭湖滑冰,走。”项弦起身,与他下楼,看见潮生正戴着花环,在一群乐师里跳舞,不少客人喝醉了,加入了他们。
萧琨站定,看了一会儿,项弦把手伸过来,两人手指碰了碰,自然而然地牵在一处。
项弦吹了声口哨,拉着萧琨跑了。
揽月楼外,潮生摘下花环,滴溜溜地在手里转圈,带着酒意,哈哈哈地笑个不停。他把花环扔给乌英纵,乌英纵又扔回来,两人将千色神花扔来扔去玩。
乌英纵也在笑,他见潮生玩得高兴,便也随之高兴起来。他自从被救出蓬莱后,对人生就没有什么特别的期待,仿佛看淡了一切,跟随在项弦身边时,也没有多少值得高兴的事。
自从潮生来了以后,乌英纵便获得了许多乐趣,仿佛潮生在替他品味着这世上的喜怒哀乐,曾经被他错失的风景,潮生都觉得很有意思,为他带来了新鲜的空气。
潮生回身,下意识地朝乌英纵背上跳,说:“再这样下去,我都舍不得回家了。”
乌英纵躬身,背着潮生,在深巷里往前走。
“你有喜欢的人么?”潮生骑在乌英纵背上,笑着问,并将千色神花戴在了乌英纵头上,为他调整位置。
“没有,”乌英纵道,“你说母猴子吗?”
“嗯,是。”潮生说。
乌英纵:“我修成妖身后,在蓬莱被丹妖改造过,常常觉得自己这一生野性难驯,便不曾招惹同族们,何况普通的猿猴也活不了多少年。”
“嗯。”潮生拨弄几下乌英纵的头发,问,“那来日,你有什么打算呢?”
“打算?”乌英纵想了想,说,“没有。”
乌英纵背着潮生往禹王台走,穿过满街张挂的、五光十色的灯笼,想了想,说:“等老爷寿数到了以后,兴许我便依旧回白帝城,在山里找个地方待着罢。”
“你很喜欢红尘。”乌英纵又说。
“你不喜欢么?”潮生笑着问。
“还行。”乌英纵对人世也说不上眷恋,“你呢?以后有什么打算?”
“唔,”潮生说,“我答应了长戈,等哥哥们打败天魔,就会回去。等我回去了,你会来看我么?”
乌英纵:“我上不去。”
“你在下头喊,”潮生说,“我会把门打开。”
潮生现在也不提喜不喜欢猴子的事了。乌英纵点头道:“那行,我去看你的。”
潮生欲言又止,只想说“不如你跟我一起走罢”,但想来想去,依旧觉得不合适,只得作罢。
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黄河岸畔,大多驿站业已关停。宝音在一棵孤树下抱着胳膊,身上裹着毯子,似睡非睡,听见来自荒野的数声狼嗥。
梦境中,她走过战火飞扬的塞北大地,面朝那废弃的村落,白鹿之梦化作结界,笼罩在无名村之中,扭曲了道路与废墟般的建筑,令它成为一个错综复杂的迷宫。宝音加快脚步,却找不到出口,天空中出现了巨大的黑影,展开翅膀掠过。
“青山?”宝音骤然意识到梦境开始变化了,它正从过往的回忆朝着预警与提示缓慢改变。废墟中升起乱石、土堆,那是白鹿予以她的暗示!
她环顾四周,面朝那幻境的入口,废墟中散发出阵阵魔气,升上天际。
宝音醒了,在孤独旷野的路上,她飞快收拾随身之物,摇身一变,化作苍狼,沿梦境力量的来处,在荒野上飞奔而去。
深夜,他们回到了驱魔司。
项弦让萧琨把手臂搭在自己肩上,一手搂着他的腰,艰难地进房,长吁一声,将他放在榻上,到屏风后去脱衣服,不片刻又过来,在榻畔躬身,为萧琨脱衣服。
萧琨几次伸手来抓项弦,项弦还带着笑,与他抓手指玩。
“这儿都摔瘀青了。”项弦摸摸萧琨侧脸。他俩今夜趁着酒劲在龙亭湖畔彼此追逐,萧琨还在石栏上碰了下,留了处擦伤,但在回来的路上,已慢慢自行痊愈。
萧琨不吭声,只见项弦忙前忙后,一身薄薄的白衣与衬裤,在灯光映照下近乎通透,得见朦胧的男子身躯轮廓。彼此不知不觉,犹如又回到了当初,就像新婚燕尔一般。
项弦正站着喝水,酒意未消,不免口燥舌干。
“给我喝点。”萧琨心中一动,想起往昔他总会伏身下来,侧头吻住自己的唇,喂自己喝水,接着,萧琨便会顺势搂住他,翻身再压在他身上,开始习以为常,却又惊天动地的缠绵与亲热。
果然,项弦伏身下来,唇间带着水迹,朝他扬眉,眼神带着期待。
萧琨心里突突的,脸上发热,但下一刻,项弦把水喷在他脸上。
萧琨:“!!!”
