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归途
乌英纵与潮生离开中原后,搭上了商队的车,沿汉中路进天水,再前往银川路,辗转沿昆仑山北麓回白玉宫。
此地曾是古羌人国土,其后被吐蕃与西夏争夺多年,如今被置于西夏实控之下。
潮生的西夏语虽在六岁前所学,却依旧还会说少许,沿途遇见曾经的族人们,只觉颇为亲切,总忍不住与他们交谈,询问风土人情。乌英纵为了让他忘记斛律光辞世之事,特地绕了一个大圈,带他一路游山玩水般地北上。
西北充满了贫穷破败的村庄,各苦地百姓朝不保夕,但至少日子还能过,大旱结束后,西夏民的脸上有了少许希望。
潮生与乌英纵犹如红尘中的小情侣般,一路上相依相守,离开喧嚣的开封,天大地大,回归自然,竟也另有一番乐趣。
乌英纵始终不知为何,当初潮生一眼便相中了他,只能说前世修来的缘分。就像项弦常说,漂泊流浪,所托非人,受囚为奴,又被他与沈括救出,一切的一切,都是缘分指引,为了遇见潮生的那一刻作安排。
潮生则更说不清楚了,只知自己非常喜欢乌英纵。皮长戈与乌英纵俱是一心一意地待他好,是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人。而乌英纵较皮长戈更甚,近乎无时无刻不围着他转,少了他但凡一时三刻,也是万万不行,于是潮生更时时舍不得他。
对乌英纵而言,服侍项弦与服侍潮生,则是两种体会。对项弦是尊敬与报恩;待潮生则是发乎自然的疼爱与在乎。
“你不高兴吗?”潮生问。
自从决定了离开汴京,乌英纵的心情就有点低落,此刻他抱着潮生,坐在商队的车斗中,与运往西海一地的货物待在一起。乌英纵个头本就是驱魔司内最高大的,哪怕变幻为人,其肩背、胸膛亦是最舒服的人形软垫。
“没有,”乌英纵强打精神,说,“我很高兴,真的,潮生。”
潮生摸了摸他的脸,注视他的双眼,乌英纵只得承认,说:“我只是有点紧张,我确实想与你去昆仑,但又离开了老爷,觉得自己有点……”
“自私么?”潮生说。
“内疚罢?”乌英纵的心情低落源于此,他为潮生而抛弃项弦,实在过不去心里这关。虽然大家早已看见项弦与萧琨手上那红绳,猜测他俩定情已有些日子,只因萧琨脸皮薄,迟迟不公布,大伙儿也只得假装不知道。
离开汴京也好,省得碍他俩的事。想到这里,乌英纵自我安慰,心情稍放松少许。
“阿黄也不知道去了哪儿,”乌英纵望向深秋长天,感慨道,“说散就散了。”
潮生笑了起来,说:“咱们还会回去的,不是么?”
“对。”乌英纵经过一番自我说服,勉强先放下内疚。
乌英纵很清楚,一入昆仑,红尘诸事,从此就与他们再无关系。天魔伏诛后,仙界绝不会再干涉人间运转,哪怕潮生未来想下山,再入红尘,一弹指就是十年、二十年的光阴过去。
项弦是人,他会度过而立、不惑之年,再慢慢老去,犹如沈括般最终沉没于时间之海;而乌英纵自己,则像皮长戈、潮生般,拥有接近永恒与不朽的生命。
潮生亲了亲乌英纵的侧脸,乌英纵便脸红了,近日里潮生总喜欢亲他,作为回应,乌英纵则会亲他的额头。
两人从相识后迄今的相处里,最亲密的举动也仅止于此。乌英纵活了两百余年,当猿猴时虽没做过,却也见过不少,但他从来不乱教潮生,毕竟潮生还什么都不懂。
奈何潮生已经十七岁了,只因他修习仙术,容貌较之同龄人显得更小。数月后,他也要年满十八,在人间十三四岁须得成婚,若是寻常少年,眼下儿女都该有了。
哪怕是仙人,依旧托了个凡躯,该来的总会来。
潮生正在车斗上的货箱里翻翻找找,所谓的“到处看看”,里头大多是些卖到西夏境内的小玩意儿,想取点出来玩,逗逗乌英纵,让他高兴点儿。
“这是什么?”潮生很疑惑。
乌英纵:“……”
潮生取出一个匣子,上面是手绘的春宫图,乌英纵马上说:“这不是你玩的。”
潮生:“???”
潮生一脸疑惑,看着图样,乌英纵好说歹说,将它收走。潮生说:“他们在做什么?”
“生小孩儿的事儿。”乌英纵在潮生面前,从不撒谎。
“啊。”潮生懂了,阴阳交合乃世间基础原则,这点他还是明白的。
“可上头画的小人是男的。”潮生说,“我再看看?”
乌英纵:“别看了……”
潮生说:“快给我。”
乌英纵只得给他,手掌却依旧捂着,潮生要将手扳开,乌英纵那手指头纹丝不动,潮生抠他指缝:“你看,这分明是男的。”
乌英纵马上把那一点点也挡住:“男的也行,虽生不出小孩儿,但这么做就一起玩,取乐。”
“好玩么?”潮生问。
“我不知道,”乌英纵红着脸,快速地将它收起,说,“我又没这么做过。”
潮生突然想起了什么,说:“那,哥哥们是不是经常这么亲热?”
乌英纵:“……”
乌英纵本以为潮生会说他俩,不料最先想到的,却是项弦与萧琨。
“不知道,”乌英纵答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但很快,潮生望向乌英纵时,脸红了,当即避开他的目光。两人讪讪的不说话,耳边只有车轮的嘎吱嘎吱声,彼此都明白对方心中所想。
潮生放好那匣子,又倚在乌英纵怀里,两人就像平常般,潮生揪着乌英纵的手指玩,乌英纵满脸通红,显然想到了更多。
从项弦与萧琨身上,乌英纵学到了许多。
乌英纵也想搂着潮生,亲吻他的身体,闻嗅他的气息,像情侣一般动情地疼爱他,甚至像那画上描绘的一般,与他纵情恣意。
仙家有双修之术,这算修行的一种。
尤其在天魔伏诛,决定与潮生回往白玉宫,成为永生不死的被选中者后,乌英纵总觉得心里有个奇特的愿望,在破土发芽。
人总是贪得无厌——乌英纵常常告诫自己,不能像人一般,得陇望蜀。但面对红尘中“情”之道时,却又不可避免地败下阵来。
乌英纵将自己视作潮生的所有物,自己是修炼的妖,潮生则是神州至高之境的执掌者、昆仑山的仙人,不能冒犯了他。
奈何潮生根本不知这些规矩,总在他身上摸来摸去,摸他的胸膛,摸他的喉结,换作是另一只小猴子,乌英纵说不得将大吼一声,抱着他按倒,该做什么做什么,那种想不停撕扯对方的爱,已经在他心里憋得实在太久了。
但他不敢对潮生这么做。有时他总忍不住想,潮生要不是神仙,是只小猴子多好。
乌英纵会带他回白帝城,两人成天挂在树上,白日夜间都搂着他,既亲又舔,让他头上那搓毛湿漉漉的,永远也干不了。
但天底下的猴子这么多,乌英纵细想起来,从没喜欢过其中哪个。
他又不禁想起当年沈括之言:“谈情说爱的好处,你们迟早有一天会知道,有了两情相悦的人,连神仙也不想当。”
乌英纵正出神,潮生又在他身上摸来摸去,解开他内衽,将手放在他胸膛取暖,乌英纵低头看了眼潮生,忍不住又亲了下他。
“不能乱摸。”乌英纵把潮生的手拉上来一点,说,“你自己没有吗?”
潮生最近对他的身体相当感兴趣,因为乌英纵是成年男子身形,比他大了一倍,关键他触碰到时,乌英纵的反应还很有趣,显得惬意又难为情。
但乌英纵不让他再摸,拉开他的手,放回自己的胸膛上。
“你是我最喜欢的人了,不对,猿。”潮生抽出手,搂着他的腰,倚在他肩上。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对这大猿的喜爱之情,只想给乌英纵点好东西,但这还远远不够,毕竟他并未从潦草的人类生活中学到多少关于爱的表达,只记得母亲的疼爱是亲脸与抚摸身体。
“你也是,不管你是什么,潮生。”乌英纵红着脸,说道。
先前宝音听见他们这么说话,实在受不了,求饶道:“你们平日里就没别的可说了么?”
然而潮生翻来覆去,就只会表达对乌英纵的爱。他又问:“你觉得你是人吗?”
“你将我当作什么,我就是什么。”乌英纵说。
潮生只觉得乌英纵对自己而言不一样,无论是爱的方式还是爱的类型,却说不出来更多。他又跪坐起来,搂着乌英纵的头,让他埋在自己怀里。乌英纵被他捂着头脸,也不挣扎,笑道:“别总动来动去,你是猴儿么?”
“我是老爷,”潮生说,“我不能好好坐着。”
两人又一起笑了。正值此刻,商队进入西夏国境,绵延的关卡明显比上次守备森严了许多,俱是四处巡逻的卫兵。
商队停下,预备文书交由国境军查验。乌英纵示意潮生稍等,说:“我取文书。”说着翻身潇洒下车。守备军大声呵斥,让商队规规矩矩排好,又有人上来依次检查货物。
乌英纵站在商队一侧,与西夏士兵交谈,预备了贿赂的银钱予那队长。
“开封的?”队长说,“宋人到西夏来做什么?你不是商队的,要去哪儿?”
乌英纵解释道:“这是我家少爷,我俩须取道往西域去,这里是高昌王毕拉格签发的文书。”
“你们是回鹘人?”那队长打量潮生,说,“也不是回鹘人。”
“下来。”有士兵示意潮生,并开始检查车上货物。
潮生:“??”
队长将商队放行,唯独扣下了乌英纵与潮生,打量潮生,问:“你是什么人?从何处来?家里是做什么的?”
乌英纵眉头深锁,没想到会查得如此严格,商队进关后,商人头目还等着,乌英纵便示意他们先走,不碍事。
“商队都过了,”乌英纵小声道,“军爷,您就行个好。”
队长说:“商队做什么的,大家心里清楚,你俩我却从未见过,万一是信报探子呢?”
“决计不会。”乌英纵当然不可能照实说潮生是仙人,寻思着要么走个捷径,先行回头,等到天黑后恢复猿身,带着潮生翻过关卡,轻松简单。
潮生用西夏语笑着说:“段无锋将军还好么?”
队长忽然一愣,乌英纵已想带着潮生走开,闻言停下交谈。
“你认识段将军?”队长也用西夏语问。
“我记得他很爱喝酒,”潮生说,“下酒菜必有溪里抓的小鱼。”
那队长说:“你是段将军什么人?”
“小时候他偶尔会陪我玩,”潮生说,“还在当银川指挥知事那会儿,十一年前的事了。我正想看看他呢。”
队长叫来手下,说:“段将军就在洪州,我让人带你去见他。”
队长一见潮生,便觉此人定有家世背景,如今国境严查间谍奸细,必须调查清楚,否则这两人一旦进了夏国,被问起从何处入关,定会给自己招惹诸多麻烦。既然面前少年是段无锋旧识,便乐得交给顶头上司去处理。
黄昏时,潮生与乌英纵坐上军队的马车,前往洪州城驻军部。乌英纵虽不太会说西夏语,却勉强能听懂几句,问:“那位将军还记得你么?”
“不知道呢。”潮生说:“十一年前的事了,我连他的长相都快忘了。”
洪州城内到处都是驻扎的军队,西夏将大半个国家的驻军都调遣到这儿来了,乌英纵一看之下便说:“要打仗?打谁?”
“公子怎么通传?”门前管事见是洪州军边戍送来的人,客气问道。
“你就告诉他,李潮生来了。”潮生笑道。
不多时,将军府内传出大喊,只见一名虬髯中年武将快步冲出,一把抱住了乌英纵,哈哈大笑。
“你竟长得这么高了!”段无锋大笑道。
乌英纵:“……”
“叔叔!”潮生哭笑不得道,“我才是潮生!我在这儿!”
“啊是是是!”段无锋马上放开乌英纵,转身抱住了潮生,说,“是你啊!”
乌英纵一手扶额。
段无锋也是满脸胡须,拉着潮生的手,又摸又搂,潮生另一手还拉着乌英纵不放,说:“这是和我私订终身的大哥……”
乌英纵听到这话时,脑子里差点“嗡”一声炸了,忙道:“‘私订终身’不是这么用的!潮生!”
乌英纵忙又自我介绍道:“我是潮生少爷的家仆。”
“好好好!”段无锋忙道,“来,里边坐。”
将军府中俱不知道潮生是何许人也,毕竟当初这名王子被带走时太小了,甚至尚未起表字。皮长戈接走潮生后,李家只对外宣称病夭,不多解释,也不曾在宗庙中设牒,乃至只有少数几名见过潮生的大臣有印象。
“你去了哪儿?”段无锋问,“你走以后,你娘……”
潮生听到母亲,眼眶便红了。段无锋观其神色,知道说错了话,马上改口道:“你娘与你爹还很是想念你,无妨,无妨,他们都好得很呢!”
潮生细细说了自己随皮长戈回昆仑山的往事,也没什么值得交代的,毕竟待在白玉宫中,每天也只是睡觉、吃饼、喂动物,十年如一日地生活。
“修仙了啊。”段无锋感慨点头。
“叔叔也想修仙么?”潮生笑问道,开始翻找行囊,打算给这位忘年交一点延年益寿的仙药。
段无锋摆摆手,说:“家国责任,放不下,但知道你好好地活着,比什么都强。”
“来,这个给你。”潮生找了几片句芒的树叶,说,“段叔叔,止血疗伤有奇效,如果打仗受伤了,贴在伤口上,马上就能止血。”
段无锋将信将疑,收下了潮生的馈赠。
乌英纵问:“较之上次进大夏,如今边境驻军森严,又是什么缘故?”
段无锋面露难色,显然涉及秘密,不敢多说。
乌英纵看他脸色,联想到金、辽、夏、宋四国之间的世仇与互讨,已明白了一半。近十年中,北神州连年战事,诸国混战已接近千年前春秋战国的局势,如今辽已覆灭,还会有什么军事动作?唯一的可能,就只有对宋用兵了。
“李乾顺陛下还好么?”乌英纵换了个问法。
“陛下……”段无锋想了想,说,“仍有旧疾在身,实话说,不大好。”
说着,段无锋又打量潮生,仿佛想到了什么。
乌英纵跟着项弦日久,早已习惯与官场中人打交道,一眼便知其心思,猜测李乾顺病了,宫廷中必有一番斗争。
潮生朝乌英纵说:“我爹的病,是在我出生前就落下的了,在河西之战中落下病根子,之后就常常整夜整夜地咳嗽。”
乌英纵点了点头。潮生又问:“我娘呢?”
“没有她的消息。”段无锋说,“都说宫中依旧以耶律皇后为长,但辽国出事后,她也过得不安稳。你离开后,你那位哥哥他……唉。”
潮生依稀记得自己当初有一位哥哥,与自己同年出生,偶尔会在一处玩,但那已是十余年前的事,他没有太多印象了。
“他怎么啦?”潮生问。
“薨了。”段无锋说。
乌英纵握着潮生的手,示意不要过于悲痛,又轻轻抚摸他的头。
李乾顺在西夏国力鼎盛之时,为巩固与耶律家的联盟,娶辽国宗室女耶律南仙为后,其后生下太子。如今大辽没了,皇后之位自然被动摇,李乾顺改向金国缔盟修好,太子李仁爱则据传“忧心而死”。一国之大,要另立继承人实在伤筋动骨,非一朝一夕之事,在这个紧要关头,潮生的回归便显得尤其敏感。
乌英纵从这几句简单对答中,已心下了然,又说:“我们歇息一宿,少爷见了老朋友,明朝就动身回昆仑了。”
段无锋忙道:“好说,好说,今夜就先歇下罢。”
是夜,潮生与乌英纵住在了将军府中。乌英纵脱了外袍,身着单衣,过来搂着潮生,潮生难得地失眠一次,在他怀中辗转反侧,只睡不着。
火盆烧得甚旺,乌英纵的身体也很暖和,潮生的手伸进单衣,在他胸膛上摸来摸去,依恋地蜷在他手臂环抱中。
“想你爹娘了?”乌英纵问。
潮生没有回答,侧过身,第一次背对乌英纵,显得很难过,回忆起那名只比自己大了几个月的兄长,人间的离别再一次于斛律光死后朝他袭来,令他手足无措。
“明天我私底下带你回兴庆府好吗?”乌英纵依旧温柔地说。
“长戈说,不能与我娘再见面,”潮生说,“人间的缘分已经尽了。”
“皮前辈让我照顾你,”乌英纵说,“我觉得可以。不见面,也有的是办法,远远看一下她,总归不算破誓。”
潮生眼里闪烁着些许希望,他确实很想看看母亲。
乌英纵说:“你得保证听我的话。”
“我一定听!”潮生转身,搂住了乌英纵的脖颈,乌英纵便笑了起来,一手在他身上轻轻拍了拍。
中原:
雪越下越大,这场席卷北方的暴雪在夏季时便已呈现出迹象,鲧魔死后,数日间释放出了大旱数年所积聚的水汽,南到洞庭,北至阴山,尽是寒风凛冽。
这年的冬天较往年更冷,就连开封城中亦已滴水成冰。乌英纵走后,萧琨使钱另雇了一名唤作黄英的小伙子。
黄英行伍出身,曾在李纲手下当差,如今充当驱魔司中通传、跑腿与杂役之责,偶尔两人离司时,也好有人看家。
十二月上,开封下起了封门大雪,天魔伏诛后岁月静好,无事发生,唯独郭京偶尔遣人前来送信,俱是各地的小妖小怪,请驱魔司予以收拾。萧琨有金龙,打个转便能解决,哪怕当日去回也不是问题。
今天萧琨起床后换了皮坎肩与翻领的毛袄,在厅内烤火看文书;项弦则穿得很少,上身狼裘,下身一条鹿皮裤,与萧琨凑在一处看信。
“水猴……闹鬼、榕妖……”萧琨开始拆信,再把信塞进匣里。但凡没有人口死亡与失踪的,都被归类为“长期待办”或“观察”类型;一旦出人命,就得尽快去处理了。
驱魔司的同伴们散了之后,萧琨与项弦已处理过两桩收妖之事,一是龙门峡前,洛水鱼妖兴风作浪,截留渡船之案;二是徽州一伙盗贼装神扮鬼,打劫路人。
但这大冬天的,萧琨实在不想再去办案,这年开封的酷寒已快能与上京比肩,今天与项弦睡醒后,外头滴水成冰,风雪不停,一瞬间他甚至以为自己回到了辽国。
“没有人命案子。”萧琨松了口气,拣出数封,交给黄英,说,“拿去兵部,转发往当地再查后回报。”
大部分的案子俱是口耳相传,并无证据,百姓疑神疑鬼。少部分则是当地知府解决不了或是不想解决的虎患、熊患,想借助驱魔司之力来平。项弦担任副使时也见多了,起初还会千里迢迢赶去,隔十天半月的回来,文书又摞起厚厚一沓,实在处理不过来。
现在有了萧琨,百里间指日可达,增加不少便利,且萧琨处理案情经验丰富,一眼便能看出哪些是谣言,哪些刻不容缓必须马上解决。
“所以呢?今天不出门?”项弦说。
“嗯。”萧琨快速阅过诸多案报,说,“没有很值得办的事。”
项弦又来抱萧琨,说:“帮我。”
“副使!”萧琨说,“你脑子里就只有这个么?”
“天魔也除了,”项弦说,“与我好哥哥天天厮守,不做这个做什么?”
萧琨实在忍无可忍,但这次回到驱魔司后,与项弦每天耳鬓厮磨,确实是他有生以来最惬意、最幸福的一段时光,从小到大受过的苦、遭受过的磨难,在与项弦两情相悦面前,早已显得不值一提。
“现在不行。”萧琨去喝茶,说,“白天说不定还有公事。”
说归说,萧琨却不时望向项弦,他们相处之道一如既往,项弦常常主动,萧琨也常常拒绝,仿佛已成为了习惯。萧琨也并非真的拒绝项弦,而是不知为什么,他喜欢看项弦主动,搂着他既牵手又摸,凑上来亲嘴亲脸时,总能让萧琨生出强烈的、被爱的感受。
于是这就导致萧琨总想吊着这流氓,或是半推半就,让他多求偶一会儿,再满足他,亲他疼爱他,那瞬间迸发的激情,便显得尤其激烈。
这天萧琨走到哪儿,项弦就在他身后跟到哪儿,萧琨一停下,项弦便从身后抱着他,搂他的腰,也不说话。萧琨最后终于按捺不住了,转身亲了他一口。
不料项弦却说:“咱们来过几招?也有好些日子没打过了。”
萧琨闻言十分意外,打量项弦,说:“行,我让你,只出单手。”
“别被我打哭了!”项弦笑道。
“你试试?”萧琨说。
项弦却有别的念头,在院内交手,动起来后不免要出汗,便穿得少了,也好回房换衣服,于是又可搂搂抱抱,顺势做点别的。
萧琨道:“你若输了怎么说?”
