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变故
“我怎么觉得有蹊跷。”项弦疑惑道。
萧琨与那先生道别之际,用了幽瞳,答道:“他担心打仗,家中事务,不过是托辞。”
项弦:“打仗?”
迁至洛阳以后,他们极少与官场打交道,不像居住于开封时距离权力中心极近,郭京又三不五时上门,乃至外界发生了何事,他们几乎从未听闻。
“老伍!”萧琨问,“最近有什么传闻吗?”
萧琨叫来益风院管家,但查宁与一众辽国少年已得到了消息,大部分都是这一个月内发生的。
“金人又要南下了,”查宁说,“我听城里宋人说的。”
“什么时候的事?”萧琨问,“到哪儿了?”
查宁说:“已经到河北真定了。”
项弦难以置信:“什么?!”
项弦与萧琨对视,萧琨说:“换身衣服,去官府里问个清楚。”
两人火速离开益风院,前往官府。是夜方知金兵去后不到一年,竟卷土重来,这一次的开战原因在于一名金国使臣,名唤萧仲恭。
洛阳城守府中,项弦听到这名字时,扬眉望向萧琨。
“那是我族兄。”萧琨说,“此人嘴上油滑,极会站队,历来朝中内斗,俱站住了赢的一方。他又搞出什么勾当?”
洛阳府尹名唤刘参,喝了口茶,慢条斯理地答道:“萧仲恭代表金国,前来出使大宋,谈岁贡之事。而据说离去前,官家交给他一封策反的密信,又有贿金数千。萧仲恭回到金国后,将密信与得财悉数上交予完颜宗望,金廷震怒。”
项弦长叹一声,说:“朝廷纵想策反,也不可能留信,这不是落人口实么?”
刘参:“正是这么说。于是宗望、宗翰兄弟兵分两路,西路自太原入关,东路则进犯我大宋河北领地,整个九月,他们攻克了真定。我的同窗李邈李大人落败被俘,如今生死不知。”
“贿赂是有的。”项弦很清楚开封君臣的风格,又道,“拿钱贿赂敌国的使臣,也不知怎么想的。”
萧琨反而道:“金国总会出兵,缺个借口而已。”
在座三人心里都很清楚,归根结底,还是年初金兵围城时,宋廷将黄金白银拱手送人求和,才埋下此后患。回想前事,开封议和简直荒唐无比,更暴露出了大宋的虚弱疲弊,敌人永远不会有满足的时候。
“两位大人不必担心,”刘参又说,“汜水关处尚有五万大军,金兵不过两万,守住洛阳不难,洛阳不似开封,绝不会重蹈覆辙。”
项弦知道刘参人品,去岁通天塔倒,全赖他居中转圜,朝开封送禀的文书亦大事化小,保住诸多辽人的性命。
萧琨却仍不放心,回到益风院后思考良久,望着院内的诸多少年郎,金军正在南下,院中住民依旧不知局势之险峻。
距离上京城破,已有三年了,如今最小的孩子也已六岁,当初之难仍历历在目。
“江南有地方能收留吗?”萧琨忽道。
“你怕洛阳也有危险?”项弦想了想,说,“这么多人要再迁徙,不是一件小事,好不容易才习惯了新的生活。”
益风院若要再次搬迁,势必只能往南方走。
“送往会稽,”项弦想了会儿,又说,“让我娘与迎秋照看大伙儿,像查宁这个岁数的,已不需再待在家里了,得出去找活计了。”
“这么多契丹孩子,”萧琨又道,“突然出现在会稽,我怕给你家惹上麻烦。”
“那倒不至于。”项弦随口道,“你实在担心的话,送他们去杭州?”
项弦知道萧琨仍在犹豫,且洛阳也并非如此容易被攻破,这座千年古城在漫长的岁月里经历过诸多战火考验,但凡军民上下一心,一定能守住。唯一担忧之处,就只有战死后释放出的戾气,只要金军不破城,想必尚能收拾。
“甄家应当能收留,”项弦说,“由我出面去求。”
他知道萧琨脸皮薄,不愿求人,萧琨却叹了口气,说:“再看看罢,一时半会儿也未定。”
两人又望向深秋的天际银河,项弦说:“你在看天脉?”
“是的。”萧琨说,“自从天魔宫陷落后,天脉就被浓重的戾气污染。”
“现在是怎生模样?”项弦问。
“原先是白色的,”萧琨说,“与银河相汇,在西北处分支,落向地平线;如今则泛着暗紫色。”
巫山,妖族圣地。
潮生站在圣地前,望向夜空,天脉泛着暗紫,流向西北之地的昆仑,在那里与地脉相交错,沿巨树句芒汇入大地。
这些日子里,乌英纵一直在清理圣地,他将巴蛇的尸体运到山外扔在江边,召集猴子们把地面清洗得干干净净,重新布置了他们的新家。
潮生则沉默地在旁看着这一切。
被带回人间后,潮生跑不掉,却也不开心。两人交谈变少了,像私奔后的情侣,潮生的心头始终沉甸甸地压着石头。
乌英纵在白帝城买来了一应所需物资,入夜后,在圣地外围挂起灯笼,漫山遍野的灯光映照着妖族圣地,犹如神话中的妖界。
因这大妖怪的搬迁入住,四面山上的猴子猴孙全来了,乌英纵俨然成为了本地的妖怪大王,凡事俱可指派猴妖、猿妖们去跑腿。
唯独潮生不能离开,他试着好几次走出圣地,乌英纵也不拦着他,毕竟无论走到哪里,都有猴子们跟着。他不认识路,转过几圈,肚子饿了,只得再次折返。
“咱们要在这里待多久?”有一天潮生终于问了。
“一辈子。”乌英纵说,“待到我死,你就可以走了,想去当什么随你。”
潮生穿着新衣服,坐在圣地内,每天乌英纵都准备了精致的饮食,圣殿中灯火通明,潮生犹如被抢亲来的新娘。
他赌气般地不再抱乌英纵,乌英纵也不勉强他。
“要么,”潮生看了乌英纵一会儿,尝试着找个折中的办法,说,“咱们还是回红尘中去罢?”
离开驱魔司后,乌英纵便换了一身装束,穿着猎户般的兽皮袄,犹如山贼头领,又像是这里的“老爷”。
总算也轮到他当一次老爷了。
“你还是喜欢热闹,”乌英纵喝了点酒,说,“明天一早,我带你去成都玩。”
“不,”潮生说,“我是说,咱们再去游历,去一些我没去过的地方。以一年为限,去哪儿、做什么都可以,到得时间结束,你就送我回白玉宫去,这样行么?”
“不行。”乌英纵一口回绝道。
潮生打量乌英纵,心里涌起悲伤,他依旧很爱乌英纵,自第一次见面后,不知道为什么,他便觉得与乌英纵的缘分犹如早已被注定,乌英纵的平和稳重、风度翩翩,让潮生心生向往。
哪怕他不由分说把自己抓到巫山废弃的圣地时,看见乌英纵忙前忙后,潮生仍忍不住想上前抱着他,蜷在他的怀中像从前一般,既蹭又摸。
只是眼下自己仍在赌气,便已好些日子不曾与他身体接触了,这让潮生心里很难受,仿佛没了力气,要乌英纵抱着自己,心情才能变好。
“那,两年?”潮生现在只想给自己与乌英纵一个台阶下,这样他们就能顺理成章,恢复从前的关系。
乌英纵却答道:“也不行。”
“那你说多久。”潮生挪过去,只等乌英纵说个确切的时间,作出让步,就要像从前一般,爬到他身上了。
“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也不行。”乌英纵放下酒杯,正色道,“让你化树,除非我死。”
潮生愣住了,两人对视片刻,最终潮生忍无可忍,自行屈服,喊道:“我受不了了!”
乌英纵显得很茫然,以为他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了,要彻底翻脸。孰料潮生却扑进了他怀里。
“我不想这样!”潮生红着双眼,抱着乌英纵的腰,埋在他的怀里,乌英纵当即回过神,明白到潮生想要的,不过是像从前一般,马上搂住了他。
“会好的,”乌英纵说,“都会好起来的。”
潮生红着脸,为自己没有达到目的便屈服了感到十分难为情,复又推开乌英纵,低着头走出了圣地。
三峡的红叶纷纷掉落,巴蜀已近入冬。翌日午后,苍白的阳光照耀着巫峡,群山中已充满了寒意。
江潮正值枯水季,巴蛇的尸体一半浸泡在江中,硕大的头颅则搁置在江岸上,形成奇景。潮生来到江摊边,依旧十分纠结,说成为树罢,他确实不想,却因责任使然,他不愿皮长戈逝去,也恐怕神州因自己的逃避而引发连环崩溃。
但潮生也舍不得乌英纵,不想与他分开,所以逃离他身边、回家的念头也并不坚决。否则一旦他大吵大闹,绝不妥协,乌英纵虽然不至于拿他没办法,但日子铁定没有现在这般好过。
“唉,”潮生说,“当人就是这样的么?好难啊。”
一旁不少小猴子簇拥着潮生,潮生在江滩上坐下,注视巴蛇空洞的蛇头,它的双眼已消失了。
“我总是下不了决心,”潮生朝巴蛇尸体说,“其实我和老乌所想,是一样的,你知道么?”
他摸了摸巴蛇的头。巴蛇死去后,身体已木质化了,始终不曾腐烂,江水涌来,拍打在它的身躯上,不少潮湿之处还长出了菌类。
“我也不想化树。”潮生说,“往红尘中走了一趟,我变得只顾自己了,我对不起长戈,昆仑的结界若坏了,他就要死,现在我对他不管不问,只想与老乌在一起。”
潮生十分愧疚,用自己衣服下摆,为巴蛇擦拭了几下。
“当初你吞下魔种时,又在想什么呢?”潮生说。
乌英纵来了,他沿着江滩走到了潮生身后,手中拿着外袍要让潮生穿上。
“虽然它吞下了魔种,”乌英纵说,“但它不会成为天魔。或者说,瑶姬舍不得它成魔,而是将魔种转移到自己体内,希望诞下新的孩子,让那孩子去承担神州劫难,化身天魔后再由智慧剑予以斩除。”
这是一个古老的传说,不少白帝城的妖怪都听说过,驱魔司内的古籍中亦有着记载。
“瑶姬一定很爱他吧?”潮生说。
“我想是的,”乌英纵答道,“他们都是自私的家伙啊。”
选择来到巫山圣地,乌英纵在没人册封的前提下,成为了新的、事实上的妖王。一切冥冥之中仿佛自有注定,也许因为三峡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或是因这个古老的传说。
“但咱们上一次,还见着巴蛇的魂魄了不是么?”潮生说。
“是你们。”乌英纵答道,“我来得晚了,不曾见着,老爷也没详细说发生了什么。来,把衣服穿上,天已冷了。”
“等等,”潮生忽疑惑道,“穆天子既已能唤出巴蛇,为什么在天魔宫的时候,咱们没有看见它呢?”
项弦与萧琨带着自己来到巫山时,所有人都充满了疑问,这是数百年前的事了,穆天子是如何强行从瑶姬处取走魔种,又如何驾驭巴蛇之魂,攻击他们?
乌英纵:“来不及召唤?凤凰倒是有的。”
潮生突然有了许多新的疑问——穆天子布局两千余年,夺得魔种以后,作下重重布置,黑翼大鹏鸟的魔化、黑凤凰的污染,俱出自这名魔王之手。牧青山一直在追杀的黑翼大鹏挣脱了穆天子的控制,那么巴蛇呢?
如今天地戾气鼎盛,巴蛇之魂会不会吸收戾气,再次发生变化?
“但他污染阿黄的时候没有成功。”潮生回忆起巴蛇魔魂的出现,越想越觉得奇怪,再分析阿黄的魔化,手段如出一辙,那么为什么,巴蛇没有出现在天魔宫中?
“等等,”潮生忽然道,“这不对,老乌。”
“嗯?”乌英纵正色道,“你想到什么了?”
潮生说:“既然巴蛇之魂上一次在江中出现,那么它也许还在江水里?”
乌英纵:“随着天魔宫倒塌、魔王伏诛,想必已消散了。”
“消散去何处呢?”潮生道,“归于天地戾气?”
乌英纵眉头微拧。潮生又说:“咱们能搜寻江里么?就在上一次遇袭的地方。”
乌英纵:“两年前老爷醒来之处?你想去,咱们就去看看罢。”
一叶扁舟载着两人,乌英纵撑船,荡过江面,两岸已满是深红的落叶。
“你在担心魔族再来么?若还有魔气,”乌英纵说,“老爷的罗盘定有预示,别紧张。”
潮生望向山林,猿猴攀石,声声啼鸣,大有“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之境。
“天魔宫大战的时候,”潮生说,“这里没有任何异常么?”
乌英纵当然不清楚,毕竟当时所有人都在天魔宫中。他停下摇橹,气聚丹田,发出了一声猿鸣。
霎时山川中群猿纷纷应和,来到江边,群起而啸。紧接着乌英纵口齿迸发出清音,猿群静了,唯独领头的一只猿猴答了几声。
“它们说什么?”潮生问。
乌英纵沉吟不语,两人相对静默片刻,乌英纵又道:“巴蛇的魔魂在天魔宫大战那日,离开长江,飞向了东北方。”
“是去救援么?”潮生问,“但没见它啊,后来失败了?”
潮生突然间想起了被伏击时的一幕——巴蛇从江水中冲出,嘶吼着将项弦抵在了高崖上,蛇口处出现了魔人,魔人则徒手抓住了智慧剑,在剑身上一弹。
“当时哥哥说,他觉得那人就是魔王?”潮生说,“等等!会不会,穆天子不止一个?”
想到此处,潮生睁大双眼,说:“得马上回开封,通知哥哥们!穆天子说不定还没有死!在天魔宫中诛杀的,可能只是他的其中一个身体!”
乌英纵顿时色变,此事非同小可,已非自己能决定之事,当即调转舟向,化身巨猿,单手持篙一点,小船飞也似的沿着长江飞掠而去!
洛阳城,深秋十一月。
北方传来的消息越来越多,萧琨仍放不下心,与项弦驭龙腾空而起,飞往荥阳汜水关。此地亦称虎牢关,乃中原的重大关口,北方大地沦陷,接管河北的宋军不断撤退,金军再一次长驱直入,抵达关外。
“这兵力绝不止两万,”项弦目测后,说,“至少有四万。”
金军大多是骑兵,一旦突破洛口,便足可在关中平原长驱直入,四处劫掠。
侦察兵发现了他们,大声喊叫,萧琨按下金龙,几乎与敌人的探鹰平齐,探鹰不敢搦龙威,纷纷飞离。项弦则使一招火弹扣指弹去,探鹰顿时被焚烧,哀嚎着坠向大地。
项弦还要再杀探鹰,底下已有金兵列阵,拉开攻城用的强弩,巨箭呼啸着疾射而来,萧琨驾龙在空中飞旋躲避、拔高。
底下又有强弩接二连三地发射巨箭,萧琨升上云层,项弦说:“这就算了?”
“否则呢?”萧琨说,“下去朝着他们喷火?咱们曾经约好了什么?”
事情演变至此,两人若出手,势必将演化为屠杀。开封的困局重现,项弦背着智慧剑,不能破戒,只得与萧琨调头回城。
“他们是朝着洛阳来的,”项弦回到城中,与萧琨快步进了城守府,说道,“只不知东军到何处了。刘大人!刘大人呢?!快出来!有军情!”
府中,刘参正端坐不语,面如死灰,身周是一众守城官与武将。
“怎么了?”萧琨交出临时绘就的兵力地图,以供刘参等人参考行军布阵。
“怀州沦陷,”刘参沉声道,“霍安国死了,一家老小,尽数被屠。”
项弦:“……”
“是谁?”萧琨问,“你认识?”
“一个老朋友。”项弦的心情无比沉重,叹了口气。
“没时间悼念了!”守城官道,“城中还有好些人,有咱们汉人,还有辽人!给辽人发兵器!让他们上战场!否则大伙儿都得死!”
“他们与金人有亡国之仇,”又有武将道,“大宋养了他们这些时日,是报恩与报仇的时候了。”
萧琨听到他们提及族人,便不多说,示意项弦先回罢。
数日间,开封已频繁发来军令,要求洛阳集结所有兵力驰援开封,却都被刘参拒绝了,毕竟汜水关外也有金军,必须以守护洛阳为第一要务。
回到院中后,出乎意料的是,益风院内前所未有地安静,不闻吵嚷,所有的孩子都在房中,静悄悄的。
“还是得送他们南下。”项弦听到了府尹与守城官最后的话,昔日故友霍安国之死尚未过去,必须解决上战场的问题。
“老伍!”萧琨环顾四周,十分疑惑,消息已在洛阳传开了么?
忽而两人又见院内来了客,这人萧琨认得,乃是会稽项家之人,名唤周才,当即心中“咯噔”一声。
项弦:“周才?你来这儿做什么?”
那家仆取出一封信,说:“是迎秋大小姐让我带给老爷的,老爷请节哀,老夫人见背了。”
项弦脑子里当即“嗡”一声,一阵天旋地转,萧琨立刻抓住了他的手腕,架着他,让他在台阶前就地坐下。
萧琨:“知道了,里头歇着去。老伍!先招待家里人。”
项弦带着少许茫然,望向益风院内,浑不知为何此事来得如此突然,犹如被捶了一记般。秋风裹着落叶吹来,摧了他一头一脸。
萧琨坐到项弦身畔,凑近少许,观察他的脸。项弦没有当场大哭,双目中充满了迷茫,与萧琨对视,萧琨张开手臂,将他抱在自己怀中。
项弦心中堵得厉害,犹如置身梦里,天地变得不真实起来,唯独熟悉的萧琨的身体,是他唯一的有力支撑。
“来得正好,”项弦想了想,说,“让周才将他们带回会稽去,杭州也行。周才……周才!”
萧琨说:“凤儿。”
“不打紧。”项弦深呼吸,度过了心脏紧揪的那一会儿,拍拍萧琨的手,示意别担心自己。
周才:“小的在,老爷。”
项弦又朝萧琨说:“让孩儿们简单收拾随身之物,今夜就跟着周才动身南下。”
萧琨沉默片刻,而后道:“行。”
项弦翻找出银票与碎银,这是一年来他们的所有积蓄,先匀出二十两,交到周才手中,问:“你是搭船还是骑马来的?”
