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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访客


    翌日,项弦重新精神抖擞,与萧琨轮流驭龙,抵达洞庭湖北岸。时近梅雨季节,较之中原与江南一地连月大旱不同,今年两湖自开春后便阴雨连绵,水位一度高涨,隐隐有涝灾之势,只能说神州大地实在太辽阔。


    金龙穿过层层云雾,雨水扑面而来,远方君山笼罩在氤氲水汽中,放眼望去,尽是青墨之色,湖面不少渔船穿行。


    “下雨了!”潮生伸出手,接了雨水。进入洞庭湖一带后,项弦与萧琨高度紧张,提防大地上随时可能出现的袭击。


    上次遇袭是在漆黑夜晚,这次是白昼,又带了许多人,应当不会再有埋伏才是。


    萧琨随时注意着动向,心道撒鸾会再次出现么?他还在洞庭湖一带?他在做什么?


    金龙降落于城外,道路满是泥泞。阿黄飞来,朝项弦说:“没有发现异常,已经让湖畔与君山上的鸟儿们去侦察了。”


    项弦摸了下阿黄,释放出真火之力,将衣服烤干,但这起不到多少效果,毕竟还在下雨,用法术来辟水显得小题大做,而且进城后,一行人顶着法术的光容易招人注意。


    他们的衣服湿了干,干了湿,最后总算抵达投宿的客栈——一家开在岳州城外湖畔、临水的三层高楼中。


    “阿黄,”项弦道,“你去找找甄岳在哪儿。”


    阿黄:“甄岳是什么?不认识。”


    “去罢,”项弦的注意力全在萧琨身上,看他浑身湿透,武袍贴着强健身体,一身肌肉轮廓若隐若现,身材很漂亮,随口说,“这点雨,你怕什么?”


    “我没见过他,不认识。”阿黄语重心长道,“老爷,您有在听我说话?”


    项弦:“那你随便侦察看看,有情况回来说一声。”


    萧琨正擦头发,见阿黄天天被项弦使唤,下着大雨还让它出门巡逻,当真忙得可以,但他俩相处起来向来这般。话音落,阿黄用翅膀拍了项弦脑袋一巴掌,径直飞了出去。


    “项弦,大哥!”宝音刚入住,又开房门,出来了。


    “不喝酒。”萧琨与项弦异口同声,坐在三楼的雅座一侧。


    项弦道:“爪子擦亮了吗?小男人追到手了吗?吐纳修行了吗?天地灵气吸了吗?琵琶指法练了吗?光知道喝酒。”


    宝音:“你比我爹管得还宽!”


    乌英纵包下了整层,四个房间,外加一个朝着洞庭湖的敞厅,大伙儿纷纷去收拾换衣。潮生本想抵达后先在岳州好好游玩一番,奈何到得午后,雨水竟越来越大,铺天盖地哗啦啦地下个没完。


    阿黄回来了,声音稍大了些:“没找着人,我让鸟儿们注意去了。项弦呢?”


    “那你休息罢。”萧琨在房中说道。


    “你只是装模作样,在屋檐下的横梁站了一会儿,”乌英纵朝阿黄小声说,“方才我都看见你了。”


    阿黄:“……”


    雨一大起来,众人无处可去,只得留在客栈中。


    天色昏暗,用过简单的午饭后,牧青山便与斛律光在敞厅内玩弹珠,乌英纵去陪潮生午睡,宝音倚在栏前,面朝湖水出神。


    项弦与萧琨在雅座畔喝茶,摊开岳州地图,计划下一步行动。


    “你那儿飘雨,”萧琨朝项弦道,“坐过来点。”


    项弦挪过去,与萧琨挨在一处,案下空间狭隘,长腿只得互相搭着。雨声极大,两人便凑近了说话。


    “甄岳定下的日子是什么时候?”项弦问。


    “五月初五前,”萧琨说,“岳阳楼见。既然咱们先到了,四处找找,想必他也在城内落脚。”


    项弦:“就怕带着个罗盘自己出门了,不好找人,等放晴了让阿黄继续找。我也睡会儿,吃饭了叫我。”


    项弦枕在萧琨的大腿上,开始睡午觉,下雨天令所有人懒怠无比。及至傍晚时,潮生也困困地出来了,坐在栏杆一侧,用智慧剑削着手里一根树枝。


    “那是什么?”萧琨问。


    “嘘。”潮生神秘兮兮地做了个手势,项弦已经醒了,却没有睁眼,说:“潮生送给老乌的。”


    萧琨当即明白了,拍拍项弦,让他起来,大腿都被睡麻了,问:“兵器?”


    “嗯。”潮生脸上带着一点红晕,像午睡刚醒,又像不好意思。


    “这不是你的绿枝吗?”萧琨说。


    “对啊。”潮生小声说,“我打算用它做一根齐眉棍,他不喜欢伤人性命,所以棍棒最好了。”


    项弦说:“老乌安排晚饭去了,不用这么小声,雷击木你找到了么?”


