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浮屠
项弦与萧琨离开驱魔司,沿道路走向城北。
今日他们俱全副武装,带上了所有的法宝,毕竟不知道何时就会碰到魔人,开启一场漫长又剧烈的混战。众人养精蓄锐后,此刻精神高度紧张。
他们望向数十丈高的通天塔,民夫犹如蚁群般上上下下,四处俱是搬运滚木与巨石的辽人,他们承担了最艰苦困难的工作。
辽语此起彼伏,互相呼喊。塔后堆放着建筑废料,乃是先前重建被清出的、地宫废墟中的古物。有价值的器皿早已被官员们或瓜分一空,或送到开封献给道君皇帝,留下的俱是废石断木,依稀能见唐、周时的绘漆纹路。
项弦看见了查宁。
查宁正在脚手架上连接滑轮,吊起圆木,以充当第五层的横梁所用。诸多少年身手敏捷,攀上爬下,打绳结,调整铁钩,又有人在铺五层的地板。
通天塔下则聚集着数十名辽人,等待号令,一起拖动滑轮后的绳缆,将圆木吊上。
斛律光看见这巨大建筑时十分震惊,毕竟在西域从未见过这么高的塔楼。
“这叫通天浮屠,”项弦说,“曾是神龙皇帝所修建。”
萧琨道:“我在司中古籍内读到过,当初建通天塔时,地宫中便有一地脉井,咱们进去看看?”
项弦心中一动:“早该想到是这里,若有地脉节点,魔人一定通过塔底地脉井与天魔宫进行传送。”
“世间地脉井出口多了去了,”萧琨说,“没有振魔罗盘指向,无法确认这是出口,眼下也不一定,万一在龙门峡呢?”
工地上突然乱了起来,圆木上的套索滑落,圆木砸断脚手架,朝底下惊天动地地滚下来,监工发出大喊。项弦与萧琨猛然转头,已来不及救援,斛律光却施展轻功,刷然飞去,在通天塔一侧连着四下借力,截住那圆木,大喝一声,心灯光芒亮起,推动圆木旋转,避开底下人群。辽人争取到时间,慌张四散。
圆木砸断了通天塔一角,轰然落地。
监工们纷纷赶往圆木落地处,发出怒喊与大骂。
“老爷,萧大人,”应声虫中传来乌英纵的声音,“振魔罗盘有动静了。”
“在何处?”萧琨当即问道。
四周嘈杂无比,监工们聚集到一起愤怒追责。查宁等人倒是无事,巨木滚落之时便已纷纷避开,底下套索的辽人倒是遭殃了,监工非打即骂,将主持套索的民夫头子拖到满是泥泞的塔下校场处,一众监工抽出长鞭。
“通天塔附近,”乌英纵的声音道,“城北边。”
“我们正在这儿,通知宝音和青山、甄岳一起过来。”项弦当机立断道,“能找到他们么?”
乌英纵那边已不闻声息,现场开始骚乱,斛律光从塔后绕回来,与他们看着这一幕。
一名中年壮汉脱了上衣,喊了句什么,料想让大伙儿不要出头,跪在校场上,接受监工们的责罚。嘈杂的工地内突然变得安静了下来,数万双眼睛尽数盯着这一幕,平场地的、运建材的、削木的,尽数停下了手中的活计。
场中一片死寂,戾气正在蔓延、扩散。
乌云笼罩的天幕之下,鞭子“啪”的一声响,响亮之声破空而来。
项弦把手放在萧琨肩上,只见黑压压的人群中央,那名中年人皮开肉绽,登时迸发出鲜血,脚手架上的少年们、场边的辽国族人,尽数沉默地看着这一幕。
数十名监工环顾周遭,外围又有宋军在四处巡逻。
“他叫卢文聪。”萧琨低声道。
这男人正是在开封城外,萧琨赈济难民时所结识的、辽人临时的头儿。
“你朋友?”项弦思考片刻,要使障眼法救下这人不难,难的是如何处理其后发生的一系列事宜。
萧琨说:“萍水相逢。”
怎么平息事态呢?掀起一场飞沙走石?将对方劫走?就怕辽国族人趁乱暴起,与宋军兵士开战。
正在萧琨想办法时,五鞭、十鞭、十五鞭,卢文聪被抽得在场中翻滚,毫无还手之力。监工又喝道:“就是这个下场!看到没有!”
二十鞭、二十五鞭,那响亮的鞭声仿佛永远也不会停,每响起一鞭,萧琨握着刀柄的手掌就紧了数分。
四十鞭下去,鞭声停了,卢文聪趴在通天塔前校场上,一动不动。
监工吼道:“都回去干活!”
辽人们慢慢地散了,项弦松了口气,只见数人围上前去,抱起卢文聪。潮生来了,看见最后人群即将散开的一幕,说:“怎么回事?”
“没事了。”萧琨叹了口气,低声道,“咱们进地宫去,走罢。”
就在此时,人群中忽然传出一声高喊,项弦听懂了那句辽语,喊的是:
“他死了——”
年轻女性的声音在乌云之下回荡,积聚已久的戾气终于释放。
所有辽人近乎同时发出呐喊,人群涌向监工,现场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混乱,就连项弦等人也遭遇了冲击。数万人犹如海潮般淹没了监工,萧琨顾不得他们的任务,喝道:“冷静点!别动手!”
“斛律光!”项弦道,“用心灯!”
斛律光使出心灯,潮生则意识到发生了何事,快步推开拦路的人,跑向场中,想去救那壮汉,项弦又道:“潮生!别乱跑!回来!”
心灯祭起的刹那,四周光华大作,但斛律光修为有限,只能安抚住周遭十余步的暴乱人群,不少人注意到了他们,诧异望来。
一缕黑气缓慢消散,项弦敏锐地抓住了痕迹,说道:“来自地宫!快看!”
萧琨转头,喝道:“潮生呢!快让他出来!别混在人群里!”
潮生已来到死者身前,暴乱一起,已无人再顾及死者,都在宣泄愤怒,大喊大杀;唯独潮生冲到卢文聪尸体前,双膝跪地,两手焕发出绿光,按在了死者的胸膛上。
“千山之树,赋你重生。”潮生喃喃道,青木灵力飞快轮转,脚手架所用竹材上迸发出千万新芽,春意盎然,卢文聪的伤口愈合,生命回卷,收归自身。
“抓到你了。”抱着卢文聪的辽女却笑道,把手扼在了潮生的咽喉上,正要收紧的刹那,萧琨的声音随之响起。
“在这儿抓人可不是好主意。”萧琨话音起时同时抽刀,一道蓝光斜斜掠向天际!
辽女化身魔人燕燕,飞身而起,现身的一刻,洛阳城中黑气升腾。
底下辽人们嘶吼不绝,黑雾涌来的一刻,人群被操控,失去意识般地冲向守军与监工,展开一场不断蔓延的大暴乱。
燕燕暂时放弃潮生,改而跃上通天塔,施法催动,凝聚魔气,说道:“当真阴魂不散么?”
项弦明亮的声音道:“阴魂不散的人是你罢!”
项弦从塔后转来,穷追不舍,燕燕几度拔高身躯,萧琨情知今天无论如何要留下她,接下来要进入天魔宫,全看这一战了!
驱魔司正副使竭尽全力,穷追不舍,燕燕疯狂吸收校场上的魔气,在通天塔上与两人游斗,手中出现一把近一丈的长刀,飞快几下横劈竖砍,脚手架如摧枯拉朽般垮塌下来,发出连番巨响。
燕燕再一甩长刀,刀上飞出紫色火焰,在通天塔最高处凝聚成符文,紫火蒸腾,如日蚀般照耀全城。
项弦与萧琨抬头望向那符文。
项弦:“又有魔人要来了?”
萧琨蓦然顿悟,喝道:“是让族人反抗的信号!尽快收拾她!”
通天浮屠前:
斛律光奔到塔底,一个疾转,冲向潮生,潮生已令那死者复生,收回了法力,喊道:“他没死!别再打了!你们看——他还活着呢!”
周围全是愤怒的辽人,争相踩踏。有人抓住监工,所有人便冲上前去用砖石砸,用木棍抽,顷刻间数名监工血肉模糊,被砸成了肉泥。
潮生竭力喊道:“别杀了!”
血液飞溅,辽人们被彻底激起了嗜血与杀意,早已将暴乱的原因抛到脑后,杀红了双眼。潮生险些被踩到,乌英纵撞入人群,一把抱住了他与斛律光,跃上通天塔主体。
外围,洛阳城守军被惊动,冲向通天塔前镇压暴乱,四散于城中的辽国遗民看见通天塔上的讯号,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塔下的暴乱扩散到全城,外围形成第二道战线,朝着中央开始挤压。
潮生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斛律光道:“帮我,潮生!只有心灯才能驱散魔气!”
潮生回过神,斛律光双手结持灯印,推向通天塔下不断喷发与聚集的魔气,潮生聚起灵力,一手按在他的背上,心灯力量迸发而出,笼罩了塔前近一里的范围,但魔气实在太过浓重,犹如漫漫长夜压迫着心灯。
“身为辽国的孩子,”燕燕站在通天塔第五层尚未完工的高处,沉声道,“坐视族人受尽欺凌与折辱,坐视皇室崩殂,坐视故土沦丧……”
萧琨双手各持森罗与万象,以二刀流式横于身前,注视燕燕。
“你还有什么颜面,去见大辽的列祖列宗?”燕燕柔声道。
萧琨沉声道:“你所守护的,当真是辽国么?不,你只想要族人的性命。”
项弦手持带鞘智慧剑,封住燕燕去路,与萧琨遥遥相峙。
“千千万万的契丹人!”萧琨喝道,“只是你与穆天子的棋子罢了!你只想用他们的戾气当作养分!”
又一声响起,宝音抵达,从燕燕头顶当空飞下,喝道:“絮絮叨叨说半天,不好意思动手么?”
牧青山几步跃上柱顶,拉开鹿角弓,连珠箭飞来,宝音手持苍穹一裂,引发雷霆落下,燕燕再次抽身而起。同伴一到,萧琨便知燕燕再跑不掉了,与项弦反而不急着出手。
燕燕抽身飞起的刹那,乌英纵沉声道:“下去罢!”
乌英纵化作猿形,手持一把巨大长棍,在空中抡了一圈,击中燕燕身躯。众人招数轮番轰炸,以五打一,燕燕毫无招架之力,撞破五层地面,坠向通天塔第四层。
甄岳也赶到了,驾驭符纸长蛇飞向通天塔第五层,问:“这儿发生了什么事?!”
“没时间解释了!”项弦喝道,“先抓住魔人!”
斛律光带着潮生冲了上来,斛律光不住喘息,释放心灯消耗了他太多的体力。潮生道:“官差在外头杀人了!怎么办?”
洛阳城中,两万宋兵被冲散,又很快组织起阵形,以通天塔为中心,挤压辽人的暴乱阵线。辽人手中虽只有木棍、瓦刀与砖石,却不顾自己性命,与手持弓弩的宋军展开冲杀。
“我去解决。”项弦见魔气越来越强,死亡的戾气与临终的恨意缭绕通天塔,每过一刻便加重数分,忙道,“你们控制住燕燕!”
项弦飞身冲下塔,几下纵跃,落在一根断裂的木檐高处,喝道:“来人手下留情,我是驱魔司副使项弦!”
通天塔中,燕燕带着诡异的笑容,朝着天空抬起一手,源源不绝的黑气被吸入她手中,凝聚成千万利刃环绕魔躯飞舞。
骤然间,萧琨双刀闪烁强光,拖着灵力的光辉,带领驱魔师们当头冲下。乌英纵抖开棍影,击破漫天黑色利刃;宝音引领天际雷霆,以苍穹一裂释放闪电,击中了燕燕魔躯;潮生双手结印,无数藤蔓涌来,缠绕燕燕。
斛律光的心灯犹如流星,疾射向燕燕,燕燕声嘶力竭地大喊。通天塔第三层地面被击穿,众人坠落第二层,甄岳的符纸飞来,一缓他们下坠之势。
塔外,僵持的双方一停。
宋军将领排众而出,喝道:“项大人!”
项弦不等他自报官名,马上道:“今日之乱,事出有因,将军不可不辨是非,混杀一通,且先调查清楚,再回禀官家为是,否则如何向朝廷交代?”
项弦深谙官场调性,动之以情令他退兵,宋人想必不会对辽人有太多怜悯之心,这种时候拿上级压才最有效。
果然那将领道:“交代?今日通天塔下辽人作乱,足见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若非因你当初上书,朝廷顾念仁德,如何会保住这许多人性命?辽人恩将仇报,令我等不齿,迟早将酿成更大祸患!”
项弦听得话语有所松动,自己这方却不能让,马上道:“不回禀朝廷,将军要将他们就地处死,以绝后患?你背得起这个责任?”
洛阳府尹姗姗来迟,忙道:“是京中哪一位大人在此公干?请快快下来,有话好说!”
那将领也不想搞大屠杀,有项弦求情,外加上级到场,便道:“先令他们放下手中武器!跪在地上,双手抱头!”
与此同时,通天塔内发出了巨响,那是燕燕撞破地板,逐层坠落之声,府尹闻声直骇得面如土色,主持重修此塔,乃是他的职责,这下该如何交代?
项弦当即以辽语喊道:“放下武器,跪地抱头,不会伤害你们的性命!”
塔中,甄岳喝道:“当心地脉井!”
燕燕遭受了彻底的压制,当初与萧琨交手已有所不敌,眼下以一打七,魔气飞快涣散,被消耗,撞破一层砖石的最后一刻,众人坠向了地宫之中。
在那地宫中央,浮现出一个巨大的黑色光球。
燕燕沉声道:“既然来了,就好好感受罢!”
“是陷阱!”甄岳大吼一声。
燕燕的身体坠向那黑色光球,魔气轰然爆发,地宫中央射出一道黑色光柱,直通天脉!
项弦转过身,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一幕,魔气的暴风卷起,再次修建已有八成的通天塔缓慢垮塌,砖石与断木分离。
塔前所有辽人同时大喊,在魔气的影响下,朝军队冲去,厮杀再起,天地反色。项弦再顾不得塔外,转身一个俯冲,疾射向地宫中。
即将抽出智慧剑的刹那,一手按住了项弦,却是萧琨在空中截住了他,将智慧剑推回鞘中。
“献给你,天子!”燕燕一声凄厉大喊。
黑色光球疯狂汲取塔外的戾气,力量暴涨,通天塔顿时被炸毁、飘零,源源不绝的魔气涌向那光球,天地脉被连通。
在那黑气的暴风之中,斛律光依旧祭起心灯,竭力保护了同伴们!