“回禀老爷,”周才说,“大小姐说老爷搬到了洛阳,小的沿水路,走运河来的。”
“再去雇船。”项弦说,“这笔钱你且先管着,预备孩儿们路上吃用所需。”
项家的家仆大抵都训练有素,周才刚喝得一口茶,便又被遣去办事,这一路上金国南下的消息已十分迫切,他明白到争夺时机离城方最重要。
另一边,辽国的孩子们纷纷出来,围着项弦,都不说话。其中一女孩儿过来,抱着项弦的头,搂着他让他依在自己怀中。
直到此时,项弦的悲伤才缓慢被释放而出,他红着双眼,忍着泪水,知道此时不是伤怀的时刻,召集了孩子们,吩咐道:“到了南方,你们在杭州下船,记得我说的,你们都会汉话了,也会写汉字,切记不可提及自己的契丹身份。”
萧琨写了信,匆匆出外,交到查宁手中,说:“拿这封信找一个叫甄岳的人,他会负责安顿你们。”
查宁说:“让他们去,我要留下,与爹在一起。”
少年们闻言纷纷叫喊,萧琨难得地严厉喝道:“免谈!”
满院都静了,萧琨又冷冷道:“你们不走,他们也不会走,所有人都留下?你能打仗我知道,弟弟妹妹们又怎么办?谁来保护他们?”
项弦安抚道:“听话,待会儿就动身,跟着老伍。我们不会有事,很快就来。”
益风院外又有兵荒马乱之声,老伍前去开了门。
“这儿有契丹人?”一名队长说,“都到五凤楼校场外集合!”
项弦起身,挡住了身后的一大群孩子,那场面与开封被围时何等相似?只不过上一次,大宋搜刮走了他的钱,如今又来召唤他的人。
“没有,”项弦礼貌地说,“都是小孩儿。”
“国家兴亡!人人有责!”那队长说,“不要妄图推脱,洛阳一破,所有人都得死!你是什么人?不要阻碍官府命令!”
他粗暴地推开项弦,要往院里看,项弦索性让了一步,示意他看院中,有不少六七岁的孩子。
“她们也要上战场?”项弦反问道,他按捺住拔剑砍人的怒火,牵起一个小女孩儿的手,示意官差看。
又一名队长过来,说:“你们这儿已有年满十二的辽人了,街坊邻里都知道。”
萧琨上前说道:“他们原本住在上京,国破家亡后逃到此地,好不容易有了安身之处。”
那队长打断道:“当初若愿意为大辽一战,说不定也不会有今日。敌人已到城外,还要当懦夫么?”
项弦已不想再说下去,当即把手一扬,离魂花粉轰然爆射,犹如飓风般卷去,所有守军开始打喷嚏,一时竟忘了发生何事。
“早该如此解决,”萧琨说,“费这许多口舌。”
“这花粉很贵,”项弦说,“你自己说的,要节省着过日子。”
“他们怎么啦?”有孩子问。
“着凉生病了。”项弦说,“所以晚上睡觉不能踢被子,对不对?”
是夜,所有人乱糟糟地收拾出不少东西,萧琨挨个检查,卸去无用行装,送到城外码头前。运河中船只已备妥,孩子们舍不得萧琨与项弦,好不容易重聚,一起生活了不到一年,如今又要离别,都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
萧琨挨个搂过抱过,吩咐查宁不可拖延,必须连夜出发,否则局势有变,只怕走不了了。
船只沿着运河开始南下,前往苏杭之地。
项弦则坐在运河两岸的灯火前,码头的木桩上,面朝河水倒映出的、如梦境般的繁灯。
母亲去世的悲伤终于释放,令他哭得不能自已,哽咽不止。
萧琨来到他的身畔,搂住了项弦,就像在风沙漫天、茫茫大漠上的那天,还给他一个拥抱。
第82章 靖康
洛阳驱魔司人去楼空,只有孩子们匆匆离开前,留下的满地杂物。
项弦捡起一个布偶,放在房内床边,说:“胭脂把她的小宝宝给忘了。”
萧琨检查每个房间,把乱糟糟的被褥叠好,说:“待会儿在船上发现,说不定又得哭个半天。”
“你给她送过去?”项弦拿着那布偶,问道。
“先替她收着罢。”萧琨答道。
他不愿离开正悲伤时的项弦,按理说他们现在该做的,是马上回往会稽,像上次一般返乡奔丧,但金兵已到了汜水关,这个时候,谁也不敢贸然离开洛阳。
两人坐在榻前,萧琨把手搭在项弦的肩上,朝着院中出神。
“上次分别时,我便隐隐有了感觉,”萧琨说,“只不敢与你说。”
“她一生精通命数推演,”项弦叹了口气,说,“虽然嫁进项家以后,很少再起卦,但想必对自己的寿数是很清楚的罢。”
事实上项弦也察觉了,常有两口子中的一个老了走了,另一个过得两三年也将离去,当然,并非所有夫妻都如此,只是他见过不少这样的情况。
当初他还觉得兴许有弟子们陪伴,母亲能活到八九十。
“迎秋写了什么?”萧琨又问。
项弦拆信,两人借着灯光端详,上面是堂姐的亲笔,大意是项母虽逝,但临终前无痛无病,她预感到将不久于人世前,特地留下叮嘱:如今中原一地是多事之秋,切记以家国为重,不可因小失大。
项弦看着看着,又悲痛不已,痛彻心扉,呜咽起来,萧琨将他抱在怀中,让他枕在自己腿上,轻拍他的背脊,百般抚慰。
项弦正悲伤时,突然间床下传来响动,“咯噔”数声,两人同时警觉。
床底爬出来一个十二岁的少年,睁着双眼,打了两个喷嚏。
“泰宁?!”萧琨与项弦同时大喊道。
只见那少年一脸慌张,忙不迭跑到一旁,在房内跪下,说:“我我我……我……”
项弦当即收了泪,盯着他不说话。
“我我……我,爹……我想,我……”
萧琨:“……”
项弦:“……”
这少年虽也跟着叫他们作“爹”,却并非原辽国益风院的孩童,乃是老伍在关中寻找流浪孩子们时偶然碰上的一名汉人。
他先天结巴,原本住在长城下的村庄中,是一户人家的遗腹子,因金人劫掠,跟着兄长辗转流浪南下。后来兄长病死,这孩子便孤苦伶仃,四处乞食,再后来,碰上了益风院的遗孤们,便混在其中跟来了洛阳。
起初他只有一个小名唤安儿,老伍也不知该如何处置,直到项弦与萧琨迁署来洛阳后,便也正式收养了他,一视同仁,给他起了名字唤泰宁,乃泰然安宁之意,又令他跟着项弦姓项。
泰宁与其他孩子不一样的地方不仅仅在于结巴——他也将项弦视作养父,对萧琨与项弦都叫“爹”。
“我想……想……”
萧琨简直无可奈何。
项弦却道:“不着急,先前我怎么说来着?慢慢地说,不要紧张。”
“我想与……爹爹们……”泰宁跪在地上,憋得满脸通红,最后道,“在……一处。”
萧琨长叹一声,船还没走远,现在带着泰宁起飞,很快就能追上,正好将胭脂的布偶给她捎过去。
泰宁不住发抖,又开始朝他俩磕头。项弦道:“算了,让他留下来罢。”
项弦偶尔会看见以查宁为首的孩子们欺负泰宁,毕竟他们全是辽人,只有泰宁是汉人,冲突难以避免,他当然知道泰宁在益风院里不合群。
但那又有什么办法呢?每个人都要学会如何面对这个世界。
萧琨知道项弦想说什么,便给了泰宁一点银子,说:“出去给爹打点酒回来,随便什么,不要桂花的,太腻了。再捎点下酒菜,自己想吃啥也买点。”
泰宁收了银两,忙不迭地出去了。当夜项弦与萧琨便在院中对饮,秋意萧条,泰宁难得地不用与其他人抢食,吃了个饱,又去给他俩铺好床,早早地先睡了。
项弦与萧琨大部分时候沉默,末了,萧琨为项弦奏琴,洛阳城沉寂无声,唯独琴音回荡。
“樽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项弦击案,也随萧琨唱道。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
夜深,项弦趴在案上,酩酊大醉,转眼就是天明。院外忽然传来嘈杂声,仿佛有骑兵经过,但很快,声音又消失了。
“爹!爹!”泰宁趴在榻前,着急道。
项弦宿醉头疼,总算度过了最难熬的时光,伸出手臂,搂了下泰宁,说:“萧琨呢?”
“他往……城、城……外面,外面!”泰宁说。
“打起来了吗?”项弦疲惫道。
“是!是!”泰宁见项弦丝毫不紧张,便也镇定少许,寻思片刻后爬上榻,让他抱着自己,蜷在他怀里。
“起床罢。”项弦说。
项弦到井边洗漱,十一月间已颇有寒意,泰宁的呼吸里散发着白气,伺候项弦刷牙洗脸,项弦一脸没睡醒,脑子里还嗡嗡地响。
清晨,项弦坐在台阶上,尚未完全回过神。
“爹。”泰宁说。
“嗯。”项弦一副天塌下来也无所谓的模样,这让泰宁一个结巴放心了不少。
“你娘……死、死……死……”泰宁问道。
“对,她死了,”项弦说,“是人就会死,别担心,爹现在好多了。”
项弦看了泰宁一眼,摸了摸他的头,起身道:“走,咱们去驱魔司。”
驱魔司业已修缮完毕,这半年来却一天也没入住过,缘因两人平日里都住在益风院中。项弦将泰宁带到司中,抬手,四面八方院落内的符文纷纷亮起,形成防御法阵。
“这个给你,”项弦交给泰宁一面招幡,上面绣有日月星辰之形,说,“如果有敌人闯进来,你就用力挥它。”
“这这这……是、是什么?”泰宁指着驱魔司中央那振魔罗盘,问道。
“这与你没关系。”项弦说,“今天不要出门,等我们回来,也别乱动东西。”
泰宁“哦”了一声,充满疑惑。项弦想了想,解释道:“这个罗盘指向了危险的地方。”
驱魔结束后,他们便将振魔罗盘留在了此处。泰宁又四处看看,找到一个架子,架子下有靴子,上头又放着里衬、背心等物,泰宁便拿出来试穿,项弦说:“那是别人的遗物,莫动。”
泰宁“嗯”了声,项弦便离开驱魔司,他的心情缓和少许,母亲去世之事虽然依旧沉甸甸地压在心上,却已不似昨日般难受了。
刚到道上,城外便传来厮杀声响,项弦心中打了个突,飞奔而去,只见越靠近城北,混乱程度便越是成倍递增,一时间又有无数火罐、霹雳弹被投进城门,雾蒙蒙的晨辉中,全城被彻底惊醒了。
不少百姓跑出家门,恐慌张望,还有人爬上了屋顶。
“别攀高!这种时候还看什么热闹?!”项弦喝道,“都到南边去!当心流火!”
数日前金兵刚到汜水关,今天就已经在攻打洛阳城了?守军都去了哪儿?人群汹涌,不少百姓拖家带口,从城北逃往城南,五凤楼的方向已聚成人潮,抵挡了项弦的前进。项弦正几步攀上巷侧房屋,要借助飞檐瓦顶前进时,却见更高处站着一人,正是萧琨。
萧琨发现了项弦,大声道:“泰宁呢?”
“在驱魔司!”项弦说,“怎么突然就攻城了?”
“洛口的守军败了!”萧琨说,“昨夜金军已经突破汜水关了!”
项弦站在屋顶,萧琨伸手拉他上去,两人并肩站着,火罐与霹雳弹接二连三投入洛阳。
“怎么办?”项弦说。
萧琨答道:“不知道,族人被组织前往城外,本意是抵挡金兵,但刚一接战就大溃,反而冲向了城门。”
洛阳北门正处于大开的状态,宋军几次抵御,都挡不住辽人。在刘参决定驱使辽国遗民上阵杀敌时,这个结局就是注定的,他们在自己的国家都打不过金人,怎么会为大宋卖命?
“关城门——关城门——!!”
城门处一片混乱,最后在宋军齐心协力之下,堪堪关上了城门,外头还站着近十万只有刀剑,甲胄全无的辽人。
金兵在洛阳城外平原中列队,齐齐拉弓,眼看箭矢就要如暴雨般覆盖全城。诡异的是,洛阳竟丝毫没有开战意图,守城军纷纷上了城楼,架起盾牌,以防守为唯一要务。
萧琨见势头不对,于情于理都得马上阻止,项弦当机立断,喝道:“救人!”
两人犹如飞鸟般扑下了城楼。远方金兵高喝,下令,箭矢犹如暴雨般平地而起,但几乎是同时,狂风吹来,伴随着项弦与萧琨大吼一声:“快跑!”
城前飞沙走石,一刹那天昏地暗,被驱使出城的辽人逃得大难,朝着城墙两侧逃开。萧琨与项弦联手施展法术,卷起一场暴风,保住了险些被屠杀的族人的性命。
“这算破戒?”项弦道。
萧琨也无法回答,情急之下施展法术,乃是迫不得已。
“不算罢,”萧琨道,“我说不算就不算,但别动手杀对面士兵!”
然而下一刻,城墙上响起鸣金之声,金军刚射过一轮箭,不再追杀辽人,而是严阵以待。
“他们在做什么?”项弦充满疑惑,与萧琨拉手借力,再次沿着城墙东面上了高处,眼望洛阳大门洞开。
一行队伍护送官员出城,为首之人赫然正是刘参。
守城军顿时哗然,信使在城墙上飞马传来,吼道:“不可轻举妄动!听上级命令!”
“他要投降献城。”萧琨一眼便看明白了,“应当是那名叫霍安国的全家被屠,把刘参吓破胆了。”
项弦剧烈喘息,握紧了双拳,萧琨拉住他,说:“回来,别冲动。”
是日,洛阳投降金国,金兵长驱直入,全城戒严,宋军挨家挨户搜刮百姓财物,献予金国。城西南几处起火,却都马上被平息下去,所幸百姓暂时保住了性命。
洛阳城中,金银等物被搜刮一空,反而是辽人趁乱,四处放火劫掠。萧琨赶到时以水流平息烈焰,怒喝道:“谁再趁火打劫,就是这个下场!”
萧琨一刀飞掠,烧到一半的房舍垮塌下来,匪徒充满恐惧,纷纷逃散。
刘参被关在城主府后院,听见响动声时抬头,本以为是金国将领,未料却是项弦。
“数日前,刘大人怎么说来着?”项弦背着智慧剑,站在门外低声道。
刘参登时知自己无幸,颓然道:“开封被二次围城,金兵破汜水关,若要顽抗,洛阳全城百姓,将与太原同样下场,刘某献城而降,罪该万死,难辞其咎。”
“……但设若能保住一家老小与全城军民性命,”刘参闭上双目,老泪涔涔而下,颤声道,“只死刘某一人,又有何妨?项大人想杀我,这就动手罢。”
项弦简直忍无可忍,洛阳若背水一战,尚能坚守,竟是被这么一个人献了城!当即一剑破开房门,喝道:“你还有没有半点骨气!”
项弦几乎就要将刘参立时斩于剑下。
萧琨匆忙赶到,停下脚步,按住了项弦的手腕。
项弦握剑一手不住发抖,刘参却道:“我死而无憾。”
金兵发现了他们闯入城主府内,冲进内院要缉拿。
最终项弦没有拔剑,怒吼一声,与萧琨抽身,离开府中。
“凤儿?”萧琨说。
项弦在黑暗中沉默不语,他们停下脚步,看见城内又有一户人家起火,冲进对方家中时,发现又是辽人在打劫,萧琨再不言语,出刀,将自己族人斩于刀下。一夜过去,戾气并未爆发,看来金兵不会屠城了,正如开封围城战中,完颜一族要的只是金银财宝,兴许上一次对完颜宗望的警告也起到了作用。
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走罢,该回家了。”萧琨说。
项弦注视那户人家内被烧黑的尸体,回到街上时,忽然看见长街尽头跑来一个黑影。
“泰宁?”萧琨道,“怎么跑出来了?”
“爹!爹!”泰宁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项弦回过神,看见泰宁时愤怒稍退。泰宁又着急道:“有人……人……人进来了!”
“好好说话!”项弦正色道,“不要着急!”
萧琨本以为有劫匪闯入了驱魔司,来人却是信使。只见那信使满脸血污,显然长途奔袭,身上多处带伤,一见项弦便喊道:“项大人!康王求您看在往昔的一点情分上,回援开封,解救全城百姓与官家性命!”
项弦闭上双眼,只觉得心脏一阵阵地作痛,不知何时开始,一股愤懑的戾气就在心头萦绕,难以消弭。
萧琨让那信使起身,信使又发着抖,从怀中取出一封血书,乃赵构字迹。
项弦回身,与萧琨对视。
萧琨:“冷静点,想想办法。”
“还有什么办法——!”项弦握拳,怒吼道。
泰宁被吓了一跳,只见项弦犹如变了个人般,双目发红,浑身散发着危险的气势。
下一刻,驱魔司内,振魔罗盘开始疯狂旋转,先是指向东北,再指向西南,最后转了一圈,回到正南方。
上一次通天浮屠之乱后,振魔罗盘便被留在了洛阳驱魔司中,已有足足一年不曾发挥过效用,如今竟是感应到了魔气!
萧琨难以置信道:“南方发生了什么?项弦!你给我清醒点!”
项弦不住喘息,泰宁虽然害怕极了,但他忍不住跑上前,抱住了项弦的腰。
项弦的气息渐平静,说道:“兄弟,我必须去。”
项弦走向萧琨,本想说服萧琨去调查南方突然涌现的魔气以免有意外,萧琨无意中瞥见桌上的振魔罗盘,两人同时静了。
那指针随着项弦而动,所指向的目标,竟是项弦!
项弦看着罗盘,再看萧琨,退开半步,转头看时,罗盘偏转了一个极小的角度,始终指着他。
萧琨下意识抬起一手,说:“凤儿,冷静点。”
项弦难以置信地笑了起来,片刻后疾喘不止。
“什么意思?”项弦道,“我变成魔了?”