项弦:“怎么说?你输了怎么说?”
“答应我一件事。”萧琨说。
“又来?”项弦说。
萧琨道:“你若乖乖答应,愿意配合,今晚哥哥教你点别的。”
项弦听到这话时,不禁蠢蠢欲动,舔了下嘴唇,脸上发红,说:“教什么?”
萧琨不答,背起右手,只以左手起掌对敌,示意项弦放马过来,项弦却不出拳掌,非要问个清楚,萧琨最后不耐烦道:“还打不打了?”
“双修?”项弦突然问,“咱们来双修罢?!走,现在就修,不打了!”
萧琨心中一惊,继而带着少许紧张,说:“你怎么知道的?”
项弦只忍不住笑,笑得躬身,再看萧琨时,萧琨已满脸通红,带着威逼问:“你怎知道?昨夜我说梦话了?”
项弦站直,说:“前几日你在看的那本书,上头写了。”
数日前,萧琨在大宋驱魔司里头无意中翻到了一本书,书上所绘人身之图,乃是周身经脉与一门特殊的修行之道,这等修行乃是旁门左道,由汉时刘安麾下方士所撰。一部又有多本,阴阳调和、纯阳相融,俱详细记录其上。
“你看过?”萧琨面红耳赤。
“看过,”项弦笑道,“好几年前了。”
项弦上汴京时整理过司内藏书,当时只以猎奇的角度翻了翻。
萧琨在与项弦相识之前则始终是处男之身,但从前辽国军中,男性欢好之道亦有所耳闻,大概知道两个男人相好,除却搂抱亲吻,自然还有更进一步的办法,只是以他性情,与项弦相知相爱已足够满足,未作他想。
人的欲望总是无穷无尽,眼下岁月安稳,便忍不住得陇望蜀。萧琨大概知道怎么“那个”,但想到万一自己提出要求,被项弦压着“那个”,总觉得很难为情,心中生出不少负担。于是按捺着心思不提,揣测兴许某天项弦开窍,提出要求时,便可顺理成章一番。
“还打不打?不打我走了。”萧琨说。
项弦开始与萧琨拉拉扯扯,半是过招半是推手,说:“你想咱们像书上一般,一个人去‘那个’另一个。”
“别这么粗俗!”萧琨说。
“怎么就粗俗了!”项弦说,“双修不是寻常事么?你想当我的炉子,是不是?”
萧琨:“是你来当炉子,你是纯阳之体,当炉最合适。”
双修之道也唤炉鼎之术,方士们常把其中一人称作“炉”。
“凭什么?”项弦只嚷嚷道。
“小声点!”萧琨把他推开少许,项弦又赖上来。萧琨心生一计,说:“好好打,别拖泥带水的,这样,输的当。”
“其实我愿意,”项弦站定,说,“都行,只要是你,想对我做什么都行。”
萧琨一怔,看项弦似笑非笑的表情。
这当真是世上最美好的情话,一如他们年夜在开封看焰火那天,萧琨只想现在就把他拉进房内,好好疼爱他一番。
萧琨双目一亮,项弦则做了个“搂抱”的动作,门户大开,任他窥探自己的内心,萧琨是以明白,项弦当真如此作想,并非逗他玩。
萧琨看着项弦,末了也笑了起来,项弦又无所谓道:“但不能把我弄疼了。”
萧琨骨头都轻了,忍不住深呼吸。只见萧琨走过去,单手要按项弦,搭他,项弦突然来了一招扫腿。
萧琨险些被绊在地上。
萧琨:“!!!”
项弦:“哈哈哈哈哈!”
项弦那话自然发自内心,但看萧琨如此沉溺其中,依旧忍不住想恶作剧一番,紧接着以太祖长拳招式尽出,萧琨第一式不提防,险些被制住,忙一退再退,被逼到角落,施展十成武艺,大吼一声,终于化解项弦狂风骤雨般的攻势。
项弦见偷袭失败,不再追击,拉开长拳架势,沉如山岳,又道:“说好的,让我一只手。”
好险——萧琨心想。他当即不再抱着玩玩的态度,今日必须打得项弦心服口服。
“来喽。”项弦话音未落,萧琨一言不发,展开强攻,两人身影顿时撞在一起。
萧琨单掌翻飞,他对项弦的拳脚套路已了若指掌,纯论武学,项弦看似刚猛霸道,横扫六合八荒,熟悉的无非也即太祖长拳那几式,平日全靠智慧剑与修为以力破巧,毕竟当年沈括就不是以武艺称霸天下的人。
而萧琨自己,则跟着乐晚霜博学百家,很是钻研过一番武学。
果然,项弦力道一猛,后续便难以为继,到得近一刻钟后剩下七成招架、三成还手之力,两人拳脚呼呼来去,院内积雪朝着四面发散,项弦犹如裹着烈焰的一团旋风,将驱魔司中的雪融了近半。
“老爷!”突然间,前去报信的黄英回来了。
两人当即同时收手,项弦来不及回招,一头撞在了萧琨身上,萧琨忙卸力,令他站好。
“你输了。”萧琨说。
项弦搭着萧琨脖颈想亲,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认输,说:“哥哥了得。”
当着外人的面,萧琨忙把他稍推开点,扣起手指在他腰间弹了一记,示意他快分开,又朝黄英问:“什么事?这么慌慌张张的。”
“我洗澡去。”虽是隆冬,项弦却已汗流浃背。
“回禀老爷。”黄英定了定神,自从进了驱魔司后,便将萧琨唤作“老爷”,只见他将早上带去的文书又带了回来,说,“今日兵部里头乱糟糟的,到过年都不收咱们的文书。小的在部内打听了一番,说的是,军队在白河大败,被杀了一万多,郭药师将军投敌,燕州府破了。”
项弦停下脚步,望向萧琨。
萧琨却很镇定,说:“还说了什么?”
黄英摇摇头,脸上现出茫然,又道:“都说女真人还在南下,打过河北,就要进中原了。”
这天午后,萧琨驾驭金龙,两人飞离汴京,在暴雪中突破云层,一路朝北。
“戾气还是这么强盛。”萧琨抬头,望向天脉。
项弦也不提双修的事了,忧心忡忡,毕竟大宋边防崩溃的速度比自己想象的更快,付出背刺辽国这等代价后取得的燕云之地,短短两个月间又回到了金国手中,实在令人扼腕。
下一步,金国还想做什么?
“完颜宗翰领军南下,”项弦说,“希望他不要多作杀戮。”
“两军打仗,不可能不死人。”萧琨明白项弦的担忧。穆天子死后,六座古鼎释放出的是神州积攒千余年的戾气,句芒已在苦苦支撑,哪怕维持现状,也须得上百年光阴才能被彻底化解。
金国南攻,沿途必有杀伤与死亡,戾气再一次加重,谁也不知道超出极限后,将引发什么新的变故。
飞过数百里之遥,萧琨又按下金龙,两人从云雾中现身,看见满是飘雪的大地上,官路中尽是从前线撤下的伤兵,而更北方的燕州府处烽烟滚滚,已被金军完全占领。
“去看看么?”项弦说。
萧琨:“话先说在前头,若想刺杀完颜宗翰,大可免了。”
“揍他也不行么?”项弦如是说。
萧琨:“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把他揍成重伤,等他自己一命呜呼?记得甄岳说过的话么?身居高位者,牵动着神州的宿命,杀他就是干预天命。何况,你觉得他死了,金军就会退兵?”
萧琨努力地不把话说重了,毕竟将心比心,当初大辽被灭时,他亦很难控制自己,只想单枪匹马杀进金国,将对方全部灭掉,一报还一报。
但他最后还是想开了,他相信项弦也能想开。
“我想与宗翰谈谈,”项弦说,“交战若不可避免,至少也要顾及戾气的产生,不可滥杀无辜。”
萧琨没有回答,按下金龙,飞向敌方驻地。
第77章 敌营
项弦与萧琨进入大营那一刻,金人如临大敌。营地前,项弦递出腰牌,说:“交给完颜宗翰将军,他自然认得我是谁。”
不片刻,内里让开路,显然完颜宗翰很清楚,不让他们入营也是徒劳。但整个燕州府营地中,所有驻军都朝着南门流动,更有上千人警惕地盯着萧琨。
“他们认出你了?”项弦相当意外。
萧琨答道:“你在佛宫寺门口暴打完颜宗翰那会儿,我正在外围放火,没有蒙面,认得我的金狗想必不少。”
“辽狗杀金狗。”项弦如是说。
萧琨:“眼下和宋狗同路,化干戈为玉帛来了。”
项弦:“你看?你不也在放火?”
萧琨:“我用火折子放的,又不是拿火球狂轰滥炸。当初我是在帮你逃脱!”
“真的?”项弦怀疑地看着萧琨。
当初萧琨在佛宫寺窥伺,多少起了惺惺相惜之心,不愿项弦被金兵折辱,当然,其后才知以这厮能耐,世上根本没有凡人能留下他。
亲兵来请,两人入得营中,只见营帐中央一个偌大的指挥部,完颜宗翰身后站着六名膀大腰圆的金人勇士,一旁又有两人,左侧是个胡须花白的辽人老者,右侧则是一名瘦高阴鸷的青年,用黑布蒙着脸,像是保护完颜宗翰的高手。
项弦与萧琨进帐时,所有人不约而同地警惕起来。
完颜宗翰背后挂着中原河山地图,没有标记行军方向,看见两人来到,当即哈哈大笑。
“久违了。”完颜宗翰忠诚地贯彻“见风使舵”四字,变得十分豪迈,竟上前与项弦拉手,又拍拍他手臂,说,“那日在佛宫寺,当真是有眼无珠,也算不打不相识!”
所谓的“不打不相识”应为“不挨打不相识”,项弦却不揭穿他,只是亲切地问:“那药有用么?”
“有用,有用!”完颜宗翰又上前与萧琨相见,说,“这位一定就是萧少师了!”
“萧某已在大宋驱魔司中任正使一职。”萧琨倒是很大方,与这位有着亡国之恨的仇人拉了手,同时双眼迸发蓝光,窥探完颜宗翰的内心。
项弦发出揶揄的声音,作势动手,想偷袭完颜宗翰,完颜宗翰瞬间脸色煞白,慌忙退后,待见项弦只是与他开玩笑,拍他的手臂,便勉强挤出笑容,项弦则指着他“哈哈哈”地大笑。
萧琨:“不要胡闹,副使。”
项弦视线又随意一扫营帐内另二人,阴鸷青年始终纹丝不动,显然看出项弦并非当真有意袭击完颜宗翰。
完颜宗翰正要介绍道:“这位是……”
“夷离堇大人,”萧琨入帐以后,便多看了那老者两眼,“近些年间还好么?”
那老者正是辽国南院夷离堇,名唤章肴,乃是汉人。宋、金海上之盟后,金国攻陷上京,章肴本欲以七旬之身率领南院赴死报国,临到自裁之际,又顾念下属们的性命,于是在南院被破门的一刻,降了金人。
“萧少师,我家尚有襁褓中待哺孙儿,举族七十余口,”章肴叹道,“我是不得不降哪!”
“不必说了。”萧琨抬手,示意理解章肴之举,并未责备他。
完颜宗翰做了个“请”的动作,宾主各自入座。
章肴双目通红,其于辽国南院任职二十载,对宋之兵力、防守了若指掌,遂于此次南侵里带上了他,以破宋军。
“这位是北地武神,罗蚺罗将军。”完颜宗翰又介绍道。
项弦与萧琨只是点了点头。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也不会凭空冒出高手,所谓“武神”,既从未听说,就知道修为不会太高,两人也不如何在意。萧琨只以幽瞳扫了他一眼,发现他也是半人半妖之身,尚未看出妖的那半边是什么,兴许是蛇妖?
设若两军交战,这厮敢现出妖身,以他俩实力,随手除去不迟。
“先说公事罢,这次来见将军,有几件事,须得提醒你注意,”萧琨说,“毕竟大伙儿都有各自的职责,你不惹我们,我们自然也不会来刺杀你。至于两军对战,是军队的事,只要不殃及无辜,驱魔师就不能插手。我相信这位‘武神’也明白,是不是?”
萧琨同时暗示了罗蚺,只要他不用妖力帮助军队,自己这一边也不会动法术。
完颜宗翰听懂了,总算松了口气,当初在佛宫寺下遭到项弦痛殴后,便火速查清了这伙人的身世,毕竟此乃金国第一次进入中原,在女真人的历史上,从未与驱魔师们打过交道。回去后他召集了各方异士,不查不知道,一查不得了,得知项弦是自己绝对惹不起的。
其后金国宗室又得知大辽太子少师在国破之后投宋,本次出兵双方再见面,已无法避免,新仇旧恨亟待清算。
完颜宗翰倒不怕项弦、萧琨击溃五万金军,毕竟这俩人的能耐只存在于传闻中,也从未亲眼见过萧琨大杀四方的场面,金国高层现在最担心的是被驱魔师刺杀。而就在不久前,一名唤作罗蚺的修行者出现,主动要求贴身保护完颜宗翰,确保伐宋之战的顺利。
殊不知在萧琨眼中,这位“武神”连屏风都算不上,顶多只是拦路的椅子,若他们真想动手刺杀完颜宗翰,现在金国大将已去投胎了。
“天魔宫在不久前崩毁,”萧琨说,“释放出了巨量的戾气,戾气回入天地脉之中,须得近百年光阴,才能完全被净化,眼下神州的容纳力度已濒临极限。”
萧琨将魔气的诞生由来以及驱魔的原理朝完颜宗翰解释了一通,也不管他能否听懂,听不懂自然会去问,届时自然会有人朝他解释。
完颜宗翰只听得一愣一愣,不时望向那阴鸷青年罗蚺,罗蚺始终没有回答。
章肴却听得忧心忡忡,说:“当初在辽国时,便曾记得北院呈予先帝的奏折,提及天魔复生之浩劫。”
“正是。”萧琨答道,“夷离堇还记得?”
大辽驱魔司乃北院下属机构,与主管南面军事的南院,素来有文书互通,萧琨的职责就是监察神州魔气,预备净化将转世的天魔。
章肴点头。项弦道:“我等已在不久前诛戮了魔王,也正因此,积攒数千年的戾气被全部释放,如今你们看见终日昏暗的天地、日渐背离的盟约、好勇斗武的争战、躁烦的人心,俱是在戾气影响之下,渐渐走向极端的‘果’。”
完颜宗翰沉吟不语。章肴又问:“若戾气超出了天地脉的极限,又将如何?”
“很难说。”萧琨答道,“兴许妖族将得到这股力量,产生变异。虽然已失去了天魔这一首领,戾气不会再附着于魔种上被吸纳,制造出什么毁灭神州的巨大怪物,但妖族、人族都将遭到戾气的影响。纵观近千年中,从未出现过这等局面。”
项弦又道:“天地脉已在尽最大能力净化戾气,只希望这一次不要再添加新的变数。言尽于此,完颜将军,你大金南下入主中原,虽与我大宋乃是不死不休之局,但归根到底,无非各为其主而已,你若不长眼,屠杀我大宋百姓,就莫要怪我下手不留情了。”
完颜宗翰脸色再次变白,说:“怎么会呢?我素来不喜多杀伤,大宋若愿意和谈,那自然是极好的。”
项弦无视了他的回答,正要离开时,章肴会意起身相送,又道:“当初项大人麾下一位管家,一路北上,也曾与老夫提及。”
项弦想起来了,萧琨问:“乌英纵?”
章肴勉强笑了笑,点头道:“想必正值萧大人初到开封,乌管家问到了不少当年辽国往事。”
项弦忙打眼色,示意章肴不可再说下去,萧琨却眉头微拧,目中焕发蓝光,与章肴对视。短短一息间,他收回幽瞳之力,又道:“不忙着走,完颜将军,公事谈完,现在轮到私事了。”
片刻后,中央军帐处发生了惊天动地的一场爆破,项弦飞射而出,完颜宗翰恐惧至极,噩梦再现,竭尽全力大吼道:“刺客——!有刺客!”
萧琨并未用唐刀释放法术,只干净利落两下挥刀摧毁军帐,项弦退到他身后,拉开拳式以掠阵。
完颜宗翰的军帐后本已埋伏了不少刀斧手,此刻齐齐涌上,六名大金勇士将他团团围在其中,萧琨穿梭来去,卫士竟摸不到他衣角,还被他撞出了十步开外。
完颜宗翰不住发抖,脸色煞白。萧琨收刀,冷冷道:“这是为当年死在你手下的大辽百姓讨回的场子!”
整个军营中五万兵马顿时被惊动,形成包围圈。下一刻,巨蛇冲天而起,嘶吼着扑向萧琨。
“这是什么?!”项弦疑惑道。
森蚺出现的一刻,萧琨便回刀守住自身,没有像往常一般拔刀,血祭伺候,注视那森蚺绿莹莹的双目。
罗蚺的真身是一条数丈长的巨蛇,较之他们见过的巴蛇,简直就只是小虫一般,萧琨只要在刀刃附上灵力,当场就能斩了它,更不需智慧剑出鞘。
但毕竟是自己上门来踢馆,森蚺只是防守,萧琨便没有下手杀生,哪怕对方是只妖怪。
“后会有期。”萧琨冷冷道。
金龙冲天而起,载着萧琨与项弦飞离。
“你怎么突然出手了?”项弦抱着萧琨的腰,飞离金营的一刻,天地豁然开阔,顿觉神清气爽。
萧琨:“我只是吓他,没打算揍他。族人被他杀了许多!我气不过。”
“哦!我还以为你一边让我别动手,一边自己想割了他人头。”
萧琨侧头道:“你让人查我底细?!”
项弦:“那会儿咱俩才刚认识呢。”
“你不相信我!”萧琨说。
“我错了!我错了!”项弦凑上去,趁着萧琨回头说话,在他唇上亲了下。
萧琨当即不说话了。
“哎。喂!”项弦顶着呼呼风声,问道。
萧琨使了个辟风诀,挡住旋转的风团,项弦还在摇晃他。
“说啊!”萧琨道,“别乱摸,要掉下去了!”
“晚上还有双修的罢!”项弦怕萧琨因此事而生气,提醒道,“咱们白天说好的!”
萧琨:“……”
萧琨驾驭金龙,俯冲,飞往河北大地。
贺兰山下,西夏国都兴庆府:
城中灯火如繁星,屋顶覆着一层厚厚的雪,这座贺兰山下的古城,早在万年前,便有先民聚居。历经秦汉、隋唐以后,夏国的都城远离中原战乱与烽火,多年来李家僻处河套地区,较之大宋,人口零星,不过三百万数。
这三百万人却在李氏一族多年来的腾挪转移之下,活得较之中原民要好上许多。本任统治者李乾顺有着史上最顺遂的帝途,也有着最灵活的身段——他继位后拉拢权臣,铲除外戚,与辽国联姻迎娶耶律南仙,共同对宋用兵,末了见金国南侵,再果断转身,联金灭辽。
三百万人所居住的疆域,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光是保住领土,便需要诸多巧妙计策,是以西夏自立国以来,始终以外交为主。
洪州再见一面后,段无锋没有放潮生与乌英纵离开,而是安排部队,护送他前往国都。由此可见这名护国大将军也不如何惦记当年那点情分,凡事以脱责为要务。毕竟在李乾顺生病的当下,耶律皇后的娘家大辽覆灭,太子李仁爱忧心而亡,潮生的回归将是牵动朝野的一件大事。
无论如何段无锋也不能放他们走了,潮生也正有探望双亲之意,便与乌英纵搭车,回到兴庆府。
阔别十余年,再一次回到故乡,见识过开封的极度繁华,兴庆府在潮生眼里已算不上人间大城,充其量只与岳州差不多体量。但在隆冬时节中,兴庆府满城灯火,百姓安居乐业,灯光映照着覆雪的城景,却别有一番安详乐足之景。
李乾顺得了消息,马上封锁了皇宫前门与街道,只留一后宫角门,在他们入兴庆府时便遣人来通传,令潮生与乌英纵从后花园入宫。
“这儿是当初我与长戈认识的地方!”潮生被名为护送,实为押送到皇宫后花园中,说,“那年他常常在树丛里偷看我,只有我能看见他。”
乌英纵对身边卫兵视而不见,说:“我以为他会驾着五彩祥云过来,将你接走。”
“那么做的话,”潮生笑道,“我只会大哭大闹,喊个不停罢?当初他与我先相识,成为了朋友,每天陪我玩,足有半年,才问我‘你愿意跟我上昆仑山吗’。”
乌英纵看了眼宫殿内涌出的、十分紧张的夏帝亲兵。潮生回到故土,充满了喜悦,这里看看,那里转转,只不进宫去。
“若你说‘我不愿意’呢?”乌英纵问。
“那就不知道了。”潮生也注意到许多人在等他,还有数名文臣,是该去见父亲了,六岁那年离开西夏后,便再也没有父亲的消息。但不知道为什么,潮生心中又隐隐涌起了少许不安,他下意识地拖延着与父亲见面的时刻。
“你若不想见,”乌英纵说,“咱们这就走罢。”
亲兵们不通汉语,俱不知二人对答之意。潮生鼓起勇气,说:“不,我要去,我想他了。”
说着,潮生走进皇宫,幽深的宫廷后廊与自己离开那年几乎没有改变,夜间点起了灯,永安殿的深处传来几声猛烈的、低沉的咳嗽声。
小时候他常常听见父亲在深夜里咳嗽,那是父亲留给他的回忆,此刻重重往事涌来,令他身不由己,快步沿着回廊跑去。
李乾顺的书房内灯火通明,一侧站着三名大臣,俱是当初陪伴李潮生出生的老臣——皇子阔别红尘,前去修仙十余载,归来必须先验明正身。
大臣们纷纷起身,李乾顺正要说话时,与潮生打了个照面,两人刹那沉默不语,潮生的嘴唇不住发抖,李乾顺则支撑着书案站起。足有数息后,潮生方颤声道:“爹。”
“潮生?”李乾顺也喃喃道,“潮生!”