“时候到了!”萧琨双目通红,大声道,“项弦!你准备好了么?”
“你……你的族人,”项弦颤声道,“外头的契丹人……”
萧琨与项弦对视。
天地脉的通道已开启,项弦手背上,赵先生赋予的符文嗡嗡作响,他取出琉璃瓶,瓶中刘先生的魔种随之颤动,只要随着戾气一同传送,便能进入天魔宫!
“甄岳,”项弦回过神,知道良机绝不可错过,“你留下来,尽力消弭劫难!”
甄岳道:“行!我为你们指引地脉流动方向!”
甄岳身上迸发光芒,与地脉连接,全身化作靛蓝光体,一时近乎透明。
甄岳:“各位可携我法宝上天魔宫,希望能助你们一臂之力。”
甄岳将家传的万古幡取出,那是一面小小的招幡,说:“由谁来持?”
大家互相看看,牧青山主动出手,接过了万古幡。
“这是以我族人生命献祭的机会,”萧琨双目通红,注视项弦,低声道,“只有这一次。”
通天塔外,戾气迸射引发的混乱扩散到全城。项弦回头看,只见心灯的守护之下,潮生、乌英纵、宝音、牧青山都注视着他,谁也没有说话。
项弦点头,握紧了萧琨的手,同时把手伸进了那黑色的光球中。
光球扩散,笼罩了地宫中方圆三丈区域,再发出脉冲,轰然击穿天地,将他们送往遥不可及的罅隙。
第72章 顽敌
穿过天地脉的刹那,所有人同时感受到了世界的本源力量,无数混合在一起的悲伤与痛苦,被战火连番摧残的大地上,亿万生灵的意志。
众多孤独与喧哗、不甘与欣喜,垂老的与新生的灵魂——
一切回忆被堪比天地初开的巨力温柔地搅在了一处,重重叠叠,涌向每一名驱魔师的内心深处。
“守住自己!”甄岳的声音如影随形,喝道,“你们正在转生通道里!不要掉以轻心!”
天地脉的力量飞快流转,要将所有进入其中的个体的记忆卷走、净化,令转生者归元。
苍狼与白鹿幻化出原形,梦的力量守住了他们涣散的意识,将千丝万缕的回忆尽数吸扯回魂魄中,投入浩瀚的意识深处;斛律光的心灯、乌英纵的绿枝同时发出光芒,守护了他们的心神;潮生被乌英纵抱在怀中,全身展现出无数绿叶,头顶则幻化出犹如树枝般的双角,一如木仙之身。
项弦抖开琉璃瓶,只见刘先生的魔种朝着能量河流的深处飞射而去,寻找天魔宫所在的罅隙。
“跟着它!”项弦道。
萧琨与项弦在能量的巨大洪流中当先开路,持智慧剑与森罗万象,追踪着魔气踪迹,朝着那缕黑色气劲所归之处翱翔。
重重光影中,出现了闪烁黑光的一个点。
驱魔师们不断靠近,百丈、十丈,黑点化作巨洞,洞穴四周雷霆迸发,那是世间戾气所归处——天魔宫!
魔种没入了黑洞内。
项弦与萧琨同时大喝,各持神兵,疾射进了罅隙入口。项弦抬起左手,手背符文迸射,带着所有人穿透黑洞外的符文屏障,进入那未知之域。
天魔宫中央,黑色池水爆发,犹如怪物呕吐的巨口,将所有人一并喷发而出,诸多古鼎上燃烧的魔火同时变得旺盛,直冲天际,但只是短短一刹那,便复又沉寂下去。
萧琨与项弦飞身朝向黑池两侧,在空中翻身,萧琨稳稳落地,架起双刀,项弦则手持智慧剑,守护身后的同伴们。
乌英纵化身白猿,嘶吼冲出,左臂将潮生护在身后,右手执长棍抵挡。斛律光祭起心灯,拦在身前。苍狼与白鹿奔出,在空中盘旋,落地。
潮生看清眼前景象,震惊了。
“白玉宫?”萧琨环顾四周,不敢相信自己双眼所见。
天魔宫与昆仑山白玉宫的布局近乎毫无区别,宫前一处水池,若非天魔宫的池子泛着黑水,以及中庭出现的黑色神树,潮生几乎以为自己回到了家中。
除此之外的区别,则在于天魔宫四周所分布的六座古鼎。
与设想不同的是,此地并未出现等待他们的魔族大军,黑池前空空荡荡,甚至无人驻守。
“阿黄在哪儿?”项弦自言自语道。
萧琨抬头仰望远方巨树,这座宏伟宫殿深处一定有人,穆天子就在那里等候。
“这就是梦中所见的六座古鼎。”项弦又说,“鼎中所聚,乃是时光中凝起的戾气,化作魔火燃烧了近千年。”
黑池透过地面的符文回路,形成戾气脉络,源源不绝地传输向各鼎,六鼎又将魔气传输予中庭的黑暗世界树。
这场天魔复生的仪式等待了上千年,其中东面祭坛所供奉的鼎上,黑火虽并不旺盛,却正不断凝起,处于成形阶段,兴许再用不了多久,便将大功告成。
“宿命之轮又在何处?”萧琨说。
“早知如此,是不是该先派个人进来侦查?”项弦哪怕在敌人的老巢里,依旧有打趣的习惯,说,“往好处想,穆天子不在家,偷完东西就赶紧跑罢。”说着收起佩剑,又随手来搭萧琨的肩膀。
萧琨紧张到极致的精神一下被项弦瓦解,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
队友们的心情稍稍放松下来,但下一刻,穆天子的声音响起。
“宿命之轮就在我手上。”穆天子之声响彻天魔宫,缓缓道,“等你们已很久了,想要这件万物之书的遗赠,就到正殿来取罢,既去过白玉宫,想必不需要再为你们领路。”
所有人同时再次拿起刚放下的兵器,警惕地望向宫殿深处。萧琨抬起手,示意不要紧张,现在还没有到决战的时刻。
“走。”萧琨说。
萧琨与项弦带头,沿着台阶登上正殿,斛律光仍忍不住回头看黑池,黑池中的戾气正在源源不绝地输向东面最后一座鼎。
潮生所注意的,则是那棵黑色巨树,它虽与句芒相仿,所有的枝叶却呈现出奇异的闪光的黑色,并散发出魔气,六座古鼎一同滋养着神州的魔树。
“有把握净化它么?”项弦说。
“我不知道。”潮生说,“但我愿意试试。”
潮生心里生出突如其来的奇特预感,自己离开昆仑,游历人间并加入驱魔师的队伍,也许就是为了这一天。
“是的,”穆天子的声音又响起了,说,“这是你的天命。但不必着急,既然都到天魔宫了,为什么不先见面聊聊呢?”
萧琨做了个手势,示意不要说话,否则无论商量什么,都会被穆天子听去。
台阶尽头,项弦再一次有了强烈的感觉——自己已不是第一次踏上这条路。
然而在梦里,上一次到来时,身边没有萧琨。
他看了眼萧琨,萧琨仿佛也如此作想。来到一扇巨门前,门上是绘有青鸟与貔貅的古代壁画,两人同时出手,推门。
天魔宫正殿大门发出巨响,开启。
穆天子高坐于王座上,身边是浑身漆黑、尾羽拖于地面的黑凤凰,背后不远处,则是那株参天魔树。
“欢迎各位贵客,”穆天子说,“这已是你们在漫长的时光中,第三次造访天魔宫了。”
萧琨与项弦持兵刃,其余人则退后少许,呈扇形面朝穆天子,形成合围之势。
穆天子作西戎人装扮,面上满布黑色刺青,全身散发着黑气,只穿一袭长裙,赤裸上身,袒露胸膛与腹肌,头顶佩一青簪,簪上出现含苞待放的花朵。
他伸出手,轻柔地抚摸黑凤凰。
“一场进行了两千余年的计划,”穆天子喃喃道,“诸事已安排停当,却在最后的五十年里,碰上了史上最为难缠的驱魔师,该说是命运使然,还是说,万物的意志,仍对旧秩序有着不甘?”
项弦与萧琨紧盯着穆天子的动向,久经战斗的他们心里非常清楚,当穆天子把话说完时,便是骤然出手袭击的一刻,每一个瞬间都攸关生死存亡。
潮生:“啊……”
项弦:“……”
萧琨:“…………”
“不会罢,魔王你也觉得帅?”项弦旁若无人,朝潮生说。
“我只是觉得他很熟悉,”潮生想了想,说,“有种孤独又可怜的感觉。”
穆天子登时睁大双目,紧盯着潮生。
萧琨则在此刻,看见了他左手无名指上所佩戴的指环。
乌英纵沉声道:“你们是兄弟么?”
潮生:“也许?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穆天子嘴角略翘,现出妖异的笑,沉声道:“你不懂,李潮生。”
牧青山与宝音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始终警惕周围动向,提防穆天子可能出现的手下,还有一名赢先生。
“不用找了,”穆天子说,“他不是智慧剑的对手,他有更重要的任务。”
“到人间去四处杀人,为你搜集戾气么?”潮生说。
穆天子没有回答,每当望向潮生时,他的表情便显得温和少许。
“赵先生说过,你想在现世上建起一个新的世界。”项弦的视线锁定了穆天子的全身,注意力却大部分放在了魔凤凰的身上,思考着如果动手,将有几分胜算,“却罔顾了在世上所有生灵的意愿,这就是我们一而再,再而三来到你面前的缘由。”
“也许正应如此罢。”穆天子叹了口气,从王座上起身,所有人随之退后半步,但他没有走下台阶,而是转过身,背朝诸人,抬头望向魔化的世界树,“自古王朝更迭,又有多少人问过众生?数千年里的每一条路,当真都是他们自己选的么?”
萧琨左右手反持双刀,只等他转身的一刻,便将发动攻击,目中焕发出蓝光,奈何极目望去,穆天子的内心只呈现出黑色的气团,犹如深不见底的水潭,丝毫无法窥探。
穆天子沉声道:“许多年前,我从你父亲手上得到宿命之轮,却万万未料到,他会用另一种方式前来取回。也罢,回溯几次,大家都累了,不如咱们来打个赌,如何?”
萧琨沉声道:“愿闻其详。”
“不久后,”穆天子冰冷的声音道,“神州大地便将走到最后一个岔路口……”
然而就在魔王再次转身之际,萧琨陡然出刀,带起一蓬血迹献祭,万象刀迸发出幽蓝火焰,疾取穆天子左手!
“你干什么!”项弦吓了一跳,继而明白到萧琨在出手偷袭。
偷袭失败,险些被萧琨劈中五指,穆天子勃然大怒,发出一声爆喝,腾空而起。
项弦万万没想到萧琨会突然出手,这下必须提前开打了!
项弦:“下次偷袭前能不能先打个招呼!”
“临时起意!”萧琨却镇定得很,喝道,“做好战斗准备!”
顷刻间从人间吸纳而来、收拢的戾气爆发,穆天子在黑暗中与戾气混为一体,神兵各自发出强光,潮生退后,乌英纵错步上前。
罅隙空间中,魔火威力全开,那是两千年来,穆天子所搜集的强大储备能量,与世间生机、希望坚持对抗的,人族与万物的痛苦意志,竟是令四面八方的天幕上出现了隐隐裂纹。
魔凤凰展开翅膀,在那墨般的浓黑之中,朝着驱魔师们飞扑而来。穆天子的声音喝道:“愚蠢至极!在永生面前,你们俱是蝼蚁!”
“驱散魔气!”萧琨喝道,“瓦解他的力量!”
穆天子的力量化作魔气,滚滚而来,笼罩了整个天魔宫正殿,所有人目不能视,穆天子却在黑雾中近乎无所不能,无数黑火流星朝着他们飞射而去。
斛律光出手,他苦修良久,等待的就是这一刻。只见心灯之光如海潮般爆发,将魔气倒推回去,形成泾渭分明的两个战场。天地间明光大现,萧琨双刀圈转,在空中华丽转身,刀刃一绞,卸力,竟是以柔劲架住了凌空飞来的穆天子手中堪比雷霆万钧的魔枪!
魔枪爆散,两人同时推开。
“喂,阿黄,我来啦,”项弦笑道,“你看?我说了要来救你。”
项弦借着心灯之光照亮世界的一刻,与魔凤凰猛地一撞,竟徒手爆发出烈焰,扼住了魔凤凰!
魔凤凰发出嘶哑的鸣叫,带着项弦在空中翻滚,撞向天魔宫的墙壁与柱子。四处俱是落石,项弦仍死死扼着它不放,低声道:“还是这般不听话!阿黄!回来!”
魔凤凰双目绽放出橙红的温暖光芒,不住震荡,随着项弦的声音,羽毛竟是隐隐变红,项弦竭力控制住它的四处冲撞,带着它冲向心灯的范围。
心灯暗淡下去,消失,黑暗再一次笼罩世界。
所有人同时大喊:“斛律光!”
斛律光喘息着再次催动心灯,心灯亮起,光芒再现,这等消耗已远非他能驾驭,胸膛处的龙鳞发出光芒,禹州之声响起,低声道:“是时候了,来,燃烧你的魂魄,化作永世长明的灯火。”
斛律光竭尽全力,爆喝一声,光华暴涨。
宝音抖开苍穹一裂,在光明与黑暗的交界处截住了穆天子;牧青山飞身而起,借原地回旋之力拉开鹿角大弓;潮生施展仙术朝弓身推去,双手绿光四射,光华在鹿角弓中聚集为箭矢。
萧琨持森罗万象乱舞,封死了穆天子的去路,穆天子和身撞来,萧琨再一招“降星式”,刀气如群星坠落,抵住了穆天子的冲撞。
乌英纵嘶吼着扑来,棍影漫天散开。
众人协力将他逼迫到心灯光耀之下,完成合围。穆天子双手幻化出魔爪,猛地攫向潮生,就在潮生无处避让、乌英纵回援不及之时——
牧青山放箭!