“帮你醒酒,哈哈哈!”项弦大笑,萧琨马上拧住他,怒了。两人在榻上厮打,一身武艺于帐帷中却施展不开,抵手碰脚,项弦忙道:“当心!床要塌了!哎呀……哎呀……”
夤夜之中,项弦不敢狂叫,萧琨几次想借着酒意亲他,项弦却都挣开了。
“我还没想好,该……该睡了!”项弦以手肘抵着萧琨不断靠近的俊脸,说,“要用强?”
萧琨锁住项弦的手腕,项弦索性放弃了抵抗,任他施为,只看着他的双眼。
萧琨放开了手,说:“你慢慢想罢。”
项弦本以为萧琨会吻他,心中还跃跃欲试,用强也不失为一种告白,闹着玩时往往见真心。他确实有点想接受萧琨,若萧琨以先前答应之事来要挟他,亲着亲着,项弦说不定还会主动配合。
“我以为你已愿意。”萧琨手臂撑着,示意项弦看看彼此,两人将贴未贴,分明都是血气方刚的青年,身体是最诚实的,怎会不知对方在想什么?
项弦心中狂跳,注视萧琨红润的唇。
“我是纯阳之体,”项弦说,“你摸我逗我,我当然禁不住。”
“那,亲一下哥哥,”萧琨大着胆子说,“亲了就放过你。”
项弦便靠近他,一手搭着他后颈,亲了他的唇一记。
萧琨温软又灼热的唇的触感刹那击穿了项弦的意志,这是他平生第一次与人亲嘴,简直太美好了!
项弦还在回味,萧琨却放开了他,转身长叹,躺下,睡了。
项弦坐在榻畔,不时又转头看他,犹豫是否睡下,结束今夜,抑或抱着萧琨,好好感受下自己的心意。萧琨却似乎很不舒服,在榻上调整几次姿势,最后蜷缩起来。
项弦:“?”
萧琨开始发抖,犹如风寒发热一般,到得后来,那颤抖越来越重。
项弦问:“怎么了?”
萧琨没有回答,项弦陡然意识到他又突然犯病了。
“别管我,”萧琨颤声道,“也别喊潮生,一会儿就好了。”
项弦马上凑过来,把手放在他额上,眉头深锁,说:“还是那怪病?很痛么?”
萧琨“嗯”了声,项弦问:“怎么做你才能好点儿?”
萧琨依旧不答,痛得开始出汗,项弦沉默片刻,继而从身后抱住了他。
“这样呢?”项弦又担心地问。
“凤儿,”萧琨闭着眼,疼痛感骤然袭来,缓慢消退,声音逐渐恢复了平静,他低声道,“你还是别喜欢我了。”
项弦陷入了沉默,没有问为什么,伸手轻轻抚摸萧琨的额头。萧琨又说:“从前我看见撒鸾的爹,常常将他抱在怀里,这么抚摸他。”
“来,叫声爹,”项弦说,“我就当你爹。”
“我去你的。”萧琨睁开眼睛,始终没有转身。
两人都笑了起来,项弦又问:“现在好些了?”