“你有执念。”萧琨说,“我们必须离开这儿,凤儿,是人就有执念,走罢,哥哥带你回家。”
“我不回去。”项弦颤声道,双目紧盯萧琨,“我的国家要亡了,我不能走,开封有咱们认识的许多人,你答应过我,要救下他们。”
萧琨瞬间感觉到,项弦竟不受理智控制,在他身上,缭绕着一股熟悉的黑气,他的眉眼间仿佛变了模样。这魔气从何处而来?他的魂魄里被种下了魔种?!为什么?这么久了,竟然所有人都不曾发现?!
刹那间,萧琨想到了一个被所有人都忽略了的细节——洞庭湖畔,他们与黑火凤凰第一次交手时,项弦内心涌现,最后被斛律光所驱除的魔气!
项弦与阿黄共用一魂,魔气当初并未消散,而是躲藏进了阿黄体内……在它遭到炼化时,那一魂回归项弦身躯中,携带了穆天子所种下的魔树之种子!
萧琨双目中射出蓝光,窥探项弦内心之时,看见了无边无际的杀戮之意!
意念闪过的刹那,萧琨果断出手,赤手空拳来拗项弦肩膀,项弦一见萧琨眼中幽瞳光华,便马上动手,速度较他更快,萧琨扑了个空,两人错身的刹那,他胸腹挨了项弦山崩般的一拳,顿时吐出鲜血。
彼此错手,俱是用尽修为。短短一刹那,项弦已抓住了萧琨的龙腾玦,萧琨反手,两人同时拉扯。
“你忘了,上头有你亲手编入的天金丝。”萧琨沉声道。
项弦却蓦然发动龙腾玦,金龙现身,拖着萧琨撞破驱魔司房顶,一声巨响,冲上天际!
泰宁发出狂喊,转身躲避。紧接着,金龙一头撞了下来,伴随着项弦近乎失控的大吼。
“放手——!”
“我不会放手!”萧琨喝道。
“你放不放!”金龙带着萧琨撞毁院墙,眼看就要摧入城中时,洛阳城中百姓充满震惊地看着这一幕。城内黑烟四起,金龙再次冲进巷内,势必将引发连环崩塌,不知要伤及多少无辜。
萧琨拔刀,于半空中出刀,项弦悍然抽智慧剑,从空中一剑挟泰山之威当头劈下!
刀剑相撞,发出一声轻响,气劲爆发,龙腾玦上,天金丝坚固如初。
在那凛冽刀剑气迸发的刹那,两人腕上的红绳同时崩断!
萧琨将契绳看得比自己的命更重要,竟是下意识去抓那断裂飘零的两根红绳,放开了紧握天金丝的手,一头坠入驱魔司内。项弦脱离束缚,驾驭金龙,朝东北面破空而去。
“爹!爹!”泰宁着急跑来。
萧琨被撞得头破血流,艰难起身,搭着泰宁这半大少年的肩膀,将两人的契绳收进怀中,朝信使问:“马在哪儿?”
信使已看得心惊胆战,说:“外……外头。”
萧琨掏出身上所有的钱,全给了泰宁,说:“去码头,现在就去,不管你做什么,一定要想尽办法活下来,到杭州去,他们都在那儿。爹走了。”
萧琨调匀气息,冲出驱魔司外,上了信使的马匹,一路疾冲出城,奔往开封。
靖康元年,十一月初七,完颜宗望率十万金兵渡黄河。
十一月廿四,金兵抵达开封城下,第二次围城战开始。
闰十一月初五,宋、金两军交战,大宋军队出城迎战,大溃后互相踩踏,死伤近万。
闰十一月十五日,宋廷遣使议和未果。
靖康元年,闰十一月二十五日,金军再攻城,前任大驱魔师郭京承诺以撒豆召唤天兵之术守城,登宣化门,未有神兵天降,完颜宗望顺势攻城,开封城破。
项弦在天上飞向开封城,身体散发出阵阵黑雾,背上智慧剑似有感应,于鞘中隐隐发出金光。
项弦没有拔剑,单膝跪着俯瞰大地,一手按着龙头,洛阳至开封不过四百里,天蒙蒙亮时,开封出现在视野之中。
四门洞开,到处都是宋军逃兵,金军如入无人之境,在城中四下劫掠,万岁山皇宫化为火海,熊熊燃烧,城中无数楼房犹如烽炬,腾起滚滚黑烟。
护城河外尸横遍地,血流成河。
项弦发出悲愤大吼,驾驭金龙疾冲而去,他的双手抓住龙角,全身迸发出真火之力,注入龙身,金龙化作一片火红,点亮了天际的云层,越过最后百里之遥,冲进了开封城。
驱魔师抵达战场,犹如天降神怒!
龙亭湖畔的金兵遭到天火焚烧,金龙喷发出一股凝聚了愤怒的龙炎,将树木、房屋尽数点燃,到得最后,火焰竟如同魔焰般开始扩散。
金兵从未见过如此阵仗,当即纷纷逃离。然而队长冲来,吹起集队号角,地面万千箭矢齐飞,一柄长达近丈、重逾千斤的镔铁攻城弩发动,呼啸着射向空中的项弦。
项弦一收金龙,飞身落向大地,抽出了智慧剑。
金兵集队,齐齐持戈冲向项弦,项弦只用了一剑,金光便如海潮般翻滚,挟烈火卷去,无数金兵在火海中挣扎。
金国骑兵越过烈火,开始冲锋。项弦再一声大喝,身与剑合,无情地碾进了骑兵战团中,沿途断肢飞射,智慧剑所到之处,覆甲铁骑连同战马,纷纷被斩成碎块!
第一轮冲锋失败,金兵开始撤退,项弦却抖开金光羽翼,召唤不动明王降神,心脏处黑气翻滚,他追上敌军,无分骑步兵,所有金军但凡一个照面,无人是项弦之敌!
智慧剑上,那道裂纹在戾气侵袭之下,缓慢扩大。
项弦犹如炼狱修罗,浑身带血,金光升起,将血迹蒸腾为青烟,智慧剑不断嗡鸣,仿佛正在对抗他心脏处的那缕执念。
霎时间天地反色,项弦心脏再度揪紧,他喘息片刻,神志恢复刹那清醒,金光渐敛。
他努力地抑制住心中杀意,身前尸体堆积如山,金兵已逃离龙亭湖畔的战场。
项弦转头四顾,忽看见起火燃烧的龙亭湖畔,一具赤裸的尸体,死不瞑目,正是遭到蹂躏后被扔进了湖中的李师师。
项弦发出悲痛的大吼,手持智慧剑,要再上前拼杀,敌人却已全跑光了。不远处号角声响集队,显然在预备第二波攻势。
项弦摇摇晃晃走去,来到禹王台前,突然停下脚步。
黄英带着一家老小,逃到汴京驱魔司外,却被敌军尽数斩杀,六具尸体横倒在驱魔司的大门外,鲜血溅了满门。
看见这一幕时,项弦再控制不住,双目通红欲裂,发出震彻天地的狂吼。
禹王台两侧,金兵集队完毕,准备用人海战术耗尽他的力气,上千名弓箭手上了屋顶,箭矢如暴雨般朝他飞射而来。
天空下着暴雪,项弦疾冲向高处,剑威所到,金兵便被摧得血肉横飞,房屋四处爆破,敌军被掀飞下小巷。
开封城外:
萧琨抵达时已是午后,宋军全面溃败,开封被金军占领,金人刀剑宰杀宋军犹如屠羊宰猪一般,无数平民尸体从高处被推落下来。
萧琨不住颤抖,眼前仿佛再一次出现了上京沦陷的那一幕。
“项弦?”萧琨大声道,“你在哪儿?!”
不动明王降神,金光万道,裹着项弦碾过暗巷,冲出正街。金兵形成合围,万道箭矢如飞瀑,金光却犹如流星陨石,顷刻间便将金军仓促组成的战阵瓦解。智慧剑上,魔气竟越来越强烈,隐隐散发出黑色的火焰。
萧琨纵马冲向宣化门,喝道:“凤儿!住手!”
项弦已无法再控制住自己,看见揽月楼上悬挂着的高俅尸体时,那一剑释放出了平生修为的威力,宣化门前,金军的阵营与防御战线轰然破开,那团金火犹如流星,无情地碾压过屠城的金军,朝着敌人的大营呼啸而去!
完颜宗望不停接到急报,脸色苍白,沉声道:“先生,他们来了!”
“不着急,”站在他身后,那阴沉的瘦削男子罗蚺低声道,“马上就能解决,我等这一刻很久了。”
完颜宗望站起身,颤声道:“先生最好尽快。”
罗蚺走上开封长街,眼望那金火流星,它正以前所未有的高速朝着金军一方飞射而来,项弦一身金光,誓要将违背承诺、发起屠城的完颜宗望斩于智慧剑下!
“智慧剑两千年来,从未斩过凡人。”项弦之声犹如神怒,“今日破誓,完颜宗望,就饮你的鲜血归鞘!”
金兵如海潮般冲向项弦,项弦双目金火喷发,身体却黑气缭绕。萧琨在这最后一刻吼道:“住手——!凤儿!”
项弦直持智慧剑,指向天际,身周旋转着能量的飓风,戾气、天地灵气、伏魔金光被卷在一处,无分敌我,天地脉随之颤抖,大地震荡。到得最后,项弦已被魔气笼罩,那一剑,挟天崩之势斩下,眼看就要将近十万名金兵悉数杀戮的瞬间。
萧琨掠过数十步之遥,单刀在掌中一抹,迸发出幽蓝烈火,横刀架向项弦。
刀剑再一次相撞,伴随萧琨怒吼:
“驱魔!”
幽火射进项弦心脏,在那烈焰冲击之下,魔气砰然飞散,气劲以萧琨与项弦为中心点炸开,智慧剑剑身上,中央处的裂纹扩大。
旋即“啪”的一声轻响。
智慧剑断。
金光消弭,最后一刻,萧琨抱住了项弦,同时撞向城中建筑。
罗蚺全身迸发出魔气,先是骨肉飞开,继而魔核处幻化出新的黑色烈焰,裹挟了他的身躯,为他改头换面,恢复了魔王的容貌。
穆天子再世!
“所有的预言都将实现,所有的命运都将回到原点。”穆天子起手,以手势连接天地脉,缓缓道,“时候到了。”
项弦终于恢复清醒,吐出一口血,难以置信地看着断裂的智慧剑,下意识地站起,推开萧琨,踉踉跄跄跑去,要将另一截断剑捡起。
“不,这不可能,这不可能——!”项弦发狂般地吼道。
“仗神剑之威,屠杀凡人,”穆天子的声音在天空中响起,沉声道,“这就是唯一的结果。”
昆仑山巅,禹州猛然抬头,望向神树句芒。
一声轻响沿着树顶发出,世界之树的宏伟身躯出现了一道裂缝,被吸纳与净化的魔气开始从裂缝中源源不绝散向天际。
树心处,一枚光华之种砰然碎裂,白玉宫崩塌,犹如天魔宫瓦解般,散向昆仑山峡谷中。
一切都在坠落,趴在王座前的苍老貔貅艰难支撑站起,化作原形。
“时间到了。”貔貅开口道。
禹州再不言语,化作龙形,貔貅则聚集起最后的力量,爆发出漫天金火,环绕巨树旋转,继而将烈焰一收,化身流星,与禹州一同投向中原大地!
开封城中战场:
黑翼大鹏鸟从天而降,又一个“穆天子”出现了,他的身后展开了飞旋的黑色羽翼,发出雷鸣般的爆响,从空中斜斜掠下,疾取项弦。
项弦推开萧琨,手握断剑,被黑翼大鹏扑向大地,陷入大雪之中。
黑翼大鹏鸟纵声嘶吼,以魔气注入项弦的身躯,项弦双目现出赤红,烈焰真魂抵挡着魔气的入侵,在源源不绝的魔气之下,全身肌肤龟裂,喷射出鲜血,染红了雪地。
萧琨吐出一口血起身,追向项弦,手按刀刃,以鲜血献祭,正要挥刀的刹那,巴蛇冲来,咬着他冲向深巷,猛然撞进禹王台中。
落石与砖瓦内,穆天子于蛇之利齿间出现,双手掣住了萧琨的双刀,力量僵持之下,将刀刃反转,按向萧琨身体。
萧琨竭尽全力,抵挡着这巨力,背靠驱魔司大门,发出一声怒吼,驱魔司大门被撞破,萧琨调转双刀,猛地插入地面。
自大宋建国,百余年前绘下的法阵发动!
一道防御屏障平地升起,萧琨悬浮于阵眼高处,球形屏障轰然前推,朝着开封全城延展,它纳入金人也纳入宋人,唯独将魔气阻挡在屏障之外,推动着巴蛇朝外飞去。
蛇魂在空中转身,张口,口中穆天子一手指向天际,吸扯来漫天戾气,再出剑指。
“气数已尽!”魔王之声喝道,“能奈我何?!”
千万把漆黑飞剑飞射而出,聚集为暴雨洪流,朝着结界疯狂冲下。萧琨右手横万象刀抵挡,将一身修为催到极致,左手斜持森罗刀竭尽全力,聚起法力,挥空而去。
“破!”萧琨与穆天子同时怒喝。
驱魔司结界轰然崩溃,引发连环爆炸,穆天子剑气刺中萧琨,萧琨刀气飞射而去,蛇魂在空中倾身,躲过杀招,萧琨则被击倒在地。
“原来……还有化身。”萧琨挣扎起身,艰难道,“将三魂交付于不同的身躯,黑翼大鹏与巴蛇……都是你,失算了。”
天地间的戾气源源不绝,疯狂涌入巴蛇躯体,巴蛇喷发出滚滚黑气,冲向萧琨,他的身躯已被魔气所污染,过往的悲伤与痛苦飞快袭来,被父亲抛弃、母亲病故的记忆;孤独守在驱魔司中的时光;亡国灭族的悲恸……
“你已经再没有机会了。”穆天子低声道,“不该存在之人,时光啊……在永恒的时光中消失罢……”
萧琨的幽瞳仍然亮着蓝光,脑海中出现了那个阳光明媚的冬日,那是与项弦第一次结伴,坐在都江堰前吃贡果的记忆。
“想击败天魔,这可是个宏愿……”
“凤凰之请,上达天听。”
陡然间,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响起:“吾以灌江口二郎显圣真君之名,助你一臂之力。”
霎时间,萧琨额上出现了第三枚幽瞳,全身被银铠覆盖,幽瞳睁开,一道蓝光疾射而去,巴蛇发出痛苦的狂吼,被掀上空中!
银色的光辉爆发了,若说不动明王降神之际如旭日,萧琨一身显圣真君降神,上身白甲,下身战裙,便如冷冽银月!
只见他双刀撩起白光,舞开之际,刀光化作月芒飞射,顿时斩断了所有的魔气!
巴蛇扭头升高,萧琨在空中踏步疾奔,借着许愿降神那短时间内爆发出的力量追去——他必须先解决巴蛇,再回头援护项弦。
巴蛇飞向空中的黑翼大鹏,黑翼大鹏放开了项弦,腾空展翅,与巴蛇即将再次融为一体。
“老爷!”乌英纵的吼声响彻战场。
援军来了,巨猿手握长棍,嘶吼着冲进了场中,潮生以最快速度飞奔向项弦。
苍狼与白鹿踏空飞来,苍狼载着白鹿,踏空飞向高空。牧青山在空中拉弓,光箭出现,然而黑翼大鹏鸟已与巴蛇成功融合,化作鸟身蛇尾的巨大妖兽,朝着苍狼与牧青山当头冲下。
萧琨救援不及,冲到近前时牧青山已被那巨大的魔兽拦腰咬住,甩向大地。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所有人毫无防备,而穆天子跨越两千年的一场计划,终于到了收网之时。
“天魔要转生!”萧琨吼道,“阻止它!它正在吸收戾气!”
蛇、鸟合一,展开巨大的翅膀,庞然巨兽胸腹中出现了人的面孔,发出狰狞的大笑。所有在天魔宫倒塌后,被释放出的戾气都朝着这巨兽飞速涌来,魔气暴涨,横扫了整个战场,犹如飓风。
飓风沿禹王台下驱魔司为中心点,朝着四面八方扩散,所有建筑平地碎裂,断壁残垣腾空飞起,被暴风所卷之人,尽数哀号不休,肉身消失,被利刃裹挟,迸发出戾气与痛苦,成为天魔的粮食,令那庞然大物愈发壮大。
黑暗铺天盖地,外围金兵惊慌逃离,开封一场大战后的戾气补足了天魔转生的最后条件,暗夜犹如巨球不断扩散。
在那漆黑之中,唯有一道银光正在闪烁,在魔气形成的屏障之下,萧琨身体上的降神光辉不断暗淡下去。
战场的另一边,龙亭湖前,潮生手中焕发出微弱的绿光。
项弦周身漆黑,犹如地狱中爬出的魔人。
“我……失败了。”项弦的心脏猛烈搏动,那团蓝光仍然为他抵御着魔气的入侵。
“不,”潮生温柔地说,“没有,智慧剑虽然断了,但你不是只有自己,哥哥。”
潮生跪在漆黑一片的大地上,张开双臂,仰面朝向暗不见天日的夜空,身体开始木质化,项弦躺在他的身前,猛烈喘息,口鼻中不时流淌出火红色的鲜血。
戾气从天脉、地脉中疯狂涌来,巨兽再一次改变了形态,出现了古书上的天魔之形,它举起了巨大的双爪,下身拖着一道黑烟,足有数十丈高大,朝向天际,它的头颅顶端出现了闪烁的黑暗星辰,朝着地面喷发出拖着黑雾的流星。
流星落地,无数妖邪便拔地而起,朝着神州散去。
“现在,”天魔嘶哑之声道,“将宿命之轮交出来罢,你本不该存在于这世上……全因一个意外……”
萧琨在降神之光消失的刹那,仍抖开双刀,义无反顾地朝天魔冲去,然而凝聚了两千年戾气后转生的天魔已不再是他能对抗的存在,它只是一爪便将萧琨击向大地。
潮生的声音响彻天地:“还没有结束呢,穆天子。”
话音落,随着潮生舒展全身,一株巨树飞速生长,于开封城中拔地而起!
神树转生!
开封大地隆起,石板纷纷飞向天际,建筑惊天动地倒塌,龙亭湖水干涸,黄河改道,世界树从城中,这中原世界的中心点处拔地而起!