那一箭呼啸而去,正中穆天子胸膛,穆天子差一点就抓到了潮生,胸膛被箭矢击中的刹那迸发出万千绿意,爆发出无数藤蔓,将他的魔躯撑散,坠入了黑暗中。
萧琨双刀交错,侧身两刀飞舞,带起自身血液,刀刃闪烁着妖异的光芒,化作一道光球斩进了魔雾之中,伴随着一声大吼,与穆天子的残躯碰撞,魔雾轰然消散。
所有人看见的最后一幕,是穆天子腾空飞起,而萧琨的双刀轮转,斩断了他魔王的身躯!
穆天子发出大笑,上身腾空,被斩下的半身化为黑气消散,黑色的世界树迸发出滚滚魔气,涌向穆天子,为他重构身躯。
萧琨睁大双眼,潮生顿时反应过来,喝道:“他是树灵!树才是他的真身!不净化树!他还会再生!”
“不错。”穆天子沉声道,“吞下魔种与世界树之实以后,我已与树同化。”
顷刻间,穆天子身周幻化出千万黑色荆棘,飞快疾射而来,猛地布满了整个空间,萧琨马上退守,以双刀斩断无处不在的牢笼。
“热身到此为止罢!”穆天子喝道,“让我看看这一次,你们又有什么新的花招!”
“送我到树前去!”潮生大声道。
乌英纵横过长棍,牧青山一手搂住潮生,踏上长棍,宝音在前开路,以雷霆击碎荆棘,牧青山与潮生借着乌英纵一推之力,犹如流星般飞射而去,投向巨树。
“老爷!”乌英纵转身要支援项弦,项弦此刻正控制着魔凤凰四处乱撞,魔气荆棘拦住了他的前路,带起他身周的血液,洒在魔凤凰身上,化作点点烈焰,反向灼烧凤凰。
斛律光再一声爆喝,腾空而起,心灯光华,冲开了黑暗。
项弦:“阿黄!”
他扼着阿黄,被带得撞下地面,魔凤凰身周黑火喷发,于项弦鲜血的灼烧之下,阿黄的意识再一次从凤凰体内苏醒,自内而外,灼烧着它的躯体。
魔凤凰化为人形,火焰重重收拢,出现了一名孩童的模样,他的双目喷发出黑火,时而清醒,时而不受控制,疯狂颤抖,与项弦对视。
“阿黄?”项弦所看见的,竟是小时候的自己。
阿黄变幻成了童年时的项弦。
“放我走,”阿黄的声音嘶哑,低声道,“我早该死了。”
“不,”项弦低声道,“还没有,阿黄。”
心灯光华之下,项弦猛地拉扯,将他拖进了怀中,紧紧地抱住了童年时的自己。
一道大闪光中,四面所有的景象都消失了,唯余被项弦紧抱着的阿黄,以及面前幻化出的分身魔影。
“永生即是诅咒。”影子身长九尺,背对项弦,身材伟岸,乃是被魔化的凤凰大明王,沉声道,“一年又一年的轮回,永恒的、不得解脱的孤寂……你等凡人,又知道多少?”
项弦牵着阿黄的手,慢慢走上前,那伟岸男子转头,与他对视。
项弦伸出手,说道:“这是你经年累月,涅槃后仍不愿舍弃的自我么?”
凤凰大明王注视项弦,答道:“这是执念,凡人只求永生,我却在求死,我累了,为什么守护人间的,偏偏是我?”
“你不愿意,可以不做。”项弦说。
凤凰大明王魔影眉头深锁,稍回头,不解其意,看着项弦双眼。
“我们对这世间都有责任,”项弦认真道,“而你没有,阿黄,我还可以叫你作阿黄么?”他看着凤凰大明王,复又转头,望向身边的阿黄:“我答应你,你走吧,当初救你,并不因你是凤凰。实话说,我也不期待你能为我做什么,你明白我的心中所想不?”
突然间,被项弦牵着手的阿黄消失了,化作无数温暖的余烬,飞向凤凰大明王魔影,他漆黑的身躯逐渐变得明亮起来,恢复了色彩。
凤凰大明王转过身,与项弦正面朝向。
“你觉得一个小孩儿伸手,救一只鸟儿,会抱有什么期待?”项弦认真道,“期待报恩,或是期待它陪着自己,去拯救整个神州大地?”
“我曾与诸神立契,”凤凰大明王沉声道,“守护神州。”
“行。那么,当下,我解除你的契约,”项弦说,“以不动明王神名。”
四周一点一点,变得明亮起来,金光洒向这灵魂世界的一方天地。
“我也与大驱魔师陈星立契,”凤凰大明王又道,“照拂你们人族。”
“如今大驱魔师已是萧琨,我说什么,他大抵不会反对。在此我也以大驱魔师之名,与你解契。”项弦说,“从今往后,你不必再守护谁,你自由了,阿黄。”
凤凰大明王身周光华流转,项弦朝他伸出手,凤凰大明王将手放在了他的掌中。
火羽爆发,形成一道烈焰之环,摧毁了宫殿中所有的黑暗荆棘。
烈火在项弦身周燃烧,凤凰长鸣,烈焰之魂化作涅槃真火,再一次煅冶着两个灵魂。项弦舒展双手,抬头朝向天际,头发化作烈火燃烧般的短发,一身衣袍褪尽,改换为凤凰明王的覆腰战甲,袒露上身,背后展开熊熊燃烧的火焰羽翼。
项弦一手按在斛律光肩上,斛律光收去心灯之力,一个踉跄,险些倒地,喘息不止,吐出一口金血。
与此同时,潮生已冲到黑色巨树近前,双手按上了树身,巨树上的魔气滚滚袭来,反向开始污染潮生。
“撑住!”宝音与牧青山同时大喊。
潮生身周迸发出绿光,全身已木质化,以昆仑生机开始净化,唤醒那枚被魔化后的树种。树的一旁,守树魔人身影浮现。
“等你很久了。”赢先生的声音道。
“原来守在这儿哪。”宝音笑道,“姐姐陪你玩会儿?”
牧青山则沉默不语,陡然跃起,以鹿角弓作双头矛,架住冲向潮生的赢先生。
潮生紧闭双眼,已无暇再分心,他的意识入侵了黑化巨树,与它同为一体,两枚树种之间产生了共鸣,但源源不绝的黑气疯狂涌来,吞噬着他的记忆。
童年时,被从母亲身后带走的哭喊;大地上饥寒交迫的流民;战火四起的村庄……诸多怨恨与悲伤刹那笼罩了他的灵魂。
乌英纵从背后抱住了他,低声道:“潮生。”
潮生睁开双眼,更多的记忆犹如走马灯般袭来——夏日里咬下一口青梅,汁水喷上乌英纵侧脸时的大笑;漫长冬夜中相依相偎的温暖;集市上,乌英纵为他买来的一枚糖人……
“回来罢!”潮生喝道。
在乌英纵的力量协助下,潮生聚起绿光,朝黑化的世界之树倒推回去!
正殿崩塌,穆天子飞向萧琨,手中绽放出魔枪,魔枪喷发黑气的刹那,萧琨曾被刺及的伤口竟是隐隐作痛,随着魔王招式挥来,萧琨的心脏猛烈剧颤,几番要破体而出。
但他没有屈服,而是用刀架住了穆天子的轮番杀招。
“项弦——”萧琨喝道,“你还没好么?!”
此刻项弦已化作炽日,与凤凰同为一体,迸发出铺天盖地的火焰。
项弦睁开双眼,只觉天地间竟如此透彻,灵力流动,万物脉轮展现,那是他此生至为接近神明的一刻!
凤凰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交给你了,项弦。”
项弦抽出了智慧剑,霎时间金光与烈焰叠加,以凤凰真火之力驭使智慧剑,不动明王降神!
项弦周身装束再变,幻化出金甲战裙与明王覆身铠,身后九字真言明光轮转,呈现威严万丈的背光。他横过智慧剑,剑身迸发出千万金火,形成无边无际的火焰暴雨,洒向整座天魔宫。
战局顿时逆转,金火的风暴冲毁了天魔宫主殿,所有人压力随之一轻。巨树前,赢先生的身躯遭到金火灼烧,魔气散去,恐惧飞离。
“还没决出胜负呢!”宝音穷追不舍,喝道,“这就想跑了?!”
萧琨借着不动明王降神之威,爆发幽火,将穆天子推向宫殿照壁,两人撞进了废墟之中,黑火漫天爆射,巨树分出更多的魔气,朝穆天子疾射而来。
“该动手了!”萧琨腾空而起,喝道,“你还好么?”
项弦却道:“再撑会儿,我喜欢你认真打架的模样。”
萧琨转头,看见项弦以降神之身,一本正经地说着玩笑话,实在无法回答,只想揍他一顿,奈何自己有再高武艺,也决计打不过不动明王。
话音落,项弦转身,优雅持剑,一式飞掠。
天魔宫内,第一座古鼎爆破,发出巨响,继而是第二座、第三座,魔气从鼎中被释放,罅隙空间疯狂震荡,天魔宫法阵毁去,四周天空上的裂缝不断扩大,及至最后一座黑鼎崩碎之际,罅隙瓦解。
神州世界,泰山高处天空中,一道惊雷撼动了天地,两千年来所搜集的巨量魔气涌向天地脉,天空一片晦暗。
空间裂开,天魔宫现世!泰山下的百姓纷纷抬头眺望,不知发生何事,各自发出大喊。
宝音追着赢先生,飞向天魔宫尽头,在房顶纵跃。赢先生化出魔爪,与苍穹一裂交手,僵持之际,雷霆万道平地绽放,一道爆破卷开,宝音身不由己,被摧向岛屿外,近乎掉落的刹那,白鹿转来,截住了她。
“这还是我第一次骑你,”宝音笑道,“你骑了我好几回,终于也轮到我了。”
“别废话!”白鹿的声音道,“他又来了!”
宝音在空中跃起,接下赢先生的一招,白鹿则化为牧青山,在断柱顶端降落,拉开长弓,瞄准了冲向他的赢先生。
牧青山放箭!那一箭平地而起,掠出梦幻的光芒,顿时射穿了赢先生胸膛,魔人的身躯在空中破碎,勉强再次凝聚起身形,牧青山却已飞身而至。
“黑翼大鹏都在我手下死了,”牧青山冷冷道,“你算甚么东西!!”
赢先生竭力挣扎,牧青山左手持万古幡,右手发出强光,猛地按上他的额头,喝道:“你再也不会醒来了!”
随着牧青山那一按,梦境温柔拓展,赢先生身周爆发出诸多记忆,继而化作博望坡上的巨石,犹如泰山压顶般,挟万古幡之威狠狠坠向自己。
赢先生被凌空掼在了地上,爆散。
“我是……始皇帝,我是天下的……共主……”赢先生的哀号声冲天而起。
宝音露出犬齿一笑,展开苍穹一裂,雷光万道。
赢先生的魔种不住颤抖,牧青山拉开长弓,宝音将漫天雷霆朝牧青山箭矢上一送。
那道电箭砰然化作长线,贯穿黑火,将赢先生的魔种击得粉碎!
“不,你不是,你只是一个死人。”牧青山面无表情道。
法阵被毁,六鼎爆破,穆天子勃然大怒,朝项弦疾冲而去,黑池之水滔天而起,席卷回归穆天子之身,萧琨则从身后追去。
项弦化作一道流星,砰然疾射,冲破穆天子魔躯,萧琨来到近前,两人险些对撞,在空中换手。
萧琨借力一跃,疾飞中做抽刀式,手掌按刃,血液飞溅。
项弦几番将穆天子逼到死角,刻意露出破绽,只想引他来抓自己的剑。果然,穆天子终于中计,右手锁住智慧剑身,凝聚起浑身魔气,借宿命之轮的法宝威力,扣起手指,要来弹智慧剑!
不等他那一下弹出,萧琨已无声无息地掠来。
穆天子顿时意识到危险,在空中蓦然转身,侧身格挡之际,萧琨准备良久,所为的就是这一刻,当即唐刀血祭,幽火迸发。
萧琨与穆天子在空中交错而过。
一刀突如其来,将穆天子左手半个手掌陡然斩断!
宿命之轮闪烁光华,飞起,再被萧琨一拢,收走。
两人落地,穆天子立于黑池畔,身上魔气开始修补被斩断的左手。
“这东西怎么用?”萧琨拈着宿命之轮,朝着光端详。
“不知道。”项弦依旧保持着降神姿态,意识却是清醒的,其帅气程度已达人间巅峰,乃是真正的大光明武神现身。
反而萧琨一身暗红衣袍,破损严重,衣衫褴褛,浑身是血,在明王辉光面前不住颤抖。
穆天子盯着萧琨手中指环。
“哎,你别过来啊!”项弦说,“这会儿我们占上风了。”
项弦仿佛视穆天子如无物,只注视着萧琨,眼里满是温柔。
萧琨笑了笑,说:“没必要用了罢,穆天子,这次总算结束,不会一切重来了。”
巨树下,乌英纵环抱潮生,释放了所有的力量。
“加把劲!”乌英纵喝道,“你能办到!”
尖塔倒塌后,涌向巨树的魔气已消失,支撑这庞然大物的力量被截断,树沿着根须开始被净化,并化作半透明的灵体。
潮生深呼吸,把手探进树干,搜寻魔化的树种,低声道:“快回来!哥哥!”
他碰到了树种,绿光沿着手指流动,与树种开始交流,巨树受到感应,黑气开始消退,化作绿意。
霎时间随着一声怒吼,树干中浮现魔王面目,潮生一怔,继而树木中爆发出无数尖刺,刷然将潮生穿透!
乌英纵:“!!!”
“潮生——!”乌英纵不顾一切地大吼,冲上前,化作猿身,要为他抵挡尖刺。牧青山冲来,抱住了潮生,潮生浑身是血,疯狂咳嗽,低声道:“我抓住你了!”
仙术流转,潮生的身体自发愈合,乌英纵所化白猿,成为挡在黑树与潮生之间的屏障,眼看树干中再次迸发出黑光,乌英纵不顾一切,以双掌抓住了黑树树干上的裂缝,使尽毕生修为,将它撕开。
“不,不!”潮生大声道,“你不能死!”
潮生陡然睁大双眼,放开自己已紧握的黑色树种,改而抱住了乌英纵。
“别管我……”
“不行!”潮生身上的绿色光芒爆发了,犹如海潮般疯狂涌起,治愈了他与白猿的伤势。
“千山之树,赐你新生!”
乌英纵重伤的刹那,潮生将修为提到极致,魔树的树干炸开,将他们摧飞出去。
穆天子不住颤抖,发出诡异笑声。
“你的新世界不会降临。”萧琨沉声道,“大地上虽有沉沦,却亦留有活着的念想与希望。”
“哈哈哈……”穆天子发出疯狂的大笑,“哈哈哈哈!”