潮生声音发抖,叫出了十余年未曾启齿的称呼,这称呼十分陌生,但当它被唤出时,六岁前所有的记忆都复活了,并朝着他重重叠叠涌来。
他当即大哭起来,冲上前去,扑在了父亲的怀中。没有任何认亲的举动,一切验证纯属多余,李乾顺与亲儿子一个照面,便明白到这种联系,绝非时间能斩断。
李乾顺刚过不惑之年,满脸虬髯,高大勇武,奈何是年九月,长子李仁爱之死予以他极为重大的打击,又为夏国存亡,不得不与金结盟,心力交瘁,两鬓已有风霜之色,外加多年旧疾,拥潮生入怀之际,他竟近乎断气般地猛咳起来。
“爹!”潮生红着双眼,泪水满面。李乾顺亦哭过几声,又不住猛咳,到得后来竟是惊天动地地干呕,咳出一口血来。
潮生忙让他坐直,为他顺背,书房内大臣们忙宣大夫,李乾顺却连番摆手,示意不要再有外人,少顷那几名文官亦退出书房。
“你回来了,”李乾顺老泪纵横,拉着潮生的手,“在外头吃苦了不曾?”
“没有,”潮生答道,“我过得很好,我还去了许多地方游历呢。”
李乾顺点了点头,当初皮长戈在西夏显露神迹,貔貅降世,带走潮生,并道破天机,保李乾顺在位时,夏国再无刀兵之祸患。从那天后,他打消了再见潮生的念想。不料十余年后,儿子又回来了,父子二人相顾唏嘘,竟一时无话。
“你哥哥去世了。”李乾顺又道。
“孩儿在路上,已知道了。”潮生如是说。
李乾顺又颤巍巍道:“你是来带我走的吗,吾儿?”
“父皇多虑了,”潮生带着眼泪,复又笑了起来,“你还能活很久呢。”
李乾顺说:“我自觉时日不多了……”
潮生:“别胡说八道。”
李乾顺宽慰地笑了起来,说:“好,好,既这么说,爹就信你。这位又是谁?”
潮生回过神,忙介绍道:“乌英纵乌大哥。”
乌英纵点了点头,观察李乾顺,见其印堂发黑,虽声音依旧洪亮,气息中却隐有风洞之声,想必肺有顽疾,又值隆冬之际,身体正在发热,若治不好,确实随时可能发生不可挽回之事。
潮生的医理较乌英纵更为精湛,想必他也早已发现,乌英纵便不多说。
果然,潮生以手按上他的脉门,注入真气,李乾顺的脸色便稍好了些。
“你不会死的。”潮生温和地说。
李乾顺说:“皇后的娘家被灭了国,你哥哥求我出兵救辽,为父一个命令,就是数十万人的性命,我办不到,你知道你哥哥最后朝我说了什么吗?”
潮生知道父亲定对长兄之死耿耿于怀,毕竟数月前他遭遇了这一重大打击,连身体状况亦急转直下。
“爹,都过去了。”潮生说,继而又翻找出药来,为父亲治病。
李乾顺又叹了口气,说:“你自小便性情仁善,温柔随和,当初答应那位仙人,让你去修行,现在想来,倒是对的。潮生,你这次回家,会留下吗?”
“不,”潮生说,“我只是来看看你们。来,在这儿靠着,慢慢的就好了。”
乌英纵取了个靠枕,让李乾顺倚在书房榻上。李乾顺舒了口长气,不知潮生给他吃了什么药,按理说这是决计不能接受的,一国之君,岂可胡乱吃药?但不知为何,他就这样接受了儿子的安排。
“我很快就得走了。”潮生说,“爹,你要打大宋吗?”
“你娘一直等着你,”李乾顺不正面回答,又说,“当年你被带走,她险些发了疯,幸而这些年里好了些许。”
“我不能与她见面。”潮生低声说。
李乾顺又说:“我令人安排了一道帘子,隔着帘子说说话,兴许也能让她好受些罢。若这也不行,你留封信与她,当个念想,你会写字不?”
潮生站起身,看看乌英纵,乌英纵想了想,点了点头。
“去罢,”李乾顺说,“她是这世上最想念你的人。”
潮生起身,与乌英纵来到后殿内,他的生母名唤曹皎,受封贤妃,为汉人之女,嫁予李乾顺时,全因在洪州征战年间两人一眼动情,因其出身,无法被立为后,却为李家生下了潮生。
西夏不似汉人规矩多,李乾顺所起的小名为“李曹生”,正因曹氏,其后又以近音起名作“潮生”。
永安殿西宫内,曹皎已在白帘后坐了一日一夜,得知儿子回到西夏国境后,她便未曾离开过这道白帘。
潮生的影子映在帘前,宫人搬过软椅,他却不坐。灯光从他身后照来,面前只有灰扑扑的一片,仿佛一层雾,帷幕将她遮挡得严严实实,他甚至不知道母亲在不在白帘后面。
“娘,”潮生发着抖,说道,“你在那儿么?”
“不要揭开帘子。”帷幕后,曹皎低声道。
潮生终于大哭起来,以袖擦泪。曹皎说:“你见过你爹了么?”
“嗯。”潮生说,“娘,这位是乌大哥,他替长戈照料我。”
乌英纵上前,与潮生牵着手,说:“乌英纵拜见皇妃。”
曹皎的声音却很平静,说:“乌先生,谢谢你照看我这痴儿。潮生,你还活着,娘就放心了。”
乌英纵示意潮生在软椅坐下,站到他的身后。
“娘,你还好么?”潮生问。
“娘很好。”曹皎极力控制自己的声音,母子分离多年后终得这宝贵至极的再见机会,不希望留下的记忆止于悲恸,又道,“这些年里,你都在昆仑做什么?那位仙人待你好么?有没有难为你?”
“没有,没有。”潮生忙道,“我也没什么做的,说是修仙,每天大部分时候也只是躺着。”
说着,潮生先是被自己逗笑了,曹皎虽没有笑,但听得出语气稍缓和了些。潮生又说:“去年辽国的萧琨萧大哥,把我从昆仑带出来,游历红尘,我去了许多地方呢。”
“萧琨,我知道他,他在北地很有一些名头,是那位辽国的太子少师么?”曹皎说。
“嗯!”接着,潮生又朝母亲描绘自己于神州游玩的过往,着重说了宋的开封城。曹皎自嫁入李家王朝后便从未离开过深宫,只沉默地听着潮生绘声绘色的话语。
“你不回昆仑罢?”曹皎又道,“已经修行有成,出师了么?”
潮生说:“不,这次北上,为的就是回往昆仑,与乌大哥一起,以后都住在白玉宫了。”
曹皎突然道:“潮生,既然离开,就不要再回去了。”
潮生安慰道:“娘,若我们能以这等方式相见,以后我还能再回来陪你说话。”
“皇妃,”乌英纵见事态忽有几分失控,说,“潮生已入仙门,本不应再回人间。”
“别再回去,儿!”帘后传来碰翻椅子之声,曹皎急促地说道,“你不明白么?你会死的!”
乌英纵心中“咯噔”一声。
潮生道:“娘,不会的,我会活得好好的。”
“别再回去了,”曹皎竟是带着哭腔道,“去哪儿都行,别回昆仑,就当娘求你,好不好?”
乌英纵:“皇妃?”
曹皎不顾潮生的解释,飞快地说:“当初那貔貅带你上昆仑前便说过,终有一天,你是要没命的!你以为娘想让你回到大夏以享天伦之乐,是不是?为人父母,只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好好活着,当初我不愿你跟着他走,是不想你死啊——!”
潮生突然愣住了,现出不知所措的神情,问:“为什么?”
曹皎痛哭起来,断断续续道:“貔貅告诉我,昆仑的神树已枯萎,再撑不得多少时日了;仙实借李家血脉转生为人,你是来应劫的!你要替神州大地应一个几千年的劫数!他会带你回去,将你养大,你再成为新的树,净化甚么人间戾气。娘又怎么舍得?”
这话犹如当头一棒,乌英纵顿时联想到先前诸多说法,以及皮长戈从未正面回答的问题,霎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潮生静静坐着。曹皎又道:“娘知道,孩儿们都会长大,有一天远走高飞;娘只想你过好自己的日子,像你方才所说,去不曾去过的地方,尝尝不曾吃过的东西,甚至与人成家相守,感受不一样的活法……只要你过得开心快乐,哪怕你我此生再无缘相见,知道你在世上某一处好好活着,娘也甘心。”
“娘不想你就这样没了,”曹皎说,“你还很年轻,你只有十七岁!自你离去后的十一年里,娘便天天在想,你会不会就像那貔貅所言,成为一棵孤零零的树,自此以后,喜怒哀乐,聚散离别,都与你无关……不是你造的孽,又为什么要你来承担?凭什么?!”
说到最后,曹皎已痛彻心扉,隐有裂帛破金之声,大声喘息,已说不下去,这根刺,已在她心头扎了足足十一年。
潮生张了张嘴,却没有出声,母子二人相对沉默,寂静得近乎恐怖。
忽有婴儿啼哭之声在宫中响起。
“皇妃,”有侍女说,“小皇子想您了。”
“别带他过来。”
“是陛下的吩咐。”侍女又道。
屏风后,啼哭声止住了。
“是弟弟吗?”潮生从悲伤中短暂地抽出情绪,猜测也许父亲正关心着他们的对话,生怕母亲失控发疯,是以让人抱来了婴儿。
曹皎泫然道:“你想看看他吗?”
潮生:“好啊。”
乌英纵于是转过白帘,与曹皎对视,曹皎不再是少女,然而美人在骨,看得出年轻时美貌非常,乃倾国倾城之姿,其眉眼与潮生极相似。
在她怀中,有一名尚处于襁褓中的婴儿,乌英纵接过,将那婴儿抱给了潮生。
“起名字了么?”潮生说。
“你父皇想过,以后唤他作仁孝。”曹皎在帘后答道,“你本性良善温柔,大名叫仁善,只是六岁便已离宫,尚来不及入宗庙。”
潮生抱着那小婴儿,逗了逗他,这是他第一次怀抱这么小的孩子,觉得十分新奇,况且还是他的弟弟。
“他多大了?”潮生尚无法辨认婴孩岁数。
“四个月。”曹皎说。
母子二人在这新生命的面前都变得平静下来,没有再提往事。末了,李仁孝在潮生怀中渐渐地睡着了。
“他很喜欢你呢,”曹皎又低声说,“他知道你是他的哥哥。”
潮生亲了亲自己的幼弟,取出一片句芒的树叶,别在襁褓中,侍女过来抱了回去。
凌晨时分,宫外下起了漫天大雪。
潮生与乌英纵一前一后,走出宫门,天地间一片白茫茫,再无他人。
潮生回望身后乌英纵,离开皇宫后,乌英纵便陷入了漫长的沉默中。
“咱们去哪儿?”潮生说,“这不是回昆仑的路。”
“回开封,”乌英纵说,“去吃点好的。”
潮生依旧倔强地往前走着,乌英纵箭步上前,拉住了他的手,说:“跟我走,潮生。”
“不一定是这样。”潮生说。
“若是真的呢?”乌英纵道,“我不会让你变成树,潮生。”
潮生思考着,这个宿命早在与牧青山相识时,他便隐晦地提到过,但伴随着他与伙伴们第一次回昆仑,诸多担忧又被快乐冲淡,遗忘了。
“我想回白玉宫,”潮生认真道,“我要问皮长戈,究竟是为什么。”
乌英纵说:“我不想让你回去。”
一条龙穿过厚重的云层,在皇宫外降落,化作人形,在雪地中朝他们走来,却是禹州。
“果然在这儿,”禹州说,“找了我好久。”
潮生:“昆仑发生了什么事吗?”
乌英纵充满提防,看着禹州,禹州却轻松道:“来罢,该回家了,潮生。”
禹州幻化为龙,悬浮在离地数尺的空中,等待潮生上来,又侧头朝乌英纵道:“怎么?你觉得自己有本领与龙打一架?”
乌英纵掂量自己与禹州的修为,明白自己决计不是龙的对手,索性上了龙背,与潮生再次飞往白玉宫。
第78章 围城
又一年过去,驱魔司外大雪飞扬,房中则十分暖和,萧琨提前打发走黄英,驱魔司到点打烊。
不知为何,在这个隆冬之际,萧琨总时不时想起半年前的盛夏——斑驳的树影下,项弦将红绳系在他手腕上的那天。
当时只道是寻常,尚未知竟有如此深意。萧琨上了门闩,搓着手,顺着廊下过来,走到一半复又想起,朝盘里撒了些鸟食,阿黄虽已不住此间,却依旧有许多鸟会来取食。
诸事停当后,萧琨进房,回身关门,见房中灯火通明,项弦衣袍半解,露出肩膀,倚在榻前,双腿夹着个软枕,手里拿一本书,正看得津津有味。
萧琨:“!!!”
“当年我没仔细看……哎做什么!别抢!”项弦马上说。
“怎么又找出来了?”萧琨耳根发热,快步上前要夺,只因项弦所翻阅的书,乃是他看了许久的那本刘安所著的《炉仙道》,并直接翻到两名男性的双修内容。
里头详细记载了和合修行的诸多法门,且绘得十分详尽,经脉、人体惟妙惟肖。
“过来一起看。”项弦说。
“不用看了,”萧琨说,“哥哥已看过,大致知道,教你就是。”
“看看吧——”项弦正津津有味,对此颇有兴趣,一把拉来萧琨,枕在他怀中,说,“老夫老夫的,这么害羞做什么?”
萧琨想像项弦般大大方方地与他调情,但每次话一出口,自己先难为情得不行。身体一接触,项弦又令萧琨十分受用,忍不住抱住了他。
项弦已读了许久。
“……纯阳互练者,以阳劲入体,注于丹田,以催动丹田运转为先。”项弦说,“下为纳,即炉鼎也;上为御,即结丹者也;御者不可过急莽撞,须催纳者体内气息至最佳,一催则身动,再催心动,如此反复,及至彼此经脉气息流动调和……先徐入后转疾冲,再转徐,如此来回,须耐心克制,至炉火鼎盛时……这是春宫罢!”
项弦满脸通红,看着书本上那两名男子,还绘得相当清楚,一览无余。
萧琨一手搂着项弦,又翻一页。
“……眼泛桃色,周身阳气充沛。”项弦又道,“首次须纳者丹田先空,这……能办到?”
“既是这么说,自然可以。”萧琨说。
两人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书中大致意思是指,双修时须得令人下腹部丹田短暂地处于空的状态,再赋予元气予对方体内,利用接受者的气脉流动,来进行“炼丹”之举。
次数越多越频繁,身为炉鼎的男性便变得灵力充沛,从第二次开始,就……
项弦直看得面红耳赤,全身燥热,说:“当可调理诸脉,阳力相生,更进一步……”
饶是项弦这等厚脸皮也看不下去了,当初在驱魔司中发现这书时,他只是抱着猎奇的心态随手翻了翻就扔到一旁,如今看来,简直令人无法直视。
“来么?”萧琨说,“试试双修?”
萧琨努力令自己的话语显得依旧一本正经,一张俊脸却红到耳根,出卖了他的内心想法。
项弦把书扔到一旁,说:“认不得这许多经脉。”
“我认得。”萧琨打量项弦。
“谁当炉鼎?”项弦坐起,说,“你当么?”
“当然是你。”萧琨说,“先前不是说好的么?这就想耍赖?”
项弦大笑起来,不过是逗萧琨玩,又道:“若我坚持让你当呢?”
萧琨犹豫片刻,末了点头,说:“算了,谁当都一样。”
“开个玩笑,”项弦说,“来就是,你不能莽。”
萧琨扬眉,项弦点了点头,萧琨便道:“来。”
项弦确实觉得无甚干系,何况萧琨有鬼族血统,阳气不如自己鼎盛,与他双修,自己当炉鼎说不定能补上萧琨的先天不足,令他修为更进一步。
项弦还想翻书对照,萧琨已将书扔到床下,落在那一页上。是夜,两人依照书中施为,犹如开启新的人生。
……
直到彼此分开,项弦转过身,抱住萧琨,萧琨一瞬间会意,笑了起来,搂着他又开始亲吻,耳鬓厮磨。
“喜欢么?”萧琨问。
“喜欢。”项弦说,“你来试试?”
“不了,”萧琨马上说,“下回罢,你还想?”
项弦:“别这么害羞嘛,来来来。”
萧琨趁着项弦占据上风前先摁住了他,又开始亲他,说:“现在不,这几日,我只想好好疼你。”
项弦只得作罢,笑着起身去洗澡。雪夜里,两人洗过后回到房中,呼吸彼此肌肤气息,萧琨很想再来一次,但念及以后的时间还很长,也不急在这一时。
“这是我这辈子里最幸福的时候。”萧琨小声说。
项弦已睡着了,脖颈上还留着萧琨的吻痕,他的睡容总是像个无忧无虑的小孩儿,哪怕天塌下来也不碍事。
“想到以后每一天,都能与你这般厮守,度过余生,”萧琨又道,“当真连神仙也不想当。”
翌日清晨,外头突然传来声音,石狮子喊道:“郭大人来了!郭大人来了!”
萧琨睁眼,马上翻身坐起,郭京是唯一一个能不打招呼,直接进入驱魔司的外人。
萧琨火速穿好衣袍,前去见这名义上的顶头上司。只见郭京今日全无以往风度,一脸慌张,进司后便问:“项弦在哪儿?怎么只有你一个?”
“还睡着。”萧琨看了眼天色,正早着。黄英听见声响,忙出门待客侍奉。
“什么事?”萧琨观察郭京脸色,没有用幽瞳读他的心,只道,“郭大人里边请罢。”
大清早的,郭京竟显得魂不附体,喝了两口热茶后才稍安心下来,见到萧琨时,魂儿仿佛回了一半。
项弦打着呵欠出来了,吩咐黄英去买早饭。较之乌英纵,黄英就没那么尽心尽责了,明显收钱办事,没有法术,做饭打扫通传也慢,磨磨蹭蹭的,萧琨也不催他。
项弦裹着一袭袍子,露出胸膛、锁骨,他与萧琨身上都带着对方的吻痕。他朝正榻上一坐,昨夜与萧琨缠绵到很晚,此时依旧一副没睡醒模样。
“郭大人破天荒起这么早啊,”项弦眼睛都睁不开,问,“怎么了?”
“金兵已打过黄河了!”郭京惊恐万分,说道,“一天后就要抵达开封,官家正召集大臣们议事。项弦,你可千万不能袖手旁观啊!种师道与他底下那伙人,要借着这机会整死我,金石局若倒了,驱魔司也不会好过!”