萧琨“嗯”了声,倦意上涌,被项弦搂着,疼痛仿佛消失得很快,至少比前几次都好多了,他很快就进入了梦里。
第95章 来客
那段记忆再一次出现在项弦的梦中——萧琨带着千军万马,带领他的部下前来。项弦则被诸多锁链悬挂在空中,黑色魔矛即将刺穿他胸膛的一刻,萧琨挡在了他的身前。
“我爱你……凤儿。”萧琨艰难地说道。
项弦怔怔看着这一幕,双手终于得以脱困,他抱住萧琨,坠落于大地,坠向那不见尽头的黑暗深渊。清晨时,他下意识地将萧琨搂向自己,阳光照在脸上,醒了。
怀中只余萧琨那若有若无的一缕气息。
项弦坐起,觉得萧琨身上的气味很奇特——就像冬天北地取火燃烧时释放出的松节油的气味,犹如漫山遍野的雪后松树。
再过几日就是年节了,须得去驱魔司外挂上闭门谢客的牌子,今天却抢先来了访客,萧琨正与郭京、另一名武将在前厅说话,昨夜就像什么都不曾发生。
“安国?”项弦十分惊讶,“你回来了?”
“项弦!”那武将名唤霍安国,乃是项弦的好友,仪表堂堂,穿着武将的常服,今年刚过而立,闻声马上起来,与项弦相抱,又用力拍了拍他的肩。
“这是我的朋友,”项弦朝萧琨介绍道,“当年与我同科的进士。”
萧琨正坐在主位上喝茶。项弦又朝郭京打招呼,郭京说:“这是官家赏驱魔司的宜春帖,以及萧大人的任命文书,今日恰好到了,便一起送来了。”
“值得喝一杯。”霍安国认真道,“方才萧大人说你未醒,我们便聊了几句,北方的事,过了就过了,中原也须得有人守护。”
项弦看了眼萧琨,猜测他虽不喜欢宋人,但看在自己面上,依旧尽最大的努力,对霍安国表示出了客气。
“还是别喝了,”萧琨说,“昨夜刚喝过。”
郭京起身告辞,说:“旁的事,你们再参详,我这就走了,今日还得进宫。”
三人便起身送走了郭京。项弦预感到发生了什么,以眼神询问,霍安国的表情变得犹豫起来,说:“我这次回来,乃龙图阁下了调令,命我前往济州充任州事通判。”
“恭喜啊!”项弦马上道,“还不曾为你预备贺喜,年后走马上任?你家小也随着去?”
霍安国连连谦让,说:“原本三天前便该去了,毕竟海上之盟后,金国陈兵大同,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何事。我这回返京,本想与你、赵构约着聊聊,更听闻你在佛宫寺动了手。”
“正是在那儿认识了我兄弟。”项弦又朝霍安国介绍萧琨,但想必他们已聊过一轮,多的不必再说。
霍安国又道:“如今赵构不知下落……”
“什么??”项弦骤然听到这话,心里打了个突。回开封后他还在奇怪,赵构居然没有第一时间来找他,未听见石狮子那熟悉的“康王来啦”,令他有少许不习惯。
“赵构失踪了,”萧琨说,“就在咱们回来的前一天。”
项弦充满疑惑,霍安国说:“目前尚不清楚去了何处,亦没有绑架的痕迹,何况天底下有谁敢来绑一国皇子?有人猜测他自己离京。我本该去上任,天天听兵部说起,说不担心是不可能的,恰好听闻你刚回来,于是来看看。”
说着,霍安国拿起手套,说:“愚兄得走了。”言毕起身,与项弦又抱了下。大宋官场的规矩与民间不一样,同僚大多止于行礼抱拳,唯独极亲近者,才会相抱,足见其与项弦感情。
“哥哥,保重。”项弦说。
霍安国上前,与萧琨拉手,虽不熟,却也热情地抱了下,随口道:“项弦的兄弟也是我的兄弟,这小子向来无法无天,哪怕在官家面前也是张嘴就来,有你管教,便不容易惹祸。”
萧琨笑了起来,项弦说:“他?他比我还无法无天呢。”
霍安国笑着辞别二人,离开了驱魔司。
“潮生呢?”项弦坐下,乌英纵过来上茶,说:“还在睡。”
项弦在想赵构,总归不能不管,这名小弟平时常绕着他转,虽然偶尔也被他嫌弃,却是他为数不多的朋友。
萧琨则在想霍安国这名字似曾相识……是了,上一世他与项弦将驱魔司迁到洛阳,金兵第二次南下时,霍安国一家老小殉国而死,吓得洛阳知府刘参献城以降,听到霍安国死讯后,项弦心旌震荡,险些迁怒,以智慧剑斩杀知府。
“你在担心他?”萧琨说。
“你不认识赵构,”项弦说,“那小子总想学点驱魔司的法术,虽有时不太识趣,却是好人,待我没的说。”
萧琨:“我呢?”