    潮生道:“没有,前些日子里一直和大哥哥一起,没啥机会去金石局。一定要雷击木吗?”


    “你想送他兵器,”项弦接过绿枝,打量,说,“当然要最好的。继续削罢,削光滑了才能做法宝的‘芯’。”


    潮生席地而坐,将智慧剑剑刃朝下,斜拄在肩前,认真地拿着昆仑山的法宝绿枝,去除树皮与枝叶。这等仙山灵物,又是句芒的一部分,寻常刀锯根本不起作用,唯独智慧剑能为其塑形。


    萧琨带着羡慕神色,目不转睛,与项弦一起看着潮生,潮生嘴角带着笑,仿佛很开心。


    乌英纵的脚步声传来,潮生马上收起绿枝。


    “我可是都听到了哦,”宝音笑道,“你要怎么贿赂我?”


    潮生:“!!!”


    潮生完全没注意到宝音在旁,乌英纵不明所以,看着宝音,再看众人,问:“什么?”


    “明天陪姐姐去逛城里,”宝音暧昧一笑,“姐姐也想买点东西,成么?”


    “哦,可以啊。”潮生想到宝音也许是要带自己去找雷击木,便开心地答应了。


    乌英纵则一头雾水,片刻后说:“萧大人,老爷,晚饭已备上了。”


    外头的雨渐小了些,店家送上一炉炖牛肉,又有掺了洞庭银鱼所煎出金黄色的蛋饼,各色豆皮素包、大盘的白面条为主食,配上两湖地区极具盛名的石花酒,饭后端上君山银针茶,搭配四碟干果点心小吃。


    众人俱去睡下,唯独项弦与萧琨依旧在晚饭后单独相处。


    项弦察看过同伴情况,挨个说过话,回到三楼敞厅内时,看见斛律光收拾了东西,铺了个简易的床,玩心忽起,从背后动手偷袭他。


    这是项弦最喜欢的恶作剧,对象近乎永远是萧琨,萧琨被偷袭几次后有了防备,越来越不好得手了,于是改成了斛律光。


    斛律光马上抬手招架,手中焕发出心灯光芒,见是项弦后,便放弃抵抗,心甘情愿被老爷捉弄。


    “哟,”项弦带着少许惊讶,说,“修炼得不错。来,推个手?”


    斛律光说:“不……不行。”


    项弦又突然出手,斛律光只得左手守,右手攻,与他以长拳式推手,心灯在拳路中流转,已隐隐有修为武艺融为一体的架势。


    斛律光的心灯已初具规模,唯一的问题在于,他发不出来,光芒与力量始终在掌中旋转,必须将手按在敌人身上才能起效果。


    萧琨:“过来喝茶,莫要闹了。”


    项弦收了拳,拍拍斛律光,来到萧琨身边。


    楼外一片漆黑,飘着小雨。


    萧琨望向夜色,眉头微微拧着,项弦知道他依旧在担心撒鸾的下落,以智慧剑削着绿枝,说:“有斛律光在,届时心灯出手,一定能驱散他的魔气,放心罢。”


    萧琨说:“我只是在想,被赢先生带走后,他都经历了什么,为何有这么大的恨……别弄这树枝了,不该留给潮生自己做么?”


    “以他那磨磨蹭蹭的速度,”项弦说,“等到老乌寿终正寝了这兵器都未必能做出来,只能趁睡觉赶紧替他削了。”


    忽然间,项弦与萧琨同时察觉到一股强大的气息,正在朝楼中靠近。


    “那是什么?”项弦收起法宝与智慧剑。


    “魔气。”萧琨道。


    项弦侧到栏前朝外望,气息一闪则逝,一名身穿蓑衣、头戴斗笠的男人拿着一把手杖,沿湖畔满是泥泞的道路走来。


    项弦以眼神询问,萧琨缓慢摇头,不知那人来历,方才的察知全凭一瞬间直觉。


    “还有吃的么?”那男人的声音十分浑厚,于雨声中从楼下传来。


    “打烊了,”店小二正在关门,说,“客官请明早再来罢。”


    “兄台来自何方?”萧琨突然在三楼发话,“雨夜道路难行,可愿上楼喝一杯茶?”


    那男子解下斗笠,抬头望,继而答道:“既是如此,便叨扰了。”


    他将蓑衣与斗笠挂在楼下,满身是水,登上三楼,随着他的脚步,脚印中的水竟是自行蒸干了。


    来人乃一名年过四旬的高大男性,束发留鬓,眉毛浓黑,天庭饱满,鼻若悬胆,颇有武人之姿,手腕粗重,手背青筋显露,虎口处有茧,显然熟悉刀剑技艺,只见他行止端正,腰身笔直,颇有大将之风。


    男人说:“实在无处可落脚,感谢两位小哥收留。”


    男人礼貌点头,在案畔坐下,项弦便为他倒茶,萧琨则学着宋人的习惯,问道:“哥哥怎么称呼?”


