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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6章 开局


    梦境再次浮现:


    项弦回到了开封驱魔司内,他转身四顾,见周遭俱是熟悉无比的布置,他在司内穿梭来去,急迫地寻找着那个身影。


    在哪儿?


    偌大驱魔司中,夜深风竹敲秋韵,万叶千声。


    萧琨则站在前院里浇花。看见他的那一刻,项弦便松了口气,不知为何,熟悉的家中只剩下他俩。


    他快步上前,从身后搂住了萧琨,亲昵地摩挲着他。


    “哥哥,”项弦低沉的声音道,“咱们重来?”


    萧琨笑了起来,推开他的身体,又拉着他的手,示意他过来,在他脸上亲了一记。


    景象再变,项弦发现自己被诸多锁链捆缚着,双手双脚张开,悬挂在空中,面朝深不见底的黑暗,他充满了恐惧,大喊出声。


    一把魔矛沐浴熊熊烈火,朝他疾射而来,正要将他穿胸而过的刹那,萧琨的身体出现在他胸膛前,以坚实的后背朝向他的胸口,反身迎向魔矛。


    魔矛刺穿两人,将他们贯穿在一起,鲜血迸射,温热的血液顺着项弦的胸膛、小腹、大腿淌下,浸润了他的全身。


    “萧琨?!”项弦颤声道。


    萧琨没有回答,只是紧紧地抓着那魔矛。


    项弦突然醒了,梦境中所经历,一如当下从身后抱着萧琨,将他搂在自己怀中。


    他急促的心跳渐渐平静下来,然后再次提速。他莫名地紧张起来,望向萧琨,萧琨也慢慢地醒了,侧过身。


    “醒了?咱们走罢。”萧琨平静地说。


    “去哪儿?”项弦睡眼惺忪地坐起。


    “长安。”萧琨如是说,“你要问的一切,很快都会得到答案。”


    正午时分:


    萧琨驭龙在长安城外降落,说也奇怪,睡一觉起来,他的身体又奇迹般地恢复了,就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当年与师父也来过这儿。”项弦说。


    “尊先师,是个什么样的人?”萧琨与项弦穿行于长安街道。两人经历了钻山洞、互相较劲大打出手,又在荒郊野岭中露宿这些天,一身衣服已脏得不能看,只得先去投宿,换衣服,把自己洗干净,又让店家上了吃的。补充整备一番后,萧琨吃过晚饭,回房整理银两等物,发现少了一件东西——撒鸾赠予他的摆件。


    这一世他回到银川后不曾与撒鸾去逛街,自然也就不再赠予信物,也许以这样的方式了结,冥冥中自有注定。


    萧琨心中感慨了一番,出外时见项弦独自坐在雅座案前。


    “喝一杯?”萧琨主动问。


    “不喝。”项弦说,“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萧琨:“?”


    项弦:“你说到了长安,就会为我解开那些疑惑,为什么天命之匣中什么都没有?心灯在何处?”


    “明天我会带你去一个地方,”萧琨认真道,“找到白鹿以后,你都会知道,比我亲口说更管用。”


    项弦带着怀疑打量萧琨,萧琨那认真的模样,又不似开玩笑,他只得点头,说:“那,早点睡罢。先说好,你可不许再拖了。”


    “一言为定。”萧琨答道。


    第二天,长安知府府内,小妾晚香大喊道:“有贼人啊——!”


    项弦被萧琨带着翻过院墙,抓狂道:“老爷我好歹也是个从四品,想进知府的家,就不能上门递帖子吗?”


    “懒得与他们啰唆。”萧琨说,“快来!”


    萧琨找到后院那口井,其时王知府家尚未被灭门,两名年轻男子擅闯,惊动了全宅上下,当即好一番鸡飞狗跳。萧琨先是将项弦推进了井里,继而自己也跳了下去。


    “这边走!”萧琨拉起项弦的手,快步进了长安地下的古水道。


    水道内四通八达,不一会儿两人便甩开了家丁。项弦打了个响指,无数火羽飞散,照亮周遭环境。


    “啊,我记得师祖有本书,记载了此地。”项弦说。


    “嗯,你师祖是苏颂,”萧琨说,“欧阳修的门生。稍后须得打起精神,对手不简单。”


    项弦倒是很爽快,说:“听你的。”


    古水道深处,两人抵达曾经黑翼大鹏的藏身处,萧琨却发现,这里什么都没有。


    “怎么会这样?”萧琨难以置信道。


    “你带我来看什么?”项弦茫然地问,“是这儿么?”


    因为自己回溯,所以一切都更改了么?不对……萧琨马上明白了:穆天子所化身的天魔,乃是三魂一体,巴蛇、黑翼大鹏与树!穆天子既然在最后与自己一同触及了宿命之轮,时光回溯后,黑翼大鹏作为他的分身,也保留了记忆?


    他没有选择此地藏身,而是去了别的地方!


    “喂!”项弦摇晃萧琨。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萧琨自言自语道。


    “你明白什么了啊!”项弦抓狂道,“能不能让我也明白一次?!”


    午后,项弦火冒三丈,走在离开长安的路上。


    萧琨:“我现在就给你解释,清清楚楚地解释,你能不能不要发火,冷静点?先前我也没想到,黑翼大鹏竟会离开了。”


    项弦克制脾气,说:“我得回开封,没空再陪你到处跑,后会有期。”


    项弦的耐心已耗尽,一路上他简直是一头雾水,被这家伙使唤来使唤去,也没见到魔族的身影,这一切实在显得太诡异、太不合常理了。


    两人相对沉默片刻,项弦去驿站借马,萧琨则不疾不徐地跟在他身后。


    萧琨始终思考着:要从哪儿开始说呢?将上一世所发生的事,按时间顺序,全部告诉他?省去父母离世?他会相信我么?正在萧琨准备开口,交代整件事的经过时——


    项弦不知不觉已消了气。


    “再给你一次机会,”项弦说,“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先去曜金宫,”萧琨当机立断,“太行山距离此地不远。”


    项弦站着不动,萧琨朝他伸出手,项弦朝他走来,萧琨握住了项弦的手,再一次驾驭金龙腾飞而起。


    “你知道我为什么还愿意给你机会么?”项弦说。


    “为什么?”萧琨说,“你可以抱紧哥哥,免得我突然发病,咱们又摔下去。”


    项弦常常能把人顶得没话说,遇见萧琨方知强中更有强中手。


    “因为咱们刚认识不久,”项弦在呼呼的风声中道,“你就把大辽的传国玉玺送了我!”


    “你不是喜欢么?”萧琨道,“正四下找它?”


    “实话说,我也没那么喜欢,”项弦答道,“只想看看究竟长什么样。”


    项弦只觉得好奇,毕竟这重器只存在传说中,而萧琨随手送给自己的这个举动,令项弦感觉到了他对自己的重视。


    “今日我在穿过古水道时,”项弦又说,“有奇怪的感觉。”


    “什么感觉?”萧琨问。


    “就像曾经发生过一模一样的事,”项弦说,“我也和你一同去过那里。”


    萧琨:“你会明白的!”


    太行山下,萧琨朝牧民购买了两头牦牛,半拖半拽地拖着牛上山。


    “为什么买两头牛?”项弦难以置信道。


    牦牛哞哞叫个不停,萧琨很是费了一番力气,成功将它们弄到山巅,将牛们拴在木桩上,说:“马上你就知道了。”


    项弦的疑惑简直要爆炸了,他们在山顶坐了数个时辰,最后他接受了萧琨这些不合常理的处事,只因实在太诡异了,没有正常人这么做,唯一的可能就是萧琨疯了。


    项弦又直觉萧琨没有疯,所以他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缘由,绝不能等闲视之。


    “萧琨,”项弦说,“我觉得你这么做很奇怪。”


    萧琨耐心道:“我的脑子很正常,没有问题!”


    项弦:“我不是说你脑子不正常,可你要怎么解释把两头牦牛拴在太行山顶的一个木桩上这种行为!你自己就不觉得诡异吗?!”


    “给我坐好等着,”萧琨道,“这儿住着一位前辈,是龙的化身,他只是在睡午觉,很快就会来。”


    项弦观察萧琨的神色,不可能有人做这么奇怪的事,只为了消遣自己。


    当下,项弦已打消了回开封的念头,一定事出有因,他开始觉得自己不能扔下他。


    “我想问关于天魔的事。”项弦岔开话题,说,“你怎么知道魔族叫‘赢先生’?他为什么想抓走你的少主?最后却没有来?”


    萧琨盯着木桩,随口道:“你知道他是谁么?”


    项弦:“我不知道,所以问你。”


    萧琨:“他就是你们汉人里,大名鼎鼎的秦始皇嬴政。”


    项弦:“他自己这么说?‘喂,小子,我是秦始皇’,这样?”


    萧琨:“他没有说,是我猜的。”


    萧琨与项弦对视,末了说:“我真的没有疯。”


    “看上去确实很像。”项弦道,“但我也真的相信你没疯,从最开始就相信,只是你表现得实在太奇怪了。”


    “你等的这位前辈,”项弦又问,“要什么时候才现身?”


    “禹州,”萧琨说:“他叫禹州,曾是天宝年间的一条鲤鱼。”


    “不是说龙吗?”项弦疑惑道,“怎么又变鲤鱼了?”


    萧琨:“后来就不是鲤鱼了,因为他跃了龙门。”


    项弦:“兄弟,真的不是我不相信你,就是……你要不要回顾一下,自己都说了些什么话?”


    萧琨:“…………”


    日渐西斜,太阳下山,天空中满布冰冷的星辰,曜金宫始终没有开门。


    “怎么不出现?”萧琨喃喃道,“串门去了?”


    上一世的时间伴随诸多事件推进,各个节点缠绕在一处,令萧琨难以判断,产生了混乱,兴许这次来到山顶,比上次早一天或晚一天,禹州正好不在?


    又过一天,太阳升起。


    项弦睡醒了,看了眼那木桩以及两头牦牛,萧琨眉头深锁,等待禹州的出现。


    项弦做了个“请解释”的动作,萧琨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兴许禹州前辈出门去了,能不能再相信我一次?我保证真的是最后一次。”


    “没关系,”项弦说,“现在你就算到天涯海角,我也会跟着你。”


    “你已经认定我是疯子了,”萧琨说,“这让我很难过,凤儿。”


    “真的没有,别再叫我小名了!”项弦抱着萧琨的腰,两人飞离太行山巅。项弦说:“我觉得你没有撒谎,而且也没有疯,全因我的直觉。而且我曾经在巴地三峡一带,遭受过魔族手下围攻,正好印证了你说的。”


    “好罢。”萧琨叹了口气。


    “只是还有一件事。”项弦又回头看。


    “什么?”


    “那两头牛你就不要了?四十两银子啊!”


    “我把事情搞得一团糟,”萧琨懊恼地说,“不要了。”


    项弦于是侧身出手,从高空弹出火花,烧断那俩牦牛的绳索,让它们自寻活路。


    “现在去哪儿?”项弦又问,“找心灯?”


    “先去昆仑,”萧琨说,“白玉宫再不开门的话……”


    项弦:“如何?”


    萧琨终于崩溃,吼道:“我就要变成天魔了!”


    昆仑山玉珠峰,朝圣古道尽头。


    项弦已经分不清地方了,毕竟这些雪山长得都差不多,萧琨也没有解释,一直朝着西边飞行。他们在中途短暂落地,找了家农户借宿后,清晨天不亮就朝着山顶飞,一口气上了昆仑山巅。


    项弦把手搭在萧琨腰上,被他带着已飞了好几天,最初骑龙的震撼,那种“哇,天地好大”的快乐,已变成“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家”的绝望。飞了好几天后,神州大地仿佛永远不会有尽头,萧琨也似乎永远不想落地,天地间与茫茫的云海上一片空无,只有他俩相伴。


    “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项弦试探地说。


    “问。”萧琨的目标很明确,曜金宫没人,就去昆仑。


    “咱们大概还要这么飞多久?”项弦问。


    “一生一世,”萧琨答道,“直到永远。”


    他知道自己在项弦眼里,已不是个正常人了,疯就疯罢。


    项弦无奈了,但望向那浩大的、闪烁着金光的云海,别有一番孤寂感——


    那是旷古以来,宏大世界的本质。


    天地化为一个完整的灵魂,在时光的初始与尽头,注视着渺小的、掠过层云的他们。


    “你从前出门捉妖,常常这么飞?”项弦问。


    “是。”萧琨盘算着,昆仑山会开门吗?不开门要怎么办?去西域找心灯?


    穆天子此刻又在想什么、做什么呢?他会不会放弃了所有计划,继续蛰伏,等上一百年,等到他们全死光了以后,等待下一任、下下任驱魔司后继无人的机会,再突然转生为天魔?


    穆天子活了两千多年,一百年对他来说虽非弹指一瞬,却也算不得太长,设若他放弃在这个时代转生为天魔,自己又要怎么办?留下警告与预言,就像曾经的历任前辈,在寿终以前寻找合适的传人?


    不过一百年后,死都死了,也就没必要再操心。


    云层退开,现出朝圣古道终点的石碑。


    项弦总算再次得以落地,说:“这儿不用准备祭品么?早知道该把牛带过来。”


    “白玉宫的主人吃素。”萧琨正色答道,在石碑前跪了下来。


    项弦连着飞了好几天,知道稍后不免又要飞下去,只得抓紧时间,活动肩膀,在山顶走来走去,否则全身经脉都要僵了。


    “神州第九十任大驱魔师,萧琨来拜,恳请白玉宫开门。”萧琨朗声道,“萧琨为解决句芒枯萎、天魔转生之劫而来……”


    项弦在山石前作势提腿飞踢,又凌空翻身,拉开太祖长拳,练拳,气劲卷起飞雪,见萧琨跪着不起,随口道:“我有个想法。”


    “什么?”萧琨问。


    项弦:“咱们能不能在你的龙头上,装个轿厢?这样飞行时,咱们就能在轿厢内喝点小酒,弹首曲子,也好过这么干巴巴地飞。”


    萧琨:“怎么不将你们开封的揽月楼给装龙头上?喝酒听曲做饭全有了。”


    项弦笑了起来,萧琨又对着石碑,重复一次说辞,项弦见他犹如念经般不断重复,也不去干预他,片刻后取出乾坤袋里的一点甘草,扔给萧琨,又给他水。


    “润润嗓子,”项弦说,“才能接着喊。”


    项弦直到现在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更搞不明白为什么会站在这儿,但来都来了,反而不想走了,除非萧琨把他送回开封,否则别想让他从昆仑千里迢迢地又骑马回去。


    萧琨没有接水囊,突然大声吼道:“潮生——!快来给哥哥们开门!”


    这声大喊把项弦吓了一跳,接着萧琨又怒吼道:“李潮生!开门!!我知道你在家!”


    萧琨运足真气,那咆哮声犹如龙吼,竟隐隐有风雷之音,在群山中回荡。


    “要雪崩的!”项弦色变道,“你冷静点!”


    萧琨依旧跪在石碑前,不自觉地笑了起来。项弦想了想,说:“哥哥,你……”


    “我没事,”萧琨长叹一声,答道,“我只是太累了。”


    项弦说:“师父也……确实提到过昆仑山上,有个白玉宫,只是你确定是在这儿?”


    萧琨答道:“原本曜金宫与白玉宫都住着仙人,而想战胜天魔,需要他们的协助。长安古水道下,那里该有被黑翼大鹏吞噬的白鹿,先救出鹿神,后面的路会好走得多。”


    项弦明白了,这一路上,萧琨是带着自己在寻找对抗天魔的同伴。


    “没关系,”项弦朝萧琨伸出手,说,“只靠咱俩,一定也能办到。把你知道的都原原本本告诉我,一起想办法?”


    萧琨看了一会儿项弦,与他手掌互握,借力站起。


    萧琨彻底放弃,说:“下山找个地方,烫一壶酒,来两碟小菜,我来朝你慢慢解释。”


    项弦诚恳道:“这就揭晓了?不再卖几天关子?”


    萧琨看着项弦,项弦说:“我可是等这一天等很久了!终于,终于啊!等等,你说要告诉我详情,反而让我诚惶诚恐,受宠若惊,你真的要说吗?不再憋一会儿?我总感觉你还能再憋几天,说了不会有什么麻烦罢?是不是听见这个秘密的人,都会死啊!如果是的话,兄弟,你可千万不能就这么说了……”


    萧琨一手背在身后,另一手朝他招了招,示意项弦过来点。


    项弦:“?”


    萧琨又让项弦看昆仑山的石碑后,项弦不明所以,转头望去。


    萧琨把雪球直接塞进了项弦的衣领里,项弦顿时大叫一声,萧琨抽身要跑下山,项弦正想抓他时,突然间云雾散开。


    石碑后现出一道光芒闪烁的天路,风雪退散,白玉宫悬浮空中,温柔地朝他们展现出了全貌。


    “我就说,确实有人在叫我名字,”潮生的声音道,“你看罢?”


    “还真的有啊。”项弦喃喃道。


    萧琨看见白玉宫出现的一刻,简直要哭了。


    禹州在台阶尽头现身,充满疑惑地打量项弦与萧琨,末了道:“驱魔师?进来罢。”


    白玉宫中,潮生看着两人。


    “啊……”潮生露出了那熟悉无比的表情。


    禹州马上使了个眼神,示意潮生不要乱来,潮生迈出一步,便不好意思地停下脚步,萧琨却主动走上前,朝潮生张开了手臂。


    潮生笑了起来,飞奔而去,扑进了萧琨怀里。


    “你长得真……”


    萧琨淡淡道:“真好看?”


    “是的!”潮生上下打量萧琨,摸他的胸膛与手臂,又转向项弦,项弦正五味杂陈时,潮生又欢呼一声,扑了上来,说:“你也是!哥哥!你真好看啊!!”


    项弦避开少许,谦虚道:“还行,还行。”


    潮生:“但他比你更好看一点,只有一点点啦。”


    项弦:“……”


    皮长戈从殿后打着呵欠出来,说:“潮生!”


    项弦见萧琨与潮生一副老相好模样,说不得有少许吃醋,毕竟一路上,萧琨时刻倚靠他项弦,抵达白玉宫后,仿佛就碰上了老朋友,令他开始不太舒服了。但观察萧琨与潮生,又不似有什么私情,是以满头疑惑,依旧客套了几句,与潮生拉了下手。


    “你们是驱魔师吗?”潮生说,“吃饭没有?一起吃罢。”


    禹州:“潮生,驱魔师没有一个好东西。”


    项弦听到这话时不爽了,正要开口回敬,萧琨马上示意项弦,有什么不爽都得忍着,小声提醒道:“这位就是曜金宫的龙前辈。”


    声音虽小,禹州却听见了,说:“连曜金宫也知道?是了,你们人间驱魔司自然有记载。”


    项弦小声道:“他一见面就看咱俩不顺眼。”


    萧琨小声道:“所以要带牛,没有牛,他就会很凶。”


    禹州虽上了年纪,耳朵却很好,莫名其妙:“牛?这与牛又有什么干系?牛在哪儿?”


    项弦只得卖萧琨一个面子,毕竟自己也是他带过来的,别因口舌之争坏了他的事。


    皮长戈怀疑地看着两人,说:“你们有什么事?”


    潮生笑着说:“有什么是白玉宫能帮上忙的吗?”


    萧琨抬头看了眼,神树句芒依旧维持着他第一次抵达白玉宫时的模样,虽有枝叶发黑掉落,却仍有七成保留了完整。


    萧琨发现禹州、皮长戈都带着怀疑注视自己,唯独潮生笑吟吟的,想过来亲热,却被禹州挡在身后,遂道:“来昆仑的事,与神树句芒大人有关。我们可以坐下来说么?我叫萧琨,这位是项弦,乃大宋驱魔司副使。”


    “那是智慧剑?”皮长戈注意到项弦的兵器,语气便松了些,说,“坐罢。”


    “还有咱们的万象刀!”潮生也发现了。


    萧琨说:“家师是乐晚霜,我也算昆仑的弟子罢。”


    “自己人啊。”皮长戈示意坐就是,萧琨看看周围,索性坐在了地上。


    “你不想说,可以不必说。”项弦见萧琨一路上始终避开自己的询问,本以为他有难言之隐,便多存了一份心,不想勉强他。


    “没关系,”萧琨说,“带你到这里,也是想让你认识仙人。从哪里开始说呢?先从我身上罢,我父亲名叫景翩歌,是一名战死尸鬼,母亲唤作萧双,是萧绰萧太后的八世孙女。”


    潮生观察两人,点了点头,注意到项弦的表情,说:“咦,你为什么表现得这么惊讶?”


    项弦充满了震惊,说:“呃……这个……”


    “因为我俩也刚认识不久。”萧琨解释道,“难得项弦不离不弃,什么都没有问,陪我一路走到此处。”


    “继续说,”皮长戈示意道,“晚霜去了哪儿?”


    “我不知道。”萧琨答道,“师父她应当远走海外了。”


    “你爹呢?战死尸鬼如何能与人族生下后代?”潮生好奇地问。


    萧琨说:“师父给了我爹一片句芒大人的树叶,令他借助生之力短暂恢复人身。而父亲为什么会生下我,这件事就要回溯到他们一族所镇守的法宝,和‘宿命之轮’有关。”


    “别打断他,”皮长戈预感到事关重大,小声嘱咐潮生,“让他说下去。”


    萧琨开了个头,便一口气说了下去,包括穆天子偷走了神树果实,分出一体三魂,分别依附于树、巴蛇与黑翼大鹏上,本身蛰伏于天魔宫中,等待戾气充盈,最终转生降临。


    足足说了一个时辰,项弦先是从诧异到震惊,再到迷茫,最后听得晕头转向。萧琨已尽力理清事情的先后顺序,奈何上一世所知,重重叠叠,纵横交错,最终诸多因果交杂于一处,实在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


    “就这样。”萧琨只交代一切发生的缘由,没有提及过往三世,涉及所知,都以预言来解释,等找到苍狼与白鹿,届时用梦境来呈现,会更简单直接。


    听完以后,在场的所有人都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项弦欲言又止。


    萧琨:“怎么?”


    “我听得有点想吐,”项弦突然被海量的信息涌入脑海,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又道,“得起来走走。”


    潮生一脸迷茫,朝皮长戈问:“他们要去和魔王决战,是这样吗?”