换作从前,萧琨决计不会说这等话,但现在自己心意已挑明,索性光明正大地问了。
项弦却一招推手,轻松化解:“这是能拿来比的么?”
萧琨便不说下去了。
项弦:“不知他去了何处。奇怪,要出开封城,也得通报城守才是。该不会是在八大楼里与哪个相好的忘了时候。”
“你们常去?”萧琨问。
“我可没有。”项弦想也不想就答道,“待会儿咱俩去找找看罢?”
萧琨:“我不想去。”
项弦:“为什么?”
萧琨:“不为什么,我猜他只是出去玩了。”
萧琨观察项弦,霍安国前来,与其亲密模样,多少让他觉得有点吃味;看过这些凡人,萧琨却感觉到了,项弦待自己确实与待其他人有细微的区别,无论在这一世还是上一世,项弦看待身无修为的凡人时,大抵显得客气又热情,唯独在同为驱魔师的自己面前,才会表露出真性情。
所以他也不知道这会儿在吃什么醋。
“开封城中,提起你来,大伙儿应当都很是喜欢罢。”萧琨说。
两人正用早饭,项弦还在思索,回神道:“哦,原来你在吃醋?”
“不敢,”萧琨说,“没名没分的,有什么资格吃醋?”
项弦:“难得这么直率,我还猜你在想什么呢,正奇怪赵构与你素不相识,哪儿把你给得罪了,原来是吃醋!”
萧琨:“待我把心掏出来给你看,你便知道了。”
项弦闻言索性放下筷子,看着萧琨,做了个“请说”的动作,解释道:“你真在吃醋,还是只是逗我玩?”
萧琨:“听你叫霍安国‘哥哥’,我便光火。”
项弦只得一本正经道:“好哥哥,能陪我去找人么?”
“可以,”萧琨这才说,“你兄弟就是我兄弟。”
项弦只觉好笑:“你朝安国吃什么醋?我一年也见不到他一面。”
两人早饭后准备出门时,潮生打着呵欠刚起,项弦让乌英纵带他出去玩,径自与萧琨离开驱魔司,前去搜寻赵构的下落。
萧琨前世对赵构的印象,就是没有太多印象。起初他觉得赵构喜欢项弦,不过少年郎有崇拜孺慕之情,实属寻常。项弦技艺卓然,被称“天下第一”也不为过,是个半大少年都喜欢他,就连萧琨自己,还不是喜欢他?
只是项弦有时对这些朋友,简直冷淡得惊人,表面上虽作足礼数,热情开朗,实际上每每回开封,连告诉别人一声也不愿意。
上辈子萧琨与他相识后,注意到了一点:永远是旁人主动来拜访他,从没有他登门去看朋友的份,足见这些“兄弟”,在他心里分量很轻。凑一起呢,可以逢场作戏,把酒言欢,但分开不见,项弦也绝不会去主动关心对方。
唯独对萧琨,项弦表现得不一样。他不太在意身边人,甚至连乌英纵也是,他会关心人,却不自认为有责任要涉入对方的抉择与生活——想到这里时,萧琨突然意识到确实如此。
他待我不一样。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项弦都被他吸引了,不仅仅关注,项弦在不停地试图干预他的人生,这种干预,是在其他人那里没有的。
想到这里时,萧琨的心情突然变好了,他见项弦独自走在前头,穿过喧闹长街,不时左看右看,便主动上前搭项弦的肩膀。
项弦则朝远处吹了声口哨,萧琨尚未看清楚时,正在集市顶棚上与一只鸟儿厮混的阿黄便飞回来,项弦将萧琨的手从自己肩上拉下来,给阿黄让位置,改而牵着萧琨的手。
“你见着赵构了么?”项弦问。
“没有,怎么突然想起他来了?”阿黄说,“你不是嫌弃他?”
项弦:“我哪儿嫌弃他,不要胡说八道。人不见了,快帮我找去。”
说毕,项弦又看萧琨,问:“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萧琨:“怎么说话的?”
项弦诚恳道:“哥哥!”
