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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6章 杭州


    “为什么?”萧琨不解道,“不能补上?”


    项弦遗憾地摇头,斛律光也凑过来看了眼,说:“需要材料吗?”


    萧琨放下手头的奏折,一起研究那琉璃瓶。琉璃瓶材质非金非玉,半是透明,瓶中犹如装着无数繁星,在浓重的夜色中闪闪发光。瓶身造型相当奇特,犹如一个壶,细看起来,壶内区域到得某个节点,被扭转成壶面,壶面延伸到底部,又被纳入了壶中。


    里即是外,外即是里,只不知这件造物最初出自何人之手。


    项弦说:“寻常材质无法修补,唯一的办法,就是找到女娲补天石,以咱们修为不可能得到这东西。”


    甄岳说:“若不执着于完全恢复它的所有用途,只修到勉强能用的地步呢?”


    “嗯……”项弦修长手指持樽,在灯光下旋转,樽中星辰反光四散,映得岳阳楼内充满梦幻感。


    “破碎处符文与星河位于瓶外,”项弦说,“是令倾宇金樽连接世上诸多区域的重要法力来源……”说着,他见其他人听不太懂,便解释道:“任何地方,只要在神州,通过倾宇金樽,都能互相连接,也即‘传送’。”


    萧琨点了点头,说:“懂了,这一块毁了是罢?”


    项弦“嗯”了一声,说:“瓶中之面,则是幻化空间所用。”


    甄岳:“所以幻化出空间的功效,还能使用?”


    “看上去是,但最好不要用,”项弦说,“现在它很不稳定,万一引起内部空间压缩,就完蛋了。”


    萧琨:“为什么会破碎?先前的碎片呢?既然被击破,想必还散落在附近,能找回来不?”


    “没了。”项弦说,“掉进罅隙也即虚空中了,找不到,不必再想。”


    甄岳点了点头,项弦将倾宇金樽还给他,甄岳只得收起,叹了口气。


    潮生与乌英纵回来了,潮生简直心力交瘁,乌英纵则搂着他,百般安抚。潮生躺在岳阳楼三层的案几一侧,面朝楼栏外的雨,沉默不语。


    牧青山与宝音也一前一后回来了。萧琨说:“先开饭罢,早点歇息,大伙儿俱一夜未睡,即便是天塌下来的事,回家再细细商量也不迟。”


    是夜,众人在岳阳楼上吃了一顿沉默的晚饭。


    萧琨与项弦都在思考。


    项弦问:“甄兄随我们回开封,抑或先回杭州?”


    甄岳犹豫片刻,而后道:“不知萧大人、项大人可愿意随愚兄回一趟家?”


    萧琨想了想,说:“先前设想得到倾宇金樽后,便有前往天魔宫的线索,只是如今金樽破碎,线索中断,但令堂兴许对其更为了解?能有其他的替代办法么?”


    甄岳:“是的,甄家千年来,始终修习堪舆之术,家母也叮嘱过,找到金樽后必须第一时间送回,她会尽力帮忙。”


    萧琨朝项弦道:“既是如此,往杭州走一趟也无妨。”


    “好。”项弦点头道,“眼下哪怕回京,也不一定就有办法。”


    萧琨凡事都以商量的口吻,口气比往昔更温和了些,兴许因为项弦的疲惫感太重了,而他也总觉得某处未曾想清楚,这会儿想起,又问:“倾宇金樽怎么被击破的?”


    项弦吃着晚饭,看了萧琨一眼,潮生则神色复杂,观察项弦表情。


    “先前老乌冲出时,已留下了一道裂口,这一次,则是被阿黄彻底撞破了。”项弦说。


    乌英纵看见了阿黄化作魔凤凰冲出的一刻,但先前项弦没有说,他不敢多问,此刻总算忍不住道:“阿黄去了何处?”


    “入魔了。”项弦说,“兴许飞向天魔宫,落入了穆天子手中。”


    “阿黄被抓了?!”斛律光震惊道。


    项弦解释道:“凤凰在许多年前本当浴火重生,穆天子却窥准时机,以魔火侵蚀它。重生失败后,它的两魂六魄被魔王掳走。残缺的一魂一魄挣脱,投向人间,寻找智慧剑传人搭救,我当时尚小,不知事情紧急,捡到它以后,无意中分出了一魂给它。这两魂并在一起,共同重塑了新的它,延续了它的生命。


    “也正因我这一魂与阿黄相合,我获得了凤凰的烈焰真力。”


    项弦打了个响指,迸发出火苗,说道:“我出生就是纯阳之体,兴许这就是我与它的宿命牵绊罢。重生后,凤凰失去所有记忆,成为阿黄,阿黄更说不出个所以然,于是这些年里,我们相伴,竟不知当初发生了何事。”


    潮生当即明白了,说:“所以阿黄的脉轮,事实上是凤凰魂魄加上你的魂魄!在你身上,也因感应而获得了力量!”


    “对。”项弦点了点头,“凤凰余下的另两魂,则被穆天子所炼化,就是他身边的那只魔凤凰。”


    萧琨道:“但穆天子依旧不死心,想取回最后这一魂。”


    项弦没有说话,低头吃着杯中的素面,朝乌英纵示意,乌英纵忙为他再添少许。


    潮生停下动作,难以置信道:“当时周望在鼎中炼的是它吗?”


    “是的。”项弦眼眶发红,“它一直在挣扎、抵抗,不愿就此沉沦。”


    “没事的,”宝音一手放在项弦肩上,说,“一定能将它救回来。”


    萧琨问:“后来呢?炼化成功了么?”


    项弦说:“阿黄接受魔火煅冶时,将它拿走的一魂还给了我,引魂归体后,我终于能全力驾驭智慧剑,我打败了赵先生。剩下的……”


    项弦本想说“剩下的,我不想说”,毕竟回忆阿黄离开,让他很难受,然而所有人都看着,他只能继续下去。


    “后来,周望死了,而阿黄自己那一魂被吞噬,遭到彻底的魔化,冲出倾宇金樽,撞坏了这法宝,”项弦打起精神,说,“飞走了,找不回来,就这样。来点面汤,老乌。”


    众人再次陷入沉默。萧琨说:“一定会找到它,凤凰是不死的,哪怕入魔,亦有被唤醒的希望。”


    项弦说:“咱们迟早要与穆天子决战,这也是一个……好消息。姑且算是罢。我现在用智慧剑,不会再失去意识。”


    这是不幸中的万幸,萧琨想到智慧剑能全力施展,想必对战穆天子,已有了不少的赢面。


    项弦仔细思考后,解释道:“那天我在牧青山唤起的梦中,看见了咱们迎战魔王的决战时刻。”


    “天魔诞生了么?”潮生问。


    “没有。”项弦如是说,“敌人只出现了穆天子。而我只要能发挥智慧剑的全部威力,诛杀穆天子并不难。”


    “所以你每次在拔出智慧剑时都将进入燃神状态,是因为你缺失了魂?”潮生想了想,说道,“当最后一片魂魄回到你身上的那一刻,你就能完全开启不动明王的降神。”


    “正是。”项弦认真答道,“有威力全开的智慧剑,现在魔王反而不难对付。”


    穆天子实在算不上“不难对付”,何况迄今他尚未完全、正式地与驱魔师们交过手,他们对穆天子的认识不完备,只知道他使用一把以黑气凝聚而成的魔枪,又有诸多在时光中搜集的奇特法宝。


    但项弦有把握击破他,毕竟智慧剑是魔族的克星,且在召唤不动明王降神的前提之下,一切妖魔都无法直面一搦神明之怒火。


    毕竟那是神,穆天子再如何了得,在成为天魔之前,也仅仅是修炼得道的人族出身。


    “除非穆天子吸收了所有的魔气,成为天魔转生,”项弦解释道,“那又另当别论。”


    以当下情况而言,只要在穆天子成功转生化为天魔之前,先一步找到他的藏匿地点,项弦就有击杀他的把握。


    萧琨:“你还能感应到阿黄所在之处么?”


    项弦神色黯然,摇了摇头。


    牧青山与潮生交换眼色,乌英纵示意这个时候,不要多讨论了,毕竟此事对项弦而言很重要,留待他平静下来,再慢慢地商量不迟。


    入夜后,雨越下越大,湖水再次开始上涨,岳州城中开始重筑堤坝,以防第二次洪汛的到来。岳阳楼三层,驱魔师们就地而躺,及至翌日上午,暴雨倾盆,世间依旧一片黑暗。


    “得走了,起床了。”萧琨依次喊醒同伴们,项弦揉了几下眼睛,望向外头。


    他们站在岳阳楼前,面朝那仿佛无休无止的暴雨,项弦问:“你能行吗?”


    “可以!”萧琨说,“不行你再换手!”


    “怎么还是这么大的雨?”宝音被淋得全身湿透。


    潮生说:“禹州来过一次,驱散了云层,但鲧魔吃下去的水实在太多了,我猜到处都开始下雨了。”


    乌英纵:“他回去了么?”


    潮生:“是的罢!”


    萧琨发动龙腾玦,金龙出现,载着所有人突破暴雨与雷鸣,升向天际,在漆黑的天幕下,离开洞庭湖。项弦转头朝下望去,只见洞庭湖与君山犹如烟雨中的一幅壮丽画卷,越朝高处飞,云层中翻滚的闪电便越发耀眼。


    “要穿过雷云么?”斛律光喊道,“在打雷!当心!”


    萧琨无暇回答,驾驭金龙冲进了乌云中。宝音喊道:“坐稳了!”双手抖开神兵苍穹一裂,吸引了所有的闪电,雷鸣在耳畔绽放,所有人同时大喊,宝音引来万丈闪电后则将那股强横的力量朝着云中再次一送。


    闪电消失,金龙刷然跃出云海,正午烈日之光洒下。


    大伙儿总算松了口气。天地间只有一望无际的滚滚层云,所有地方全在下雨,三年大旱在最后关头,于端午这日结束,龟裂的大地中万物生长,重新焕发出生机。


    洞庭湖到杭州太远,当日午后,金龙在南屏山山脚降落。浓重的积雨云大多被卷向了北方,解去旱情的燃眉之急,杭州则雾蒙蒙的被烟雨笼罩着,余杭一地正是风荷四起、柳浪闻莺之季,江南灵秀之景一览无余。


    飞来峰深处,灵隐寺晚钟敲响,细雨与水汽扑面而来,令人心旷神怡。


    抵达杭州后虽仍在下雨,先前沉重的心情却好转了不少。潮生努力地想让大家高兴起来,但只要项弦不一唱一和地接话,便少了许多趣味,反而是萧琨配合起了潮生。


    “让老乌带你在城里玩玩罢。”萧琨说。


    潮生听见西湖畔的鸟叫,便想到阿黄,眉头又拧了起来。


    项弦说:“再怎么样,也要在杭州叨扰个两三日。”


    一场大战后,大伙儿的体力和精神都需要恢复,萧琨与项弦耗费最多,今日又轮流驭龙,体力尚未恢复。


    宝音笑道:“我还是第一次来杭州呢,塞外有许多地方号称‘小江南’,归根到底,终究比不过真的江南。”


    甄岳说:“久居此地,人也会变得懒怠。”


    画舫从湖堤一侧划过,小雨中大伙儿已湿了半身。


    甄岳带他们走到杭州最有名的甄园前,此处坐落于西湖畔,有一近十顷的庄园,乃是甄家居所。花园内植被锦簇,欣欣向荣,江南庭院又极幽深,僻静避世,中有一处木塔耸立,以木塔为中心,四面八方尽是扩建出的园林。


    甄岳喊来管家,躬身道:“弟兄们,愚兄须得先知会家母一声,恕我先失陪片刻。”


    萧琨忙道:“甄兄自去就是。”


    管家知道这一行人有官职在身,又是驱魔师,不敢怠慢,恭敬道:“各位大人请随我来。”


    一行人被安排在了甄园的别馆前后,项弦还湿着半身,出了口长气,直接朝榻上一躺。


    “哥哥!”潮生快步进来,说,“甄家有温泉,咱们去泡澡吧!”


    项弦此刻只不想动,背朝门外也不转身:“你和老乌去罢。”


    “走吧!”潮生摇了摇项弦。


    “我不想去。”项弦无精打采,抬起一手,无意识地挡了下。


    潮生只得抱了下项弦,转身离开,留下他独自在房中。


    片刻后,略显冰凉的手又来了,摸了摸他的耳朵。


    项弦说:“让我歇会儿。”


    项弦握住那手指,转身发现却是萧琨。


    “生病了?”萧琨以指背试了下项弦的额头。


    “累,”项弦答道,“想睡觉。”


    萧琨于是在项弦身畔的榻上坐下,项弦只想找个人说说话,又不知为何,半晌未能开口。


    萧琨在项弦身畔坐了一会儿,待得项弦转过来,想与他聊聊时,却发现萧琨已不知何时走了。


    甄园中传来轻柔的琵琶声,到得天色昏暗,项弦起身,穿过回廊往院内深处去。他问过家丁,很是绕了一圈路,来到甄家的温泉池子前,只有斛律光在池中泡着,额上搭着布巾,脸色晕红,一身刺客的肌肉,颜色就像白桃花般。


    他的手里还拿着一片鳞,自言自语道:“杭州也在下雨呢。”


    项弦:“你在与谁说话?”


    “老爷!”斛律光见项弦来了,忙出水要过来伺候,项弦道:“你泡着就是,不必管我。”


    “是师父。”斛律光答道。


    项弦:“师父??”


    项弦突然回过神,问:“禹州前辈?”


    “嗯,是啊,”斛律光说,“他给了我一片他的鳞。”


    那日禹州前来洞庭湖援助,项弦与萧琨尚未朝他正式道谢,此时想说话,鳞片上的浮光却已暗淡下去,显然禹州不想与旁人多交谈。


    “你能透过这龙鳞,与昆仑山对话?”项弦震惊了。


    “是。”斛律光说,“因为上头有师父的龙力,他还指点我每日练功。”


    难怪斛律光进境飞快,原来是禹州在暗中协助,协助他也即是协助驱魔司,项弦明白了,看来禹州虽远居昆仑,却仍在关注神州的战局,难怪会在鲧魔被击破时第一时间出现。


    斛律光不愧那“白驹儿”的外号,当真如瘦健的白马一般,见项弦进池,忙过来为他斟茶,又去吩咐人准备冷茶用的冰块,赤条条地忙前忙后。


    “别忙活了,”项弦说,“不用伺候。”


    “好,好。”斛律光又带着少许惶恐,项弦意识到自己失去了阿黄,心里难受,对同伴们态度不佳,便和缓了少许,朝他招手,示意斛律光坐过来点儿。


    “萧琨来过么?”项弦问。


    “大伙儿都洗完了。”斛律光说。


    项弦点点头,只见斛律光端详项弦,欲言又止,项弦便扬眉,斛律光没有说话。片刻后,项弦低着头,缓慢呼吸,而斛律光抬起手,手中焕发着心灯的光,缓慢靠近。


    项弦:“想偷袭我?”


    斛律光笑了起来,说:“这样能让你舒服些,老爷。”


    说着,斛律光以掌中心灯按在了项弦的额上,白光浸润的刹那,项弦再一次好转,就像上一次失去父亲的悲痛,斛律光以这温柔的外力治愈了他——心灯被注入神识之际,丧父的失落与愧疚,被转化为对生死的洞察。


    这一次,项弦的心底则燃起了少许希望,虽然阿黄失踪了,但他仍然相信自己一定能将它救回来,这并非永别,他们还有希望,只要与同伴们一起携手面对。


    这一路上,他们正是这样过来的。


    “谢谢,我好多了。”项弦说。


    斛律光说:“你躺这儿。”


    他用布条蒙着项弦的双目,项弦于是横躺,交叉双腿,在温泉池的浅水区中倚在岩畔。


    人是很奇怪的,那些纠结不已的问题,在某个时刻偶尔会突然变得不再难缠,兴许正是“茅塞顿开”之意,他们迟早会去面对。


    也正因此,项弦恢复了少许力量,只因此刻他觉得,这一路上他们取得的胜绩,远远比败仗要多,甚至于洞庭湖一战,从某个意义上而言,亦挫败了穆天子的计划。


    信心正在恢复,项弦开始相信,自己能救回阿黄,只是时间问题。


    脚步声响,萧琨来了,他早已洗过澡,换过衣裳,看见项弦躺在池畔,便没有说话,只站在雾气蒸腾的池畔一侧,沉默看着。


    斛律光抬头,萧琨示意无妨,项弦已不知不觉睡着了,片刻后斛律光抽身离开,而项弦依旧躺在池中。


    “我睡了多久?”项弦醒时天色已近全黑。


    “一小会儿。”萧琨坐在池畔一侧,说,“吃晚饭去?”


    “走罢。”项弦的精神好了许多。两人回到厅内,同伴们已等候多时,但项弦与萧琨没来,谁也没有动筷子,甄岳则陪着潮生闲话。


    今日正端阳,甄家准备了各色肉粽、豆沙粽等应节食物,剥好后置于漆器中,糯米晶莹圆润,鲜肉软糯可口,又有本地人常吃的响油鳝片及黄羊肉等锅食。席间甄岳道:“家母说,各位一路劳顿,今日想必都累了,不如挪到明日再见面,也好休整。”


    “谢了。”萧琨说,“确实如此。”


    一行人风尘仆仆,今天确实都不想谈正事,只希望好好休息。甄母想必从儿子处得知洞庭湖的恶战,理解众人处境。


    甄岳所谈无非是杭州风土人情,项弦与萧琨各想各的,都没有说话。简单的晚宴以后,大伙儿便散了各自回去休息,云渐散去,天际现出一弯钩月。


    潮生:“外头好像还挺热闹啊。”


    甄岳:“今天过节,花舟虽已收了,但西湖畔还有夜市。”


    乌英纵:“在湖的另一边,太远了,明天再逛罢,咱们今夜在湖边走走?”


    甄岳突然想起,说:“家里还有过年时剩下的焰火,想放点焰火玩么?我去找,就怕受了潮。”


    “好啊!”潮生说,“大伙儿都来。”


    项弦回到房内,坐了少顷,不想就此睡了,于是起身,来到院前。萧琨的房间就在他的卧室对面不远处,正关着门。


    项弦觉得自己该与萧琨谈谈,关于此刻的心情与处境。


    萧琨却不在房中,项弦沿着回廊来到一侧花园里,看见月色下,一人背对廊中,低头做着什么,仿佛是手工。项弦只以为是斛律光,走近后发现是萧琨。


    “睡不着?”萧琨问。


    “有酒么?”项弦撩起武袍下摆,在他左手侧坐下,只见萧琨在花园里的木桌前,拼着手里的一件东西。


    “想喝酒?我陪你。”萧琨叫来一名家丁,让人送酒。


    这当口项弦注意到了萧琨手里的小玩意儿,问:“这什么?”


    “没什么。”萧琨的表情显得十分不自然,要将那摆设收起,项弦却伸手,勾住他的手指。萧琨推开他,说:“无关紧要的东西……”


    “让我看看。”


    “别动!”