    皮长戈若有所思,点了点头,答道:“周穆王的下落总算是知道了,当初所有神侍可是找了他很久。”


    “恕我直言,”禹州说,“这与白玉宫、曜金宫,又有什么关系?”


    萧琨顿时语塞。


    皮长戈:“谢谢你们专程上来,告诉我们调查结果,是这样?我明白了。”


    项弦:“这也不全是驱魔司的事罢?”


    项弦大致理清楚了,从萧琨的转述中,他得知魔气也会对神树产生影响,神树一旦枯萎,凡尘中便将遭遇无可挽回的劫难。


    禹州:“驱魔司成立的使命,不就是诛戮天魔、驱散魔气?你背着智慧剑,还想要我们帮你什么?”


    潮生:“没关系,毕竟和句芒大人有关嘛,有什么是白玉宫能做的呢?”


    项弦指指不远处的神树:“我们要是战败,你们的句芒大人可就要死啦!”


    禹州怒道:“不得无礼!”


    皮长戈倒不见怪:“既然求到白玉宫来,帮你们一把也是无妨,只必须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所以能不能告诉我,前来的目的?是为了寻找心灯的线索?”


    萧琨:“我已知道心灯所在之处,一段时日后,我便与项弦去设法取得它。”


    禹州:“这不是很好么?你找到心灯,他拿着智慧剑,大驱魔师与护法武神协力,你俩能行,去罢,我看好你们。”


    萧琨:“潮生殿下愿意跟着我们下凡么?”


    “啊?”潮生一脸迷茫,说,“下凡?!做什么去?”


    禹州顿时变得警惕:“说了半天,是想带走潮生?”


    皮长戈想也不想,便一口回绝:“两位老弟,他是白玉宫之主,不能跟着你们走。”


    萧琨:“行,我知道了。那……能不能……”


    萧琨提出第一个要求后,皮长戈的脸色就变了,竟是不再听下去,说:“请回罢。”


    潮生却动了心思:“我自从六岁来了白玉宫,还没离开过呢。”


    禹州:“人生来就在世上受苦,到处都乱糟糟的,去了只会添堵。你想玩,改天我带你去。”


    潮生不情愿道:“你每次都这么说,什么时候带过我下山啦。”


    萧琨:“前辈,我保证会安全送他回来。”


    “想也不要想!”禹州不悦道,“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肚子里打的什么算盘?!让潮生去与天魔决战?!”


    项弦:“当初要不是你们没看好,被穆天子偷了树种,也不会有如今天魔之患不是?”


    禹州:“穆天子是什么人,还不是凡间来的。昆仑没找凡人算账,你们反而还赖上了。”


    “别吵!”皮长戈一声震喝,双方便都静了。


    项弦看了眼萧琨,只觉得他从一开始就不受信任,示意“说完了?”又指指外头,意思是“说完就走”。


    潮生一双眼睛只朝着项弦打量,片刻后再看萧琨,颇有点舍不得这两名美男子。萧琨碰了钉子,只得点头道:“那,晚辈只能尽力而为。”


    “他在挤对咱们。”禹州说。


    皮长戈反而笑了。


    末了萧琨忽道:“项弦有一名管家,叫乌英纵,也许哪天见面,你一定会很喜欢。他是白猿所化,愿意与你相伴一生,你们有前世今生,三生三世修来的缘分,你愿意去见他一面么?”


    一句未完,皮长戈的脸色变得极难看。潮生听到这话时茫然道:“什么意思?”


    潮生虽不明萧琨深意,但大致明白了什么,也生气了,搂着皮长戈,整个人挂在他身上,说:“我绝对不会离开长戈!你不要再说了!拿一只猴子来哄我?而且我也不喜欢猴子!”


    “走罢!”项弦终于忍无可忍道,“还说?!没见别人不欢迎咱们么?”


    “好,好。”萧琨只得点头。


    “等等,”皮长戈突然道,“你说你爹手里,有个什么轮来着?”


    “宿命之轮,”萧琨解释道,“传说使用它,能回溯光阴,重造因果。”


    萧琨不由得感慨皮长戈镇守昆仑千年,果然活得久了有见识,诸多线索错综复杂,他竟能注意到一件在自己交代中被轻轻带过的法宝。


    他已猜到了?


    禹州与皮长戈复又对视一眼,潮生却不明两人意味。


    禹州始终面无表情,眉头深锁。


    “你去罢,”皮长戈说,“你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不必在白玉宫多费时间。”


    萧琨总觉得在皮长戈这里,还有一线希望,项弦却不想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拒绝了。


    “你觉得必须有他们帮忙,咱们才能打败穆天子,是不是?”项弦说,“所以才带着我上门来求人?”


    萧琨不想在这里与他吵起来,只得说:“回头再与你解释。”


    “这一路上我始终相信你,现在我问你,萧琨,你相不相信我?”项弦又正色道。


    萧琨看着项弦,答道:“相信。”


    项弦:“那么我说,靠咱俩就行,不要再低声下气地求人,我们至少还有彼此,我答应你,我会全力以赴。该走了,来。”


    对于内情经过,项弦尚有许多话想问,但这处实在不是合适的地方。片刻后项弦拉起萧琨的手,萧琨沉默片刻,与他离去。


    白玉宫中,萧琨与项弦的到来仿佛掀起了惊涛骇浪,导致皮长戈甚至忘了做饭。


    皮长戈与禹州坐在台阶上,一貔貅一龙,相顾无言。


    “我得仔细想想,”皮长戈说,“该把那驱魔师留下来,他逆转过因果?前几世发生了什么,这就赶他们走,太仓促了。”


    禹州:“哥哥,凡事与驱魔师牵扯上,就是没完没了的麻烦。”


    皮长戈:“该来的麻烦终归会来,是不是?白玉宫终得有一名新的守树神,这是躲不过的宿命,他所提及那白猿……”


    潮生走过正殿,问:“晚饭还没好吗?”


    两人停下对话,一起看着潮生。片刻后,皮长戈仿佛下定了决心,说:“潮生,我想清楚了,你确实得与他们下凡一趟。”


    “那两人一看就不是好东西。”禹州说。


    “他背着智慧剑,”皮长戈耐心地说,“怎可能不是好东西?老弟,你仔细想想,一定发生过许多无法挽回的事,他俩才会结伴前来白玉宫。”


    潮生:“别说了!我不会去的!我也不喜欢猴子!”


    “不是猴子不猴子的问题。”皮长戈说,“句芒大人受魔气侵袭,咱们有责任去化解。”说着,皮长戈又叹了口气,又说:“我的性命不长了,潮生。”


    “只要待在白玉宫里,”潮生说,“你就不会死,长戈。我要和你永远在一起。”


    “听到这话,真的令我好感动啊,潮生,”皮长戈说,“我知道你平日里性子随和,但在一些事上,却很执拗。也罢,昆仑总得做点什么,你既不想去,我也改变不了你,就由我去协助他们罢。”


    潮生:“!!!”


    “这怎么行!”潮生旁若无人地大叫道,“离开结界,你还没等走下山就死了!”


    皮长戈起身,前去取自己的战裙与披挂,潮生跟在后面,“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皮长戈倒是狠心不搭理他,禹州色变道:“老哥,你当真?”


    皮长戈不说话,潮生边哭边指着禹州喊道:“就不能让他去么?!”


    禹州马上弹了起来,说:“怎么扯我身上来了?”


    皮长戈:“禹州不归属于白玉宫,当年周穆王所作所为,总归要有个了断,方才我没想明白,这会儿是理清楚了,你看?”


    皮长戈穿戴上金光闪闪的铠甲,伟岸身材犹如天神再世:“我还能出战呢,上门殴打个天魔,想必没有问题。”


    夤夜间,昆仑山下商栈。


    虽不曾得到白玉宫的帮助,但萧琨说完这么一大通话后,轻松了许多。外加项弦最后郑重告诉他,不必求人,至少我们还有彼此,令萧琨仿佛又回到了上一世的种种温情之中。


    项弦身着单衣,在房内的一张案几上写写画画,两人都洗过澡,身上带着皂荚的香气。项弦眉头深锁,带着明显的不耐烦。


    “你在做什么?”萧琨于案前坐下。


    “理清楚现状。”项弦专注地用墨笔于纸上写画,画出云雾中的一座悬空孤岛,标记为天魔宫,又拉出几道箭头,斜斜指向神州人间地图,将开封、昆仑等地标清。


    萧琨看他认真地绘制计划图,烛光映在项弦的侧脸上,他的眉眼、睫毛令萧琨不禁怦然心动,萧琨努力地克制住伸手去摸的念头。


    “你爹是妖族?”项弦头也不抬问道。


    “是。”萧琨说,“我身上有幽火传承。所谓‘骨磷之光,终有弥散之终’,天地中七大光芒中的第六种,所以燃起幽冥烈火时,我也能短暂驱魔。”


    项弦:“我想问的不是这个,从前有人在意你的妖族身份么?”


    “当然有,”萧琨趴在案前,淡淡道,“眼睛又是蓝的,都把我当妖怪,我自己心里也很在乎。后来因为一些事,总算不在乎了。”


    项弦看了萧琨一眼,欲言又止,又叹了口气。


    萧琨没有说话,只端详项弦的侧脸。


    项弦说:“这些事,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你会相信?”萧琨答道。


    项弦:“我当然相信。”


    “你不相信,”萧琨说,“必须有佐证,而佐证,恰恰是我不能说的。”


    “你说我就信。虽然相识不过几天,我却总觉得,咱们上辈子就认识了。”项弦又说。


    萧琨注视项弦,忽然有种冲动,只想将前生往事一并朝他和盘托出。但这一路上,他始终在担忧,项弦能接受么?说清楚往事,是不是将产生反效果?


    他们刚认识这几天,项弦绝未到爱上他的地步,只能算朋友,顶多比萍水相逢走得稍近些。


    “你把我当作上辈子认识的人,也并无不可。”萧琨说。


    项弦漫不经心道:“前生的事,你还记得?”


    萧琨没有回答,心想:你终究还是你,没有任何改变。


    起初他意外地发现,他们的相处方式与曾经有所不同,但很快就明白到这是因为这次相逢,由自己这边采取了主动。


    而项弦这家伙一贯如此,对方一旦主动了,他便不会过于主动,以配合为主。自己若显得冷漠不近人情,项弦才会表现出死皮赖脸的欠揍模样,来掌控关系中的主动权。


    就像在白玉宫中,萧琨略有动摇与犹豫,项弦便表露出了一贯以来的坚定。


    萧琨:“早在大辽时,我就听说过你不少事。”


    项弦打量了萧琨一番,似乎在判断他所言是否非虚。


    “果然从最开始,就是冲着我来的啊。”项弦若有所思。


    萧琨:“许多事单靠我一个人的力量办不到,你也看到了。”


    说着,萧琨注意到项弦的表情,自打从昆仑下来后,他就没有笑过。


    萧琨:“你在生气么?”


    “是的。”项弦严肃地看着萧琨。


    萧琨不明白:“为什么?”


    项弦说:“你嘴上说着自己办不到,需要有人相助,我可以帮你。但你始终在隐瞒,我不喜欢这种感觉。我什么也不知道,你知道许多,且告诉我这些、那些,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你对我很了解,而我完全不了解你,这让我觉得很怪异。”


    萧琨认真解释道:“有些事,我确实不能告诉你,包括我为何会知道魔王的布置……以及咱俩……咱俩……唉!”


    萧琨也很难受,他恨不得打自己。


    “哎哎!”项弦忙道,“至于吗?我……好了,算了!你不用说了!我也只是发个牢骚。”


    项弦最初被萧琨搞得头昏脑胀,很快他便意识到这人不是在故弄玄虚,许多内情,萧琨并非不愿说,而是不能说。


    但我也很无辜啊!项弦一直以来都是最茫然的那个,为什么变成我的责任了?


    “没有人要你承担责任,”萧琨认真道,“这是你我的命运,我只希望改变注定将发生的一切。”


    “你知道我心里在想的事?”项弦愣住了。


    萧琨:“我有幽瞳。”


    项弦不认识般地打量萧琨,萧琨沉默了。


    “你能读到别人内心所想。”项弦说。


    “对。”萧琨只得承认。萧琨见项弦下山后就一言不发,以为他因白玉宫之事而生气,想哄一下他,奈何萧琨突然发现,自己对项弦也不是这么了解,于是一时忍不住用了幽瞳,窥视他的内心。


    “不要再用你的那双眼睛,来偷看我心里的事,”项弦沉声道,“否则咱们就玩儿完了!”


    项弦真的发怒了。


    “对不起。”萧琨马上道歉,“你突然生气,我想知道为什么。”


    “想告诉你,我自己会说,行不?”项弦确实很生气,毕竟被人窥探内心,是人就会光火。


    沉默片刻,萧琨再次道歉。


    “对不起。”萧琨说,“我知道这不公平,如果你也能读到我的心,也许就不会生气。”


    萧琨从前时常觉得,人与人之间的诸多争执,除却不可避免的利益使然,大多都因误会而生。


    “我对你想什么没有兴趣,”项弦说,“我只想解决问题。”


    萧琨点了点头。


    项弦深呼吸,经历了短暂的争执,他又恢复理智,毕竟长这么大,不会揪着这事儿吵,很快就又回到问题本身上来。


    “按你所说,”项弦说,“你已调查清楚了,心灯在克孜尔千佛洞,取得心灯的过程异常艰难……我们必须先找到心灯,是不是?喂,别走神!”


    “我只是在想,”萧琨说,“魔王会不会另外准备了一番计划。”


    “你当他傻啊!”项弦语重心长道,“怎可能没有计划?难道会在老巢里等咱们上门吗?”


    萧琨:“那么去取心灯,会不会碰上陷阱?”


    萧琨意识到这是今生中,穆天子阵营唯一确认,他们一定会去做的事。


    萧琨突然有了个大胆的想法,魔王在转生成为天魔前,并非那么强大,且蛇、鹏分身俱不在,树身的实力有限,也许他们可以利用心灯所在,反过来将计就计?


    项弦突然发现倚在墙边、放在一起的唐刀与智慧剑,唐刀于刀鞘中隐隐发出光芒。


    萧琨:“?”


    萧琨起身,抽出万象刀,只见刀身一阵接一阵,泛起光芒,犹如受到召唤一般。


    深夜商栈门外响起惊呼,两人快步出外。只见一只貔貅与一条龙悬空飘浮,地上站着期期艾艾、双眼通红、眼里还带着泪的潮生。


    “你快回去,我知道啦!”潮生回身,对着貔貅说,“我不会闯祸的!”


    商栈内的人全跑了出来,跪在地上疯狂磕头。


    只听那龙开口,其音如闷雷滚滚:“萧琨,项弦,潮生愿意跟着你们下凡,助人间驱魔司一臂之力,你们若让他不痛快了……”


    项弦:“两位龙族的大爷,现在是你们自己找上门好吗!这是托人办事的态度?”


    萧琨制止项弦,躬身行礼道:“是,禹州前辈,长戈前辈,晚辈一定会照看好潮生殿下,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潮生手里拿着森罗刀,显然不情不愿,他把刀扔给萧琨,又转头看貔貅,与它依依不舍地道别。


    貔貅金光万道,沉声道:“潮生,世间万物俱有其命数,但是否被命数所限,一生便无需再作为?”


    “不。”潮生仙袍飞扬,站在雪地中,低声说。


    “回答我,宿命是什么?”貔貅又道。


    “万物的意志,众生的意志。”潮生眼眶泛红,答道。


    貔貅于是腾云驾雾而起,与龙一同离开了昆仑山脚的商栈,余下潮生立于客栈前的孤独身影,面朝暮色中茫茫昆仑,与他接下来即将充满未知的人生。


    第87章 预言


    商栈中,小二上了酒与四碟小菜,萧琨朝床畔认真地说:“昆仑山下,没有什么吃的喝的,等回了开封,再让项弦好好招待你。”


    潮生满心离开家的惆怅,背朝两人,面朝墙壁,半是赌气,半是绝望地就这么侧躺着。


    “弟弟,你不吃么?”项弦对潮生态度较为和缓,毕竟他也没做什么,说,“这羊肉饺子当真不错。啊——”


    潮生愤怒无比,握着拳头坐起,恨恨地看着两人,奈何萧琨与项弦俱是一等一的俊男,看见那两张脸,潮生又气不起来了,只得郁闷地再次倒头蒙被。


    萧琨上前去摇了摇他,小声道:“潮生?尝尝人间吃的。”


    他从未哄过潮生,前世里,潮生跟随他下山的过程里不曾生气,反而有说有笑,善解人意,温柔乐观,而后又由乌英纵接手照顾,是以不曾见过潮生的这一面。


    事实证明,他既哄不住潮生,也哄不住项弦。


    “还有,你今天为什么会说起老乌?”项弦又想起一事。


    他很奇怪萧琨为何会知道自己管家身份。


    萧琨借着这时间,想到了最合适的借口,虽仍破绽百出,但也许能令项弦不再追问下去,同时也是将所有事件、推测等要素串到一起的,最合理的解释。


    “我少年曾得奇遇,见过时光之神倏忽,”萧琨朝项弦解释道,“他为我启示了所谓‘天命’,包括你、我,这一生将认识的人,同伴们。”


    “哦?”项弦说,“这么了得?那家伙在何处?”


    “失踪了。”萧琨说,“我本以为他会在玄岳山的天命之匣中等待……”他看见项弦那诡异的表情,马上道:“第二次相遇的预言,也是他告诉我的。他说‘你总有一天,会带着项弦一起来’,届时你就信了。”


    项弦疑惑的却并非此事,反而说:“哥们儿,你确定那个匣子能装得下一个人?”


    萧琨越扯越乱,说:“那是个头。”


    项弦:“头???”


    “是的。”萧琨诚恳道,“他令我看见了许多预兆,就像……真实发生的一般。”


    项弦彻底无语,问躺在榻上的潮生:“小弟,你知道时光之神么?”


    “别问我,”潮生气呼呼地说,“听都没听过。”


    萧琨的表情认真无比:“他的预言非常准确,几乎全应验了。”


    事到如今,萧琨只能将诸多混乱的解释统统扣在倏忽头上。


    项弦:“你相信那个玩意儿?”


    萧琨:“是,我相信。”


    项弦:“所以他说,咱们能战胜天魔吗?”


    萧琨:“只要你我同心协力,就一定可以。”


    项弦:“不对,兄弟,你这说法有问题。”项弦准确地抓住了萧琨话中的漏洞,说:“既然宿命是既定的,就不应当有条件、有前提,不是么?咱们到底能不能办到?”


    萧琨于是要开始解释这个无法自圆其说的漏洞,他努力让自己听起来不心虚,说:“宿命不是既定的,他只是提示了我诸多可能,在结果未真正明确前,每一个抉择都将导向不一样的结局……”


    尽管项弦越听越疑惑,但自始至终,他都不曾怀疑过说这番话的萧琨,怀疑的重点更在于:他这死脑筋会不会被骗了,别人说什么他就信什么?


    “你信他?”项弦第二次问。


    “是,我相信。”萧琨再次认真回答。


    “宿命就是意志啊。”潮生无精打采地背对他们,说,“龙的意志,人的意志,蝼蚁的意志,诸多意志聚沙成塔,推动着宿命之轮。”


    “好罢。”项弦说,“说回老乌,预言里也提到了他?”


    萧琨:“对,还有潮生,以及其他同伴。包括我带你往长安去时,寻找的白鹿。”


    项弦:“但那里什么都没有,可见预言也不准确。”


    萧琨:“确实有乌英纵这人……这猿,对不对?否则我怎么会连他都知道?”


    项弦被萧琨绕进去了。


    项弦很疑惑:“天底下就没几个人见过老乌的真身。”


    萧琨暗道:可以!用倏忽的由头来解释,这是个好办法!


    “时光之神还告诉我,你的猿管家曾被丹妖囚禁在蓬莱……”


    “我信了。”项弦马上说,“若有机会,我倒是想见一见他。”


    乌英纵的生平只有项弦与沈括知道,从未朝他人提及,除却萧琨口中的“预言”,项弦认为用调查的方式,是决计查不出的。


    萧琨说:“是我口不择言了,不该提到白猿,潮生与貔貅前辈感情甚笃,确实生气。”同时心想:万一因自己失言而毁了一桩缘分,实在太过意不去。


    但也随之庆幸,万一项弦知道他们前世相爱,说不定就会像潮生一般,生出抗拒之心。


    届时说不定还觉得他恶心,连朋友都当不成了。毕竟项弦前生不好男色,而萧琨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喜欢上自己。


    “别再提猴子,我不会接受猴子。”潮生一直在听他们的讨论,坐起说。


    项弦与萧琨同时无话。


    “老乌是管家,”项弦说,“他不是我的东西,你这么说既不尊重我,更不尊重他。”


    萧琨再次道歉,说:“对不起,我错了。”


    项弦听到萧琨要把乌英纵许配给潮生时,确实很不爽,奈何今日不爽的事情太多了,这点不爽的程度实在无足轻重。


    萧琨又缓和道:“潮生,来吃点东西?在山上豆酱卷饼吃腻了罢?”


    “不吃!”潮生发出了宣言,再次埋头躺下。


    于是萧琨与项弦在灯火中吃晚饭,彼此无话。


    萧琨眉头深锁:“起初我只想先找到白鹿,以它的能力,能透过梦境,短暂地窥见未来,两相印证下,你才会相信我。”


    项弦:“没想起,我就不会帮你了?在你眼中,我就这么不靠谱么?”


    萧琨解释:“多个帮手,总是好的。”


    然而说了这许多,萧琨想来想去,却觉得其实也没多大影响,着急找到牧青山,是为了唤起项弦前世的记忆,但都想起来后,就真的好么?


    何况他想起再多,终究已是前尘往事,梦境皆是片段,能感同身受么?


    于萧琨自己而言,浮现出的梦,记忆都显得支离破碎,更不排除有其余梦在反复干扰。谁能说出几分真,几分假?何况别说用梦的方式来记起前世了,就连自己亲身经历过这一切,在回溯之后,依旧有着强烈的不真实感,上一世的感受离他远去,变得虚幻起来。


    项弦心里虽依旧堵着,但他知道天魔降生之事更重要,不能凭个人好恶来影响判断。


    “所以,现在你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了,”项弦又问,“那位神明,指点了咱们如何去击败魔王吗?”