“不——!”巨猿痛苦万分,冲向神树,狂吼道,“潮生——!”
天魔发出嘶吼,冲向新的神树。
貔貅出现了,它嘶吼着冲向大地,坠落时燃起金火,与禹州所化的龙拦在树前,张开巨口,金光扩散形成屏障抵挡天魔的冲击。
神树迸发出绿光,在貔貅与龙的护卫之下吸摄天地戾气,原本涌向天魔的戾气被倒转,吸向巨树,潮生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参天大树,将翠绿的光芒洒向人间。
天魔瞪大双目,发现自己的养分被神树吸扯而去,以双爪凝聚成一个紫黑色的光球,开始聚力。
世界沉寂,黑暗中,唯独那光球发出的“嗡嗡”声。
项弦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猛力摇了摇头,令自己清醒少许,手中握着折断的半截智慧剑,踉踉跄跄,朝着天魔奔跑。
萧琨吐出一口血,视野模糊,挣扎起身,低声道:“凤儿……凤儿……”
项弦清醒后,努力地将自己最后的修为注入断剑中,智慧剑上所余下的三个符文逐一亮起,复又暗淡。
项弦没有回头,挡在萧琨身前,颤声道:“我尽力了,萧琨……我们……来生再会。”
“回来!”萧琨喝道,“项弦!”
萧琨以刀支起身体,艰难跑向项弦,要将他带离魔光范围。
天魔朝向巨树的魔力轰击聚拢成形,项弦迎着能量巨流,逆流而上的身影,近乎被那紫黑色的光芒所掩盖。
漫漫长夜中响起一声哀鸣,凤凰出现了。
凤凰拖着照亮末日的火光,引领天际千万飞鸟,将光羽洒向大地。战场上,神树释放出无数飞叶,飞叶追逐着凤凰光羽,在黑暗中燃烧起来。
每一枚纷飞的火种俱释放着记忆的柔光,就像永夜中的万千天灯,温柔地照耀着这即将沉寂的世界。
它照耀着红尘中的万物,照耀山川也照耀沧海,照耀蝼蚁也照耀巨龙,渐渐地,它们连成一片,极目可见的所有,俱在燃烧!
滔天烈火仿若熔炉,将战场上的一切尽数卷入,化为混沌开始炼化,新的世界即将在炉火之中再次诞生。
凤凰穿过混沌,拖出一道优雅的红光,犹如天外流星一般疾射向手持断剑的项弦,冲进了他的身体,与项弦再次合而为一。项弦背后展开了烈焰的翅膀,腾空而起,燃烧起自己的三魂七魄——
逆降神开启!不动明王真身再一次出现在世间!
项弦魂魄与身躯分离,化作神尊背后法相,神明出现的一刻,项弦的魂魄与身躯俱化作烈焰,灼灼燃烧,以维持神尊降临所需的强大能量。
不动明王发出一声悲怆叹息,以架剑式起手。断剑火光熊熊,与穆天子的魔光正面对撼!
“……以我战死尸鬼之发肤,献祭始祖。地渊幽火,与天地之共命,与日月之齐光!”
转瞬间,萧琨身影出现在神尊的身前,爆发出蓝光,另一名古神骤然出现——
女魃按下智慧剑,打断了项弦的舍身一击!
明王神尊骤然消失,项弦魂魄回归身躯,睁大双眼。只见萧琨被冲击抵进了他的怀中,心脏处出现了一个血洞,双手中是旋转不休的湛蓝色内丹。
萧琨的鲜血在两人身前爆开、飞溅。
项弦颤声道:“萧琨?”
“别怕,凤儿,我们重来一次。”萧琨平静地回答道。他的左手无名指处,戴着宿命之轮。
魔光炮凝聚起天魔所有的力量,被萧琨的内丹吸摄,在两人身前迸发出一道白光。
萧琨的内丹被毁去的刹那,崩为一道碎裂光风,宿命之轮出现了,它在他们面前显形,蕴有世界最深层奥秘的秘文旋转。天魔仓皇抬头,吼道:“不,不——!不!”
那是凝聚了盘古初开天地后,千万年来世间秘辛本源之力,宿命之轮一旦发动,哪怕连天魔亦无法抗衡。
天地间形成了极度壮观的流星雨,死去的魂魄犹如暴雨般降下大地,萧琨的内丹愈合如初,项弦放开断剑,智慧剑闪烁金光,回坠大地。
天魔马上以双爪紧紧握住宿命之轮,张开巨口,爆发出黑气。
项弦从身后抱住萧琨,以修为注入他的身躯,萧琨双手分搭宿命之轮上下,全力以赴,吼道:“因果轮转!”
凤凰与金龙同时出现,围绕两人飞快旋转,带动项弦与萧琨,朝轮上施加逆转的巨力。在那僵持之中,宿命的巨轮走过一个微小的刻度,滔天戾气在因果逆转的强横力量下再度散发,轰然迸射,回归天地!
昆仑山巅,神树句芒四散的生命光芒被收回树身,树干飞速愈合,句芒之核修补如初,最后一丝裂缝亦随之消弭。
断裂的智慧剑平地升起,化为两道金光一闪,回归天地脉!
宿命的轮盘带着开天辟地的强横之力逆旋,越来越快,无情地碾过时间与历史,破碎万物被逐一修补。内丹回到萧琨胸膛中,天魔发出恐惧的大吼,蛇与黑鹏再次强行分离,天魔宫升起,归入罅隙,黑色树种从虚空中浮现,三枚魔种拖着烈火呼啸并合,被因果力量扯入虚空,消失。
时光潮汐开启,旭日与明月西升东降,山川移位,江河倒流。
通天塔碎裂的砖石从四面八方升起,回归塔身。
森罗刀离鞘,拖着闪烁的光芒飞起,投向昆仑。
光阴的潮汐涌来,项弦蓦然想起一事,要在最后关头触碰宿命之轮,金轮却在空中收缩、远离,遁入虚空消失。而他与萧琨在这无法相抗的巨力之下,被强行分开,扔进了漫长的时光中。
“等我……”项弦说。
话音落,重重时光倒灌,将萧琨拖进了时间的长河之中,无数记忆犹如闪光的游鱼,裹挟着他逆流而上。
第83章 回响
大船载着一行人,驶于京杭大运河上,时光匆匆流逝,宝音抱着琵琶,斜斜倚坐于船栏,低声吟唱。
“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西兴浦口,几度斜晖。”
“……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
悠悠河水,滔滔南去。
萧琨来到船栏前,宝音便停下奏琴,朝他望来。
“开始罢,”萧琨说,“我想清楚了。”
宝音一拨弦,牧青山从船舱另一侧转出,看了会儿萧琨,彼此沉默不语。牧青山眼望里间,扬眉,示意:项弦呢?
萧琨进了牧青山所宿船中厢房,斛律光正在翻书学认字,见萧琨来了,当即起身,到船舱前去守门。
萧琨整理武袍下摆,在正榻前坐下,说:“老爷在睡觉,不必叫他,过后也务必不要告诉他发生了什么。”
牧青山道:“你不是不想回忆前世么?何况我与苍狼协力,只能唤醒你的一部分回忆。”
“想起多少算多少,”萧琨说,“否则总不安心。我在这儿躺下?”
宝音说:“坐着就行。”
萧琨正襟危坐,闭上了双眼。牧青山仍有几许犹豫,但宝音已伸出双手,牧青山便依法施为,苍狼与白鹿的灵体虚影出现在二人背后,大船猛地一摇晃,震荡,端坐房中的萧琨记忆深处,无数碎片涌起,轰然淹没了他。
宝音的歌声仿佛从虚无中涌来,复又随着重重迷雾散尽。
“我才是如今世上,唯一的大驱魔师。”
北方大地:
萧琨驭龙,将项弦留在旷野中,自己则不断拔高,飞往天际。
“哎!喂!”项弦在大地上奔跑,追着他离开的方向,喝道,“等等!”
萧琨按下龙头,降低高度,停下,驻留于空中数丈处,回身俯视项弦。
项弦停步,仰头望向萧琨。
“下来!”项弦大声道。
萧琨不为所动,注视大地上那个小黑点。狂风吹了起来,仿佛带来了诸多被时光所掩埋的、记忆深处的重叠的梦。
梦混乱地堆在一起,犹如秋天的落叶堆,被风吹散,打了几个旋复又沉寂下去。
萧琨正要飞离前的最后一刻,项弦朗声道:
“交个朋友,喝杯酒去。”
荒野中有一家小小的酒肆,它位于黄河岸畔,经年大旱,逃荒的民众已放弃了他们的故乡,唯独这家酒肆充当驿站,依旧在寒风中开着。
项弦与萧琨对坐,店家烫了两坛黄酒,酒里带着一股黄河水独有的、厚重的大地气味。
“辽国遗民如何了?”项弦问。
萧琨平静地说:“上京城破那夜,我当了懦夫,仓皇出逃,顾不上救人。”
项弦点了点头,说:“看开点罢,都是注定的。”
两人刚经历了倏忽的预言,一时俱有在宿命前的无力感。
萧琨:“说起来轻巧,换作是你,你能看开?”
“看不开。”项弦承认,“我这人向来站着说话不腰疼。”
萧琨本以为项弦会说几句大道理,没想到这人的性格倒很轻松有趣。
“这些年来我也想过为大宋做点什么,”项弦叹了口气,说,“可无人在乎,无人在意,那种感受,你不一定知道……你在朝中是什么职位?”
“太子少师。”萧琨答道,“我懂,眼睁睁看着一切,朝某个不可挽回的、注定的结局滑落。”
“对!对!”项弦说,“就是这般!”
“甚至不知道错出在何处。”项弦拈杯,示意敬萧琨,“并非一个人的错,不是这儿改改就能好起来,那处又有,那处,那处,从上到下。”
萧琨说:“家国积弊已深,仿佛四处起火,身居其中之人,不仅不去救火,反而在火海之中拍手赏景,大声叫好。”
“太对了!”项弦疲惫道,“乃至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去错了地方。”
“倏忽的预言仍未说死,”萧琨想了想,改口安慰道,“辽已覆灭,宋却仍有希望。”
项弦苦笑道:“当真么?”
“看你如何想了。”萧琨对宋全无好感,毕竟因海上之盟背刺了辽,是引发辽国覆灭的诱因,但此人是南传驱魔师,虽不同脉,却也是……说兄弟罢,算不上;说同行?又太疏远了。
毕竟他们的目标一致,冲着这个,萧琨不能太欺负他。
是夜,两人又聊了不少,萧琨极少提到自己,显然不愿与项弦交浅言深,项弦却拉着他,说了不少私事,可见此人热情开朗,正如其一身火源真力般。
萧琨已有好些时日不曾遇见这样的人了,不,兴许他这辈子,从来就不曾遇到这般释放出的热情与真诚罢?坐在他的面前,萧琨只觉项弦是个火炉,又像烈日,烤得自己的灵魂不停往外淌汗,十分难受。
两人都喝了不少酒,萧琨借着酒意暂时忘却了家国之恨。后半夜项弦又抚琴唱歌,听着听着,萧琨已不知不觉入睡。
翌日清晨,外头下起了雪,萧琨睁眼时发现自己身上披着项弦的外袍。
这是亡国之后,萧琨睡得最安稳的一夜。
他走了?萧琨起来,收起项弦的武袍,上面有他身体干爽的气息,犹如被阳光晒过的布匹般,散发着新生的意趣。
萧琨很是沉默了一会儿,昨夜说了什么,自己已记不得,似乎还忍不住哭了?酒力之下念及往事,伤感不胜,对着这名初识的朋友哭了出来。
也许正因免得照面后尴尬,项弦已悄然离去。
“那位客官已结过账了。”酒肆老板说。
萧琨至此不再怀疑,叹了口气,离开酒肆,回头看了眼底下裹挟着冰碴的翻涌黄河,召唤出金龙,腾空而起。
项弦正在井边洗脸,无意中看见金龙,忙慌张跑来,吼道:“怎么就走了!喂!回来!我衣服呢?!”
萧琨:“……”
幸好萧琨听见了项弦追喊之声,只见他光着脚,在雪地里追了数十步,及至萧琨降下,将外袍扔给他,项弦才跑回店前廊下去穿靴。
“你这人怎么这样?”项弦说,“说得好好的,突然就不告而别?”
萧琨解释道:“我以为你先走了。”
“哪儿有人连话也不交代一声就走的?”项弦道,“衣服还在你身上,我穿什么?”
萧琨本觉五味杂陈,既有交到朋友的喜悦,又有离别的惆怅,自从师父乐晚霜离开中土神州后,足足六年间,再没有另一个人与他说这么多话。
但看项弦这副模样,萧琨又忍不住想揍他,心里突然光火。
项弦:“你和旁的人喝酒,第二天也这样?”
“对。”萧琨说,“我师父、我娘,从前在辽国时,大家向来不告而别,都这般。”
项弦反而不好责备他,先整理自己一番,恢复那玉树临风模样,朝萧琨笑了笑。萧琨打量他,心下颇有不舍,也不愿与这新识的朋友分别。
奈何天下终无不散之筵席,萧琨恢复心情,正式与他告别:“那么,兄弟,今日便在此别过,你住开封,是不是?”
项弦:“???”
萧琨:“愚兄尚有事未了,待得诸多琐事解决后,再来开封一会,毕竟天魔转生之事……”
项弦说:“你忘记昨夜说过什么了?”
萧琨:“?”
项弦:“你让我陪你回银川!”
萧琨:“我这么说了?”
项弦:“对!你说,你家少主在银川,须得给他寻个去处,才好专心与我同行去对付天魔。我行李都收拾好了,还买了不少路上吃的。”
萧琨矢口否认:“不可能!我没有这么说!昨夜说了什么话,我都记得。”
项弦:“你这人怎么一时一副模样,这么善变?”
萧琨:“……”
“我没有说!”萧琨解释道,“我怎么会谈及少主之事?”
事关辽国遗主,萧琨无论如何都会守口如瓶,毕竟撒鸾的出现会引来追杀,他怎么会朝刚认识没多久的项弦提到撒鸾躲在银川?
“叫耶律……雅里??”项弦露出回忆的模样,“是罢?”
萧琨:“快别胡说!”
萧琨将信将疑,项弦说:“哎,走罢,我不会往外说的。你这龙从哪儿出来的?腰间么?哦,真看不出来啊,你是腰间盘着一条龙的男人。”
“别乱摸!”萧琨说,“我当真没有说!”
萧琨越想越混乱,还在回忆昨夜到底朝这个宋人说了什么,项弦则毛手毛脚,又要翻他的玉玦,最后萧琨实在没办法,召龙飞起。
“我不曾说过,让你陪我回银川。”萧琨还在否认。
项弦:“你说了。”
萧琨:“没有!”
“我真的说了?”萧琨忽看见项弦嘴角促狭笑意,警惕道,“你笑什么?”
“我没有笑啊!”项弦抱着萧琨的腰,随他一同驭龙,飞往银川。
萧琨现在极其怀疑项弦只是猜的,抑或别有所图,毕竟不难猜到——辽国太子少师,又是大驱魔师,在上京城破之际仓皇出逃,带着亡国皇储极有可能。
“你这腰手感真好!”项弦说。
萧琨:“什么?”
呼呼风响,萧琨转头,险些与身后项弦亲上,忙侧头避让。金龙在空中翻滚,项弦吓了一跳大喊,萧琨稳住,项弦只把他抱得紧紧的。
“太紧了!”萧琨道,“松开点!”
项弦又换成斜抱,左手绕过他肋下,右手则从脖肩处绕来,互握着手掌,吊儿郎当地挂在他身上。
宋人男性之间不仅要唤哥哥,举止还十分亲密,这让萧琨非常不习惯。
西夏,银川城:
撒鸾大吵大闹,将房中摆设扔了萧琨一头,萧琨闷不吭声,项弦则充满同情地看着他。
项弦:“你看?我这儿有个好玩的,糖人,喜不喜欢?”
撒鸾:“我不是小孩儿!你当我白痴吗?”
萧琨极其难堪,待得撒鸾怒意平息后,与项弦在外间对坐。项弦反而主动说:“我家住江南会稽,要么将他送去那儿?”
“收容敌国皇子,”萧琨说,“是要被抄家的,你在想什么?”
“唔……”项弦想了半晌,说,“也不能带往开封。”
最初,萧琨怀疑项弦别有所图,几次用幽瞳窥探他的内心所想,发现项弦的目的确实很单纯,路上认识了个朋友,便希望为他排忧解难,一方面也是为了后续能卸下重担,迎战天魔。
到得见到撒鸾后,项弦又有几分同情。
他确实在认真地希望为自己解决问题。这让萧琨有了久违的感动,言语间也不再提防了,说:“我想过将他送到曜金宫去。”
项弦:“曜金宫是什么?”
“连这都不知道?”萧琨朝他解释,唐时中土驱魔司与太行山巅的妖族古老圣地,一直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那时的大驱魔师与妖王乃是爱人,亦正因如此,奠定了神州沃土数百年来,妖与人不再起纷争的约定。
而曜金宫就是往昔妖王的住处,时光荏苒,如今虽已不知是怎生模样,但只要大驱魔师去求,想必是愿意接受撒鸾的。
“你觉得他那模样,像能修行么?”项弦说,“我看倒不如送他去见你们那位将军。”
“耶律大石恐有异心,”萧琨道,“我不能时时留在撒鸾身畔。”
此时宅邸主人来请,萧琨便朝项弦道:“我去看看。”
末了,西夏皇室骑兵尽出,前来围困,萧琨气不过要动手收拾,项弦却道:“走罢!喝酒去不好么?与他们一般见识!报什么仇?以后有的是机会!”
金龙冲天而起,带着大声叫喊的撒鸾、项弦,飞离银川城。
夤夜间风雪四起,项弦与萧琨坐着烤火,撒鸾低声道:“你走罢,萧琨。”
萧琨抬头,望向撒鸾。撒鸾说:“你现在有了你的朋友,不必再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哎。”项弦说,“喂。”
萧琨正心情烦躁无比,要开口时却被项弦的“哎”给打断,简直对这开场白忍无可忍,平添怒气。
项弦说:“我俩在三天前刚认识,你大可不用吃醋。”
萧琨:“你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说这些做什么?!”
撒鸾:“你们都滚!我不用任何人来可怜!”