项弦:“……”
宣和七年,金国势如破竹,取燕州后急转南下,短短一个月内破易州、白河、定州,宋军甫一交战便全线大溃,大将郭药师降敌。正月初一,金军在风雪之中渡过黄河,沿途摧枯拉朽,摧毁了大宋的所有防线。
开封城中百姓正在过年,气氛一派祥和,朝廷封锁了金军南下的消息,殊不知再一天,金军便要打到城下了。
朝中一片混乱,各派别互相指责,道君皇帝竟有临危脱逃之意,赵桓马上接手朝政,一时半会儿也顾不得皇位,必须马上调集兵马,前去挡住金军。
然而谈何容易?河北一战中,宋军接连派出近十万增援,其中三万驰援河北,一个照面就被完颜宗望击破,后援更疲于奔命,还得营救山西大同府等地,四处救火,苦不堪言。如今前线退下的伤员不下三万,天寒地冻,又因朝廷恐怕引起民间骚动,不放进城,只得在不远处的登封城中稍作休整。
如今开封只有高俅统帅之下的一万禁卫与数千民兵,金军来势汹汹,足有五万之数,开封北面俱是平原,根本拦不住外敌,连战壕深沟等工事俱不曾预备,完颜宗望一抵达,便将开启围城局面。
赵桓令信使火速出城,赶往四方送信,召集军队勤王,再召来郭京——到这位大驱魔师派上用场的时候了。
郭京当然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毕竟总不能去给完颜宗望变戏法看,一听之下顿时骇得魂不附体,赶往驱魔司,搬出萧琨与项弦这两名外援。
朝中对道君皇帝早已怨声载道,连带着蔡京、高俅等人亦将被追责,众臣今日早朝时先是威胁郭京,令他无论如何,必须施展法术,击退金军。
“否则要你金石局何用?”武将一方的措辞最为不客气,“养你驱魔司何用?”
郭京:“此言差矣,有驱魔司在,大宋就连军队也可免了?原话是不是得奉还予李纲将军?”
“敌人都打到家门口了!”项弦之声在御书房外响起,“说什么胡话?!昏了头了你们!”
项弦一到,朝臣马上就不吭声了。
“萧大人呢?”赵桓问。
“他去城外侦查。”项弦说,“听说金兵已经打到黄河了?”
萧琨清楚自己再怎么样也必须马上采取行动,宋人正吵嚷不休,他自己却是辽人。金军围城,宋人若败,驱魔司又拒绝以法术守城,届时被迁怒,扣他个通敌的帽子不是玩的,于是两人在路上议定,由项弦先行入朝,看看情况。
萧琨则前往城外侦查,察看敌人动向,以示他们并非对此毫不关心。
他驾驭金龙,掠过天际,大地上则是金军的数万骑兵,渡过黄河后直扑开封城。金军军纪森严,有条不紊,萧琨观察其部队,哪怕此刻宋军发起突袭,也决不能将完颜宗望的部队一举击溃,只能等待在开封城外展开决战。
奈何高俅的部队大多只学蹴鞠,就怕不是金军的对手。
观察敌人良久后,萧琨不得不承认,当初都道大辽朽于内,朝廷腐败以致延误军情,是以不敌女真人,然而看过双方交战便知,从兵力上比较,辽人安稳日久,战意消退,早已不复当年契丹之威。女真人则出身苦寒之地,个个以一当十,交战时辽军战线才会全面崩塌。
何况金军以劫掠给养,肆无忌惮,长驱直入毫无后顾之忧;耶律家的士兵则贪恋钱财,个个花天酒地已久,输给金军乃是理所当然。
亡国之战,并非输在运气,而是钱粮、兵力、欲望……士气,自下至上的比拼中全面不敌,落败将是唯一的结果。
如今,这场无解的局,终于落到曾与辽唇亡齿寒的兄弟之邦——大宋头上了。
萧琨调头,飞回开封城,又见一队禁军兵马离开城南,朝着江南方向而去。
项弦站在金銮殿上,周遭全是吵嚷的群臣,有极力主张议和的,有背水一战的,有倡议闭门不战等待外援的,闹哄哄一片。赵桓只沉默看着朝堂上这一幕,末了,与项弦隔着大臣们对视,赵桓眼里现出悲哀神色。
项弦在拒绝了前去大败金兵的提议后,便始终没有开口。
文武官员正争执,殿外传令官近乎是破门而入,罔顾了君臣规矩,慌慌张张,喊道:“官家……官家……”
殿内突然安静,传令官一脸惶恐,一时竟不敢回禀,赵桓沉声道:“报来。”
传令官不住发抖,而后道:“官家与童大人、蔡大人正出城南下,谁都拦不住。”
刹那间殿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数息后,武将集体大怒,赵桓当机立断道:“李将军!张将军!你们去拦住父皇!大敌当前,一国之君临阵脱逃,成何体统?!”
项弦叹了口气,朝赵桓稍一拱手,正要离去,赵桓却几步从台阶上下来,说道:“项弦。”
项弦回身,赵桓想了想,说:“若不幸被金国破开封,我想,驱魔司当不会置之不理。”
项弦说:“视实际情况而定。”
赵桓:“我便权当你答应了,你与萧琨,会保护百姓?”
项弦沉默片刻,而后答道:“尽力而为。”
赵桓松了口气,殿内又有大臣追出,项弦便离开了万岁山皇宫。
傍晚时分,开封城外再次下起大雪,百姓终于察觉不对了,但从这天清晨起便全城戒严,八门紧闭,只进不出,不少来城中过年的近郊住民,亦被关在了城中。
项弦快步上了北城楼高处,只见萧琨正倚坐在玄武门飞檐高处。城楼瓦片上全是积雪,项弦纵跃中脚下一打滑,萧琨眼明手快,稳稳拉住了他,两人并肩坐在飞檐上。
“还没到?”项弦问。
“马上到了,”萧琨说,“今日午时,金国大部队已渡河结束。”
金国的探鹰在天空中盘旋,随着城门卫的下令,弓箭手纷纷上城楼,挽弓搭箭,密集的箭矢飞射向天空,探鹰便马上飞走了。
一名宋军士兵快步抢上城楼,挽弓搭箭,一箭疾飞而去,只见末尾的探鹰哀鸣一声,音破长空,顿时坠落。
萧琨与项弦同时喝彩。
那宋兵看了他二人一眼,抱拳回礼,似是弓箭手部队的一名小队长,跃下城楼,前去巡防。
项弦取出买来的热腾腾的包子,分给了萧琨。萧琨问:“这一仗他们准备怎么打?沙盘推演得如何了?”
项弦:“没有沙盘。”
萧琨:“???”
项弦:“满朝文武,还没决定打不打呢,官家已南逃了,看这模样,想必要被抓回开封。”
萧琨简直无话可说。片刻后,他又安慰道:“开封不像上京,只要军民一心,仍有赢面。”
朝廷唯一念想是与金国议和,今日太尉梁师成在廷上大谈岁币之术,头头是道,认为金国绝没有占领开封的打算。
毕竟女真人的家距离此地十万八千里,哪怕将都城拱手相送,他们也无法治理。
大军南下,无非求财,但凡求财就好说,和谈可避免无辜的士兵牺牲,更保护全城百姓——不就是钱么?大宋有的是钱,给他们就是了。
民间流言,梁师成乃是苏轼的私生子,以宦官之身参政,得赵佶之宠爱成为权臣。他在廷上口若悬河,舌灿莲花,一会儿权衡利弊,剖析神州之大局,一会儿又引经据典,“汉高祖不免鸿沟之约”“唐太宗亦有渭水之盟”,导致项弦听了这么一大通后也产生了幻觉,差点就赞同议和了。
“看他们罢。”项弦望向阴云密布的天空,大雪在旱情结束后,仿佛永远也不会停止,一天接着一天,龙亭湖已全部结冰,这是个极难度过的寒冬。
“按驱魔司的规矩,”项弦又问萧琨,“咱们现在应当做什么?”
萧琨吃着包子,反问道:“你师父不曾教过?”
“没有。”项弦说,“少时我也曾问过师父,历朝历代,驱魔司是怎么传承下来的,他没有说。也许觉得在我的有生之年中,大宋不会走到这一步。你们北传经历过唐末,那时诸侯割据,动不动就亡国更帝,想必司内有记载。”
萧琨答道:“国破之日,应回往司内留守,关闭驱魔司大门,等待国难结束后,新帝登基,前来叩门方可开门。但许多驱魔师也会尽力收留百姓,以免他们丧命。”
金国大军抵达开封城外,五万兵马前锋先至,城门前正抢挖冻土的宋军见状,马上慌不迭拉铃,纷纷逃回门下,喊道:“快开门!开门!”
“敌人尚未列阵!”城防队长怒道,“害怕什么!”
守城的宋军大多是新兵,天寒地冻,城外地面结冰,战壕挖掘进度本就缓慢,金兵一到,顿时更无顽战之心,士气低落,挤在城门外。守城将无计可施只得开门,一时城内百姓只想出城,城外的士兵想躲进来,混乱无比。
项弦看着北门下拥挤的众人,想起倏忽的那个预言,天命如此,要与宏大世界的宿命对抗,有几人能做到?
上一个妄想与“天命”掰手腕的家伙,正是魔王穆天子,仍被他斩于剑下。
“前朝也是这么过来的么?”项弦说。
“是。”萧琨说,“石敬瑭将燕云十六州割予契丹时,辽人接管,大驱魔师刑凌空没有率司抵抗辽人,而是应耶律家所请,摘下牌匾,迁往上京。”
萧琨与项弦在一起了,他的家人就是自己的家人,他的族人也成为了自己的族人。
萧琨又说:“我自己经历过亡国之恨,我知道以你性情,你无法做到坐视不管,但你必须守住本心,凤儿。”
项弦平心而论,最坏的情况之下,金国攻破汴京,占领全城,而自己与萧琨,决计不可能为金国效力。但他们又能做什么呢?未来去哪儿?跟随大宋南迁?若真如倏忽所言,连大宋亦有一天将灭亡,神州已成外族的国度,驱魔师们又该何去何从?
“事到如今,”项弦说,“只有希望完颜家遵守承诺,不要屠杀百姓。”
“他已不敢继续南下,”萧琨如是说,“临时把前锋将领换成了完颜宗望,我倒是想会一会他。”
李纲前往北门巡城,军队开始重新整合,高俅则派来了禁军,担任督战队。鼓楼传来“咚”“咚”鼓声,鼓声停下后,万岁山却钟声再起。
“怎么在这个时候敲钟?”萧琨说。
“改朝了!”虽然项弦也是第一次碰上,却知道万岁山钟响的规矩。
是日,宋廷议定,赵佶退位,赵桓继位为宋帝。朝中对赵佶的不满自海上之盟起便积聚日久,到得金兵围城的当下,终于全面爆发。
翌日清晨,万岁山再次钟响,信使携书传遍城中官署,新皇就位,改年号为“靖康”。
年初三,萧琨与项弦都起得很早,驱魔司已无事可做,唯独年前积压的一些案情,项弦接下写有新年号“靖康”的纸条,按例须得于官府大门外张贴一月。
拿到这张纸时,项弦与萧琨对视,同时想起倏忽的预言,不禁心里打了个突。
“咱们已扭转了天魔转生的结果,”萧琨安慰道,“因果之间,向来环环相扣,这次一定也能顺利度过,放心罢。”
“嗯,至少没有破城。”项弦只能接受这个安慰,昨夜睡得很不踏实,生怕传来刀兵与惨叫声。
“没这么容易破,”萧琨说,“开封不比上京,上京当初是有城防卫队被贿反,才被完颜家攻陷。”
项弦虽经历甚多,却大多是单枪匹马,从未参与过这等国与国之间的大战;萧琨则在金、辽交战的数年间目睹了大辽如何一步步走到亡国,在围城、决战、破城、巷战上都有经验。
萧琨坐在正厅内一脸镇定地喝茶,项弦则走来走去,虽极力让自己平静,却实在冷静不下来。
“出门办案?”萧琨问,“这儿还有些南方的案子,你若坐不住,咱们一起出城。”
“别,”项弦说,“就怕再回来,国都没了。”
萧琨看着项弦,没有笑,又好言安慰了片刻。
直到正午时分:
“抢钱的来了!抢钱的来了!”石狮子突然喊道。
“奉官家令谕!”那禁卫军士兵说,“各家各户,须得交出金银,以赈国难,这里是……驱魔司?”
萧琨与项弦都不说话,坐在正厅内望向那禁军士兵。士兵见过一年前项弦、萧琨在万岁山除妖,知其厉害,但既已敲开了门,只好硬着头皮,取出盖有赵桓皇帝玉玺的手谕出示,说:“请两位大人予以配合。”
“朝中各位大人终于谈定,要花钱买平安了?”项弦问。
“小的一概不知。”那禁军士兵只不敢看他们。他背后又来了不少人,一墙之隔,又有慌张叫喊传来,显然正在被搜罗财物,以供议和之需。
黄英听得乱糟糟的声音,从后院跑出,不敢插话。
萧琨说:“驱魔司向来是穷署,官家筹集岁币,须得上金石局。”
“已经没有金石局了,”那士兵又说,“今日朝中下了文书,取消金石局与其诸下属机构,其局产已一应充公。”
项弦乐道:“所以连驱魔司也要取缔?正好你们上来抄家罢,我也想知道驱魔司里有多少金银。”
说归说,禁军哪怕有天作胆子,也不敢下手抄查项弦与萧琨的住所。僵持片刻后,禁军各队抄没了左邻右里财产,纷纷朝驱魔司聚集,萧琨也不挡他们,半刻钟时分,前院内便站满了人。
“叫高俅过来,”项弦道,“像什么样子?!”
“高大人被罢官了。”禁军队长说,“如今是吴敏吴大人暂领禁军统领一职,请两位大人不要让我们难做。”
萧琨与项弦一时无言,看来朝廷为了平息武将怒火,确实下了狠手。
“进宫一趟?”萧琨问项弦。
项弦说:“不想再去吵吵嚷嚷。”
这个时候进宫,无非又是重复一次众臣争吵,还得想办法救被取缔官署的郭京。禁军队长见两人不出钱,索性在院内站着,又道:“国家兴亡,人人有责,有钱出钱,无钱出力,两位若不愿上战场杀敌,便请以实际举动支援国家。”
项弦听到这话时蓦然大笑,起身去翻抽屉,答道:“说得好。”
项弦笑得连眼泪都出来了,萧琨却没有笑,今日与辽国沦陷那天,虽然全无半点相似,却一般地荒诞不经。
“那就有劳各位兄弟了。”项弦递出银票,说,“不才在大宋驱魔司当差四年有余,一年六十两俸银,我当家的不过来了一年,俸银七十二两,其余弟兄早已远走高飞,这里共一千两银,只多不少,还请官家得了这钱,能用在该使的地方。”
众士兵互相使了个眼色,都知道驱魔司也没多少油水,不过为的谕旨面子,过得去就行了,万一惹恼了萧琨与项弦,翻起脸来大家都不好过。于是那队长将银票揣入怀中,一声令下,禁军散得干干净净。
“咱们还有多少钱?”萧琨问,方才项弦称他为“我当家的”,令他心中一动,总算想起过问清楚了。黄英见麻烦解决,取了账本来让萧琨看。
项弦打发了他,说:“今天不用当差了,回家守着一家老小罢,给你这个。”
项弦递给黄英一枚符纸,说:“若开封被破城,躲在地窖里头,贴上这符纸,凡人看不穿结界,便能保住性命。”
黄英如获至宝,取了符纸,又磕头告谢,匆匆忙忙地回家去了。
“还有四十余两银子。”项弦说,“那几张银票,是我娘给我娶媳妇的钱。”
萧琨:“乌英纵已替我花了。”
一年前搜寻大辽益风院遗孤下落,在洛阳购买宅邸、养育孤儿,俱是花的项弦的老婆本。如今最后一张银票付讫,当了这么多年驱魔师,不仅不挣钱,反而倒赔了三千两白银。项弦不得不承认,这就是命。
午时,两人揣着最后那点钱,往城内寻饭吃,只见平日热闹喧嚣的开封一夜间犹如变了个模样——寒风涌起,诸市已收,一幅萧条景象。揽月楼虽还开着,却空空荡荡,街上到处都是挨家挨户敲门强收钱财的禁军。
萧琨:“过段时日,将司署迁往洛阳吧。”
项弦知道自从在洛阳找到益风院的孩子们后,萧琨便一直有迁居之意,如今他是大驱魔师,甚至不需要向朝廷报备,两人商量后便可将驱魔司搬走。
但当下,他实在不能一走了之。
“再说罢,撑过这一次后看情况。”
项弦心事重重,店铺大多歇业,两人在一家羊汤店前吃了面食。
“还记得结束修业后,”项弦想了想,又道,“来开封的那年,当时也曾想过,以后会不会把家安在这座城里,过一辈子。”
“你对开封有感情。”萧琨说。
“我知道你对洛阳也有感情。”项弦说,“虽只去过一次,但你的族人都在洛阳。”
经历去年之事后,洛阳已隐约有了“小上京”之名,起初宋廷仍在尽力管理这些亡国奴,奈何通天塔倒,金国南侵,宋自顾不暇,对洛阳的约束便弱了许多,当地官员也不想多管,只要别造反就行。
“这次若能撑过去,”项弦说,“咱们至少去洛阳住十天半个月。”
“再好不过。”萧琨说。
金兵虽围城,萧琨却以大宋气数判断,开封没这么容易被攻破。
宋的内部虽然混乱,但在赵桓继位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解去主和派的大臣官职,第一时间拉拢武将派系,打压依附于自己父亲的权臣系统,又令禁卫搜刮了不少豪富之家的金银,平息此次危机想必不难。
事实证明,萧琨的判断很准确。到得夜间时,外头闹哄哄的,有人开始大喊“金军攻城了”,但很快骚乱便平息下去。项弦到院中看了眼,只见西北面未有大范围的火光,便知城池未破,依旧安全。
“睡罢,”萧琨说,“城门若破,再开司门不迟。”
这是萧琨唯一能做的。
寒夜之中,他不禁再次想起师父乐晚霜的教诲,少年时,他也曾护卫大辽皇室,前往雁门,在关下击败了劫掠雁门的流寇,打得敌人落荒而逃。
那是他一度意气风发的时日,认为自己的武艺总算派上了用场,回到上京后,却被乐晚霜勒令闭门思过,足足三个月。
“你所修道行,是为了对付妖魔,还是屠戮凡人?今天你荡平匪寇,明日耶律氏便令你加入皇室军队,倚仗一身修为,助大辽出战,与妖魔又有何异?保家卫国也好,攻城略地也罢,一旦以身入局,便将越陷越深!
“你只道自己有通天本领,可曾想过,天外有天?人上有人?你终归有遇上对手之日。三千年前,人间正因修行者涉世,令灵气崩坏,神州生灵涂炭。设若悲剧重演,届时你如何对得起历任前辈?
“红尘中改朝换代,帝王将相,诸星各司其责,凡人生老病死,俱是天命。国家战争你挺身而出,这么说来,国之重策你插不插手?边疆之计,你又是否介入?皇储拥立、帝位废黜,你插不插手?既已独步天下,宇内无双,活得既久,修为又强,为何不自己去当皇帝?
“自古以来,妄图与天命对抗者,无一得善终,哪怕大驱魔师亦不外如是,给我跪好了!”
乐晚霜之声仿佛仍在耳畔,萧琨自知确实如此,却也理解项弦放不下。
“睡罢,”萧琨只得说,“不会有事。”
项弦沉默躺上榻去,侧身望向门外,萧琨则从身后贴着他,一手环过他脖颈让他枕着,另一手紧搂住他的腰。
“不要胡思乱想。”萧琨的声音在项弦耳畔道。
项弦点了点头,两人入睡。
及至远远传来嘈杂声,夜深时分,项弦轻手轻脚拉开萧琨手臂,下床穿衣服,悄无声息地出房。经过正厅时,项弦回望厅内所供奉的智慧剑,沉默良久,并未佩剑,而是取来墙角的铁剑,佩在腰畔。
景泽门处开始了第一轮攻城战,却以试探为主,金军以火箭射入城中,引燃了不少房屋。项弦在暗夜中坦然走过长街,望向火光闪烁之处。
火油罐接二连三投入城中,金军一时破不了门,李纲率领部下出城开始迎战冲杀。项弦翻身上了城楼,在高处看着,耳畔传来厮杀的呐喊与临死前的痛吼,几次握紧了腰畔铁剑,最终放开了手。
他又回到驱魔司中,带着一身硫磺气躺下。
到得深夜时,又有禁军来敲门,要寻找藏匿城内的奸细。项弦终于忍无可忍了,怒道:“你们不去上战场,反而一而再再而三地折腾!再来叩门,我就要杀人了!”