    “是的,”萧琨说,“但路要一步一步走。他还提示了我,会导致全盘失败的原因。”


    项弦:“具体说说。”


    “我现在不想说,”萧琨只觉十分疲惫,“以后我会提醒你的。”


    “提醒我?”项弦眉头深锁。


    萧琨又失言了,改口道:“咱俩。”


    项弦:“又是这样,我不喜欢这种感觉,你不告诉我,就无法做到真正地相信彼此,又如何去解决魔王?”


    萧琨终于忍无可忍了,今天他伏低做小,始终在不停道歉:“说了要吵起来,你又要生气,我不想和你争吵,于事无益。”


    项弦:“我保证不吵架。况且就算吵架又怎么了?关键在于解决,是不是?”


    项弦也是按捺着火气,他总觉得哪里都不对劲,浑身都不舒服,最难办的还在于,这股火气没有发泄对象,骂谁都不对。即便他使尽全身解数与萧琨沟通,也无法进入到萧琨的内心,始终在紧锁的大门外徘徊。


    因为萧琨一直忧心忡忡,无论项弦怎么努力,都无法解开他的心结。


    项弦依据自己的直觉,认为在一切对谈里,必然有个最核心的重要问题,迄今萧琨仍没有将这个重要问题拿出来讨论,他们也就无法一同参详解决办法。


    “因为预言提及,智慧剑会断。”萧琨索性说出实情。


    “怎么可能?!”项弦说,“你在开什么玩笑?智慧剑铸成以来,从不曾断过!你知道它是什么品阶的兵器么?你说被魔化我倒是相信……”


    萧琨:“魔王会令你入魔,他为了引诱持剑人,准备了足足两千年。入魔的过程异常复杂,我现在无法为你详细解释,因为每一步,都是咱们将主动踏入,不得不做的事。”


    项弦:“智慧剑能驱逐魔气,它本身就是……”


    萧琨:“这么说罢,你会用智慧剑,去斩杀凡人。”


    漫长的安静里,项弦说:“不可能,我绝不会这么做。”


    “你现在觉得不会,”萧琨说,“以后就会了。你是持剑者、项家的传人,但我知道,你也是人。”


    “你知不知道这么说,是在骂我?”项弦正色道,摆开了要争论的架势。


    萧琨本想说“我不怪你,因为你也有人的七情六欲,有感情”,却忽然觉得很累,没有再说下去。


    “你看?”萧琨说,“我就知道要吵。”


    项弦那模样,明显拒绝相信,用智慧剑屠杀凡人这件事实在太混账了,自己若当真这么做,被神力所弃也不奇怪。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萧琨认真道。


    项弦:“我不想知道。”


    “我想把我的心掏出来给你看!”萧琨也火了,他激动起来,指着自己的心脏,说,“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低声下气!从来没有!”


    项弦见萧琨那模样,似乎忍受了极大的痛苦,怕他下一刻会哭出来,脑袋掉了事小,哭了可是事大。


    “我为什么会屠杀凡人?”项弦说,“这究竟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预言!我、不、会!”


    萧琨的声音发抖,说:“一旦知道个中缘由,只会进一步伤害你。我会尽力阻止,但引发你这么做的诸多事件,将是必然——种种人力无法扭转的必然。”


    萧琨回想起上一辈子,诸多变故若付出全力,兴许还能更改,唯独两件事,他自认为无法与天命对抗。


    一是大辽灭国;二是大宋灭国。


    项弦看了萧琨一会儿,长出一口气,起身离开房间。


    萧琨嘴唇发抖,眼眶通红,只沉默坐着。


    项弦打开房门,到客栈外去透气,萧琨则将桌上的酒一饮而尽,好半晌才缓过来。


    项弦在寒冷的风雪中站了一会儿,头脑清醒不少。


    身为智慧剑传人,这是他恃才傲物的一切来由,也是成为天下驱魔师领袖的倚仗,从情感上,他绝不接受萧琨所言,自己不可能这么做。


    但从理智上,他知道萧琨没有撒谎。


    正因如此,我才无法真正驾驭智慧剑么?这些年来,项弦的执着与付出,最终在萧琨处都得到了解释。


    两人都冷静下来后,项弦回到房内,复又坐下,眼神复杂,打量萧琨。


    萧琨:“我将尽我的一切努力,打败魔王,对我而言最重要的,还不是净化他。”


    项弦没有说话,只点了点头。


    萧琨:“我要取得穆天子手上的一件法宝,一枚……指环,否则我们仍未算真正地成功。”


    “那个什么……宿命之轮?”项弦想起萧琨在白玉宫中所述。


    萧琨点了点头,显得有点心虚,正思考如何岔开话题。


    “我觉得,”项弦定下心后,说,“咱们得换个相处模式。”


    萧琨:“洗耳恭听。”


    项弦现在心中一团乱麻,但在外头短暂地清醒了下,他突然明白到,萧琨是来帮助他的,或者说:助他渡过命中之劫。冲着这点,项弦决定无论如何,都不与他再争吵。


    “智慧剑断,”项弦说,“想来是我这一生注定要去面对的劫难。”


    “你明白了。”萧琨说。


    “我不明白。”项弦打量萧琨,他们平生非亲非故,数日前刚认识,但萧琨口中所言,看他的眼神,凡事只顺着他,生怕把话说重了伤害他的语气……如此种种,绝不像初识的朋友,哪怕性命相托的兄弟也不为过。


    “不明白什么?”萧琨问。


    项弦:“没什么。”改而端详手中的神州地图,而后说:“我对这些预言、启示,目前仍然存疑。”


    “你会慢慢相信,”萧琨说,“我最初也不信。”


    项弦现在心情很矛盾,他只得说:“我不会让你说的发生。”


    “这也许就是预言带给我们的意义。”萧琨认真道。


    “我先提一个想法,心灯是不是必须第一时间拿到手?”项弦想了想,又说。


    项弦之言提醒了萧琨,萧琨也从争吵的情绪中努力抽离出来,道:“不错,其实咱们可以不用那么着急,去拿到心灯。”


    心灯在克孜尔千佛洞内,连着几世,穆天子都无法染指,可见魔族召唤不出心灯。


    萧琨说:“克孜尔一定有一场大战,咱们需要做好准备。”


    项弦说:“没有把握不要贸然开战,须得寻找助力,能帮上忙的越多越好。”


    萧琨看了眼侧躺着的潮生,潮生已经睡着了。


    “我以为你不愿意接受帮助,”萧琨说,“在白玉宫那会儿,我看你转头就走。”


    “那是因为被惹毛了,”项弦说,“不愿求人。你觉得咱们能集结多少驱魔师力量?”


    “苍狼、白鹿,”萧琨说,“这两位同伴最重要,最初去长安也是为了寻找牧青山的下落。”


    项弦:“你才说还有一个。”


    “杭州,”萧琨说,“名唤甄岳,他有万古幡。”


    项弦说:“我听说过他。”


    “还有老乌,与潮生配合……”


    项弦示意别再提到乌英纵。


    “不碍事,”萧琨说,“潮生一旦睡着,打雷也不会醒的。”


    项弦挨个写下人名,根据萧琨所述,是他们上一次打败魔王的同伴。


    萧琨看了会儿,说:“我觉得白鹿现在的处境最危险。你困了?”


    “这决定了咱们接下来往哪儿走。”项弦强打精神,现在只觉得很累很累,今天进入白玉宫后,他的精神就在飞速消耗,眼睛已有点睁不开了。


    “项弦?”


    熄灯以后,萧琨在静夜中与项弦和衣而卧,案几未收。


    项弦“嗯”了声。


    萧琨:“你为什么相信我?”


    项弦回答:“我不知道。”


    他翻了个身,睡着了。


    是夜,梦境再次袭来,尸山血海之中,项弦悬空飞行,背后展开羽翼,化身不动明王,眉心间却萦绕着一股黑气。


    在他的背后,是正在起火、熊熊燃烧的开封城。


    “项弦——”萧琨的声音在他的耳畔震响。


    项弦起剑,直至金国数十万大军,身体爆发出浓重黑气,智慧剑嗡嗡作响。


    铮然声响,神兵相撞,幽火冲天而起,焚烧着他体内的魔种,项弦发出痛苦大吼,智慧剑发出一声轻响,断裂,不动明王法相消褪,冲击力将他推进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最后一幕,是萧琨飞来,朝他伸手,焦急地大喊着。


    奇异的坠落感令他瞬间醒转。


    清晨,萧琨与项弦近乎同时醒来,见潮生正跪在案边,偷吃他们昨晚上的剩菜,潮生十分尴尬,拿筷子的手僵在半空。


    “吃早饭,”项弦主动说,“萧琨,我饿了。”


    “对对。”萧琨马上出去安排早饭,两人对潮生的窘状视而不见。


    “想好去哪儿了?”项弦问,“现在你是掌控全局的人。”


    “没有。”萧琨昨夜未商量出结论便睡下了,而他脑子里全是项弦,两人虽然和衣共寝,萧琨却总习惯性地想转身,将他抱在怀中,毕竟他们从前就是这样相处的。奈何今非昔比,萧琨大部分精神都用于控制自己的举动上。


    潮生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神情委顿不堪。


    项弦震惊了:“仙人也会着凉生病?”


    “因为这里很冷啊。”潮生显得很郁闷。


    项弦:“找市集给你开副驱寒的药。”


    潮生:“我用这叶子泡水喝能好,别管我了。”


    “今天就去暖和的地方了。”萧琨说,意识到两人都在等待他下决定。


    “我们……”萧琨想了又想,争夺心灯的战争尚未准备好,不要贸然开启才是;白鹿下落不明,苍狼又行踪飘忽,去江南甄家?


    正思考时,项弦忽道:“我对你所提及某事很在意。”


    萧琨扬眉询问。


    “善于红。”项弦说,“她是成都驱魔司使,若你所记不出错,她是不会跑的。毕竟这么大驱魔司要照看,说不定能从她身上揪出关键线索。”


    萧琨如梦初醒,说:“仍然从成都开始,是个好办法!”


    萧琨与善于红不熟,项弦却认识她,当初善于红还与沈括是朋友,又是驱魔师中德高望重的前辈,入魔简直非同小可,项弦有责任前去查明缘由并解决。


    萧琨刚出现那会儿,项弦只觉这家伙疯疯癫癫,想必被责任所困,天生又是个执拗的人。


    但随着认识时间长了,他发现萧琨与自己十分默契,彼此就像认识了很久。且从相识第一天开始,萧琨就疲于奔命地带着他四处飞,从大同应县到可敦城,到长安,到太行山,再到昆仑山,简直筋疲力尽。


    项弦把手搭在萧琨的腰上,保持了距离,昨晚上争吵过后,项弦仍觉得很不舒服,便带着这种既烦他又重视他的情绪,搭上了飞龙。


    潮生则什么都不懂,在他们造访昆仑后,他便莫名其妙地被貔貅送了过来。事实上他昨日在萧琨转述经过时,连前因后果都没听清楚,光顾着看项弦与萧琨的两张脸了,听事时左耳进右耳出,一夜睡醒后还忘了大半。


    这就导致他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盲目地跟着他们行动,只知道两人的目标是去寻找穆天子,并夺回两千年前失窃的树种,自己有义务要帮忙,就这样。


    “弟弟,你还好罢?”项弦回头问潮生。


    潮生抱着项弦的胳膊,御风飞行,上天后精神好了少许,点点头。


    潮生比自己更无辜,也是临时被拉进来的,项弦对他态度好得多,不停地与他说话,大概是询问昆仑往事。潮生断断续续地答了,两人都不与萧琨交谈。


    片刻后,项弦说了个笑话逗潮生,潮生没忍住笑了,气氛便好了不少。


    “其实我确实想下凡间玩。”潮生说。


    “抵达成都以后,带你去吃好吃的。”项弦说,“过后咱们再去开封,你会喜欢红尘的。”


    潮生:“但我绝对不会离开长戈。”


    “放心罢,”项弦道,“萧琨不会说话,你别把那事放在心上。”


    萧琨始终没有回答,飞离青海一地后,他的心脏隐隐作痛,兴许是因为昨夜与项弦争吵,他最怕的就是那疼痛感再出现,而在沿着甘南入川的路上,金龙开始越降越低,几乎与山峰相抵。


    “哇。”潮生第一次看见南方青葱的山脉,这里的山与昆仑完全不同,群山间俱是绵延的松柏树,连成青黑色的一片,山峦上覆盖着雪,雾蒙蒙的犹如一幅壮阔水墨。


    诸多峡谷首尾相连,金龙再降低高度,在山中穿梭。项弦突然感觉到不对,问:“萧琨?萧琨!要撞山了!你在做什么?”


    金龙坠入山谷,然而这一次的降落温和了许多,在萧琨竭尽全力之下,它只是擦过树丛,再一个翻滚,将众人摔了下来。


    萧琨滚落在一片灌木中,不动了。


    项弦在最后一刻抱住潮生飞跃,稳当落地,马上转身去保护萧琨。


    “喂!”项弦道,“你没事罢!萧琨!醒醒!”


    萧琨双目紧闭,项弦已经历过两次,探他呼吸,只见呼吸急促,全身蜷缩,似乎很痛,潮生却吓得不轻,飞奔过来,说:“你怎么啦?哥哥!”


    潮生手忙脚乱地检查萧琨,说:“对不起,我不该生你的气,你没事吧?你……”


    项弦:“不关你的事,他先前便有这怪病,已经发病两次了。”


    “让他坐起来点。”潮生示意项弦抱着萧琨,令他倚在对方怀中,解开他的衣领,把手按在他的胸膛上。


    “糟了,”潮生说,“我的法力进不去。”


    项弦搂着萧琨,问:“因为他是妖族么?”


    “也许是。”潮生很紧张,说,“怎么办?他会死吗?”


    项弦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说:“应当不会,你别害怕,稍后兴许就好了,上一次也是这般。”


    潮生都快哭了,十分内疚。


    对萧琨而言,那疼痛感又回来了,这次他明显地感觉到,那是类似于解体般的疼痛,仿佛肌肉与经脉正在与骨骼剥离,血液则将突破血管迸出。


    萧琨抓紧了项弦的手,力度大得出奇,项弦险些大叫起来,说:“轻……轻点。”


    但那疼痛感很快就减弱了,逐渐变轻,继而消弭,而萧琨一身则被汗水浸湿,消耗了极大的体力。


    “好些了?”项弦感觉到萧琨那突如其来的怪病就像上一次,又自己好了,当即说,“能站起来吗?”


    萧琨勉强点头,想起身,项弦却拉着他的胳膊,背起了他,无奈地叹了一声。


    “我自己能走。”萧琨听到叹息,知道自己被嫌弃了。


    然而项弦叹气,并非嫌他发病麻烦,而是觉得萧琨不容易。


    “没关系,”项弦说,“路不好走。”


    潮生担心地说:“你真的没事吗?”


    “一会儿就好了,”萧琨道,“待我恢复少许再把龙召出来。”


    “别了。”项弦与潮生同时色变,万一从高空摔下或是撞山可不是闹着玩的。


    “让我自己走。”萧琨也有脾气,外加他这病始终未找到缘由,令他极为难受。


    “别这样行不?”项弦几次要背萧琨,都被他推开。


    “我能走。”萧琨不想再给项弦添麻烦了,仿佛自己欠他似的。


    “给我趴好!”项弦怒道,“别固执!”


    潮生有点害怕地看着他俩,昨夜他睡着了,没听见两人的争吵,这会儿见识到了。从前他在白玉宫时与皮长戈就没有过吵架、愤怒等情绪,更别说朝对方大喊大叫。


    听到项弦的怒吼,潮生被吓得发抖,差点哭出来。


    萧琨只得就范,让项弦背着,朝深山外走。


    潮生松了口气,生怕两位哥哥继续吵,设法出言缓和气氛。


    “这儿是什么地方?”潮生问。


    “剑门关。”项弦答道,“方才我在天上便想与你说,咱们得走大路,找到官道就好办了。你不用试他呼吸,他没有死,只是睡着了。”


    潮生很怕萧琨猝死。


    项弦说:“他的心还在跳,我感觉到了。”


    潮生:“他好累,是召唤龙的缘故吗?”


    “也许?”项弦是法宝大师,知道使用龙腾玦没到被抽空法力的程度,而且萧琨的疼痛与法力耗尽无关。


    “找到休息的地方,你再给他好好检查。”项弦如是说。


    “这就是红尘啊。”潮生说。


    他们离开深山,找到官道,剑门关深处一片荒芜,项弦背着萧琨一路往前。潮生看周围的树,说:“好像也没什么稀奇,树倒是比昆仑多了不少。”


    “红尘不总这样,”项弦说,“你会见着繁华地方,到城里就好了。”


    潮生将信将疑,常听禹州说起红尘之美,今日所见,昆仑山下一片破落,来到剑门关又渺无人烟,不由得让他大为失望。


    项弦抖擞了一下背上萧琨,调整姿势,虽背着个成年人,他却丝毫不觉累,直着腰沿路走去。


    萧琨醒了,说:“对不起,我是六凶之命,但凡与我沾亲带故,都会倒霉。”


    他已醒了好一会儿,却希望被项弦再背一会儿,安静听着他们的对话。


    “别这么想,”项弦认真地说,“你不是。”


    项弦让萧琨坐在路边的石头上休息,萧琨又说:“我拖累了你们。”


    “别总这么说,”项弦说,“我不喜欢听到这种话。”


    萧琨叹了声,项弦又道:“你叹什么气?”


    萧琨忽然笑了起来,说:“这几天里我说的‘对不起’,比我这辈子加起来说过的都多,你信也罢,不信也罢,从前我在辽国当太子少师,从来不会与人道歉,连话也不多说。”


    项弦:“这也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这样照顾一个人,当年连我师父也没这么被伺候过。”


    潮生正蹲在路边,好奇地看这里的植物,听见两人隐隐有争执迹象,便紧张抬头。


    萧琨抬手示意,说:“我们没有吵架,别担心。”


    片刻后,潮生跑到路中间,高兴地喊道:“有人!喂!有人来了!”


    潮生看到人就很兴奋,毕竟在昆仑这许多年里从未见到过人族,昨夜在商驿中住宿只因心情不佳无暇多想,早上起来对店小二充满兴趣,想问长问短,奈何很快就被项弦与萧琨抓走了。


    这会儿听到人声,潮生便高兴地跑到大路上,想看看是什么“人”。


    一伙持刀的强盗,凶神恶煞地过来了。


    “你们早啊!”潮生说。


    “还早?”强盗没见过大呼小叫的神仙,被这开场白搞不会了,瞪着眼说,“都晌午了!”


    “你们从哪里来?”潮生又问,“要到哪里去?要做什么呢?”


    面对这人生意义的终极灵魂三问,强盗显得很是踌躇,最终选择了与俗世众生一般的处理方式——置之不理。接着强盗把心一横,怒而拔刀:“是我问你!不是你问我!不想死就把身上值钱的交出来!”


    “潮生!你快回来!”项弦说。


    潮生:“??”


    “抢劫!”强盗吼道,“没见过?!”


    萧琨:“警告你不要动手。”


    萧琨刚站起,强盗就伸手来抓潮生,那点距离对项弦而言压根就不算什么,几下便将所有人放倒,强盗们哼哼唧唧,躺了满地。


    潮生被吓着了,躲在萧琨身后看,萧琨解释道:“这就是你平日里读的那些书上,所提及的劫匪。”


    强盗们哀号打滚,充满恐惧,朝远离项弦的方向爬离。项弦朝他们解释道:“去岁开始便有旱情,中原不少百姓逃荒,落草为寇。”


    萧琨示意无所谓,放他们走就是,项弦喝道:“滚!”


    强盗们便一窝蜂地逃了。三人转身朝剑门关内走去,潮生有不少话想说,一时却无从出口。萧琨说:“这场大旱,明年就结束了,不要担心,只是眼下尚无时间去解决。”


    项弦:“与魔族有关?”


    萧琨尚未回答,潮生突然大喊一声,把两人吓了一跳。


    “有人死了!”潮生马上跑过去。


    路边的矮树丛后翻了一辆车,车后是一个小型商队,里头全是商人的尸体。潮生想方设法地救他们,这些可怜人,却早已死去多时。


    项弦与萧琨对视一眼,项弦转身离开。潮生见救不了人,便哭了起来,萧琨便安慰道:“别难过。”


    “项弦呢?”潮生说。


    “他去找马了。”萧琨答道。


    萧琨拉着潮生的手。片刻后项弦回转,武袍上多了几点不明显的血迹。


    萧琨扬眉询问,项弦不易察觉地点头。


    潮生刚下山便挨了人世间的重大打击,始终郁郁寡欢。正式进入蜀地后,沿途项弦不停地拣些见闻、趣谈与潮生说,潮生才慢慢忘了不快之事。


    “你感觉怎么样?”下午时,项弦问。


    “好多了。”萧琨已再不疼痛,说,“我来召唤小金试试。”


    “能行吗?”潮生十分担忧。


    “否则靠马匹,跑到什么时候?”萧琨说。


    “不用这么性急,”项弦说,“沿途散散心不也挺好?”


    萧琨想了想,说:“我确实性急。”


    说归说,项弦最后还是拗不过。这次萧琨降低了高度,沿着山峦擦过,进入成都平原。


    潮生看见日暮中的都江堰,总算来到了人间繁华之地。夕阳西下,青城山脉笼罩于霞光之中,岷江两畔满是烟火气,夜市初开,沿江边宽阔要道经过,尽在叫卖。腊月间临近祭神,满街都张挂起了灯笼,映得犹如梦境般。


    “开封比这儿更美,”萧琨说,“等忙完后就带你去开封。”


    “我可以去看看么?”潮生进了都江堰后不受控制,腿还在这边,上半身已朝着集市倾过去了,项弦道:“先去住店,还得为萧琨看病呢。”


    提及看病,潮生想起事情严重,忙不再提要求。项弦轻车熟路,找到一家带酒肆食肆的客栈,正是他与萧琨上一世住过店之处,开好一间上房。


    “先吃饭罢。”萧琨说。


    “不行,”项弦风尘仆仆,说,“得先弄清楚究竟是什么病,否则总不安心。”


    三人在房内简单休息过,潮生灌了几口茶,说:“我须得检查他的经脉,你最好把衣服脱了。”


    萧琨在榻前端坐,沉吟片刻,宽衣解带,露出白玉雕琢般的肩背。项弦看着他,说:“你当真白得很。”


    “因为我有一半活死人的血脉。”萧琨解释道,又问:“裤子也要脱?”