    两人干净的手腕上仍戴着结契红绳,彼此单手互相拆招,最后萧琨拗不过他,只得松手,项弦将几块碎石从萧琨紧握的拳掌中抠了出来。


    项弦带着疑惑看萧琨,这是曾经撒鸾给萧琨的摆件,他在月牙泉的市集上看到过,明白到萧琨想把这碎石拼好,恢复成小龙的雕像。


    “我来罢。”项弦取出乾坤袋,萧琨只盯着这摆件,半晌不作声。


    甄园中,家丁端了酒来,项弦一手拼合摆件,另一手给两人杯中斟酒,彼此碰了碰,萧琨双目发红,一饮而尽。


    “不要担心阿黄,”萧琨说,“今天大伙儿都说,救它不仅仅是为了你,毕竟凤凰千年一轮回,乃神州的气脉所系。”


    项弦没有接话,片刻后说:“我记得咱俩刚认得那会儿,你依旧想着救回被抓走的皇储撒鸾,光复大辽。”


    萧琨沉默不答。


    项弦又说:“那天我还朝你胡乱提条件,说什么你的事,你自己想办法……现在想来,当真伤人。”


    萧琨说:“那会儿你我相识未久,这么说实属寻常,不要往心里去。”


    项弦叹了声,又道:“现如今阿黄落于敌手,我才知道这等感受。我记得,这是撒鸾送你的,对罢?”


    “嗯,”萧琨答道,“是我与他临别前,在银川逛了市集,他最后给我的一个小小摆件。”


    项弦将那破碎的小龙粘好,放在桌上等风干,又为二人斟酒。


    “撒鸾死了。”萧琨的声音变得不稳定起来,未等项弦说话,萧琨将杯中酒再次一饮而尽,哽咽道,“我杀了他。”


    萧琨再难抑制悲伤之情,哭了起来。他亲手杀死了入魔的耶律家皇储,这名皇储在半年前,还将他视作自己唯一的保护人,其后所发生的一切事,实在令他无法释怀。


    “师父说过,”萧琨说,“我六亲缘薄,但凡与我相亲近之人,都将遭受厄运。这些年里,我一直很小心,不愿与人走得太近……”


    “不,”项弦马上说,“萧琨,与这事没关系!你看,咱们不也要好么?”


    萧琨却仿佛没听见项弦所说一般,颤声道:“撒鸾他本可不必死,若非与我在一处……或是逃出上京后,我便将他托付给耶律大石……”


    项弦:“清醒点!”


    项弦猛力摇晃他,与他对视。


    萧琨自始至终都没有怪项弦,只因他们都很清楚,撒鸾入魔到了那个地步,已再没有更好的办法。但他免不了自责,他总觉得,自己原本可以避免这一切的发生。


    萧琨的眼里全是泪水,摇摇头,下意识地以手掌抵着欲靠近他的项弦的胸膛,另一手覆在眉前,不愿项弦看见他痛哭时的丑态。


    项弦放下杯,沉默坐到萧琨身畔,眉目间带着坚决之意,伸手抱他。


    萧琨没有回答,只哽咽失声,几番避让项弦。这是他第二次在项弦面前哭了,不知为何,每当有项弦在时,他就变得无比脆弱,仿佛又变回了当初那个被萧家当作怪物般,无情遗弃的小孩儿。


    项弦叹了声,失去阿黄那日他确实失控了,现在想来,若做好万全准备,也许可以不必杀掉撒鸾,或还有别的办法,但现如今木已成舟,再说也是无益。


    萧琨的情绪终于平静下来,这两日里,撒鸾的事始终压在他的心头,现在哭了一场,终于轻松许多。


    他的眼里依旧带着泪水,与项弦对视。


    “自从咱们上一次遇袭,我就认真地考虑过,究竟该怎么做。”萧琨说,“你是对的,撒鸾这么下去,只会越陷越深,他不像寻常人,能教化,能改变。他的执念实在太盛,送他离开,前去轮回转世,反而是解脱,否则只要他仍然活着,就会入魔,他再也出不来了,这个不成器的徒弟……”


    项弦:“这不是你的错!”


    项弦心中生出愧疚之意,同时察觉到自己当时责令萧琨下死手,更不惜拿承诺来要挟他,是如此地无情——项弦并未想到,撒鸾之死会对萧琨造成如此大的伤害。


    萧琨却没有责备项弦,自言自语道:“从他在洞庭湖畔朝你下死手,我就知道这小子留不得,这是我的孽缘,必须由我亲自下手了结。过后我这两天始终在想,我愧对先帝。可我不停地、翻来覆去地告诉自己,这些都只是借口吗?”


    项弦沉声道:“萧琨,事情已经过去了,你不亏欠任何人。”


    萧琨:“你知道净化他以前,他最后一句话说的是什么吗?他说,‘耶律家永远不会原谅你。’”


    项弦心头火起,纵有满腔言语,却无法在此刻开口,他只想告诉萧琨:你不欠谁的,从你出生起,萧家、耶律家就在针对你,凭什么你要受这些针对?


    这还不算,耶律氏更利用这点,挟恩令萧琨背负上了无止无尽的责任。用萧琨自己的性命,去交换他的忠诚,这又算什么?


    “萧琨!听我说!萧琨!”项弦大声道,“别再想了!”


    萧琨道:“我想问他,为什么要朝你动手。”


    项弦与萧琨同时沉默,陷入了寂静之中。


    萧琨终于恢复了平静,说:“也许我真正对他起了杀念,与其他事无关,因为撒鸾毫不留情想杀你,所以我杀了他。”


    项弦叹了口气,注视杯中残酒,说:“我只希望你能……能自在一些。我想你过得快乐,萧琨,你这辈子过得太苦了。”


    “设若再失去你,”萧琨沉声道,“我最后的这点念想也没了,我不愿意冒这个险。”


    项弦蓦然抬头,看着萧琨的双眼。萧琨坦然道:“我不能失去你,可能我这人就是这样罢,从未说过几句心里话,因为这么说太难为情了,你对我来说很重要,远比你以为的要重要。”


    项弦完全未料到萧琨竟会在此刻说出这么一番话,令他措手不及。


    萧琨说:“记得你曾问过我,这辈子就没有什么快乐的时候么?陪你回家那天,你将这条红绳给了我,那一刻我确实很快乐,凤儿。”


    萧琨几次眼神避让,最后终于直视项弦双目,说:“朋友也好,兄弟也罢,我只是……只是……”


    末了,萧琨发现实在无法表达自己的心情,眼里还带着泪,说道:“我向来拙于言辞,反正,我想,你应当明白,眼下不懂,兴许以后有一天会懂,若这辈子都不懂……也是……也不失为……我……”


    说到这里,萧琨蓦然想起自己的命运,下意识地推开项弦少许。


    “我不想你被我连累,我不想你受伤、受苦。许多苦,我自己能承担,也愿意承担。”萧琨喃喃道,“凤儿,我只想你能好好的。”


    项弦紧紧抓住他的手腕。


    他们在平静中对视了数息,项弦忽然一手搭在萧琨的脖颈后,吻了上去。


    嘴唇触碰的那一瞬间,萧琨马上推开项弦,但项弦既然亲上了,便一不做二不休,将他按下,身体压着他,连舌头也伸了过来。萧琨有生以来头一次被人这么亲吻,顿时全身僵了,两手悬着不敢动,极近的对视里,他看见项弦眼中那一抹悲伤又温柔的神色。


    项弦心脏狂跳,做出如此疯狂之事,捅破了窗户纸,接下来定无法再收场,而面对无法收场的局面,项弦从小到大都是一样的回应——跑。


    项弦亲过以后,只想马上转头离开,萧琨却缓慢地抬起双手,搂住了项弦的腰,那动作十分有力、坚决。


    萧琨翻身,骑在项弦腰间,短暂唇分后,他按着项弦,又低头猛地亲了上来,以第二个吻作为热烈的回应。


    霎时两人都明白了彼此的心意,项弦抱紧了萧琨,与他疯狂地亲吻,他们的气息变得急促,心脏狂跳。


    甄园外响起一声焰火破空的哨音,数枚火花升空而起,火红的、紫色的、橙黄的烟花纷纷破开,映照着萧琨与项弦英俊的脸。


    萧琨抬头看了眼声音来处,瞳孔中倒映着绚烂的焰火。


    项弦扳着他的头,示意他看自己,说:“正亲热呢,别走神。”


    萧琨脑海中一片混乱,下意识地低下头,与他唇舌交缠。


    他们穿着单衣的健壮男子身躯紧贴在一处,彼此手掌摩挲,手腕上仍戴着结契的红绳。萧琨将项弦的手按过头顶,项弦则分开手指反握,与他十指相扣。他们贪婪地亲吻,萧琨的唇既软又温柔,项弦的唇舌则温热奔放,萧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疯了。


    他就像置身梦中,闻嗅项弦干净的脖颈,开始亲吻他的脖颈。


    就在他们耳鬓厮磨时,萧琨身体震颤,短暂地恢复了刹那清醒,松开项弦的手。


    他满脸通红,从项弦身上下来,沉默不语,转身走了。


    项弦呼吸急促,好半晌后坐起身,朝着萧琨离开的方向道:“哎!喂!”


    萧琨没有回答,不多时,别院内一声关门轻响。


    第67章 心意


    项弦一张脸红到耳根,方才那一幕简直比梦境还要刺激,上一次在昆仑山梦见彼此纠缠的一刻时,只有朦胧的记忆。


    就在真正亲上的刹那,绵软的嘴唇、火热的体温,以及彼此隔着单衣下强烈的男性气息,甚至肌肤的触感,都在全方位地提醒着他,这真实感所带来的瞬间冲击。


    萧琨的身体温度仿佛还在怀中,一时未消散,项弦坐着出了好一会儿神,直到甄园外焰火渐收,才猛地跃起,快步回到别院内。


    萧琨的卧室仍关着门,里面隐约投出灯光。项弦一袭暗红色睡衣,站在院中,冷不防开口,笑道:“你答应过,咱俩要当契兄弟的,不是么?”


    房内发出声响,仿佛碰倒了东西。


    项弦也觉得极难为情,脸上仍带着笑,今夜不知是因几杯酒所带来的醉意,抑或彼此血气方刚,俱是二十来岁的青年,抑制不住心里左冲右突的炽烈情感,一时间突破了比朋友更亲密的关系。


    捅破了窗户纸后,实在尴尬得无以复加,作为始作俑者的项弦,只想找补几句,却不知该如何出口。


    萧琨房内那点灯光,很快又灭了。


    项弦自己站着,笑了一会儿。


    “怎么?”项弦又道,“我们那儿,相好的都这般,契兄弟就常常亲嘴、摸来摸去啊,你在难为情什么?”


    房内还是没有回答,项弦没有去敲门,带着笑意,进了自己卧室,片刻后出来时,手里出现了一根长笛。


    几段长音后,笛声响起,乃是李后主的《相见欢》。


    笛曲一起,天地旷灵,静夜中明月西沉,西湖之水犹如镜面,倒映着岸边月夜下的山峦胜景,犹如两个世界,继而被穿过湖水的笛声糅在了一处。


    空灵之笛又似绵长悠远的记忆,尽数吹起无数飞花般的碎片。


    萧琨坐在卧室内的案后出神,当初在上京时,他只听过此曲一次,乃乐晚霜于秋夜所奏。


    较之先师曲意之空幽与清怨,项弦的笛声落在了实处,他刻意注入了几分法力,抑或心情使然。


    他们曾经经历的诸多回忆碎片就像飞花般扑面而来,穿过影壁与房门。


    重重往事,受时光所阻,却终究有一片落在了萧琨的身前。


    那是初夏的细碎树影下,寺庙中,两人认真为对方系上红绳手链的一刻。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


    乌英纵带着潮生等人,沿西湖畔甄园侧门回转,听见高墙深院中的笛声,待到进入别院中时,笛声却又停了。


    潮生放完一轮焰火,心满意足,来到房门外,听见房门响动,项弦的房门关上,而萧琨的房门则随之打开。


    潮生:“???”


    斛律光朝萧琨做了个“询问”的动作,指指项弦的房间,意思是:老爷好些了?


    萧琨摆摆手,示意无妨。潮生则小声道:“他睡了么?”


    “不知道。”萧琨也小声答道。他抱着琴,身穿单衣白裤,赤脚来到院内廊下,席地而坐,将琴搁在膝头。


    “你要弹琴吗?”宝音头一次看见萧琨抚琴,“方才是谁在吹笛子?吹得真好,怎么不吹了?”


    萧琨不答,低头调弦。驱魔司中除潮生与牧青山未学过乐器,其余人包括乌英纵在内,或多或少都会些,宝音与斛律光二人更精于此道,乃大师级别。众人见萧琨调弦,便充满了期待,纷纷坐定聆听。


    项弦回入房中后,听得同伴们归来,而自己依旧因先前的吻而全身燥热,不敢到院里去,否则他们定会起哄笑话。


    充满古意的琴曲传来,前奏先是双音滚落,长音拔地而起,带着极为古朴之意。乃是《列子·御风》。


    较之先前《相见欢》之温柔婉转,萧琨所奏之曲,带着旷世之孤独。抹、挑、勾、打,干净白皙的手指运起内劲,曲声充满苍遒与悲凉之意,孤声之中,又隐隐带着几许期盼。


    仿佛策龙御风飞翔,在那浩渺天地之间四顾,却遍寻不得,形单影只,穿过山川与大河,不知该落向何方。


    项弦以《相见欢》曲名一诉心意,萧琨的心意,则藏在了《列子御风》的曲律声中,彼此以两首琴曲对话;及至琴声渐停,余人沉默不语,被萧琨抚琴所打动,心中一时百味杂陈。


    琴声停,萧琨说:“早点睡罢。”他脸上带着红晕,再次转身回房。


    众人回味了一会儿,都散了。项弦再一次拉开房门,只觉有许多话想朝萧琨说,却见对面关门,只得独自躺回榻上。


    在那曲声里,项弦整理了自己的思绪,他承认自己喜欢萧琨,他很喜欢,既将萧琨视作兄弟、知己,又将其视作家人。在漫长的共处与性命相托之中,他甚至隐隐期待着突破当下的关系,与萧琨更进一步。


    但项弦亲他、揉他,与他的亲近实属自发——项弦从小到大都跟在沈括身边,少年时极少与人有亲密相处的时候,缺失了对性之一道懵懂而好奇的阶段,同性也好异性也罢,他没有探索的机会。


    与萧琨半是玩闹,半是真心的亲吻、摩挲,乃是他的少年心性使然,换言之,萧琨成为了他想象中的那个恋人,成为他的理想对象,而萧琨不仅对他充满迁就,更在某些地方配合着他——萧琨自己也喜欢这样。


    于是项弦便总是得寸进尺,今夜听见萧琨那曲《列子·御风》之时,项弦突然听懂了萧琨内心所想——他是如此认真地看待彼此的感情与关系,看待他们相处时的点点滴滴!


    虽然项弦也认为自己是认真的,萧琨却比他更认真,许多在项弦看来是恶作剧,抑或闹着玩的事情上,萧琨都“当真”了。


    项弦心中百味杂陈,平日里他总表现出体贴他人的模样,其实只有自己内心最清楚,他很少站在萧琨的位置上去思考一切,包括驱魔司、他们的宿命,以及两人的未来。


    想到这里,他又突然觉得萧琨实在太孤独了,他只想过去与萧琨再说几句话,然而对面的房间已关上了门。


    翌日,项弦与萧琨总算都恢复了,尽管前路仍充满挑战,但昨夜过后,两人仿佛一夜间放下了沉重的负担。


    “还你。”项弦将摆件粘好了,交到萧琨手中。


    萧琨将它收回怀里,问:“潮生呢?起床了,今日还有不少事要做。”


    甄岳亲自来请,甄家的家主已准备好面谈,众人便穿过甄园,来到这广袤园林的中心处,那座七层木塔前,内里已有弟子躬身出来请入。


    木塔内部十分宽敞,诸多栅窗投入天光,地面以乌木铺就,左设明王托凤像,右则是燃灯伏魔像,中央端坐一名上了年纪的女性,两侧则有男女各十余名弟子跪坐伺候。


    女性身着山水绣袍,发作唐饰,从塔内景象到着装,俱充满了前朝遗风,踏入塔中之际,犹如时光流转,仿佛令他们不自觉地回到了三百多年前盛唐之时。


    “哇。”潮生抬头,望向木塔高处。


    “诸位远道而来,”那女性沉声道,“未能远迎,缘因想着萧大人与项副使,兴许需要歇息一夜,整理心绪。”


    萧琨与项弦便知此人定是甄岳之母,甄家的当家主了。项弦先前跟随沈括云游时来过杭州,只知她名唤扶莹,当时因在静修,未能得见。


    萧琨说:“是我们叨扰了才对。”


    驱魔司一行人纷纷抬头,望向四周塔内壁画。扶莹身畔有一香炉,青烟袅袅而升,在日光照耀下隐隐聚为蛟形,在四面八方投下的日光之中,舒缓地穿梭。


    甄岳朝母亲行礼,走到一旁,扶莹则做了个“请”的动作,待各人入席后,扶莹开始观察萧琨与项弦,互相打量。


    项弦本以为甄岳之母会是一名女甄岳,想到甄岳那两道竖眉,来前他便反复告诉自己,在长辈面前千万不能笑,否则太也失礼,幸好扶莹饰了唐妆,重点峨眉,倒不显得太突兀。


    就在扶莹与项弦照面时,扶莹仿佛想起了什么,“咦”了一声,陷入短暂的迷惑之中。


    项弦扬眉,扶莹马上定神,温柔一笑。


    “昨夜可是萧大人在抚琴?”扶莹没有先问候项弦,而是朝萧琨问道。


    萧琨夤夜以琴声朝项弦一诉衷肠,却忘了甄家上下,都听到了他的乐声,当即带着几分难为情,说:“让甄夫人见笑了。”


    扶莹叹了口气,与萧琨对视的短短瞬间,萧琨当即会意——甄家的当家主,竟是听出了他的曲中之情,理解驱魔司所面对的重重困境。


    “凤儿,你娘还好么?”扶莹此时才朝项弦问。


    “家母身体健康,”项弦忙答道,“依旧在会稽自得其乐,她一向看得很开。”


    “是啊。”扶莹似笑非笑,说,“看不开也没有办法,旧去新来,乃人间至理。”


    扶莹按年纪算,与谢蕴同年,但较之项弦之母而言,扶莹正儿八经地修天地灵气,采日月精华,于面庞上要显得更年轻,她与甄岳虽是母子,却更像姊弟。


    “常听昆仑美景,心生向往。”扶莹又转向潮生,“小仙人这一次来人间,与猿仙作伴,想必有了不少收获。”


    乌英纵忙谦让:“仙之一称,万不敢当。”


    潮生笑道:“对啊!这还是我第一次来杭州呢!”


    扶莹说:“今日稍晚些,我让人带你往灵隐寺飞来峰去逛逛,你一定喜欢。”旋即又朝宝音与牧青山道:“苍狼白鹿,亦是闻名已久,少时跟随师父习技艺,便在书上读到过传说,不承想竟能亲眼见到宝音公主远赴中原的一天。”


    宝音朝牧青山挤了挤眼,牧青山只不想搭理她。


    最后,扶莹又望向斛律光,点了点头,似在思考,说:“这位小兄弟……”


    “他叫斛律光,”萧琨主动介绍道,“乃高昌回鹘人士,因为一场意外,得心灯入体。”


    扶莹点了点头,说:“明光所选,俱是心智澄彻之人,得鸠摩罗什大师所留下的指引,想必天命使然。”


    斛律光处世不深,不知该如何回答,又怕胡乱说话,给项弦造成难堪,只得笑了笑,权当作答。


    “等等,”萧琨说,“鸠摩罗什大师是什么说法?”