禁军再次退了。数日后,萧琨亲自往兵部去了一趟,方知昨夜道君皇帝竟是携童贯、蔡京等人再次南逃,幸而赵桓早有准备,派出兵员前去追自己的老爹,禁军来敲门,便是搜寻同党。
“康王来了!康王来了!”石狮子又喊道。
赵构已在三个月前领应天司之职前去上任,如今军情十万火急,又被召回,金国大军陈兵以待,他回开封后第一件事就是找项弦帮忙。
“这回你必须得帮我,哥哥。”赵构说。
萧琨回到驱魔司时,见赵构正恳求项弦,项弦则眉头深锁。
“怎么?”萧琨打来冷水,先去洗脸。
赵构说:“前些日子,朝廷派出使臣去议和,完颜宗望开出金五百万两、银五千万两的条件。皇兄令我带着开封准备的岁币,去与完颜宗望和谈,求两位哥哥与我随行。”
金兵围城数日,开封经历了一轮自己人的劫掠,百姓人心惶惶。朝廷最后选定了身为皇子的康王赵构,带着金银前去说服完颜宗望退兵,此事凶险至极,稍有不慎,赵构就要被扣在敌方营中,或是被带往北方充当人质,再也回不来了。
“我得陪他走一趟,只要不出手就不算违矩,是不是?”项弦顾念往日与赵构的情分,终究不能眼看着他被扣为人质。
“不算。但我觉得,去议和不是好主意,”萧琨说,“万一完颜宗望钱也要,人也要,还想吃下开封呢?”
“他没这个胆量。”项弦说,“单论武艺,不出智慧剑,不用法术,我一人打五万大军太费事,救个赵构,还是没问题的。”
萧琨只得说:“行罢,我与你同去。”
第79章 议和
项弦点头,赵构便有了免死金牌,李纲遂又召集起一支百余人的部队。临行前赵桓见项弦与萧琨随行,也放心不少。
“萧琨,能不能趁完颜宗望不备之机……”赵桓送行时,想了片刻,还是提出了一个不情之请。
“可以。”萧琨说,“稍后就将他人头带回来,开封之危自解。”
项弦:“你在开玩笑么?”
萧琨:“是官家先与我开玩笑的。”
赵桓:“……”
萧琨正色道:“官家,不管你想议和还是一战,让我去刺杀敌方大将,认为完颜宗望一死,金军便会散了,是不是?我却觉得,若得手后,金国必然大怒,双方成了不死不休之局,想想你眼下所做的一切,又是为了什么?不要犯幼稚的毛病。”
局势如此,已不再能通过刺杀解决,金国并非只有一名将领,哪怕今日刺杀成功后敌人退兵,想必很快又将卷土重来,赵桓只得作罢。
玄武门大开,士兵们押着四十辆车组成的车队,赵构带着二十四万两黄金、四百万两白银,留下深深的车辙印,在风雪中前往敌军大营。随行者又有张邦昌、高世二名官员,各自沉默不语,仿佛已预见了自己未来的命运。
赵构有两名驱魔师搭救,他们可没有,皇族就算成为人质,想必也能保全性命,官员却将受尽屈辱。
“你叫什么名字?”项弦回头时,赫然发现那日北门处射下探鹰的少年宋兵也在场,面无惧色,只扶车随行。
“回禀项大人,”那宋兵答道,“末将姓岳,单名一个飞字。”
萧琨亦回身,朝岳飞稍拱手为礼,大家都心事重重,并未交谈。项弦不时回头打量己方队伍,思考着稍后若完颜宗望强行出手扣人,除却带走赵构之外,要如何保全这些军人的性命。
金军不仅未露疲态,反而如志在必得一般,营帐守得如铁桶,完颜宗望调集了所有的亲兵,拦在帐前。
“来人可是康王赵构?”内里传出声音。
“大宋特使赵构,前来与完颜将军议和。”赵构坦然答道。
帐前只开了一个离地三尺高的门洞,内里又说:“进来罢。”
众人看着那帐洞,敌方的意思明显是要让赵构躬身爬进去,岳飞便大怒道:“既有和谈之意,何故折辱我大宋皇室?!真当开封军民怕了你们不成!”
内里传来大笑声,赵构眼望项弦,露出求助神色,项弦正在思考要如何震慑完颜宗望时,萧琨开口道:“前辽太子少师在此,完颜将军,大家都是体面人,莫要撕破脸了,来日也不好相见。”
霎时周遭亲兵变了脸色,正要呵斥时,内里马上说了句金语,紧接着飞快地补充数句,帐帘揭开。
“进来罢。”那人又道。
营帐空地上,金军开始卸车,挨个打开箱子清点。
赵构入营,完颜宗望的目光却落在项弦与萧琨身上,身后同样站着六名勇士。
“你族弟没说么?”项弦眼里带着笑,“守卫多了,稍后逃不开,反而被揍得更惨。”
完颜宗望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当即知道这人就是那个令完颜宗翰部队闻风丧胆的驱魔师了,他虽不曾正面遭遇,却已被轮番劝告,少惹为妙。
“你们的耶律大石在何处?”完颜宗望说。
“我不管他的事,”萧琨轻描淡写道,“自从你击破上京后,我等便已分道扬镳。完颜宗望,你我二人虽有着亡国之仇,但今天我且不与你清算,留待来日。”
完颜宗望紧盯着萧琨,又道:“你就算动手刺杀我,大金亦不会退兵,有本事你一人仗剑,屠我全国之人,否则定将遭到报复。”
萧琨冷漠倨傲,懒得与他多费口舌,营中陷入了寂静。
“金银已送到,”张邦昌开口道,“就请将军遵照与先前议和使之约,就此退兵,宋、金二国重修海上之盟旧好,履兄弟之约,莫要再受别有用心之人的挑拨离间了。”
完颜宗望冷笑,朝帐外吩咐,又有兵士入内,快速回报,显然清点了大宋的买命钱。
“这与咱们当初约好的不一样罢?”完颜宗望与宗翰虽为堂兄弟,脾性却大为不同,宗望犹如市井流氓一般,眯起眼,说,“我要的是五百万两黄金,你们才拿来了多少?”
赵构道:“这已是开封皇族与百姓所有的积蓄了。”
完颜宗望正要开口时,项弦却一副无所谓的模样,说:“将军还要不要?不要我们就押回去了。这里头也有我的一千两银子呢。”
张邦昌色变,正要劝阻项弦,千万莫惹怒完颜宗望。
完颜宗望却朗声大笑,说:“你胆子很大,年轻人。”
项弦与完颜宗望对视,片刻后答道:“各为其主而已,完颜将军,不要闹得太难看,对咱们双方都没有好处。”
完颜宗望显然忍着怒火,没有下令让刀斧手砍了宋使,事实证明,这个决定是明智的。只见他再次打量赵构,末了说:“你当真是赵佶的儿子,宋的亲王?”
营中陷入短暂沉默,诸人俱不解其意,连赵构亦不知该如何回答。片刻后,完颜宗望一挥手,说:“也罢,你们先下去。”竟是不说是否答应议和条件。
项弦本想动手吓他,萧琨却以眼神示意不要打起来,否则哪怕能救走赵构,后续也不好处理,金兵便将前来和议的宋人带到另一个四面漏风的营帐中,与宋兵分开看守。
张邦昌、赵构、高世与项弦、萧琨被关在一起,其余人等则不知去了何处。
“我总觉得那人有点眼熟。”萧琨朝项弦说。
“谁?”项弦不解道。
萧琨:“那个名唤岳飞的,你们的人。”
项弦挠挠头,说:“你见过?”
萧琨:“从‘气’上看来,有似曾相识之感。若潮生在就好了。”
萧琨总隐隐约约觉得见过岳飞,对方却是凡人,不应有气在脉轮中流动,造成熟悉感,这实在太奇怪了。
赵构低声道:“他们会放了咱们么?”
张邦昌安慰道:“种师中将军正率军在赶来勤王的路上,一个月内只要无法攻入开封,对金军而言便全无益处,他们会接受这条件。”
项弦打量张邦昌,不知他是有意虚张声势,还是确实如此作想,无聊地倚在萧琨身侧。
“等到天黑还不放人,”项弦说,“就动手罢。”
萧琨“嗯”了声,没有异议。这是他第一次将决策权尽数交给项弦,项弦却只觉得自己把事办得一团糟,不得不承认,自己没有萧琨那顾全大局的眼光与气魄。这是他成名以来从未遇见过的,既不能进敌营里乱杀一气,又救不了开封的百姓。
“说了全听你的,就听你的。”萧琨说。
项弦握着萧琨的手,予以他几分暖意,问:“换作是你,该当如何?”
萧琨想了想,最后答道:“实话说,我也不知道。上京城破那天,我也留下了许多悔恨,现在想来,兴许能议和会更好罢。”
耶律家若举国投降,献出金银财宝,或许能全了辽国百姓的性命。但以萧琨本性,若为世俗将领,必定是战到最后一人,誓死不屈。
他们并未等到天黑,傍晚时,有一名金国大臣进来,说:“岁币留下,你们可以走了。”
所有人如释重负,张邦昌却道:“我等需要完颜将军的文书,以示和谈之决心。”
“还要收条么?”那金臣毫不留情地嘲讽道,“没有,将军忙得很,想要收条,再派人来罢!”
项弦缓慢抽剑,发出轻微声响,气氛仿佛凝固了,赵构马上低声道:“走罢,别再多生事端。”
张邦昌寻思片刻,此时再提出要求,想必完颜宗望将不理会,口舌之争多了,反而令己方再陷敌营,徒惹无益。
“先回去再说。”张邦昌朝赵构说。
萧琨却道:“不行,和谈文书怎么解决?”
金臣显然也怕了,打量众人,片刻后说:“将军下了决定之后,自然会遣人送去,放心就是,我们金人是讲信用的,与你们背弃盟友的大宋不一样。”
这话自然是讥笑宋违反了与辽国的盟约,却给了众人一个台阶,赵构与张邦昌都无心再驳,当即在押送之下离开金营。来时的护送兵马被金兵围在雪地中间看押,天寒地冻,正坐着不动取暖,以节省体力,见赵构出来,便知危机已解,纷纷动身护送回城。
“议和文书呢?”岳飞见他们空手出来,便追问道。
“这与你有甚么相干?”张邦昌面目无光,带有怒意。
岳飞便不作声了。项弦护送赵构上马,一行人回往暮色沉沉中的开封。
金国收下了赵家举全国之力搜刮回来的天量黄金白银,其后竟陷入了寂静中,不再前来攻城。
“这是我这辈子过得最窝囊的一天。”项弦回到驱魔司中,满腹怒火。
“当初辽与金尝试和谈时,”萧琨说,“亦是一般。我们选了斩使投书,后来的,你也看见了。”
项弦直挺挺地躺在厅内榻上,越想越气,原本答应了赵构,职责只在于保护他的安全,但金人如此嚣张,这口气无论如何要出。
“老爷,才刚回家,不躺着歇会儿,又要去做什么?”萧琨说。
“出去散心!”项弦说,“老爷快被气死了!”
项弦摘下智慧剑,佩在身后,一阵风般地离开了驱魔司。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城中隐约传来家破人亡的百姓哭声。项弦快步到得北城墙外,找来守城军队长,吩咐了几句话,撕下城楼幡旗,以炭条写就一行字,交给队长去呈予将军李纲。
接着,项弦跃下城墙。此刻开封城与城外敌营都陷入了天光破晓前最后的沉寂,偶有几只守营探鹰在夜空中穿梭。
项弦化作一团火球,沿着军营的东北面碾了进去。
真火所至之地,营帐火起,开始熊熊燃烧,金军顿时被惊醒,开始吹号。项弦化作烈焰狂风,所过之地烈火发散,点燃了东北面足有一成的营帐。
金军开始来救火了,同时大喊敌袭,骑兵集队,冲进火海,寻找突袭部队,却谁也想不到前来放火的只有项弦一个。
“项弦!”萧琨之声陡然喝道,从应声虫中传出。
萧琨站在城墙上,二话不说,夺过宋军鸣槊,一记重凿敲在了钲上,鸣金清越声响,音传百里。
项弦停下脚步,遥望开封景泽门处,放弃袭营的打算。最后一刻他仍不甘心,聚起法力,一招遥点,火焰流星飞也似的射去,击穿了千步外的帅帐,轰然爆破,完颜宗望所在之处掀起了又一番骚乱。
末了,项弦才抽身退走,趁最后一抹夜色飞回城中。
就在他靠近开封之时,景泽门一侧,小门洞开,一名将领带着上百宋军冲了出来,显然是想支援他。
最初放火引起的骚乱已平息,金军严阵以待,朝开封方向加强了防御,项弦知道接下来定是袭营冲击,这上百人杀过去,无异于送死。
“李纲将军受朝廷掣肘,未能应副使之邀袭营!”领队之人赫然正是岳飞,当即喝道,“岳某前来助你!”
“回罢!”项弦说,“时机已过,下回再说罢!”
项弦在敌营大闹一场,虽未杀人,却放了火,自知逾了驱魔司不可干预人间征战的规矩,现下冷静下来,颇有几分心虚,若害他们枉自送了性命,更是不安。
岳飞观察敌情,亦知轻重,只得长叹一声,说道:“官家若下定决心,方才那一个时辰内,足可重挫金狗。”
萧琨怒气冲冲,从城墙上下来,当着岳飞的面,一手揪着项弦耳朵,项弦吃痛大叫,被萧琨拖走了。
宋军收兵,项弦回驱魔司,预备接受萧琨的怒火与责备。
萧琨却没有苛责他,一指内间,示意他滚去歇着,自己则出门去。
“你去哪儿?”项弦说,“你该不会要去宋军营房放火吧!喂!因为我烧了金军,你就要烧宋军,平衡一下吗?”
“不要胡说八道!”萧琨大怒道,“我要出去给你买早饭!”
萧琨早已预料到会有这情况,骂他也无用,项弦每次理亏就会死皮赖脸地插科打诨,最后萧琨也拿他没办法,索性不提为上,以后看紧点就是了。
出门前,萧琨朝门口石狮子说:“你们俩,从现在开始,谁也不许放进来,也别让副使出去。”
一只石狮子道:“不放人是可以,但不让副使……出去?”
“萧老爷!”另一只石狮子说,“您是不是对我们的能耐有什么误会啊?”
萧琨找遍全城,竟无早点摊开张,都怕出摊做生意时遭到禁卫军明抢。
开封人心惶惶,萧琨在回来的路上意外碰见黄英,黄英带着甜米酒与炸食,送往驱魔司去。
黄英说:“想到萧大人平日不做饭,今日与项老爷定买不到吃的。”
萧琨如释重负,忙道:“多谢。”
萧琨提着早饭回禹王台去,又在驱魔司外的深巷前,看见了数名武官,为首之人赫然正是李纲。
“李将军,不是我们不让你进,”那石狮子说,“我俩只是看门的啊。”
另外一个说:“对啊,你是国家栋梁,何必和我们两个石狮子一般见识呢?”
李纲见萧琨归来,显然得了昨夜项弦放火烧营的消息,此刻驱魔司于他们而言,地位又有所不同,忙道:“萧大人。”
“李大人请。”萧琨打开结界,带李纲进了驱魔司,其他人则留在外头。
项弦原已睡下,又被李纲来访吵醒,此时一脸生无可恋。
“起来吃早饭,”萧琨说,“黄英送来的。”
李纲也不多寒暄,说:“昨夜去放火烧营的,是项大人?”
项弦只不搭理他,掰开炸馓子,泡在甜米酒内喝了。萧琨则去泡茶,说道:“我正要削项弦的俸禄,罢他的官。”
“萧大人何出此言?!”李纲问道。
萧琨正色道:“因为他犯了杀戒。”
李纲坐下后复又解释道:“昨夜得到消息后,我马上朝皇宫请示,自康王议和归来,朝中便达成一致,等待金国退兵,不可轻举妄动,萧大人,这实在让我太难办了。”
平心而论,李纲承认昨夜是个极好的机会,若运气好,说不定将彻底扭转这次围城战的局势。但赵桓闻言色变,好不容易达成一致,决定和谈,怎么能让先前的努力付诸东流?于是极力阻止李纲出城袭营,乃至错失良机。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项弦道,“大军在你手中,能奈你何?归根到底,仍是你心不决罢了。”
萧琨厉声道:“副使!”
萧琨的用意很明显:该适可而止了。
项弦烦躁地示意:别再说下去,徒惹不快。
李纲正色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所指,乃领兵在外,百里千里之途,而李某就在官家眼皮底下带兵,如何能做到?”
项弦本就烦得很,一夜未睡后刚入眠片刻,又被李纲吵醒,外加昨夜无功而返,正触了他霉头,当即朝萧琨道:“你把他放进来做什么?”
李纲自知理亏,道:“大人事先不曾知会我,乃至延误战机,要么今夜再来一次,出其不意?”
“免了,”项弦一口回绝道,“让赵桓自求多福罢。”
李纲叹了口气,萧琨做了个“请”的动作,示意你可以走了。
“但有一个好消息,”李纲又说,“种师中大人所率领的西军,再过几日便要抵达开封了,他手下有十四万兵力。”
“韩世忠呢?”萧琨虽鲜少与朝廷打交道,却约略知道情况。
“正在山西,”李纲说,“与完颜宗翰相峙,韩将军拖住了他们的部队。”
李纲走后,萧琨与项弦在榻上一同和衣睡了会儿,双方都并无心情。翌日项弦又在官署内奏琴,零星琴声传出。
数日后,种师中所率领的西军精锐抵达开封城外,金国这场疾风骤雨般的南下突袭,已陷入了僵持阶段,大宋各地勤王军陆陆续续出发,前来开封营救。
金国退兵了,完颜宗望带着大宋的天价岁币拔营撤军,有条不紊地北上,渡过黄河,回往燕云十六州。
退兵正值清晨,百姓们的高喊传遍全城,所有人都有劫后余生的感受。项弦与萧琨离开驱魔司,在龙亭湖畔一坐一站,望向万岁山皇宫,钟楼敲响晨钟,开封城经历此战,已显得疲惫不堪。
不少人家中钱粮被搜刮一空。又过数日,城门开启之时,百姓们争先恐后,逃离京城。
开封元气大伤,宋廷则开始迟来的清算,又是一番争执以后,定蔡京、李邦彦、梁师成等人为“六贼”,迎回南逃的赵佶。所有人心里都很清楚,赵佶弃城弃民而去,被带回开封后等待他的,将是软禁的下场。
金石局、花岗局等赵佶在位时设下的官署,则被统统取缔,只余驱魔司尚未定性,就这么先搁置。
赵构松了口气,朝项弦、萧琨辞行后,前往领地赴任,开始征兵、练兵以免重蹈覆辙。
“有人来了!”门口的石狮子喊道,“不认识的!”
这天出了大太阳,晌午时分,冰雪消融,项弦前去开门,发现是前来朝他们辞行的岳飞。
“两位大人,”岳飞只不进司,朝项弦一拱手,说,“岳某得走了。”
“去哪儿?”项弦问。
当初他们一同护送赵构前往金营和谈,也算得上生死之交。
“前往平定军,”岳飞答道,“跟随种师中将军驰援山西。”
“我们也得走了,”萧琨来到院内,说,“有缘再会罢。”
那夜项弦放火袭营后,李纲受掣于朝廷,无法出兵响应,反而是岳飞不顾禁令,开门来援,也正因如此,遭到责备。如今他被种师中要去,不再在开封当差,也不失为好去处。
岳飞:“去何处?”
“去洛阳,”萧琨答道,“家小都在那儿。”
岳飞会意,又朝二人拱手,以武官之礼作别,然后背着一个简易的包袱,带着他所余无几的家当,离城而去。
开封保住了,不会出现想象中他们不得不联手屠杀凡人的战局,令萧琨松了一口气。
两人再次讨论起倏忽的预言,魔王降临、亡国之危俱已浮现,兴许因他们铲除了穆天子,总算成功扭转了即将到来的天命,大宋不必再亡国灭种。
“这就结束了吗?”项弦忽然说,“两年之期已至。”
萧琨反问:“你觉得呢?三个预言,都应验了罢?虽然结果有所不同。”
项弦:“所以咱们成功了,扭转了天命。”
萧琨笑了笑,注视项弦,犹记倏忽所言,天魔降临,大宋将被金攻陷,而只要他们相信彼此,齐心协力,便将度过难关。
初时本以为倏忽之预言大为不祥,甚至有诅咒之意,如今想来,却是为他们在晦暗的日子里,投下了一道希望的光。
新朝建立,外敌既退,赵桓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清算旧党。朝廷忙得不可开交,该关的关,该流放的流放,蔡京失势,其党羽全被下狱,一时城中官员又风声鹤唳。
“希望赵桓能快点收拾这个烂摊子,”项弦说,“他会是个好皇帝。”
“只能说比他爹好点罢。”萧琨在司前摘下牌匾,随手舞了两下,收进乾坤袋中。
项弦清点藏书,预备不多时便与萧琨一同迁往洛阳。他向朝廷递了驱魔司迁署的文书,眼下兵荒马乱的,想必等赵桓翻到折子,也得十天半个月后了。
金兵一退,项弦与萧琨反而是最轻松的,虽然项弦最后的老婆本被搜得一干二净,但他向来不在乎钱,他们坐拥全天下独一无二的技艺,还怕挣不到钱?