项弦陡然怒吼一声:“闭嘴!”
撒鸾被吓了一跳,项弦用上法力威慑,身周散发出烈焰气息,双目隐有金红色泽迸发,撒鸾下意识地退后少许,滚坐在雪地中。
“他不是为了你,懂吗?但凡有选择,他甚至不想搭理你。”项弦冷冷道,“保护你,全因为与耶律家的一个约定,你最好识趣点儿,他不会动手揍人,我可是会。”
撒鸾依旧倔强道:“是啊,所以约定解除了!这不好么?!”
项弦:“你说了不算,让你的爷爷过来。”
撒鸾瞪大双眼,萧琨则保持了沉默。
虽只有两句话,却说出了萧琨的心声,此刻他不由得感慨万千,过往的付出总算有人能理解了,当即眼眶泛红。
“他都死多少年了!”撒鸾说。
“那你就闭嘴。”项弦沉声道,“再喋喋不休,我便将你的舌头割下来,不用舌头,想必也能当皇储。”
项弦发怒时相当可怕,撒鸾不敢再说了,背对他们,取出一把匕首。
“那是什么?”萧琨忽然发觉。
赢先生出现,项弦与萧琨同时色变,知道来了强大的对手。撒鸾险些被掳走,萧琨以血祭刀,正在落于下风之际——
——项弦抽出了智慧剑!
天地顿时变色,不动明王降神,金云卷起暴雪,一剑摧去,在雪地上形成近一里地的光柱,斜斜击穿了魔气,这是萧琨有生以来首次得见智慧剑威力全开的一击,及至项弦力竭坠入雪地,赢先生受到重创,扔下了撒鸾,逃之夭夭。
“兄弟!”萧琨抱着他,焦急道,“你还好罢!”
项弦身上、侧脸上被萧琨割破的手掌按了好几个血印,清醒后摇晃头部:“不碍事,我恢复得快。人呢?”
待得确认撒鸾脱险,两人方充满疑惑地端详,又反复盘问撒鸾认得赢先生的经过。
“那究竟是什么?”萧琨喃喃道,“今日若没有你,撒鸾一定会被掳走。”
“魔。”项弦说,“萧琨,魔族又来了,咱们的时间不多了。”
金龙再次飞起,飞向曜金宫。
撒鸾一脸愤恨,被堵上了嘴,而项弦为了让他冷静,还把他的两手绑了起来,免得他在龙背上大吵大闹,把他们都推下去。
这行为实在是大不敬之举,然而萧琨被撒鸾折磨得实在太久了,正好有人能治这家伙,遂也不去干预,且让撒鸾先吃点苦头再说。
抵达太行山下时,萧琨半拖半拽,贴地低空飞行,龙下面还拖着两根牵牛绳。
“你一定要弄这么两头玩意儿么?”项弦简直叹为观止。
“师父说过,”萧琨吃力道,“居住在曜金宫的那位前辈,食量很大!”
项弦:“也不用献祭活牛给他罢!就不能弄两扇腊排骨?!”
“你要帮忙就帮!”萧琨为了这祭礼,简直焦头烂额,终于忍无可忍道,“不帮忙就别废话!”
项弦只得分了一根牵牛绳,与萧琨一边一根,生拉硬拽,将两头奉献给曜金宫大妖怪的礼牲强行拖上了太行山。先前萧琨在山下买这两头牛,已近乎花光了他本就不多的积蓄,项弦一直在袖手旁观,现在终于看不下去了。
太行山顶,茫茫风雪中,竖着一根木棍,萧琨便将牛绳系在那木棍上。
“你确定这儿有你说的那地方?”项弦说。
萧琨只不想搭理他,两头牛哞哞叫着,撒鸾则一脸仇恨,打量两人,心里用极其恶毒的语言问候两家人的祖先,奈何毫无办法。
一个时辰过去,两个时辰过去,天渐渐地黑了下来。
“回去罢,”项弦说,“你师父多半记错地方了。来,打起精神,咱们下山吃点好的,喝顿酒去,再慢慢地想办法。”
萧琨只觉得这一生实在充满了各种各样、五花八门的挫折。
坐在太行山顶,他不禁沮丧无比,开始反省起自己的人生,仿佛从记事开始,他就从来没有真正快乐的时刻。
也许唯一能带来宽慰的,就是面前这个凡事都无所谓的家伙罢。
“我不下山,”萧琨的脾气上来了,说,“我就在这里等着,我相信师父说的。”
“行,我陪你等。”项弦只得说,“但等多久,咱们不可能不吃饭罢?”
萧琨:“一年、十年、一千年、一万年,等到曜金宫开门。”
项弦抓狂道:“你是不是疯了——!”
萧琨没回答,只在那木棍前埋头坐着,长叹一声。项弦蹲在侧旁尝试着劝他:“万一你师父记错了呢?!兄弟,你不要这样,这么搞,我很难办的。人间有这么多好吃的好玩的,又没人逼你非要去做什么,开开心心的不好么?”
“走罢——”
他们就像两个小孩儿,项弦几次想让萧琨起来,萧琨却执拗地不为所动。
然而下一刻,云雾散开,项弦震惊了,结界浮现,牦牛开始哞哞乱叫,宏大的天上宫阙,就这样出现在了面前!
萧琨淡定地拍拍袍上的雪,转身面朝恢宏的曜金宫。
一个低沉的声音从曜金宫内传来,说:“睡过头了……凡人?唔,还带了祭品,有什么要求,说罢。”
“真的有啊!”项弦大叫道,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所见。
昆仑山,白玉宫:
潮生看见项弦的一刻,便跑上前,挂在了他的身上,既摸又抱。萧琨则面无表情,朝皮长戈解释了整件事的经过。
“哦,”皮长戈说,“所以这个是给我的祭品吗?但我不吃人,好意心领了。”
撒鸾在一天内连着参观了两处世间仅存的神宫,已不知该说什么了,当然,他嘴巴还被堵着,也骂不出话来。
“哥哥,”禹州解释道,“这不是给你吃的,他是辽国的皇储。”
“哦哦,”皮长戈说,“是皇储啊,失敬了。不要这样对皇储罢,太可怜了。”
皮长戈上前去,将撒鸾堵嘴的布扯下,解开他手上的系绳。撒鸾眼里充满了恐慌,毕竟这一天半里的经历,已远远超出了他从小到大的所有认知。
萧琨又叹了口气,坐在白玉宫前的台阶上,项弦则被潮生拉着,进了殿后书阁,前去翻找心灯的记录。
“他想将这孩子托付给曜金宫,”禹州没事人般当着撒鸾的面说,“我可不要,交给你了。”
“我……我?什么?”皮长戈吓了一跳,说,“不行,我们这儿已经有潮生了!你还是带回去罢,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萧琨只得点头,毕竟自己是来求人的,再看撒鸾眼神,又有点不忍心,然而又能怎么办呢?这孩子心里如今只有恨,没有丝毫的宽恕与仁慈。最初他只能寄希望予两大仙宫能收留撒鸾,净化他身上的戾气,奈何禹州一看就知道不好惹,踢皮球般将他们送来了昆仑山。
皮长戈也不收,接下来又怎么办呢?
萧琨往回看了好几次,不知项弦与潮生找出了什么线索,看见潮生对项弦的喜爱时,他的心情变得十分复杂,更隐隐多出几许酸楚。
“找着了!”项弦带着潮生快步出来,说,“最后一任心灯之主葛亮,辞世之地在成都。我说呢!师父当年还认得他。”
“你先去。”萧琨又道,“我思来想去,还是先得将撒鸾送到安全的地方。”
“那怎么行?”项弦打量萧琨,两人站在白玉宫内一隅,低声商量,“说好了一起行动。”
萧琨小声道:“带着撒鸾,什么也做不了。”
项弦:“你忘了倏忽的预言是怎么说的?”
潮生想过来,项弦抬手,示意他稍等。萧琨本想说“你既讨仙人喜欢,又有智慧剑在身,少了我,说不定更顺遂”。
“我不想和你分开。”项弦说,“你想送那小子去何处?要去就一起去。”
萧琨心中充满感动,却不松口,说:“我得将他送到西域,交给耶律大石。”
项弦:“那就先去西域罢。”
萧琨:“不,不能耽误你的事,分头行动罢。”
项弦:“你让我从昆仑山,走着去成都啊!”
萧琨:“……”
“原来就只是为了我的龙?”萧琨说,“龙给你,换我走着去。”
萧琨也不知为何会突然生气,将玉玦扔给项弦。项弦马上又道:“但它认主!我不会用!你看?”
萧琨转身离开,项弦又从背后扑来,扒在他身上,压得萧琨朝下一沉,死皮赖脸地缠着萧琨。萧琨也不知为何,两人分明认识寥寥数日,竟如此相熟,只能以冥冥之中,前世修来的缘分解释。
最后萧琨拗不过,接受了项弦的提议,带着撒鸾与项弦飞往成都去,孰料刚离开昆仑山,反而被皮长戈塞了一个人——潮生。
“因为我动了凡心!”潮生抱着项弦的腰,兴奋地看着大地。
项弦发出一阵大笑,萧琨说:“你笑什么?”
“我笑你本想将人扔给白玉宫,”项弦想起这一路上的经过,实在太荒唐太滑稽了,又道,“没想到反倒被白玉宫塞了个人进来。”
于是自此,萧琨照料撒鸾,项弦则负责照看潮生,四人形成了奇怪的组合,一同行动。撒鸾那秉性依旧十分暴躁,虽表面收敛,话变少了,却依旧怀有愤恨,只全部藏在了心里。
平日里大伙儿一同扎营,潮生与项弦有说有笑,反而萧琨须得时时看着撒鸾,避免在外头闯祸惹事。
及至在巫峡与乌英纵再相遇时,潮生换了目标,直奔乌英纵,如胶似漆,不再分离,萧琨突然没来由地松了口气。而项弦又嘱咐乌英纵,代为看护撒鸾,乌英纵成为了两名少年的保姆,这才让萧琨得以暂时脱身。
我在忧虑什么?萧琨也发现了自己的心境改变。
宜昌城中,夜中,大伙儿散后,依旧留下项弦与萧琨对饮。
“我得回开封一趟,”项弦朝萧琨说,“不能再在外头晃悠了。”
“不许走。”萧琨答道,“心灯就在西域,只要找到它,我们就有了战胜天魔的倚仗。”
项弦:“出来这么久了,我没法交代,天命之匣也不曾带回去,还得朝郭京报备你的事。”
“你觉得这比心灯更重要?”萧琨难以置信道,“咱们一路上几次被魔族伏击,他们已经在展开计划了!”
项弦皱眉,他从未与阿黄分离过如此长的时间。
“走罢,”萧琨最后让步了,说,“回去几天?我陪你回。”
项弦想了很久,最后说:“算了,先去西域。你又在用幽瞳?别老偷看我心里在想什么。”
萧琨:“我没有。”
项弦:“你能看我的心,我却不知道你的,这公平么?我把话放这儿,你再看一次,我当真生气了。”
萧琨:“好,对不起,我只是……担忧你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回开封,却碍于情面,不好开口。”
项弦:“那你看见了什么?”
萧琨:“你只是想回家吃一个叫宋嫂的人做的烤鸡。”
项弦顿时哈哈大笑,说:“确实是的。”于是一笑置之。
漫漫风沙之中,阿黄展翅飞过大半个神州,来到项弦的身畔。
“我已送信予耶律大石,”萧琨说,“只等他抵达高昌,接走撒鸾,就可放心了。”
“喂!你俩别打架!”项弦吓了一跳。
那边撒鸾与潮生不知为何起了争执,趁乌英纵去取水的空当,拳脚相加,打了起来。潮生虽大了两岁,从前却不学武艺,撒鸾则自小习练骑射,外加潮生在白玉宫内长大,从未与野蛮行径打过交道,对撒鸾的路数不仅见所未见,更是闻所未闻,怎会是他对手?
于是潮生被撒鸾骑在身上捶了一顿,竟没想起用法宝,当场大哭,把项弦与萧琨两人吓得不轻。项弦下了重手,将撒鸾掀飞出去,萧琨又重重责罚了撒鸾。
到得晚间,反而是潮生先不介意,萧琨也并未多问矛盾因何而起,只是撒鸾变得更为孤戾了。
项弦虽觉不妥,毕竟这孩子的戾气实在太重了,但既然不久后便将被耶律大石接走,想必也不会有过多牵扯,便不再当着萧琨的面,代为管教。
“你们还不是到处杀人!”撒鸾愤恨地吼道。
萧琨将撒鸾关在了高昌城中,请毕拉格代为看管,与项弦、潮生、乌英纵以及向导斛律光前往天山南麓,寻找心灯的踪影。
鸠摩罗什的道场之中,祭坛升起。项弦喝道:“我来挡住他们!专心获取心灯!”
萧琨只觉全身犹如被火焰灼烧,发出痛苦的大喊,心灯正在毁去他的经脉,那是与他体内死亡之力全然不同的净化力量,灼烧得他衣衫尽毁,皮开肉绽,痛苦不堪,犹如地狱中爬出的黑色魔人。
项弦转头,睁大双眼。
项弦忙阻止道:“不不不……不行!萧琨!快放手!你要被烧死了!”
“我不能……放弃……”萧琨扯出自己心脏处的内丹,推向心灯。魔人飞射而来,斛律光以凡人之身冲上前,替萧琨抵挡了一记,被魔枪所穿透。
心灯的海浪爆发了,被重重收入萧琨的内丹中,再呼啸着席卷而去。随之而来的,则是萧琨被项弦抱着,冲出了重围,最终留在了广漠之中,项弦则回身,朝着战死尸鬼的大军悍然冲去。
再醒来时,生父出现在了身前。
“你的身体与经脉无法承受心灯之力,”景翩歌说,“强行将心灯锁在你的内丹中,时间越久,遭受的反噬就越严重……”
萧琨艰难支撑起身,景翩歌又淡淡道:“你只有一次完全释放心灯的机会,去罢,去找到天魔宫,大光明出现,万法归寂之际,释放燃灯的所有法力,摧毁穆天子两千年来所搜集的魔气。记住,这是你唯一能打败穆天子的机会。”
“但切记,不可拖得太久,”景翩歌说,“你的肉身正在被心灯缓慢地摧毁,我不知道你还能撑下多少时候……每一次使用心灯,都是将你推向彻底瓦解的一步。”
萧琨深呼吸,感觉到自己的身躯中,有两股力量正在疯狂地对抗、拉扯,心灯正灼烧着他战死尸鬼的肉身,引发自内而外的腐化。
地渊神宫中,项弦被诸多法力锁链悬挂在空中。
“阿黄?”项弦闭上双眼,低声道,“你在哪儿?”
“你在找它么?”撒鸾出现了,手中托起一只被黑化的鸟儿。
“阿黄!”项弦震惊了,睁大双眼。然而随着魔凤凰冲入他的身躯,轰然巨响,他的周身喷发出滔天黑焰。
地渊神宫在萧琨的愤怒之下被摧毁,高昌战场前,穆天子第一次现身,释放出了被魔气所附体的项弦。
萧琨抖开双刀,闪烁着心灯的光辉,在空中舞出连环月轮,与喷发黑气的智慧剑相撞。项弦双目中喷出黑火,已失去了所有的意识,背后展开了黑雾的巨大羽翼。
刀剑相撞之声惊天动地,金光收敛,回归项弦神志的刹那——
“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萧琨喝道,“驱魔!”
智慧剑迸出一道裂纹!
强光的暴风席卷了整个战场,项弦在黑暗中伸出手,萧琨不顾一切地来抓他,手指却因使用心灯而崩裂、掉落,项弦被卷入了魔气汹涌的倾宇金樽深处。
“不用治了。”萧琨艰难地朝潮生说,“我的身体,只能再支撑一次心灯释放,过后将散成粉末……”
潮生悲伤不已,将萧琨抱在怀里,呜咽不止。
“最重要的,是救回项弦。”萧琨低声道,“我只没想到,一念之差,害了他,更不曾看出撒鸾体内的魔气……但说什么都晚了。”
梦境中,项弦被笼罩在黑火之中,悬浮于天魔宫内。
“萧琨?”