    “对。”潮生说,“全脱光。”


    萧琨有点难为情,但他也想知道自己究竟得了什么病,毕竟前生从不这般。


    正在他解开腰带时,项弦忽然提议道:“咱们去澡房吧!”


    “正合我意。”萧琨问,“潮生,可以么?”


    “当然!”潮生于是收拾衣服,三人进了澡房。冬季客栈内几乎没有外客,澡房内满是蒸汽且无人。朦胧窗外,黄昏时的一缕夕阳与澡房内灯光交错,映得很亮堂。


    松木燃烧的香气萦绕,萧琨坐在池畔,眼下便不再尴尬,项弦也赤条条地泡在水池里。


    潮生则依旧是那小少年的身材,握着萧琨的脉门,侧头思考,以真气探测他的身体。


    “奇怪,”潮生说,“你的经脉没有出问题。”


    项弦趴在池畔端详萧琨,说:“具体是怎么个痛法?”


    萧琨说:“很难形容,像骨肉分离的疼痛。你见过解牛解羊么?我想,就是把肌肉从骨骼上撕开的……割裂感。”


    项弦光是听着就觉得痛,不禁动容。


    潮生难以置信道:“这么痛吗?”


    “也还能忍受。”萧琨想了想,说,“心脏又像被扼紧了般,不让它再跳动了。”


    “你是妖族,你有内丹吗?”项弦问。


    “有,”萧琨说,“就在我的心脏中,因为我是半妖半人,所以心丹一体。”


    项弦眉头深锁,萧琨的身份已超出了他的所知,就连潮生也无法找到这怪病的根源。


    “帮我个忙,”潮生说,“能构筑起两个周天吗?”


    “怎么做?”项弦问。


    潮生说:“你扣住他的脉门。”


    项弦于是伸出胳膊,握住萧琨的手腕。潮生说:“对,就是这样,把‘气’运转周天,到他身体里,再运转回来。”


    项弦先催动气劲流转,他所修习的是火系脉轮,犹如炽烈朝阳般,喷出橙红色的气劲,一个周天后沿手掌注入萧琨身体,萧琨躯体中,气的运行方向变得明晰起来。


    第88章 断剑


    萧琨与项弦都没有说话,而在那奇特的灵气交汇中,心脏处的内丹开始缓慢地搏动。


    “所以呢?”萧琨睁开双眼,却发现潮生已有点冷,进浴池去泡澡了。


    项弦:“检查出什么?”


    “什么也没有,”潮生说,“他没有生病,但这么做,能舒服点儿?”


    项弦:“哦,原来你在装病。”


    “我没有装病。”萧琨满脸通红,松开手。


    潮生忙道:“不是痼疾,至少我没看出来,也许是你在运劲时岔气了?我觉得项弦的真气,能帮助你理顺经脉。”


    “是,”萧琨说,“确实舒服多了,谢谢你,凤儿。”


    尽管项弦仍然充满疑惑,但他相信潮生,只要并非性命攸关,就一切都好说。


    是夜,项弦慷慨解囊,吩咐客栈备了一桌好菜,其中诸多山珍、河鲜与往常相似,唯独一味清水滚豆腐既似白玉,又若凝脂,是上回萧琨来时不曾吃过的。


    “人间的东西居然这么好吃!”潮生吃过都江堰的美食佳肴以后,开始感慨不虚此行,照旧捧着锅猛吃一通。


    饭后,两人把酒夜谈。


    项弦总觉得此情此景,很有熟悉感,仿佛他们天生就理应这么相处,又问:“明天去哪儿?”


    “找一只妖的下落,”萧琨说,“到了你就知道。”


    “又是这句。”项弦简直拿萧琨没办法。


    萧琨将困得不省人事的潮生抱回房中,再出来时案几已收拾过,项弦正喝着一份甜醪糟。


    “你就像小孩一般,”萧琨说,“总喜欢吃甜食。”


    “说得你有多了解我似的。”


    项弦对照先前画下的地图与写就的名单,再一次检查萧琨带来的同伴名字,这些人他大多不认识,还天南地北的,想到要去将他们凑齐就头疼。看着看着,项弦突然想到,如果沈括还在世,他会做什么呢?


    “在想你师父么?”萧琨也倒了点醪糟喝。


    项弦色变,抬眼,萧琨马上解释道:“我没有窥探你的心,只是猜测。”


    项弦略带怀疑,萧琨又说:“是不是在沈括大师去世后,就没什么人能与你聊到一起去?”


    项弦:“实话说,这些年里,我向来是孤身一人,老乌虽是我管家,凡事却很难与他商量;阿黄是我的好友……”


    “它也不关心人间的事。”萧琨接上话头。


    项弦说:“你是唯一一个,算能说上话的。只是你思虑太重了,心事多得要命。”


    萧琨解释道:“明天目标,是抓一只入魔的妖。”


    “没关系,”项弦起身,拍了下萧琨的肩,说,“反正明天就知道了。”


    萧琨还想解释,项弦却回了房。


    项弦将潮生推进去少许,自己睡在榻畔外侧,心中百感交集,萧琨的突然出现打乱了他的生活。


    项弦平生最在意的,就是无法完全使用智慧剑,更因预言中的“剑断”而生出心结,甚至说执念也不为过。只有萧琨那双清澈的蓝眼睛,能令项弦安心,当他望向自己时,项弦的混乱与不安便得以减轻。


    他的眼神很熟悉,那远非相识与相知后的熟悉感,而是同样的眼神,项弦也曾在另一个人那里见过——师父沈括。


    再想想,还有他的母亲。


    那是爱与关切的流露,萧琨就像一名兄长般,包容着不懂事的他。


    我就是个没用的家伙啊……项弦想起许多事,复又郁闷起来,虽说技艺高强,可这些年里四处奔波,也没真正地做成了什么,如今他必须面对充满变数的天魔转生,却仍未准备好。


    负面的想法不住堆叠,在这静夜中越堆越多,项弦开始明白到最初朝萧琨发火,缘因他自己的不安,实际上是生自己的气,反而是萧琨一直在道歉。


    愧疚感随之而起,项弦正要起身出去看看萧琨时,房门发出轻响,他倒是先进来了。


    项弦保持安静不动,只听萧琨轻手轻脚入内,在榻下铺了毯子,和衣而卧。


    “喂,”项弦侧头问,“你不冷么?”


    “不。”萧琨躺着,小声答道。


    “上来睡,”项弦说,“我与你换,我不怕冷。”


    萧琨答道:“不了。”


    萧琨正回忆着诸多与项弦在一起的过往,觉得这次因果回溯后,自己做错了许多事,正在反省。虽然如今自己更了解项弦,但不知为何,却也更容易令他生气。


    “你为什么这么固执?”项弦说,“我就不明白了。”


    萧琨听到这话后,便慢慢地起身,到榻前来。


    项弦想了想,让出一小块位置,说:“一起睡罢。”


    萧琨看了项弦一眼,没有再说,项弦抬脚,将被子朝他身上盖了少许,两人贴着,萧琨暖和了许多。


    “还痛不?”项弦又问。


    “不。”萧琨也不知道自己在执拗什么,闭上了双眼。


    翌日,潮生气喘吁吁地跟在两人身后爬玉垒山,说:“哥哥们,走慢一点。哇,好大的河!”


    项弦:“这就是都江堰,李冰所建,有了它,成都才是鱼米之乡。”


    他们来到二王庙前,距离庙会尚有半月,今晨庙内尚无香客,一片孤寂冷清,唯独香炉中烟雾四散。萧琨站在庙宇前,长身而立,腰畔斜佩着两把唐刀,既似少年英侠,又隐有尘外剑仙的气质。


    在这隆冬之际,香雾缭绕之中,萧琨与二郎显圣真君像相对,一般地俊美,风度翩翩,当真是一幅美景。


    “许的什么愿?”萧琨转头,突见项弦站在功德箱前默祷。


    项弦看了萧琨一眼,扬眉,不说话,意思无非是:你猜?旋即解囊,往功德箱里头扔了一点碎银。


    萧琨闪电般出手,抖项弦的钱囊,项弦毫无防备,被吓了一跳,说:“做什么!”


    稀里哗啦的碎银全部掉进了功德箱里,项弦抓住钱囊时里头已经空了。


    “要虔诚。”萧琨说。


    项弦一愣,继而哈哈大笑起来。


    “有意思。”项弦看萧琨转身离开,问,“你不许愿吗?拿来!”说着陡然出手要抢萧琨的钱囊。萧琨报复成功,心里正好笑,未料还有后续,马上喝道:“住手!”


    两人正争抢,奈何萧琨失了先机,自己的钱囊也被项弦抢去,忙道:“咱们只剩这点盘缠了!适可而止!”


    “你先整我。”项弦抛了下钱囊,萧琨骤然出手要夺回,却扑了个空。


    项弦想了想,没将萧琨的钱也一起扔进去,说:“你的钱现在归我了。”


    “随你,”萧琨只要别身无分文就行,钱在谁身上不重要,说,“拿去就是。”


    潮生分不出俩人何时在逗趣,何时在认真争执,生怕两人又吵起来,忙道:“取出来不就好啦,我来!”


    “别把手伸进去,”萧琨马上制止了潮生,“我不想再与住持啰唆,快走。”


    两人绕过庙宇,项弦问:“去哪儿?”


    “山里。”萧琨辨认上回的路径,他的记性很好,自小读书识字便过目不忘,找到路了以后,又朝玉垒山后山走。潮生问:“我们要去找谁吗?”


    “找你的一位老朋友。”萧琨说。


    潮生:“?”


    “稍后见着妖魔时,”萧琨说,“我会引起她的注意,不要害她性命,其后还有许多事着落在她的身上。那是一只花妖。”


    项弦被萧琨支使过好几次,都是到了地方没见魔影,但本着对他的信任,依旧做了战斗的准备。


    “我说‘动手’你就马上动手。”萧琨叮嘱道。


    “你去罢,没问题。”项弦说。


    萧琨找到花蕊夫人的藏身之处,没有像上一次般费诸多周折。潮生则充满疑惑,躲在一块石头后。项弦将智慧剑连鞘拿在手中,示意去就是。


    山崖上有不少玛尼堆,散发着很淡的魔气。


    萧琨走向玛尼堆中央,面朝一面巨大的崖壁,说道:“夫人。”


    “来者何人?”一个妩媚的女声响起。


    萧琨松了口气,总算有一次没白跑了!看见花蕊夫人的一刻,他就像见到久违的老朋友般,内心感动不已,甚至多了几分亲切感,只想上去抱着她哭一场。


    花妖:“???”


    只见花妖半身连接于崖壁藤蔓上,朝萧琨探来。


    四面诸多玛尼堆开始发散魔气,潮生惊讶道:“那就是魔吗?”


    “嘘。”项弦示意别惊动她,一手按在剑柄上,另一手扣住阿黄的羽毛。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花蕊夫人难以置信道,“是你吗?让我看看。”


    萧琨摊开双手,将她完全诱出,花蕊夫人以花妖形态不住攀延向萧琨,及至与他平齐,端详他的五官。


    “不……你不会是他。”花蕊夫人喃喃道,“可是……可是,你为什么会找到这里?”


    “他们认识?”潮生极小声地好奇地问。


    项弦同样茫然,做了个“不知道”的动作。


    花蕊夫人黯然神伤,伏在萧琨身前,悲伤道:“但哪怕轮回转世,他也不再记得我们的过往,他已经不再是他了。”


    这句话突然激起了萧琨的心事,令他念及自身,竟是难过起来,然而花蕊夫人已把双手按上了他的胸膛,顺势搂住他的腰,忍着泪水道:“不打紧,你也可以是他……”


    萧琨全身衣物陡然消失,随身之物落了一地。


    “动手!”萧琨回过神,忙喝道。


    但他已一丝不挂,被花蕊夫人抱着,拖向山崖前的妖座。重重荆棘掩来,萧琨白玉般的身躯被一身华服的花蕊夫人抱在怀中,上半身拥于膝前,那画面充满了妖异美,实在太震撼了!


    萧琨一个翻身想抓刀,却被花蕊夫人紧紧困住。


    潮生:“!!!”


    项弦:“……”


    虽然昨夜他们已见过萧琨的身体,但不知为何,今日之景,竟是令项弦血气上涌,犹如无数破碎记忆涌来,席卷了他对萧琨的印象。他犹如玉塑般的肌肉轮廓,肩背线条,性感的腰线,充满力量感的长腿,唯独“玉体横陈”四字能形容。


    萧琨情急下喝道:“动手啊!”


    项弦看见这一幕时,脑子里竟是“嗡”的一声,当场走神。


    “啊……”潮生说,“哥哥!哥哥!”


    项弦回过神,以手背擦拭,发现鼻前有血迹,当即道:“等等!”


    项弦尴尬得不行,忙抬手以袖子擦血,潮生则以为项弦有什么隐疾,毕竟他从未见过这等反应,忙道:“你受伤了吗?”


    “……我是纯阳之体,不打紧,一会儿就好了!”项弦最后只得在衣袖上胡乱擦拭。


    “你在做什么?”萧琨几下要推开花蕊夫人,花蕊夫人却发现了项弦藏身之处,脸色一变,挥出荆棘,缠住萧琨身躯,转身嘶吼,要冲向项弦与潮生埋伏之处。


    萧琨身体肌肤被荆棘划破,渗出艳红的血,更是触目惊心。


    几乎是一瞬间,项弦出手了!


    烈焰聚为火球,轰然与花蕊夫人对撞。潮生则快步跑来,说:“你流血了!”


    “不碍事!”萧琨对这点疼痛尚能忍耐,潮生扳开藤蔓,将他放下来,萧琨抬手,凌空抓来唐刀,抖去刀鞘。


    “你没穿衣服!”潮生说。


    项弦那边,真火与花蕊夫人对撞的刹那,花蕊夫人便狂喊一声,知道这对手修为远在自己之上,当即释放所有法力迸发出千万藤蔓。


    “当心!”项弦横剑左手,腾出右手,搂了一把萧琨,协助他避开花蕊夫人甩的荆棘鞭。


    萧琨将项弦挡在身后,左手森罗刀卷起缠绕荆棘,奈何千万藤蔓轰然涌来,将两人紧紧卷在了一起。无数藤蔓越织越密,且竭力绞动,在巨力之下越来越严实,犹如蠕动的攀蛇一般。


    项弦的智慧剑被绞住,一手抱着萧琨,萧琨则与他身体紧贴,关键萧琨还未来得及穿上衣物。


    “你……”项弦艰难道,“要……亲上了。”


    萧琨竭力侧头,脸被藤蔓压迫得与项弦牢牢贴在一处。项弦呼吸着他的气息,彼此嘴唇已近在咫尺。


    “刀呢?!”项弦看着萧琨红润的嘴唇。


    项弦侧过头,不想在这情形下与萧琨亲嘴,实在太尴尬了,奈何他们错脖后,头部在藤蔓的缠绕上,反而就像爱人之间侧头亲吻,主动靠上去一般。


    “被绞在一起了……”萧琨的皮肤上满是绞痕,他正在为两人抵抗最大的压力,说,“抽不出来……用火烧了它!”


    项弦:“我怕烧到你……”


    “快……”萧琨道,“骨头要……碎了!”萧琨连番抵抗,奈何他有再大力气,也敌不过藤蔓的绞杀,猛地撞在项弦脸上。


    项弦运转真气,火焰满布,朝着藤蔓开始发散。


    潮生发现智慧剑掉在一旁,忙快步去捡,奈何他未用过这等神兵,也不知用法,项弦为免被不相干的人乱碰,将剑格卡得很死,以潮生的力量根本拔不出来,只能连剑带鞘端着,朝着花蕊夫人比画。


    “还有一个?”花蕊夫人转身,眼中魔气狂喷。


    潮生:“你……你别过来啊!”


    藤蔓笼内,迸发出重重红光,火焰爆发!


    项弦以自己身体护住萧琨,摧毁了藤蔓牢笼,所有粗藤被烧断,继而萧琨伸手,召来森罗万象双刀。


    项弦几下解开外袍扔给萧琨,萧琨胡乱系上,将森罗刀扔给项弦,自己则侧身,喝道:“潮生让开!”


    潮生退后,花蕊夫人嘶吼着冲向两人,项弦一步上前,空手去接她当头抓下的利刃。


    萧琨刀交反手,化作一道虚影刷然掠去,行云流水,一刀将花蕊夫人的根须全部斩断!


    魔气爆发,扩散,冲碎了山崖上所有的玛尼堆。


    花蕊夫人趴在地上,不住呕出黑色的血液。


    萧琨暗道战胜过她一次,这次实在是托大了,险些翻船,以后一定要更小心。


    “哎!”项弦充满震惊地看着花蕊夫人,再抬头朝萧琨说,“真的是魔!她是魔!”


    萧琨:“我说了,没有骗你!”


    “这可是魔!”项弦说。


    “你头一次驱魔吗?老爷!”萧琨简直无言以对,片刻后又说:“潮生,救她,快,靠你了。”


    “哦!”潮生到现在还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忙道,“好,好的。”


    萧琨的脖子上、手臂上全是藤蔓勒出的红痕,嘴唇还撞上了项弦的牙,口中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项弦穿着单衣,鼻下还有血迹,狼狈不堪,肩膀更扭着了。


    “你要去撒尿么?”萧琨朝项弦道,“马上要开始听故事了。”


    项弦莫名其妙:“我为什么要撒尿?现在没有尿。”


    “所以你刚才半晌不动手,”萧琨说,“是在撒尿?”


    “没有!”项弦说,“我只是……只是……”


    萧琨看着项弦,示意询问,项弦马上改口道:“没什么。”


    项弦打量萧琨,此时萧琨正穿着他的武袍,内里却是空的,袒露在外的肌肤,脚踝、脖上、胸膛上全是被勒出的红痕,搭配上萧琨的肤色与那张俊脸,简直是项弦平生所见诱人之最,哪怕彼此同为男性,他亦有些把持不住。


    突然间项弦觉得,自己对萧琨竟有点动心!他的心跳很快,面对萧琨时紧张了起来,身体开始不听使唤。


    萧琨躬身检查自己掉落的物品,项弦说:“衣服还我。”说着就要伸手来扯。


    “我没衣服了!”萧琨道,“还你?我穿什么!住手!”


    项弦穿着单衣与武裤,又道:“谁让你靠近她……”


    “再扯!”萧琨怒道,“我要揍你了!”


    两人正在拉拉扯扯,另一边,潮生驱动法力,将花蕊夫人治好了。萧琨一手揪着外袍,半遮半掩,另一手竭力将项弦拖到花蕊夫人面前,示意他好好听,别再胡闹。


    “你从何处得来这魔气?”项弦问。


    花蕊夫人低声道:“昆仑的仙力,你是……你是……”


    潮生也发觉不妥,颤声道:“你来自昆仑?”


    花蕊夫人蓦然抬头,望向潮生。


    萧琨:“她是一百五十年前,从白玉宫下凡的侍者,也即蜀地的‘花蕊夫人’,孟昶的慧妃。”


    潮生道:“你是费慧!我知道了!是你!”


    “小主人?”花蕊夫人睁大双眼,难以置信道。


    萧琨朝潮生说:“她当年还为你浇过水。”


    花蕊夫人爬向潮生,抱着他的腿,大哭不止。


    萧琨又朝项弦说:“她也是善于红的师父。”


    “是。”花蕊夫人泪眼婆娑道,“当初我来到蜀地,为寻找瑶姬的下落……”


    萧琨:“阴错阳差,结识了蜀帝孟昶。”


    花蕊夫人悲伤道:“这些年里,我始终在等待。”


    萧琨:“于是你入了魔。”


    花蕊夫人:“被我徒弟所趁……”


    项弦终于听不下去了:“你俩唱双簧呢这是?!跟魔一唱一和?!”


    萧琨道:“我只是想解释得更清楚些,免得又说我凡事瞒着你。”


    项弦一头雾水:“这么补充,我更听不懂了!”


    潮生显得愈发糊涂:“善什么红,又是谁?”


    萧琨于是走到一旁,站在山崖尽头望向玉垒山下浮云,前朝大诗人有作“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来到此地,远眺山下确实有时光变迁、岁月荏苒,而山川万年如一之感慨。


    这感慨放在萧琨身上,又显得更为感同身受,重来一次,仿佛许多事变得不一样了,却又一模一样。


    他现在只想快点找到宝音与牧青山,并请求他们,让项弦想起上一世之事——这样他们才能彻底将自己交给彼此,否则总觉得像是隔了一层般。他不愿使用幽瞳去窥探项弦的内心,上一世也是项弦凡事采取主动……想到此处,萧琨竟发现并不像自己以为般地了解项弦。


    何况他也不知道我的心,单方面窥探有何用?


    至于黑翼大鹏与巴蛇,它们眼下又在何处?萧琨望向远方,眉头深锁。


    项弦终于理清了这一团乱麻,过来道:“所以,要从这花妖身上,顺着找到善于红,再找到谁在给她下令,并寻找天魔宫所在,是这样罢?”


    “是的。”萧琨转过身,看见项弦的一刻,心情又好了不少,想拉一下他的手,或者摸摸他的脸,仿佛这样能让自己充满力量。


    项弦:“到都江堰时怎不先说清楚?这有卖关子的必要吗?”


    萧琨:“我向来不善言辞,想得多,说得少。”


    项弦:“我看你唱双簧倒像是特地下功夫练过呢。”


    萧琨笑了起来,项弦注视他的双眼,忽有点不自在,避开他的目光,又道:“潮生!”


    潮生已将花蕊夫人的伤治好了,她来自昆仑,与潮生有着同源青木之力,虽修为散去不少,却依旧能保住性命、恢复人身。


    “能别杀她吗?”潮生说,“虽然她犯了错,可是……可是……我不忍心……”


    萧琨说:“她关了不少男人。”


    花蕊夫人被驱魔时,玉垒山妖巢中的不少小妖怪被吓得屁滚尿流,老大被揍,竟无一敢上前帮忙,此刻项弦作势抬手,妖怪们便一哄而散。萧琨找到后山处被囚禁的壮年男子们,个个魂不守舍。


    “你是不是该给他们道歉?”项弦又道,“按我往昔脾气,现在就算不杀你,也该收你,但看萧琨面上,今天你至少得道个歉。”


    花蕊夫人挨个朝被囚的男人们道歉,再放他们回家。项弦又说:“这儿还有一个呢?”示意身后还有萧琨。


    萧琨马上道:“她没对我做什么。”


    “对不起了,”花蕊夫人说,“我也是入了魔,陷入情之执念。”


    萧琨沉默片刻,点了点头,说:“不碍事,能走出来就行。”说这话时,萧琨心中又随之一颤,情之执念,何其难解?如今落在自己身上,又有多少希望能挣脱?