哪怕驱魔司一分钱俸禄不发,他与萧琨也能养活自己。
“法宝与藏书都整理完了?”萧琨问。
“唔。”项弦将能收的收走,大部分带不走的便算了,毕竟这一走,也并非再也不回。俩石狮子又一起喊道:“恭送萧大人、项大人!”
“送什么送,一起走!”项弦说,继而将石狮子也一起收了进去,那是本朝第一任大驱魔师所制之灵物。
临走时,项弦又转身,看着空空荡荡的驱魔司。萧琨知道他在此地生活了许久,定有着难以割舍的感情。
他搭着项弦的肩膀,两人看了一会儿,项弦吹了声悠扬的口哨,下决定离开汴京时,他变得轻松了不少。两人又去朝郭京告别。围城战后,郭京便被软禁于家中,神情委顿了不少,赵佶失其位,郭京的把戏再也玩不转了,听到项弦与萧琨要走,这最后的倚仗亦将离他而去。
“怎么这就走了?”郭京差点就要哀求出声,“没问过官家?这可是大逆不道之事!”
“郭大人,”项弦在府内花园中与他道别,说道,“看开一点罢,人生天地间,来来去去,都是过客。”
萧琨朝郭京第一次正式行礼,说:“感谢郭大人这段时日的照顾了。”
郭京张着嘴,半晌不出一语。紧接着,金龙腾空而起,在晨辉与开封的钟声中,载着项弦与萧琨投向中原大地西面。洛阳城中通天塔已倒,城内尽是辽人,虽未有昔年古都之万千气象,却有着他们的新生活。
“你朝他行这么大礼做什么?”今日项弦驾龙,回头朝萧琨道。
“我感谢他!”萧琨在背后抱着项弦的腰,笑道。
“感谢他?”项弦茫然道。
“感谢南传驱魔司!”萧琨说,“给我此生最重要的人。”
第80章 隐患
春季,长安城中,雪花飘落,覆盖了这座千年古都,再荒废的城墟、再破烂的城墙在盖上了雪后,总会变得温柔起来。
大半个神州都在下雪。
牧青山与宝音暂时借宿在长安的一家客栈中,这里挤满了刚出函谷关,被风雪所阻的商人,上房已无空位,只能让他们歇息在大厅内,放了个屏风,待雪停后,商人们将再次前行,展开一年的劳作。
宝音呵着白雾,买来热气腾腾的素包子,放在桌上,提壶为牧青山斟了茶,自己则坐在一旁,开始烫酒,就着酱肉喝点烧酒,乃平生一大享受。
“这鬼天气,”宝音说,“不知道合不勒他们过得如何,实在太冷了,在北方没有半点活路,也难怪女真人必须南下。”
牧青山朝外望去,只见城中被大雪覆盖,不远处则是官府赈济施粥的摊。大灾进入第三年,也随着鲧魔伏诛,翌年雨水恢复,这一切都能结束。只是这个冬天,依旧十分难熬。
“所以你们也要南下,逐鹿中原了么?”牧青山说。
“合不勒逐不逐鹿我不知道。”宝音喝了点酒,又笑吟吟地解头发,跪坐在一旁梳头,说,“宝音公主的逐鹿之行,倒是没成功。”
宝音的秀发犹如瀑布,侧影倩丽无双,眼中带着笑意,充满了北地风情。
“帮我解下背带。”宝音敞了武袍,又朝牧青山说。
宝音的身后系着束带,固定胸部,作男子打扮,也方便动手打架,牧青山的手触及她背部肌肤时,两人都不易察觉地稍稍颤抖。
解开束带后,宝音松了口气,半敞着怀,一身肌肤雪白,倚在案畔喝酒。牧青山看她不是,不看也不是,屏风后只有俩人。
“我抱着你睡?”宝音笑道,“像老乌抱着潮生一般。”
“不,”牧青山说,“别过来。”
牧青山就地侧躺,蜷在地上,就这么睡了。宝音一壶酒喝去近半,端详牧青山睡容,片刻后闭上双眼,感受他的梦。牧青山抬起一手,无意识地挥了挥,将苍狼驱逐出自己的梦境。
宝音睁开双眼,注视牧青山,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想将他久久地记在自己脑海中。
“初见你那年,你还是个小孩儿,”宝音低声说,“姐姐问你叫什么名字,你也不回答。可那会儿我已经知道,我一直在找的人,总算找到了。你说上一辈的苍狼,有多在乎白鹿?他的爱足足过了数百年,也不曾消散。”
“再见你时,你族人被杀,你独自站在火海里,眼里全是恨。”宝音低声道,“我的心都要碎了,你知道吗?我只想将天底下最好的都给你,让你忘了这一切。可是啊,我还是太天真了……我没有经历过全族被屠的痛苦,又怎么会一厢情愿地以为,你过上好日子,就会慢慢地淡忘族仇与家恨呢?”
“不要说了。”牧青山答道。
宝音眼中多了几分桃意,说:“我偏要说,明天你就走了。”
“那你说罢,”牧青山翻了个身,仰躺着,“说个够。”末了又叹了口气。
宝音问:“你叹什么?”
牧青山沉默。到得深夜,喧闹的客栈内渐渐安静下来,唯余外头的雪落地的沙沙声。宝音又道:“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想的是,如果我不是苍狼,你不是白鹿,兴许又是另一番宿命了,是不是?”
这次牧青山没有否认。
宝音:“你以为我不想成为苍狼,陷在上一世留下的没完没了的相思里。可是啊,我反而觉得这样真好。”
牧青山:“为什么?”
宝音:“因为在世上,碰上一个真正喜欢的人,是很难很难的呀。都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求而不得,余生就要没完没了地受苦。我怕的却是,红尘万千凡人,没有一个能让我动心,那样的话,一辈子该有多绝望呀?能动心,哪怕得不到回应,也是好的。”
牧青山不说话了。片刻后,宝音整理衣袍,也侧躺下来,从身后抱着牧青山,亲昵地贴在他的背后,牧青山没有动,也没有拒绝她。
明日,虽不知乌云是否将挡住阳光,但天大抵总会亮。
天亮时,他们就要在长安分道扬镳了,宝音回往室韦,牧青山则没入风雪,消失于世上,许多年后,他将在世界的某个地方死去,留下白鹿的力量,令后来者继承。
宝音也只能将执念交给下一任苍狼。他们在这一生中匆匆相遇、相知,复又分离,犹如时光中无数没有结局的故事。
可谁又在乎呢?
长安城外,漫天飞雪,牧青山依旧一身猎装,打量宝音。
“那么,”牧青山说,“就在这里别过。别再来找我了。”
“行。”宝音笑道,“后会无期。”
牧青山转身化作白鹿,踏空离开;宝音则化作苍狼,在雪地上奔跑,留下一行绵延向遥远北方的足迹。
她使尽全力奔行,就像有生以来第一次发现自己是狼的那一天,她被自己的容貌吓坏了,在湖水的倒影中审视自己妖怪的外表,发出恐惧的呜咽声。她在锡林格勒的草原上狂奔,犹如想冲出这个恐怖的梦境。
那年苍狼奔过海拉尔,跑向北海畔的卡罗刹群山,又奔回草原,跑了一个来回。后来她从交叠的诸多梦境中逐渐知道了往事与经过——她是狼神的托生,这就是她的宿命。
奔行成为习惯,在草原的狂风中疾奔令她觉得自己飞了起来,与世界同为一体,什么也不必多想,烦恼被远远地抛到了身后。
一旦停下时,她便觉得自己是孤独的,站在荒原上环顾天地,她不是人,也不是兽,孤零零地伫立于世上,犹如被造物所遗弃的孤儿。
在世上的远方,还有另一个孤儿,正在等待她前去,与她作伴。于是她在某一天,毅然转身奔向敕勒川。
正如与白鹿分开的那天,苍狼正在雪原上疾奔,它越跑越快,纵身踏空,越过了长城,发出狼嗥,直到夕阳西沉,平原上传来遥远的几声不易察觉的啸叫,苍狼立于烽火台上,纵情发出长嗥。
塞内外群山中的狼在寒风中苏醒了,纷纷应和,但苍狼没有停留,它跃下烽火台,继续奔跑,朝向更远的北方。
绵延的山岭中,巨大的阴影转来。
苍狼突然停下脚步,直觉在提醒着它,有什么事即将发生了。
一只黑鸟展开铺天盖地的羽翼,轰然袭来!
苍狼登时抽身,在空中后退,鸟爪当头掠下,苍狼胸腹顿时殷红血液四溅,碧绿的狼目中倒映出黑翼大鹏鸟之形。
它眯起了双目,在空中翻身,但黑色的羽毛已如暴雨般飞射而下,裹住了它的身躯,宝音变幻成人形,抖开苍穹一裂,与黑翼大鹏鸟的利爪相击。
魔气!
魔气崩散,下一刻,她的咽喉已被鸟爪牢牢扼住,黑翼大鹏将她平地提起,无视了迸发的闪电与雷霆,甩上空中,羽翼舒展到极致,正要凌空转身,飞向山中之际——
一枚箭矢拖着闪烁的梦境光辉,破开晨昏的分界线,呼啸着射向黑翼大鹏!
正中黑翼大鹏鸟的胸膛!
黑翼大鹏发出狂啸,甩开了爪间的宝音,转头扑向箭矢来处!
牧青山立于最高的松树顶端,不避不让,开弓,拉弦,放箭!他面无表情,连珠箭接二连三飞去,疾取黑翼大鹏翅、爪、头部。魔气爆发,犹如海浪般涌向塞外森林,诸树倒伏,牧青山依旧屹立。
直到黑翼大鹏扑到面前三丈处,牧青山最后一箭射穿了它的左翼,方收弓朝侧旁飞扑、避让。黑翼大鹏失去平衡,旋转着滚向森林,撞断无数树木,发出巨响。
牧青山从高处坠落,平衡身躯,几次纵跃后消去余力,落到宝音身畔。
魔气蒸腾,黑翼大鹏消失了。
宝音睁大双眼,躺在雪地里,胸腹鲜血淌出,犹如暗红的玫瑰花。
“那一招很难防,”牧青山平静地说,“我提醒过你。”
“但你也说它已经死了,”宝音道,“怎么又出现了?”
“我不知道。”牧青山抬头看天际,“我确实摧毁了它,兴许因为天魔宫崩毁后,释放出的戾气太盛,它又复活了。你能起身么?”
“拉我一把,”宝音喘息道,“我感觉肚子都要被抓穿了。”
牧青山伸手,将宝音从地上拉起来,让她以手臂搭在自己肩上,走出树林。
“那家伙呢?”宝音不住回头看。
“跑了,”牧青山道,“往东南边跑的。”
风雪中,两人踉踉跄跄走着,拖出了一道血迹。片刻后牧青山见这般行走实在太慢,便化作白鹿,载着宝音踏雪凌空飞奔,不时警惕周围环境,只怕黑翼大鹏再骤然来袭。
到得一处平原上,远方出现了一只狐狸远远地看着,片刻后转身跑了。
“那儿有只狐狸。”宝音伏在鹿背上,抱着白鹿的脖颈,说道。
“都到这时候了,还抓什么狐狸?”白鹿答道,“你是狗吗?”
宝音笑了起来,白鹿又道:“别笑!伤口淌血!”
“跟着走看看?”宝音说。
跟随狐狸的足迹,他们在深山中找到了一间小屋,那是猎户们入山狩猎时,留下的临时住所。屋内四面透风,牧青山打了个响指,点燃木柴,便暖和了少许,又解开宝音的绷带,帮她重新包扎。
宝音的伤口在胸腹处,牧青山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宝音却道:“你小时候当着我面洗澡,倒是不羞了。”
牧青山想说“这能一样?”但想到两人变幻为苍狼与白鹿本体,亦无异于裸身示人,确实没什么好在意,于是为宝音包扎好,让她躺在床上歇会儿,自己则在地板上和衣而卧,枕着手臂。
“那厮去了何处?”宝音问。
“不知道。”牧青山思考着上一次击败黑翼大鹏鸟的往事,说,“我分明击碎了它的‘核’。”
“没有神兵,终归不成,”宝音沉吟道,“得回去通知项弦。”
“不想回开封,你自己去罢,”牧青山却道,“要打仗了,届时又到处都是尸体,看得难受。”
一路上他们听到不少消息——金国大军沿东西两路攻城略地,所过之境,宋军无不是成千上万的报损与伤亡,天地戾气已不堪重负,如今又增添了不少。
“你说会不会是戾气重塑了魔核?”宝音说,“或者说你当初并未将黑翼大鹏鸟的魔核击碎,穆天子死后,戾气被释出,得到这股力量滋养,黑翼大鹏鸟便重生了?”
牧青山翻了个身,没有回答,说:“先睡会儿罢,待你伤好了再说。”
宝音只得不再说话,一时狭小木屋中只有两人的呼吸声。
片刻后,宝音又轻轻道:“喂。”
牧青山没有动,木屋外传来轻轻的抓挠声,似乎有什么在敲门。宝音一手撑着想坐起,牧青山则依旧是那没睡醒的表情,一脸不耐烦道:“进来罢。”
门“吱呀”一声打开,正是先前为他们领路的那只狐狸,狐狸后面,还跟着一只苍老的白狐。
“什么事?”宝音斜撑着上身坐起。
“狼神,鹿神,”那老狐狸前腿曲下,以跪姿面朝二人,说道,“两位到塞外来,荣幸之至。”
“不要寒暄客套了,”牧青山不喜欢狐狸的气味,木屋里来了两只狐狸,让他觉得有点不舒服,“有什么事?”
“这儿是阴山么?”宝音坐好后,倒是很温和,她对妖族向来还算亲切,说,“今日慌慌张张,还遭到突然袭击,也不知走了有多远。”
“回禀狼神,”那老白狐又道,“此地名唤色尔腾山,在阴山中段下。前些日子里,飞鸟带来消息,南边中原大地,魔王释出了魔气,连同北方亦发生了一连串的天地异变。”
牧青山答道:“魔王伏诛,天魔不会再转生,最后他释放出的戾气,天地脉自然会净化,是正常现象,不必过多操心。”
“是。”老狐恭恭敬敬地答道。
宝音沉吟片刻,而后道:“你们族中,发生了什么事?”
老狐又道:“小妖一族,世代居住于色尔腾山中修行,自唐时便已是虢国夫人族中一分支,在此地已有三百余年。三个月前,传闻古时三大妖王之一的大鹏鸟,被魔气所腐蚀,来到了色尔腾山中……”
牧青山:“它不是被魔气腐蚀,它原本就长那模样。”
“这话怎么听起来像朝咱们那位项副使学的,”宝音盈盈笑道,“不学好。”
牧青山听老狐狸絮絮叨叨的,实在心烦,复又躺下。宝音心念一转,问:“它在山上筑巢了么?”
老狐狸答道:“是,不仅筑巢,还以魔气,抓走了我族中不少狐子狐孙为奴,四处取食凡人。我等实在无力对抗,派出族中青年,往人族领地,昔时辽国上京求助于人间驱魔司。那位萧琨萧大人……”
宝音:“萧琨已南迁去了开封,辽国也被金吞并了,你们自然是找不到他的。”
那老狐又躬身,将口鼻触在地面,说:“只求狼神、鹿神救我全族。”
“嗯。”宝音没有答应,也不曾拒绝,只倚在榻上出神。
“知道了。”牧青山躺着,背朝宝音,说,“你们且先退出去罢。”
那老狐狸便与后辈离开木屋,片刻后外头又有窸窣声响,宝音说:“去看看送了什么贡品来。”
牧青山只得去开门,见狐狸们呈上数只死兔、一些鲜果。在天寒地冻的时节能找到野果,已极为难得,牧青山便忍着恶心,拔去兔毛,开膛破肚用雪洗净,烤了给宝音吃,让她恢复体力。
“小的们。”宝音喊道。
“又做什么?”牧青山问。
“让狐狸们替我找点酒来,”宝音说,“喝了才有力气干活儿。”
牧青山:“吃完你就给我躺着!这里前不见村后不挨店的!上哪里找酒!”
天明时分,宝音吃过烤兔子,睡熟了。牧青山用了少许果子后,趁着她熟睡,轻轻推开门,展开手臂,化作白鹿踏雪而去,投入山林之中。
狐狸们纷纷动身,为它带路。白鹿踏空上了连绵起伏的山丘,于树顶纵跃——它看见了南面明安川的高处,黑云聚集缭绕,于是停下了脚步。
“都走罢,”白鹿说,“我看见了。”
白鹿化作人形,在山峦外围落地,狐狸们便呼啦一下全散了。
魔气正在外溢,被黑翼大鹏纳入,此刻它正在明安川顶部源源不绝地吸食着这强大的力量,导致山峦外围的树木尽数化作了黑色的荆棘。牧青山施展轻功,几步跃上树枝,越过荆棘,朝着中心点不断靠近。
明安川顶部,飘浮着一团黑色的火焰,犹如凤凰浴火重生般,黑翼大鹏正搜集逸散的魔气,来重塑自己的妖身。
牧青山不断靠近,反手于虚空中一抹,手中出现了鹿角巨弓,然而距离仍太远了,须得足够靠近。
魔化的狐妖得到黑翼大鹏分出的力量,通体漆黑,于冰雪地上与荆棘近乎融为一体,感觉到了强大存在的靠近,纷纷抬头。
牧青山浑身绽放出梦境的光华,轻而易举切入黑气包围圈,黑翼大鹏鸟终于警觉,不承想白鹿竟去而复回,胆敢孤身前来挑战自己,当即发出愤怒的嘶吼!
“你是怎么活下来的?”牧青山拉开长弓,沉声道,“我明明记得已经将你摧毁了。”
牧青山立于一株杉树之顶,话音落,箭雨绽放!
霎时间箭矢铺天盖地,拖着光火,犹如流星暴雨般倾泻下大地,天地间被映照得一片敞亮,黑色的荆棘在这火焰下被烧毁,黑翼大鹏腾空而起,朝他扑来。
它的羽翼被光箭暴雨击穿,羽翎残破飘零,呼啸着冲向牧青山,牧青山这次再不避让,犹如许久前的对决,虚晃右手,鹿角弓消失,继而双掌合拢。
随着这个动作,漫天肆虐飞扬的箭矢被重重收起,化作一杆巨大的光箭,平地而起,随着牧青山并手,剑指疾冲,射向黑翼大鹏!
对决的过程虽只有短短数息,牧青山却使出了所有的修为,燃烧了自己的神念。顷刻间,明安川中神音大作,历代白鹿之神的力量聚集为幻影,浮现于他的身后。
牧青山化身北方大地古神,鹿角舒展,角如巨树枝杈,繁花绽放,以右手拖过虚空,凌空抓住了那杆长箭,左手以拈花式前推,温柔却坚定地抵挡住了黑翼大鹏的冲撞。
以光箭刺入黑翼大鹏心脏的最后刹那,无数记忆再次朝他涌来。
犹如被黑翼大鹏鸟吞噬,被项弦与萧琨解救前的那段时日。
“妖族才是神州大地的主人……”
三百年前,黑翼大鹏与鲲同为一体,吞噬魔种,化身天魔留下浩劫的往事再次呈现,过去的、未来的,透过梦境扰动着白鹿的神力,而在那重重力量波动中,一个似曾相识的面孔再次出现。
穆天子现出了狰狞的冷笑,伸出枯槁的魔爪,攫向白鹿!
牧青山陡然睁大双目,黑气轰然爆发,将黑翼大鹏与鹿神同时推开,树木尽数倒伏,黑翼大鹏一爪扼住牧青山,然而下一刻,雷鸣震响!
天空中的黑云仿佛得到引动,聚集起万丈狂雷。大地上,宝音交叉双爪,举向额前,喃喃念诵着古老的咒文,电光在苍穹一裂上流动,与万丈高空的阴云形成呼应,雷电蓄势待发,随着她双爪挥出,前后朝向高空。
大地上的宝音犹如引雷的塔尖,刹那发动了强悍的雷煌之力!