他们身处白茫茫的荒野,萧琨听得声音,马上转身,寻找项弦的踪影。
“这个给你。”项弦取出了两条手串,说,“是我爹在寺里为我供奉的手串,我们一人一串。”
“不,不行。”萧琨没有接,说,“我要你活着从天魔宫回来,亲手递给我。”
项弦笑道:“都一样,来,我替你系上。”
萧琨要退后,项弦却不由分说,上前抱着他,将手串按在了他的手腕上。
“循着黑火的踪迹来找我,”项弦低声说,“净化我与阿黄。开封城中,宋帝已被种下了魔种,时间快到了。”
萧琨睁大双眼,项弦放开了手臂,在梦境中飘散。
“哪怕救出项弦,我也会死。”萧琨说,“我的身体正在被心灯灼烧,已时日无多了。”
牧青山与宝音同情地看着萧琨。大雪覆盖了开封驱魔司,自从项弦陷于天魔宫后,萧琨便来到驱魔司,取代了他的正使之位,他终年裹着厚厚的袍子,身上散发出一股尸腐的气息,同伴却没有嫌弃过他。
“如果你能转世,”牧青山说,“项弦又恰好找到了你,兴许我们能以梦境之力唤起前世的诸多记忆。”
“不了,”萧琨喝着茶,说道,“千万别这么做,这一生我已过得足够艰难,别让我再想起前世。”
宝音同情地看着萧琨。
萧琨长叹一声,说:“他们说得对,我的降生乃不祥之兆。我的家人、师父,都接连离开了我;我想保护的孩子们,都不曾保住;我的家国覆灭,我甚至对此无能为力;连项弦,对我而言唯一的他,亦守护不了……”
“不要这么说,”宝音果断道,“咱们能成功救回他,别往心里去。”
牧青山注视萧琨,萧琨便没有再说下去。
开封城一场大战在寒冬中到来,天魔宫降临于战场上方,战场上是无数战死的军民,戾气升腾而起,六座巨鼎燃起大火。苍狼与白鹿、潮生与乌英纵升空而起,与萧琨一同投向那最终的战场。
萧琨的内丹迸发出“当”一声巨响,音波横扫之下,摧毁了魔鼎,项弦笼罩在黑火之中,飞身而上。
“我恨你。”萧琨哽咽道,以森罗万象刺入了项弦体内的魔种。
“我爱你。”项弦低声道,在萧琨面前,他的身体爆发出滔天的魔气,于心灯的光照之下被驱离。凤凰出现了,它从项弦的三魂七魄中再次诞生,展开了遮天的火羽,开始飞速修复项弦的身躯。
萧琨放开双手,金光万道,智慧剑于虚空中浮现,天地间六大光芒逐一回归剑身。最终,萧琨的心灯从内丹中射出,化作长夜中一点温柔的光,被收入智慧剑。
不动明王降神,在那漫天的心灯光芒中。
万法归寂,唯心灯光耀如昼永存。
项弦被金火笼罩,转身,化作一道光柱,飞射向转生的天魔。
“萧琨。”项弦低声道。
金龙载着项弦与萧琨,飞出泰山之巅。
“这是我唯一能给你的,”萧琨抱着项弦,低声在他耳畔道,“现在,你知道我的心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伏在了项弦的身上,鲜血染红了他们的全身,项弦的胸膛中,那原本属于萧琨的心脏猛烈搏动。
萧琨最后说道:“你……一定要……忘了我,答应我……不要再想起。”
天魔宫崩毁,穆天子的最后一缕魂魄隐入阴影之中,举起指间的宿命之轮。
宿命之轮逆转,诸多映照着远古的神秘命理的象形文字逐一浮现于长空之中,自盘古创世那一刻起,便如漫漫时光中的浩瀚星辰。
宿命的巨轮带着这世上千千万万的人与鬼、妖与魔、飞禽走兽、神灵与幻兽的记忆,裹挟着它们冲向时光源头。被夷平的山川再次耸立,奔腾向大海的江河倒流,桑田化作沧海,斗转星移,犹如另一个新的天地凭空诞生。
因果的巨力将他抛向了彼岸,再如退潮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玄岳山,风雪茫茫,萧琨站在山腰悬崖尽头,不远处有一堆篝火,点起了在寒冷长夜里唯一能带给他温暖的光。
篝火前躺着一个人,似睡非睡,枕着那把扫荡群魔的神剑。
萧琨踏出一步,积雪发出细微的声响,与此同时,项弦所枕的剑鞘下也发出一声轻响,它们细微地重合于一处。
萧琨知道项弦醒了,因为项弦呼吸屏住,已发现了自己的靠近。
第84章 重逢
项弦听到响动接近,一手按上智慧剑,缓慢站起。
他看见一名青年男子站在树下,在风雪漫天的山道中喘着气。
这人身穿黑色武袍,武袍外又穿戴了亮银打造的简单甲胄,唯左肩戴甲,胸膛则有一斜系的护心镜。
对方长身而立,个头比他尚高少许,五官深邃而俊秀,似是北地汉裔,皮肤白得不像常人,犹如长居墓中、不见日光的鬼魅,双目中隐约带着一抹灰蓝色的反光,眼神有摄人心魄的妖艳之美。
接下来,这人把手放在一棵树上,竟如急症发作,抬眼看他,嘴唇颤抖,瞳孔中投出淡淡的、幽蓝色的光。
项弦:“???”
两人对视片刻,那黑衣青年一头栽倒在雪地里,沿着山坡滚了下去。
这是什么杀招?大雪球术?
是他?项弦想起在金兵大营中四处纵火之人——完颜宗翰所述之“同伙”,猜测起此人来意,未及开口,对方已滚得不见踪影。项弦在山路上疾追,顺雪坡飞身追上,只见那黑衣青年已斜斜躺在雪地里,不住喘气。
“喂!你还好罢?”项弦躬身抱起他,检视他的情况,身上没有带伤,怎么突然就倒下了?
对方不住喘息,项弦马上判断出这家伙的心脏出了点事,躬身听他的心跳。
黑衣青年的心脏跳得极快,更表现得痛苦不堪,一手在胸前、腹部乱抓乱挠,仿佛正经历着彻骨的疼痛。
项弦半抱着他,把他带到了火堆前,一手按在他的额上,火焰之力沸升,令避风的山洞内变得暖和起来。青年渐平静后,项弦见他性命无虞,简单检查他的随身之物。
对方有乾坤袋,是名修行者。
几枚私印、文书、信件,以及一张随身携带的出生纸……纸上一角写着名字:萧琨。
项弦将乾坤袋放在一旁,解开他的衣领,让他得以透气,正伸手探他雪白的颈侧时,这个叫萧琨的人醒了。
“你是谁?你怎么了?”项弦担忧地问道。
“这儿是玄岳山?”黑衣青年道,紧紧握住了项弦的手,就在两人手掌互握的一刻,项弦的心中猛地一动,令他下意识地想甩开,那感觉熟悉又自然,如发生过无数次一般。
不仅如此,面前这家伙,还带着奇特的亲切感,犹如他们早已结识。这缘分注定的相会,不过是一场久别重逢。
黑衣青年摇摇头,努力回过神,说:“对,玄岳山!”
项弦充满疑惑地打量他,迎上那双靛蓝色的眼睛。
“没有时间了!”萧琨仿佛想起了什么,骤然起身。
项弦:“?”
萧琨拉着项弦的手,说:“去找倏忽!我还有话要问它!”
项弦:“???”
项弦反而被他拉起,两人开始跑。项弦简直莫名其妙,路上遇见个身份不明的家伙,还如此自来熟,这是在做什么?
项弦:“放手!你放手!你是谁?要带我去哪儿?”
萧琨回头,皱眉道:“你相信我么?”
“我信你个头啊!”项弦说,“这种时候不应该先自我介绍吗?我根本不认识你!”
萧琨说:“你叫项弦,你是大宋驱魔司副使,受郭京之命,前来佛宫寺,调查传国玉玺的下落。”
项弦跟在萧琨身后,被他拉着手一路飞奔,实在挣不脱,抓狂道:“让你自我介绍!不是介绍我!等等!你怎么知道?停下!给我停下!”
项弦定神思考他说的话,吓了一跳,找传国玉玺,是郭京亲口吩咐他的秘密,此人从何而知?他的表情变得凝重,总算停下奔跑,手按智慧剑柄,沉声道:“兄台何方人士?查我查得挺仔细啊。”
萧琨认真道:“还想不想找天命之匣了?”
项弦:“!!!”
项弦打量萧琨,萧琨道:“跟我走,快!路上再朝你解释。”说着又来拉项弦的手,项弦抬手挡开,说:“有话好好说,不要动手动脚,和你不熟。带路。”
萧琨与项弦同时展开轻功,破开雪地,带起两蓬雪浪,朝山涧内滑了下去。
“郭京告诉你,天命之匣中,存放着传国玉玺?”萧琨进入玄岳山深处,解释道,“但并非如此。”
项弦的疑惑已不能更甚,此人实在太可疑了,但没有恶意。不,不仅没有恶意,言谈之中还颇亲切。
可我从来不曾见过他!
“具体是什么,看见它,你就知道了。”萧琨朝项弦说。
“你这样真的很奇怪!”项弦大声道,“不先解释清楚么?”
萧琨眼中带着笑意,又朝项弦说:“你小名叫凤儿,你有一只凤凰,名叫阿黄,你家住会稽。”
“连我小名也知道?”项弦震惊了,“凤凰?阿黄是凤凰?!”
萧琨又道:“能再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项弦:“好什么?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萧琨在山涧深处停下脚步,四处张望。项弦满腹狐疑站定,看着萧琨的背影,一时心中转过无数念头,全是关于这家伙的猜测:他从什么时候开始跟踪我的?至少也是在大同那会儿了,我居然没发现!
他有乾坤袋,腰畔的刀也非凡兵……也许修为还挺厉害。
“公孙邦就在九龙洞的深处,”萧琨说,“他带着天命之匣,躲进了洞里,稍后周望就会找到咱们了。”
“周望又是谁?”项弦疑惑道。
小半天里,他被这个身份不明的家伙领着,在玄岳山中四处瞎转悠。
“先不要多问,我向你保证,”萧琨说,“见到天命之匣的一刻,你所有的疑问,都将得到解答,过去的、现在的、未来的。”
项弦只得暂且搁置疑问,做了个“请”的动作,决定随机应变,看看这家伙究竟想做什么。他也是为了天命之匣而来?这不合理啊,他若想要匣中之物,又知道它的确切位置,为何不自己来取,非要捎上我?
“我有许多话想朝你解释,”萧琨正寻找时,又回头朝项弦道,“但若全说出来,你势必会认为我是个疯子。”
“你现在就像个疯子。”项弦认真道。
“稍后你就明白了。”萧琨又说,“跟着我。”
萧琨一边四处观察,一边安排他们的路线,项弦则打了个呵欠,在旁面无表情地看着。
“找到了,”萧琨清理出不少藤蔓,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来,进来。”
项弦打量萧琨:“你不会是想带我进洞里,趁机对我做什么罢?”
“快走!”萧琨要牵起项弦的手,道,“没时间开玩笑了,周望就要来了!”
项弦:“别突然上手摸我啊!”
萧琨不由分说,将项弦推进洞内,走出几步,险些撞上洞壁。
“不是这个山洞,”萧琨说,“抱歉,我记错了。”
项弦实在看不下去了。
“这儿的山洞全长得一个模样,”萧琨道,“我一时也记不得。”
“你很有趣。”项弦这下反而对萧琨生出几分兴趣。
萧琨又找到一个山洞,说:“这个对了,里头有风,快来。”
项弦跟着萧琨,躬身钻进了山洞。
萧琨自言自语道:“上一次在悬空寺大打出手,耽误了不少时候,这回时间应当是够的,不必太着急。”
项弦:“???”
诸多钟乳岩中别有洞天,萧琨观察地上脚印,取出蛟珠照明。项弦则一语不发,跟在萧琨身后。
“不说点什么?”萧琨又道,“你不是总喜欢插科打诨么?”
“你想我说什么?”项弦道,“是你让我先别问。方才你那是什么病?怎么突然不省人事就倒了?”
萧琨说:“我不知道,从前不这样,只觉得心脏不大舒服,但现在好了。”
项弦跟着他,在洞内走了一会儿,见一旁有石头,寻思要么让他休息会儿,坐下来说?
“休息会儿罢。”项弦示意道。
萧琨于是坐下。
项弦沉吟,而后正要开口从身份问起时,萧琨先发话了。
“我饿了。”萧琨朝项弦说。
项弦摊手,没有靠近他,显然对萧琨充满警惕。
“你身上有驴肉火烧?”萧琨说。
项弦难以置信:“在我买火烧的时候就开始跟踪了?!”
萧琨道:“不错,你殴打完颜宗翰那会儿,我就在塔上盯着。”
“你藏身功夫与轻功都挺了得嘛。”项弦借此判断,面前此人修为不低。既然对方开口,他只得取出肉馅火烧,扔了一个给萧琨,萧琨接过,两人在洞内空旷处吃了。
萧琨盯着项弦,眼里尽是笑意,项弦被他看得全身不自在,那双靛蓝的眼睛还好,但他的眼神侵略性太强了。
“走罢。”萧琨吃过火烧后又道。
项弦拍拍武袖,起身跟随萧琨。
“你们的皇帝想必为了传国玉玺,派你来找它。”萧琨随口道,“我不仅知道这并非玉玺,还知道心灯在何处。”
“你一定是驱魔师,”项弦第一眼就看出萧琨身负技艺,却因他始终不出手,看不出师承门派等来头,“哪一派的?”
萧琨回头看了项弦一眼,项弦则已敏锐地从“你们的皇帝”中推断出了个大概,这厮不是夏人就是辽人,不会是金人,金人不会作此打扮。
“辽人?”项弦说,“你是辽国驱魔师!”
“对。”萧琨说。
项弦再不说话,对萧琨的忌惮又平添数分。不多时,他们走到洞穴尽头,来到了公孙邦的藏身之处。
“公孙邦!”萧琨朗声道。
茅屋中无人回答,静得十分诡异。项弦道:“你从何得知他藏身此处?既已知道天命之匣所在之地,为何自己不来?”
萧琨却很轻松,解释道:“因为我来过。”
项弦近乎认定这是个陷阱了!换作别的人,必定先出手偷袭萧琨再说,然而项弦向来自恃武艺修为天下第一,又有智慧剑在手,哪怕碰上陷阱,亦习惯以力破巧,强行化解,才不曾对萧琨做出什么。
然而看他忙前忙后,项弦又觉得他不像是会设伏之人。
萧琨进入茅屋,内里只有少许生活物事,项弦在茅屋外朝内看了眼。
“是这个么?”项弦在床上发现了一个用黄布包着的匣子。
“对,就是它,”萧琨说,“拿过来,放在石头上,打开它。”
项弦充满疑问,看了眼萧琨,将天命之匣放在石上——四周一片静谧,静得非同寻常。萧琨忽然感觉到了不妥,说:“倏忽?怎么这次不吭声了?我知道你在。”
项弦不禁心中发毛,问:“你在与谁说话?”
萧琨上前,项弦却做了个“阻挡”的手势。
项弦:“哎?你别过来,这是我的东西。”
“是我带你找到的,”萧琨道,“怎么就是你的东西了?”
项弦:“谁先看到就是谁的。”
萧琨:“行,给你,你自己打开罢。”
项弦:“凭什么?我偏不听你的,我走了,这东西归我。”
萧琨万万没想到项弦要将它带走,皱眉道:“不行,必须听我的,当场打开。”
项弦这么说只是引萧琨解释,到得当下,此人虽浑身是谜,却已能令他感觉到没有任何加害之心。
项弦抓到话头,正色问:“为什么?”
“因为里头有你与我的天命,”萧琨说,“打开你就知道了。”
项弦注视萧琨,片刻后站到一旁,手握智慧剑,说:“要开你来开。”
萧琨也不多解释,反正倏忽出现的一刻,自然有头去应付项弦,于是亮出唐刀,左手持刀一挑,挑开符文黄布,露出青铜匣,青铜匣的四面缓慢开启,倒下,犹如四瓣莲花。
天命之匣是空的,里头什么都没有。
项弦:“??????”
萧琨:“……”
项弦转向萧琨,做了个“请解释”的动作。
萧琨彻底被搞懵了。
一炷香时间后:
“事情是这样的,”萧琨说,“咱们本来应当在此处,碰见天命之匣内的倏忽。实不相瞒,这匣中有个人头,自称时光之神,能知过去、现在与未来一切事。”
项弦看着萧琨。
萧琨又说:“它将告诉咱俩三个预言,也即‘天命’。第一个,辽国已再无复国希望,而宋国,也将在两年后,被金国所灭……”
“第二个预言,”萧琨看着项弦,“天魔即将转世,一名叫‘穆天子’的魔王藏身于天魔宫中,等待着最后的戾气滋养,将成为本任天魔。而第三个预言,则是与你我有关,只要我们能放下芥蒂,真正地将自己托付予彼此,才有战胜天魔的一点希望……凤儿,你在听?”
“你继续编,”项弦说,“我在听,但别叫我小名。”
“我没有编。”萧琨说,“怎么会这样?倏忽去了哪儿?出来!倏忽!!”
萧琨起身环顾僻谷内高处,犹如寻找一个并不存在的鬼魂,相当烦躁,火起,抽刀以刀气横劈而去,那青铜匣顿时被斩成了碎块,七零八落。
“喂!”项弦没想到他会突然出手,色变道,“你疯了吗?突然拔刀做什么!”
萧琨一脸崩溃,闭上双眼,强行镇定片刻后,两人突然又听见了声音。
“两位少侠,”周望的声音道,“既然找到地方,出来一叙,大家交个朋友如何?”
幽谷四面滚落树木与乱石,萧琨马上睁眼,说:“周望来了!”
项弦转身,意识到真的有敌人,萧琨没说错。
“那是什么人?”
“魍妖。”萧琨说,“不要与他正面缠斗,没必要在此处浪费时间……走!”
山神嘶吼着撞破洞壁,冲了进来,项弦正要迎上时,萧琨已以龙腾玦召唤出金龙,凌空掠来,抓住了项弦,带着他腾空而起,飞出了玄岳山。
项弦:“还没交手就跑了,像什么样子?还有那匣子,你就不要了?”
萧琨没有回答,项弦又发现两人坐骑竟是一条龙!
他登时被转移了注意力:“哟,你这龙挺厉害,哪儿得来的?”
萧琨:“我爹留给我的。别说话,让我静会儿。”
项弦:“你又要带我去哪儿?快降落!”
萧琨:“银川!抱紧我!我要加速了,别被甩下去!”
项弦:“去银川做什么?”
萧琨说:“我家在那儿。”
项弦一脸茫然。萧琨想了想,补充道:“暂时的家。”
项弦:“兄台,你不觉得这有问题么?”
萧琨回头道:“什么问题?”
项弦:“你家在银川,我家可是在开封!隔了十万八千里!咱们今天刚认识,你不把我送回家也就算了,还要带我去银川?!我得回驱魔司复命!”
“你就差这么一时半会儿吗?”萧琨说,“不能陪我回去一趟?”
“和你不熟!”项弦道,“知道‘不熟’两个字怎么写吗?!”
项弦简直对这人没脾气了,莫名其妙地在山道上碰见,又带着他进了玄岳山深处,找到一个奇怪的空匣子,再被妖怪攻击,现在又骑龙带着他在万丈高空上飞翔。
最后,萧琨终于找得一处旷野,金龙几乎是以俯冲的方式降落砸地。
“行!”萧琨说,“回去!你走!”
萧琨相当烦躁,事情脱出了自己的掌控,至少他还想不明白为什么宿命之轮回转后,倏忽骤然消失。眼前的真实更犹如带给了他另一种别样的、全新的感受——仿佛过往的一切,那些回溯前的记忆,都变得不真实起来。
连着令他生出了许多怀疑:前一天发生之事是真的么?我真的经历了前一世,与项弦相识相知,捣毁天魔宫后,又在靖康年间的开封战场上,发动了宿命之轮?
会不会只是晚上所做的一个梦?