    扶莹问候过驱魔司诸人,没有一个遗漏,依此自然而然地开启了话题,说道:“秦时弘始年间,传说大驱魔师陈星离开中土,与护法武神项述前往西方世界,离去前,将心灯托付于鸠摩罗什大师。”


    “啊!”项弦如梦初醒,“护法武神项述!我们项家的!”


    萧琨小声道:“别打岔。”


    扶莹眼里带着笑意,答道:“正是,想必他的名字也被记载在了项家的族谱上。他出生于敕勒川下,母亲是项语嫣,七百多年前的淝水一战中,与心灯执掌成功伏魔。其后鸠摩罗什接过心灯,智慧剑则交还会稽项家保管。”


    “鸠摩罗什大师曾去过克孜尔千佛洞?”萧琨始终对心灯所去之处充满疑惑,为什么世世代代在中原出现的心灯,会在宿主坐化之后不远万里,飞向西域?


    “正是。”扶莹说,“传说鸠摩罗什大师在远离中原之处的避世之地,借鬼王拓跋焱之力,在某个地脉井上,设下一处重重封印之地,以置‘匣锁’,避免心灯被妖魔所夺。当继任者断代之时,心灯便将回到匣锁之中。


    “鸠摩罗什大师虽圆寂于长安,但他出身于西域龟兹,克孜尔有他所设立的道场,当然,这些仅仅是找到以后,对照线索才得知了。”


    项弦明白了,点了点头,说:“心灯台便是他所设下,保护明光不被取走的关键,否则魔王说不定还得想办法腐化心灯。”


    “是啊。”扶莹若有所思道,“天魔即将再次转生,千头万绪,又该从何处说起呢?实不相瞒,昨夜我想了许久,仍不得其法。”


    扶莹之所以没有在驱魔师们抵达杭州时第一时间出面迎客,而是选择先听儿子甄岳的转述,也正因为她需要理清思路,本代驱魔师需要面对的敌人实在太强大,局面也太复杂了。


    萧琨:“我试着整理下罢,这也是多日来我与副使的一点结论。”


    扶莹说:“愿听萧大人高见。”


    萧琨说:“首先是宿命之轮,甄夫人有这件法宝的讯息么?有没有什么办法,能阻止穆天子进行时间回溯呢?”


    扶莹说:“我对此近乎毫不知情。”


    项弦朝众人解释道:“这也是我们最在乎的,每当局势朝着自己不利的方向发展时,穆天子便可推翻当下,全盘重来,让时光与因果倒退,回到一切尚未发生过之时,显然已立于不败之地。若不解决此节,我们付出再多,也是枉然,只会在回溯中不停地受苦。”


    扶莹:“说起来令人觉得相当匪夷所思,兴许咱们这一次的见面,也曾经发生过?”


    “不一定。”萧琨说,“毕竟我们迄今未曾得到前世与前前世的完整启示。”


    扶莹思考片刻,而后说:“虽不知宿命之轮的影响,但我认为,兴许你们从倏忽的预言中,已经得到了与它对抗的方法?”


    突然间项弦与萧琨都意识到了什么。扶莹整理了思绪,说:“可不可以这么理解?倏忽予以你们的三个预言……”


    项弦与萧琨都忍不住又想起了那件“私事”,尤其在昨夜发生的事情之后,“私事”就显得更为复杂起来。


    “……正是破解宿命之轮之道?”扶莹说,“恕我对事情的经过并不十分了解,全凭山儿转述。”说着,扶莹又望向甄岳,再看众人,说:“仅以推测,这一生,有什么与上一世是不一样的呢?”


    萧琨沉默片刻,说:“我们目前尚未能完全整理前几世的经过,只能从信息的碎片中拼凑得出,若说当真有不一样的地方,我想最明显的,就是心灯了。”


    此事项弦与萧琨不止一次讨论过,换句话说,第一世项弦得到了心灯,第二世则是萧琨——在这一世里,心灯反而选择了斛律光,也就是说,破局的关键兴许就在于……


    所有人一起看着斛律光。


    “……我?”斛律光现出了明显的慌张。


    扶莹说:“若有办法能一窥前世,想必能得到更多的启示。”


    宝音与牧青山的表情都变得不自然起来。


    萧琨:“只是我有时反而觉得,不知前世发生的经过,对我们而言,会不会反而是好的?”


    扶莹点了点头,说:“确实有此可能,毕竟得知往事,极有可能令人落入陷阱之中。”


    甄岳道:“只能说,各有利弊罢。”


    “那么,第二件事。”萧琨又认真道,“有关天命之匣与时间之神倏忽。”


    扶莹说:“据玄鸟古卷所述,天命之匣来自天外,乃是我们无法企及的、比浩瀚穹宇更遥远之地所诞生的域外之神,初代汤王推测,倏忽来到神州,与一场星陨有关。”


    项弦想起与萧琨初识时,萧琨便提到过这本书。


    “可以看看么?”项弦说。


    扶莹答道:“玄鸟古卷以落星之光写就,唯独众星隐没之夜,方能在虚空中浮现,须得等适当的时机,若副使愿意在杭州稍作盘桓,这数年里,想必能有一次机会。”


    “那算了。”项弦只得放弃,知道扶莹这话只是在劝他打消念头。


    萧琨说:“玄鸟的上卷保存在杭州驱魔司,下半卷则在大辽驱魔司,其记述大多与汤王子履净化初代天魔有关,真正有用的信息不多;但我想就天命之匣而言,我们得到的线索是一致的。”


    扶莹答道:“正是,匣中所作的预言,必然会发生,因为此匣能窥过去、现在与未来,并非推算,而是‘所见’。”


    潮生是除了项弦与萧琨外,听这个预言最多的人,问道:“是不是能这么理解——倏忽也预言了我们必将战胜天魔?”


    “也许?”扶莹没有将话说死。


    前两个预言一定会应验,第三个预言就有商榷的余地了,关于此事,项弦与萧琨从不拿出来讨论,毕竟一本正经地问对方“我们是不是要爱上彼此”,实在太尴尬。然而既然“预言一定会实现”,那么“只有你们爱上彼此,才能战胜天魔”的说法,又给出了抉择的选项,不就自相矛盾了么?


    “第三个问题。”萧琨又道,“天魔宫的所在之处。”


    这是他们前来杭州最重要的目的。扶莹示意,甄岳便取出了破碎的倾宇金樽,放在案几上。


    “倾宇金樽除却连接天魔宫与现世之外,其最大用途,是制造出新的罅隙。”扶莹说,“原本若取得完好的倾宇金樽,只要一个简单的法术,便能消弭它创造出的空间,将天魔宫强行从罅隙中挤出来,令它在神州大地上显现。”


    所有人:“!!!”


    这并非他们第一次触及倾宇金樽了,先前秦先生祸乱开封,便将潮生抓进去过一次,当时所有人都不清楚这法宝的原理,乃至没有抓住极佳的机会。


    “错过了。”乌英纵忍不住说,“当时我们未曾想到竟有此办法。”


    萧琨却道:“以咱们当初实力,哪怕成功进入天魔宫,也不一定能解除魔患,说不定还得尽数交待在那里。”


    “说得对。”项弦说,“不必惋惜,初时我想试试修补它,但以我能力,实在无法修复这等旷世法宝了。”


    “金樽破损,只可惜先前所制造出的罅隙依然存在,天魔宫仍隐藏于未知之地。”扶莹说,“除此之外,我还与山儿商量过另一个办法,只怕有伤天和,此事须得听萧大人的意思,我做不了主。”


    萧琨忽然动念,望向一旁沉默的甄岳。


    是日午后,萧琨与项弦展开了讨论。


    “我接受不了,”项弦说,“要让上百万人去死,为穆天子提供戾气,这与孵化天魔有什么区别?”


    萧琨走在前头,答道:“但你不能否认,这确实是进入天魔宫的办法,是有效的。”


    潮生眉头深锁,问:“所以要在戾气诞生时,趁着穆天子吸收戾气的一刻,沿着地脉反向穿过去?”


    “对,甄岳会负责施法,让我们沿天脉进行传送。”项弦朝他们出示自己手背上的烙印。


    萧琨拉着他的手,在阳光下察看。项弦道:“赵先生被智慧剑灼烧净化前,为我留下了它。”


    两人对视。


    项弦说:“这是魔族的烙印,那日你在岳阳楼中,尚未睡醒时,我已让甄岳看过,这相当于打开天魔宫的钥匙,是一个能量印记,但还需要伪装。我们还有这件东西。”


    说着,项弦取出琉璃瓶,里面禁锢着刘先生的魔种。


    “有了它,再让刘先生带路,我们就会被戾气带往天魔宫,前往穆天子面前。”


    宝音:“大宋与金会爆发战事么?”


    斛律光:“不,不行!战乱之中,不该救老百姓么?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死伤,怎么能这么做?”


    宝音说:“天魔降世,可就不是百万人的性命了,整个神州沦陷,孰轻孰重?”


    牧青山忍不住道:“所以为了净化天魔,亲手杀个一百万人给穆天子提供戾气,再传送到天魔宫,也是可以接受的了?”


    宝音:“我可没说要杀人,倒是每当中原为了结束割据与战乱时,各个王朝的创立之君,杀的人可不见少了呢。”


    潮生马上打圆场道:“大伙儿好好想想,未必就只有这一个办法。”


    “还有半年,”萧琨说,“过完今岁腊月,来年任何一个时间节点,天魔都可能转世。”


    项弦:“烙印在我手上,我现在明白赵先生的意思了,他给了我一个去救阿黄的机会。但如果要付出数百万人的性命为代价,我想,阿黄也不会答应。”


    “根据预言,我们假设,不,不是假设,是肯定,”萧琨站在塔外的庭园中,说道,“今年一旦过去,穆天子依旧能搜集到足够的戾气,转化为魔焰,提供足够的力量令天魔转生。这是倏忽朝我们揭示的。”


    项弦被提醒了,蓦然想到被联系在一起的、那个大宋亡国的预言。


    “你经历了大辽灭国的痛苦,”项弦看着萧琨,低声道,“怎么忍心让这一切再发生一次?”


    萧琨却平静地答道:“我不忍心,但我没有办法。活在这世上,不就是这样么?我们不能干涉宋与金的大战,在那场大战中……”


    “不!不行!”这次项弦坚决道。


    萧琨说:“凤儿。”


    众人身后,甄岳又匆匆赶来,眼望众人,忽道:“家母尚有一问,不曾解惑。”


    萧琨示意说就是。


    甄岳想了想,说:“项副使的名字……是弦还是铉?”


    “对,”项弦道,“锦瑟无端五十弦的弦。怎么?”


    甄岳点头,众人都一头雾水,不知为何会问到项弦之名,甄岳也无法回答,自己母亲为什么会提出一个如此奇特的问题。


    甄岳又问:“萧大人打算如何返京?”


    萧琨想了想,本打算依旧驭龙回去,但甄岳既然这么问,想必有话要说,示意甄岳说就是。甄岳说:“余杭至京中有运河,河船虽不及翔龙指日便至,却也耽搁不了太久,三日两夜,便能抵达开封,路上也可休息,萧大人以为如何?”


    “那就有劳甄兄了。”萧琨实在没有心情多说,点了点头。与扶莹一番话后,甄家的用意已表现得很明显:天魔降世,乃是全天下驱魔师的责任,甄家也会派出长子甄岳,全力协助驱魔司。


    “怎么安排?”项弦在前方回身问。


    萧琨想了想,见同伴们都在等自己拿主意,而与甄家讨论过后,他也需要时间来理清思路。


    “今天自由行动罢,”萧琨朝众人说,“好好想一想。”


    项弦等到这句话,转身离开,大伙儿便也散了。牧青山朝潮生说:“你们想去哪儿?我可以和你与老乌一起么?”


    潮生说:“我们想去飞来峰与灵隐寺。”


    “啊!”宝音亲切地笑道,“姐姐也正想去烧香呢!”说着就伸手去搂潮生。


    牧青山马上改口道:“那算了。”


    斛律光看看宝音,再看牧青山,朝他说:“我陪你罢,你想去哪儿?”


    潮生牵着乌英纵的手,哪怕在同伴们面前,潮生也总是旁若无人地去和乌英纵牵手,乌英纵起初很不好意思,渐渐地也就习惯了。


    众人散了,萧琨穿过回廊,回到院中,见项弦没有回房,便在院内坐了一会儿。


    他去了何处?自己倒是先走了。


    萧琨还在想昨夜的那个吻,一时间又生出几分失落感,他是认真的,还是一贯以来的闹着玩?项弦为人大抵如此,向来没正形。兴许对他而言,这与搂搂抱抱、搭肩摸脸也没甚么区别。


    萧琨今日心情显得相当杂乱,连带着对正事也静不下心。项弦生气了?因为自己的那番话?但萧琨一直以来相信项弦会理解他,也明白他并非不将人命当命,他一直在竭尽全力,寻找战胜敌人里,代价最小的办法。


    想到这里时,萧琨只觉更疲惫了,如果项弦不理解他,责任就会显得尤其沉重,阴霾压在心上。


    想来想去,萧琨决定先放下这些事,也出去走走。


    阳光正好,萧琨沿侧门出外,发现项弦抱着胳膊,倚在红漆门一侧的石狮子前。


    “在这儿做什么?”萧琨问。


    “等你啊。”项弦仿佛不认识般地打量萧琨,意思是:这还用得着问吗?


    萧琨心上的阴霾一瞬间被驱散得无影无踪。


    “想去哪儿?”萧琨问。


    项弦示意无所谓,萧琨说:“去湖边,走。”


    欲将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杭州昨日下了一整天雨,西湖水位上涨,今天仍不太热,两人身穿夏衣,项弦袖上还戴着守孝的黑纱,与萧琨沿湖畔缓缓走去。湖边有少许画舫停着,画舫白日间停靠,夜间则张挂灯笼,供达官贵人们游湖赏景,饮酒玩乐。


    “来过杭州么?”项弦问。


    “没有。”萧琨答道,“有什么故事?给我说说。”


    “宝佑桥另一边,”项弦说,“叫平湖秋月,秋夜时月亮倒映在湖面很美,不过咱们这次来是见不着了。”


    他们站在湖边亭畔,项弦又说:“往北边走,是苏东坡当年在杭州所修筑的苏堤。”


    夏季和风吹来,令人心旷神怡。


    “另一岸是白乐天当年所修的白公堤。”项弦站在桥栏前朝下看,画舫内传来丝乐之声,乃是乐女在练习琵琶指法。有人看见了桥上的萧琨与项弦,便笑了起来,一颦一笑,充满风情。


    项弦则朝画舫中吹了声抑扬顿挫的口哨,这下引起了更多的笑,不少乐女纷纷出来看他们。


    萧琨的脸色沉了三分,转身就走。


    项弦几步追上,去搭萧琨的肩,萧琨几下不易察觉地闪身避过。项弦只觉好笑,方才他已注意到萧琨脸色,吹那声口哨,只为想试探萧琨会不会吃醋。


    果然,他吃醋了!项弦证实猜测,一时不知是该哄他还是若无其事地说话。事实上昨夜亲过后,他总想与萧琨好好谈谈,权当对那个吻的回应,话头却不知该从哪里开启。


    “怎么?”项弦明知故问,“好好的,怎么就生气了?”


    萧琨知道这就是项弦的本性,也不好发火,正要以话来岔时,项弦又折了根柳条,在后面来回抽他,说:“驾!驾!”


    萧琨:“………………”


    “咱们也去灵隐寺里烧香?”项弦与萧琨在湖畔走了一会儿,说。


    “不想去,”萧琨说,“穷得叮当响,没钱捐香火,也没做成事,站在菩萨面前,只有羞愧的份儿。”


    项弦:“我给你变个不动明王,你将香火钱捐我,不用多。”


    “你……”萧琨无言以对。


    项弦:“射箭去?”


    项弦又见湖畔苏堤的集市上有射箭摊子,白日间游人不多,生意正淡。


    “不去,”萧琨说,“你铁定输,每次输了都不让我走。”


    项弦:“那……做什么呢?”


    “我很无趣罢?”萧琨正想着这事,从昨夜过后,他便不自觉地想起潮生与乌英纵,他俩相处得简直天衣无缝,潮生对什么都很好奇且觉得有趣,乌英纵也总会到处找寻新奇之事,逗潮生高兴。


    到了他与项弦身上,除却驱魔收妖等正事,闲下来时,竟不知有什么可做的。


    “你想做什么?”项弦在萧琨面前倒退着走,手里还不安分,柳条凌空挥得唰唰作响。


    萧琨心里想的是:什么也不做,就这么与你走着说说话,就挺好。


    “没什么想做的。”萧琨说,“要么回去?你想做什么?”


    项弦玩味道:“你真想知道?”


    萧琨扬眉,说:“你说就是了。”


    “你都陪我么?”项弦又确认道。


    “是。”萧琨正色道。


    “那我可说了,我想找个没人的地方,与你抱着亲嘴。”项弦一脸诚恳地说。


    萧琨一愣,继而满脸通红,大声道:“什么混账话!”


    萧琨捋袖要揍他,项弦大笑着扔了柳条,一路跑了。萧琨施展轻功,虽不及斛律光独步天下,但追个项弦还是没问题,何况项弦刻意留了破绽让他来抓。没几步,萧琨就在桥下追上目标,项弦又露出了那欠揍的笑,不住挣扎,两人推搡之间,项弦的衣服被扯得乱了,露出肩背与胸膛,萧琨心脏突突地跳个不停,便推开他。


    “我们那儿结过契的人,就时时亲脸亲嘴。”项弦又死皮赖脸地来搭他,“亲一个怎么了?”


    萧琨转头看他,心情荡漾,见他那挨得极近的俊脸,忍不住就亲了他侧脸一下。


    湖畔有人声起,两人便马上分开,项弦衣衫不整,几下拉好外袍,萧琨则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俊脸直红到耳根。


    “走,射箭去。”附近人渐多了起来,项弦拉起萧琨的手,往摊子上去。


    萧琨虽不及牧青山专练弓艺,骑射之术却也算得上精通,何况这等民间箭靶,不过十来步,在两人眼里如探囊取物般简单。反而是项弦吊儿郎当,胡乱玩了一场,还脱靶了一箭。


    “认真点行不行?”萧琨简直没脾气了,说,“用蚀月弓时也是这般?还能不能驱魔了?”


    项弦脸上始终带着笑,听萧琨教训他,继而转过身,保持开弓搭箭的姿势,顶在了萧琨的胸膛前。


    摊贩与路人顿时色变,喊道:“使不得!小哥!别拿箭指人!”


    萧琨却不为所动,知道项弦不可能脱手,说:“想杀了我么?”