项弦想搂他,萧琨心里很受用,却认真道:“光天化日,不要拉拉扯扯。”
项弦要松手,萧琨却手指紧了紧,牵住他,说:“没有,当真没有。预言里不曾提及此事,只不过……”
萧琨忽然想到,上一次,魔王在汴京作了不少布置,目标是道君皇帝赵佶,这一次他们又想做什么?
“只不过什么?”项弦收起玩心问道。
“没什么。”萧琨说。
“哥哥!”项弦又抖出那欠揍的表情与语气。
萧琨:“不是不告诉你,预言不能尽信,容易影响判断。振魔铃响过没有?”
项弦下意识地看了眼腰畔,这几天里两人寸步不离,振魔铃若响,萧琨当然有所察觉。
“没有响,就与魔族无关。”萧琨说。
“赵构一介凡人,绑他做什么?”项弦说,“瘦得跟猴儿似的,也没几两肉……到了。”
项弦直到此时,仍对赵构的失踪不太在意,至少不会牵扯上妖魔鬼怪才是。到得康王府时,便有管家来迎,见是项弦,忙让进厅内奉茶。
萧琨又见院中有城防士兵站哨,想是因赵构不辞而别,城守只得赶紧加派人手,一天不回来,麻烦就远未结束。
厅内,项弦问管家:“走了多久?带钱不曾?”
萧琨忽然发现一名队长十分眼熟,停下脚步,问:“岳飞?”
“是,大人。”那队长正是李纲手下,城防军岳飞,还是半大少年,身板虽已有了成年人的模样,脸庞却带着稚气。他不知萧琨何以会叫出他的名字,忙躬身道:“李将军令我等前来询问康王出走一事。”
上一世里,跟随赵构出去押运与谈判之人,正是面前这十来岁的少年。萧琨略一沉吟,而后道:“有线索?”
项弦又在厅里喊道:“萧琨!进来吃他们的点心。”
萧琨朝岳飞道:“跟我来。”
岳飞虽不知萧琨是何许人也,但项弦身为驱魔司的司使,又是探花郎出身,名满京城,更传言与赵构是好友,他终归认得,便进来朝项弦行礼。
“没有带钱,也不曾朝任何人提及。”项弦开始觉得蹊跷,说,“白天还好好的,夜间出门就不见人了,该不会是真的被绑了罢?”
康王府管家见项弦来了,知道凡事只要有驱魔司介入,最后一定就能得到解决,驱魔司较之寻常官府,高了不止一头,唯独看项弦心情,想不想管。
于是管家不顾男女之防,将府上姬妾都唤了出来,让项弦与萧琨问话。
岳飞站在两人身边,长期当兵从伍,入府见这么多内眷,只觉周身不自在。
项弦朝萧琨解释道:“赵构虽开府,却还未有王妃,平日里都由她们服侍。”
萧琨朝岳飞示意,岳飞便问了不少话,大意是失踪前做过什么、有无不寻常举动一类。诸多婢女与姬妾显得一问三不知,看那模样,竟似乎极少与赵构相处。说到后来,连萧琨也看出端倪,朝项弦问:“他不怎么待在家?”
“他才十七岁。”项弦说。
萧琨的用意很明显了,项弦使了个眼神,萧琨便没有再问下去,始终未有头绪。
“去他常去的地方看看。”萧琨又说。
除却驱魔司,赵构平日里去得最多的,就是几家大臣府上,无非张邦昌、霍安国,偶尔去高俅处走动,但大多数时候在权臣府上也是坐冷板凳。
这些大臣府邸,岳飞都进不去,他见正有机会,不等招呼,主动跟在萧琨身后。
“常去拜访的人里,有一名太学学正,名唤秦桧的。”萧琨整理从管家处得来的消息,与项弦走在前头,说,“你小弟这人倒是求上进。”
“他不喜欢温柔乡,”项弦道,“先前与我说过几次,还问过我,自己这样,是不是不大好。”
突然项弦意识到岳飞还在,忙做了个手势,朝岳飞道:“千万别往外说。”
岳飞会意点头。
萧琨:“不近姬妾么?”