“幻想!都是幻想。”穆天子颤声道,“千年万年的守则,厮杀,屠戮,凡人们的归宿,早就被安排好了,置身于你们所谓的宿命,每一天,每一年,都是无限痛苦的轮回。众神早已清楚,纷纷飞升,以躲避这永恒的劫难……”
穆天子抬起一手,魔树凌空消失,树种犹如流星般疾飞而来,砰然进入他的体内。
树种入体的刹那,穆天子发出大喊,捂着胸膛,胸膛处出现了两枚心脏,一枚是黑气萦绕的魔种,另一枚则是投出青蓝色光芒的树种。
“老爷!”斛律光口鼻中满是鲜血,踉踉跄跄冲下台阶,朝他们跑来,站在穆天子身后远处,疯狂咳嗽,几次险些倒下。意识正在离开他的身躯,变得模糊不清,浑身经脉已断裂,似乎到了弥留的一刻。
“白驹儿!别过来!”项弦道,“结束了,魔王,你大势已去。”
潮生、乌英纵、牧青山与宝音赶来,守住了殿前广场的各处。萧琨依旧十分紧张,随时提防着魔王在最后关头的绝杀。
“我我我……”潮生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已将树种完全净化,说,“我不知道是不是……”
“不要紧!”萧琨喝道,“你已经成功了!都散开!当心他反扑!”
穆天子眯起眼,注视黑色水池,黑池犹如明镜,照射出人间数千年的时光,诸多王朝兴灭更迭,战火、死亡、杀戮,逐一呈现。
在他的头顶,那枚花苞缓慢舒展。
“当心离魂花!”潮生大喊道。
花苞绽放,穆天子竟是用最后的修为化作了近两丈高大的花妖,花粉朝四周卷出,所有人被花粉直冲面前的一刻,脑海中俱是“轰”的一声巨响。
在离魂花的力量之下,驱魔师们的魂魄近乎离体而出,犹如被风暴冲出了躯壳,项弦的降神状态顿时消失,凤凰之魂同时分离,与萧琨的魂魄一同被击上高空,苍狼与白鹿脱离人形,在空中闪烁灵魂光华。与此同时,天地脉形成巨大的吸力,要将所有的离体魂魄同时卷走。
“项弦——!”萧琨大喊道。
“我不要现在就去投胎啊!”宝音喊道。
天脉正在不断吸收魔气,项弦身不由己,魂魄被强行脱离身体,要与天脉对抗,奈何万物规则无法硬撼,吼道:“萧琨!抓住我!”
只有潮生的魂体闪烁,还在原地,穆天子站在盛开的巨大花朵中央,下身与花蕊融合,缓缓探出,说:“我已在这世上活过两千年,与活了两千年的人作战,你们还是太轻敌了。”
“金乌终有隐蚀之日;玉兔亦有归退之夜;繁星将有消隐之夜……”
空中,却有斛律光的声音传来,龙鳞闪烁光芒,禹州身形短时间浮现,悬浮于斛律光身后,犹如降神一般。
昆仑山白玉宫广场前:
皮长戈祭起神术,一手按在了禹州后背上,禹州双手结印,双目紧闭,灵体竟是跨越千万里之遥,形成了投影,与斛律光一体共魂,催动心灯的最强力量!
穆天子登时色变,转身,手中聚集起魔枪,寻找着声音的来处。在这声音中,心灯之光形成了璀璨不可直视的温暖光团,照耀庞大的离魂花,所有人的灵魂再一次回归身躯。
“……烈火须有熄灭之时。电光与雷霆,终有晦暗之际;骨磷微光,总有弥散之终。”
“万法归寂,时光无涯,唯心灯万古如昼永存!”斛律光与禹州同声喝道。
龙的力量彻底释放了心灯,禹州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
燃灯降神!
第二位神明出现,以彻底焚烧斛律光的身躯为代价,天地间漫漫白光,所有法术力量尽被消弭,就连潮生的昆仑之力亦不例外。离魂花粉全部消失,幻化为花妖的穆天子恢复了人形,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项弦与萧琨同时再次一沉,回到身体中,唯独智慧剑不受心灯影响,金光再现。
“你该被驱魔了!”项弦之声喝道,一道金光疾射而去,撞中穆天子,穆天子当即被平地挑起,犹如断线风筝般撞在了天魔宫前的台阶上。
他发出愤怒的嘶吼,聚起魔枪,支撑起身,冲向项弦之际,萧琨再次飞来,带着幽冥烈火,双刀轮转,斩断他的手臂,将他第二次狠狠击回地面!
“既在两千年的罅隙中苦苦求生,就让地渊之死的力量,送你一程罢。”萧琨注视穆天子,缓缓道,继而将手搭在智慧剑上一抹,鲜血飞溅,没入智慧剑中,金光之中隐隐投射出蓝光。
项弦悬浮空中,一抖智慧剑,萧琨搭上项弦手背,与他一同出剑!
两人背后是无处不在、铺天盖地、光华绽放的心灯。
萧琨:“生者为过客,逝者为归人。”
项弦:“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
两人协力,祭起金光万道的神剑。
“驱魔!”萧琨与项弦同声喝道。
神剑凝聚了地渊之力,迸发出幽蓝的遮天烈火,朝剑身一收。
剑势犹如从死后的世界破空而来,于地脉的最深处卷起了千千万万的灵魂,带着众多时光中沉寂的记忆,快乐的、痛苦的、释然的、不甘的,投向新的宿命与轮回。
诸多灵魂在剑身上缠绕、迸射,从创世之初到万物归寂,一切终将化为虚无,而拖着幽火闪烁、于“无”中划出明晰轨迹的,正是宿命之见证!
它犹如唤醒了沉睡于虚空中的巨兽,一剑洞穿穆天子的胸膛!
穆天子发出恐惧的大喊,身躯爆破,卷起一道冲击波,摧毁了整座天魔宫。
人间,泰山上的万丈高空处,璀璨的闪光迸发。
天魔宫零落解体。
项弦收敛法力,落下。
心灯光芒骤然消失,所有人同时松了口气,倒在地上。
项弦再看萧琨,萧琨说:“成功了,项弦。”
项弦当即扔下智慧剑,转身紧紧抱住了萧琨。项弦肩前出现了一团火焰,凝聚为雏鸟凤凰,在他们相拥前飞走了。
片刻后,两人不约而同,吻上了对方。
穆天子被驱魔,天魔宫屏障解除,高空的猎猎狂风吹来,带起两人的衣袍。
不远处,潮生带着哭腔的声音传来。
“斛律光!斛律光——!”潮生大喊道。
项弦与萧琨分开,色变,转身奔向黑池畔。黑池的水已经消失,一旁是躺在潮生怀中的斛律光,他的胸膛上满是血液,心灯的最后释放,竟是炸开了心脏位置,将那处灼烧成了一个焦黑的洞。
手臂、脖颈则是被强行催动心灯所灼出的累累伤痕。
“斛律光!”项弦大喊道。
“我可能……不行了。”斛律光断断续续道。
“不!”潮生抱着他,注入法力,却无法修补斛律光的身体。
斛律光略觉疲惫地闭上双眼,快乐地笑了起来。
牧青山跪在斛律光身前,一手摸上他的额头。
阿黄飞回,停在乌英纵肩上,说道:“禹州施展禁法,心灯所消耗的能量以燃烧他的寿数为代价,如今他的生机已近乎焚烧殆尽。潮生,你无论用什么办法,都救不了他。”
潮生抱着斛律光,大哭起来,斛律光小声道:“嘘……别哭了,潮生,别哭……我……我喜欢你们,能帮上大家的忙,太好了。”
项弦与萧琨双眼通红。
项弦说:“能不能分出魂魄予他?”
“办不到。”阿黄说,“不是都像你我这般,须得机缘。”
天魔宫持续震荡,砖石不断瓦解,落向大地。
“对不起,老爷,”斛律光说,“我没能伺候你一辈子……”
“别说了!”项弦上前抱住了斛律光,朝他大吼。
众人或握着他的手,或把手放在他的身上。
“送你去哪儿?”萧琨哽咽道,“昆仑山么?对!咱们去昆仑!禹州一定有办法!”
“不……不……”斛律光艰难答道,嘴角仍淌下金色的血液。
天魔宫四周垮塌的速度越来越快,砖石掉落。金龙载着众人飞起,离开了魔王的宫殿,穿过云雾,最后的宫殿主体崩落,砸向泰山西面,发出巨响。
“我想……去海边,可以吗,老爷?”斛律光沉沉道,“我从小到大……还没见过海呢。”
“斛律光!”潮生悲痛至极。
金龙翱翔于天地,斛律光身体上的光芒变得暗淡下去,取而代之的,则是一团温润光华从斛律光的胸膛中升起,飞向金龙双角,在每个人的身边旋绕数周。
它破空而去,投向西方的茫茫大地。
昆仑山,白玉宫。
禹州站在高处平台前,眺望东面划过长空的心灯,心灯幻化为斛律光之形,从远方飞来,落向昆仑,朝禹州遥遥行了一礼。
禹州亦以古礼回应,心灯再次消散,光华万丈,投向大地的某个角落,等待它的下一任继承者。
随着天魔宫崩塌,戾气被释放,神树句芒所有的叶片一瞬间变黑了,开始纷纷掉落,不到一刻钟时分,世界之树竟是落尽旧叶。
皮长戈快步走出宫殿,抬头望向高处的神树,天地脉通过神树相连,源源不绝的黑气充满了神州的脉轮。
禹州拾级而上,与皮长戈一同望向神树。
“句芒大人死了?”禹州说。
“不,”皮长戈神色凝重,“祂还活着,正在尽最大努力,净化诛戮魔王后被释放出的魔气。”
禹州叹道:“哪怕魔王伏诛,两千年来积聚的戾气仍在,祂能成功么?”
皮长戈道:“等。只要句芒大人能长出新的绿叶,便证明一切仍未超出天地脉的净化极限……若这一次失败,就只能寄希望于潮生了。”
泰山东面,即墨海边,礁石群中。
萧琨与项弦协力,将载着斛律光的木筏推向大海中,两人站在海水里,远眺木筏离开的方向。
潮生坐在礁石上,抱着膝,注视大海,双目通红,倚在乌英纵怀中,哭得不能自已。
宝音与牧青山站在沙滩上。
“没想到最后会是他。”宝音说。
“早在高昌城外,他的命数就已耗尽。”牧青山说,“他是注定已死的人,自己心里也很清楚,能再活一次,无论经历了什么,大抵都是快活的。”
“他知道?”宝音疑惑道。
“他不知道。”牧青山说,“但我帮助他检视了两次宿命之轮回转的梦境,什么也没有。那一刻,他兴许就已有预感,知道自己死过两次,若非因果轮转,不会被复活,既然是捡来的性命,不如发光发热一番。”
宝音道:“这让我想起很久以前的传说,有一位大驱魔师,也是这般,抱着必死之心在活。”
牧青山没有再说,赤脚在海滩上行走,望向潮起潮落的大海。
项弦与萧琨注视载着斛律光的木筏,他出身于风沙茫茫的大漠,却葬在了一望无际的大海中。
“我走了。”阿黄飞来,说道。
“开什么玩笑?”项弦说,“你要去哪儿?莫不是又在抖机灵罢?”
“修行。”阿黄说,“取回被魔化的魂魄后,我的力量仍未完全恢复,上一次涅槃被穆天子干扰,现在全身哪儿都不对劲。”
萧琨:“你跟着我们,也能修行。”
“后会有期。”阿黄却不多说,拍打翅膀,沿着海岸线飞走了。
“哎!”项弦不悦道,“阿黄!你好狠的心!不与老乌他们告别吗?”
阿黄:“麻烦,不想哭哭啼啼的难为情,有缘再会!”
“怎么啦?”潮生红着眼眶起身,喊道,“阿黄!阿黄!你又要去哪儿?”
项弦充满失落,站在海边。
萧琨与项弦并肩而立,天魔宫崩塌后,释放出的戾气充斥天地,这些戾气将在漫长的时光中由天地脉缓慢化解。
他低下头,摩挲手中捏着的宿命之轮,它的光芒已变得暗淡下去。
“回家罢。”最终萧琨收起指环,走上前去,牵起了项弦的手。
——卷三·百年好合·完——
卷四:龙凤呈祥
第73章 分别
洛阳城中,暴乱平息,金龙落在城外,全城宵禁戒严。
甄岳指引驱魔师们进入天魔宫后,在这场暴乱中保护了不少辽人,在他的极力劝说之下,官府只对辽国遗民围而不杀。幸而在天魔宫爆破,戾气回归天脉之时,辽人们奇迹般地平静下来。
洛阳官府抓走了数百名带头闹事之人,让军队严加巡逻,将他们驱回城中。萧琨一行人回到益风院,甄岳交回腰牌,得知经过后,双方都松了一口气。
“谢天谢地。”萧琨说。
甄岳也说:“我大宋当真有天佑。”
穆天子被驱魔,结果比什么都重要,甄岳虽心怀苍生,但对辽人的处境依旧无法像萧琨般感同身受。
“得回杭州了,”甄岳得回万古幡,说,“须得通知家母此事。”
“后续还须调查泰山天魔宫遗迹。”萧琨说,“只不知是否伤及了无辜。”
甄岳点了点头,与众人郑重道别。大伙儿来到益风院,孩子们又呼啦一下全迎了上来,查宁说:“爹,你们还好么?做什么去了?”