    然而此事过于细想,终归不祥。萧琨抛开念头,又说:“你在山下等我们罢,还有一事要办。项弦,潮生,跟我来。”


    离开妖巢时,项弦做了个自然而然的举动——伸手去搭萧琨的肩。


    萧琨没有动,心里怦怦地跳着,让项弦搭着肩膀往前走。


    他带着两人到得后山,找到葛亮的故居。项弦端详壁画,说:“这是心灯所在的线索。”


    “对。”萧琨答道,“上一任心灯所留下的指引,这是克孜尔千佛洞,健驮逻风格的壁画,我只是带你来看看。”


    项弦难以置信,打量萧琨,说:“你知道得挺多啊。”


    萧琨想了想,说:“葛亮故去以后,魂魄归入天脉去轮回,心灯便受到鸠摩罗什设下的禁制召唤,飞往西域。”


    潮生说:“诸法归寂,唯心灯万古如昼,光耀永存。是不是找到它,就能战胜魔王了?”


    萧琨还思考着要如何解决斛律光的问题,一行人复又下山去。回到客栈后,见花蕊夫人正等在客栈门外,低声说:“小主人,我已为他们的家门施展盛荣之术,权当谢罪。”


    潮生说:“待得哥哥们把事办完,也许你就能回白玉宫去了。”


    花蕊夫人叹了一声,说道:“我没有脸再回宫了。”


    项弦取出一个瓶子,说:“再说罢。你现在需要休息,我们带着你打尖吃饭,多有不便,所以,委屈你先在琉璃瓶内待上几天。”


    花蕊夫人会意点头,项弦便以那绘有镏金符文的琉璃瓶收了她入内,只见瓶中多了一朵含苞待放的芙蓉,项弦将瓶收入乾坤袋中,不再多看。


    夜间,潮生照旧饭后睡下,余萧琨与项弦倚栏夜话。不知为何,项弦比起前几日,对萧琨显得更亲近些。


    “在想什么?”萧琨问。


    “善于红很不好对付啊,”项弦说,“与我师父修为差不多,智慧剑不出鞘,我还真没把握收拾得住她。”


    萧琨:“必须先设法将她抓住,再逼问线索。”


    项弦:“只有这么一个琉璃法瓶,当初与师父一起做了六个,余下的我没用好,都碎了,要抓善于红,就必须先把费慧放出来,腾出瓶子。何况我并无把握,用它收一个魔,万一又碎了怎么办。”


    萧琨:“先尽可能地削弱她,不要下手驱魔,再稍微改一下琉璃瓶,令它适合困住‘魔’。这个收妖的符文,你可以重新做烫金……喏,就在这儿……”


    项弦受到萧琨的启发,开始认真重新审视这个法宝,说:“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萧琨不答。项弦想来想去,又觉得诸多头绪实在太也复杂,说:“聊点别的罢,晚上再干活儿,总在谈工作,累死了。”


    项弦活动筋骨,伸了个懒腰,萧琨则依旧以沉静的眼神注视着他。


    “你在想什么?”项弦又问。


    萧琨所想的,是现在就翻过案几,扑上去,把他按在身下,再动情地、认真地吻他,告诉他自己有多想他。


    “我不想说。”萧琨只答道。


    项弦怀疑地打量萧琨,说:“别总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前路虽难,却仍有希望。”


    萧琨确实很郁闷,郁闷却不来自前路艰难,而是在于他与项弦之间的关系,就像始终隔着一道门,无法真正地推开门,去触及对方。


    “喂,”项弦一脚从案几下伸过来,轻轻踹了下萧琨,“别担心。”


    “我去睡了。”萧琨主动离开,生怕自己与项弦继续这么相对,又喝了酒,稍后控制不住自己真的会亲上去。


    “让我看看,身上伤痕好些了么?”项弦凑过来,伸手解萧琨的外袍,发现他胸膛上仍有藤蔓的勒痕。


    “别闹。”萧琨的锁骨与脖颈已因酒意发红,他轻轻挡开项弦的手,说,“你也早点睡罢。”


    项弦目送萧琨回房,对着那装有花蕊夫人的琉璃瓶端详,想修改符文,脑子里却控制不住地出现白日间萧琨被花蕊夫人抱在怀中的那一幕。


    这身体当真诱人——项弦心想。他竟会对男子的身体产生兴趣,更忍不住生出把萧琨抱在怀里的冲动,或是抚摸对方……不行!这念头太恶心了!


    项弦努力将混乱的思绪拉回来,抑制住体内左冲右突、不受控制的阳气。


    项弦打了个呵欠,回房去,见萧琨今夜躺在了潮生身畔,便把他朝里头推了下,躺在榻上靠外处,睡着了。


    “哥哥……”项弦双手从身后迷恋地抱着萧琨,说,“咱们重来一次?”


    萧琨稍转身,低声说:“光天化日,又是在驱魔司里……你……快住手!”


    两人都只穿着浴衣,项弦把手伸向萧琨的浴衣。萧琨被他一碰,很快便受不了了,转过身,将项弦推在榻上,怒了,摁着他的双手,项弦开始笑,两人都满脸通红,萧琨按着他,低头就亲。


    项弦当即两三下除去浴衣,搂住萧琨脖颈,两人耳鬓厮磨,缠绵相贴。


    一缕天光从驱魔司的侧窗处照入,映在他的眉眼间。


    项弦醒了,发现自己从背后搂着萧琨,对方的呼吸原本正急促,就在项弦睁眼的一瞬,萧琨屏住了呼吸。


    项弦陡然意识到了什么,马上放手,低头看衣物,满脸通红,抓起外袍快步跑向浴室。项弦一走,萧琨便也马上起身,沉默片刻,下床,找出换穿的长裤。昨夜两人都身穿白衣薄裤,梦境留痕非常明显。


    “啊。”潮生睡眼惺忪,是最后醒的,正看见萧琨在换衣服。


    “我尿床了吗?!”潮生犹如遭遇了晴天霹雳,小时候被接往白玉宫,他还尿了几次床,每次都很难堪,幸而皮长戈从不责备。


    没想到长这么大,居然还会尿床!潮生快哭了,说:“我昨晚上是不是尿床了?!”


    “没……没有,”萧琨满脸通红,说,“不是你。”


    “那是谁?”潮生一脸懵,说,“你们都二十来岁了,还尿床吗?”


    “别问了,”萧琨说,“快起床,吃早饭去。”


    潮生快哭了,说:“对不起。”


    “真的不是你,”萧琨说,“忘了这件事罢。”


    太尴尬了。萧琨心想。


    项弦洗了个冷水澡,好半晌才冷静下来,回到房外敞厅时,潮生一脸疑惑,但显然得了萧琨耳提面命,没有再刨根究底地追问。


    项弦指指浴室,意思是:你不去洗澡?


    萧琨一阵风般地收拾过床褥,又去洗漱,朝项弦问:“昨夜没睡好?”


    “睡不踏实,”项弦答道,“困,一直做梦。琉璃瓶改好了,今天试试罢。”


    “做了什么梦?”潮生问。


    项弦还沉浸在昨夜的梦里,当即满脸通红,解释道:“乱七八糟的梦,别问了。”


    潮生:“今天咱们要去成都吗?”


    “嗯,”萧琨说,“早饭后就走。”


    这天萧琨召唤金龙,飞回成都,项弦则提心吊胆,只怕萧琨再次发病,幸而距离尚近,一刻钟时分便已飞抵。


    然而进了成都城,开始计划,项弦很快就与萧琨陷入争执中。


    “你这样我没办法交代,”项弦说,“一见面就埋伏她?”


    “否则呢?”萧琨说,“你也知道善于红那厮不好对付。”


    潮生:“啊?”


    项弦与萧琨同时转向潮生,示意怎么了?


    “我可以去买那个东西尝尝么?”潮生说。


    “那叫糖油果子,想吃就去买。”项弦答道,又朝萧琨说:“她执掌成都驱魔司一百年了,一百年,你知道一百年是什么意思吗?没有由头,甚至不当面对质,直接动手?你让我怎么朝郭大人交代?”


    “我不想听见郭京的名字,”萧琨说,“江湖骗子!要不是他,也不会……”


    萧琨想起上一世郭京承诺以撒豆成兵术守开封,最后被金兵破门而入,引发屠城的一幕,差点就说了不该说的话。这些日子里他已经非常小心了。


    项弦:“你不能只凭一个预言,突然动手剿她,就算收妖,也必须先劝她放下屠刀不是么?”


    项弦的本意是先带着花蕊夫人与善于红当面对质,说不通再动手。


    萧琨失去了耐心,只得说:“行,你们南传的驱魔师,你说了算。”


    潮生:“可是我没有钱。”


    “别这么说话,”项弦摸银子,道,“咱们这不是商量么?你师父没教过你收妖的规矩?总没有不分青红皂白,见面就下重手的道理……”


    “没有!”萧琨大了点声,提到师门时,他便怒气上涌,说,“我没爹没娘,师父也不上道!”


    “别吵好吗?我不吃啦!”潮生总在担心他们随时会吵起来,仿佛有一根看不见的弦,在双方之间拉扯,时松时紧。


    这话一出,项弦反而不好再说什么,摸出碎银给潮生,答道:“对不住,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说了算。”


    “没关系,”萧琨道,“按你说的来。”


    潮生用那一两碎银,买回了四十串糖油果子。


    项弦一手扶额,说:“潮生,买东西是要让人找钱的。”


    “我……不知道,”潮生说,“全给他们了,老板还在炸,怎么办?”


    “收着罢。”萧琨只得答道。三人坐在路边,潮生想把好吃的分给他俩以缓和气氛,项弦便接了,说:“小时候来成都,师父也给我买这个吃。”


    “我不吃甜的,你们吃罢。”萧琨正在想要怎么制住善于红,她活了一百多岁,上一次联手揍她便险些翻船,千万不能被她跑了。


    项弦则因先前那句“没爹没娘,师父也不上道”而心头触动,暗道自己不该这么说话。但他一时忘了萧琨身世,只大致知他是半人半妖,一定遭遇过许多折辱,来自他人的折辱能一笑置之,来自自己内心的折辱,却往往一辈子也过不去。


    项弦朝萧琨递了递糖油果子,萧琨没有接,只望着青羊宫方向出神。


    “哥哥?”潮生小声道。


    萧琨看了项弦一眼,项弦那手停在空中,只不说话,那是个主动和解的信号。


    萧琨接了。


    “没关系,以后我给你买。”项弦又说。


    萧琨听到这话时鼻子一酸。末了,项弦与潮生吃得津津有味,片刻后还去摊前等。


    “四十串,”萧琨的情绪消散得无影无踪,说,“你俩吃了四十串!不腻么?!”


    潮生说:“没有四十,就三十九串,一串被你吃了。”


    “每串只有一个啊!”项弦莫名其妙,“吃点零嘴怎么了?这都要管?”


    “干活!再耽误下去天黑了!”萧琨的感动之情已烟消云散,恨不得揪着项弦拖去青羊宫。


    冬季正午,青羊宫内不知为何冷冷清清,空无一人。


    “宫中在准备年末法事,”守门的弟子说,“施主请改天再来罢。”


    项弦朝门内看了眼,与萧琨交换眼神,绕到高墙后,萧琨几下奔跑,一手搂起潮生,翻了过去。


    “现在究竟如何?”萧琨说,“不递帖子,不报名号?你不是要苦口婆心,为她消业障么?”


    “听你的罢。”项弦也不坚持了,跃过围墙落地。


    萧琨:“算了,听你的,我也不认识她。”


    项弦见又要陷入僵持,想了想,说:“行,那就先去内殿,吓她一吓,再看看能诈出什么话来。”


    他们沿着青羊宫主殿一侧往里走,偶有弟子穿梭来往,项弦九岁时造访过,如今大致记得格局。


    “就在那儿。”项弦寻思着见了善于红,要如何逼出消息。


    “待会儿你去说。”萧琨道,“我不懂,收妖时见面先说半天,最后还不是动手?”


    “上天有好生之德,”项弦放出花蕊夫人,朝萧琨道,“你太暴力了,好好看我怎么做。”


    “是,我戾气重。”萧琨答道。


    项弦又道:“费慧,看着点你的小主人。”


    萧琨:“稍后我们让你与徒弟说话时你再指证她的罪状。”


    花蕊夫人颇有不安,潮生牵起她的手,示意无事,花蕊夫人叹了口气,说:“长衾步入歧途已久,我劝不住她,只怕争执一起,波及甚广,有伤天和。”


    “你看?连她也这么说。”萧琨道。


    项弦:“……”


    他们通过前殿,进入青羊宫后院区域,潮生还在左看右看,萧琨说:“里面保不齐有禁制,等等!项弦!”


    项弦踏出一步,直觉同时提醒了他与萧琨此地有不妥,就在他们脚下,一个符文亮起,紧接着扩散到四面八方。萧琨喝道:“是埋伏!潮生!!”


    潮生茫然转头,青羊宫内登时幻化出无数黑色藤蔓,平地而起,禁锢法阵开始旋转,四面喷发出魔火。


    “来了?”善于红的声音阴恻恻道,“当今小辈,也不知道先通报么?”


    萧琨马上抖开双刀,冲向潮生,双刀旋转时,四周竟是卷起无数黑耀岩凝结而成的山石,与森罗万象的刀光相撞,发出巨响。


    山石牢牢挡住唐刀威力,潮生大喊一声,被藤蔓卷向黑暗深处,他释放出全身仙力,迸发出绿光,滔天魔气却疯狂涌来,压制住了潮生。


    花蕊夫人大喊一声:“小主人!”


    绿意涌起,守护住潮生,花蕊夫人面朝空中,看见善于红魔躯中闪烁红光的双目与滔天魔气。


    “你为何会落到如今境地?!”花蕊夫人怒道,释放出无数花瓣,善于红那魔气轰然涌来,与昆仑仙力对撞。


    “师父,”善于红阴恻恻道,“你竟是挣扎出来了,不容易哪。”


    花蕊夫人对孟昶一腔执念已有一百五十年,善于红的计划极有耐心,多年来每次前去探望,俱以魔气灌注于玛尼堆中,只待花蕊夫人入魔失智,便大功告成,篡其魂魄中晖轮,取昆仑神侍而代之,从此在天地脉中以“真我”之身,世世轮回。


    按理说除非心灯现世,否则谁也解不得花蕊夫人的魔障,奈何萧琨以出自昆仑山神兵斩断其身躯,魔气便被悉数释放,潮生又以同源之术修补,以这样的方式来完成除魔之举,大出善于红之预料。


    不久前她已接到了天魔宫的传讯,令她提防人间驱魔师,善于红感觉到自己苦心营造之局即将被打破,依旧不死心,在青羊宫中布下天罗地网,等待驱魔师来投。如今一见项弦,她便悍然发动布置,将所有人卷入其中。


    “潮生——!”萧琨意识到对方已有防备,顾不得与善于红正面交手,将最难对付的家伙留给项弦,侧身连斩带劈,形成旋风,卷入了黑色的荆棘藤蔓中。藤蔓不断飞卷,拖着潮生,四周黑岩层层隆起,将他关在其中。


    善于红以石岩困住潮生后,知道项弦才是主力,当即发出尖啸,双手幻化为满是尖刺的藤蔓鞭,喝道:“今天就让我看看,传闻中的智慧剑究竟有几分厉害!”


    “那你可当真不虚此生了。”


    项弦朗声道,退后一步,躬身,知道对方抢到先手,再不马上应对,必定有危险,当即一个剑指手诀,抽出了智慧剑!


    骤然间,项弦抽了个空,智慧剑只在他手上出现半截。


    断剑出鞘的一瞬间,项弦如往常般注入灵力,三枚符文亮起,又极快地熄灭。


    黑黝黝的断剑握在手中,伴随挥剑动作,带出“呼”的一声风响。


    所有人同时愣住,看着场中,项弦手里那半截断剑。


    项弦下意识地低头,一脸茫然,注视自己的神兵。


    “操。”项弦说。


    第89章 告白


    善于红一怔,疯狂大笑。


    “哈哈哈哈哈——”


    藤蔓朝着项弦疯狂涌来,眼看就要将他全身穿透之际,萧琨祭起幽火,横掠!


    靛蓝色幽火与黑暗藤蔓对撞,最后关头,项弦被萧琨一扑,两人同时撞向青羊宫侧殿。


    项弦挣扎爬起,左手持鞘,下意识地倒了几下,压根无法相信自己眼前所见,再看右手。


    刹那间,萧琨想起开封城外那场大战,当时项弦入魔,智慧剑断,因果回溯……智慧剑并未随着时间轮转而被修复?!这把神兵不在因果之中!


    “哥哥——!”潮生大喊一声。


    潮生双手结印,祭起法宝山河社稷图,顿时地面犹如巨浪般升起,但四周的黑曜岩疯狂涌来,再次压下。


    藤蔓再次冲来,纠缠于一处,化作尖矛轰然插入偏殿两人坠落之处,眼看两人就要被串在一起时,项弦猛地将萧琨拖到身后,横过断剑抵挡。


    项弦注入平生所有修为,强行催动断剑!智慧剑嗡嗡作响,连剑鞘内那半截亦得到感应,迸发出金光。


    较之剑身完好之时,虽然那威力无法相比,但神兵对魔气依旧有天然的克制优势,顿时以半剑将胸前藤蔓斩断。


    “先伏魔!别走神!”萧琨转身,祭起双刀,知道这下麻烦了,但眼前还不是商量麻烦的时候。


    项弦:“不是……”


    萧琨:“先解决她再说!还能用么?”


    项弦:“否则呢?!不能用也得用!”


    萧琨:“那就交给你了!”


    项弦一脸茫然,奈何善于红的攻势铺天盖地,他们来不及细说,已无法再召唤明王降神,只得左手持断剑,右手握剑鞘,疾冲而去。只见他浑身金火飞燃,架剑直指,做穿刺式,化作一道强光,轰然击向善于红所化的魔人!


    善于红顿时意识到,斩妖除魔的智慧剑哪怕断成两截,其力量依旧非自己能抵挡,她严重低估了项弦的实力,当即祭出镇妖幡。


    原本被收入镇妖幡的妖怪们迸发,散了漫天,镇妖幡破开,神兵裂帛之声“哗啦”一响。


    “交出来罢!”花蕊夫人手中焕发光芒,一道碧绿色藤蔓疾抽而至,刷然夺走了善于红手中法宝,善于红大怒,释出黑暗藤蔓,与花蕊夫人对撞,魔气与昆仑清气彼此缠绕。正僵持时,项弦无声无息地冲到了她的背后。


    剑威靠近,善于红撤去法力,抽身飞高,就在即将逃走那一刻,项弦已欺近她身后,以半把断剑,自下往上一招斜掠。


    剑气将魔人善于红的躯壳炸去半边,伴随着震彻天际的痛号,善于红不敢再战,化作黑烟在空中飞舞,掠向被石柱控制住的潮生。


    萧琨冲进黑曜岩山中,等待的就是这一刻,只见他双刀叠并,手掌互握,两手握刀鞘,同时指腹搭于刃上,左右手同时发力一抽,刀刃背离,指间鲜血迸发,洒落刀刃化作幽火。


    黑曜岩法阵爆破,诸多巨岩如泰山压顶般朝他压下,萧琨运起毕生所学,一招旋流乱舞,吼道:“破!”


    刀光交错,黑曜岩山崩开,魔人善于红颈中那天珠发出轻响,崩开一角。潮生则祭起山河社稷图,地面飞速耸起石山,推着萧琨朝空中不断升高,到得善于红面前。善于红先受智慧剑之创,再被萧琨带着幽火的乱舞式轰然击破,发出了惨痛的尖叫。


    尖叫爆发,潮生与萧琨耳膜剧痛,潮生捂住双耳,萧琨受刺耳之声冲击,坠下地面,花蕊夫人抖开长袍,巨大的花瓣将他们一兜,裹起。


    而下一刻,一条巨大的蛇从虚空中猛地蹿了出来!


    巴蛇!萧琨看见蛇口时,马上回身前去救援项弦。项弦无法降神,被巴蛇当胸一撞,身在半空吐出一道鲜血,他以断剑架住巴蛇獠牙,另一手持剑鞘,屏息,学着萧琨爆喊,来了一招乱舞。


    巴蛇庞大的身体被带得在空中旋转,巨尾横里抽来,正要击中项弦的刹那,萧琨从旁冲到,为他挡了一式,两人同时撞破青羊宫正殿屋顶,坠入殿内。


    巴蛇以碾压之势冲向善于红,一口将残破的她咬住,吞入腹中,猛然拧转,化作黑色闪电,划破长空,犹如龙起,再骤然冲向数里外的锦江之中,接触水面的一刻幻化作无数黑气,融入了江水。


    四面建筑纷纷倾塌,萧琨抱着受伤的项弦冲出正殿,听见四面八方的慌乱大喊,弟子奔跑不绝。


    潮生与花蕊夫人奔向正殿前,项弦不住咳嗽。


    “你中毒了!”潮生大声道,当即跪在地上,花蕊夫人说:“是巴蛇之毒,快为他驱毒。”


    萧琨半身为战死尸鬼,向来百毒不侵,曾经与巴蛇相战亦打得浑身是血,却没有中毒,是以未做解毒准备,当即紧张起来。


    所幸有潮生与花蕊夫人联手,灵力注入项弦被巴蛇獠牙划破的伤口,不片刻黑血便转红,项弦仍然双目紧闭。


    “不碍事,”潮生松了口气,说,“已经为他解毒了。”说着又从随身小包里掏出句芒叶片,贴在他被巴蛇咬穿的肩膊上。


    四周混乱更甚,不少弟子已围了过来,却不敢靠近,只远远地看着他们。青羊宫外响起了嘈杂声。


    “官差来了,”萧琨短短瞬间判断出形势,说,“先走再说!”


    项弦醒来时,正伏在萧琨背上,听到他与潮生的对话。


    “我不太会搭积木……”


    “差不多就行了,快走,”萧琨的声音道,“还得去江边坐船。”


    “哥哥没事罢?”