萧琨自己从未想过成婚之事,项弦倒是对什么都很好奇,浑身散发着光与热,对生活充满热爱。萧琨想起往事,若不是因与自己相恋,项弦拥有家庭的话,一定是个有趣又懂生活情调的丈夫。
今日过完,全开封便将休年节假,到得正午时,诸多官署已近乎没人。项弦带着两人在城中四处游荡,萧琨这次已将官署认了个全,且突然发现,项弦的面子极大,无论到哪个地方,里头都客客气气,不敢有丝毫得罪,饶是高俅这等权臣,或者张邦昌等,一听“项大人”之名,俱立刻让上茶上点心。
项弦也正好顺便介绍萧琨,又是一番寒暄见礼,说起赵构,对其下落也是毫无头绪。唯独听得萧琨不耐烦,只想尽快抽身。
开封太学位于万岁山下,占地极广,内设太学、律学、画学等等诸多门类,白墙上铺着黑瓦,瓦上又有少许覆雪,内里传来扑鼻的梅花香,乃是清幽典雅之地。
太学生们正从里头三三两两出来,预备各自归家。
“太学的馒头不错,在整个开封都出名得很,每天只蒸八十笼,来晚就没了。”项弦说,“潮生一定喜欢,咱们先去排队。”
“什么时候了还顾着吃,”萧琨说,“快找人,这儿我一个也不认识。”
项弦朝府役说:“叫你们那位姓秦的学正出来说话,驱魔司项大人有请。”
秦桧快步出来,客客气气,知道来人自己惹不起,朝项弦与萧琨行礼。项弦排队买馒头,萧琨则开始询问秦桧。秦桧想了想,说:“康王近日间确实常来,无非谈论家国之事,俱是政务。”
“哦?”项弦在队伍里回头说,“妄议国事,不好罢,当心被参上一本。”
秦桧汗颜,改口道:“大人……言重了,其实也不曾说什么,俱以清谈为主。”
萧琨打量秦桧,见他三十来岁,又在太学当学正,想必对朝事有不少体悟,而赵构年仅十六七,正是认知初开之时,常来讲论,也是正常。
“除却清谈,”萧琨问,“还有提及其他事么?譬如说结识什么朋友,或是想去某些地方?”
秦桧有点犹豫。项弦买好馒头,提着一个兜过来,看见萧琨又在使他的幽瞳,说:“不至于罢,一个凡人,有必要?”
“现在是帮你找小弟!”萧琨说,“那你自己来问。”
岳飞与秦桧都是一头雾水,不知两人之意。萧琨突然做了个手势,说:“等等,赵先生?你说什么?”
秦桧答道:“回禀大人,下官方才没有说话。”脸色却变得煞白,猜测面前此人定用了某种办法窥测自己心中所想。
“赵先生?”项弦问。
萧琨当即意识到了问题严重,虽然只是一闪即逝,但他精确地捕捉到了秦桧内心的念头,说:“给我说清楚赵先生,不得有任何隐瞒,否则若找不到康王,唯你是问。”
秦桧只得看着地上,答道:“下官实在不知所谓‘赵先生’是何许人也。康王有时对朝廷、对官家的见解,令我心生好奇,其后问起,康王只说他有一位朋友,名唤‘赵先生’,所知无非于这位先生处得来,他不愿细说,更让我莫要朝旁人提起。”
项弦突然想到了萧琨提及的“赢先生”,虽然这些魔将他迄今一个也未见过,但若与魔族有关,就麻烦了。
傍晚时,残阳如血,一轮红日沉向山的另一头。
一名戴着斗笠的壮年男子策马前行,身后则跟随着身穿王服的赵构。
“先生要带我去何处?”赵构问。
“去一个能予你力量的地方。”男子稍抬起斗笠,露出赵先生伟岸容貌,望向荒原的尽头,感慨道,“一百六十年而已啊,便已衰弱至此,犹如高庭巨树,树冠如云,内里却已腐朽不堪,随时将倒折化为尘土。”
赵构策马追来,说:“先生言重了!先生前些日子里所言,能否再与我相论?”
赵先生道,“过去早已过去,上辈子之事,多谈又有何益?”
赵构:“若没有太祖,世宗所一统之江山,顷刻间又将面临分崩离析。”
赵先生:“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不夺帝位,匡胤便可理直气壮,视君王托孤于不顾,任由辽、汉入侵不成?”