这种虚无感变得愈发强烈,挥之不去,乃至萧琨度过最初的欣喜之后,面对项弦时,变得不知所措。
“你究竟是什么人?”项弦才是最混乱的那个,他走向萧琨,说,“给我交代清楚,否则咱俩当不了朋友,我连你名字都不知道呢。”
萧琨突然说:“我是大辽驱魔司使,我名叫萧琨。”
听到“否则咱俩当不了朋友”这句话时,萧琨突然被刺激了,脸色阴沉下来。
“我也不稀罕与你当朋友。”
“嘿,”项弦笑了起来,摘下背后智慧剑,连剑带鞘指向萧琨,说道,“有意思,腰间盘着一条龙的家伙。”
“怎么?”萧琨回过神,转向项弦,“想打架?”
项弦:“北传驱魔司使?”
“正是,”萧琨沉声道,“我才是本任大驱魔师。”
项弦打量他,原来如此,这家伙竟是辽国司使,这样就说得通了。
项弦:“你有心灯么?”
萧琨:“没有。”
“智慧剑?”项弦手持智慧剑,明知故问。
“也没有。”萧琨答道。
项弦:“那么,萧琨,大驱魔师不是你自称就能当上的。”
“我看咱们迟早得打一架,不如赢的来当?”萧琨沉声道,继而抽出了唐刀。
小雪在空中飞扬,项弦成名多年,天下已未有敌手,心底登时涌出一股兴奋。
终于有人能当对手了!还是北传驱魔司的当家人!只不知自己与他,谁更技高一筹?项弦握剑的手甚至兴奋得微微发抖。
项弦说:“我让你,智慧剑不出鞘。”
“待会儿打不过我,你自然就得出鞘了。”萧琨孤身站在雪地中,仿佛成为了天地间的孤独客,散发出强大的气势,他抽出唐刀,化作一道虚影先动!
项弦一看萧琨动作,便没有再托大,身周喷发出火焰,轰然与萧琨对撞!
漫天火球飞舞,火环扩散,引燃了附近草木,又被萧琨呼啸的水系真力强行压了下去。萧琨单刀飞舞,全靠实打实的刀气,项弦竟被接连压制,平生以来第一次碰上如此对手!
世上竟有如此高手!项弦暗自心惊,虽然两人勉强打平,他却感觉到萧琨的修为竟比他还高了半筹。
对方没有施展全力,缘因没必要生死相搏,又因为他手中有智慧剑。只见刀光无处不在,犹如银月不断飞掠,萧琨竟毫无疲态,刀气疾追项弦,到得项弦无法再闪躲之际,刀劲已形成连发,幻化出银河般的光路,连成一道星光炮轰然摧向项弦!
项弦使尽平生修为解数,纯阳真火,武艺全开,仍无法抵挡,及至眼看要被一刀撞中胸膛的刹那,仓促间终于拔剑!
智慧剑拔出一寸三分,金光轰然倒卷,总算架开了萧琨的刀气,转瞬间萧琨已到面前,兵器相接,发出“铮”的声响。
两把上古神兵相撞,气劲轰然卷开,天地为之色变!
“终于还是拔剑了。”
“没全出鞘就不算。”
再一声巨响,两人同时弹开。项弦胸膛剧烈起伏,知道实则萧琨技高一筹,智慧剑只要不出鞘,自己必定会落败。
“好兵器。”项弦理顺气息,沉声道。
萧琨的佩刀一定也是神兵,智慧剑若出鞘,兴许会将它斩断,但项弦绝不会第一天见面便毁人宝刀,一听金铁交鸣声有异,马上收了智慧剑。
萧琨则好整以暇,稍躬身,右手侧刀于左腰畔,左手按刀刃,作弓箭步,沉声道:“热身结束,招数来了,准备好了?”
项弦登时色变。
萧琨血祭唐刀!
“喂!你不痛吗?!等等啊!”项弦大喝道。
萧琨的唐刀上燃起铺天盖地的幽冥烈火,蓝色火焰霎时平地爆开,幽火中犹如出现了千千万万英灵,挟一刀之威,竟是想直搦智慧剑!
项弦来不及收招,只得仗剑硬架,在烈火中喝道:“你疯了!有必要么?!”
再一次对撞,项弦与萧琨的靛蓝双目对视。
萧琨的眼里闪烁着眼泪的光,项弦一愣,只是短短瞬间,萧琨强行收招,幽火倒卷,项弦忙伸手去拉他,生怕萧琨遭到气劲反噬被炸飞。
两人同时被掀飞出去,萧琨反手抱住项弦,背脊撞断了枯木,最后一阵混乱,狠狠摔在了地上。
项弦骂了句,艰难起身,摔得天旋地转,眼冒金星,脸上、头上到处都是擦伤。
萧琨则拄着唐刀站起,勉强收刀,摇摇晃晃地走到一旁。这么一场打斗,他烦躁的心情总算得到了释放,稍冷静下来。
“你赢了。”项弦有生以来第一次被打得这么惨,主动说,“行,我承认你是大驱魔师,但我得回家了。”
萧琨转身看着项弦,项弦疲惫不堪,心想这都是什么事?他心里有气,仿佛见到萧琨第一面时就有股无名气在心里堵着,然而这厮比他更有气。
还是先分开,冷静会儿,回头再说。项弦控制住自己的脾气,不要被揍了就骂人,这是很没有武德的行径,还很容易被继续暴打。
萧琨盯着项弦离开的背影,沉默不语,继而抬头望向天空。
项弦踉踉跄跄地走出十来步,回头看萧琨正抬头望天。
“哎!”项弦更不爽了,“你这人怎么这样!”
“什么样?”萧琨正不自觉地想起诸多“不祥之人”的往事,回过神,望向项弦。
“就不挽留我几句?”项弦站定,说,“太没胸襟了!”
萧琨说:“我这人就是这般,我恨你。”
项弦莫名其妙:“你恨我什么?一刻钟前我连你名字都不知道!先前带我找天命之匣时你还挺热情,情绪变化得也太快了罢!”
项弦与萧琨站得远远的,互相打量对方。
末了萧琨忽道:“喝酒去?”
项弦:“荒郊野岭,天要黑了,你变点酒我看看。”
“我有龙,”萧琨说,“骑龙去。”
“行罢。”项弦如是说。
第85章 奔波
天魔宫:
穆天子端坐于王座上,四周高塔黑火燃烧得十分旺盛。
“陛下?”燕燕察觉穆天子的异常,今日他已在王座上沉默地坐了一整天。
穆天子抬头,望向黑暗神树上旋转的宿命之轮,眼神飘忽不定,犹如从梦中惊醒。
“召回所有先生,”穆天子沉声道,“计划有变。”
“所有先生?”燕燕疑惑道。
“除却刘先生。”穆天子道,“燕燕,你亲自去一趟,协助他完成最后的整军,尽快发兵。这段时间内,谁也不要使用倾宇金樽。”
他从王座上猛然站起,左手在右臂上一抹,手臂焕发出符文,黑凤凰飞来,停驻于手臂上,穆天子以食指勾起黑凤凰的头,仔细端详它的双目,又转身凝视那黑色神树。
黄河畔,无名客栈内:
萧琨拿着湿毛巾为项弦擦拭撞伤,项弦龇牙咧嘴,现出烦躁表情,最后萧琨懒得管他,随手将毛巾糊在他脸上,项弦又是一声大叫。
两人都只穿着单衣,在客栈的屏风后,对着炭炉烤火。萧琨不时打量浓眉大眼、面容英俊的项弦,看他麻布单衣下露出锁骨、胸膛,再到干净的手腕、腰,与搭在一起的修健长腿,以及脚踝。
项弦也上下打量萧琨,萧琨半敞着胸膛,看不出任何伤,肌肤雪白。
“你的伤这么快就好了?”项弦说。
“我是半妖之身,”萧琨抬手,亮出手掌让项弦看,答道,“受再重的挫,只要不伤及内丹,都能自行愈合。”
项弦点了点头,心想:有妖族血统啊。旋即拿过酒杯,自己喝了点。
“我原任大辽太子少师,”萧琨看着项弦,“北传司中如今只有我一个,说实话,这大驱魔师,我也不想当。”
项弦“嗯”了声。萧琨又说:“上京城破那日,我带着皇储耶律雅里逃出生天。”
萧琨三言两语,简单地交代了自己的过往。
项弦没有插话,从萧琨所言的诸多细节中开始猜测,及至对方交代过身世,两人相对沉默。
项弦明白轮到自己了,而萧琨确实抱着交朋友的态度,诚恳地说了来历,且听起来完全可信,作为回报,他也应当让对方了解自己。
世间萍水相逢者众,能遇一旗鼓相当之对手,确是难求。
项弦说:“我出身于会稽,乃江东子弟,师从上一任南传大驱魔师沈括。”
尽管萧琨早已知项弦往事,却没有打断他,只安静听着,一时心中浮现出诸多念头,再被逐一否决,最重要的就是:是否告知项弦,宿命之轮的回溯?
倏忽毫无征兆地消失了,不说清真相,如何说服他携手去战胜天魔?他会相信么?萧琨陷入了动摇之中。
“喂,你在听么?”项弦问。
萧琨知道自己走神了,忙道:“是,我知道你的许多事。”
“你查过我?”项弦疑惑道。
“没有,只是听说。”萧琨解释道,“来,喝。”
“哦?”项弦怀疑地看着萧琨,隐有几分得意,我这么出名?
“那么,”项弦说,“咱们算认识了。”
说着,项弦把手伸向萧琨,示意,萧琨看着他的动作,不明其意。
“交个朋友。”项弦主动道。
萧琨会意,与项弦拉了下手,项弦与他手指触碰的刹那,熟悉的感觉再次涌现,仿佛自己曾认真地抚摸过这人身上的每一个地方,下意识地就想与他手指摩挲,进而十指相扣。
只是一瞬间,项弦便略觉尴尬,抽回手指,没有你侬我侬地拉着,互相摸手指头。
“所以天魔转生,又是怎么说?”项弦展开了盘问,他必须问个清楚,说,“我感觉你有许多难言之隐……不过……”
项弦考虑清楚措辞,萧琨虽是大驱魔师,但先前的自述中,并未提及北地的其他驱魔师,观其今日所为,似乎已习惯独来独往,想必也没有朋友。
项弦眉头深锁:“你没有其他能商量的人,是不是?你我都肩负着净化戾气、诛灭天魔的使命,你可以相信我,萧琨,有什么话,都对我说罢。”
“不是不愿,”萧琨叹了声,道,“是这一切,实在太复杂了。”
萧琨忽又想起一件更严重的事:穆天子在时光回溯后,是否也保留了记忆?魔王会调整他的战术么?!
他们是否还将经历与上一世一模一样的战斗?哪怕不记得,他的进攻方向也将发生微调,这一世比前三世,必定更难。
他与项弦的配合,便显得至关重要。
“我有点累,”萧琨说,“让我先想想,怎么朝你解释。”
项弦同情地看着萧琨,说:“你今天还生病了。”
萧琨叹了口气,坐在桌前又喝了点酒,项弦说了几句什么,萧琨仿佛听不太进去,昏昏欲睡,项弦试着为他把脉。末了,萧琨竟是趴在案上,睡着了。
翌日清晨,项弦出外洗漱,不知为何,对此情此景忽有似曾相识之感,仿佛所有事都曾切实地发生过。
诸多感受稍纵即逝,他开始思考萧琨这个人。昨夜过后,项弦已初步了解了这家伙,见面时不免觉得他疯疯癫癫,熟悉之后倒是被他的真诚所打动。毕竟萧琨身上背负着诸多沉重的责任,家国沦丧,带着皇储逃亡,还要设法解决天魔转世的劫难。
可是问题来了,他怎么知道天魔会在何时转生?
萧琨睡醒后,发现自己身上盖着项弦的外袍,便走出客栈,见项弦正在井畔洗脸。
“醒了?”项弦听到脚步声,回头,接过自己的衣袍。
萧琨:“昨夜我一定说了许多胡言乱语。”
项弦答道:“还行罢,你这段时日一定很累了。”
萧琨点了点头,项弦则不住打量他,又问:“做什么去?”
“没想好,”萧琨说,“我要做的事实在太多了。”
萧琨起初考虑先去长安,救出牧青山,再前往昆仑,唤起项弦的前世记忆,这样一来,许多事便好办得多。但撒鸾在银川的人身安全没有解决办法,仔细算来,赢先生兴许已盯上了他,再不尽快抵达,撒鸾就会被强行带走……
撒鸾还活着!这是不幸中的万幸,萧琨思忖良久,这一次绝不能重蹈覆辙。
“没想好,”项弦坐下,穿靴换衣服,说,“就跟我回开封一趟。”
“你又要说服我加入大宋驱魔司了么?”萧琨答道。
项弦好笑道:“为什么说‘又’?我昨晚上也这么说了?你打赢了我,你就是货真价实的大驱魔师了,只要郭京答应,我没有意见。”
萧琨说:“我得回银川,帮我一个忙,凤儿。”
项弦打量萧琨片刻,萧琨朝项弦伸出手,认真道:“我一个人承受不来,我求你帮助我,兄弟。”
项弦迟疑片刻,说:“帮你的忙,我有什么好处?”
萧琨:“你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你。”
“行,”项弦道,“这可是你说的,不许抵赖。”
萧琨带着期待,直到项弦把手放在他的手中,下一刻,金龙冲天而起,载着两人朝西北飞去。
“哎——!”项弦本以为萧琨只是要与他击掌为约,未料竟是带着他飞走,喊道,“早饭还没吃!不用这么着急啊!”
萧琨驾驭金龙,呼啸而去,提到最高速,直到望见了贺兰山绵延起伏的雪岭。
“你知道天魔何时会转生?”项弦问。
“是的!”萧琨说,“抱紧我,我要降落了,别被甩下去!”
金龙陡然来了个侧翻,旋转,伴随着项弦的狂喊,万丈空中,他的心几乎要跳出来了。萧琨却很享受被项弦紧紧抱着的感觉,仿佛回到了此前的无数个清晨与夜晚,在驱魔司中,项弦看见他便会贴上前,从身后搂着他,与他耳鬓厮磨的时光。
“停下!”项弦色变,“快停下——!我要吐了——!”
半晌后,银川城外,项弦扶着一棵树,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你故意的。”项弦说。
萧琨正色道:“没有,咱们进城罢。”
午后时分,冬日阳光十分暖和,项弦只觉得从认识这家伙开始,就被他耍得团团转,又对他无可奈何。两人进了城中,萧琨轻车熟路,找到盐商府外,查看周围环境,朝项弦解释道:“离开上京后,我们便藏身此地。”
“带我来银川又有什么深意?”项弦说。
“有一名非常棘手的魔人,”萧琨解释道,“乃是魔王穆天子的头号手下,时刻觊觎皇储,只靠我一人,就怕不是他的对手。”
项弦虽知天魔转生的传闻,却迄今尚未真正目睹魔的存在,若萧琨所言的魔人当真出现,也正好印证了传说。
“我现在要带走撒鸾,”萧琨叩门,主动解释道,“也即耶律雅里殿下,为他寻找真正安全的藏身之处,你想要的东西,正好一并交给你……”
家丁前来开了侧门,一如以往,萧琨入内。项弦四处看庭院环境,进入撒鸾居住的房间后,一如萧琨所料,吵闹,大骂,撒鸾掀起案几,劈头盖脸全部砸在了萧琨身上。
项弦的目光带着同情,望向萧琨。
“兄弟,”项弦拍了拍萧琨的肩,说,“你不容易。”
萧琨却很淡定,一步上前,凌空以手比画,虚虚扼住了撒鸾的咽喉,以法力将他提了起来。
“喂!”项弦色变道,“冷静点啊!”
萧琨:“撒鸾,我已经受够你了。”
撒鸾无法出声,不住挣扎,带着恐惧的眼神望向萧琨。萧琨说:“现在,收拾你的所有东西,咱们要离开了,再骂一句,我就封住你的声音。”
萧琨将撒鸾掼在了地上,一阵杯盘乱响,撒鸾被摔得鼻青脸肿,不敢违抗,抖抖索索地开始胡乱收拾东西。
项弦于是将同情的目光投给了撒鸾,上前安慰道:“没事的,来,起来。”
“你是谁?”撒鸾的声音发着抖。
项弦看了眼萧琨,萧琨则站在门外,注视家丁慌不迭前去禀告,做好了迎战的准备,却没有朝撒鸾介绍项弦。
撒鸾说:“我从来没见过你。”
“实不相瞒,”项弦说,“我与你这位脾气暴躁的师父,也才认识不久。你需要带点什么?我帮你收拾?”
萧琨回身道:“你给我快点!”
萧琨一喝,撒鸾又慌张动了起来。片刻后萧琨转身入内,找到床下以黄布包起的传国玉玺。
项弦:“!!!”
项弦看到那东西的外形,便猜到了是什么,顿时震惊了。
孰料萧琨随手将它朝项弦一递,说:“喏,拿去。”
项弦:“……………………”
撒鸾吼道:“你在做什么?!萧真奴!你是不是疯了!”
萧琨抬手一抹,封住了撒鸾的声音,朝项弦说:“不是想要么?你一直在找它罢?”
项弦半晌不知该如何回答,说:“你在消遣我?”
“消遣你做什么?”萧琨随口道,“一件身外物而已,不敢收?”
项弦捧着传国玉玺,萧琨又打开让他看,无视了一旁充满震惊的撒鸾。项弦很清楚大宋皇帝心心念念,始终在找这件皇权象征,自朱温篡唐后,它一度流于石敬瑭之手,大辽亦从不将汉族的传承之物示人,如今自己竟不费吹灰之力便得到了它?!
而传国玉玺真正的主人撒鸾,则忍无可忍,扑上前想推开萧琨与项弦,夺回玉玺,萧琨看也不看他,一脚踹了撒鸾一个跟头,撒鸾狠狠摔在屏风上,再次发出巨响。
“别突然又打孩子啊!”项弦拿着玉玺,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萧琨:“给你的你就收着,快点,得动身了。”
项弦:“我不能收,虽然我确实在找它,但此物事关重大……”
“想要你就拿着,啰唆什么?”
“哥哥,好意心领了,我真的不能收。”
“给我收下!”萧琨喝道。
一时房内静了,项弦只得硬着头皮说:“好,我先……替你保管。”
撒鸾瑟瑟发抖,望向萧琨的眼神充满了陌生。
“你想说什么?”萧琨再随手一抹,解去撒鸾的封言法术,撒鸾颤声道:“师父,你怎么变了个人似的?”