查宁等人看见项弦与萧琨进入通天塔后消失的过程,忠诚地执行了萧琨的叮嘱,没有参与这场对宋的反叛。也正因此,益风院的少年们并未被卷入其中。
项弦摸了摸查宁的头,说:“没事了,从今往后,大伙儿都安全了。”
潮生本心情沉重,难过得不行,但小孩子们纷纷围上来,你一言我一语,又让宝音陪伴她们玩,于是所有人的悲伤得到了缓解。
诸人经历一场大战,这夜累得倒头就睡。到得翌日,萧琨又叮嘱一番,项弦则取出身上所有的钱交付予老伍,萧琨才从龙门峡再次驭龙,飞回开封。
“天什么时候才能放晴?”牧青山眺望天际。
“戾气。”项弦说,“天魔宫的戾气随着诸鼎破碎,都被释放出来了,天地脉短时间内无法净化,只能留待时间去解决。”
极目所见之处都下着细雨,天黑压压、雾蒙蒙的,所有人置身其中,心情都变得沉重。
又是一年开封秋日,项弦还记得上一次在这个季节里,自己离开汴京,动身前往巴蜀。
“好美啊。”潮生看见开封的秋景,不禁赞叹道。
秋风萧瑟,今年的风尤其大,呼啸着穿过黄河平原,红黄色的秋叶被狂风卷起,掠过高处,犹如一条天路。
虽然开封依旧很美,但今岁胜景看在眼中,则充满寥落之意。斛律光的离开,在他们心中留下了难以弥补的伤痛。年年岁岁,红叶相似,城外拖家带口的百姓进来赏秋,今年的心情却已与一年前截然不同。
萧琨从即墨飞到洛阳,再飞回开封,一路上已累了,回到久违的驱魔司后,大伙儿都松了口气,各自回房休息。潮生仍在黯然神伤,乌英纵陪伴了他好一会儿,才开始安排食宿。萧琨将森罗万象放回置剑架,看见项弦已躺在正榻上睡着了。
乌英纵送来火盆,萧琨便为项弦除去外袍,拿了毯子为他盖在身上,知道他这一次十分疲惫,倚在他的身畔和衣而卧。牧青山在花园中喂鱼,宝音则去沽了酒来,在廊下独饮。
天魔宫崩碎,释放出戾气,那是穆天子历经两千年所搜集的、人间至为强大的怨愤之力。黑云滚滚涌来,覆盖了长城内外的大地。
“树”的魔种被击毁,长夜中,新的存在则再次诞生。
漆黑的巴蛇喷发着黑气,染黑了三峡处的江水,它腾空而起,带着浓雾,再一次幻化出了人的形态。
穆天子从蛇口处幻化出人形,发出低沉的笑声,继而猖狂大笑,与巴蛇合为一体,升上天空高处,没入了云层。
长城外,孤山中,被遗忘于皑皑山林间的黑翼大鹏鸟展开翅膀,戾气于天顶降下,注入鹏躯。另一个穆天子再次现出身形,于黑火中改头换面,幻化为人类。
开封:
数日后,众人精神逐渐恢复,天空阴云密布,依旧没有太阳。
“哎呀——”宝音总算受不了了,大喊道,“明明魔王已经死了啊!怎么还是这副如丧考妣的模样?”
“‘如丧考妣’这个词用得好,”项弦在院前说,“你提醒我了,先考孝期没过,还得戴孝呢。”
萧琨一手扶额,哭笑不得。
项弦让乌英纵取来黑纱,别在衣袖上。萧琨又说:“老乌,今夜订个酒楼中的雅座,大伙儿庆祝下罢。”
“好的,萧大人,”乌英纵道,“我这就去。”
是日黄昏,开封揽月楼中,美酒珍馐依旧,潮生却已提不起兴致,从天魔宫回来后,他虽不再哭,却依旧闷闷不乐。
“辛苦大伙儿了,”萧琨举杯道,“我与项弦敬各位一杯。”
大伙儿纷纷举杯,项弦突然说:“潮生。”
“嗯。”潮生勉强笑了笑。
“师父去世时,”项弦说,“我心里也很不好过。”
大伙儿喝过杯中酒,安静地注视着项弦。项弦又道:“但他临终前说过,生死是世间最公平的事了。”
“我明白。”潮生点头道,“昔时在昆仑,长戈也常常这么说。”
“生离死别俱是修行,也是功课。”项弦叹了口气,这数年间,他经历了沈括与父亲的相继离世,不得不看开。
“只是太突然了,”潮生说,“哪怕清楚。光哥这一生已功德圆满,下一世想必会过得更潇洒罢?”
“万一投胎当条龙呢?”宝音打趣道。
牧青山道:“说不定他原本就是天上派下来的,短短二十来年的一生,受了不少苦,却从不计较,修行结束,又回天上去了。”
细想起来,项弦突然觉得牧青山说得不错,也许斛律光确实是某位神君托生,帮了他们一把,历劫也好,修行也罢,如今完成使命,又回去了。
“这么想来确实心里好受多了。”萧琨说。
乌英纵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项弦倒是先发现了,问:“你想说什么?”
乌英纵犹豫道:“老爷,我有个不情之请。”
“斛律公子在这儿么?”一个温柔的声音响起,众人于是只得再次停下交谈。
李师师转过屏风,与他们对视。
“啊,”项弦笑了笑,“好久不见了,李姑娘,请。”说着朝萧琨身畔挪了点,腾出位置。李师师没有坐,视线一扫众人,仿佛明白了。
萧琨也没有回答,席间一片安静。李师师就像塑像般久久站着,陷入沉默,片刻后,一滴泪水沿眼角滑下,惊醒了她。
“我敬各位大人一杯。”李师师低声道,旋即取来酒杯,众人纷纷举杯,李师师饮过,掷杯,沿揽月楼台阶快步离开。
项弦叹了口气,大伙儿安静片刻后,萧琨望向乌英纵,一扬眉。
乌英纵仿佛还在迟疑,潮生却说:“哥哥们,我想……我有点想回家一趟。”
“我来说罢。”乌英纵忙道,潮生却示意没有关系。
项弦与萧琨当即明白了,项弦道:“想家了?想家就回罢。老乌,你晚上就收拾东西。”
萧琨正想说我驭龙送你?项弦动了动他,示意无妨。
乌英纵道:“送完潮生后……”
“听皮前辈的吩咐,他让你留,你就留在白玉宫。”项弦说。
“真的可以么?”潮生的郁闷之情,总算缓解少许。
“当然,”项弦拿着酒杯,与乌英纵面前的杯稍一碰,说,“我早就将他送你了。”
乌英纵:“可是老爷……”
“不要可是了,”萧琨说,“你就去罢,老爷我替你照顾。除却懒与贪吃,老爷其他方面,还算好伺候。”
众人都哄笑起来,项弦难得地红了脸。然而想到当初那玩笑话,项弦将乌英纵“送”给潮生,换回的是斛律光,这半年多里,乌英纵则知道自己迟早有一天会离开项弦,于是尽心尽力,将他最重要的老爷托付给了小弟斛律光。
如今斯人不再,绕来绕去,又回到了最难过的事上。
“我想先回白玉宫住一段时日,”潮生又正色道,“告诉长戈和禹州这个好消息,空了再回来找你们。”
“你随时可以回来。”萧琨说。
大伙儿又与乌英纵、潮生碰杯,乌英纵说:“潮生不能再喝了。”
宝音想了想,说:“大哥,我们也得走了。”
项弦与萧琨当即停箸,朝牧青山与宝音望去。
“我回室韦。”宝音说,“当初答应合不勒,南下不过一年时间。”
“回去做什么?”项弦看了眼牧青山,再看宝音,又道,“南边不好么?有漂亮的人,有喝酒的朋友。”
宝音笑道:“南方的酒太淡,美人也大多矜持,不适合我。”
宝音带着醉意,眼神中充满笑,仍旧不住打量牧青山,牧青山不与她对视。末了宝音又笑道:“开玩笑而已。合不勒有他的宏图伟业,我答应过,助他一臂之力。”
“他想朝金用兵么?”萧琨很清楚北方诸族的关系,室韦较金更北,所据已是苦寒之地,多年来为求生存,始终对金、辽二国虎视眈眈。
“也许罢。”宝音淡淡道,“来日会不会在战场上相见,实在不好说。”
项弦说:“驱魔师不允许参与人间王朝征战,你这念头可以放下了,若让我看见你用苍穹一裂在战场上引雷屠杀士兵,我与萧琨第一时刻就要出手收了你。”
宝音蓦然大笑,忙道:“小女子不敢!”
“你呢?”萧琨又朝牧青山问。
“我要回北方。”牧青山被问到,索性也爽快地说,“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牧青山与宝音竟不打算一起行动,萧琨也没有追问他们处得如何,但从这次并肩对敌来看,苍狼与白鹿已不再你追我逃,较之刚见面时,关系多少有了改善。
“回敕勒川么?”潮生好奇地问,“可你的族人已经去世了。”
“也许是卡罗刹。”牧青山说,“我本来就不想与人相处过密,最好让我住在卡罗刹的山里,不与任何人打交道,才最自在。”
“好罢。”大伙儿没有打趣牧青山与宝音,只能交给缘分与时间去解决了。
“既然都要走了,”项弦说,“大家晚上便尽情喝罢!”
“我可没说走。”萧琨朝项弦说。
“知道。”项弦为萧琨斟酒,与他对视,突然有种当众亲上去、摁着他好好亲热一番的冲动,奈何今天人实在太多,哪怕项弦脸皮再厚,也做不出这等事来。萧琨又道:“大伙儿喝!”
酒酣耳热时,揽月楼中传来琴声,伴随李师师婉转而悲伤的歌唱。
“……莫把幺弦拨,怨极弦能说。”
“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歌声令他们更难以自抑,离别的感伤、沉重的心绪与终于卸下大任的诸多复杂滋味涌来。
是夜,乌英纵吩咐上了美酒,诸人在揽月楼中喝得十余个酒坛见底。
“明天不要告别,”项弦拉着乌英纵,说,“你直接走,带着潮生,就这样走。别啰啰唆唆的,以后还会回来,不是么?”
乌英纵红着眼眶,点头道:“是,老爷。”
“你俩是不是也该喝一个?”宝音笑道,“大哥!”
项弦醉得意识模糊,还在宝音的撺掇下,与萧琨喝起交杯酒。
及至近四更时分,楼内歇业,项弦才趔趔趄趄,搭着萧琨的肩膀,走回禹王台。
“喂!相好的,”萧琨酒意上头,意识模糊,拍了几下项弦,说,“爬上来……我背你……”
项弦扒着萧琨肩膀,只不说话,身体慢慢地滑下去,乌英纵在旁帮忙,片刻后自己背起了项弦。
“我来。”萧琨说。
“我来罢。”乌英纵酒量最好,尚保持了一半清醒,说,“当初在蓬莱,老爷就是这么将我从笼子里头背着出来。”
乌英纵背着项弦,在深夜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走着,仿佛了了一桩因果。
萧琨则半抱着潮生,将他带回驱魔司去。牧青山是最清醒的,与宝音走在最后面,两人并无交谈。
“你会想我么?”宝音在黑夜里低声说。
牧青山没有回答,宝音自顾自笑了笑,伸手想拉他。
“你喝醉了,”牧青山的声音始终平静,“规矩点。”
宝音摸了一把他的脸,笑吟吟地说:“你真有意思。”
牧青山:“你有你的族人要顾,有你的征战大业要立,有你的公主要当,从最开始,你我就注定不是一路人。”
宝音却品出了几分言外之意,笑道:“所以你对我动心了?”
牧青山没有回答,说:“你还是不明白,我不喜欢这样的苍狼。”
“也是啊,”宝音感慨说,“你只想与山野自然为伴,我活得俗气,你活得潇洒,有时我总觉得,你该去昆仑当守树神才对。”
牧青山没有回答,宝音又道:“你更喜欢白玉宫?是不是?”
“没有喜欢不喜欢,每个人都有独一无二的归宿。”牧青山答道。
宝音最后说:“我得走了,既然顺路,一起走?我送你一程,到敕勒川。”
牧青山眼望宝音,片刻后点了点头。两人又望向走在最前面的同伴们,没有更多的告别,苍狼平地而起,踏过空中,载着白鹿越过开封城墙,于启明星将升之际,离开了中原。
翌日清晨,项弦睡得一塌糊涂,半躺在萧琨身上,两人的外袍落在地上。驱魔司内一片寂静,唯独不时几声鸟叫。
两人近乎同时醒了。
哪怕是纯阳之体,宿醉之后也会头疼,项弦翻了个身,继续躺着,萧琨却已起身出外。
“老乌!”项弦下意识地要让乌英纵弄点喝的。
“已经走了。”萧琨被阳光一照,难得地清醒了不少。
“唔。”项弦改口道,“白驹儿!”
“死了。”萧琨又道。
项弦恢复清醒,悲伤再次袭来,犹如给了他当头一锤,只得慢慢坐起,捂着头喘气。
偌大驱魔司,一夜间人去院空,死的死,散的散,只剩项弦与萧琨。
项弦依稀想起昨夜之事,唯独忘了朝乌英纵说过自己不想拖泥带水地告别,让他们直接离开,不禁道:“怎么都与阿黄一般,这么狠心?”
萧琨在院外接水,说:“我倒是觉得,离别就该这样。”
萧琨拿着水瓶进来,让项弦先喝,又将脏衣服带到后院里去。
昨夜潮生回来后,被放在厅内也睡着了。乌英纵一夜未睡,将家中所有事物安排停当,写了数百张纸条,权当交托。
萧琨将衣袍放在后院外的箱中,待得午后浆洗店来,一同交去洗涤。
接下来,则是给项弦预备早饭。萧琨进了厨房,看见柜里、架上叠放的食材,桌上又有账本,简直一头乱麻,哪怕他有法术在身,也没学过乌英纵这等凌空和面拉面的技艺,只得放弃,到外头去找个跑腿的,往集市上买早饭给项弦吃。
“萧琨——”项弦还在前厅里叫唤,说,“快过来!你在哪儿?”
“来了!”萧琨说,“等会儿!”
萧琨找出炭炉,煮水泡茶给项弦喝,回到厅内,项弦依旧懒懒散散地躺着,伸手就来搂萧琨的腰。
“做什么呢,磨磨蹭蹭的?”项弦说。
“泡茶!”萧琨道,“做家事!否则呢?茶会从井里冒出来么?”
项弦当即大笑。
萧琨自己先泡出茶喝,懒得管他,说:“从前在上京,自己过日子也是这般,添个杯、添双筷子的事,不过我看,府上还是得聘个管事。”
项弦翻身坐起,来了精神,说:“渴了,给我喝口。”
萧琨不提防被他拉了下手肘,茶泼在身上,正打算揍他时,项弦却锁住萧琨的脖颈,凑上前去,要喝萧琨唇中的新茶。萧琨挣了几下,眼下驱魔司只剩他俩,再没有别的借口,被项弦按倒在榻上时,萧琨心脏狂跳,翻身过来,反而摁住了项弦。
项弦笑了起来,萧琨正做好准备,以为项弦要与自己搏斗一番时,项弦却搂住了萧琨,坦然被他压住,凑上他的唇。
那一吻惊天动地,不可收拾。项弦喝到了萧琨口中的茶,又开始唇舌交缠,直到两人衣衫凌乱,气喘吁吁。
“这会儿没人了,”项弦看着萧琨的双眼,说,“是不是得做点什么?”