赵构:“太祖虽小节有亏,却也收复北汉,横扫南唐,终结乱世,天下百姓,方得安居乐业百余年。”
“这本就是他分内之事。”赵先生又道,“自古以来,臣子受禄建功,各得封赏,趁帝室虚弱,篡而取之,定受天谴。”
赵构道:“陈桥兵变,黄袍加身,是将士们用意,太祖不得不受。”
“那就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赵先生如是说,“殿前都点检,是个好职。自古俱道‘君以此兴,必以此终’,只希望有一天,你赵家江山,不再被以同样的手段夺去。”
赵构带着少年人的倔强,还想说服赵先生,但这位神秘莫测的领路人,已停下了前进的步伐。
面前是黄河畔的一片废墟,马匹到得此处无法再前进,须得改用步行。
“到了。”赵先生说,“很近,是不是?谁也想不到,此地竟离开封不过百里。”
“咱们得做什么?”赵构说。
“去寻找你的力量。”赵先生说,“在这废墟中,藏着一个残缺的意志,只有接受这力量,方能解开你赵家即将到来的劫数。”
赵先生摘下斗笠,长发飞扬,站在残阳中,身影犹如巨人。说毕,他抬头,望向废墟上停着的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
就在他视线投去的瞬间,麻雀们全部飞离。
“走。”赵先生随意道。
赵构跟随赵先生,走进了废墟。
城墙处,项弦陷入沉思,岳飞没有打扰他们,只坐在一旁烤火。
“项大人不嫌弃的话,尝尝我这酒,”岳飞递给他们一个皮袋,说,“暖身体。”
项弦虽不惧严寒,却因对岳飞观感甚好,接过喝了口,再递给萧琨。
他打量岳飞,安慰道:“能找着,别太担心。”
面前此人虽是少年,举止却稳重老成,不该问的一句不问,偶有发话,也俱深思熟虑,点到为止。
萧琨则在看项弦的神州地图,标记出几个点。
“你在做什么?”项弦说。
“分析黑翼大鹏出没的位置,”萧琨答道,“我总觉得有点蹊跷。”
萧琨将阴山、太行、长安等地标记后,以细线连成一处,又说:“记得咱们在巫山遭偷袭那次么?哪怕它曾是魔王,没有倾宇金樽,千里之外也不可能转瞬即至,当时它一定就在蜀地附近。”说着又随手在地图上的巴蜀一带打了个叉。
项弦道:“我现在只担心赵构。”
“没下落就是没下落。”萧琨说,“阿黄已派出鸟儿找寻去了,三天前刚出城,跑不了太远。”
“万一被抓去天魔宫呢?”项弦又问。
萧琨:“不一定。”
项弦:“?”
“因为赵先生是名非常特别的魔将,”萧琨道,“赵构与他结伴,也许不会被带回天魔宫……等等,你觉得这上面有什么?”
项弦转头,望向萧琨手中地图,萧琨将黑翼大鹏出没的地点用细线连起。
“一个圈?”项弦说。
“这样呢?”萧琨用曲线来回画了几道,以黑翼大鹏出现的区域为线上节点,呈现出一个不断往里收缩的螺旋。
项弦难以置信,说:“它在绕圈?”
萧琨:“它在寻找一样东西,是什么呢?你看,这是一个搜查圈,它沿着内神州盘旋,像是在找一件东西。”
“是的,”岳飞在旁看了很久,虽不知萧琨所谈细节,却说,“这是搜索用的包围圈法,圈定一处区域后,便以绕圈盘旋的方式,不断收缩搜查线,朝着中心点归拢。”
项弦仿佛明白了什么,接过地图。萧琨说:“按这个趋势,最后中心点在何处?”
岳飞以手指在地图上画出几个圈,最终归于四关之中——
开封城。
暗夜中,阿黄拖着一星红光飞来,停在项弦肩头,说:“找到了像是赵构的人,就在一百一十里外,黄河边的大梁古城中。”
“你去通知驱魔司,”项弦当即朝岳飞道,“告诉我那管家。”
岳飞道:“项大人,这是下官的职责,下官必须与两位同去,也好有个帮手。”
岳飞要吩咐手下人去通传,阿黄说:“我去罢。”
项弦望向萧琨,萧琨点头示意无妨。金龙在夜色中从城楼中腾空飞起,在星幕中飞往百里外的黄河畔。【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