只见一道狂龙般的电光从天到地,刷然连接了两处放电位,将世间撕成了两半,黑翼大鹏鸟的魔躯正在闪电的必经之路上,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大爆炸。
牧青山犹如断线风筝般飞落,黑翼大鹏鸟之身在空中飘零,黑色羽毛纷飞,收缩为魔核不断旋转,化作黑色流星,投向南方大地。
牧青山撞在一棵松树上,撞断了无数树枝,带着白雪惊天动地地滚落下来,雪花轰然坠了宝音满头满脸。
“你还好吗?”宝音焦急万分,忍着伤口剧痛,抱起牧青山。
牧青山深呼吸,睁开双眼,看着头上满是白雪的宝音,宝音焦急地说着话,但牧青山脑中嗡嗡作响,降神燃念的瞬间爆发消耗了他全身力气,此刻近乎失聪了一般。
牧青山笑了笑,宝音却红了眼眶,坐在树下期期艾艾地哭了起来,狐狸们叼着树叶与草药过来,围在苍狼与白鹿身畔。
昆仑山,白玉宫。
“我还是条鲤鱼那会儿,”禹州如是说,“就走过这条路,那已经是三百多年前的事了。”
潮生没有骑乘禹州回往昆仑,而是沿着九曲黄河第一湾所在的若尔盖高原,与乌英纵徒步行走。
禹州并不催促他,反正总有一天能到,急什么呢?
传说盘古开天辟地之时,群山沿大地崛起,犹如巨大鱼群耸立的背脊,但那都只存在于传说之中。
哪怕是世间活得最久的皮长戈,亦看不见群山的诞生与崩落。
一百年,人的生命将步入死亡;一千年,龙的寿命也将迎来结束;十万年,岩石将被光阴磨成齑粉;百万年,江河将干涸;千万年,山峦终于夷为平地。
奈何沧海桑田,在神州大地近乎永恒的光阴中,俱是弹指一瞬而已。
潮生见过父母后没有朝禹州求证,一路无话,从西夏国内进入西海,与乌英纵相伴,慢慢地走上了若尔盖,西去昆仑。他努力地不去多想此事,毕竟所有的答案终有一天将浮现,所有的疑惑也终有一天会被解开。
当他们沿着朝圣古道登上昆仑之巅时,站在石碑前,虚空中的台阶再一次浮现,这天终于来到了。
“长戈!”潮生喊道,“我回来了——!”
偌大白玉宫中空空荡荡,潮生没有得到任何回答,他震惊无比,快步奔向宫殿中庭处的巨树。
“句芒大人!”潮生大哭道,“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句芒的枝叶已完全枯萎,白玉宫内一片阴沉,戾气顺着天脉源源不绝地从高空处注入世界之树中,再沿着树干与根须流入地脉,黑色的灵气近乎摧毁了这棵神树,它的叶子已落光,枝干化作诡异的黑色,木纹上闪烁着黑紫色的光芒。
潮生冲到树前,抱住了祂的树干,侧头贴在树上,心里涌起恐惧与战栗。
幸而在那树干的最深处,仍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绿意正在极缓慢地搏动。
“戾气已达到了数千年来至为强盛的时候。”禹州朝乌英纵说,“神州当下正维持着一个危险的平衡,一旦句芒崩溃,再也无法稳定这股力量,将引起一场连环灾难。”
乌英纵:“会如何?”
“所有的生灵都将被魔气影响。”禹州说,“飞禽走兽遭到魔化,体型兴许会变大,变得更暴戾?人会怎么样?不清楚,这是从未发生过的。”
“长戈!”潮生转身喊道,“你在哪儿?这是怎么回事?”
白玉宫王座前,趴着一只老迈的貔貅,潮生更为震惊,扑上去喊道:“长戈!”
貔貅无力起身,不住挣扎,想睁开双目,潮生摸到它的胸膛,心脏仍在跳动,便安心少许,以灵力注入它的身躯。
慢慢地,貔貅身上焕发出金光,恢复了近乎赤裸的壮汉形态。皮长戈侧躺在王座前,仿佛仍有点昏昏沉沉,他竭力清醒少许,说:“潮生,你回来了。”
潮生怔怔看着皮长戈,皮长戈坐起,朝他努力笑笑,又说:“这次下山好玩么?给我说说?”
“你怎么了?”潮生若非亲眼所见,绝无法相信。
“只是睡了一会儿。”皮长戈道,“猿小弟也回来了?嗯,吃饭了不曾?我去给你们找点吃的。”
潮生说:“你为什么这么没精神?”
“我去罢,”乌英纵说,“你陪着前辈。”
潮生有许多话想问,一时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潮生抱着皮长戈,生怕他生病,但源源不绝地注入灵力,亦没能让他完全恢复以往的模样。
“句芒大人神力衰弱,”禹州解释道,“白玉宫的结界变得不稳定,长生结界一旦失效,生死轮转的力量就会在他身上再次呈现。”
皮长戈点了点头,说:“是啊,都是自然现象,潮生,不要难过。”
潮生站起身,皮长戈说:“唯今之计,只有希望句芒大人能挺过这一劫罢。”
乌英纵找了些吃的,潮生为皮长戈卷了面饼,喂到他嘴里。
禹州却不吃,坐到一旁的平台上,说:“皮兄自从天魔宫被毁后不久,就总是昏昏沉沉的,我才下去找你们。”
潮生担心地看着皮长戈,皮长戈一身肌肉与平时无异,面容也没有任何衰老迹象,依旧是人族男性三十来岁的面容,只是精神比从前疲惫了许多。
“老了,”皮长戈笑道,“正常的,潮生,只要别离开白玉宫,我还能活很久呢。”
潮生眼眶发红,握着皮长戈的手。
皮长戈说:“这一路上,想必也累了,英纵,你带潮生回去,先歇息罢,有什么事,慢慢地再说不迟。”
说毕,皮长戈又问潮生:“这次你的朋友们怎么没来?我猜要在家里多住些时候?”
“我不走啦。”潮生说。
“好。”皮长戈恢复少许精力,起身,说,“你去睡,不着急。”
是夜,白玉宫外的天空中出现了奇异的景象,一轮黑月悬挂于天际,夜空变成了反色,那是魔气透过句芒这株净化灵枢,笼罩了昆仑山巅后形成的特殊天象。
入睡前,潮生忧心忡忡地去为句芒浇水。
翌日太阳升起后,世界的反色愈发明显。黑色的太阳迸发着光火,就像日蚀一般。
潮生走出寝殿,今天清晨,乌英纵便不知去了何处。
他发现白玉宫周遭所有的动物都显得委顿不堪,甚至有距离结界边缘较近的一只羚羊已死了,这是它们在仙境中生活许多年后,第一次迎来死亡。
动物们对死亡显得不知所措,围在尸体前闻嗅,仿佛以为它还会再醒来,潮生走过去时,它们便全散了。
皮长戈正拄着一把铲子,在花园里挖坑,要把它埋了。
潮生怔怔看着这一幕,皮长戈擦了把汗,朝他说:“路儿活了一百六十多年了,是晚霜从山下带回来的,也不曾修炼出内丹。这些家伙,身在福中不知福,总在混日子。”
“是真的吗?”潮生说。
“什么?”皮长戈问,“什么真的假的?”
潮生道:“我要成为新的树,接替句芒大人,净化天地戾气。”
皮长戈十分意外:“谁告诉你的?”继而转念一想,说:“见过你爹娘了罢?总是不听话,我告诉过他们,不能与你再见面。”
“为什么?”潮生眉头深锁,走近皮长戈,说,“为什么一直瞒着我?!”
皮长戈沉默了,埋头继续挖坑,安葬死去的羚羊,仿佛不仅为它掘墓,也为了安葬他自己。
“你说话啊!”潮生又道,走过去,抢他的铲子,说:“到底是怎么回事?直到现在,还要瞒着我吗?”
皮长戈笑了笑,看着潮生,伸手想摸他的头,潮生却仿佛受到了欺骗,挡开他的手。
“我只希望你过得快乐,潮生。”皮长戈认真道,“或许最初,将你带回白玉宫时,我有过那么一瞬间的念头,让你成为新的‘树’。”
潮生看着皮长戈的双眼,皮长戈又抬头望向远处的句芒,感慨道:“人间的七情六欲,何等强大?瑶姬、盛姬、晚霜想成为人,受情所困,哪怕在仙境之中,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什么?”潮生不明白皮长戈的话。
皮长戈示意潮生放下铲子,朝他伸出手,潮生犹豫片刻,接受了这个和解的讯号,扒着皮长戈的肩背,一跃而起,就像从前一般,坐在皮长戈宽阔的肩上。
“你长大了,也变沉了。”皮长戈说。
“告诉我,”潮生不悦道,“别再东拉西扯的了!我真要生气了,长戈!”
“好,好。”皮长戈很有耐心,肩上骑着潮生,往白玉宫正殿内走去,前往中庭。
“天地就像一个巨大的炉子,煅烧着身处其中的众生,活在世上虽有诸多快乐之事,大部分时候,万物却都在受苦。”皮长戈解释道,“想必你去了人间一趟,早就明白了。”
“我却觉得,虽然大部分时候都在受苦,但总有快乐的事呢。”潮生答道,“这是我前往红尘中的感受。”
“是,都一样。”皮长戈如是说,“受苦就会有戾气,爹娘死了,自己被折磨,人族互相征战厮杀,贪婪、诡骗、凌辱……死后,众生释放出戾气,飘荡于天地间,被天地脉吸收。”
“得以净化。”潮生说。
“是的,昆仑神树,就是净化戾气的大地灵枢。”皮长戈说,“它以蓬勃的生之力量,带给世上万物以希望,释放出神力,以形成长生结界,守护昆仑山白玉宫。”
“但戾气也不全归于天地脉,”潮生道,“一旦多了,也将聚集在人世间遗落的魔种上,形成天魔再次转世。”
“对。”皮长戈说,“由心灯持有者与不动明王传人,联手驱魔,将魔种击毁,令戾气释放出来,回归天地,再等待下一次的轮回,这就是神州不断轮转的宿命,最初传言千年一轮回,但随着人族的杀伐与征战增加,天魔转生的时间也越来越短。”
白玉宫中满地落叶,犹如进入深秋,这是潮生回到昆仑以来第一次得见的异兆,随着句芒神力的消逝,仙境万木凋零,繁花枯萎,生机不再。
“作为世界灵枢的句芒大人,”皮长戈来到树下,抬头眺望,说,“职责便是连接天地脉,净化源源不绝的戾气,让转生的新魂不再带着过往的悲伤与痛苦,不再将前生往事带到人间。句芒大人若死去,轮回中的戾气将更难消解。届时万物都会在岁月间逐渐魔化,你所看见的大地上,会有真正的妖魔横行,或者说,人族势必也将改变模样。”
潮生:“句芒大人还能撑多久?”
“我不知道。”皮长戈侧头问肩上的潮生,“你觉得呢?你是祂的孩子,你与祂有特别的感应与联系。”
潮生眼里带着茫然,答道:“没有,祂什么也不曾对我说过。”
皮长戈感慨道:“早在两千年前,句芒大人就应当卸任了。”
潮生陡然想起了往事。
“结出第一枚果实时,便意味着神树的生命已走到了尽头。”皮长戈在树前坐下,若有所思地说,“但那枚果实被穆天子窃走了。”
“嗯。”潮生抱膝,倚在皮长戈身畔,说,“又过两千年,才有了我,是这样吗?”
“对。”皮长戈答道,“我想,你是祂用尽最后的力量,所孕育出的继任者了。不过祂聆听了这许多年来,浇灌仙水的众神侍的祈祷,也许明白诸多神侍的愿望……我不知道祂听到了什么,又在想什么。
“会不会是,祂希望在生命的最后时光里,让你代替祂,去看看自己多年来守护的这个人间?”
一股突如其来的悲伤涌上心头,潮生起身,把脸贴在句芒的树干上,泫然不语。
皮长戈说:“再后来,就都是你知道的事了,你回到昆仑,陪在我的身边。
“青鸾若还在,一定会催促我让你尽快化树,接替句芒大人,稳定天地脉,成为灵枢。可是潮生啊……”
皮长戈看着潮生的眼神,充满了莫名的意味,那是久远的孤独?抑或不舍?
潮生当即全明白了——皮长戈也不愿意自己成为新树,他舍不得自己。他在近乎永恒的时光里待得太久了,身边多了一个伴,又有了新的生活、新的盼头。
“你总是吵吵嚷嚷,”皮长戈两手努力搓脸,换了副表情,让语气显得轻松些,说,“自从你来了以后,原本冷冷清清的白玉宫热闹许多,我已很老了,只想再过几天热闹的日子,我舍不得你啊,只想再陪伴你几年。”
潮生默不作声,离开神树,来到皮长戈身后,从背后紧紧地搂住了他。
“我以为那一天不会到来。”皮长戈从中庭望出去,透过白玉宫的高门,望向云雾缥缈的昆仑山下,那已被戾气所笼罩的天空与大地。
“多与你相伴一天,也是好的。”皮长戈自嘲般地说,“我也不是不曾想过这些……所有的事,待你渐渐懂事了,该怎么朝你交代呢?你大抵不会愿意变成一棵树,留在这儿日日夜夜地受苦罢。净化戾气的时候,众生的生离死别、爱而不得、仇苦、怨恨,都会从你的心里流淌而过……”
“……有时我总在想,过得一天是一天,说不定不会发生?”皮长戈感慨道,“有时我又在想,要么就让结界崩毁算了,从西王母种下句芒的那天,这一切就注定不公平;没有人问过以后的你怎么想,没有人在乎你会过什么样的日子。”
潮生哽咽起来,眼泪淌在皮长戈的脖颈上。
“不过我在乎,”皮长戈又自言自语道,“潮生,我在乎啊,所以我没有说;我不曾告诉你这些,就是不愿你牺牲自己,成为新的树。
“但你还是找到了你娘,得知经过,所以这就是宿命吗?”
皮长戈笑了笑,摸摸他的头,说:“不要哭,潮生,你是个好孩子,一直都是。”
“我要怎么做?”潮生道。
皮长戈没有回答,潮生平静下来,红着双眼,突然笑了起来,说:“我明白啦,我也想好啦。”
“真的?”皮长戈的语气很平淡,他长叹一声,闭上了双目。
“对。”潮生竭力稳定自己的情绪,来到树前,把手按在树干上,尝试着引导戾气,像句芒一般,令这两千年来积聚在天地间的怨恨从自己的脉轮中流淌而过。
“我想好啦。”潮生再一次说,“禹州说得对,红尘确实是很美很美的,有一起喝酒的伙伴,有一传十里的乐声,有昼夜不灭的灯火。”
皮长戈:“潮生,我还没想好。”
“……却也有风雨飘摇的暗夜、朝不保夕的凡人与苦苦挣扎的众生……”潮生抚摸句芒,喃喃道,“斛律哥哥往生入轮回那天,我就有种预感,你知道吗?长戈,既然守护他们是我与生俱来的责任……”
皮长戈睁开双眼,起身快步走向潮生。
“让我与老乌好好道别,我们就开始罢。”潮生闭着双眼,说道。
皮长戈不由分说,抱住潮生的腰,将他带离了巨树,荡漾在句芒与潮生身前的戾气轰然消散了。
“放我下来!”
皮长戈扛着潮生,虽不言语,却散发出极致的怒意,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释放如此龙威。
貔貅是龙种,皮长戈亦是上古神兽,乃始祖神龙之后代,其力量甚至较之大部分龙族更强,此刻他怒而发威,整座白玉宫都在颤抖。
“到句芒大人真正撑不住那天,”皮长戈说,“我会的。现在,乌老弟,你看着他,不要让他再靠近神树!”
乌英纵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台阶,皮长戈将潮生交给他,转身离开。
是夜,禹州坐在台阶前,皮长戈则倚在王座下,疲惫不语。
“祂快不行了,”禹州说,“人间若再启战事,死个百万人,句芒大人就会彻底崩碎,你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还有么?”皮长戈问,“我这都上千年没喝酒了。”
禹州晃了晃手中的酒瓶,说:“只剩这点儿,山下连吃粮都够呛,灾荒年里没法酿酒。”
皮长戈接过,咕咚咕咚地喝完,最后倚在王座上,睡了。
潮生被关在了自己的卧室里,卧室内,大部分地方空空荡荡,鲜少有摆设,唯独木柜子内的抽屉里,存放着许多年前皮长戈为他做的、哄小孩儿的木制玩具,木人木偶,还穿上了破布裹着的衣服,一个是西夏皇帝,另一个则是西夏皇妃。
六岁那年离开父母后,潮生颇有点害怕,皮长戈便做了这两个小人来陪他,除此之外,极尽温柔,白日间寸步不离,晚上则将他搂在自己怀中睡觉。
小孩儿大抵爱玩爱新鲜,昆仑花园中颇有野趣,大多俱是皇宫中接触不到之新奇物事,渐渐地,潮生也就忘了父母,将皮长戈视作了亲人。
他又翻出一个手工雕琢的木制貔貅,十二岁那年,他实在无聊,便让皮长戈化作原形,照着它的模样做了这个小摆件。
潮生取出小人,把它们放在一个小木车上推着走。
“我要不这么做,”潮生说,“爹娘也活不下去,项弦,萧琨……哥哥们所在的红尘里,也会充满戾气。妖魔横行,人族渐渐被魔气侵蚀。”
“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乌英纵的声音道。
此刻他坐在卧室的窗台上,高大的身形挡住了月光。
潮生答道:“你在哪儿我都知道。”
“因为‘气’么?”乌英纵抱着胳膊,侧脸于月下形成剪影。
潮生“嗯”了一声,低头看着手里的木人。
乌英纵:“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朝我说,潮生?”
潮生很难过,得知自己的宿命与职责以后,他最先想到的,往往不是即将面临的处境,以及遭受净化戾气这一过程的折磨,而是在于深深的、对身边人的愧疚感。
潮生知道乌英纵舍不得自己,自己这么做无异于抛下了他,任由他孤苦伶仃,也许他将留在昆仑守树,像皮长戈一般,度过千年万年的光阴。可是自己从此就不能再说话,不能与他相抱,不能再跟在他身后,去许多地方了。
“对不起。”潮生快哭了,转头望向乌英纵。
乌英纵今夜换了一袭衣服,从头到脚,穿着连体的束身黑衣,犹如潜于夜间的刺客。他的身材高大,刺客装上身后,有种神秘与危险感。
潮生不明所以,看着乌英纵。
两人对视,乌英纵的眼神充满了悲伤,仿佛有千言万语,却无从诉说。
“过来,让我抱抱你。”乌英纵又说。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命令潮生。
但潮生并不觉异常,放下手中的木头爹娘与木貔貅,走向乌英纵。
乌英纵抱住了他,紧紧地将他搂进怀中,潮生有点痛,但没有推开乌英纵。紧接着,乌英纵愈发用力,按在了潮生的颈脉上,潮生身体一软,两眼发黑。
乌英纵抱着潮生,与潮生一起,从窗沿往外一躺,坠下白玉宫千百丈高崖,再化作一道黑影,跃入山峦。
他越跑越快,下得昆仑峰顶之际,化身为猿,没入山林,长啸一声,消失在茫茫群山之中。
洛阳,阳春三月,群芳斗艳。
此地距开封不过四百余里,却犹如抵达了另一个世界,春天满城牡丹。城中虽历经年前一战,通天塔再次倒塌,五凤楼伤痕累累,整座城市留下了古朽的时光印记,却仿佛有什么在废墟之中缓慢而坚定地破土发芽。
项弦打着赤膊,在洛阳驱魔司中给柱子重新刷漆。辽国的少年们来协助整理内舍,该修的修,该补的补,遇事不决时俱喊萧琨,一时叫“爹”的声音此起彼伏,萧琨只得在内庭与前院中来回穿梭。
“爹!这口井堵了!”
“不要下去,”萧琨阻止道,“等项弦来。”
“爹!这儿还有吃的!”
“放太久了!不能吃!”
“爹!这个是什么?”
“爹!这儿有只鸟儿,啊?飞走啦?”
“爹,你在哪儿?快来!”
项弦边刷漆,边觉好笑,随着喊道:“爹!快来!”
萧琨对他倒是答得爽快:“儿子!又怎么了?”