    “啪!”项弦眯起眼,笑着假装松弦,又转过去,放箭,一箭钉上草靶。


    “啪!啪!”离开射箭摊后,项弦还不住做拉弓的动作,朝着萧琨,不停地攻击他。


    萧琨把他摁在湖畔,让他坐在湖边堤石前,自己则去市集的摊上买来糯米果子与茶。两人坐在一棵柳树下,项弦已脱了靴袜,两脚浸在湖水中,看萧琨剥开包着果子的青叶。


    “吃不吃?”萧琨问。


    “你喂我我就吃。”项弦视线转到萧琨脸上,萧琨脸上依旧带着红晕,剥开后本想塞他满嘴,却改了主意,温和地喂给他。


    项弦显然很受用,喝过少许茶,又侧过身,在萧琨怀中躺了下来,萧琨倚在柳树后,两人安静了一会儿。


    “你还没告诉我呢。”萧琨忽道。


    项弦闭着双眼:“告诉你?”


    萧琨:“凤儿,你是不是忘了,自己该说点什么?”


    项弦:“我说了啊。”


    “你没有说。”萧琨望向被和风吹起波纹的湖面。


    项弦:“就是你想的那般。”


    这话一出,萧琨又觉得耳根发热,从昨夜起,他就觉得自己像生病了,心跳极快,整个人处于难言的紧张与亢奋之中,犹如半睡半醒,身体虚浮而落不到实处。


    “怎么样?”萧琨又道。


    萧琨心里想着:所以咱们现在是什么呢?恋人?挚友?哪一家的挚友会抱着亲嘴?


    项弦不答,修长干净的手指顺着萧琨的手背摸去,摸到他腕上的红绳手链,轻轻扯了下,意思很明显。


    萧琨正要抽开手,项弦却与他手指交扣互相握着,萧琨的心跳再一次加速,怀中的项弦也感觉到了。


    “我做了一个梦,”项弦说,“那一夜,在昆仑山,白鹿唤醒了不少上辈子的回忆。”


    “嗯。”萧琨说,“你梦见了什么?梦里有我么?”


    项弦睁开双眼,说:“上一世咱们就是这样的,你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你。”


    “是么?”萧琨说,“你莫要骗我,我这人什么都容易当真。”


    “所以倏忽才会说出第三个预言罢。”项弦说。


    “你还是没有说。”萧琨近乎执拗地要项弦把那句话说出口。


    “你不也没说?”项弦带着笑意,注视萧琨的双眼。


    “我说了。”


    “不,你没有。”项弦重申道,“想听我的那个梦吗?”


    萧琨与项弦十指交错握着,萧琨的手心出了少许汗,每当与项弦处于如此亲密的状态下,他便觉得紧张又忧虑,只想稍稍分开,仿佛回到某个安全距离,才能让他恢复真正的自我。


    “我梦见,你把一件宝物送给了我。”项弦的手指摩挲萧琨手背,每一次肌肤相触,暧昧的触感都令萧琨为之震颤,那震颤透过他的指端至指根,再到手背,沿着手臂的经脉血管,此起彼伏地传向他的胸膛。


    仿佛他朝项弦彻底敞开,而项弦正在抚摸他剧烈搏动的、毫无保护的心。


    “我没有什么值得送你,我有的,你想必都看不上。”萧琨几次按住项弦的手,不想再被他这么摩挲下去,却拿他全无办法,萧琨的声音不易察觉地发着抖,语速加快许多,“你有太多的东西,可我……只有这颗心。”


    “是的,”项弦嘴角带着笑意,说,“那是你的内丹,你将内丹放进我的胸膛中,让我好好地活下去。现在一切重来了,你还会这样做吗?”


    萧琨明白了方才项弦用弓箭指着自己胸膛的用意,说:“会罢。你想我怎么做?”


    被刘先生抓走时,毫无征兆便浮现出的那个奇特的梦,再一次变得清晰起来,诸多喊声、风声,仿佛仍在耳畔,天魔宫解体,所有人从浮空岛上坠落。


    “萧琨——!”项弦在狂风里大喊。


    “我抓住你了。”萧琨有力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浮空岛崩碎,巨大的金轮瓦解,拖着闪烁的金光飞射向神州大地的四面八方。


    “项弦。”萧琨抱着项弦,金龙载着他们飞出浮空岛,在滚滚金云中飞往大地的尽头。


    “你……你受伤了。”项弦难以置信,看着萧琨的胸膛,那里出现了一个血洞,那本应是心脏所在之处!


    “这是我唯一能给你的,”萧琨抱着项弦,低声在他耳畔道,“现在,你知道我的心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伏在了项弦的身上,鲜血染红了他们的全身,项弦的胸膛中,那原本属于萧琨的心脏猛烈搏动。


    “带着它,回到最初的源头去……”萧琨最后说道,“结束……这一切,然后你……一定要……忘了我,答应我……不要再想起。”


    西湖岸畔,项弦睁开双眼,专心地打量萧琨面容,萧琨显得有点伤感。


    “老实说罢。”项弦放开萧琨的手,坐起,有意无意地看了眼他的衣物,萧琨马上面红耳赤,整理武裤,抱起一膝。项弦笑了起来,只看着湖面出神。


    “我……先前一直有点下不了决心。”项弦望着湖面,自言自语道,“我不知道该将你当作最好的朋友,还是相好的,唔……恋人。”


    萧琨:“!”


    萧琨万万没想到项弦会如此直白,当即显得慌张起来,看在项弦眼里,这紧张感却令他心情荡漾,项弦竟一时忘了该说点什么。


    “旁人眼里,你是我上司。”项弦好半晌才整理了心情,认真道,“咱俩从认识那天起,心里都很清楚,没有上司下级之分,是好兄弟。”


    项弦也很纠结,他喜欢萧琨,这毋庸置疑,今日他想清楚了自己的所有感受,在这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相处中,他总希望与萧琨离得近一点,再近一点,直到昨夜那个吻让他彻底明白,这不就是小情侣之间的感受么?这不就是爱么?


    萧琨没有回答,项弦看他眼神,就知道萧琨在紧张,虽然他手握森罗万象神兵,又是天下驱魔师之首,内心深处却依旧是那个充满了不安全感的小孩儿。


    他害怕失去,从小到大,未曾得到过片刻的温暖,未能得到过真正的、毫无保留的爱。而在他们遇见后,萧琨自然便深陷其中,抓紧了项弦,又担心被他讨厌,更害怕为他带来厄运与不幸。


    每一次他们或是意见相左,或是立场相悖后,萧琨为了不失去他,总在不停反省,最后低声下气,主动找他说和。


    “所以呢?”萧琨竭力掩饰着自己的紧张。


    “过了那道界,”项弦说,“就怕再也回不去,到时连朋友也当不成,就太难受了。”


    “你说得对。”萧琨没有直视项弦双目,与他一同看着湖水。


    “你是怎么想的?”项弦问萧琨。


    萧琨的心绪完全平静了,他望着西湖,说:“我说我并未想过太多,你信吗?我一生中从未有过喜欢人的感觉。最开始我甚至没发现,我离不开你这件事。”


    萧琨是个不善于说出自己感受的人,要他朝着喜欢的人剖析自己的内心,简直就是拿他来处刑。而他们之间的情感表达,往往也以项弦恶作剧式的行为,萧琨佯装发怒而混过去。


    但这一次他不想逃避,他必须把话说清楚,因为他们已经快没有时间了,离开杭州,回到开封后,就要去面对堵在前路上的重重难题。


    他的用词很谨慎,没有武断地说“爱”,而是“离不开”。


    “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萧琨说,“我不知道,兴许在我们离开玄岳山,分道扬镳后,又在成都重逢时的那一刻罢。当时我想的是,能再见到你,这真是太好了。”


    项弦没有回答,注视湖水中的鱼。


    “后来在沙州,你让我教你跳胡旋,记得吗?”萧琨说,“你的眼睛、鼻子很漂亮,看步时,认真地低着头,远处的灯火照在你侧脸上时,我就知道我喜欢你了。”


    项弦本以为萧琨会说那些他们一起经历的、生离死别的瞬间,万万没想到他的情之所起,竟是诸多与生死无关的细节,那些连自己也未曾注意到的小事。


    “还有一次,”萧琨简直难为情到了极点,但他依旧努力地表达着,“在博湖畔宿营那日,你在做咱俩的应声虫,嵌蜻蜓双眼时,几次按不上去,让我帮你的忙……”


    项弦:“我完全忘了。”


    “咱俩凑在一处,”萧琨说,“我有种……忍不住想亲你的冲动。”


    项弦伸手搭着萧琨的肩,想将他扳过来,萧琨却以手掌一挡,认真道:“我说完了,就是这样。”


    项弦知道萧琨不想在彼此心意未明确前,不清不楚地处着。


    “我发现你有点像阿黄,”萧琨想起一事,忽又道,“那天高太尉家的鹦鹉,喂给阿黄松仁时,我便觉得像极了咱俩。”


    项弦听到这么一句,哈哈大笑起来。


    “我爱你,萧琨。”项弦脸上带着红晕,蓦然道。


    萧琨:“!!!”


    “我也说不出来什么时候开始。”项弦正色道,“我这人就是这般,师父也常说我没正形。发现喜欢你后,我……我就感觉,你和其他人不一样,你对我而言,嗯,是的,是不一样的。但我总以为,你只是将我当兄弟处着。”


    萧琨简直不相信自己所听到的。


    “你怎么会这么想?”萧琨说,“我……我以为自己已经……我待你如何,你心里不知道?”


    “你这人就是这样啊。”项弦避开萧琨的目光,面红耳赤,“算了,别说了,太难为情了。”


    两人沉默了片刻,但此刻心情较之先前,简直天差地别。


    “所以我才把它给你。”项弦手指轻轻触碰萧琨腕上红绳。


    萧琨马上翻过手掌,与他再一次十指相扣。


    “这种手绳只在社日上卖,”项弦解释道,“结契时必须用它,只要戴上,就是契兄弟了,和夫妻一般,可以做所有的事,甚至……反正不管什么,都天经地义。我没细说是因为你不知道,怕你接受不了。”


    萧琨竟是不敢再看项弦。


    “我明白了。”萧琨的脸已经红到耳根,低着头,眼睛盯着项弦的脚踝,不敢抬头看他。


    项弦的手搭在萧琨肩上,与他对视一眼,紧接着,两人凑近了少许。


    “去灵隐寺烧香罢。”萧琨已难为情到了极致,他们背后就是集市,人来人往,午后时分,让他当众与项弦抱着,像昨夜一般一个将另一个按在大庭广众下亲热,不如把他扔进西湖里去算了。


    “我还没说完呢。”项弦却正色道。


    萧琨站起身,看着项弦。


    项弦说:“你觉得我到处留情,我改就是了。”


    萧琨当然知道项弦并非真的到处留情,时常这么说说,只因彼此心意尚未确定,何况项弦从未与除了他之外的人真正调过什么情。萧琨见他讨人喜欢,不免吃干醋。


    项弦边穿靴子,边说:“这样罢,我指西湖水起誓。”


    刚说完,项弦又恢复了往常模样,萧琨简直无言以对。


    “你这是发誓的态度吗?”萧琨说,“你是怎么做到,边穿靴子边说出这话来的?”


    项弦却一本正经,抬头说:“凤儿对我的好哥哥,一心一意,今生今……不,生生世世,除非西湖水干,否则我们再也不分离。”


    听到这话时,萧琨就像被带进了会稽的夏日,蝉鸣声声,树影飞舞,盛夏之中,一个小孩儿对另一个小孩儿认真、严肃地说:“凤儿一心一意,生生世世,我们再也不分离。”


    就像他们能对自己的一生做主似的。


    如此不知天高地厚,也如此不知人生艰难——在说出这句话时,丝毫未想过,未来将会有多少险阻与荆棘,等着分开那些发誓将相伴一生的两个人。


    即便如此,儿时的话语依旧在命运的面前,涌现出了近乎无限的力量。


    “好。”萧琨眼眶发红,说道,“哥哥发誓,这辈子,也一心一意地对你。”


    项弦笑了起来,依旧露出那无忧无虑的模样,起身来搭萧琨的肩;萧琨却改而与他牵手,牵着他,与他穿过市集,往灵隐寺走去。


    第68章 相知


    斛律光与牧青山走在西湖畔的路上,不少行人见斛律光是典型的西域长相,显得十分好奇。牧青山又作猎人打扮,两人在炎炎夏日中只穿无袖武衣,与宋人装扮截然不同,吸引了不少目光。


    斛律光摘下两片柳叶,放在唇间模仿鸟叫,抑扬顿挫地吹了几声,一时间湖畔柳林的鸟儿们尽数跟着叫了起来。


    “小鹿,咱们去哪儿玩?”斛律光问牧青山。


    “你有喜欢过的人么?”牧青山突然一本正经道。


    斛律光:“???”


    斛律光不明所以,打量牧青山,答道:“没有。怎么啦?”


    牧青山说:“奴隶也是要成亲的罢?在高昌这些年里,你就没想过成家的事?我看那个叫李师师的就不错。”


    斛律光:“我说过了,我与她只是朋友。”


    牧青山:“我看她才不只想与你当朋友咧。”


    斛律光无所谓地摊手,说:“她很美罢?宝音美还是她美?”


    斛律光与牧青山相识后,两人便走得很近,斛律光每天都朝牧青山说个没完,牧青山则什么无聊的事都能听下去,导致他已完全了解了斛律光,而斛律光对牧青山的往事,还所知甚少。


    信息差并不影响他俩之间的友情,毕竟斛律光从最初就坚持,牧青山不接受这门亲事,就不该勉强。其余人则或多或少,或明面或暗地里都在设法撮合苍狼白鹿,唯独斛律光不是,这让牧青山松了口气。


    斛律光想了想,说:“那就要听老爷安排了。”


    牧青山:“他不会给你安排,你凡事都得等安排吗?”


    “我是老爷的人啊,”斛律光说,“他让我娶谁我自然就娶谁。”


    牧青山有时只觉得头疼,说:“你对自己以后与谁成家,怎么过日子,就没有半点想法?”


    斛律光:没有。怎么啦?”


    牧青山:“都说缘分天注定,你总有一天会明白。”


    斛律光:“所以说,老天爷的安排,与老爷的安排,有很大区别?”


    牧青山这下说不出话来了。


    斛律光起初对宝音很不爽,但与她并肩战斗后,已有所改观,其次则觉得她挺惨,一个女孩儿,本是室韦的公主,放弃了族中的地位与生活,不远万里追到中原四处漂泊,跑来遭受牧青山的连番白眼,还死皮赖脸地跟着驱魔司,更常常被嫌弃。


    “她是个好人。”斛律光说。


    牧青山:“是,但我不喜欢。”


    斛律光做了个手势:“一点点也没有吗?”


    牧青山有点犹豫,斛律光又问:“那你喜欢谁?”


    牧青山居然不吭声了。斛律光的心思很简单,没有追问,又说:“喜欢一个人就该朝他说清楚,不喜欢一个人呢,也该说清楚……”


    “别再提这个了。”牧青山说,“我给你买串糖葫芦罢。”


    斛律光:“老爷与潮生才吃,我不吃那玩意儿。”


    炎热的夏日里,杭州依旧有人卖糖葫芦。牧青山说:“小时候偶尔有辽国的商人来敕勒川,我爹给我买过。”


    糖浆已快化了,斛律光与牧青山坐在树荫下,将山楂拨进油纸袋中,戳着分吃了它,斛律光不时抬头看远处。


    “想做什么去?”牧青山发现他有点心不在焉的。


    斛律光有点犹豫,他想看看飞来峰,缘因得到心灯后,不知为何,对寺庙竟是多了几分亲近感。虽然从前他也信教,但现如今在佛门中,仿佛更能得到安宁与向往。


    但他生怕碰上宝音,又不能把牧青山扔在西湖畔。


    “那有什么的,”牧青山随口道,“走就是了,我陪你去。”


    斛律光于是起身,搭着牧青山肩膀,朝灵隐寺方向走去。


    与此同时,潮生已入寺内山门,今日游人甚少,树影苍翠。


    “你想朝菩萨许愿打败魔王么?”乌英纵一时总觉有点混乱,潮生自己是仙,却要朝神佛许愿,仙人完成不了的事,神佛能替他办到吗?


    “这是个宏愿啊,能拜就多拜拜罢。”潮生也发现相悖之处了,按理说代表长生境的白玉宫西王母也是古神之一,但他还是摸了摸乌英纵的胸膛,乌英纵会意,取出碎银让他捐个功德,潮生便在炉前焚香祷祝。


    不多时,殿后住持出来了,看了眼潮生,亲自坐到黄铜钵后,敲击出清音,显然感觉到了他的身份,毕竟潮生一身仙气,又带着乌英纵这等大妖。


    宝音则在寺内四处闲逛,也不拜佛,朝住持说:“大师不必管我,我随处看看。”


    “小施主为何而来?”住持说道。


    “讨个心安。”潮生笑道。


    住持双掌合十,说道:“顺其自然,便能心安。”


    潮生也双掌合十,朝他道谢。末了,宝音说:“他怎么发现咱们身份的?”


    “你身上的妖气都要冲出来了。”乌英纵难得地揶揄了宝音一句。


    “你的妖气才冲出来了。”宝音嗔道。


    “不求姻缘?”乌英纵做了个“请”的动作。


    宝音道:“方才没听住持说么?顺其自然,才能心安。”


    “其实是没钱了罢。”乌英纵说。


    “都赔你们开封那破楼去了。”宝音不悦道。


    潮生笑了起来,有时他总想帮帮宝音,但拿不准牧青山心思。不多时,忽听鸟叫一阵一阵地,不断靠近,斛律光吹着柳叶,与牧青山来了。


    “有戏,”乌英纵当即道,“自己把握。”


    宝音见牧青山来了,顿时双眼一亮,脸上带着笑意,仿佛人生为之明亮了起来。


    乌英纵则与潮生坐在寺庙前的台阶上,从茶亭处买了茶与他喝,摊开一方手帕,将点心放在地上。


    潮生不时回头看,乌英纵又剥开糯米团子外的绿叶喂到他嘴里。


    “我不知道宝音为什么喜欢他。”乌英纵说。


    乌英纵本想引出“命中注定的缘分”一说,想必潮生会说到所谓“前世修来”,自己是猿而他是仙果,这么说来也算缘分。


    潮生却小声道:“我知道,他们上辈子就在一起啦,姐姐告诉过我。”


    乌英纵道:“被宿命之轮回溯的往事么?”


    潮生:“更久以前,我读到过七百年前,驱魔师留下的古籍,说到苍狼发过誓,要追寻白鹿,直到时间尽头呢。”


    乌英纵未料还有这等说法。


    牧青山在功德箱前站了一会儿,宝音背着手,假装在旁看花,想若无其事地靠近牧青山,奈何斛律光像个侍卫般,始终与他形影不离,实在不好下手。


    宝音现在只后悔答应了萧琨,否则哪管他佛门重地,摇身一变成苍狼,当场就要摁住牧青山,抓回去大快朵颐一番。


    “白驹儿,”宝音说,“老爷来了,正在外头喊你呢,快去。”


    宝音想了个法子,成功支开斛律光,如愿以偿,站在牧青山身后。


    牧青山抬头看佛像,宝音在他背后解释道:“今天我不是那个意思。”


    早上从甄家出来后,宝音想起牧青山之言,便知他被触动诸多往事,毕竟他所在的室韦一支当初被黑翼大鹏灭族,自己实在不该这么说。


    “我只是随口一说。”宝音解释道。


    “我也只是随口一说。”牧青山在佛前叩礼,侧头朝宝音说。


    宝音抱着胳膊,倚在灵隐寺的红漆柱前,说:“那个梦已经预兆得很清楚了,这么多人里,不是他,就是他,或是他,他……”


    牧青山马上朝灵隐寺外看了眼,意外地听见了项弦与潮生等人的交谈声,项弦与萧琨确实来了?