“他以前不这样?”项弦茫然地看看撒鸾,又看萧琨。
“不这样。”撒鸾喃喃道,“发生了什么?”
萧琨:“撒鸾,此物留在你手中,只会招致祸事。”
项弦:“哦!所以送我,就不怕给我招祸事了是罢!”
萧琨:“少废话!别得了便宜卖乖!”
正值此刻,府中来了不少西夏卫士,将府外道路重重围困,萧琨知道方才家丁前去报信,乃至盐商洪承提前发动了布置。
金龙腾空而起,临脱身前三枚靛蓝色的火球坠地,轰然巨响,将这奢华的盐商宅邸炸得四分五裂。
项弦不住回头看,暗道萧琨这人实在太暴力了。
“没有必要,”项弦说,“何必这样呢?”
“他们算计我,”萧琨说,“若我不是驱魔师,现在早已被李乾顺抓走了。”
项弦:“那你还住他家?”
萧琨:“我先前不知道,后来才知道,有问题?”
项弦说:“没有,但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萧琨:“?”
项弦:“一定得这么对你们的皇储么?他还只是个孩子而已。”
撒鸾被绑在了龙背稍靠后的位置,嘴被封住了,无法挣扎,也不敢乱动,只忍恨呜咽,眼泪在风里飘零。
“这样对一个小孩儿不合适,”项弦说,“他刚经历了大辽家国之难,太可怜了。”
萧琨:“你是不知道他做的事!”
项弦道:“所以?”
萧琨本想说起往事,忽意识到撒鸾这一世似乎也并未做那些,只得改口道:“他其实也没做成什么坏事。”
项弦眉头深锁:“你折磨他,就为了好玩?!”
萧琨说:“他品性不佳,从小就被惯着,不让他吃点苦头,根本不明白成人立命的道理。”
“我师父也常这么说,”项弦道,“但他可从来不折磨我。”
萧琨看了眼项弦,再看撒鸾,项弦明显生气了,萧琨便道:“既然你求情,给他松绑罢。”
傍晚时,金龙在荒原中降落,项弦去给撒鸾解了封言咒,又为他松绑,撒鸾突然大吼一声,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把匕首,朝着项弦直捅而来。
项弦当然不会中一介凡人偷袭,撒鸾肩膀一动,他便马上抬起双手,朝后一躲,撒鸾是以扑了个空,又大吼道:“一起死罢!”
“你看?”萧琨在一旁垒砌石子,正在搭建临时宿营地的篝火,随口道,“现在知道了?”
“那是因为他被你折辱狠了!”项弦说,“一时气不过。”
撒鸾手持匕首,使尽浑身解数乱刺乱斩,项弦却视若无物,连番轻巧避过,犹如闲庭信步,说:“你先冷静点,把匕首放下,传国玉玺还你就是。”
突然,撒鸾匕首回转,竟想割喉寻死,项弦慢得片刻,夺下匕首,撒鸾脖颈处已被划伤,鲜血溅出。
“你在召唤赢先生么?”萧琨沉声道。
心思陡然被喝破,撒鸾变了脸色。萧琨站在不远处,等的就是这一刻,当即右手按刀,左手缓慢抹刃,鲜血在刀刃上流淌着,泛起妖异的淡蓝色光泽。
然而赢先生没有出现,萧琨一身幽火缓慢平息下去。项弦吓了一跳,看看撒鸾,又看萧琨,手中握着那青铜匕首,三人沉默片刻后,项弦把它还到撒鸾手中。
没有来?穆天子一定改变了计划,萧琨最终完全收敛幽火,观察四周,魔气不再出现,显然天魔宫放弃了撒鸾。
“赢先生是谁?”项弦问。
“魔族。”萧琨答道,又朝撒鸾说:“赢先生是不是承诺了你,将为你复国?并将匕首给了你?”
撒鸾沉默不语,萧琨道:“但你看?他没有来。”
项弦差点引起撒鸾自尽,过意不去,于是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先休息。
篝火于荒野中燃起,项弦朝着火堆,陷入了沉思。
“你追踪魔族下落有多久了?”项弦问道。
“算不得太久。”萧琨道,“我以为今天魔族会出现,但没有。你相信我说的?”
项弦没有回答,又问:“魔族有多少战力?”
“一名叫穆天子的,也即本任魔王。”萧琨拾起树枝,拨了几下火,解释道,“他藏身于一个叫‘天魔宫’的地方,是个‘罅隙’,利用一件叫倾宇金樽的法宝来传送。咱们的目标是找到心灯,进入天魔宫,倚仗你的智慧剑,铲除魔王。”
“谈何容易?”项弦眉头深锁。
萧琨:“车到山前必有路,一步一步来,会有办法,相信我。”
项弦又道:“你不知道,我的家传智慧剑……”
萧琨抬手,示意不必多说,答道:“你会解决这个问题。”
项弦难以置信道:“连这事你也知道?”
两人所谈,无非项弦难以真正驾驭智慧剑之事,萧琨清楚他非常介意,便没有挑明,只安慰道:“这绝非你力不能及,而是宿命使然,假以时日,你将知道详细的前因后果,只是我现在还不能说。”
项弦愈发疑惑,片刻后萧琨轻轻叹了口气,说:“我想,还是得先去长安,你觉得呢?”
“去长安做什么?”项弦不解地问。
萧琨想了想,改口道:“算了,还是先往曜金宫走一趟罢,带着撒鸾,做什么都不方便。”
“曜金宫又是哪儿?”项弦又道。
萧琨:“在太行山。睡罢,睡醒了再慢慢解释。”
虽然项弦总觉得萧琨身上有太多的谜团,但至少他明白到,萧琨确实在一条艰难的路上独自走着。
“方才你在蓄招么?我看看你的手。”项弦说。
萧琨平躺在地,侧头看项弦,为这一点点的关心而感动。
“已经好了。”萧琨答道,想了想,也表示出了关心:“碰上魔族,你不必每次都抽剑,我会尽量承担。待某个时刻到来,你能真正地驾驭它时,就好多了。”
项弦注视萧琨双眼,心情一时很复杂。
这夜项弦睡得很不踏实,寒风怒号,他总担心有人前来偷袭。渐渐地,风声小了些许,他做了一个梦。
梦境里,是会稽初夏铺天盖地的阳光。
斑驳树影下,项弦与萧琨并肩,沿街道慢慢走着,萧琨不时回头朝他说话,两人的手背碰来碰去,项弦又不时抬手,去抓头顶的树叶。萧琨正色道:“听见没有?”
项弦只笑着牵他的手,萧琨似想抽走,片刻后却改变主意,与他拉着手,走过会稽的街道。
翌日,金龙载着他们翻山越岭,进入原辽国区域。
项弦望向茫茫大地上,寒风呼啸的旷野,诸多城镇飞掠而过。
“咱们要去哪儿?不是太行山么?”项弦大声问。
“我改变主意了!去可敦城!”萧琨回头,答道,“先安置撒鸾,否则咱们什么也做不成!”
萧琨只沉默地驾驭着龙,越过贺兰山,飞了上千里。到得夜间宿营时,他实在太累了,话也不说躺下就睡,唯余项弦与撒鸾在寒风中面面相觑。
项弦万万没想到,自己半路上与萧琨不打不相识,最后还得帮他带小孩儿。
撒鸾几次想逃跑,奈何荒郊野岭,走不出十里路,只会落得在寒风中被冻死的结局。离开银川后他显得愈发沉默,眼神中充满了恨。项弦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坐在火堆前,朝撒鸾说:“你是皇储,须得早早成长,肩负起责任,不再让你师父操心,他也有自己的事要办。”
“我爹还活着呢。”撒鸾冷冷道。
项弦想起在开封时所听闻的小道消息——传言辽国覆灭后,耶律大石与天祚帝耶律延禧分两路逃出上京,在夹山会合后,耶律延禧要求马上发动反击,夺回上京,捣毁金营;耶律大石则决定按兵不动,回守可敦城等待时机,于是帝与将撕破脸,天祚帝率领亲军前去袭营,落败被俘。据大宋情报,这位辽国皇帝在押解北上的路途中,便已自尽身亡。
金国对此消息防守得甚严。一来放出风声,俘虏辽国皇帝以作要挟;二来则免得辽人失其帝再拥立,重整兵马后反而不好对付。
撒鸾藏身西夏,对外头的消息一概不知,项弦思忖良久,没有说出真相。
项弦说:“我记得你还有个哥哥?”
撒鸾:“我爹不喜欢他。”
言下之意,撒鸾已认定了自己将成为未来的大辽皇帝。
项弦看了萧琨一眼,取出传国玉玺,递回给撒鸾,又朝他说:“这次北上,找到大部队以后,不要再大吵大闹了。事情既已发生,愤怒无济于事,倚靠他人,只能一辈子任人鱼肉;只有倚靠自己,才有希望。”
撒鸾看见玉玺时沉默不语,却不接过,说:“他已给了你,我就算取回,他也会从我手里夺走,你又何必假作好心?”
撒鸾显然很怕萧琨,知道无论自己说什么做什么,都违拗不了他。
项弦笑了起来,做了个“嘘”的手势,答道:“他不知道,放心罢。”
撒鸾正犹豫,他纵然拿了玉玺,也无处可藏。
就在此时,看似熟睡的萧琨开口道:“你让他带着玉玺,回到耶律大石身边,只会招致杀身之祸。”
项弦望向萧琨,忽觉得确实如此——耶律大石连皇帝的命令也敢违抗,眼下有机会自立,想必只会夺玺杀撒鸾,带着玉玺在身边,反而更危险。
“这么说来,送他到你们大将军身前,”项弦说,“实在不是好主意。”
“这是撒鸾自己的要求。”萧琨翻了个身,不过是在熟睡里短暂醒来,听见二人对话,随口回答后再次进入了梦乡。
“你以为大石将军像你么?”撒鸾的戾气又显现出来了,“这些日子里,你又做了什么?”
然而萧琨没有回答,只沉沉睡去。
翌日,金龙再起,飞往西北面,到得中午时分,在苍白日光照射下抵达了可敦城外。龙的出现令全城军民震惊了,其时可敦城内依旧屯有大辽的两万兵马,不少败军仍陆陆续续,朝此地集合。
耶律大石忙亲自来迎,及至金龙降落在城中主道时,撒鸾出现,引起了军队的欢呼。
耶律大石惊疑不定,望向萧琨,又看项弦。
“少主交给你了,”萧琨沉声道,“大石将军,保护好他。”
“萧少师?!”耶律大石道,“上京城破之后,你们究竟去了何方?”
萧琨不答,耶律大石又问:“这位小哥呢?”
项弦忙摆手道:“别问我,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儿。”
萧琨以眼神示意项弦别乱说话,朝撒鸾推了一把,示意他迈开步子,走向耶律大石。
“不说出传国玉玺下落,他们兴许还不敢造次。”萧琨从小便在辽国朝堂长大,深谙这伙人心术,低声在撒鸾耳畔交代道,“你一直想离开我的身边,今日让你如愿,哪天你若能回到上京,我与项弦自当带着玉玺前来,奉还予皇室。”
撒鸾仍在迟疑,萧琨又道:“赢先生所引诱之语,你但凡还有几分理智,便应知不可相信,唯独与族人们站在一处,方有生机;你我师徒情分,到得今日已告一段落,我不再欠耶律家什么。去罢,祝你逆天改命,一偿所愿,撒鸾。”
撒鸾只得走向耶律大石,耶律大石看这情形,金龙降世,于万众瞩目中带来了大辽最后的继承人,不跪也得跪,索性率领全城军民朝撒鸾效忠,城中跪了满地。
“大将军。”萧琨又道。
不等萧琨细说,耶律大石已道:“萧少师守护少主周全有功,还请快入府细说。”
萧琨却不想与他寒暄,说道:“保护好雅里殿下,否则哪怕你躲到天涯海角,萧某也能找到你。”
话音落,金龙再次飞起,伴随着项弦的大喊,带着他飞离了可敦城。
项弦一路上,已大致得知了萧琨亡国后的经历,只觉得他的表现很奇怪。
“你还好罢?”项弦疑惑地问。
“还行,”萧琨回头,说,“我现在心里轻松了不少。你在想什么?看你满脑袋不解的模样。”
项弦本想问:这是你们辽国的事,有什么必要拉上我一个外人?
萧琨又说:“你陪着我呢,这种时候身边有你,真是太好了。”
项弦便不问了,明白到这个抉择在自己眼中看似正常,实则对萧琨而言,一定是在无数次犹豫与悲伤后,才下定的决心。
“我不明白,为什么在逃离上京后,不带着你们少主来可敦?”项弦改口问。
“因为我总觉得复国还有希望。”萧琨说,“我不相信耶律大石,尤其得到陛下驾崩的消息后。”
“不一定真的驾崩,”项弦认真道,“看开点罢。”
“已经看得足够开了。”萧琨说,“我想过将撒鸾送去曜金宫或是昆仑山拜师,让他修仙,奈何仙人们也不收,能怎么办?接下来,咱们要去净化天魔,不能将他带在身畔。”
项弦说:“既是你徒弟,也不打紧。”
“万一他想不通,发狠捣乱,反而害了你我,”萧琨正色道,“对我来说,你更重要。”
项弦听到这话时突然觉得有点危险,说:“喂,咱俩这才认识四天!”
“叫哥哥。”萧琨侧头,又说。
项弦说:“你有病!”
项弦完全想不通,萧琨为什么会对他如此亲近。虽然这人半点不讨厌,但刚认识没多久就一本正经地说着暧昧的话,实在令他接受不了。
“我是有病。”萧琨答道。
“现在呢?”项弦问,“你能朝我解释解释‘天命’了么?”
萧琨说:“先去长安,到了那里你自然就清楚了。”
“上回你也是这么说,”项弦说,“看见天命之匣就知道了,可里头根本就什么都没有。”
萧琨:“那是一个意外。”
话音落,萧琨那剧烈的疼痛感又回来了,他的五脏六腑仿佛被揪成了一团,全身骨骼犹如分崩离析,血液快要从身上爆出,身体所遭受的奇异重击,瞬时令他灵力受阻,金龙不受控制地朝着大地坠下。
项弦:“?”
项弦依旧保持着搭乘金龙的动作,从身后以双手搭着萧琨的腰,没有搂他,此刻他发现萧琨全身绷紧,屏住呼吸,金龙不断下降。
“萧琨?”项弦马上发现了异常,诧异道,“你没事罢?!”
萧琨无法回答,他用尽了所有的意志力来控制金龙,让他们不至于从万丈高空坠落摔死。金龙呼啸着冲进了阴山南麓的树林中,轰然撞断无数树木,龙的灵体骤然消失,项弦在撞击到来前一把抱紧了萧琨,几下翻滚,坠入原始野林的深处。
一切平静后,项弦发出痛苦的呻吟,勉强起身,摇晃萧琨。
“你没事罢!萧琨!醒醒啊!”项弦喊道。
萧琨已陷入了昏迷。
项弦实在是对自己的人生遭遇服气了。
黄昏如血,一轮夕阳绽放着红光,缓慢沉入地平线下。荒原上,项弦背着萧琨,摇摇晃晃地往前走。
萧琨终于醒了,发出闷哼。
项弦充满疑惑,侧头道:“你究竟怎么了?刚见面那会儿也是这般。”
“我不知道,”萧琨虚弱地说,“从前不这样,打那天才开始的。”
项弦:“这可不是我害的,先把话放这儿。”
萧琨想再说几句,奈何实在没力气,只得说:“我知道。”
萧琨环住了他的背,任他背着,伏在他肩上,感觉到无比地安心。然而项弦心中叫苦不迭,不知道自己究竟摊上了什么事,自从在玄岳山与这人相识后,一切就朝着无法预测的方向狂奔而去。
“你还好罢?”项弦又问。
“有点冷。”萧琨低声说。
“现在呢?”项弦运起法力,身周散发出温暖的气息,脚下融化了苔原的雪,形成一条奇异的道路。
“别睡,”项弦又说,“这儿太冷了。”
“不碍事,”萧琨小声说,“我不会死。”
片刻后不闻交谈声,唯独斜阳落霞下的融雪,项弦又自言自语道:“你看上去很累,究竟吃了多少苦头?”
阴山下有一处废弃村落遗迹,还保留着被摧毁时的模样。项弦四处看看,充满疑惑,找来木板胡乱修补了四面漏风的墙壁,在房中打了个响指,生起火。
“这不像被战火毁掉的村落,”项弦说,“倒像是妖怪弄的。”
“你说得对。”萧琨在房内喝着热水,缓过来了,说,“这儿应当是昔年黑翼大鹏所袭击的村庄,北方大地的梦境之神白鹿在此处转生,大鹏鸟为了寻回前世的记忆,想吞噬白鹿。”
“哦?”项弦说,“你怎么知道?”
“道听途说。”萧琨说,“怎么,你们司中,没有这些记载?”
项弦在一口大锅里煮进少许野菜,说:“先师知道天下不少奇闻轶事,对北方的传说了解得却很少。”
“驱魔司南传后,”萧琨说,“大部分典籍都不曾带去。”
“嗯。”项弦想了想,又说,“我不擅岐黄,也不知道你得了什么病,这些草药,只能强身健气,聊胜于无,回头进了中原,还得给你找个大夫看看。”
“没关系,”萧琨尝试调匀内息,说,“现在已经好了,我也不清楚为何如此……明天清晨想必就能驭龙飞行。”
“还是别了,”项弦色变道,“万一再摔下来不是玩的。”
是夜,荒村外寒风呼啸,萧琨躺在废榻上,项弦则躺在地上,项弦一袭单衣白裤,外袍已让萧琨盖着。
“凤儿?”萧琨问。
项弦动了动。
萧琨知道他还没睡,问:“你在想什么?”
项弦答道:“在想你为什么老叫我小名。”
萧琨:“……”
项弦又坐起,认真地说:“在想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能一释我的诸多疑惑。”
“饶了我罢。”萧琨想到诸多事宜要理清就头大。
“你才饶了我罢。”项弦哭笑不得道,“你知道我现在是什么感觉吗?我很迷茫啊,兄弟!”
“上来陪我睡觉,”萧琨说,“我冷。”
“你这人当真奇怪。”项弦打量他片刻,最后似乎有点不情愿,挪上榻来。他身为纯阳之体,躺在萧琨身畔时,四周便暖和了起来。【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