    “一会儿能醒,得抓紧时间。”萧琨背着项弦,往锦江边的码头去。暮色低垂,成都入夜,晚霞一片绛红,银月与落日同辉,锦江岸畔的货运小船则星火点点。


    项弦想起了七岁那年的某个夜晚,与沈括去神农架调查山中精怪之事,到了后半夜,他实在困得不行了,沈括便背着他,沿山路出来,回客栈去歇息。


    他在沈括背上睡了一路,清晨醒时,见月下西垂,日出东天,雾蒙蒙的,也是这么一个日月同辉的时刻。那时的师父犹如高山一般,屹立于视线的尽头。


    望山跑死马,走了这许多年,却永远也到不了。


    在萧琨的背上,项弦再一次感受到了某种坚定与强大,他也像沈括一般,从未停步。


    “醒了?”萧琨问。


    项弦要下来,萧琨主动解释道:“这会儿咱们去坐船。”


    “嗯。”项弦尚不太清醒,萧琨解释了经过后,项弦说:“那家伙跑去了何处?”


    “也许在巫山,”萧琨说,“多半就躲在那里,就算抓不到善于红,那里也是我们的必经之地。”


    项弦在码头上与潮生、花蕊夫人坐了会儿,萧琨前去与船家商量搭船,尽量选了较大的江船。花蕊夫人低声说:“小主人,我们就在这里别过了。”


    潮生拉着她的手,答道:“费慧,你回白玉宫去罢,现在家里只有长戈与禹州了。”


    花蕊夫人犹豫片刻,潮生又道:“我下凡间来,总放不下心,回去照看皮长戈,不会有人责怪你的。”


    “我知道了。”花蕊夫人牵着潮生的手,依依不舍,又朝项弦说:“请求您照顾好小主人。”


    三人乘船顺流而下,抵达恭州。时近岁末,江面上一层白茫茫的雾。


    船舱中,项弦、萧琨与潮生三人坐在案前,木案上摆放着断成两截的智慧剑。


    潮生快要哭了,说:“我……我……是不是上回……我拿着乱挥……弄坏了它?”


    萧琨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从认识项弦那天起,智慧剑就是他们最大的倚仗。


    哪怕天魔转生,神州哀鸿遍野,面对再强大的敌人,只要项弦抽剑,金光现世的一刻,他们就绝不会落败。


    而上一世,自己架住入魔后项弦的杀招,令智慧剑断成两截,那场面深深震撼了萧琨。


    项弦入魔了,萧琨为了唤醒他,当时再没有办法,只能竭力阻止;事实上智慧剑断,亦是驱使他下了最终决定,拼着让宿命之轮回到穆天子手中,也要强行发动回溯的原因。


    毕竟斛律光已死,心灯消失,智慧剑再断后,他们失去了驱魔的手段。


    萧琨本以为回溯后,他们依旧会仗着项弦手中的神兵所向披靡,没想到就连时光逆转的强大力量,亦无法修好它。


    这下萧琨连死的心都有了,他猛地一捶案几,把潮生吓了一跳。


    项弦在度过了最初的震撼后,倒是很快冷静下来。


    “不,不是你,潮生。”项弦平静得让萧琨很意外。只见他握着剑柄,持神兵的上半部分,拇指抚过断口:“这应当断了有一段时日了,只是我没拔剑,一直不曾发现。”


    项弦面对强敌时,只需抽出少许智慧剑,便能借力施展绝世武艺,这些年里,能让他完全出剑的机会少之又少,不过寥寥数次。


    “我记得你上次说过的话。”项弦朝萧琨说。


    萧琨:“别提了。”


    项弦简直冷静得非同寻常,说:“你告诉我,智慧剑终有一天会断,因为我会以它屠杀凡人……”


    “怎么可能!”潮生说,“你不会这么做。”


    项弦注视萧琨双目,萧琨心中转过千百个念头:告诉他真相?智慧剑是被我亲手所斩断?因为你在上一世入魔了?开封城外战场上所发生的那一切,依旧历历在目,说出实话后,他会不会生我的气?


    正当萧琨把心一横,要开口时,项弦却说:“我后来仔细想过,兄弟,搞不好我真的会这么做。”


    萧琨心头一凛,望向项弦。


    项弦安抚潮生道:“别害怕,哥哥本性不是这样的人,但这世上有许多事,明知道是错的,也会控制不住自己。”他叹了口气,又说:“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金兵打到了开封城外,我手持智慧剑,入魔了,眼里只有鲜血,脑子里只有杀意,我想把他们统统杀光。”


    萧琨暗道:既然如此,也不必我再说了,前世依旧会透过梦境,产生影响。


    项弦又以复杂的目光看着智慧剑。


    潮生安慰道:“那不是真的,哥哥,只是个梦。”


    “然后呢?”萧琨却道。


    “然后你用手中双刀,架住了剑,”项弦沉声道,“让我快点醒醒,于是我醒了。”


    项弦的眼里带着少许迷茫,又伸手摸了摸潮生的头。


    “认真说来,”项弦道,“智慧剑似乎一直在抗拒我,从交到我手中的那一刻起,我就有这种感受。”


    萧琨:“不,项弦,不要这么说,你是持剑者、不动明王传人。”


    项弦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他看案上断剑,说:“你觉得这话有说服力么?”


    萧琨一手扶额,说:“我怎么觉得你似乎在幸灾乐祸?这是你的家传宝剑!”


    项弦的心情一直也很复杂,但被萧琨这么一说,骤然意识到了:“有一点?唔,兴许我内心深处,也不屑于得到它的承认罢?仿佛我这一辈子无论做什么,都在努力地获得它的承认。但我就是我,凭什么我要朝一把剑证明自己?这下好了,大伙儿一拍两散,就这样罢。”


    “这是什么话!”萧琨当真抓狂了,差点就要吼他。


    “别生气!”潮生马上试图缓和气氛,“其实断了也不是不能修,对不对?”


    项弦倒是先想清楚了,这么说来,从今往后,他不能再召唤不动明王附体,也不需要再费心思了。持剑曾是他的责任,现如今随着它断成两截,一切也宣告结束。


    “否则呢?”项弦反倒变得轻松不少,认真道,“我就算痛心疾首,呼天抢地,又有什么用?”


    似乎也是这么个道理。萧琨正思考着修复它的办法,只听项弦又道:“所以,咱们不用再去挑战魔王了?这是天意,天意啊,你可以回去专心复国,我也可以回开封。不过在这之前呢,咱俩要么先……哎呀!干什么!别动手!”


    萧琨按捺不住,越过案几,摁着项弦要揍他,潮生忙道:“这船很小!会翻的!”


    项弦侧身,一副欠揍表情,横拳抬腿缩在船舱一头,充满提防,只怕萧琨再来揍自己。船舱中的气氛陡然变得诡异起来。


    萧琨简直对他忍无可忍,说:“你当真是个混子。”同时眼望他的表情,心里又不禁感慨:


    我就是喜欢这样的你。


    萧琨认真端详断口,再盯着项弦,说:“凤儿。”


    “哎,”项弦正色道,“别叫我小名。”


    潮生笑了起来。


    萧琨认真地说:“先前你有智慧剑,我打不过你,这下你的倚仗没了,你是不是得给我老实点儿?”


    潮生的笑容陡然消失,项弦顿时暗道不妙,自己与萧琨的武艺相仿,真要说起来,萧琨还高了自己半筹,先前自己有神兵智慧剑,眼下剑已断去……


    “……你要是再胡说八道,说什么弃守护神州职责于不顾,我真的会动手打你,”萧琨说,“你给我老实点儿。”


    项弦拿着剑柄,朝萧琨比画,气势不能输:“来啊,我不怕你!”


    虽然项弦嘴上说着不怕,眼神却暴露了他的内心。


    “只是开个玩笑,”项弦改口道,“放心罢。唉!我就是个劳碌命!有没有智慧剑,我都注定了得去拼死拼活一番,躲不掉的。”


    萧琨当然知道项弦并非真的这么想,只因这许多年中,谁也没有问过他的意见,便将担任护法武神、持剑救世的重任压在了他的身上,多少对他有点不公平。


    更何况智慧剑始终没有真正承认过项弦,成为他的一个心病,既让他为这世界付出一切,又不认可他,换了萧琨自己,也会觉得憋屈光火。


    智慧剑威力全开之际,托付了神祇的意志么?若那位不动尊清楚这一切的经过,此时此刻,祂又在想什么?


    “咱们先不说为什么断,”潮生说,“哥哥们,它还能用不是么?”


    “唔,”项弦说,“只能发挥一部分力量。”


    “它依旧会绽放出除魔之光。”萧琨想起来了,智慧剑虽断,却依旧保留着部分功能。


    “幻化不出其他形态,”项弦道,“无法降神,因为降神须得用我法力,注入剑身,令七光符文同振,现在还勉强能对魔族造成伤害罢。”


    萧琨将上下两截剑身拼在一处,潮生说:“这儿有糯米糕,加点鸡蛋清,把它先粘回去看看么?”


    萧琨与项弦同时沉默,不知如何回答。


    “啊,”潮生道,“我只是提出一个设想,也许只要灵气顺着剑内的流动路径贯通,就还是能……照旧使用?”


    萧琨:“是不是可以用……较为稳固的办法?比如说拿藤箍一下?”


    “啊!”潮生说,“是的!”


    “没有用。”项弦说,“剑是能拼回去,但中间断了,法力过不去。”


    “试试看罢,”萧琨说,“潮生,你来。”


    潮生从随身小包里掏出一枚种子,放在手心,催动藤蔓攀爬生长,缠上智慧剑身,收缩,将它牢牢箍在一处。萧琨则取出唐刀,削去多余的部分。


    “好了。”萧琨做了个“请”的动作。


    项弦:“………………”


    “先这样罢。”项弦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还不如我双手持上下刃,学你用二刀流呢。”


    “也可以。”萧琨要解开藤蔓,项弦却道:“不不,别再折腾了。”


    “回去问禹州?”潮生说,“他说不定会有办法,或者我去翻翻看白玉宫的古籍。”


    萧琨:“让我想想,也许能重铸的,我读过不少煅冶的书……唔。”


    萧琨绞尽脑汁,回忆学艺时所知,隐隐约约,想到了某个传说。


    “别想了,再说罢。”项弦挥了两下智慧剑,修复所用的藤蔓轻若无物,倒没有任何影响,奈何每当法力注入之时,到了断口处便不再往前一寸,只能调用半截智慧剑的力量。


    “暂时不要再讨论它了,”项弦将剑格处的绿叶摘干净,说,“过后再慢慢地想办法。是不是接下来还有重要的事要做?”


    “得去圣地,妖族圣地就在三峡深处。”萧琨寻找着合适的区域,说,“我们已经很接近真相了。”


    “最后巴蛇去了哪儿?”项弦没有看清巴蛇去处,问道。


    “它裹挟善于红,逃入了锦江。”萧琨答道,“我们已经快到了,船家,我们就在前头下船。”


    小船划近浅滩,在一处码头前靠岸,萧琨结算船钱,与他们沿江滩走去,不时望向两岸的群山。这里是进入巫峡之前的最后一个船只停靠点,再往前,就是无数孤崖了,水流湍急,江边怪石嶙峋,无法再靠岸。


    他们沿途整理过那日成都大战后事情的经过,项弦又提出了新的问题:“你又怎么知道巴蛇会到这儿来呢?”


    潮生跟随他们在江畔行走,萧琨仍在回忆上一次的遇袭地点,项弦则捡起江边的石片,教潮生打水漂,说:“你看,你得选这种扁平的,打出去水波才多。”


    “别玩了。”萧琨很难判断确切位置,说,“预言告诉我,巴蛇一直在长江中徘徊不去。”


    项弦直起身,说道:“又是预言?”


    “善于红的入魔已经验证过了,是不是?”萧琨朝项弦说,“预言还说……”


    项弦:“记得,你告诉我,魔王穆天子分为三魂,一魂与巴蛇结合;一魂与黑翼大鹏鸟相融;第三魂则始终留在天魔宫,化作‘树’,是这样罢?”


    萧琨答道:“按我理解确实如此,他掌握了天魂、地魂、命魂,三魂各自分开的秘术。也正因如此,穆天子在天魔宫中的主身,比真正的魔王实力,要弱了不少。”


    项弦捡起几枚完美的鹅卵石片,放在掌中让潮生挑选,又说:“所以巴蛇作为魔王的其中一个分身,在蜀地释放魔气,渗入驱魔司,朝善于红下令,是这样罢?”


    萧琨眺望江畔,答道:“这是我推断得出的结果。”


    项弦认真地说:“我现在有个问题,善于红怎么知道咱们会来偷袭?”


    萧琨眉头深锁,这是他无法解释的。


    项弦:“我猜你想说‘我也不知道’,行,就先放着罢。”


    “咱们现在要分头击破,依次净化穆天子的前两个分身,是这样?”项弦说,“待得最后对阵真身时,负担便将减轻许多。”


    “是的。”萧琨一直以来朦朦胧胧未曾真正想清楚,项弦却以旁观者的立场,一句点出了关键问题。


    “你别告诉我你一直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啊?!”项弦震惊了。


    “没有这回事!”萧琨说,“我只是……只是……嗯,你说得对,穆天子一分为三,同时也削弱了他自己的力量,对!这是个好办法!”


    项弦:“……”


    “我没有你想的这么不靠谱,”萧琨道,“智慧剑的事,让我很混乱。”


    项弦:“你又偷看我的念头?”


    萧琨:“我没有。”


    项弦:“我可什么也没有说。”


    “就算嘴上不说,”萧琨说,“你这表情,还用得着猜?”


    项弦通过这段时日里的观察,大致了解萧琨的性格。首先,他很聪明,也在不停地根据实际情况调整战术,发现一些话说了会引起不快后,便不再多提,而是尽量用引导的方式来让自己跟着他走。


    但正是这种策略,让项弦总觉得不自在,仿佛他凡事只是参与,萧琨则很少来询问他的意见,哪怕解释他们将要做什么,或是不做什么,俱是“告知”项弦他的行动,或是解释这么做的原因。


    “那你觉得呢?”萧琨反问。


    “咱们在青羊宫被设了埋伏。”项弦将一片石头打出了漂亮的水漂,犹如星轨般延伸向江川另一边。


    萧琨躬身,随手拾了一把石子,答道:“这是你的要求,见面先问清楚,咱们没有去埋伏她,反而被她算计了一把。你看,听你的,善于红是不是就逃了?”


    “这会儿还是我的错了?”项弦一脸茫然,“被设伏,先是说长道短一番,与偷袭有区别吗?”


    潮生:“你们别……”


    “没有吵架,”项弦示意道,“这只是正常的讨论。”


    萧琨不再多说,而是侧身,旋腰,以漫天花雨手势撒出石子,江面登时如星河一般。潮生当即拍手叫好。


    “怎么办到的?”项弦问。


    “巧劲。”萧琨说,“你习太祖长拳,惯用霸道刚猛之力对敌,平日里又全无剑法剑招一说,全靠自身修为与天赋以力破巧,天魔绝不能等闲视之。”


    “结果是教训起我来了。”项弦反而笑了。


    萧琨答道:“罢了。咱们往下游去,先搜寻巴蛇下落,应当就在这儿附近。”


    项弦:“我觉得在这儿碰不到巴蛇。”


    萧琨:“我确定,待会儿发现了你怎么说?”


    萧琨祭出金龙,潮生先爬上去,萧琨按下龙头,示意项弦上来,但项弦还有话想与萧琨说,他看着萧琨的双眼,心道不如就让他读自己的心算了。


    他们从相识以后,便陷入了奇怪的关系里,萧琨表面上显得包容又温和,心中却总像忍着一股无名火,不知这火气该如何释放。项弦则总尝试着去理解他,认为他不容易,但说着说着,又不想惯着他。


    兴许商量清楚,让谁来领头会好些?


    因为我也狂傲,不服他管么?项弦起初思考着一个可能,让他加入南传驱魔司?成为副使?这么一来,他便是副手与军师,项弦便可名正言顺地问他的意见,让他来制定策略了。


    可他愿意么?项弦又想,让他当正使呢?我当他的副手?这样也行,至少他们之间有个相处的方式,而不是像这样不清不楚的。智慧剑断,他比我更紧张,可见他将诛戮天魔的使命看得非常重,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去做,倒是个尽心负责的人。


    想到智慧剑,项弦又在心里叹了口气,它为什么会断了?他从未用它做过有违道义的事啊!


    金龙顺着江水朝下游飞去,前往巫峡地段。


    “喂。”项弦想到这里,朝萧琨问。


    “哎。”萧琨也不客气地回敬他。


    金龙低空掠过,飞得很平稳。项弦说:“光靠咱俩确实不行,何况现在只剩下半截智慧剑了。”


    “我真佩服你,明明是天大的事,你就能说得像‘我靴子湿了’一般稀松寻常。”萧琨实在很无奈。


    “天哪!”项弦夸张地大喊道,“智慧剑断了!这可怎么办啊!不如大伙儿一起去死罢!”


    潮生冷不防被吓一跳,回过神知道项弦只是在开玩笑,哈哈大笑起来。


    项弦又正色道:“这样的反应满意么?”


    “我正在找同伴。”萧琨决定不顺着他的话继续说,而是开启一个新的话题,否则没完没了,迟早要被他绕进去。


    “你想过来开封驱魔司么?”项弦一手搭着他的肩膀,潮生则抱着项弦的腰,朝江水中看。


    萧琨闻言,心中一动。


    说时迟那时快,黑影从江中浮现,潮生马上道:“敌人来了!当心!”


    萧琨听到“敌人”二字时便猛地一催金龙,改平飞为直冲天际。然而巴蛇嘶吼着在江中冲上天际,一口咬住了金龙尾部,再带着三人轰然坠进江中!


    变故突如其来,萧琨喝道:“你刚才说的什么!”


    “又翻旧账?”项弦将智慧剑拿在手中,百忙中回敬了一句。金龙消失,取而代之的则是江底旭日爆发。


    萧琨从江水中冲出,一刀带着凛冽寒气顺劈,沿着刀气所过之处,江水结成冰路,萧琨又将潮生贴着冰面推出。潮生到得岸边,祭起山河社稷图,两岸岩石轰然涌来,长江改道,汹涌水浪冲天而起,四周则尽是耸起的高岩。


    巴蛇嘶吼着冲向项弦,项弦全力以赴,催动智慧剑,剑身金光迸发,巴蛇顿时感受到了压制与恐惧,转头朝着萧琨冲去,萧琨站立于江水拱出的石山之巅,只出单刀,左手抹刃,右手持刀,将刀刃迸发出的幽火顺势一抡,抡出闪烁满月!


    巴蛇疾冲而来,张开魔气喷发的巨口,萧琨不避不让,硬接了当头冲击,喝道:“破——!”


    幽火顺着江面爆发,礁岩尽数折断,萧琨凝聚毕生功力的一招,竟是将巴蛇击得后仰。


    项弦飞跃到近前,顺着巴蛇身躯使出轻功,疾奔向蛇首,大声道:“这也没有你说的那么难对付!”


    “不要轻敌!”萧琨喘息,猛喝道,“潮生!帮我消耗它的力量!”


    潮生旋转山河社稷图,两岸岩石朝着中央聚拢,巴蛇几次想潜入江水,都被连番涌来的巨岩阻挡,项弦已顺着巴蛇身躯冲向它的头部。


    “当心身后!”萧琨陡然吼道。


    项弦疾射向巴蛇,智慧剑金光迸发,背后陡然出现了另一个巨大的黑影。


    世界一片黑暗,那庞大的影子遮挡了阳光,朝着江面一式俯冲。


    生死本能顿时令项弦惊醒,背后还有敌袭!


    黑翼大鹏出现的刹那,魔气与巴蛇形成共鸣,沿着江面轰地扩散,利爪化作寒光闪烁的刀刃,刺向项弦背脊。


    而千钧一发的刹那,萧琨与项弦错身而过,萧琨双刀齐出,架住黑翼大鹏一爪之击,发出巨响,项弦面对倒仰的蛇口,感觉到萧琨背脊与自己背脊相抵,再不迟疑,以神兵上撩。


    金光与幽火化作一道旋击,犹如巨大光花在空中斜斜绽放,两人原地飞旋,巴蛇轰然坠向江面,黑翼大鹏则升上高空。


    萧琨被项弦近距离出剑,虽未有不动明王降神,那剑威却无分敌我,但凡妖魔一族俱被剑气所摧,萧琨险些骨骼尽断,竭尽全力低头避过,躲开了被伏魔剑光摧成碎片的一招,刚猛之力当胸袭来,令他身在半空吐出一道鲜血,坠入江中。


    项弦双手斜拖破损的智慧剑,黑翼大鹏竟是胆敢一搦智慧剑之威,再次从高空扑下。


    而巴蛇则从江底嘶吼着冲出。


    黑翼大鹏周身迸发出梦境的光辉,胸腹出现了穆天子的模样,发出诡异的笑声,他双手结印,奇异的法术倒卷向项弦。项弦在出招的刹那陡然停住,神志恍惚了一瞬,无数记忆堆叠涌来——三生与三世诸多交缠的梦境,不受控制地逐一浮现于意识深处。


    另一侧,巴蛇斜斜冲出水面,口中幻化出另一个穆天子,手中聚集起了魔气所凝聚的黑色魔枪,江面蔓延的黑气随之一收,被尽数收入魔枪之中,只待到得项弦背后,便要迸发出那斩神般的惊天一击。


    一只巨猿蓦然出现在江岸,双臂举起堪比小山般的坚岩,嘶吼着猛地砸下,巨石划出弧线,狠狠砸在了穆天子脸上。


    巴蛇的进攻轨迹偏移,而萧琨冒出水面,咳嗽数声,骤见项弦持剑未动,暗道糟糕,马上拖刀冲向高空,要为他抵挡这一击。


    鸟鸣响起,一枚橙黄色的流星从东面拖着尾火滚滚而来,砰然击中了项弦。


    烈焰蒸腾爆发,席卷着铺天盖地的金火,推开了黑翼大鹏与巴蛇,两个穆天子脱离蛇口,呼啸着冲向项弦,一名牵制他的破损神兵,另一个高持魔枪,就要穿透项弦胸膛。


    “抓住你了。”萧琨横过唐刀,逼近手持魔枪的魔王身后,穆天子放弃偷袭,后仰,转身对付萧琨。


    与此同时,项弦转身,借助阿黄的力量,迸发出滔天烈火,一式横扫。


    黑翼大鹏与巴蛇同时发出震鸣,又同时被横扫撞击,带着炽烈火光的剑势未消,朝着萧琨挥来,正中缠斗中的萧琨与穆天子!