说着,项弦以手指勾着萧琨手腕上的红绳,轻轻拉动,并弹了一记。
萧琨被项弦唤醒了心中的某种冲动,那一记看似弹在手腕上,实则弹在了他的心里。
“光天化日,像什么样子。”萧琨满脸通红,正要从项弦身上下来,项弦却不放过他,将他拉了回来,一脸正经地说:“好哥哥,且留步。”
两人拉扯不休,萧琨未料项弦竟如此主动。
先前两人定情时,因阿黄失踪、天魔之案悬而未决,每次亲昵双方都十分克制。如今放下了诸多负担,内心情愫涌起,便隐隐有一发不可收拾之势。
萧琨依旧半推半就,到得眼下,他已不如何害羞,纯粹享受项弦抱住他,不让他走的感觉。
他想试着像男女恋人般,带着保护欲亲吻项弦,将他当作软玉温香在怀中般疼,不料两人亲热过程里,项弦渐渐又掌握主动,带着侵略意味,制住了萧琨。
“你嘴巴真软。”项弦总算得偿所愿,又亲又啃,还吸吮萧琨的舌头,尝了个够本。两人俱满脸通红,萧琨被项弦扯得衣裳凌乱,俊脸似怒非怒,简直令项弦不可自拔。
“到我了。”萧琨低声说。
项弦再次被萧琨按住,享受到被疼爱的奇特感受,萧琨那双靛蓝色的眼睛注视着他,项弦闭上了双眼,任凭萧琨探索。
“你也好色,哈哈哈哈!”项弦稍弯下腰,终于害羞了。
萧琨认真地看着项弦,项弦心中一动。
“契兄弟之间常做这等事么?”萧琨忍不住又道,“我看你才是色鬼。亲也亲了,抱也抱了,还说哥哥好色?”
两人在榻上抱着,项弦只觉血液上涌,身体所传递的温度、萧琨的气息,令他一时头晕目眩,刺激感几乎要令他交待了。
萧琨皮肤雪白,胸腹肌明显,犹如玉雕一般,肌肉的轮廓分明,令项弦忍不住仔细抚摸。这触碰更刺激了萧琨,他不禁低头,开始亲吻项弦的脖颈。
“接下来呢?”萧琨又说,“做什么?我不会,你教我。”
项弦抱着萧琨,已足够令他意乱情迷,短暂回过神后,他以迷茫的眼神看着萧琨。
“做什么?”项弦说,“我也不会。”
萧琨只想狠狠地欺负他一番。
“你不会?”萧琨难以置信道,“没去过青楼?”
“我是纯阳之体,”项弦说,“还没破呢。”
项弦早就觊觎着萧琨,这下不必再克制。
……
一个时辰后,萧琨不得不承认,自己也好色。但表面修养还是要有的,何况不能朝项弦表现得太明显,不能过于迷恋,这厮本来就无法无天,待得发现自己离不开他,这家伙不知道又要如何仗势欺人……
萧琨忍不住把头埋在他的怀里,闻嗅他身上的气息。项弦突然有了主意,说:“哥哥,咱们来试试互相……”
“现在不行!”萧琨说,“还没吃早饭,别胡闹了。”
萧琨终于起身,穿上衣服,项弦跟在后头,萧琨走到哪儿,项弦便跟到哪儿,还从身后抱他。
外头跑腿的买了早饭回来,萧琨作势要开门,项弦才大笑着回厅去穿衣服。
第74章 抉择
近一年里几乎每一天,驱魔司都在疲于奔命,眼下一闲下来,同伴们又各奔东西,反而令萧琨相当不习惯。
这就结束了么?眼下的日子,是萧琨从未想过的。
项弦则在萧琨来到身边之前,这么度日已有一段时间了,只见他在院内的井里以冷水冲澡,说:“哎,喂。”
萧琨:“?”
“帮我。”项弦说。
“衣服穿上,”萧琨说,“大白天,不要没规没矩的!”
项弦半点不守礼法,束了件浴袍进来,抱着萧琨就要亲,像极了求偶的鸟儿。萧琨哪怕在辽国长大,也接受不了白日宣淫,正色道:“这里是官府,副使。”
项弦说:“又没有人。”他伸手就要来解萧琨的浴袍,萧琨将他的魔爪一把抓住,说:“慎独是什么意思,探花郎,你解释给我听听?”
项弦只当听不见,抱着他又要亲脸。两人的关系一旦过线,简直无法控制,萧琨半推半就的,身体与念头都不听使唤,差点又要与他开始亲热,最后堪堪遏住脱两人衣服的念头,只在他唇上亲了下。
“帮我,像刚才那般。”
“现在不行。”
“就现在,帮我嘛,又没人。”
“不,不行!”
萧琨连着拒绝了两次,最后道:“听话!怎么跟狗子一般?”
项弦几次伸手去摸萧琨,都被萧琨见招拆招化解掉。萧琨想了想,说:“太阳下山后可以。”
项弦一脚又从浴袍下伸过来,在萧琨腿上蹭,萧琨被蹭得一阵阵地血液上涌,只想把他按倒在榻上,狠狠地亲他咬他。他看看院外,正要说点什么岔开心神时,项弦又抱住了他,把手伸向浴袍,开始摸他的腹肌。
萧琨终于受不了了,转身怒吼,压倒了项弦,两人抱在一起,隔着浴袍又开始耳鬓厮磨。萧琨短暂地挣开项弦的视线,吁出一口灼热的气息。
疯了。萧琨心想。继而抛开其他的念头,低头吻住项弦,只是不放。
红尘是很好的啊……
萧琨莫名地想起了这句话,纵有千般艰难、万般挫败,红尘终有其温柔之处,白驹过隙的时光、沧海蜉蝣的寿数,俱敌不过两个人,相吻相拥的一刻。
“师父说,”唇分时,项弦专心地看着萧琨那俊脸,以手指轻轻地摸了下他殷红的唇,说,“喜欢一个人的滋味,等你长大就知道了,尝过那滋味后,神仙也不想当。”
萧琨严肃地看着项弦:“你总算能说句正经话了。”
“帮我。”项弦又不正经了,继而大笑起来。
萧琨狠狠在项弦脸上亲了下,不知道从何时开始,让他为项弦死了也愿意。项弦当即欣喜若狂,受宠若惊,调整姿势,预备迎接萧琨的宠爱了。
“康王来了!康王来了——!”突然间,石狮子又开始大声叫唤。
项弦与萧琨同时停下动作。
“让他在外头等着!”既然开了个头,反而轮到萧琨无所谓了,只听他恼火道,“谁也不许放进来!”
“项兄!”外头只听赵构的声音道,“有急事!项兄!你在里头吗?”
项弦只得系上浴袍。片刻后,驱魔司结界“嗡”一声开启,正门打开,赵构带着一名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入内。萧琨身着浴袍,端坐于正榻上智慧剑与森罗万象宝刀之前,在赵构与那中年人入厅时捋了下略显纷乱的头发,威严尽显。
赵构说:“项兄呢?”
“他在换衣服。”萧琨拱手,说,“两位请坐。”
赵构平日视项弦既是兄长,又是好友,与萧琨则不亲近。入内双方见礼,按规矩萧琨须得起身朝皇族行礼,但他哪怕在辽也没有这个习惯,来了大宋,依旧自恃辽人身份,只当是来帮忙的,并非宋廷之臣。
“这位是太宰张邦昌张大人。”赵构又介绍道。
萧琨点了点头,说:“请用茶。”
赵构看了眼,见铜壶上的水已快煮干了,便拿出去加了水,重新开始泡茶,丝毫不在乎自己的皇子身份。
张邦昌则抬头,看着殿上“山海明光”的牌匾,说:“久闻萧大人威名。”
萧琨也不多客套,只“嗯”了一声,他从未听说过这位太宰,但想必对方早就听说过他——原是辽国太子太师,亡国后流落到开封,被宋廷收留,关于他的小道消息传得飞起。
只不知这两人今日前来,又有什么破事。
项弦也出来了,接过赵构手里的水壶,说:“我来罢。”
“乌大哥呢?”赵构只觉驱魔司变得又不一样了,先前许多人闹哄哄的,突然就没了?要不是昨夜听得消息,驱魔师们在揽月楼中聚会,赵构还不知道项弦已回到了开封。
“修仙去了,”项弦说,“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与潮生一起走的。”
赵构点头。萧琨换好官服回转,项弦扫了眼,说:“张大人好久不见。”
项弦为张邦昌斟茶,张邦昌忙起身来接,说道:“听说近来数月中,萧大人与项大人忙得不可开交。”
“嗯。”项弦在副使位上坐了,随口答道,“都是你们帮不上忙的活儿。不过解决了一桩大事,也算有始有终。”
项弦总算无事一身轻,天魔被净化后,小妖小怪已不足为患,哪怕郭京再来给他一沓案子,以自己与萧琨的实力,都能轻松解决,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今天他的心情很好,又与萧琨探索出了新玩法,不再仅限于搂搂抱抱亲个嘴,乃至他对上门的客人也亲切了不少。
萧琨打量赵构,见其有惴惴之意。
最开始时,萧琨对这名项弦的小弟算不上喜欢,当然也不至于吃醋,毕竟仰慕项弦的多了去了,若要认真吃醋,实在吃不过来。后来又见赵构仅止于纯仰慕,没有别的想法,之后看在项弦面上,待他便客气少许。
现如今,赵构帮忙找到了孩子们,萧琨在这一点上很承他的情。
“怎么?”萧琨主动说,“有什么是驱魔司能为你做的,赵构?”
这边张邦昌正想以老办法先寒暄,再切入正题,赵构却已开门见山,说道:“哥哥,我得去应天了。”
“为什么?”项弦停了与张邦昌交谈,问道,“康王要外放了?什么时候走?”
“就这月。”赵构犹豫道,“朝中诸事繁杂,我不想走,但大哥令我必须尽快上任。”
“此事说来话长。”张邦昌叹了口气,说,“萧大人出身辽廷,想必对张觉此人有所耳闻。”
“不仅耳闻,还见过面。”萧琨说。
“降金的辽将?”项弦说。
萧琨点头道:“正是。我任太子少师那年,张觉被先帝调往平州,当了临海节度使。但我记得两年前,他已死了是不是?”
“正是如此。”张邦昌说,“辽将张觉降金,在海上之盟中协助金国,夺取故国燕云十六州,其后再度降宋,萧大人可知情?”
“知道,”萧琨说,“被完颜宗翰转头杀了。”
“嗯,”张邦昌说,“这是两年前的事了。今岁八月,金国朝廷有议,以我大宋策反张觉之由,奏请大军南下,全面攻宋。”
项弦眉头深锁,与萧琨交换眼神。赵构又道:“记得一年前,你从北方带回来,那个有关‘天命’的预言不?”
萧琨与项弦同时心中“咯噔”一声,天魔伏诛后,他们总觉得问题已完全解决,竟是将这事给忘了!
“金军到哪儿了?”项弦问。
张邦昌避而不答,捋须道:“朝中各种言论甚嚣尘上,有旧事重提的,有极力主战的,金军倒是按部就班,可见犯我大宋之心意早决。自从八月他们决定出兵,完颜宗翰、宗望便沿山西与燕京两路南下,进入燕云十六州,与我国守军短兵相接,但想必一时半会儿,也不定打进来,朝廷正在增兵以支援。”
燕云十六州在两年前,以海上之盟的约定,部分被归还大宋,一年前金兵才完全撤离,交到宋廷手中。朝廷派兵驻守,重整民生,很是费了一番工夫,如今北地守备空虚,金军再度攻入,只怕迟早会沦陷。
“所以,我们能为两位做些什么呢?”萧琨倒是很平静,毕竟他已遭受过一次亡国之难。
张邦昌与赵构俱沉默不语,项弦则回忆倏忽的预言。
末了,张邦昌终于道:“面对此战,朝中各位大人说法不一,而老夫只有一个问题,也即是今日之来意。项大人,无论传言如何,终究不如自己亲耳所听为真实,两位是得天命之谕者,还请坦白告知。
“……这一战,当真会亡国么?”
萧琨与项弦都没有回答。沉默良久后,萧琨叹了口气。
项弦却道:“放心,只要我在,就不会发生。”
萧琨望向项弦,眉头紧锁,项弦只当看不见。
赵构说:“你得进宫一趟,重新与我大哥谈谈。一年前谁也不相信你的话,我大哥只隐约有预感,如今半个朝廷都在讨论此事,只有你能安抚人心。”
“嗯,”项弦说,“明天是得进宫一趟。”
张邦昌欲言又止,赵构又道:“他们正在宫中等着,不如今日就去?”
张邦昌却示意赵构无需再说。
“既如此,明日早朝便有待萧大人、项大人了。”张邦昌起身告辞。
两人离开后,项弦来到院中,坐在廊下,萧琨则在内厅喝茶。
“你不会让这一切发生?”萧琨道,“完颜宗翰若打到开封,你要以烈焰真魂火烧大军?还是祭起智慧剑,召唤不动明王,在城外朝凡人大开杀戒?”
项弦知道客人走后,少不得要被萧琨教训,只得假装没听见。
“我问你话。”萧琨感觉到项弦的念头非常危险,驱魔司自从成立以来,就恪守着不干涉人间争斗的原则,否则诸多驱魔师大开杀戒,屠杀凡人,又要如何收场?
“修行者若不能严格约束自己……”萧琨说。
“好啦,我知道啦……”项弦说,“别说了!”
萧琨却不容他混过去,认真道:“你想象一下,两国交战,双方培养的驱魔师们纷纷上阵,以法术搅得天翻地覆,制造天灾,将死亡放大千倍万倍,人间将会是什么模样?”