项弦突然一刷过来,萧琨差点被红漆涂了满脸,两人在廊前扭打。项弦说:“把府尹送的那两只羊收拾下,待会儿抬去益风院吃。”
项弦与萧琨来到洛阳,虽盘缠有限,益风院的孩子们却过上了有别于从前的好日子,毕竟两名当家人在,再如何也不必只吃饼了,过上了每天都有一顿肉的幸福生活。
阳光明媚的午后,查宁与少年们抱着洗净去膛的羊回益风院,小孩儿们欢呼一声。项弦打着赤膊,萧琨则解了外袍,只着无袖里衣。萧琨在一块白木板前解羊,项弦则在做韭花、酱、荠等混合于一处的蘸料,香气扑鼻,令人不停地吞口水。
院内架起两口大锅,里头滚着雪白的汤,汤里是水煮羊肉,外头又有不少辽人拿着碗在排队。
“爹,”有人说,“我要吃羊头。”
“待会儿让他给你撕。”萧琨刚坐下来歇会儿,又被儿女们围住了。
“他是娘吗?”有人问。
萧琨:“……”
小孩儿们最是敏感,见项弦整日间眉来眼去,对萧琨连拍带逗,萧琨却努力维持着正经,分明就是爱人模样,一早就发现了。
“别浑说。”萧琨脸皮实在太薄,每次都不想多解释,能打岔就打岔,力求混过去。
“我都听见了!”项弦在锅前说,“来,叫爹,爹先给你舀点汤喝。”
萧琨忙以眼神示意项弦莫要胡说,孰料项弦又一本正经道:“告诉你们一个秘密,我才是爹。”
萧琨马上道:“他说的话,半句也不能信。”
所有大孩子哄笑,小孩子不明其意,也跟着笑。
萧琨又道:“查宁!给我过来,我要考校你功课。”
入夜时,两头羊吃得干干净净,项弦提议在驱魔司清理出来前,暂且住在益风院内,也方便萧琨与久别重逢的孩子们相守。仅半年光景不少孩子已明显长大了,令项弦不由得感慨生命之力是世上最旺盛、最强大的力量。
萧琨在房中察看洛阳府尹遣人送来的文书,项弦沐浴后则坐在廊下,与女孩儿们说话,大伙儿不敢打扰了萧琨,便都来找项弦了。
“这是什么?”有人发现了项弦的手绳,开始拉扯。
“爹也有一个。”
“所以说他是娘。”
“叫爹。”项弦道,“给你们变个戏法看。”
“项弦!”萧琨在里头正色道。
外头嘻嘻哈哈的,一下全散了。
项弦上了房内榻去,萧琨看完文书,项弦问:“有什么挣钱的路子?”
益风院这么多张嘴要吃,每天一睁眼就是钱钱钱,实在令项弦很头疼。
驱魔司迁署令还没下来,以宋廷的速度,想必年底前不会有文书。没有任命,就领不到俸禄,领不到俸禄,就得自己去想办法弄钱。
“都是些小妖,”萧琨说,“明后天出一趟城,徽州一带,现在天地间戾气强盛,妖怪们的修为都涨了,秉性也凶猛不少。”
“报酬呢?”项弦坐起,说,“我看洛阳还有不少大户人家,不如抓几只妖怪放他们院子里,再上门除妖去?”
萧琨:“这主意好,天魔都得叫你一声爹。”
项弦笑了起来,末了又道:“这戾气也不知多久才能消散。”
“会好起来的。”萧琨收起文书,转身道,“躺下。”
项弦只拿手去摸萧琨的腰,萧琨便来解他衣物,项弦还与他打趣道:“你不是契丹,你是匈奴。”
“什么匈奴?”萧琨一头雾水,转念一想差点爆笑,奈何外头院里尚未全睡下,不敢太明显了,且墙壁甚薄,只得偷偷摸摸犹如做贼般。
不多时,只听院里门响,又有嘻嘻哈哈的声音,萧琨异常警觉,连项弦也紧张起来,忙稍稍推开他。
“怎么还没睡?”萧琨朗声道。
外头的孩子们终于跑远了,听不出是谁。
项弦简直哭笑不得。自从来了洛阳,两人心情都轻松不少,在益风院内生活,犹如回家一般,平添诸多乐趣。
千里之外:
剑门关下,客栈中,潮生在鸟叫中醒来,猛地坐起,睁大双眼。
“我睡了多久?这是哪儿?”潮生看见外头一片葱翠,已不复昆仑山之景。
“川蜀。”乌英纵正在院中晾衣服,答道,“我让你多睡了会儿,免得又被禹州抓回去。”
潮生:“……”
乌英纵:“吃什么?你一定饿了。”
潮生难以置信道:“为什么这么做?!”
乌英纵没有回答,出去为潮生准备食物。潮生想下床,却一阵头晕目眩,饿了足有半个月,连站着也没有力气。
片刻后,乌英纵端来一个食盒,里面是几份点心、一份面食,又有一杯茶。
潮生已饿得不行,连争吵的力气都没有,只得先狼吞虎咽地吃了,喝过茶后,理顺了气息,眉头深锁,看着乌英纵。
乌英纵只看着他,不主动开口说话。那夜离开昆仑后,他在茫茫风雪中化身巨猿,抱着熟睡的潮生攀越山岭,进入西海,沿途只是一路狂奔,仿佛跑得越快,便越能逃离那个注定的宿命,前往他期许中的、充满希望的那个温柔乡。
抵达西宁后,他又买了一辆车,马不停蹄,驾着它离开西海,前往汉中,沿途绿意迸发。在选择回开封还是继续南下时,他开始犹豫了。
候鸟带来消息——开封经历了岁前一场大战,险些国破,乌英纵方知自己与潮生离开大宋,前往昆仑时发生了这么多事。
既已离开项弦,乌英纵便不想再回去给他和萧琨添麻烦,从今往后,他将一心一意守在潮生身畔。于是他毅然决定,在汉中折向西南,取道剑门关入蜀。
至于到了蜀地,再去何方,他还不曾想好,潮生也终于醒了。
“为什么?”潮生说。
“什么为什么?”乌英纵明知故问。
潮生:“为什么带我离开昆仑?皮长戈已经全告诉我了,我要接替句芒大人,成为新的树。你为什么把我带下山?”
乌英纵:“因为我不想你死。”
潮生:“我不会死!我只是成为树!”
乌英纵:“对我、对你而言,与死去就没有区别了。”
潮生:“那天地间的戾气怎么办?你感觉不到么?”
乌英纵:“不管它。”
潮生:“你在说什么!你一定是疯了!”
无论潮生怎么闹,乌英纵始终慢条斯理,很有耐心。
潮生起初激动得很,朝乌英纵大声质问了一会儿,乌英纵始终是那平静的表情,仿佛早已知道潮生醒来后的反应,稍后又收走了食盒,说:“你刚睡醒,不能多食,晚上再带你去吃好的。”
乌英纵回到院中,继续晾两人的衣服,潮生现在能行动了,追到院内。
“我要回去。”
“不行。”乌英纵淡淡答道。
“你不能这样!”潮生大声道,“送我回白玉宫!”
小院一侧,有人听见争吵,当即好奇出来看了一眼,两人所居,乃是剑门关下的民宅,邻居好奇打量,却忌惮乌英纵个头高大,更像练家子,便又回去了。
“你为什么不愿意我成为神树?”潮生说。
“这还用问么?”乌英纵说,“我不想失去你。”
潮生:“长戈也不愿意,但他明白。”
“我和长戈不一样。”乌英纵晾完衣服,沉默片刻后又轻描淡写地说,“他是神兽,我是妖怪,妖怪就是这样的,没有大局观,灵智未开,蒙昧,也不曾有仁义礼智善的教化。”
乌英纵收起盆,走了,余下潮生站在院中发呆。
是日稍晚时候,乌英纵过来,要给潮生换衣服,潮生拒绝了,乌英纵却很有耐心,拿着衣服站在一旁。
“一旦戾气冲破句芒大人树身,”潮生道,“魔气就会席卷神州,妖怪们都会变异,大地也会成为焦土,你也不在乎么?”
“不在乎。”乌英纵说。
“那咱们就没有住的地方了!”潮生说,“最后不都是一样?”
乌英纵:“总会有地方躲。”
潮生与乌英纵相识日久,从未见过他的这一面。
潮生:“到得那个时候,你就不会这么想了。”
乌英纵:“到得那时,我去找魔种,当天魔,把所有魔气吸过来,再让老爷一剑杀了我。”
潮生意识到乌英纵不是那么容易说服的,关键他还单方面一厢情愿地在吵,吵得他头昏脑胀。
“先吃饭去罢。”乌英纵又说。
潮生屈服了,知道自己不可能说服乌英纵,乌英纵向来只听项弦的,哪怕说着换了主人,自己也命令不了他。或者说,在小事上他从不违拗自己,然而在生死攸关的大事上,至少眼下他不会退让。
翌日,乌英纵亲自赶车,带着潮生穿过剑门关。
“咱们要去哪儿?”潮生又问。
乌英纵说:“还没想好,你说。”
潮生坐在车上,一手抚额,简直不知怎么与他对话。
“我也不知道。”潮生只得说。
乌英纵:“那就回白帝城,回我的故乡。”
潮生突然又道:“句芒大人崩毁,昆仑的结界就没了,长戈很快就会死,你也不在乎么?”
“他自己都看开了,”乌英纵答道,“我有什么能为他操心的?”
潮生:“你也不能长生。”
“随它罢,”乌英纵说,“总会结束的,我只是不想在活着的时候失去你。”
潮生:“但你也总有一天会死,那我又该怎么办呢?”
乌英纵难得地犹豫了一会儿,继而精神一振,说:“差点被你绕进去了。”
“唉——”潮生长叹一声。
但句芒尚未崩毁,祂依旧在承受着极限戾气,至少现在还撑着,因为川蜀地区虽然阴云密布,却不曾发生魔气倒灌的现象。
塞北的春天来得很晚,中原已是盛夏,阴山下才刚进入草长莺飞之时。
宝音朝室韦人发出命令,在阴山一带以及更北方寻找黑翼大鹏鸟的下落,沿途经过的室韦村落中驻扎了信使,都对黑翼大鹏鸟一无所知。
随着他们离开长城地区,正式进入塞北,远方的云雾逐渐消散。犹如一幅壮丽的画卷徐徐展开。两人骑着马,来到昆都仑河南岸。
“还是与从前一样啊。”宝音感慨道。
牧青山跪在河畔捧水洗脸,顺便饮马。宝音一身藏青色武袍飘扬,望向飞鸟远去的群山。阴山下曾是塞外诸胡的家园,铁勒人、高车人、匈奴人、柔然人……近千年来,众多部族来了又去,他们建立诸多村庄,复又毁于战火,几经更替,如今已消湮于时光之中。
“若是暮秋前后回敕勒川,”宝音说,“就能去山上滑雪了。”
牧青山:“现在已经没有人在这里过暮秋节了。”
牧青山所在的部落是铁勒人北迁的最后一支,混杂了羌、高车、柔然与其余外族的血脉。他们在山下放牧为生,若非被黑翼大鹏鸟灭族,现在仍有“阴山的守山人”之称。
宝音吹了声口哨,远处奔跑的野狐便停住,朝他们望来,不情愿地驻足。
“不吃你!”宝音喊道,“看见黑色的大鸟了么?”
那野狐摇摇头,快速逃跑。
“接下来去哪儿?”牧青山始终没有找到逃走的黑翼大鹏的下落。
“回哈拉和林?”宝音说,“愿意跟我走么?”
两人原本计划在长安城外分道扬镳,宝音去哈拉和林,那里现在成为了室韦人的居所,牧青山则未定。但计划陡然生变,必须找到黑翼大鹏,否则牧青山无法心安,就怕未来又横生枝节。
“我先回家看看。”牧青山说。
宝音便随着牧青山来到了阴山下被摧毁的村落遗迹中,昔年她帮他安葬了死去的族人与父母,用双爪刨了整整一天的土。在大大小小的林立墓地前,牧青山找到了父母的坟地,简单祭拜过,又与宝音来到曾经的家。
房屋已毁去近半,四面漏风,牧青山提着桶出去打水,宝音坐在半露天的木屋中央,用堂灶架起锅,一掌引燃了木柴,加入杂菌与野菜烧汤。
牧青山站在户外不远处,赤条条地站在风里,提起冷水桶冲身冲头,身躯肌肉线条优美瘦削,冷白的肤色犹如天上的云一般,暮色下的阴影如同为他的青年男子身躯,镀上了一层浮雕般的金线。
隔着破落的房屋,宝音依稀能看见牧青山的身躯,她不时远望,继而嘴角带着微笑,低下头削下手中的肉干。
“饭做好了!”宝音喊道。
牧青山赤裸上身,擦拭着头发过来,踞坐于堂灶畔,说:“你不是不会做饭?”
宝音笑而不语,舀了一碗汤递给牧青山,牧青山喝了口,滋味倒是很鲜美,回到家中后,令他精神放松了不少。
“那要看给谁做,”宝音答道,“旁的人也不知道我会弹琴唱歌。”
牧青山没有接话,片刻后,草原上奔马之声传来。
两人都听见了,宝音略带疑惑地望去。
“你们室韦的信使。”牧青山猜测道。
他不大想去哈拉和林,准备在这儿再过一夜,明天就让宝音自己回去,自己留在塞北继续搜寻黑翼大鹏鸟。
“我看,要么算了罢。”宝音突然说。
“什么算了?”牧青山喝完手里的汤,拨来长柄杓,自己又舀了一碗。
“该放下了。”宝音道,“你追杀它,已有十年了罢?”
牧青山专注地舀汤,没有回答。宝音又道:“一辈子能有几个十年?忘了这些,跟我走罢。”
牧青山挑出汤里少许菜梗,说:“我不吃蒲公英,告诉过你的。”
“蒲公英象征死去飘扬的灵魂么?”宝音盈盈笑道。
“只是因为它苦,还刺多。”牧青山说。
十年前,村庄被毁之夜仍历历在目,但随着他游历人间的时候渐多,他对仇恨的执着便慢慢消退。神州大地有多少被战火摧毁的村庄?又有多少家破人亡、徘徊于人间的独狼?执着于报仇,将它视作一生中永恒的目标,真的对么?
牧青山曾问过萧琨,辽国灭亡了,族人们变成如今模样,他是怎么过来的?
萧琨的回答是“你不放下,也得放下”,人已经死了,日日夜夜地执着,又有什么意义?能报仇就报罢,报不了,也别与自己过不去,否则与魔又有多大区别?
加入驱魔司后短暂的时间里,牧青山渐渐地发现,自己对仇恨没有那么执着,这令他有点害怕,于是再次出塞,他才主动提出回家,回到村庄的遗址中,以提醒自己活着的意义。
马蹄声渐近,来了两名室韦信使,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公主殿下!”信使道,“哈拉和林捎来了口信。”
宝音答道:“说罢,有什么话?”
信使看看牧青山,牧青山认识他们,毕竟他也曾在室韦生活过一段时间,这两人乃是室韦中央部落,朝廷的传讯者。
“金国正在计划第二次南下,”信使说,“预备在今岁冬季一举破宋。哈拉和林则希望尊者回到北方,带领族中大军南征,带回宋人的财宝,与女真人谈点条件。”
牧青山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宝音:“谁主张开战的?”
“长老们一致同意。”信使说过这句后,便识趣地不再多说。
牧青山:“年前刚打过一场,又要南征?”
“想必尝到了甜头。”宝音叹了口气,说,“金国劫走了宋几十万两黄金、数百万两的白银,这么多的财宝,其余各族都眼红了。”
“不能再开战了,”牧青山说,“再死个数十万人,戾气快承受不住了,昆仑的神树要是倒了,大伙儿都没有好日子过。”
黑翼大鹏鸟本已被摧毁魔核,却能借助天魔宫崩塌后,释放出的戾气重生;可见如今神州逸散的黑暗力量,已成为培育魔的温床,若再有屠城之举,只不知会孕育出何等难缠的怪物。
“回去告诉合不勒,”宝音朝外头信使说,“老娘这会儿忙得很,让他先自理罢。”
信使:“殿下,这……”
宝音:“快去,别再回来了,我们明天也走了。”
牧青山眉头拧着,黑翼大鹏的下落尚未找到,新的战争又要来了,室韦一旦卷入,战争规模只怕不可同日而语。
翌日清晨,牧青山起身,说:“得南下回开封,通知项弦,否则就怕事情有变。”
宝音对着熄灭的灶火余烬沉思,说:“而且我始终在怀疑,穆天子虽死,真正的天魔种子却没有消亡。”
“不会罢。”牧青山喃喃道,“他确实已被驱魔了,你我都亲眼看到,魔种被智慧剑刺穿,毁掉了。”
“可是你记得么?”宝音说,“梦中所提示,咱们的前世与前前世,出现的天魔形态,可不仅仅是树,还有巨鸟与蛇。”
牧青山说:“那是阻拦穆天子失败后,幻化出的天魔影子。最终萧琨收拢魔气,自身成为天魔转生的媒介,让项弦杀了他,不是么?”
宝音:“但我总觉得,其中还有蹊跷,为什么黑翼大鹏幻化出人身时,会与穆天子这么像?回南方去罢,至少得让正副使抽身北上一趟,调查大鹏鸟复生的全部经过。”
宝音又说:“黑翼大鹏胸膛中,那枚黑色的玩意儿是什么,也是魔种么?怎么与在天魔宫中看见的这么像?”
牧青山看了宝音一眼,心想:你只有三成想解决问题,七成则是拖时间。但他没有说出口。
宝音却认真道:“上回你射杀它时,见着这东西吗?”
“没有,”牧青山不由得也开始思考,“上回没有。这枚黑色的火球应当就是它复活的缘由。”
宝音抬手示意稍等:“魔种能分裂吗?”
“不……”牧青山充满疑惑,语气带着极大的不确定,“不能,我觉得不能。”
“天魔宫中的穆天子不强。”宝音说。
“这还不强?”牧青山答道。
宝音扬眉:“比起历代记载,确实算不上强,只是难缠而已。”
“那是因为他不曾转生为天魔。”牧青山说。
“魔种寄生在魂魄里吗?”宝音又来了一句,虽然他们的交谈内容飘忽不定,牧青山却明白了宝音所想,答道:“也许?”
“魂魄可以分离,魔种是不是也能分裂?”宝音说,“设若他把魂魄与魔种一同撕开……”
牧青山的脸色变了,两人出外上马,再次南下。
这一年的夏季来得快,去得也快。驱魔司迁署后,项弦与萧琨甚至没有在洛阳住满一个月,其间以零零碎碎的时间回司,接到案子后,又得一同出外去查案办案。
四月他们接到山东胶州湾处的海妖案,往山东跑了一趟,顺便去泰山检查过坠落的天魔宫废墟;五月则是去查妖怪杀人,但结果乃是人祸,回来的路上又顺手解决了一起盗窃案;六七月份则在徽州、江西等地辗转剿匪。回到洛阳后刚住下几日,他们又接到湖南一地的求助,金沙江中出现了妖蛟。
妖蛟是最难对付的,项弦在不出智慧剑的前提下,与萧琨被几次拖入江中,最终成功地击杀了它。巨大的蛟龙与萧琨所驾驭的金龙彼此搏斗,翻江倒海,蛟龙尸体浮上水面时,围观的百姓尽数哗然。
妖蛟死去的一刻,散发出浓重的戾气,归入天地。
萧琨切开那妖蛟的七寸处,取出内丹,上面萦绕着黑气。这些妖怪以吸食天地灵气的方式修炼,一旦戾气鼎盛,污染灵气,修行的力量也将随之改变,趋于暴躁与失控。
这只妖蛟源源不绝地吸摄了将近一年的戾气,痛苦不堪,四处兴风作浪。
“可惜了,”萧琨叹道,“兴许再修炼上百年,是有希望渡天劫,成为龙的罢。”
项弦:“你怎么老同情妖怪。”
萧琨:“因为我就是妖怪,怎么?要把我也一起斩了?”
“不敢,不敢,走罢,”项弦说,“我要回家抱着我的妖怪哥哥睡觉。”
金秋洛阳虽不似开封繁华,却也别有一番美景。项弦与萧琨忙活大半年,攒下不少钱,益风院的孩子得以不用再去务工,项弦亲自出面,请了先生来教他们读书写字,并教授他们经商、术数等立身求生之道。
项弦自己偶尔还会教授他们木牛流马、水车、机关兽等诸多旁门技艺,但筛选过几次后,并未发现天生根骨适合当驱魔师的孩子。
萧琨也不希望他们当驱魔师,实在太辛苦了。
这次回到洛阳后,萧琨预备再挣点口粮,度过十月与十一月,就可以待在家过冬了。一如项弦所料,朝廷的俸禄与迁署文书迟迟未下,他们将大半年来驱魔所得的诸多碎银换成银票,也有六百多两,足够益风院过上数年稳当日子。
但刚到家还来不及坐下喝茶,教书先生便前来朝他们辞行。
项弦意外道:“这就要回去了?”
当初项弦请来的先生,乃是湖州的一位才子,预备参加科举,盘桓洛阳,与他们约定了一年为期。
“是啊,”那年轻先生说,“不才家中出了点事,在洛阳实在待不下去。”
项弦没有多问,只点了点头,当然不可能强留他,只得说:“还是感谢先生了,只是挺可惜的,孩子们很喜欢您。”
先生已提前收拾好了行装,等他们回来后辞行,便即离去。萧琨刚洗过澡出来,得知发生之事,亦没有多留,只与他拉了拉手,将他送到大门外。【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