    萧琨再次坠入江中。


    “萧琨!”项弦尚未看清正与魔王缠斗的萧琨,竟伤了自己人,马上与阿黄分离,漫天烈焰一收,当即笔直下坠,“咚”一声掉进了江底。


    萧琨迎面接了项弦威力全开的一式,眼前顿时发黑,坠进江底。


    项弦疾冲而来,于水底追着萧琨顺流而下,冬季江水寒冷彻骨,两人身躯在水中载浮载沉,被送往下游。江流湍急,其中又有不少暗礁与险石,萧琨在其中撞了几下,不住发抖,项弦终于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竭力要爬上岸边时,一只有力的手锁住他的手腕,将他俩拖上乱石滩。


    萧琨松了口气,乌英纵与阿黄来了。


    阿黄飞向项弦,在他身畔盘旋一圈,落在他的肩上,乌英纵则变幻为人形,注视二人。


    “对不起,”项弦抹了把脸上的水,说,“一时没收住手。”


    萧琨狼狈不堪,身上全是血迹与水迹,摇摇晃晃地起身,摆手示意无妨。


    潮生快步追来,焦急喊道:“哥哥!”


    抵达时,潮生与乌英纵打了个照面,顿时愣住了。乌英纵的表情也变得有点不自然,想说几句话,却又觉得不合适,只得避开与他对视,望向项弦,担忧道:“老爷?”


    一刻钟后。


    项弦的头一阵阵地作痛,朝萧琨说:“我出招的时候,你怎么不躲?”


    “他差点就用魔枪把你穿胸了,”萧琨道,“你没见着?”


    “你受了好多伤!”潮生拉着萧琨的手,检查他的伤势。


    “不打紧,”萧琨说,“血已止住,稍后就会慢慢好起来,昆仑的法术对我不管用。”


    项弦确认萧琨无碍后,为潮生与乌英纵互相介绍。


    “潮生,这是我的管家老乌。老乌,这位是昆仑山的仙人,潮生。”


    乌英纵礼貌点头,说:“你好。”


    潮生却警惕地看着乌英纵,表情变得相当复杂。


    项弦与萧琨都是心里“咯噔”一响,想起白玉宫中潮生说过的话。


    “老乌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去昆仑朝圣。”项弦硬着头皮介绍道,“老乌,潮生是白玉宫之主,他就是来自昆仑的仙人。”


    乌英纵:“!!!”


    乌英纵登时紧张起来,两手一时竟不知往哪儿放。


    “他就是那只猴子吗?”潮生问项弦。


    项弦:“呃……这是阿黄。阿黄?打个招呼?”


    阿黄不想吭声,却被项弦手指戳来戳去,只得说:“知道了!”


    “他就是那只猴子吧!”潮生下意识地走到萧琨身后,与乌英纵保持距离。


    乌英纵的双眼原本充满了期待,但随着潮生的戒备,一瞬间消失了。


    “我不是猴子。”乌英纵平时很有涵养,第一面看见潮生时印象很好,几乎就要控制不住走到他面前去,犹如天生被他吸引着。


    奈何潮生一脸防备,乌英纵只得保持距离,自言自语道:“我其实是猿。”


    萧琨说:“大伙儿都是朋友,慢慢地就熟络了。”


    项弦朝乌英纵使了个眼色,乌英纵不明所以,茫然点头。


    项弦说:“你们怎么来了?”


    乌英纵解释道:“老爷前去佛宫寺调查,迟迟未归,十余日前,南来的候鸟提及,山西地界有两名驱魔师在大打出手,我们只恐怕老爷在路上遇见什么难缠的对手。”


    项弦介绍萧琨,说:“与我交手的是他,也算不打不相识罢,他叫萧琨,是北传驱魔司使。”


    萧琨点了点头。


    乌英纵口称“萧大人”,又说:“阿黄询问鸟儿们是否知道老爷的下落,又有飞鸟看见了一条龙南下,途经剑门关,我们便来碰碰运气。前日听说成都有一场大战,我们就来了。”


    乌英纵听得成都异变,与阿黄沿长江而来,恰巧在巫峡处找到了他们。


    “附近有地方落脚么?”萧琨对此处地形不熟,调匀气息后四处找路,身上伤势已逐一愈合。


    乌英纵彬彬有礼道:“不远处就是白帝城,去城中住宿罢。”


    乌英纵望向潮生时,潮生则防备地走到萧琨身后。


    大家简单休整后,萧琨突然想起,说:“你们先走,我还有点事要办。”


    项弦正要问时,萧琨却转身,只听水响,他再次投入了江里。


    “去哪儿!”项弦忙喊道,快步涉水进江中,追着萧琨而去。


    萧琨泅入水中,祭出玄冰蛟珠,照亮了水底,寻找自己的龙腾玦。项弦则顺水而来,挥手弹出一片鸟羽,发出橙红光芒,照耀黑暗的江水。


    项弦:“???”


    萧琨指指上面,令他上去,项弦不明其意,看见他腰畔空无一物,猜测玉玦落入江中,便与他一起低头搜寻。两道光芒旋转,项弦带着火焰般的红色,萧琨身周缠绕靛蓝,犹如一龙一凤,在江中错身回旋。


    龙腾玦闪烁微光,项弦找到了它,前去捡起,转身前往水面,萧琨便跟随而去。


    两人再次出水,只见潮生担忧地看着水面,依旧与乌英纵离得远远的。


    “走罢,”萧琨道,“先去客栈歇下再说。玉玦还我。”


    项弦:“没收了。”


    萧琨:“……”


    项弦:“替你编个穗子!否则容易掉。”


    萧琨、项弦、乌英纵与潮生没有交谈,心思各异,在山路上走着。阿黄停在项弦肩上,不一会儿他的衣服便已蒸干,项弦见萧琨冷得哆嗦,便抓起阿黄,要放在萧琨身上,阿黄明显不情愿。


    “给个面子。”


    “它不愿意,你就不要勉强它。”萧琨又说。


    阿黄于是飞走了,项弦只得陷入沉默。


    气氛变得很诡异,潮生观察众人,不发一语,落在项弦后面,乌英纵在前领路,阿黄则不知飞去了何处。


    “萧琨,”项弦停下脚步,说,“我有几句话想与你说。”


    萧琨也停下脚步,眉头深锁,看着项弦。


    项弦实在受不了了,他这人心一向很大,不容易因言语误会而生气,但面对萧琨时,总有一股莫名的紧张感,抑或戾气?


    “什么?”萧琨现出不解神色,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你是不是讨厌我?”项弦疑道,“你烦我?我做错了什么,你能不能告诉我?”


    “我没有讨厌你,”萧琨解释道,“是我自己的问题。”


    项弦:“方才与巴蛇战斗时,你为什么不躲?以你的身手,分明能躲开,不来挨我那一招。你是故意的。”


    “我要是讨厌你,我不会去为你挡魔王的那一招,”萧琨道,“怎么会着急去救你?”


    “这我可说不好。”项弦说。


    萧琨发现项弦的洞察力也不可小觑,是的,穆天子出魔枪时,他原本可以从旁出刀,架开魔枪的贯胸一式,再全身而退,不需以自己的身体去为项弦抵挡。


    但不知为什么,他依旧采取了这么一个方式,也许前世记忆使然。


    当初于地渊神宫中,他以身体为项弦接了魔矛,在穆天子手中出现魔枪之际,萧琨竟是生出几分自毁意识——那纯粹源自内心最深处的某个念头:与他抱着一起死。细想起来,竟是自己回溯时间后,发现项弦不再爱自己,而催生出了这求而不得的疯狂。


    萧琨不敢多想,岔开话题:“是谁说这儿碰不到巴蛇?全忘了?”


    “就因为这么一件小事?”项弦眉眼间有着明显的戾气,说,“以后我不发表意见行了罢?”


    萧琨:“你看,你不也是这般?你当真在好好说话?”


    项弦心头火起,与萧琨站着不动。阿黄回来,看看众人,停在乌英纵肩头,问:“这是做什么?”


    没有人回答,现场十分尴尬,乌英纵绝不会插嘴干涉,潮生则一路上已看多了这俩人争吵。大伙儿静了一会儿后,萧琨转身示意乌英纵继续走,正要动身时,项弦又突然开口,回到先前的话题。


    “你知道不?我一直觉得你在恨我。”项弦说,“除却刚认识那会儿,后来你给我的感觉是,对我很厌烦,而且总想与我动手打一场。”


    “我没有!”萧琨说,“我怎么会厌烦你?”


    突然间,萧琨的疼痛感又出现了,那疼痛满布经脉,从心脏处放射到全身,犹如雷击流过,继而收回,仿佛某种奇异的律动。


    “你的眼神,你不想朝我多解释,有时又一副‘算了算了’的模样,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项弦今天开了个头,他就必须将话说完,不容萧琨混过去,认真道,“咱们能把心里想的事认真说说么?”


    “你真的觉得我讨厌你?”萧琨走近一步,颤声道,“我不知道我做了什么,会让你觉得我讨厌你!”


    “是。”项弦说,“咱俩上辈子是仇人么?所以你才恨我?”


    萧琨明显也动怒了:“我不想再说了!”


    “你看,就是这般。”项弦一脸茫然。


    萧琨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片刻后道:“我非但不恨你,我很喜欢你。项弦,不要胡乱揣测我的心。”


    项弦哭笑不得,示意萧琨:“你认真的?你这话像是喜欢我?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用身体来挡那一招,我觉得你在生我的气,你总在生我的气……为什么?你又不说……”


    “因为我爱你!”萧琨蓦然大吼道,“我爱你!项弦!”


    山林内一片寂静,潮生与乌英纵不明所以,都愣住了,所有人看着萧琨与项弦。


    项弦:“………………”


    萧琨:“我……我爱你。”


    项弦不敢相信地看着萧琨。


    萧琨则嘴唇发抖,既已说出了真相,便索性破罐子破摔了:“但你不爱我;你还不明白吗?是你不爱我!我连命都能给你!怎会厌烦你?!是,我为什么不躲?我有病,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就当作我想在你手底下受伤罢,这样你就会愧疚,你会……会对我好一点。”


    项弦这辈子听过许多话,见过许多事,从没有今日般茫然、震撼,仿佛精神被捶了一记般,导致他说不出半句话。


    思来想去,所有的回应都显得苍白无力。


    这种时候,项弦只能说:“真的?这个……我我我……那个……萧琨?兄弟,咱们……才认识没几天罢?”


    “信也好,不信也罢,”萧琨平静下来,说,“随你。但你的感觉是对的,我也恨你,凤儿,我总在生气,是因为你不爱我。”


    “我没有资格要求任何回应,”萧琨疲惫道,“忘了这事罢,就当我什么也没说过。”


    项弦简直不知如何自处,活了这么多年,头一次碰到朝自己认认真真告白的,这家伙还是个男人,关键他们才认识了不到十天!


    潮生突然隐隐约约,明白了什么。


    萧琨:“我很冷,我要找个地方烤火。”


    乌英纵也从没碰上过这等场面,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理。所有人都愣着,唯独萧琨沿山道一路往前。


    半个时辰后,白帝城客栈中。


    “老爷,”乌英纵小声说,“他们只有两间上房。”


    项弦示意乌英纵去安排,潮生则一直跟在萧琨身边,陪他去洗澡换衣服,萧琨体力恢复些许,在房内出神。


    “你的伤好些了吗?”潮生问。


    “肋骨断了,”萧琨说,“稍后自己能好,别担心。”


    “嗯。”潮生又问,“你刚刚说的……是……真心话吗?所以你们才常常吵架?”


    萧琨没有回答,两人又见项弦从房外走过,潮生看看外头,又看看萧琨。


    “兴许以后的某天,你会懂这种滋味。”萧琨说,“但我情愿你不懂,弟弟。”


    潮生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乌英纵安排过食宿,复又上楼,项弦盘膝坐在雅座前正喝茶,朝乌英纵说:“晚上我想与萧琨一个房间,你能代为照顾潮生?”


    乌英纵身为仆从很守规矩,不与项弦同房,投宿无房时,大部分时候他都在房外空地睡。


    “他愿意,我当然行。”乌英纵说,“但那位小弟似乎瞧不……有点防着我,不知为什么。”


    项弦一手扶额,没有解释,以他对乌英纵的了解,想必他想说的是“他瞧不上我”,只是换了个委婉的说法。乌英纵向来豁达,极少有执着之事,但凡发现别人不喜欢他,就不会去自讨没趣。


    “他一定会喜欢你。”项弦拍拍乌英纵肩膀,亲热地搂着他脖子,把他扳过来,在他耳畔小声说,“兄弟,我确定他绝对不会讨厌你,只是……呃,我没法解释,这事儿说起来太长了。你发现了不曾?这一路上,潮生一直在偷看你。”


    乌英纵也发现了,虽然潮生嘴上说着不喜欢猴子,却一直在有意无意地看他。


    “先与他熟悉亲近。”项弦又说,“我去看看萧琨。”


    乌英纵点头,虽不太情愿,但既然是项弦的吩咐,他便将尽力而为。


    “想好说什么了吗?”阿黄说。


    项弦:“呃,没有。”


    阿黄:“真是太尴尬了,对鸟儿来说也很尴尬。”


    “那是他的心里话,”项弦说,“不尴尬。阿黄,是我对不起他。”


    项弦现在心情极度复杂,他挺喜欢萧琨,却觉得萧琨待他时冷时热,每当他想亲近下对方时,萧琨便会陷入沉默,仿佛他的插科打诨与调侃,变成了对萧琨的伤害。


    “所以你要以身相许?”阿黄问,“恭敬不如从命,就从了罢。”


    “别胡闹。”项弦说。


    “今天他都当着大伙儿的面,朝你示爱了。”阿黄道。


    “我们是人,不是鸟儿。”项弦说,“不像你,到处都是朝你求爱的鸟儿……雨露均沾,每天换百八十个的。我得慎重,毕竟这是一辈子的事儿。”


    项弦沉默片刻,而后道:“不瞒你说,我确实在乎他,否则今日也不会问他这番话,我只没想到,竟是这样的。”


    项弦喜欢萧琨,想更了解他一点,于是被这种情绪所隔断时,才会不满与生气。项弦有过不少设想,也许这是萧琨的本性?经历使然?也许因为病痛?


    但他万万没想到,竟是这个原因。


    另一边,乌英纵到房门外去,门正掩着,萧琨趴在桌上,乌英纵说:“潮生小弟?”


    “干什么?”里头传来潮生警觉的声音。


    乌英纵转头看了眼项弦,项弦示意他快把潮生引出来。


    “老爷想与萧大人聊一聊,”乌英纵说,“潮生,你愿意出来走走么?我带你去外头逛街?你喜欢吗?”


    “不去。”潮生倒是很坚决。


    项弦忙打手势警告,意思是不能这么说!


    但乌英纵把握得很准,前半句话并非要求潮生,而是说给萧琨听的。


    萧琨正趴在案上歇息,闻言抬头,问:“晚饭好了么?”


    “正摆着饭,”项弦声音自若,说,“吃罢,都饿了。”


    夜间,店家难得来了一伙大客,端上羊肉炖炉,乌英纵出手豪阔,又亲自去市集购买了鲜鱼用作清蒸。项弦用筷子一拨,随口道:“鲥鱼多骨,吃的时候当心点,别被扎了。”


    萧琨:“没吃过,我是北方乡巴佬。”


    项弦说:“老乌怎么找着的,这季节还有鲥鱼?”


    “无意中发现了一条,”乌英纵说,“属实运气好。”


    “你让老乌帮你,”项弦又对潮生说,“否则容易吃到刺。”


    潮生看了乌英纵一眼,视线在他脸上转来转去,内心正天人交战,这次倒没有拒绝。


    “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长戈前辈面前说那句话。”萧琨就像没事发生般,云淡风轻道,“但我当真不是那意思。”


    “别说啦。”潮生道。


    乌英纵不知何意,跪坐案畔,为潮生择鱼刺。项弦则拿来小盘,拆鱼,舀了酱油淋上,递给萧琨。


    “玉玦怎么掉的?”项弦问。


    “不小心。”萧琨说,“别管它了,还是担心你的智慧剑罢。”


    项弦顺着萧琨换了话题,较之先前在船中,此刻一问一答,说:“我只会修法宝,兵器不行,先别管它了。”


    萧琨:“我会打铁,但它是神兵。我方才又想起,在大辽驱魔司中读过的藏籍,兴许重铸它仍有希望,却需要与它同阶的力量,以天火或地火,才能发挥作用。”


    “天火是什么,地火又是什么?”项弦问。


    萧琨为项弦斟酒,说:“天火是日轮之火,或是火神祝融之火;地火为幽冥深渊之冥火。煅修不难,难的是,熔炉不知上何处找去。”


    项弦打量萧琨,萧琨说:“这不像我该会的技艺?契丹人以铸冶利器起家,契丹的男人都会打铁。”


    萧琨又持杯喝了少许酒。


    项弦只得点头,示意萧琨吃鱼,萧琨尝了点,说:“味道确实很鲜美。”


    两人突然变得疏离了不少,隐隐约约,气氛变得更奇怪。


    “潮生,”项弦又说,“待会儿你睡那间,老乌不会进房,他在外头守着。”


    潮生已经很困了,毕竟他今日使了许久超级法宝,吃过晚饭后开始昏昏欲睡,强打精神道:“没关系,让他进来罢。”


    项弦于是使了个眼色,乌英纵会意,想抱潮生回房,潮生却把他推开,两人的手相碰时,都看了对方一眼。


    潮生拖泥带水,几乎是爬回了房,倒在榻上,不过几秒就睡着了,乌英纵在内掩上了门。


    余下项弦与萧琨在案前喝残酒。


    “今天我说这番话,本非与你争吵,我只想了解你。虽然我们相识不久,但有时我总觉得对你很熟悉,”项弦忽道,“就像家人一般。”


    萧琨没有回答,只沉默地看着项弦,忍着朝他倾诉满腔言语。


    “倏忽告诉我的预言里,”萧琨说,“曾有一个,我是不信的。”


    “是什么?”项弦不解。他仍记得那个空空如也的天命之匣,以及萧琨诸多混乱的转述。


    “我与你,我们必须放下一切,真正地爱上彼此,相信彼此。”萧琨说,“那将是黑暗中,带来希望的、唯一的光。第一次听到这话时,我觉得这当真是再荒唐不过了,我怎么会爱上你呢?简直是彻头彻尾的玩笑……”


    “……可是啊,后来渐渐地,我才明白到师父曾经常说的话‘一切因缘生,万般不由人’。”萧琨眼中带着几分醉意,看着项弦,说,“我好想你,凤儿,什么都别说,让我就这样看看你……”


    项弦在与萧琨对视的那一刻,心中仿佛有着奇异的感觉,正在不断延伸,缓慢发芽,而它的根须早已扎在了自己的灵魂中。


    项弦转过视线,不自在地说:“你这双眼睛当真好看。”


    萧琨:“上辈子你也这么说。”


    说着,萧琨带着醉意起身,来到项弦身前,跪坐,仔细端详他,朝他伸出一手。项弦突然紧张起来,不知所措,毕竟他从未与任何男性做过逾礼之事。


    他下意识地伸手,同时内心混乱,只想逃离,怕萧琨突然抱住自己,野蛮地主动亲上来。


    然而萧琨没有,他只是握住了项弦的手,小声道:“抱我一会儿,我就原谅你。”


    项弦回过神,说:“原谅我什么?我又做错了什么?”


    萧琨顺势躺在他的怀中,项弦全身僵了,不敢乱动,只得就这么搂着他。


    “原谅你不爱我。”萧琨小声道。


    “我根本不知道这回事,”项弦小声道,“你也从未告诉过我。”


    “你可以当作我在咱们不认识的时候,”萧琨说,“就慢慢喜欢上你了罢。”


    萧琨没有再开口,呼吸均匀,在项弦怀里睡着了。


    项弦低头看着萧琨精致的五官,以指背掸去他睫毛上所沾的灰,萧琨不舒服地转身,埋在了项弦的怀中。抱着衣衫齐整的萧琨时,项弦那天在妖巢中的熟悉的感觉再一次回来了,他的心狂跳起来,虽忘却了他们近乎所有的往事,搂在一起的感受却极其真实。


    项弦仿佛预见到下一刻,自己将抱着萧琨,将他放平,一手搂着他的脖颈,另一手搭着他的腰,埋在他身上,低头亲吻,接着他们将吻个惊天动地。


    那纯粹是身体自发的举动,而项弦差一点就要这么做了。


    他不住深呼吸,望向客栈外的景色。


    我对此一无所知!项弦现在的思绪相当复杂。


    可眼下知道了,又该怎么办?项弦想到此处,更混乱了。酒意上涌,令他心跳突突的,他一手发着抖,覆在了萧琨的手背上,轻轻握了一下萧琨的手。


    片刻后,项弦抱起萧琨,把他带进房内,继而在榻下打了个地铺,长吁一声,侧身背对榻上睡着了。


    第90章 起云


    有生以来,潮生难得半夜醒了一次后,竟睡不着。


    他把门打开一条缝,发现乌英纵正躺在门外的地上,盖着一条薄毯子,外头全熄了灯,项弦与萧琨也回房了。


    潮生刚看了眼,乌英纵就醒了。


    “怎么?”乌英纵翻身站起,小声说,“老爷已睡下了,有什么事?想喝水吗?”


    潮生:“你……你去睡罢。”


    乌英纵:“我正在睡,我就睡这儿。”


    潮生现在只恨先前把话说得太满,当初听萧琨提及“猿”,他只当这家伙真是猿猴,没想到这人出现时,竟如此英伟,如此有风度!令他一见之下就……一见……一见之下……呸!


    潮生心想:我绝对不会离开皮长戈。


    潮生又把门关上,片刻后他在榻上辗转反侧,又想:他不冷吗?