    “你朝谁说过?”牧青山眉头深锁。


    “谁也没有说。”宝音比牧青山高了半头,侧头端详他清秀的眉眼与面容,欣赏他的俊脸,说,“你不准备告诉他们?这件事迟早会发生。”


    “那只是一个梦,”牧青山正色道,“谁也不能判断,梦会不会成为现实,说多了,只会影响大伙儿的判断,束缚手脚,过于相信梦境的揭示,迟早将酿成大祸。”


    宝音与牧青山俱拥有从梦境中窥见过往与来生的强大异能,那是他们继承自龙神烛阴所留下的力量。而在此之前,他们甚至不曾与对方就此事正式地交流过。


    但宝音很清楚,苍狼与白鹿之间,能通过梦境相联,换句话说,在某些重要的节点中,他们会做同一个梦,透过梦境来看见神州的结局。


    宝音没有回答,眼神中已透露出想说的话。


    宝音说:“斛律光得了心灯,兴许不会是他。项弦呢?萧琨?潮生?他的宿命是化作新的‘树’,那老乌呢?”


    牧青山不悦道:“声音小点儿!”


    灵隐寺外,谈笑声传来,夏风阵阵,正是美好时节。


    “总得有一个,”宝音说,“看不开,就战胜不了魔王。”


    “大不了我去。”牧青山朝寺外望去。


    “别,”宝音盈盈笑道,“我可舍不得。”


    这才是宝音今日要说的话。末了,她转身朝寺外走去,笑着回头道:“你要这么想,我替你罢了。咱们下辈子再你追我逃,也是一样。”


    牧青山沉默不语,看着宝音的背影。


    与此同时,项弦与萧琨已来到了灵隐寺,众人一字排开,坐在台阶上喝冰镇酸梅汤。再见面时,潮生便猜到这两人又亲近了几分,沿山路走上来时牵着手,还有说有笑。


    自打潮生认识项弦与萧琨这两人,就发现他们之间关系很微妙,时常处于一个角力拉扯的状态,最近更显得互相绷着,导致大伙儿都有点紧张。


    但今日午后,不知发生了什么,气氛突然变了,犹如较劲到某个紧张点,两人同时放开了手,一瞬间变得轻松起来。


    “你尝尝我这个豆沙馅的。”项弦吃了半个团子,又递给萧琨,萧琨当着大伙儿的面,总觉不好意思,被所有人盯着看,终究把心一横,接过吃了。


    平日里他俩也是这么处,奈何今天心里有鬼,就显得尤其不自然。


    “啊哈哈。”潮生马上别过头去,说,“明天要坐船吗?我还没坐过大船呢!”


    “对!”乌英纵说,“吃、住都在船上。”


    “哟,你们做什么?”宝音出来了,挤进了潮生与斛律光中间,盘膝而坐,说,“给我也尝尝?”她就着潮生手中的瓷碗喝了口酸梅汤,被酸得五官变形,众人便笑了起来。


    萧琨起身道:“既然人齐了,便去飞来峰?晚上回湖畔吃晚饭。”


    傍晚一行人在飞来峰处游玩,夕阳西下,灵隐寺晚钟声里,西湖霞光万道,当真是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美景。


    到得暮色蔼蔼之时,苏堤尽头与西湖南北两岸夜市开张,萧琨便选了一处水榭,在水榭中与众人用晚饭,听弹词。


    月上柳梢时,画舫划过来数次,到处都是邀他们上船的乐女,纵声肆笑,丝竹频传,较之开封龙亭湖又是另一番盛景。


    萧琨朝众人说:“明日还得去码头坐船回开封,今日早点歇下罢。”


    项弦搭着斛律光脖颈,亲热地说:“你知道那是什么好地方么?”


    萧琨:“咳!”


    宝音当即大笑起来,朝画舫上吹了声抑扬顿挫的口哨,有乐女将手帕扔过来,宝音抬手接住,萧琨想到什么,登时道:“不要闻!千万不要闻!”


    宝音:“……”


    萧琨:“闻了我就把你开除出驱魔司。”


    众人笑得趴在栏上,只见宝音随手将那软帕一拢,再摊开右手,朝栏外一送,软帕化作纸鹤之形,翩然飞起,掠向画舫,停在舫栏前,引起众乐女惊呼之声,继而又是欢声笑语不断。


    “老娘像这么猥琐的人么?”离开水榭时,宝音嗔道。


    “这可说不好。”萧琨将朝着画舫上打招呼的项弦搂过来,拖到怀里。项弦还在笑,夜正黑,萧琨趁着此刻,在项弦脸上亲了下。


    项弦突然就安静了,被萧琨牵着手往前走。黑灯瞎火的,萧琨也不知道自己亲到了哪儿,像是嘴角。项弦的手指收紧了,同伴们三三两两走在一起,彼此说着话,唯独两人沉默,心里却是一阵阵地荡漾着。


    “咱们老爷,今天话好像很少啊。”宝音朝乌英纵说。


    项弦今天的话确实变少了,毕竟存了心事,抑或那层窗户纸捅开后,只想与萧琨说话。但两人又不知该说什么,毕竟从未有过两情相悦的经验,只得牵牵手,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几句,最后又总回到公事上来。


    及至回到甄家时,同伴们纷纷歇下,项弦还站在萧琨房门前,指指背后自己房门。


    “干什么?”萧琨警觉地问。


    项弦作了个口型,神采飞扬,犹如刚得了玩具的小孩儿,眼里尽是笑意。萧琨看得出他今天一整天都很高兴,开心得只能以“忘乎所以”来形容。


    “一起睡?”项弦以口型问。


    “像什么样子?”萧琨小声说,“你只是想动手动脚。”


    院子一侧,斛律光正在弹他的五弦琵琶,项弦随着乐声晃了几下,萧琨考虑着是否放他进来,隔壁房间乌英纵又推门,萧琨便小声道:“明天再说,坐船得好几天。”


    项弦盯着萧琨的双眼看,笑了起来,萧琨虽没有明说,项弦却看得出,他很愿意与自己在一起。


    项弦只觉萧琨的眉眼实在太好看了,从前自己仅仅是被他吸引,当下这一刻,竟是有着两个人只属于彼此的温情。项弦也知道萧琨今夜不会与自己同睡,这话不过是逗他玩,但萧琨又当真了,正在纠结犹豫,项弦便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喜欢他了。


    项弦朝萧琨招手,仿佛有话想说,萧琨带着疑惑凑近少许,项弦指指自己的唇,萧琨会意,搭着他的脖颈,认真地亲了上来。


    项弦享受着那温热的唇,正要把舌头伸过去时,萧琨却觉得该适可而止了,想推开项弦,项弦却抱着他,不住朝下滑。


    萧琨:“……”


    项弦整个人死皮赖脸地挂在了萧琨身上,抱着他不放。乌英纵在院子里给潮生摘玉兰花,无意中瞥见,吓了一跳,说:“老爷?!”


    乌英纵还以为项弦晕倒了,项弦却只是在逗萧琨,大着胆子来了招猴子偷桃。


    萧琨:“!!!”


    项弦马上若无其事地起身,说:“没事,我们闹着玩呢。”


    萧琨满脸通红,被项弦摸了下要害,整理衣袍挡了下,说:“你等着,我要你好看。”


    项弦笑着回房,两人各自关上了门。


    是夜,彼此都辗转反侧,项弦回想起白昼间的话与诸多往事,又想起萧琨驭龙,陪伴他回会稽的那天。那个奇异的梦,与诸多往事交缠着,他将内丹掏出,再按在自己胸膛中的一刻……以及在地渊神宫中,萧琨挡在自己身前,鲜血喷溅,血液浸润了自己的胸膛与小腹的感受。


    项弦只想将萧琨抱在怀中亲吻,顺着他的脖颈往上亲去,吻住他的唇。


    直到人声渐息,明月西沉,项弦只兴奋得睡不着,又想去敲萧琨的房门。他几次躺下又坐起,坐起又躺下。


    项弦自小就是纯阳之体,身体中犹如有旺盛的火焰,只是从未宣泄过。与萧琨的几次亲密接触,犹如唤醒了那团火,令它从灵魂中朝外燃烧,开始灼烧着他的肌肤与神志。


    他在寂静的夜里翻了个身,听见外头传来鸟叫,伴随着天一点点地亮了起来。


    第69章 幻梦


    京杭大运河为昏君隋炀帝所建,最初从洛阳到淮安为通济渠,连接黄、淮二水,其后则经多年拓展、整修,延至杭州。及至宋时,大运河为连通南北的重要货运渠道之一,清晨时分,运河码头便已喧嚣无比,到处都是运石的民夫与商客。


    萧琨与项弦前去拜别甄家家主扶莹,甄家特地为驱魔司准备了一艘船,船只虽不大,却也精致工巧。甄岳在船下交代诸多事宜,项弦打着呵欠,站在船头看下面诸多民夫装货,犹如忙碌的蚁群一般。


    乌英纵问:“老爷昨夜没睡好?”


    “你学坏了,老乌。”项弦正色道。


    乌英纵一笑,项弦又低声交代几句,只见萧琨三步并作两步,施展轻功上了船,问:“房间安排了么?”


    乌英纵说:“回萧大人,已安排好了。”


    “咱们在航道上共花费二日,”甄岳解释道,“抵达淮安后驰入秦淮河,进金陵。”


    “行。”萧琨说,“在船上时都自由活动罢。稍后我们还有事与你商量,甄兄。”


    项弦与萧琨谈过有关甄岳的安排,他们现在正需人手,甄岳想必也愿意加入开封驱魔司。关键是如何解决接下来寻找去天魔宫的途径问题,在这点上,萧琨尚未与项弦达成一致,但他们总得通过讨论来得出最后的办法。


    “您与老爷住这儿,”斛律光过来说,“是船上最大的房间了。”


    “没有多的了?”萧琨打量斛律光,现在是他接替乌英纵,在跑前跑后地安排了。


    萧琨总怀疑是项弦的授意,偏偏斛律光很会控制表情,根本看不出端倪。


    “大伙儿都是两人一间。”斛律光说,“我和青山,乌大哥和潮生,只有宝音、甄岳分开,要么我让他俩睡一张床?”


    “算了,就这样。”萧琨看自己与项弦的房间,只有一张宽榻。昨日以后,他不知为何又隐隐有点后悔起来,心里多了几分失落。


    斛律光走后,萧琨独自站在房中,回味着这失落感。


    我在后悔什么?不该一时冲动,让两人的关系变成这般么?


    萧琨明知道自己喜欢项弦,一直以来总是迈不出这一步,表明了心意后,竟没来由地后悔起来:假设他们一辈子当兄弟,兴许还能彼此陪伴,直到其中一人离开世上。


    如今不再是朋友,而是恋人了,萧琨便下意识地担忧,这么亲近,会不会终有一天必将分离?


    萧琨又想起自己的命数,但项弦从来不在乎,且信誓旦旦道他是纯阳之体,又是驱魔师,不信这套说法糊弄。


    项弦来了,萧琨那一点戾气,突然在看见他时,又烟消云散了。


    项弦进房,左看看又看看,朝榻上一躺,扒拉几下萧琨,让他坐下,就要抱他。


    萧琨说:“光天化日,规矩点。”


    “我困了,”项弦说,“昨夜没睡好。”


    “你睡就是。”萧琨说,“我出去看看。”


    “你抱着我睡。”项弦侧身,抱着萧琨的腰,让他也躺上来。


    萧琨:“门。”


    “关上了。”项弦竟是搂着萧琨,翻身压在他身上就要亲。被他紧贴着,萧琨的心脏顿时狂跳起来。项弦只是盯着他的眼睛看。


    千不该万不该,那夜里就不该招惹这流氓。萧琨一时情动,当下再说什么也无用,项弦是绝不可能守规矩的,一到没人之处,便摁着萧琨要亲。


    “你眼睛真好看。”项弦小声说,以手指抚摸萧琨的唇,萧琨的气息顿时变得急促起来,想别过头,却挪不开视线。两人对视时,萧琨终于忍不住,主动吻了他。


    “你……”萧琨翻身,将项弦压在身下。


    项弦依旧挂着俊朗笑容,笑道:“我什么?”


    “你这混账。”萧琨认真地说,继而低头,与项弦接吻。两人仿佛再一次回到了那夜,开始疯狂地互亲,耳鬓厮磨。萧琨从未有过如此体验,不知接下来该做什么,只知道与项弦亲热。


    项弦对此也毫无经验,两人亲着亲着抱紧了对方,项弦又吁了声,在意乱情迷中恢复几分清醒,揪着萧琨的红绳手链拉扯几下,萧琨再次亲吻上来。


    他们改为侧抱,躺在榻上,最初的冲动逐渐平静下来,鼻梁抵在一处,萧琨只是安静地看着项弦,仿佛怎么也看不够。


    项弦的眉眼很好看,分明出生于江南,却与斛律光这等西域男子相似,有着遮挡风沙的长睫毛,男人有漂亮的浓眉大眼,总让人不免心生亲近与好感。


    萧琨只不明白,自己除了肤色冷白些许,容貌虽算得上俊,却冷冰冰的,常惹人害怕,从小到大,身边就无人夸奖过自己长相,只有对他幽瞳的畏惧。


    项弦为什么会喜欢这样的自己?


    项弦端详萧琨片刻,想说几句,困意却重重袭来,令他的意识变得迟滞而沉重,萧琨的温暖的唇吻下来时,让他全身舒畅无比,只牵着萧琨的手不放。片刻后,他竟是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萧琨又开始端详他宽大的手掌,项弦的手指遒劲有力,那是常握剑的手,与萧琨一般,虎口处带着不明显的茧,手指修长漂亮。


    萧琨牵着他的手指,沉默片刻,小心地吻了下他的指背,将毯子为他盖在身上,起身悄无声息地推门出房。


    盛夏的风吹来,京杭大运河两岸尽是杨柳。牧青山与潮生在船舷旁喝茶,见萧琨过来,扶舷站着,都朝对方使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哥哥呢?”潮生问。


    “正睡觉,”萧琨答道,“昨晚他一夜没睡。”


    牧青山说:“你想好了么?”


    “想好了。”萧琨转头道,“你呢?”


    牧青山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片刻后点了点头,说:“我去叫狼过来。”


    项弦午饭后便开始在房中补睡,一连数日里他几乎没有好好合过眼,困意重重袭来,而在入睡时,更有诸多光怪陆离的梦境朝他涌来。


    一片黑暗中,四处俱是塔状的黑色火焰,戾气在数尊巨鼎上熊熊燃烧。


    黑色的凤凰踞于王座一侧,注视着他。


    “是你吗,阿黄?”项弦快步上前,魔凤凰却猛地拍打翅膀飞起,绕着诸多古鼎盘旋。项弦喃喃道:“这是什么地方?阿黄?我在做梦?!因为你我的魂魄曾经相融,所以我能梦见你?”


    魔凤凰的胸腹深处,依旧有一处发出温暖的黄光,正不易察觉地闪烁。


    阿黄的声音道:“你的魂魄已完整,得以驭使智慧剑,彻底铲除魔王穆天子。”


    “阿黄!阿黄!”项弦大声道。


    项弦快步追着阿黄,远离王座,解释道:“坚持住,不要屈服!阿黄!”


    “我身不由己。”阿黄在诸多方尖碑前盘旋。


    项弦骤然停下脚步,仿佛听见了无数魔火中传来的惨叫声,喃喃道:“这是什么?”


    汉、唐、晋……每一鼎上,俱出现了古篆文,唯独“宋”的巨鼎上,戾气的火苗依旧微弱。


    “他已快完成最后一步了。”阿黄的声音道,“项弦,你能办到。”


    项弦不解道:“什么?”


    “阻止他。”阿黄的声音道,“我在天魔宫中等你。”


    景象破碎,将项弦逐出了梦境,他在黑暗中睁大双眼,耳边唯有船只缓慢地平稳行进所带来的水声。不知不觉已一夜过去,项弦竟睡了近十个时辰,坐起时,额上满是汗水。


    而在他的身畔,躺着赤裸上身、只着白色长裤的萧琨。


    “萧琨?”项弦轻轻摇了下他。


    萧琨没有反应,睡得很沉,相当疲惫。什么时候开始睡的?项弦回忆起白天,他们一同睡了这许久么?


    船窗外有晨光投入,项弦借着光,端详萧琨的胸膛,在地渊神宫中,他们抱在一起,被魔矛所贯穿的淡淡伤痕仍在,萧琨长期双手持唐刀,练出的胸肌很结实,穿衣时丝毫看不出,那道伤痕正在胸膛正中处。


    项弦稍凑近少许,以耳侧贴在他的心脏处,萧琨的心脏一如既往,有力地搏动着。


    萧琨无意识地发出声音,将项弦搂在身前,亲他的头,复又放开。


    项弦决定让萧琨再睡会儿,便换上常服,离了船舱出去。


    旭日初升,河面一层薄薄的雾散开,两岸丘陵起伏,与巴蜀三峡一地有别,运河的岸边尽是农田与村落,令人心旷神怡。


    项弦在舷畔坐下,摸摸肚子,喊道:“老乌!斛律光!人呢?”


    斛律光正坐在船头看风景,闻声快步前来,项弦说:“给老爷弄点吃的,饿了。”


    斛律光忙去船舱中吩咐,自从入队,得乌英纵调教数月后,他已大致有个管家的模样了,项弦始终没有忘记对潮生说过“我拿乌英纵和你换斛律光”的约定,先前回了开封,斛律光就开始跟在乌英纵身旁,学着他打点大伙儿的起居饮食与跑腿,现在已将乌英纵所授学了个七八成。


    这么一来,待乌英纵离开项弦,前往昆仑山陪伴潮生,也好放心,不怕他无人照顾,当然,此事他们心中都很清楚,只是谁也不说。


    船家上了鱼面与燕饺,项弦欣赏美景,斛律光又跪坐在他身畔,为他煮茶喝,不时回头看房门方向,像是在考虑萧琨何时醒转。


    “萧大人什么时辰睡的?”项弦问。


    “快凌晨了。”斛律光答道。


    项弦:“?”


    项弦心想:睡这么晚?


    “昨夜发生什么事了?”


    “没发生什么。”斛律光马上答道。


    项弦更是疑惑,怀疑地看着斛律光,斛律光突然变了表情,说:“老爷,呃,有一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问。”


    项弦正要说“那就别问”时,斛律光已经抢先说出来了。


    “老爷和萧大人,你俩?”斛律光怀疑地看着项弦,说,“你们戴着一样的这绳,是定情信物罢?”


    “啊,哈哈哈哈!”项弦只得干笑几声。


    斛律光:“哈哈哈哈哈!”


    两人相对,一起“哈哈哈”了几声,项弦又咳了声。


    “嗯。”项弦坦然道,“我们不仅定情,还常常抱着亲嘴呢,羡慕吗?”