“敌人这不是没来么?”项弦叫苦道。
萧琨:“若非历代大驱魔师严守戒条,迟早有一天,中原王朝的大战,将变得无法收拾。”
事实上在赵匡胤再次一统中原以前的唐末时期,已隐隐有了各国培养能人异士,以法术对轰的征兆,只是最终各地驱魔师们终于放下分歧,让一切回到正道上。
项弦坐在廊下,不发一语,似在生气。萧琨教训完他后,忽又觉把话说重了,生怕他恼自己。
直到约莫一刻钟后,项弦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回头看了他一眼,萧琨才觉得这事儿过去了。
“该吃饭了。”萧琨说。
吃饭当真是件麻烦事,刚吃过没多久,一会儿又得吃,可见乌英纵安排诸多人一天三顿,得有多费神。
“才吃过。”项弦还在郁闷,说,“午饭不吃了,以后改吃两顿罢,省点麻烦。”
“只吃两顿没力气。”萧琨站起,去预备餐食。
项弦背对厅内,取来那雷击木所制古琴,拨弄几声,弹了起来。曲调较之曾经,又有所不同,洋洋洒洒,颇有山河气象,片刻后琴声一转,诸多破音轮番崩裂,如凤凰浴火重生,琴音升腾而起,映着夕阳西下的天幕。
傍晚时,半面天空尽是火烧云,与那壮阔大气的琴声相映,犹如包罗万象。浩瀚浮生与光阴中,人的灵魂显得无比渺小,似一叶扁舟,在大海上载浮载沉。
项弦自幼习琴、弈之道,得沈括真传,精通奏乐,平日里在萧琨面前弹奏,俱不过随意玩玩,但到了今天,心绪感慨良多之时,竟窥破乐理天道,奏出了毕生巅峰之曲。
萧琨看着项弦的背影,只叹天地苍茫,世间竟有此绝艺。
最终项弦将弦一抹,收曲。
“什么曲子?”萧琨道,“第一次听闻。”
“定海浮生曲。”项弦丝毫不介意先前被他训了一顿,对着萧琨,恢复原本的笑意,说,“秦晋留下来的古谱,家传的,想学么?”
萧琨也学过很长时间的弹琴,且在他自小读书时,就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听过定海浮生曲后,竟是能复奏,只是此曲极难,须用诸多古时指法技巧。项弦在一旁教他,说:“许多地方你得练,用巧劲,不能硬弹。”
萧琨答道:“我这人向来喜欢硬弹。”
碰上太难的地方,萧琨便催动灵力,以力破巧,乃至定海浮生曲中多了几分铿锵之意。项弦笑了起来,去取来玉笛,在旁与萧琨伴和。
萧琨指法虽涩,但笛、琴一起,便有了万千气象、光阴瞬息之意,直到金红色的夕阳沉下群山,天幕化作一片绛紫。
“明天兴许要下雨。”萧琨停了弹奏,说道。
“嗯。”项弦想起大宋的内忧外患,心情复又变得沉重起来。
“去吃宋嫂金鸡?”萧琨又问。
项弦实在提不起劲,眉头依旧深锁,末了,点了点头,起身时萧琨又道:“凤儿?”
项弦被叫到小名,心中一动,眼睛瞥来瞥去,落在萧琨身上,又恢复了几分笑意,扬眉示意他说。
“你在想什么?”萧琨问道。
他觉得自己必须打消项弦的念头,除非敌方也有妖怪,否则无论金国如何攻城略地,他们都不应出手。
项弦却想起另一件事,当即说道:“哥哥!帮我!”说着就开始宽衣解带。
萧琨现在只想拳脚齐下,揍死项弦。
“今天刚玩到一半,就被赵构打断了。”项弦说。
“我要你想清楚,”萧琨按住项弦来解自己衣物的一手,说,“宋金两国相战,你会出手么?”
项弦叹了口气。
虽然道理他们都懂,但项弦又怎能做到,坐视不管?
项弦认真道:“驱魔司不可涉入人间王朝更替、凡人战争,这是从小师父就再三耳提面命的。”
萧琨:“是,你心里明白,答应我,守住你的本心。”
项弦避开萧琨的视线,落寞点头。
萧琨道:“我要你看着我的眼睛说。”
项弦在傍晚的微光中注视萧琨的脸,没有接话,忽道:“哥哥,你当真好看,凤儿这辈子定会一心一意地待你。”
萧琨听到这话时只想摁他亲他,项弦迎了上去,两人亲吻片刻。末了,萧琨满脸通红,说:“莫要再油嘴滑舌。”
项弦正色道:“不能在战争中杀人,救人总可以罢?”
项弦自以为给萧琨出了一个难题,但萧琨却仿佛早有准备。
萧琨想也不想便道:“救人可以,我愿意与你一起,设法营救大宋百姓。杀人只会增添戾气;救人,则是消弭戾气。古往今来,从没有禁止驱魔师在战争中搭救无辜凡人的规矩,是不是?安史之乱中,天魔降临,与人间战乱同时发生,大唐驱魔司亦救出了不少百姓。”
项弦:“可设若救人要以杀人为手段,才能完成呢?”
“那不行。”萧琨提醒道,“我不会通过暗杀完颜宗望与金军将领来阻止这场战争,也不会允许你这么做。”
项弦不由得重新认识了萧琨。
“归根到底,不过四个字‘尽力而为’,”萧琨说,“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极限了。”
项弦点了点头,虽然萧琨就像沈括般,重申了一次驱魔司的立场,但其中尚有不少能通融的地方,况且眼下还远远未到那一步,待得真要亡国,先斩后奏就是了。
想到沈括与驱魔司的传承,项弦不得不承认,萧琨确实才是大驱魔师的最合适人选。
“等等,”项弦注意到一物,说,“你手里拿着什么?”
“没什么,”萧琨说,“本打算若说不通你,就给你看这个……”
项弦伸手来抢,萧琨无奈,索性摊手给他看。
“我愿意陪你一起,去面对这场浩劫。”萧琨认真道,“前提是不增添戾气,而是消弭戾气。必要的时候,我们甚至可以借用它。”
那是从穆天子处夺回的宿命之轮!
第75章 困局
是夜,他们在宋嫂金鸡的边厢雅座中坐着,项弦仔细端详萧琨递给他的法宝——宿命之轮。
萧琨:“今晚喝酒么?”
项弦已再无喝酒的心思,外加昨夜送别同伴,已喝了不少。在看见宿命之轮的时候,项弦的精神顿时全回来了。
“你不将它送回给你爹?”项弦说。
萧琨倚在二楼栏前,侧头望向开封灯火,说:“凭本事取回来的法宝,还给他做甚么?不想大老远地再跑一次西域了,而且他说过,他自己会在合适的时候来取。”
项弦将它放在案上,对着灯光察看铭刻的符文,这枚指环是镂空的,上面只有七个奇特的纹样,在手指触及之时,便感受到了奇异的震颤。
“你喜欢的话,戴上试试无妨。”萧琨倒无所谓。
项弦于是将它扣在自己无名指上,刹那间透过这枚戒指,令意识与天地神奇地连接在了一起。
犹记得师父沈括说过,人在出生的一刻,便注定了与世界脱离,成为孤独的自己;漫长或短暂的一生,俱是在寻求回归天地的旅途中披荆斩棘。
戴上指环之际,项弦竟是有了陌生又熟悉的感受——天地脉以温柔的方式,再次容纳了他,就像鱼儿归于大海、雪花融化于大地。
他摘下指环,注视萧琨,萧琨点头道:“我试着戴过,很奇怪的感受。”
项弦:“你知道怎么用它?”
“不知道。”萧琨答道,“但这件法宝会自行告诉你如何去启动逆转。能量充沛,你便可以开始回溯,一个时辰也好,一天也罢,当宿命之轮开始转动,就将吸收一切能纳入的力量,源源不绝地回滚,直到你注入它的能量耗尽。”
项弦戴上指环的刹那,确实产生了某种直觉,那是与法宝心意连通而被唤起的共鸣感——这是一件无法被控制的法宝,只要有足够的天地灵气,力量也好,戾气也罢,能量充足,驱动指环,便能让一切回溯,一直到能量用光,它才会停下。
项弦认真思考后,将它放在桌上,说:“虽然了得,但这不是咱们的东西,为了弥补后悔贸然去启动它,与穆天子又有什么区别?”
项弦从小便被反复告诫天道不可违的至理,萧琨却极少触及这一层面,反而无所谓。
“你要这么想,”萧琨取来盘中干果,剥了放在项弦掌心中,说,“大可将我视作战死尸鬼王的继任者,守护宿命之轮,也是我的责任,我当然也有使用它的权力。”
项弦明白到萧琨是为了打消他的疑虑,在夺回宿命之轮后,并未送还景翩歌,而是扣在了手中,便是以防不时之需。
“你想怎么用它?”项弦说。
菜上来了,萧琨便收起指环,说:“具体我还没想好,根据我的观察,只有使用它的人,才能完整保留所有记忆,所以发动它时,须得咱俩一起。”
项弦点了点头,这样一来,让因果逆转,他们才能记得往事。
萧琨:“其他的,我无法判断,届时由你决定。我们也许不能阻止宋亡国的命运,却能透过它,将死伤减少到最低。毕竟穆天子虽伏诛,天地戾气却仍处于一个极高的峰值中,若再有大量的百姓死去,就怕句芒无法承受极限,届时戾气外溢,不知将催生出多少妖魔鬼怪。”
项弦思考着宋、金之间即将到来的一场大战,距离倏忽预言,已剩两个月,这场战争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展开?
战争一旦开打,死亡人数根本不是驱魔时引发动乱能比,洞庭湖畔一场大战影响诸多百姓,鲧魔释放的洪水侵袭凡人家园,造成数千人死亡。而两国开战,金军所过之处,劫掠外加屠城,死去之人动辄十万、百万计。
能确切知道交战的时间点,设法发动宿命之轮,回转光阴,提前救人,便能保下不少无辜的百姓性命。
“明天见过官家再说罢。”项弦最后道,“希望没有用到它的机会。”
未来虽依旧迷雾重重,有了宿命之轮,项弦却安心了不少,也许有些事将不会再成为遗憾。
入夜后,项弦回到司中,朝萧琨要来宿命之轮,对照在图册上绘出图样,外头风雨飘摇,指环被安静地放在案上,古朴无华,完全无法令人联想到,这竟是天地间最强大的法宝。
萧琨则在一旁看项弦专注的模样,就像得了新奇玩具的小孩儿般,项弦已将夜里要做的事抛到了脑后。
“不能回到比决战那天更早的时间点。”项弦忽然想起,说。
“唔。”萧琨道,“否则魔王就活过来了,宿命之轮将回到穆天子的手中。”
项弦说完这句后,继续端详宿命之轮,在图册上勾勒过轮廓后,提笔写下标注,尽量将这件法宝描绘得更详细。
“我也曾想过,是否回到大辽亡国的那一天,”萧琨说,“兴许能阻止许多往事的发生。”
项弦停下动作,抬头看着萧琨,萧琨眼里充满复杂意味。
“你有执念。”项弦说。
“你不也是?”萧琨答道,“我一直有执念,否则心灯也不会排斥我。”
项弦正想安慰时,萧琨又道:“知道我为什么不愿这么做么?”
“为什么?”
“因为如果时光倒流,直到大辽亡国前的那天,咱俩就不会相识,兴许也不会再在一起了。”萧琨说。
项弦听到这里,放下了笔,转身抱住了萧琨,让他顺势躺下,低头亲吻他的鼻梁。
萧琨看着天花板:“一切又要重来一次,虽然斛律光将活过来,却不知道又有谁会在这场大战中死去,当下也许已是最好的结果,撒鸾死后,我已经接受了。亡国就亡国罢,天底下从来就没有真正的千秋万世。一而再,再而三地重来,不仅不会更好,反而也许会失去所有,变得更糟。”
“所以我接受宿命的安排。”萧琨最后说,“以后无论发生什么,我希望……”
他示意项弦稍抬头,与自己对视,说:“你都能真正地看开。我知道这很难,凤儿。”
项弦把大腿抵在萧琨腿间,亲昵地摩挲着他,明白到萧琨这么一番话,只希望自己不要被执念所控。
两人身体一开始接触,呼吸再次变得沉重起来,房外风雨打上院中芭蕉,雨声不绝,项弦只在萧琨怀中猛揉,亲嘴亲脸的,萧琨已控制不住自己,翻身与项弦相拥,动情地开始接吻。
“哥哥,帮我。”项弦认真地说。
“图鉴还未写完。”
“不管了!”
“不要在厅上!像什么话?”
是夜,项弦牵起萧琨的手,快步回到卧房内,滚在榻上。房内一片漆黑,项弦弹指以一星真火点起灯,萧琨正解衣,问:“怎么?”
“让我看看你。”项弦与萧琨相对,萧琨呼吸急促,挪不开目光,对坐时坦诚相视。
他们以额头抵着额头,鼻梁抵着鼻梁,既亲又吻,萧琨被项弦亲吻时总不满足,只想狂风骤雨般地疼爱他。及至错身开去,项弦说:“我也来帮你。”
项弦:“……”
项弦轻轻地推了下萧琨,抽身。
“怎么?”萧琨起身问。
项弦怪不好意思的,萧琨明白了,笑了起来,搭着他的脖颈让他凑过来,给了他一个深吻。他看着项弦,突然无师自通地想更进一步,虽从没人教过,也未曾见过,但他隐约明白了,他们能做的也许更多。
……
项弦只觉得人生最美好之事,莫过于此。他看着萧琨,又伸手来抱。萧琨不走了,顺势上榻,与他抱在一起。
两人又开始互吻,这一次项弦有了久违的、合一的强烈感受,就像上一次萧琨以温暖鲜血溅了他满身一般,彼此的气息浸没了对方的灵魂,在那近乎令人窒息的沉溺的大海里,光是亲吻便带来眩晕感。
“喜欢么?”
“唔。”萧琨现在脑子里只剩本能。
……
“帮我。”项弦又说。萧琨满脸通红,看着项弦,说:“又来?”
“夜还很长,”项弦笑道,“这就要睡了?”
萧琨说:“想看着你。”
他们以戴着红绳的手互相握着对方,仿佛诉说着什么,就像他们的身体相依偎,唇舌彼此纠缠。
“可以看你的心么?”萧琨说。
项弦低声道:“看罢。”
数息后,项弦说:“看见了?”
萧琨没有回答,项弦又道:“看见什么?”
萧琨看见了炽烈的光焰,在项弦的心中,燃烧着开天辟地以来至为纯粹的情感,哪怕天地尽毁,亦无法熄灭这亘古以来的爱情之火。
项弦待他的情意,已不必再说。
“你还没说呢。”项弦又道。
萧琨沉默。
“说。”项弦呼吸急促,较之上一次强烈而刺激,这次他的感受不断堆积,显得温柔又绵长。
“我喜欢凤儿。”萧琨声音发抖,“我爱凤儿。”继而把头埋在项弦的肩前,深深呼吸。
油灯燃到尽头,灭了,房中陷入黑暗。项弦抱紧了萧琨,接过手,萧琨则把手覆在他后颈上,动情地吻着他。
……
清晨时分。
“康王来了!康王来了!”石狮子叫道。
萧琨猛地起身,匆忙裹上外袍。项弦睡眼惺忪地起来,连忙下床,跳着穿上裤子,继而回过神,喊道:“自己家里!怎么像被捉奸了一般?”