    他蹑手蹑脚,靠近房门,房门未彻底关上,地上多了一个木盘,盘内有水壶与水杯,显然是乌英纵刚去端来的。


    这次乌英纵没有起来,潮生猜他一定没睡。只见这家伙又翻了个身,背对他,免得他取水喝时不好意思。


    潮生感觉到房外的冷风飕飕地往里灌,觉得实在太冷了,便进去取了一卷毯子,打开门,放在乌英纵的身边。


    “谢谢。”乌英纵转头说。


    潮生没有回答,快速地跑回房内,带走了水杯与水壶。


    这个晚上,潮生睡得很不踏实,醒时已日上三竿。


    “老爷与萧大人去巫山圣地调查了,”乌英纵说,“请您不用着急,用过早饭后再慢慢地动身前往。”


    潮生见昨夜给他的毯子被折好放在门边,也不知他盖了没有,在乌英纵身上来回打量。乌英纵则去准备一应洗漱、茶水与早饭事宜,极其贴心。


    潮生坚决反对猴子的心开始渐渐松动,变成了强烈反对。


    让潮生不说话,实在很难受,尤其在这安静的环境里,于是他试着开口道:“你是怎么从猴子修炼成人的?”


    “我不是猴子,”乌英纵认真地说,“我是猿。”


    “哦。”潮生答道,“家住哪儿?”


    乌英纵:“就在白帝城,我在百余年前就修成了人形。”


    乌英纵也在努力克制着自己,他感觉到潮生身上散发出强烈的、令他如痴如醉的气息,但凡猿类,靠近潮生必然就会走不动路,被掩埋多年的本性呼之欲出,他几乎就要忍不住,上前将潮生抱在怀中。


    绝不能这么做。乌英纵不停地偷看潮生,恰好潮生也在偷看乌英纵,两人四目相对,视线接了个正着,潮生马上尴尬地别过头去。


    巫峡起云峰后:


    金龙降低高度,项弦从身后抱着萧琨的腰,低头望向大地。


    项弦还在想昨日之事,几番想开口询问,今日早间萧琨起来,却一句话不提,就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你确定善于红躲在这地方?”项弦问。


    “综合我的所知判断,很有可能。”萧琨说,“起初我忽略了许多细节,本以为善于红听穆天子调遣,你那番话提醒我了,这一切的幕后隐藏着巴蛇。稍后很可能需要动手,你昨夜休息好了?”


    项弦“唔”了声,萧琨又道:“想说什么就说。”


    “没什么。”项弦现在心情很混乱,他搂着萧琨的腰,紧随在他身后,有种想倚在他背上的冲动。


    萧琨侧头道:“咱们得下去步行,飞在天上,很容易被袭击。”


    项弦应了声,清晨他起身时,看见萧琨已早早地起来坐着喝茶,便提议先出来调查,留乌英纵与潮生在客栈,既给他们相处的机会,又有人照看,动手打架顾忌也少些,萧琨便带着他根据记忆,飞往圣地。


    他们在山涧内落地,萧琨环顾四周,望向山岭高处,搜寻记忆。


    “我也来过这儿。”项弦说。


    “嗯。”萧琨答道,“你几年前,为追查妖族圣地,只身闯入巴地,被一伙身份不明者围攻,后来是一名像凤凰般的仙人救了你。”


    “这都知道?”项弦说,“预言说的?”


    萧琨不置可否。项弦说:“师父生前提醒过我,巫峡的圣地中,曾住着巴蛇与唐时留下的魔种,天魔若再次转生,多半由此而起。那些年里我不知天高地厚,仗着有智慧剑便想孤身除魔,反而受到伏击。”


    项弦忽然明白了,说:“刺客必定是善于红一伙!”


    萧琨说:“我们距离真相,已经很近了。”


    他们越过山涧,冬季的松柏林愈发茂密。顶着日影与碎光,萧琨在前,项弦在后。


    项弦又突然说:“你喜欢我什么?”


    萧琨回头看了项弦一眼,说:“我也不知道,因为你长得好看罢。”


    项弦笑了起来,上前去搭萧琨的肩膀,萧琨任由他搭着,慢慢地往前走。萧琨有时觉得,他们这一生的关系已变得截然不同,项弦也许再也不会爱上自己了,而前世种种,不过俱是镜花水月——这样也好,他值得更完满的人生,兴许某一天他将封妻荫子,儿孙满堂,又或是成为名垂青史的大驱魔师,就像他的师父沈括一般。


    但哪怕这么说,萧琨心底终究存着另一个希望。


    记起往事后,我们是不是能再次相爱?


    白鹿与苍狼联手,能让前世以梦境的形式从记忆中浮现,那些他们一同经历过的生死离别、喜怒哀乐,都将被想起,他们也将恢复以往。


    项弦埋头走着,注视他俩投在地上的影子。


    “你喜欢我么?”萧琨既然把话摊开了,便索性问。


    项弦实在太为难了,说:“这种时候,你能不能别讨论这事啊。”


    萧琨既已捅穿,索性也放开了,打趣道:“凤儿,哥哥对你一见钟情,你喜欢什么样的?想过么?”


    项弦:“没有,从没想过。”


    “要成为你的契兄弟,”萧琨说,“须得怎么做?你告诉我。”


    项弦一张俊脸直红到耳根,没有回答萧琨。


    这是萧琨极少数会出口的暧昧话,对项弦来说,却实属稀松平常。昨日萧琨突然发疯说了一大通之后,项弦才明白到,平日里他看自己的是什么眼神了,果然是爱。


    爱到极致,得不到回应就会有恨,恨对方的不解意,恨自己的不甘心。


    在这世上有人爱着自己,是件幸福的事,换作少年郎,说不得要将这爱拿去好好炫耀一番,仿佛得了什么稀世珍宝。


    项弦已长大了,自然不可能这么做。但回想起故乡会稽,那些人成双成对,手上戴着红绳,结了契,郑重承诺一生一世、永不分离的话,项弦又羡慕得很。


    他也曾想过设若成家,理想中的妻子该当如何;或是放弃成婚,改而与男子结契,那位心上人,又该是何等一表人才?


    这么看来,萧琨完全满足他的要求,英俊潇洒,风度翩翩,身为大辽太子少师,这世俗官职不计,那坚韧得近乎固执的人品与责任感令萧琨显得犹如一座山峦,面对惊涛拍岸,始终屹立不倒,再大的苦难,亦一笑而过。


    只是,从他们相识起,萧琨就显得相当难以捉摸,心情时好时坏,现在一切都终于有了解释。


    “又在嚼什么?”萧琨见项弦摘了不知什么花就往嘴里送,“你这张嘴除了说话和吃东西,就闲不下来么?这是什么花?”


    “甜的,”项弦说,“你尝尝?”


    萧琨推开,项弦却按头往他嘴里塞,萧琨拗不过,只得就范,吃到了项弦喂他的那几分甜意。


    得了这么点甜,萧琨忽又觉得,吃再多的苦也值得。


    就算没有前世,项弦本就开始在渐渐地熟悉、喜欢上萧琨,更要命的是,心底总有股神奇的力量在牵扯,令他不受控制地要去亲近。


    正当他随手出拳,要抨两下萧琨背脊时,萧琨却抓住了他的手腕。


    “别闹,”萧琨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说,“有妖气。”


    项弦于是与他一同躬身,两人藏身一处灌木之后。远方出现了起云峰处圣地巨门,萧琨单膝跪地,观察巨门入口,说:“那处有个法印,上一次来我也很疑惑。”


    项弦却岔开了思路,说:“你们战死尸鬼族中,有没有通往地渊深处的方法?”


    “问这个做什么?”萧琨不解,侧头看项弦,两人的脸挨得很近,彼此都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项弦的气息里还带着花的香味。


    “地渊深处传说有幽冥地火,”项弦随口道,“你自己说的,能煅冶智慧剑。”


    “再说罢。”萧琨实在没有心情想剑,叮嘱道,“稍后先不要出手,尽量将魔人引出来再说,我得防备穆天子随时出现,他有倾宇金樽在手,按理说能连通世上的所有角落。净化善于红的任务就交给你了,记得留下她的魔核。”


    “你又确定善于红在里头了?”项弦问。


    萧琨不想陪他抬杠,说:“没有的话,我给老爷磕三个响头谢罪。”


    “一言为定。”项弦说。


    “有的话怎么样?”萧琨说。


    项弦满不在乎道:“老爷答应你一件事。”


    “什么事都可以?”


    “嗯,可以。”项弦不怀好意地看着萧琨。


    萧琨骤然静了,彼此对视,萧琨又小声地问:“当真什么都可以?”


    “可以。”项弦也小声回答道。


    那一刻,项弦心底涌起一股莫名的刺激感,他几乎能猜到萧琨会拿这件事来要挟他做什么,仿佛彼此在短短刹那心意相通。


    他想亲我?项弦的心脏狂跳起来,这举动充满了禁忌,他俩都是男性,项弦向来在异性面前守礼,唯一可能搂搂抱抱的只有同性,但一旦亲嘴,便突破了某个限度。


    然而他却也不排斥这么一试,尤其在见过萧琨的身体之后,竟还有点期待。


    只是让他主动去亲另一个男人,项弦实在做不出来。


    若萧琨要挟,半推半就,他便真的从了,虽一开始只是玩玩,然而兴许两人感情甚笃,吵吵嚷嚷,并肩同行,也是一生之良人。


    此时,阿黄从起云峰顶飞来,落入灌木中,看看两人,说:“顶上有一道缝隙,可以从那处进入。”


    “有敌人?”萧琨问。


    “有,”阿黄说,“一只黑乎乎的妖怪在圣地里站着。”


    结界封印解除了?与上一世不一样,萧琨略带疑惑,但想到既然巴蛇回到圣地,也许当初结界正是它亲手设下,自然也能随时解开。


    “谢谢。”萧琨谢过阿黄,又朝项弦道:“这可是阿黄说的,你听见了。”


    “天下黑乎乎的妖怪那么多,又没说那是善于红,”项弦答道,“万一不是呢?别高兴得太早。”


    “我高兴什么?”萧琨与项弦出了树丛,沿着山道展开轻功奔跑。


    项弦:“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的。”


    萧琨:“我在想什么?你倒是说。”


    项弦:“你与我在想一样的事。”


    萧琨:“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项弦:“你知道。”


    萧琨说:“你的心思难猜得很,我也不想猜,喜怒无常的。”


    “谁喜怒无常来着?”项弦难以置信。


    “到了,”阿黄面无表情道,“就在这儿。”


    圣地顶部投下天光,善于红半身被智慧剑所斩,唯余一足站立,伤口处散发着黑气。巴蛇的身躯再现,灵魂与蛇躯相合,在圣殿内游移,以它庞大的身躯蜷卷而起,蛇身远古符文闪烁,以自己的身体形成一个法阵,在黑暗中释放出白光。


    蛇头位于法阵中央,朝上张开口,口中喷发出滚滚黑火,穆天子从蛇口中现形,双手平摊,念念有词。而善于红正悬浮于蛇口上,借助这黑气治疗自己的创伤。


    她显得痛苦不堪,沐浴于黑火中,不时发出呐喊。


    日影缓慢挪到天顶,正午时分,投下一道光柱,善于红的恢复显然已到至关重要之时,魔人身躯剧颤,尖叫声显得尤其凄厉。


    霎时间,一道烈焰聚集为橙红色光束,疾射而下。


    黑袍飘扬的穆天子瞬间察觉,猛一侧身,紧接着另一道靛蓝色刀气裹挟着幽火从另一侧疾射而来,击中巴蛇仰天抬起的下颚,巴蛇登时发出震荡圣地的狂吼,岩石滚落,法阵被破坏,善于红被远远甩开,掼在了圣殿的照壁上。


    “就和你说了没用!”项弦飞身落地,喝道。


    萧琨身轻如燕,在圣地内部断裂的方塔上站定,朗声答道:“从正门进来他更容易警觉!”


    两人偷袭失手,巴蛇已有防备,蓦然腾起上半身游移,来到圣地王座前,蛇口怒张,现出穆天子半身。项弦总算看清了他的模样,他的上半身保持人形,带有羌戎的容貌印记,一头长发飞扬,胸膛完全赤裸,双目赤红,下半身则从腰部开始便连接在巴蛇的舌上。那场面极度诡异,似是蛇人,又绝非寻常蛇人妖相。


    项弦横过智慧剑,与萧琨呈掎角之势面朝巴蛇,明白到这家伙才是最难缠的,善于红已不重要了。


    巴蛇口中,穆天子发出凄厉的笑声,“哈哈哈哈”之声在封闭的圣地洞穴内回荡不休。


    “果然来了,”蛇形穆天子道,“怎么只有你们两个?太心急了。”


    萧琨沉声道:“只有我俩,已足够收拾你了,穆天子。”


    “他就是魔王?”项弦问。


    萧琨端详巴蛇之形,又觉得与自己所知的穆天子有极大不同,是分魂的缘故?


    “是,也不是。”萧琨说,“记得我提到过的三魂分离么?这应当是魔王其中的一魂。”


    只有一魂就算好对付,只不知道其他魂魄什么时候出现,会不会出现……项弦握紧了智慧剑,只待萧琨发出信号就马上动手。


    萧琨总算找到正主,却不急在这一时,观察那蛇形魔王,终于得见他的全貌。


    他与天魔宫中的树魂近乎完全一样,唯一的区别,只在于头顶失去了花苞,而下身连接于巴蛇口中。


    蛇形穆天子手中出现了一把黑色巨镰,伴随着巴蛇的游移,换了个角度,缓慢靠近两人。项弦十分戒备,做出剑式,蛇形穆天子却猛地退后,再转向萧琨。


    萧琨道:“果然是蛇魂!我明白了!”


    一切前因后果随之闪现,天魔宫的崩塌,最终战场上,蛇魂与鹏魂的融合,天魔转生……穆天子于天魔宫一战中被驱魔,所有人都以为他已彻底消散,孰料真正剿灭的只有一魂!


    巴蛇与黑翼大鹏,成为了他的另两个分身,当初他们忽略了分身的存在,导致在大战中,戾气爆发之时,双魂再次结合于一处,诞生了新的天魔!


    “你又明白什么了啊!”项弦怒道,“能不能先给我解释一下!”


    萧琨以手按刀刃,沉声道:“上一次在江中被你伏击,这次你逃不掉了!巴蛇,决战罢!”


    蛇形穆天子当即大声嘶吼,朝着萧琨飞速扑来,萧琨血祭未毕,刹那侧身避过。


    “喂!那样很痛!”项弦吼道,“别再拿自己的血祭刀了!”


    萧琨说:“就这一次!”


    巴蛇庞大的身躯惊天动地,撞翻圣地内诸多石柱与祭台。


    萧琨在落石中不断躲避,项弦大声道:“把他赶过来!”


    萧琨正观察蛇形穆天子的动作,借以判断他的实力,从前与妖怪对战,他往往很有耐心,既是消耗对方的力气,同时也寻找突破的时间点。


    奈何与项弦联手时,这名战友出手毫无章法,对手又太过庞大凶狠,一旁还有个充满变数的善于红。


    与巴蛇缠斗不再像在江中,空间极其狭小,项弦持智慧剑,注入法力后以强光照射巴蛇,巴蛇则开始疯狂翻滚,以躲避智慧剑威。身处墙角的残破善于红发出恐惧的大喊,几次竭力设法逃离,萧琨却已封住她的去路,唐刀抖开幽火,喝道:“死罢!”


    善于红伸出两爪抵挡,但她被重创过后修为散失,力量虚弱,被萧琨一刀当头劈回地面,黑气涌向圣地的每个角落。


    项弦一声唿哨,召来阿黄。


    封闭的圣地内巴蛇无处躲避,将要冲出殿外时,萧琨却拦在了必经之路上。


    正当萧琨即将血祭,施展出幽火之际,项弦喝道:“萧琨!拦住它!阿黄!接下来靠你了!”


    阿黄火焰爆射,冲进项弦身躯,明亮的橙红翅膀展开,项弦于巴蛇身后腾空而起,化作一团火球,照亮了整个圣地。智慧剑上的藤蔓被真火焚烧,消失,剑身再次断裂,项弦双手各持半剑,注入火焰真力,爆喝一声。


    热浪滚滚而来,萧琨陡然停下动作,与迎面冲来的巴蛇撞在一处,眼看项弦即将以烈日坠地之势,将萧琨与巴蛇同时炸毁之际——


    “我来帮你!”潮生的声音响起,乌英纵抱住了潮生,从圣地穹顶的一线天中犹如流星般斜射下来。萧琨当即推动森罗刀,催动纯粹的木灵之力。


    潮生迸发绿光,飞向蛇头,把手按在了巴蛇头颅上。


    森罗与万象双刀得到感应,绿植不受控制,铺天盖地地爆发而出,那是潮生全力释放而出的、生生不息的创世之力。


    萧琨借着那创世之力,来了一招乱舞!


    “破!”萧琨喝道,朝斜上出招。


    与此同时,项弦蓄招完毕,带着熊熊烈火,双手将断剑抵在一处,和身疾射!


    萧琨的刀势卷成木灵风暴,项弦之剑则形成了夹击,金光与风暴同时击中巴蛇,霎时间发生了爆炸。


    潮生于萧琨身前出现,千万藤蔓交织,抵挡住了项弦的残招,巴蛇顿时仰天狂吼,蛇头、蛇身在空中迸发黑血。


    成功了?!连萧琨自己都不敢相信。而下一刻,巴蛇口中那穆天子幻化作浓烟滚滚,蛇魂与身躯分离,化作黑火升上天际,穿过一线天冲出了圣地。


    “那是什么?”潮生傻眼了,“魂魄离体了?!”


    巴蛇的身躯失去魂魄控制,轰然坠地,发出闷响。


    “别让善于红跑了!”项弦话音落,已展开火翼疾追而去。


    阿黄:“别追了!我撑不了太久!”


    萧琨召唤出金龙疾追而去,项弦在空中转身,与萧琨借力,飞上龙背。


    项弦双手各执半把断剑:“六情湍流似海,我自不动如山,洞彻尘心之爱恨……”


    “还能驱魔吗?!”萧琨喝道。


    “不知道!试试罢!”项弦猛催断剑,金光交错,在圣地一线天下绽放出炽烈光华,追着巴蛇蛇魂,疾冲出了起云峰峰顶。


    笼罩起云峰的乌云炸开,万顷天光洒落。蛇魂飞上高空,金龙穿过云海,一先一后,不断升高。


    “我来帮你一把!”萧琨躬身。


    项弦本以为萧琨要以肩背作踏,送他追上蛇魂,萧琨却悍然以左手抓住智慧剑锋面,单手顺着剑刃潇洒一回掠,鲜血迸发,洒在断剑上。


    血液化作幽火升起,萧琨右手探出,推在项弦背心处,喝道:“去!”


    蛇魂飞上最高点,划出一道弧线调头俯冲,与项弦对撞。


    项弦在万丈高空中挥出一道金蓝色烈火。


    幽火与金光在蛇魂头颅前爆发,穆天子之声疯狂嘶吼,蛇魂中短暂现出魔核,被一剑斩得魔气爆散。对冲之下,项弦受了一式魂魄巨力,背后阿黄被撞出,火焰四散。


    项弦的身躯犹如离弦之箭朝着相反方向再次飞来。


    萧琨未及反应,项弦已撞到身前,他下意识地放开金龙,两人险些错过,在最后一刻及时抓住对方手腕,在高空中一个飞旋,撞在了一起。


    项弦第一下被巴蛇撞得眼前发黑,第二下则与萧琨一头撞在一处,俱以极高速释放出了力量,萧琨躲闪不及,在项弦嘴角亲了一下。


    项弦:“!”


    他们相撞又分开,再靠近彼此,于万丈高空急速旋转坠落。


    阿黄在空中一个盘旋,与金龙从相反方向同时冲来,射向坠落的二人,犹如他们生生世世所纠缠在一处的宿命。


    萧琨在空中一把搂住项弦,竭力控制坠势。


    萧琨本想说句什么,但大地旋转着越来越近,项弦揪着他的衣服,吼道:“阿黄!完了!”


    眼看他们即将撞山,萧琨一把将项弦抱在怀中,以肩背护住他的头脸,预备迎接撞击。


    最后一刻,金龙、阿黄一同冲来,金龙成功地接住了他俩,于悬崖尽头,离地三尺处缓缓降落,气劲荡开,吹起无数落石。


    潮生跑向祭坛,见萧琨稳稳落地,简直震惊得无法开口。


    萧琨松了口气,依旧横抱着项弦,低头看他,暗道:方才好险,差点就撞死了。


    “你们没事罢?受伤了吗?”潮生着急道。


    萧琨说:“被他跑了。”


    项弦心脏狂跳,从萧琨的怀抱中下来。


    阿黄:“你俩太玩命了,一定要这么追?差点就摔死了!”


    项弦望向天际,说:“教训得是,下回不能追,可惜还是被他逃了。”


    “但你重创了他,”萧琨说,“用这把断剑。所以哪怕智慧剑断,也能驱魔。”


    “嘿,”项弦说,“我突然发现,半把智慧剑似乎还挺好用。”


    说着又随手呼呼舞了几下,显然用得很顺手,甚至比从前还习惯些。毕竟没法降神,这意味着他不会再失去意识,能随时随地驾驭它了。


    萧琨以手扶额,不忍多听。


    众人回到圣地内,四处审视遗迹景象,一场突如其来的大战,将本就破败的巫山圣地摧得破破烂烂,巴蛇的尸体横在祭坛下,到处都是血。善于红魔气涣散,身形飘忽,被潮生使法术,关在了绿光绽放的藤蔓牢笼中。


    萧琨道:“抓了个活的。”


    项弦注视萧琨的背影,半晌说不出话来。


    “老爷?”乌英纵小声问。


    项弦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舔了下嘴唇,下意识地用手背擦拭唇间,又低头看手背。


    萧琨:“?”


    萧琨转身时,项弦马上将手背到身后。


    “收了她,”萧琨说,“回去再慢慢盘问。”


    “啊,收谁?”项弦还未完全回过神。


    从天上坠落,两人相撞的刹那,项弦记忆里最深刻的,是萧琨那张俊脸,以及挨得极近极近时,那双靛蓝色的清澈眼眸。


    就在他恢复清醒的瞬间,两人已无意中亲到了一起,身在半空与萧琨接吻,令项弦整个人手足无措,继而在被萧琨抱着坠下地面时,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回应。


    但萧琨的反应则让项弦更难接受,他看着萧琨背影,只想大声说:你刚刚亲了我一下!你亲了我一下哎!不说点什么吗?


    奈何萧琨也不敢对此多说。


    “收善于红。”萧琨说,“看着我做什么?我脸上有魔?收角落里这个,能看见么?”


    “我累死了,”项弦道,“别这么着急行不?”


    “好。”萧琨说,“回去喝杯茶,吃个点心再来?”


    潮生:“啊,真的可以吗?还没吃午饭呢。”


    项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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