    斛律光:“呃……我……还是……”


    斛律光并不想与萧琨抱着亲嘴,带着少许疑惑,又问:“老爷喜欢萧大人什么?”


    “这还用问吗?”项弦简直难以置信,说,“萧琨不讨人喜欢?虽然有点爱哭罢,不过爱哭也不是什么大毛病,而且你看他那身武艺多高强?至少也是天下第二吧?你看他那肩,那腰,你见过他脱了衣服的模样不?身材多好看?手长腿长,像马儿一般。身上还有为了救我,留下的伤疤!”


    斛律光:“呃……”


    项弦吃过面,擦了下嘴,又一本正经地说:“该有的肌肉身上都有,那胸肌,那腹肌,那腰抱在手里,啧啧啧,抱过你就知道了,是生命的感觉啊!朝气蓬勃,搂着他,只觉心里就有安全感,舒服得很呢!”


    “这……这样么?”斛律光听得忍不住对年轻男性也产生了隐隐约约的向往,但细想下,又有点不适,总觉得哪儿怪怪的。


    “你再看他那眉眼,”项弦又正色说,“眉毛多漂亮?眼睛跟蓝宝石似的,鼻子又高又挺,长着这么一张漂亮的脸,身材还长得漂亮笔直,嘴唇却是软的,啊!亲上去那会儿……”


    斛律光一脸懵懂地听着,起初他只是为了转移话题,没想到引出了项弦这么一番品鉴。


    “亲嘴会上瘾,”项弦压低声音道,“谁亲谁知道。”


    “我我我……”斛律光忙道,“我不想亲萧大人。”


    “不是说他。”项弦现在对同为青年的男性有着炽烈的渴望与向往,只想与萧琨再好好地深入探讨交流一番,当然,须得等待合适的时机。


    “白驹儿,”项弦煞有介事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找个伴罢,红尘是很美的啊!”


    虽然斛律光对爱情的理解不太深刻,耳朵却很灵光,突然坐直:“萧大人!”


    项弦一个激灵,得知萧琨醒了,他推门出来,似乎还不太清醒,幸而没听见项弦先前的话,否则一定会提起木案,从后脑勺给项弦直接来一下。


    “我去给您准备早点。”斛律光忙起身。


    “有劳了。”萧琨坐在项弦对面,抬眼看项弦时,项弦则笑着注视他。


    萧琨搓了搓脸,显得十分委顿,项弦问:“昨夜睡得晚?”


    “没有。”萧琨似乎有很重的心事。


    项弦观察萧琨表情,想坐过去与他并肩,萧琨马上低声道:“严肃点,在大伙儿面前不要做什么逾矩的事。”


    运河河面上再一次起了雾,萧琨吃着早饭,问:“到哪儿了?”


    “快到金陵了,”甄岳来到甲板上,说道,“稍后将转入秦淮河。”


    这是驱魔师们难得的无事可做的一天,回想起来,自从认识萧琨以后,项弦便忙个不停,终日毫无喘息的机会,度过了此生中最为忙碌的日子。


    如今闲下来,恢复了从前的生活,反而隐约觉得有点不适应起来。


    大船上人来人往。萧琨醒后,又与甄岳研究地脉,甄岳对天地灵气所知极广,专研此道,乃是他们最好的帮手,许多学问项弦只是从沈括口中约略听到,未曾深入,如今得到甄岳的详细解释后,终于得以融会贯通。


    若换作从前,项弦一定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搂着萧琨亲嘴,但在阿黄被抓走后,这件事一直压在他的心头,每当高兴时想起阿黄,心情就会焦虑起来,只想尽快找到天魔宫的入口,否则难以真正地释怀。


    “所以天魔宫隐藏在罅隙之中,”萧琨说,“倾宇金樽虽然坏了,罅隙却还存在着,用常规的方式进不去。”


    “对。”甄岳解释道,“魔王想必在千年前,就已做了最稳妥的准备,失去倾宇金樽后,他仍然据有罅隙,这是穆天子最大的优势,蛰伏以等待下一个时机。”


    萧琨想了想,说:“根据目前的情报综合推测,我们可以理解为,穆天子是神州的观察者,他相当有耐心,既监视大地的变化,又观察历任驱魔师的应对方式。


    “直到窃走宿命之轮,认为自己有了绝对的把握之后,才展开他的计划。”


    甄岳点了点头。


    萧琨又道:“我们要找到天魔宫,就必须逆着魔气的能量流动,才能进入这个独特的罅隙里。”


    甄岳对着神州地图上标记出的天地脉节点,说:“想进入天魔宫,也并非只有杀人这一个方法,足够的能量大抵不错,萧大人抓住了这个要点。”


    项弦绝不会搞大屠杀,纵然有上百万人意外死去,他也绝不会见死不救。


    他始终沉默着。萧琨思考后又问:“如今我们有你手背上那个赵先生赋予的烙印,就不能通过它的力量直接传送么?”


    项弦终于开口道:“这是一把钥匙,不是通道。”


    项弦朝他们出示手背上的那团黑火烙印,萧琨改而牵着他的手,拇指在他手背上轻轻摩挲。


    “它的作用是,在咱们逆着魔气能量穿梭,进入天魔宫的一刻,”项弦解释道,“能成功穿透进去,而不是被穆天子所设下的结界挡在外头。除此之外,还需要借助刘先生的魔种引路。”


    “好的,我知道了。”萧琨依旧牵着项弦的手不放,项弦心中一动,两人的手指轻轻地勾在一起。萧琨朝甄岳说:“我们还有什么可能的办法?”


    “献祭。”甄岳凝重地说,“归根到底,无非是释放出能量,生魂所具有的戾气、魔气、人命,这些都是能量。只要能量足够,天魔宫的大门就会打开,吸纳让穆天子得以成魔的力量。”


    “百万级别的死亡。”萧琨说。


    甄岳答道:“不一定,也许数十万也能达到?我实在无法判断,或许还有其他的办法,在某些特定的条件下,神州世界将会产生巨大的能量,但恕我学识浅薄,找不到这种条件。”


    “拥有足够强的命力,”项弦不假思索道,“我知道这个办法。”


    “什么?”萧琨说。


    项弦说:“身居高位者,命力更强,譬如说龙、凤凰、鲲、鹏这等巨兽,抑或人间的帝王。”


    “汤王为了结束天下大旱,献祭自己。”项弦说,“其后在商时,历任神州之主为达天听,也必须拿出足够的命力来作交换,不惜献祭诸侯与贵族。到得牧野之战时,纣再无翻盘之力,最后在鹿台上,献祭了一个王,即他自己。”


    “换句话说,”项弦说,“将赵家捆一起杀了,兴许也能起到差不多的效果。”


    萧琨无奈了,片刻后道:“沿着魔将,也即‘先生们’来时的通道回溯,是否也有希望进入天魔宫?”


    “这很难说。”甄岳道,“先前他们使用倾宇金樽进行传送,眼下金樽被毁,又落在了咱们的手中,我不知道他们还会不会来。”


    项弦与萧琨都明白了,洞庭湖一战,形成了全新的局面,穆天子不能再使用倾宇金樽来投放魔将们了,赢先生、燕燕是否还会前来开封?


    或者说,他们短时间内不会再出现了?


    项弦朝萧琨说:“倾宇金樽不能传送以后,魔人再一次进出罅隙,就必须通过天地脉。借助刘先生的魔种,也是这个原理。”


    甄岳:“但穆天子势必非常提防,魔将进出,不是一个过程,要抓准这个时机非常难。”


    萧琨推断道:“穆天子也许在等待倏忽预言中最后一刻的到来。”


    三人讨论片刻,虽依旧未能得到完整的行动方案,局势却又有了新的进展,让扑朔迷离的战况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甄岳说:“回到开封后,我会透过能量的流动,监测天魔宫的动向。”


    项弦若有所思,点了点头。不片刻,他又拉了几下萧琨的手,萧琨正思考时几次被打断,只得与他先回房去。


    “来,过来。”项弦在榻上坐下,朝萧琨招手,满脑子只想占他便宜。


    萧琨:“你这人怎么这么好色?”


    项弦说:“好色不是很正常?食色性也,人生本来也就这么点追求。”


    萧琨只得挪上榻去,躺在项弦怀里,让他搂着,眉头依旧拧起,思考诸多错综复杂的问题。


    “你觉得穆天子还会再发动一次宿命之轮么?”萧琨说,“别乱摸。”


    项弦的手已伸进萧琨的衣服里,又揉又抱,萧琨按住他的手要拉出来,项弦马上停手。


    “阿黄还没找回来,”萧琨疲惫道,“能不能正经点?”


    “好好。”项弦只得抬起双手,坐直,带着几分失落表情,叹了口气。


    萧琨见他那模样,便自觉不该说这话,项弦怎么可能不当一回事?以如今局面,担忧也无济于事,不过是朝自己寻求依赖罢了。


    萧琨又示意项弦躺到自己怀中,主动搂着他,低头在他耳畔亲了下。


    两人沉默片刻,项弦说:“我正想朝你说,梦见它了。”


    萧琨当即恢复了精神,困倦的表情一扫而空,皱眉道:“它在哪儿?”


    “天魔宫。”项弦说,“或者说,是我以为的天魔宫。”


    “什么样的?”萧琨坐到案前,朝项弦道,“梦里的事还记得么?”


    项弦挪过来,朝萧琨尽力复原天魔宫的结构与场景,萧琨提笔,绘出宫内地形图。穆天子的巢穴远不及大禹的水下王宫复杂,凭着项弦的描述,萧琨很快就画好了图样,这对他们接下来的战斗至关重要。


    “这看上去有点像白玉宫,让我想想。”萧琨说,“眼下最难的,就是开启通路了……只要能打开它,来到穆天子的面前,你便可抽出智慧剑与穆天子决战,趁着他还未成为天魔,一举彻底击败他。”


    项弦说:“就怕赶不及了,阿黄如果被彻底魔化,失去最后的一点意识,会出现更难控制的局面。”


    “我与斛律光能牵制住它。”萧琨迟疑片刻,而后说,“只要击败穆天子,一切将迎刃而解。”


    项弦说:“或许也可以换个办法,引他到神州来。”


    “太危险了。”萧琨迟疑道,“那天你说完以后,我仔细想过,你说得对,不能乱来,在人间开战,就怕伤及无辜。”


    突然间,萧琨想到另一个主意。


    “穆天子不来,但他手下的两名魔将,兴许会来。”萧琨说,“他只剩下赢先生与燕燕了,说不定真会派他们做点什么。”


    船只渡过金陵,夜泊秦淮河时,潮生还下船往城中游玩了一趟。数日后,大船沿着运送花岗岩的河道,回到开封城中。


    “终于回家了!”所有人都如释重负。


    这种感受对萧琨而言尤为真切,自从来到开封,他便将此处视为自己的新家,在那之后,接下复杂又艰难的案情,离开京城在神州流浪辗转,总有大地满目疮痍,众生朝不保夕之感。


    回到开封,所有的痛苦与悲伤便一瞬间远离,这座城市犹如一个宏大又温柔的桃源,展开怀抱,保护了他们。


    究竟是开封的生活像个梦,外头大旱与妖魔横行的世道为真实;抑或只有开封的日子是真实的,城外的悲惨世道才是个梦?


    这让萧琨常常陷入动摇之中,仿佛置身于奇特的幻境里。


    但回到驱魔司后,所有人明显都松了口气。


    “振魔铃响过么?”项弦问。


    乌英纵做了个手势,与看守铃铛的白隼沟通,他虽不懂鸟语,阿黄却教过他一些肢体语言,能简单进行沟通,片刻后答道:“没有,老爷。这段时日里,没有任何异常。”


    白隼不见阿黄回来,带着疑惑打量项弦,项弦心情不佳,只是点了点头。


    乌英纵让斛律光去跑腿买吃的,自己则开始整理司中内务。萧琨将刀剑一并放上置剑台座,与项弦在正榻上坐下。


    “这几天都在下雨,”乌英纵说,“到处都潮得很。”


    “嗯。”项弦看着屋檐外垂落的雨线,自从洞庭湖一战,解决了鲧魔之后,大量的云气被释放,雨水源源不绝地北上,梅雨季节虽已结束,却依旧终日阴云密布,雨下个不停,龙亭湖开始涨水,到得夜间时更是雷霆大作,暴雨倾盆。


    傍晚时分,项弦翻找出驱魔司内的大量材料,对照沈括留下的振魔铃,开始制作法宝。


    “你在做什么?”萧琨洗过澡,头发仍湿着,过来问道。


    “我想根据振魔铃的结构,”项弦说,“制一件‘器’。你上回提醒后,我就有了这个设想,奈何我对堪舆之道不熟,如今有甄兄的学识,来监视天地脉中的戾气流动,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项弦所制的粗坯犹如罗盘一般,上刻各个方位与奇异的符文,结构尤其复杂。


    石狮子又突然喊道:“李师师来了!李师师来了!”


    “不要喊姑娘的闺名!”项弦说,“太没礼数了!”


    萧琨出外喊来斛律光,吩咐道:“斛律光,你负责接待她,老爷正忙。”


    斛律光便来到驱魔司外,连日暴雨,开封大街小巷浸了不少水,李师师正打着一把伞,在深巷内等他。


    “你回来了。”李师师笑道。


    “对啊。”斛律光说,“你还好罢?”


    李师师做了个“请”的手势,斛律光问:“有什么事?”


    “想看看你。”李师师注意到斛律光并未佩戴她所赠的白玉,柔声道,“去了什么地方?”


    斛律光说:“萧大人吩咐,不可对外人提及。”


    李师师一笑置之。从那天听花楼二人相识后,李师师便来过好几次驱魔司,有时还会碰上来找项弦的赵构。彼此对视,都只是心照不宣,忧伤一笑。


    “接下来还会走么?”李师师问。


    “会。”斛律光答道,“兴许很快,过不得几日便又要出门办案子了。”


    从诸人的对话,尤其萧琨与项弦的态度上看,斛律光知道与魔王的决战已日渐临近,他没有朝李师师细说,但李师师何等聪明?已隐约感觉到了。


    “都说项大人身手极其了得,”李师师说,“一定能战胜困难。”


    斛律光接过伞,为两人撑着,在细雨中离开街道,来到龙亭湖畔,湖面尽是千万绽放的雨点与涟漪。


    “我不能拖大伙儿的后腿。”斛律光又感慨道。


    “这本不该是你的责任。”李师师从上次听斛律光说到身世之后,便明白驱魔师中,他是唯一一个完全与此无关之人,只是因缘际会得到了难以驾驭的力量,便鼓起勇气,追随于项弦身畔。


    “是天下人的责任。”斛律光正色说。


    “也是。”李师师从自己的信息渠道推测,又根据年初万岁山皇宫剧变,诸多事宜大致推断出了经过——驱魔司要去面对非常强大的敌人们。


    “那么,等待斛律公子得胜归来,”李师师站在漫天细雨之下,温柔一笑,“届时一定要来雅筑听我抚琴,喝杯水酒。”


    “好。”斛律光展颜一笑,俊朗无俦,答道,“我得回去了,与师父约好,酉时练功。”


    “这伞给你。”李师师正取出另一把伞,斛律光却摆摆手,快步走进雨中。


    项弦终日只沉浸在他的新法宝中,甄岳有时会过来,提点意见,潮生看见的时候,则十分惊讶。


    “哇!”潮生说,“这是连接天地脉的法宝吗?哥哥,你真了不起!”


    项弦说:“上回我朝皮长戈前辈讨来了一根句芒大人的枝叶,按理说,神树也能感应到魔气,是这样么?”


    “是的!”潮生说,“你好聪明!”


    句芒的绿叶,潮生身上也带了不少,这些材料在降妖伏魔上其实并无太大实际作用,毕竟神树虽强,叶子所带有的却是新生之力。大多数时候潮生会将叶子煮水,给生病的凡人们喝,有药到病除之效。


    “你在吃什么?”项弦说,“给哥哥也吃点……荔枝?!这是荔枝???哪儿来的荔枝!老乌,你给他买的?”


    潮生喂给大伙儿一人一枚荔枝,说:“多的没有了,老乌说很难找到的!”


    乌英纵:“我正好去皇商那儿,唔,南越来了荔枝,趁还没上贡,抢先买了一篓。”


    “你没事儿去找皇商做什么?”萧琨抓住乌英纵转瞬即逝的细微表情,打趣道,“特地跑一趟罢。”


    项弦说:“老乌,花这么多银子,买一篓荔枝来哄潮生,你俸禄才多少?这日子还过不过啦?”


    众人自然知道项弦在打趣,乌英纵被揶揄得满脸通红,只护着潮生,潮生则飞也似的跑了。


    又过数日,到了最后一步时,项弦十分犹豫。


    “怎么了?”萧琨一连十天内,都守在项弦身畔,项弦每天须得忙活七八个时辰,过后倒头就睡。


    “得拆了它。”项弦拿着振魔铃,轻轻晃了下,说,“可这是师父留下的宝物。”


    “拆了以后能完成么?”萧琨问。


    “不保证成功。”项弦说,“如果失败,就连振魔铃也没法再用了。”


    两人面前是一个足有两尺长宽的罗盘,绘有神州大地的各个方位,盘面中心则铭刻着树形图。


    “拆罢。”萧琨说。


    项弦于是将心一横,将振魔铃拆开,里面的符文犹如有生命之物,环绕罗盘开始发光、旋转,最后在项弦与萧琨、甄岳的共同牵引之下,一个接一个地没入罗盘边缘,闪烁光华。罗盘中央的指针,则是那根他从昆仑得来的句芒细枝。


    甄岳说:“太好了!这么一来,就能监察敌人的动向了!”


    “不一定奏效呢。”项弦说,“将它放到院子中央试试看?”


    驱魔司选址之处,底下就有充沛的地脉力量。趁着雨水稍停时,萧琨将罗盘放在院内正中,与项弦联手注入灵力的刹那,一道绿光升起,直射天际,所有符文同时亮起了光。


    “成功了!”潮生惊呼道。


    但那细枝开始滴溜溜地打转,先是指向正北,再指向西方,来来回回,转个不停,最后停在了西北面的某个区域。诸多符文轮番闪烁,开始化作程度不一的紫黑色。


    项弦:“……”


    萧琨:“它指向北面,是想告诉我们什么?”