萧琨回过神,停下脚步,自觉好笑,朝院外喊道:“让他等会儿!”旋即又回往房中,各自穿上衣服。项弦捂着一侧胸口,说:“瞧你昨晚上干的好事。”
“我看看?”萧琨拉开项弦的手,看他笑呵呵的表情与诱人的身体,一时又想亲,收起念头,吻了下他的侧脸,前去开门。
昨日承诺过,今天得上早朝,赵构天蒙蒙亮就在外头等着,显然是赵桓下了命令,康王来得比前几次都主动。
萧琨简单收拾,与项弦换过官服,递给他孝带,翻身上马,简单交谈后便往万岁山去。
“写折子了么?”赵构问。
“没有。”项弦已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难怪都说温柔乡就是英雄冢。
“哥哥昨晚没睡好吗?”赵构说。
“饿了,”项弦摸摸肚子,说,“找个早点摊。”
赵构道:“别吃了,哥。满朝文武都在等你们。”
奈何这上朝时间实在太早,街上早坊尚未开摊。萧琨正沉思着,说:“不必折子,口述罢了。”
毕竟说是奏事,也并无多少要说的,大多是皇帝垂询交代罢了。
一路进万岁山,到太和殿前,今日难得众臣齐聚,在正殿上议事,又有前线军报来来去去,流水般地送上信来。
三人在殿前广场下马,赵构领着萧琨与项弦登阶入太和殿。
这天依旧阴云密布,漫天黑压压的。宋廷太和殿三进三门,广场与正殿占地近十顷,较之辽廷宫殿大了足有十倍。然而在中原诸王朝更替中,宋已远不及唐,更遑论千年前的大汉,观此场面,只不知当初的汉唐,将是如何辉煌气象。
“康王、驱魔司萧正使、驱魔司项副使到——”殿外执事唱道。
入正殿时,群臣正分文武各一列,或坐或站,得赐座的俱是老臣,为首的正是蔡京,童贯、郭京等则站在御座下。郭京手持一把拂尘,身穿道袍,闻得萧琨、项弦来了,连使眼色。
右侧则是李纲、韩世忠等武官,一起朝他们望来。
居中者是道君皇帝赵佶,赵佶倚在皇座上,一手支头,半垂着双眼,似睡非睡。太子赵桓则在武将之首的一张椅上坐着,与蔡京相对。
“来了?”赵佶说道。
这是赵佶第一次正式见萧琨,也是萧琨头一次以宋臣身份前来上朝。
“萧琨拜见官家。”萧琨虽对宋廷毫无好感,但还是执臣子之礼,拱手躬身相见。
初来开封时,萧琨就打定主意不与大宋官场打交道,毕竟辽、宋多年来相爱相杀,混战多年,最后因海上之盟成了仇人,国仇家恨,难以轻易放下。
加入大宋阵营,全看项弦那几分“薄面”,现在随着二人关系日深,又定了情,萧琨已将他俩关系视若夫妻,换作在辽国的习惯,妻子的娘家纵有千般不是、万般不好,夫婿在面子上仍得做做功夫。
项弦倒是很随意,拱了下手,便示意萧琨,站到武将那一侧太子下面去。
赵构则走向文臣一方,坐在张邦昌右手边的空位上。
“你就是萧琨。”道君皇帝在御座上道。
“回禀官家,”萧琨说,“萧某来到开封前,曾为辽国效命。”
“唔。”道君皇帝仿佛在思考,说,“你曾是辽的太子少师。”
他们来到前,众臣仿佛正在争论着什么,萧琨一到,便都停了。
“一年前,”赵佶缓缓道,“也是这么一个秋天,项弦带来了北方有关‘天命’的消息。一年过后,这个说法上到朝廷,下到民间,已近乎无人不晓。”
项弦与萧琨对视,萧琨点头,示意无需担忧,这等小场面,自己能应对。
“当初我记得项弦提及,”太子赵桓接口道,“前往佛宫寺时,是与萧先生一同开启了天命之匣。如今金兵南侵,已至燕云十六州,未来将如何,还请萧先生予以解释清楚,以一消开封之疑虑,鼓舞士气为是。”
说到“消疑虑”时,赵桓特地加重了语气,发出明显暗示。项弦观察宋帝父子二人表情,见其愁云惨淡,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猜测前线已吃了败仗。
萧琨坦然地说:“当初倏忽预言了三件事,其一,乃大宋国运;其二,乃天魔复生。得喻示后,副使快马加鞭赶回开封,想必已告知官家了。”
“有关天魔转生,”萧琨道,“驱魔司已动用所有力量,付出一名同伴阵亡的代价,解决神州大劫,官家与各位大人,大可不必再担心,还是集中精力,处理眼前之患为宜。”
“前些日子,”赵桓又问,“泰山顶上掉落的废墟,便是与天魔有关么?”
萧琨点头道:“正是如此。天魔宫被我等联手摧毁,是以废墟坠落于东岳,施工中的洛阳通天塔倒塌,也因驱魔司与魔族交战所为。”
这对里世界而言是一件大事,但红尘之中,皇帝与百官都不知浩劫的规模,更无从评价驱魔司的功勋。
“还不曾为驱魔司论功行赏呢。”赵桓说。
“食君之俸,忠君之事。”萧琨说,“守护里山河,更是驱魔司存在的万般原因之首,‘封赏’二字,但请太子,万勿再提。”
“我怎么记得,传言中提及,还有第三件事?”蔡京说,“第三问,是如何更改所谓‘宿命’么?”
“第三问乃私事,”萧琨认真道,“我与副使之间的私事,与前两问无关。”
项弦知道他们内心都相信了这一预言,原因无他,魔人的那一次现身,令道君皇帝骇破了胆,之后赵桓更是反反复复,用这个预言来稳固自己的地位,以夺取父皇的权力。
从朝廷到民间,这名太子造势足有一年,赵桓自己最初大抵不相信,只是利用预言来一步步登上权力的台阶。
然而到得八月,金兵突然找了个由头南下攻宋,这下赵桓表现出了明显的慌乱,谁也料不到大战竟来得如此突然,这下简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萧琨环顾四周,见殿前空着,便踱了几步,认真思考,又道:“实话说来,当时我也不如何相信,各位大人以为,这一仗有几成胜算?”
韩世忠冷笑道:“你们来前,官家正在垂询,不过依我等看来,若当真要亡国,这一仗也就不用再打了。”
“现在说这个,还为时尚早罢。”萧琨朝韩世忠扬眉,观察一众武将的表情,他们大多充满愤懑,“官家已有怯战的心思了?”
“哎,萧大人,”童贯最知道君皇帝心意,说,“怎么能这么说呢?预言不是你们带回来的吗?”
萧琨又朝御座上说:“哪怕当初金兵重重围困上京城,我大辽先帝,也没有生出过投降的念头,想必官家不会这么做。”
一语出,文臣们马上道:“萧大人何出此言!”
张邦昌叹了口气,说:“实话说,如今所接到的军报,前线已相当不容乐观,燕云十六州近乎全部……”
“我们不管凡间战事。”萧琨抬手,示意张邦昌不必再说,“这是驱魔司自建立起,便留下来的最重要的规矩。驱魔师们有区别于凡人的强大力量,若为国所用,攻灭敌国,迟早一天将参与到朝堂上来,将引发更为严重的动乱。”
说着,萧琨又望向赵桓,意思是:如果驱魔司插手战争,其他的事,是不是也会在朝上站队?皇子们争夺继承权,武将谋反,甚至废立帝王,种种权力斗争,数千年来屡见不鲜,驱魔司若介入政务,人间天子的龙椅是否能坐稳,便难说得很了。
项弦插口道:“正是如此,此规训无论南传还是北传,在哪一个国家,都是一样。任何一名驱魔师违反规训,倚仗力量插手朝堂政务,天下驱魔师都将夺其法器,除其名号,尽起而诛之,昔年已有先例,哪怕身为大驱魔师,也不例外。”
郭京的表情当即变得不自然起来。
赵桓说:“金军一路南下,沿途黎民百姓流离失所,也不在乎?”
“项弦,”道君皇帝沉声道,“当初你求我救辽人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项弦:“我若真想插手,自己便救了,救人并非为我,而是为了大宋的国运,是不是,官家?”
朝廷众臣,当即又陷入沉默。
萧琨终究欠了宋人一个情,语气缓和少许,说:“但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营救百姓,我们能办到,毕竟司中办案,亦是为人排忧解难,只是上战场以烈焰暴风去炸金兵,此事决计不要多想,办不到,哪怕问遍天底下诸世家,任何一名驱魔师都不会答应。”
“既是如此,”道君皇帝又说,“当初项弦你为何又以神力出手,在佛宫寺下痛打完颜宗翰这一名凡人?”
“那可是他先朝我动手的,”项弦说,“这不算违矩。何况我要真用法力,他还能活下来么?”
有武将嘲讽道:“什么话都让你们说了。”
项弦当即转身:“哪位将军有意见?出来咱们比画几招?”
萧琨马上以眼神示意项弦,不可挑衅。韩世忠却道:“是我麾下,末将武学不行,却也愿意领教项副使的高强本事。”
韩世忠一出头,众将顿时议论纷纷,眼看要将项弦从队伍中赶出来,不容他在这边站着。萧琨护着项弦,沉声道:“待将军讨伐金兵,得胜归来后,萧某愿意与韩将军切磋。”
高俅出来打圆场,忙道:“好了好了……韩将军不要激动……”
韩世忠却由此大怒,今日在廷前听得道君皇帝“避其锋锐”之言,便已觉荒唐至极,所有武将都随之心头火起,但不能在廷前大骂。眼下来了两名驱魔师,又在推脱责任,骂不得皇帝,骂郭京手下却没有负担,当即道:“国家为你们金石局发了多少俸禄?!危难之际,一群江湖骗子,只想置身事外?!”
“我们在降妖伏魔!”项弦说,“韩将军!不如咱们换换?我来带兵,你去抓妖怪?你当我每天在家躺着呢!”
项弦与韩世忠不止吵过一次,当然,他对这名保家卫国的军人依旧是尊敬的,只是对方性格刚烈,项弦也从不让嘴上便宜。两人正争吵起来时,萧琨道:“够了!”
萧琨威严尽显,仿佛又回到了辽国朝廷上,他久经国事,又曾身居高位,气势终究有所不同,虽是喝止项弦,武将们却也安静下来。
项弦看着萧琨,只觉心情复杂,萧琨有他的本领,大驱魔师一职,确实非他不可,他实在太正派了,在这种环境里,但凡有少许心虚,都无法做到像他这样,寸步不让。
“那么萧先生,还有什么能告诉我们的呢?”赵桓眼看萧琨油盐不进,无论如何都不松口替他们去打仗,便换了个方式,期待能得到一点承诺。
孰料萧琨却转过身,面朝道君皇帝,认真道:“从前在辽时,我常读中原之史。自秦以降,诸朝历代更迭,享祚四百年,如汉;两百余年大厦倾塌,如唐;风雨飘摇,置身其中,官家可曾想过其中的因果轮回?”
道君皇帝冷漠道:“这是置身于红尘之外的旁观者,大驱魔师要教我兴衰之道了,请萧先生不吝赐知。”
道君皇帝只是在讥讽萧琨。
萧琨却全然不当一回事,又说:“秦以铁骑灭六国得天下,又因大楚兴兵而亡;汉高祖以一介布衣之身,率百姓起事问鼎中原,因阡陌之敌,黄巾军起事而覆;晋以司马氏摘桃篡位得帝位,又因族中八王内乱而灭……”
“唐因关陇李氏军阀起家,以节度使安禄山而衰,更断送于军阀朱温手中;朱温篡唐,其子被李存勖所斩。”萧琨直视道君皇帝。
张邦昌与一众文臣同时心惊,连番以眼色示意,意思是:说到这里就够了,不要再说下去了!
萧琨看了项弦一眼,终究给宋廷留了几分颜面,没有提当初赵匡胤如何得天下。
“归根到底,不过八字,”萧琨道,“君以此兴,必以此终。与其翻来覆去,总想着不相干之事,不如一振太祖遗风,认真一战。何况就算预言为真,官家又该如何?撤离开封,扔下百姓,走为上计?这一仗不打了么?北方大地,任凭金军长驱直入?”
萧琨之言刚落地,项弦又道:“其实微臣也有话想说。”
萧琨看项弦,做了个“你说”的动作。
“于局势无益之言,就不要再说,大家已经很清楚了。”赵桓忙道。
赵桓生怕项弦再把朝廷骂一遍,今天本想让他俩上前线帮忙打仗,没想到被教训了一通。对付驱魔司这俩刺头,朝廷历来头疼得很,打又打不过,关又关不住,全靠忠君爱国的道理束着,其中一个还是辽人。
“确实于局势无益,”项弦诚恳道,“但无论如何,项某还是要说,官家。”
哪怕削职流放,也无法阻止项弦说出这话的决心,只听他深吸一口气,认真道:
“今天的局面,早在一年前,就告诉过你们了!”
早朝散后,项弦与萧琨并肩出来。
张邦昌朝萧琨小声道:“金军已到河北,按这速度,不日间便要抵达黄河。”
萧琨十分意外,北方的领地已经全丢了?宋在过去的数十年间虽连吃败绩,海上之盟中,与金国南北呼应出兵,甚至还败给了当时的大辽,但短短两个多月里,竟是将好不容易得回的燕云十六州拱手送人,这也太快了点。
项弦听到这话时只觉眼前一黑。
萧琨道:“开封城内没有任何消息。”
张邦昌答道:“只因前线军情严格保密。太子也是没有办法,今日大伙儿正商量,要把韩将军派出去一战……”
这时间蔡京拄着拐杖也来了,如沐春风,仿佛廷上之事没有发生过,问:“潮生小先生呢?”
“他回昆仑了。”萧琨答道。
“也是啊,”蔡京感慨道,“人间兴衰,王朝更替,在仙人的眼中,不过是时光中的必然之事罢了。”【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