    “这就是神州被魔气所侵袭的现状。”项弦说,“最严重的区域死亡最多,痛苦最多,是你们的故土辽、金方向,南方之地,则因为旱情,戾气也在反复涌现,现在开始慢慢好转了。”


    振魔罗盘趋于稳定,与当初在昆仑山上所见,句芒的枯萎所指方向完全相同。


    “明白了。”萧琨也没想到,天地间的戾气已经达到了这么严重的地步。


    甄岳说:“一旦魔气发生剧烈波动,便提示了天魔宫也许有行动。”


    “对。”项弦端详片刻,再看萧琨,说,“目前只能密切注意它的反应。”


    萧琨召集了所有人,朝大伙儿说:“这几天里,各位请好好休整,兴许接下来再有战斗,就是直接进入天魔宫,面对穆天子了。”


    万丈高空之上,天魔宫下,则是重重乌黑云层,云层中隐有雷电在随之翻滚。


    燕燕立于天魔宫中,穆天子端坐王座上,身畔则是入魔的凤凰。


    “将赢先生带出来。”穆天子吩咐道。


    燕燕来到水池前,念诵咒文,将身躯残缺的赢先生抬出,带到穆天子的身前。


    赢先生在高昌城被潮生种下花种后,半身呈现出青木化,昆仑生之力正在不断蔓延,侵蚀他以魔气铸成的身躯,令他痛苦不堪,发出阵阵闷吼。


    穆天子抬手,抚摸黑火凤凰,凤凰释放出魔焰,缭绕于魔人赢先生周遭,将藤蔓与枝条焚烧殆尽,紧接着一声嘶哑的鸣叫,黑凤凰展翅飞向赢先生,魔核开始自燃,迸发出强大的力量,开始重塑他的身躯。


    燕燕紧张地凝视黑凤凰。


    “凤凰成为了完全体,这是唯一的好消息,”穆天子说,“只要魔核不被毁去,你们便可无限次地重生。”


    凤凰身上,烈焰一收,回到穆天子怀中,穆天子轻轻抚摸它的羽毛,说道:“刘先生的魔核还在驱魔师们手中,谁去取回它?”


    两名魔将思考片刻,而后,燕燕上前半步,稍躬身。


    “既如此,”穆天子又吩咐道,“赢先生,你且先做好准备,开启我们的最后一步计划。”


    “是,天子。”赢先生答道。


    穆天子随之抬头,望向天魔宫中生长的巨树,它开出了无数墨色的花朵,已有大大小小的黑花凋零,结出小型果实。


    穆天子起身,走向台座一侧,召来黑火凤凰,这一次,他失去了倾宇金樽,不得不以本身突破罅隙,投向人间大地。


    这个举动非常危险,毕竟与“树”分离,且一魂不附体,在周身只余两魂的情况之下,若被释放智慧剑完全威力的不动明王追上,只怕当场就要遭到净化。


    但驱魔师们眼下一定有别的事要忙,值得冒这个险。


    穆天子化身黑火,汇入天地脉河流,闪身出现在了北神州旷野的高空。


    他先是观察四周是否有危险,再缓慢降下地面。


    距离太行山的八百里外,是长城之外随处可见的荒原,积雪落在苔原上,犹如大地斑驳的伤口,这等景象于塞外,随处可见。


    苔原上,躺着一具漆黑的骸骨,那是内丹破碎的黑翼大鹏鸟,它的尸骨仍散发出极淡的黑气。中了鹿神一箭后,它挣扎着飞离太行,坠落于无名之地,化作一堆散乱的骨骸。


    附近植被因它身体散出的魔气而尽数枯萎,穆天子缓慢地走到它的身前。


    “青雄前辈,”穆天子淡淡道,“滋味如何?”


    那尸骨已无法再回答。穆天子在旁观察,只道:“这些年中,艰难搜集到的戾气,已不剩多少了,你的魔核亦业已破碎,前辈是否愿意重新考虑,纳入我的一部分?”


    黑翼大鹏的骨堆上,浮现出一个灵魂虚影,那是古老魔王的最后一点意识——他直起残破的半身,头发散乱,注视穆天子。


    “你……令墨门中人,将驱魔师诱到……我藏身之处……毁我修行……令我功亏一篑……”


    “巴蛇已与我同化。”穆天子怜悯地看着上一任魔王,说,“有史以来至为强大的天魔,将在不久后转生,我将分给你我的一魂,你曾经兄长的力量,会赋予你新生。来罢,加入我们。”


    穆天子抚摸肩上,黑凤凰火焰爆发,铺天盖地,朝着黑翼大鹏的尸骨涌去,穆天子的脚底出现了旋转法阵,在那黑火之中,青雄的面容隐没,另一名穆天子出现了。


    两名魔王相对而立,犹如黑色大海中的孪生花朵,注视彼此。本体沉默不语,衍体则发出痛苦的大吼,犹如在黑凤凰的烈焰中获得了新生,继而发出嘶哑的大笑。


    开封城中,今年的秋季比往年来得更快,雨终于渐渐地停了,取而代之的,则是秋高气爽、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有动静么?”萧琨说。


    “目前还没有。”项弦说,“昨天守夜的宝音说它突然抽动了几下,又没动静了,我猜也许是盯得久了产生幻觉。”


    萧琨:“什么方向?”


    “还是北边。”项弦站在罗盘前,说,“一抽一抽的,就这样……你看……”


    萧琨:“你给我正常点儿!朝中情况如何?”


    项弦摊手。


    回到驱魔司后,项弦几乎闭门不出,也不与驱魔司外的任何人朝向。司内大多数时候都关门谢客,连赵构也进不来。余下时间,多由萧琨出面应付,说有事,也没有什么要紧事,无非是朝中哪些大人又在设宴招待,各国使臣前来到访等细微末节的事务。郭京也从未来过。


    “总这么盯着不是办法,”萧琨说,“要么出去走走?”


    项弦迟疑片刻,萧琨在驱魔司院内等着,露出几分期待表情。


    “好罢。斛律光!”项弦叫来斛律光,让他守着振魔罗盘,自己则来到萧琨身畔。日渐西斜,萧琨在斜阳与云层的暗影中召唤出金龙,带着项弦破空而去。


    晨昏线转来,开封城已有近半被夜幕所笼罩,城中陆陆续续地亮起了灯火,项弦回头看大地,萧琨则驾驭金龙,始终翱翔于天际。


    “心情好点了?”萧琨说。


    初秋的夜风十分凉爽,项弦的心情确实轻松了许多,而萧琨一直知道阿黄的离开对他影响极大,哪怕他们在杭州定情后的这段时日中亦是如此。项弦虽然平日很少提及,心头却终究有事压着,每天夜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抱着萧琨睡会儿,两人亦持礼相守,顶多只是简单亲吻。


    萧琨很清楚项弦实在没有心情,换句话说就像丢了魂一般,事实上也正是如此。


    金龙降落在嵩山封禅台上,夜幕转来,看着极远处开封的满城灯火,萧琨与项弦并肩而坐。


    “我常常在想,”项弦说,“咱们的前辈们,在面对魔王降世时,都在想些什么?”


    萧琨看了项弦一眼,说:“不知道。不过他们大抵也会像咱们一样,遇见诸多难关罢。要亲一个么?”


    项弦笑了起来,最近萧琨经常主动吻他,不等他回答,萧琨已搭上他的肩膀,凑过来,亲吻了他的唇。


    两人闭着眼睛,亲了好一会儿。分开后,萧琨看着项弦的双眼,认真道:“虽然这么说不太合适,但我还是想说。”


    “嗯?”项弦扬眉。


    萧琨思考片刻,他对项弦是怎么样的情感?既像夫妻,又像辽国自己曾见到的、那些手牵手的男女恋人?


    “无论你想要什么,”萧琨说,“我都愿意去弄来给你。”


    项弦眼里带着笑意,片刻后说:“但师父常言,这世上,有许多事,哪怕身为神明,也无法办到。”


    项弦只想告诉萧琨,许多事不必全揽在自己的身上。萧琨却问:“比方说呢?”


    项弦起了促狭之意,随口道:“天上的星星,你能摘给我么?”


    “不行。”萧琨转头,望向已浮现的星空。


    项弦示意这不就是了?


    但话音落,天空中划过一枚流星。


    霎时间金龙腾空而起,项弦毫无防备,大喊一声,意识到萧琨竟是驭龙朝着流星坠落的方向而去!


    “等等啊……喂!”项弦大喊道,“别突然飞起来!吓我一跳!”


    “抓稳了!”萧琨朝着流星划过的东天方位,催到最高速,发出一声音爆,竟是想去追那坠向人间的流星。项弦身体在空中疾飞起来,紧紧抱着萧琨,金龙飞出了有史以来的最高速度,在空中拖出一道残光,疾射向开封东面的茫茫平原。


    片刻后,萧琨又在空中停下,辨认长夜中的火光。流星坠地时,大多有烈火,也或许早已在空中焚烧殆尽。


    项弦哈哈大笑,萧琨无奈道:“我是真想找到那枚掉下来的星星,把它送给你。”


    项弦摆摆手,看着萧琨,萧琨有点沮丧,下一刻,项弦拉着萧琨的手,与他一同从万丈高空疾坠下去!


    “你做什么!”萧琨大喊道。


    项弦:“我在飞!”


    金龙骤然消失,萧琨迎着猎猎狂风,抓紧了项弦的手腕,两人同时使力,将对方拉进自己怀中,继而项弦抱紧了萧琨,侧头亲了下来。


    两人破开了天际云层,笔直坠向人间,心脏狂跳间尚在接吻,世间万物刹那远离,唯余对方的心跳。


    相吻显得无比地漫长,犹如贯穿了他们在宿命之轮中不断回转的三生与三世。及至坠落大地前的最后一刻,金龙再次被召唤出,平地轰然卷起气劲,载着他们于离地面数丈处消去摔落的冲力,再一个俯冲拔头,冲向高空。


    项弦:“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再来一次?”


    萧琨:“你想试试能掉多久不摔死?”


    项弦笑着推开萧琨,改而由自己驭龙。萧琨说:“别胡闹!怎么总是喜欢做这么危险的事?”


    突然间萧琨手腕上的应声虫响了起来,传出斛律光之声:“萧大人!”


    两人在半空中停驻,萧琨问:“怎么?”


    驱魔司内:


    “罗盘动了!”斛律光紧张道,“附近有魔气!”


    项弦恢复严肃表情,随着金龙在空中疾转,再不言语,投向开封城。


    驱魔司内,所有人紧盯着罗盘。


    罗盘中,句芒的枝叶正在振动,所指已偏离辽国所在的正北面,缓慢转到了西面。甄岳撒出一把符纸,围绕它成球形,东面悬浮的符纸萦绕着黑气,彼此连接犹如星图。


    “地脉,”项弦看了眼罗盘,说,“就在距离此地四百里开外。”


    “洛阳城。”乌英纵说道。


    “有魔人正在透过地脉进行传送么?”萧琨问。


    “是的,萧大人。”甄岳答道,“我已记录下能量流动的方向,但要真正进入天魔宫,还需抵达该地后再根据实际情况想办法。洛阳有不止一个地脉井,包括通天浮屠所在位置,以及龙门峡附近。”


    “各位这几日里,休息得如何?”萧琨朝众人问。


    潮生点了点头,说:“休息得很好,走罢。”


    宝音说:“我们随时能参战。”


    斛律光说:“所以咱们要进入天魔宫了么?”


    “先去了再看罢。”项弦想了想,说,“找到通道以后,再等待机会进入。”


    牧青山看了宝音一眼,宝音又看萧琨,萧琨说:“这就出发罢。”


    萧琨再次驭龙,载着众人腾空而起,飞向西面的洛阳。


    第70章 洛阳


    洛阳城外,金龙降落于伊阙,入城时近黄昏。


    这座古都在五代时期便毁于战火,历经宋太祖、太宗与真宗年间,荒废百余年光阴,如今因赵佶起意,得以重修。


    朝臣们猜想,道君皇帝兴许有临幸西京洛阳的念头。但宋已斥巨资于开封,再拨下天价巨款修缮洛阳是关于国运的大事,荒年间钱财不济,从上到下几经克扣,层层盘剥后役夫、吏员俱苦不堪言,何况国库钱再多,也终有花完的时候。


    恰逢年初北方辽人逃乱南下,蔡京出了一个主意——将难民尽数遣至洛阳,以工代赈,如此一来,诸多麻烦自解,洛阳既可重建,辽人有了活命机会,朝廷还赚了好名声,乃是一举三得之良策。


    数十万辽民于是在春季的朝廷争辩后,被尽数押进洛阳,以五凤楼为界,安顿在城北。


    恰逢鲧魔伏诛后,大旱灾情缓解,雨水从江淮一地绵延不绝,覆盖整个中原。洛河水位不断上涨,官府便将大量辽人征集为民役,令难民前去河畔,修筑距他们故乡千里之外的另一条河。


    作为回报,宋人提供给他们勉强维生的食物,当然,每日下发的粮食绝不至于让人吃得太饱以免叛乱,只能确保他们还活着。五十万人终究不是个小数目,大宋又拨出了两万军队,于城中各地驻扎,以防止遗民闹事作乱。


    四百年前,那位不世女皇所主持修建的通天浮屠已毁弃,如今则再次开始修缮,这个浩大的工程至少能持续二十年,并由汴京拨款,以养活辽国后代。


    萧琨与众人穿过满是积水的街道,来到城西北处看了眼。项弦说:“先去本地驱魔司落脚。”


    乌英纵与斛律光已先一步赶往城西准备,洛阳驱魔司与开封驱魔司距离很近,自郭京接任大驱魔师之位、洛阳前任司使寿终之后便不再遴选官员以补上。


    甄岳说:“记得洛阳驱魔司陈安,生前乃是新野人士。”


    “唔。”项弦也想起来了,说,“四十年前,那位早夭的才子,师父说过,他本该是葛亮死后的下一任持灯者,只可惜死得太早了。”


    “陈家的人?”甄岳说。


    “陈安是什么来头?”萧琨问。


    陈安出身于南阳新野,传言正是唐天宝年间,大驱魔师陈奉后人。而这一家族再往上追溯数代,则是大诗人陈子昂。陈安年少时颇有才名,五岁时展现出灵力天赋,但思虑极重,乃至体弱多病,二十岁上接任洛阳驱魔司使一职,但在三十岁时便疾病缠身,辞世而去。


    在那以后,洛阳驱魔司便再没有人了。


    一行人经过洛阳城中诸多工地,宅邸、建筑、街道都在大兴土木,辽人虽依旧衣不蔽体,面带饥饿之色,较之开封城外的逃难景象,却已改善了许多。尚有不少宋人应征而来,加入了他们。


    监工则在大肆喝骂,让这些半奴半工的遗民快点起来继续干活。


    到得看见路边有人被鞭子抽倒在泥泞中时,潮生终于忍不住了,大声怒喝,要过去抢鞭,牧青山忙拉住潮生:“等等!”


    “别!”萧琨与项弦同时说。


    萧琨抓住潮生手腕,将他拉到身边。


    “那孩子还不到十岁!”潮生说。


    萧琨再三说道:“不要干涉他们的因果,潮生,听话,稍后我再朝你解释。”


    潮生一身仙袍,站在长街中央,不少辽国的少年则一身褴褛,远远地朝他们这伙人望来。


    双方对视片刻,潮生没有再说话,眼里充满了落寞,与项弦等人转身离开。


    萧琨清楚这已是最好的结果——项弦上了一封奏折,宋廷却是付出真金白银,安顿这许多无家可归的辽国百姓,此刻绝不能再出岔子,否则一旦驱魔师介入,说不得辽人将借势奋起抗争,与宋军对峙。


    没有解决问题的能力,就绝不能干预,否则届时小事化大,令事态一发不可收拾。


    “走。”萧琨强自忍耐,不去与族人们交谈,循路来到城西的一大片住宅区,斛律光已等在街口,带他们拐进巷内。只见一处破旧庭院外悬挂着牌匾,依稀能看清上书“洛邑驱魔司”五字。


    乌英纵简单收拾了司内房间,项弦在正厅内摆上振魔罗盘,暂时没有动静,萧琨安排值守盯着罗盘,让大伙儿自由活动。潮生一路来时看见这等情况,颇有点闷闷不乐,在檐廊下坐着发呆。


    乌英纵交代斛律光,令他出去购买食物,便过来关心潮生:“怎么了?不高兴么?”


    潮生:“咱们还有钱吗?”


    乌英纵:“又有一些了,刚发了上两个月的俸禄,想做什么?”


    潮生说了路上所见,在人间游历日久,让他渐渐明白到,世上诸多事,即使仙人出手也不能解决,世间万物俱有自己的规则,想帮助辽人,就得遵守这些规则。


    乌英纵听完只得说:“你帮得了一人十人、百人千人,帮不了五十五万人。”


    潮生更郁闷了,坐着不说话。乌英纵想了想,又说:“咱们出去走走,另想办法?”


    潮生便起身,随乌英纵出门去了。


    宝音像个好奇的猴子般,在驱魔司内四处看,一会儿拉开抽屉,一会儿拈了石子弹指打鸟,牧青山则倚在正厅榻上出神。


    “你就不能安静会儿?”牧青山总算受不了了。


    宝音活动手腕,将指节捏得啪啪作响,说:“好些天没打架,太无聊了,起来陪我练几招。”


    牧青山冷冷道:“不练,不是你对手。”


    牧青山习练箭术,近身武学招式为当初宝音所教,宝音则是标准的武人,从兵种与武术类型上,牢牢克制牧青山,双方打起来,结果毫无悬念。


    “来嘛——”宝音上手就要拉他,说,“我让你一只手。”


    牧青山:“不。”


    宝音:“让你两只手。”


    牧青山马上起身,宝音笑吟吟地退到院中,只见牧青山虚晃一记,手中出现鹿角弓。


    “这就来了,想谋杀我?”宝音笑道,侧过身,风度翩翩,修长飒爽。


    “送你投胎,一了百了。”牧青山道,“接招!”


    萧琨没听到项弦的动静,以为他在睡觉,过长廊时却见项弦在书房内,于朦胧天光下端详架上布满灰尘的书卷。


    “在做什么?”萧琨问。


    萧琨看着项弦的背影,生出走上前,从身后抱着他的冲动。


    书房内也并无外人,萧琨这人就总觉得不好意思,不像项弦,将互相间的搂搂抱抱视作常态,哪怕已定了情,项弦若不主动,萧琨也很少与他相缠相拥。


    兴许是因为萧琨小时候极少得到亲人的拥抱与安抚。


    “我在看陈安写的奏折。”项弦说。


    萧琨耳中听着,内心则尽是那个念头,他的念头转来转去,身体也转来转去,稍显紧张,最后终于把心一横,从背后抱住了项弦。


    项弦没有任何抗拒,这举动天经地义,只是侧头看了眼萧琨,亲了他一下。


    萧琨脸红了,蠢蠢欲动,抵着项弦,项弦笑了起来,萧琨尴尬无比,正要放开手时,项弦却拉着他的手不放。


    “罗盘呢?”项弦问。


    “宝音与青山盯着。”


    “嗯。”


    “陈安写了什么?”


    项弦说:“忧虑国家弊病、税赋过重、吏制冗杂,恐怕迟早有一天,将彻底崩塌。”


    “别乱蹭。”萧琨以这个姿势抱着项弦,项弦稍一动,自己便感受到刺激与震颤,快受不了了。


    “最后他是吐血死的。”项弦解释道。


    两人看着一篇尚未写完的文章,纸上尚有大滩的黑色血迹,内文是关于黄河泛滥的赈灾所请,陈安生前向朝廷提出了诸多改革的更议。


    “都是四十年前的事了。”萧琨平静下来,说道。


    “是啊。”项弦答道,“四十年前就有此忧患,让人相当佩服。神宗在位之时,王安石变法失败,党争激烈,乌台诗案发,苏轼被贬,司马光被罚。陈安是坚定的变法一党。不过话说回来,以驱魔师的身份,积极参与政务,于情不合。”


    “为百姓罢了。”萧琨说。


    “正好来了洛阳,”项弦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走。”


    萧琨扬眉,项弦放下书卷,改而拉着萧琨的手,与他离开驱魔司,前往城中。司外东面不远处有一所大宅,再走一刻钟便是白马寺了。


    洛阳入夜,全城灯火,远处的通天塔外依旧搭着脚手架,完工近半的塔身上亮着灯光。


    “去什么地方?”萧琨说。


    项弦说:“我也是第一次来这附近,若老乌所言不差……”


    项弦提着门环,叩了数下,喊道:“萧大人来了!萧大人来了!”


    萧琨听项弦模仿石狮子的语气简直惟妙惟肖,不禁大笑起来,及至里头吵闹声传出,大门敞开时——


    ——他骤然愣住了。


    大宅内满是五六岁到十来岁的少年郎,足有数十人,有些正在井畔打水清洗上身,小一点的孩子们则在追打,听见“萧大人”时,不约而同,朝门外望来。


    萧琨怔怔看着眼前这一幕:正是当年大辽上京益风院内的景象。


    顷刻间所有孩子同时发出大喊,有的尖叫,有的大笑,一起朝萧琨冲了上来。为首最大的孩子冲到近前,停下脚步,余下的小孩子们既笑又蹦,或抱住他的腿,或拉着他的臂膀不放,还有的跳到了他的背上。


    萧琨不住哽咽,双目通红。内里又迎出一对中年夫妻,那中年男人说:“项大人来了?今日乌大人特地来打过招呼。”


    “怎么认出是我的?”项弦随手搂起路过身边,冲向萧琨的一名小孩儿,小孩儿不停地大喊大叫,项弦只得将他放下。


    中年男人名唤老伍,其妻姓林。辽国上京城破,项弦令乌英纵寻访益风院遗孤时,乌英纵便物色了这对夫妇,令他们先在洛阳购置旧宅,又托赵构寻访孩童们,陆陆续续地送到此地安置。


    “爹!你去了哪儿——”


    “对不起,对不起。”萧琨不住哽咽,在廊前坐下,颤声道,“爹对不起你们!”


    数十名小孩儿围在萧琨身前,那场面极是浩大。项弦挤不进去,只在一旁与老伍交谈,得知他们年岁稍大些的,白日间仍须往城中去服劳役,入夜后才回来;七岁以下的孩子们,则留在家中,请了教书师父前来为他们开蒙与教授汉文。


    “他叫项弦。”萧琨又朝儿女们说,“你们看他手上戴着的红绳?”


    有小女孩儿懂了,说:“与你的一样!”


    “是了。”萧琨笑了起来,以这样的方式介绍了项弦。


    “益风院的牌还没挂上,”项弦说,“洛阳府尹难为过你们不曾?”


    老伍忙道:“有康王手谕,顺遂得很。”


    项弦点了点头,查看孩子们的起居条件。房间内俱是通铺,大孩子也能管小孩儿,虽有这许多人,但孩子们也能自行管理,内部已形成了组织,倒不需要老伍夫妻事事操心。


    假以时日,他们将慢慢地融入大宋,淡化国别与民族的仇恨,在这片土地上开启新的生活。


    入夜后,去服劳役的少年们也回来了,带着当天发放的食物,见得萧琨时,又是一番大喊大叫。院中闹哄哄的,项弦帮忙分发饭食,较之外头,这里的伙食好了许多,有少许小菜,搭配面饼与豆酱,虽算不上珍馐,却终究能吃饱。


    其间乌英纵来过一次,说:“我猜到老爷与萧大人来了这儿。”


    “晚饭我俩不回去吃了,”项弦打发了乌英纵,说,“有事过来找。”


    晚饭最先取食的,自然是在外头做工的半大少年们,但长大后的男孩儿依旧会照顾更小的弟弟们,常在得到食物后,再分出少许,给瘦弱的孩子。


    一名年纪最大的,已快与萧琨并肩,名唤查宁,是年十六,也是所有孩子的头儿,称老伍与其妻作叔婶,也负责照顾所有的孩子,像所有人的长兄。


    “他们都说你做了宋人的官,”查宁吃着饼,朝萧琨说,“不要我们了,我就说爹一定会回来的。”


    “谁说的?”萧琨正色道,“宋人?”


    “族人。”查宁答道,“还有人说,耶律大石要在西边复国,我们会回去吗?”


    老伍见查宁说起族事,便识趣起身离开,查宁又看了一眼项弦。


    萧琨叹了口气,说:“世上再没有辽国。查宁,你已经长大了,既然来了南方,就好好地活下去罢。”


    项弦始终听着对话,不予置评。


    查宁是萧琨当年从风雪里捡回来的孤儿,在上京西北面的密林中。他家人原是猎户,母亲早已病故,父亲在一次打猎时摔下了山崖。萧琨路过村庄那年自己也只有十六岁,救下了出门寻找食物、即将冻死的查宁,并将他带到了上京的益风院。


    “是在这里过得顺心,”萧琨又问,“还是在上京过得顺心?”


    “都差不多。”查宁答道,“上京也好不到哪儿去,待在洛阳,虽得出门做工,弟弟妹妹们却能在家识字。”


    “不要再想故国,咱们已没有国了。”萧琨如是说,“但咱们仍是契丹人。”


    辽的黑暗与折磨也好不到哪儿去,身为孤儿,在任何一个国家都会受到欺凌,并无多少本质上的区别。


    “别朝他们说太多,”萧琨回头看了眼,见院里全是坐着的小孩儿,“既然出来,就为自己而活罢。”


    查宁:“族人们都说,这种日子不会过太久,他们想反杀宋人。”


    项弦也说:“再大的事,也不与你们相干,莫要当了人手里的刀。”


    萧琨最怕的就是这些孩子听信了族人的撺掇,令他们带着仇恨与痛苦,与宋对抗。


    萧琨认真道:“听懂了没有,查宁?”


    查宁虽不情愿,在萧琨面前却很听话,顺从地点了头。


    外界对萧琨这名太子少师有许多流言与评价,大多不会是好话,但查宁与益风院的孩子们始终相信,萧琨是这世上唯一无条件爱着他们的人,他只希望所有人能好好地活着。


    “爹,是你在挣钱养我们吗?”查宁换了个话题。


    萧琨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他本想说“不要操心钱的事”,但查宁已长大了,哪怕并非亲生,这些事也不能瞒。


    “我付了账,”项弦一听就知查宁在担心什么,说,“不是宋廷出的钱,你可以不必担忧受宋狗的恩惠。”


    萧琨一时哭笑不得。


    查宁明显地松了口气,说:“我们不少弟弟,已经可以出去做工了,待得通天塔完工后,我们会找别的活儿干,攒钱还你。”


    “我借给了萧琨,”项弦说,“他会还我,你就不要操心了。”


    项弦知道这些孩子虽少不更事,却也不愿意欠亡国仇人的恩情,兴许再过数年,查宁会爱上汉人女孩儿,得以成家立业,让一切记忆随着时间慢慢地消弭。


    “好罢。”查宁总算放下了顾虑。


    饭后,大孩子们开始洗碗,小一点的孩子们则去铺床、洗漱,水井边全是光溜溜的小孩儿,项弦简直不忍卒睹。


    “爹,”又有一名十岁的女孩儿唤作面儿,过来说,“晚上你陪我们睡好么?明天大伙儿起来,又能看见你,我们还有好多话没朝你说呢。”


    “爹得回去,”萧琨说,“驱魔司中还有事。”


    “你在忙什么呢?”不少女孩儿来了以后,叽叽喳喳的,不停地叫爹,此起彼伏,还有更小的小妹妹过来要让萧琨看自己的手工活儿。每个人都想与他说话,萧琨虽然说半句停半句,却很耐心。


    “很重要的事。”萧琨解释道。


    “又抓妖怪么?”另一个小女孩儿问道,“你抓了什么妖怪,给我说说!给我说说!”


    项弦说:“我们上回去了湖边,抓住一只会发大水的妖怪。”


    孩子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上来,这些初涉人世的住民开始听着项弦的解说,萧琨则喝着淡茶,不时在旁补充。男孩子们洗过澡也过来了,以查宁为首,半信半疑地听着项弦讲故事。末了,项弦佯装怪物,“哇”的一声,吓得五六岁的小孩儿们四散。


    “别害他们晚上做噩梦。”萧琨哭笑不得道。


    “不会。”项弦说,“看?我有智慧剑?”


    项弦抽出少许智慧剑,众少年便惊呼一声,涌上来要看,项弦便将智慧剑交到他们手里,让人传看。


    “该睡觉了!”查宁一声道,孩子们虽不情愿,却终究依依不舍地回房,不少人还红了眼睛。萧琨只得不停地说:“爹会常常回来的。”又一个一个将他们哄回房去。


    少年们还在看智慧剑,每个人都想握一下。萧琨挨个把孩子送回房,摸摸她们的额头,又有男孩儿问:“爹,你可以像别人的爹一般,亲一下我么?”


    萧琨当即抱着他,亲了下他的额头,这下其他人也开始要求,萧琨只得轮流抱过、亲过小一点的孩子们,让他们睡下。


    项弦站在院内,看他们挨个抡剑耍剑花玩。老伍又出来了,说:“洛阳有人上门来问,咱们的孩子们,能不能收养几个。”


    “绝不能送养,”项弦马上正色道,“你不知道眼下人心,会做出什么肮脏事儿。”


    “乌大人也是这般吩咐。”老伍说,“但衣食住行,是一笔大开销。”


    少年们聚集在一起,由查宁握剑举高朝天,众人围着智慧剑,双手放在额前,各自念念有词,仿佛在举行什么奇怪的仪式。


    “放心罢,养得起,”项弦说,“老爷有的是钱。这又是在做什么?”


    萧琨回到院中,说:“这是辽人在打仗前的传统,朝兵器祷祝加持,愿你在拔剑之时仍坚守初心,不滥杀无辜。”


    项弦点了点头,只见查宁与众少年断断续续,唱着辽语歌。末了,祷祝结束,他们又纷纷散开。


    萧琨说:“你们也该睡了罢,把剑还回来。”


    查宁便双手捧着智慧剑,恭恭敬敬送还予项弦,项弦接智慧剑时,以手掌抹过剑身,将它收归鞘内。


    “爹,你要去打什么难缠的妖怪?”查宁问,“我们能帮上忙么?”


    一时间院内站满了半大的少年郎,都在等萧琨的吩咐。萧琨一时心中感慨良多,说道:“眼下还不必,我们能解决,真到那一天,我会说的。”


    查宁爽快道:“行。”


    “照顾好弟弟妹妹们,我会常常回来。”萧琨挨个与他们抱了下。从前在上京时,他几乎没有抱过他们,这些年过去,当初的孩子们渐渐长大,再过数载,一个个的都要与他差不多高了。


    “爹,你千万别死啊。”又有人突然说了句。


    众少年开始骂他,让他莫要胡说,萧琨却笑道:“有项弦在,我不会死。我保证,过得几日就回来了。去睡罢,明儿还得上工呢。”


    夜渐深,项弦与萧琨回往驱魔司,乌云渐散,现出漫天星河。


    两人牵着手,一同望向天际。


    “在看天脉?”项弦说,“我记得咱们在西域那会儿,大家看星星时你就说过。”


    “现在已隐去了,”萧琨说,“天脉不是随时都能看见。你觉得咱们这次进天魔宫,能战胜穆天子么?”


    项弦本想说“包在我身上”,但一直以来,他们都在并肩作战,总不能自己揽下所有。


    “原来你方才说‘不会死’,”项弦笑道,“是骗人啊。”


    “不是这意思。”萧琨也笑了起来,说,“你从白鹿的梦里,得知往世经过,所以咱们每次到了最后一刻,都摧毁了天魔宫?”


    项弦正色答道:“是,否则他也不至于催动宿命之轮,令因果倒转。”


    萧琨:“上一世,我们究竟如何找到入口?”


    项弦始终没有明确告诉萧琨,只因自己梦见的那一世,是萧琨被穆天子掳走,彻底魔化了。


    正因萧琨被囚,方能秉承最后一点希望,恢复片刻的清醒,为他们开启了前往天魔宫的通道。


    “那不重要。”项弦改口道,“我有预感,此事很快就会有进展。”


    洛阳驱魔司内乱糟糟的,大伙儿简单用过晚饭,潮生在内间,蜷在乌英纵怀中说话。牧青山正对着镜子涂药,脸上被揍得瘀青了一块,宝音则没事人般坐在井边。


    “哟,还在修炼?”项弦发现斛律光佩戴龙鳞,坐在院内偏僻处,龙鳞发出柔光,里头传来禹州的声音。


    项弦一来,禹州当即又不作声了,明显不愿与他们多交谈。


    “是,老爷。”斛律光忙起身道,“您吃了么?”


    “吃过了。”项弦随口道,“修为到什么境地?”


    从高昌来中原后,不过短短半年时间,乌英纵已没有多少能教斛律光的了,学会经脉运转、周天循环等基本功后,乌英纵那大多靠领悟的修行技巧便无法在斛律光身上复刻。于是远在万里之外的禹州,承担了师父一责。


    斛律光现出紧张的神色,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过两招?”项弦解下智慧剑,挂在洛阳驱魔司正厅,空手一拍,说,“好些日子不曾练过了。”


    斛律光起身,解下佩刀放在一旁,认真对待。


    “我以本朝太祖长拳对你。”项弦拉开拳脚架势,说道。


    斛律光:“我也不知道我这是什么功夫,还请老爷手下留情。”


    斛律光所学近乎大杂烩,每个人都教了他几手保命与克敌制胜的看家本领。项弦带着笑意,斛律光则十分紧张,白皙的手指半勾半握,紧张得略微发抖。


    “来喽!”项弦轻巧欺近身,斛律光登时使一招猿拳格挡。


    大伙儿听到动静,纷纷出来观战,只见项弦拳掌舒展、潇洒,斛律光则化作一道光影,凭借极高速度,与项弦对战时丝毫不落下风,拳脚穿插,隐隐有猿拳真传的架势。


    “别光顾着躲啊!”项弦的武艺路子懒洋洋的,刚猛中带着柔意,相当潇洒。斛律光则如翻花蝴蝶,被逼到墙角,双掌一前一后,喝道:“破!”


    心灯之光蓦然爆发,令萧琨震惊了,斛律光进境竟如此迅速——较之在大禹遗迹中所见,又有了质的飞跃。


    白光涌来,项弦却不避心灯之力,反而迎了上去,聚起真火,左手守在腰畔,掌中凝聚烈焰火球,源源不绝注入右手掌心,右手前推,释出一道火墙与心灯对抗。


    斛律光眼看再无退路,左手施展心灯,右手则从虚空中一拢,手中出现了光华流转的一朵小花,以“拈花式”将气劲聚起,再猛然推动火墙。


    霎时间花瓣飘飞,萧琨看出那一定是潮生所授的昆仑法术,当即大声叫好。


    项弦的烈焰真力在心灯海潮中,竟是无声无息地消散下去,与此同时,龙鳞发出禹州之声:“很好!这就是万法归寂!”


    斛律光心神一岔,心灯光芒消失无踪,项弦手中的烈火再次暴涨,横推而去,萧琨见情况不对,及时出手,水灵之力与火焰碰撞,轰然化作白茫茫的水汽,笼罩了整个驱魔司。


    斛律光背上全是汗水,全身湿淋淋的,躬身不住喘气。项弦上去拍拍他,说:“了不起啊!”


    仅半年时间,一介凡人,已到了这般境界,虽有明师所授,却依旧极不容易。


    “歇会儿,”乌英纵说,“累了罢。”


    潮生:“干得好啊!你把万花诀也用出来了,当初我可是朝长戈学了好久呢!”


    斛律光点点头,回往室内去洗澡休息。


    “咱们也来练两招?”萧琨站在白茫茫的雾里说道。


    项弦一笑,摆好架势,等待萧琨靠近。萧琨不闻回应,往迷雾中走了几步,项弦突然从旁出现,搂住了他的腰,来了一招江南孩童常玩的“抱摔”。


    萧琨在空中侧身旋转,顺着项弦的架势来了个空翻,稳稳落地,一式错腿,别住项弦的膝弯,使柔力搬拦,将他仰天绊在自己身前,左手摁住他的胸膛。项弦哈哈大笑,顺势拿住萧琨的腰身。


    两人起初还拳来脚往,到得后面,竟将武学招数扔到一旁,抱在一起都想摁住对方,仿佛争夺着某种心照不宣的主动权。扭了片刻,雾气尽散,萧琨最先说:“不玩了。”说着摸了把项弦的脸,推开他,转身入内。


    项弦却不死心,跟在后面要偷袭,进厅堂时骤然出手,萧琨头也不回,侧身一招架住,又开始扭打。项弦成功地将萧琨按在了正榻上,低头要亲,那一刻彼此都是心中一动,扭打变亲热,吻了几下后项弦开始揉搓他。


    “技不如人,就要认输。”项弦打趣道。


    “这是在让你!”萧琨正色道,听得侧厢响动,忙顶着项弦胸膛,让他起来,免得被撞见。


    项弦又在萧琨侧脸上吻了下,到屏风后宽衣解带,除了外袍。只见乌英纵带着被褥过来,说:“老爷与萧大人,夜间只能睡厅了。”


    萧琨答道:“不碍事,正好盯着罗盘动静。睡进去点儿。”


    乌英纵简单铺过床,两人便在正厅内暂且和衣睡下。


    项弦说:“不如家里舒服,凑合着罢。”


    “外头不设结界,这么多年里,居然没人来占驱魔司。”萧琨也觉十分诧异。


    项弦倚在榻前,说:“因为常说洛阳驱魔司闹鬼。”


    自从陈安死后,这里已近四十年未曾住过人了。即使城中难民满地,也无人敢前来占大宅,全因司中闹鬼的传闻,仿佛洛阳司使过了四十年还在四处徘徊,叹息大宋的命运。


    陈安若未去投胎,萧琨倒是想与他见一面聊聊。


    是夜,大伙儿各自安静睡下,偏厢内仍不时传来斛律光拨动五弦琵琶时断断续续的声响,在学一首新曲子。


    翌日清晨,萧琨侧身,抱住了项弦,项弦则摊开手脚,睡得正香。外头传来潮生之声,萧琨睡得浅,便坐起,朝院中说:“进来罢。”


    乌英纵进来摆早饭。不多时,项弦也醒了,罗盘依旧没有动静。


    早饭时,萧琨说:“昨夜我仔细想过,既然来了,坐等终究不是办法,还需主动调查。”


    “又兵分两路?”项弦问。


    上一次他们在洞庭湖兵分两路,与穆天子阵营陷入了近乎两败俱伤的结果,想到要分头,项弦多少有点不安。


    “咱俩一起。”萧琨说,“问我的族人,近日有什么动向。带上斛律光。”


    宝音说:“我们也出去转转罢,青山?”


    牧青山“嗯”了声,百无聊赖地起身。


    甄岳说:“我去官府探探口风。”


    项弦将应声虫交给乌英纵。潮生说:“你们千万当心。”


    萧琨与项弦带着斛律光出门往城北,宝音则与牧青山去城东。


    然而就在他们刚离开洛阳驱魔司没多久,乌英纵正收拾时,潮生忽然道:“老乌!你看?它动了吗?是在动吗?”


    乌英纵马上快步进厅,只见振魔罗盘上,句芒的树枝缓慢转动,继而缓慢指向城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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