    男人道:“愚兄痴长几岁,姓赵,单名一个隆字。”


    项弦与萧琨点头,自报家门。与此同时,项弦心念电转,推知此人来历。


    夤夜细雨,三人无话,赵隆望向三楼敞厅一侧的斛律光,斛律光以兜帽斗篷盖了头脸,正倚在角落里,不知睡了不曾。


    “那位小哥不来喝酒?”


    “他已困了,稍后还需守夜,不必管他。”萧琨说。


    赵隆点头,沉思不语,望向漆黑的夜幕,项弦为三人斟了酒,做了个“请”的动作。赵隆又道:“两位可是有热丧在身?”


    项弦除服后孝期未满,胳膊一侧依旧别着黑纱;萧琨则是陪项弦在会稽守灵时,与他一同在衣裳上戴的孝始终没有正式换下,乌英纵整理衣袍后,为他挪到了驱魔司正使的官服上,待他自行处理。


    “先考已去,”项弦如是说,“却因诸多繁务,不得守哀。”


    “唔。”赵隆明白了,点头,“人固有一死,节哀顺变,生前尽心尽力侍奉父母,远重于死后哀涕。小哥不必介怀。”


    项弦叹了一声,说:“只愧于最后那段时日中,不能守在父亲榻前。”


    赵隆淡然道:“既有家国之事,责任重大,想必令尊亦以此为荣,儿女们照顾好自己,就是世间最大的孝。”


    赵隆所言虽句句平淡,却拐弯抹角,俱在安慰项弦,其风度尽显,竟颇有长兄气概。萧琨观察良久,隐隐察觉到几分暌违多年的、“父亲”的魄力。


    项弦点点头,红了双眼。赵隆又道:“这一杯,敬令尊在天之灵。”


    三人于是举杯饮过,角落里的斛律光从斗篷下斜斜看了赵隆一眼。


    “赵大哥是两湖人士?”萧琨问。


    “愚兄乃涿郡人,受一位老友之托,前来洞庭湖跑腿,”赵隆说道,“办一点与这世道攸关之事。”


    萧琨点头,两人已再不怀疑,从赵隆身上隐隐散发出的、被压抑着的魔气,连学艺未精的斛律光亦察觉到了,一定是那名“赵先生”无疑,只不知道他是如何找到他们的。


    较之刘先生、赢先生,这魔王的又一位爪牙,竟是显得相当温和,或是说,依旧保留了人性?也或许赢、刘、秦等魔将亦有人性,只是不愿与他们多费口舌。


    无论如何,敌人手下大将夤夜到访,萧琨与项弦直觉,这一定是解开诸多谜团的关键。


    “两位呢?”赵隆做了个手势,示意轮到他们说了。


    “也是为了神州存亡之事前来。”萧琨认真答道,“天下大旱,民不聊生,除开封、川蜀、两湖等诸多大城以外,百姓深受天灾之苦,近年战乱频发,荒民成众,若不尽快设法解决,只怕又有大乱。”


    “昆仑神树日渐凋零,神州大地,已病到骨子里了。”赵隆叹了一声。


    萧琨与项弦都没有说话。


    赵隆望向夜色,若有所思道:“汤王在位之时,疾尚于腠理,代代相传,这病时好时坏;如今早已入了膏肓,神医难救。”


    “愿闻其详。”项弦说。


    赵隆说:“大宋建国至今,已有一百六十余年了罢。”


    “是啊。”萧琨说,“辽国则更久,有两百年了。”


    “开封城中莺歌燕舞,中原以北的大地上饿殍满地;上京城内纵酒欢歌,燕云十六州境中苦寒之地,赁妻卖女;长江以北三年大旱,运河沿道俱是衣不蔽体的纤夫。”赵隆淡然道,“两位弟弟,不妨告诉愚兄,这病要怎么治?”


    萧琨没有回答,项弦则欲言又止。


    赵隆指向远方,只见岳州城内灯火明灭,又说:“数日前我在岳州盘桓,城中王氏乃最大的地主,周世宗柴荣尚在位时,王氏便是一方显赫士族,其后南迁至岳州。”


    “王氏的土地已有千顷,”赵隆说,“自君山以北,你能看见的田地,俱是王家的产业。历代以降,累积起大量的财富,又有数座铜山,驱使成千上万的劳役,以税赋养活本地官府,世家大族托庇于官府,官府则与王家一同盘剥百姓。”


    “值此荒年,他们失去更多土地,”赵隆又道,“流离失所,最终卖身纳入贱籍。王家子弟呢?他们将继承家业,若无意外,会世世代代豪富下去。


    “为神州治好病,最终便让快活的人日日夜夜快活;而悲苦的人,岁岁年年悲苦么?”


    “赵大哥言重。”萧琨听到此处,也不再藏话了,只认真道,“表里山河,各领其责,自古以来朝堂的事归朝堂,驱魔之事则归驱魔司,此乃本司成立以后,警示历代驱魔师的重要提醒。区区在下一夜间家国尽灭,难道不曾心有不甘么?说实话,自然有,但既拥有较之凡人更强的力量,就绝不能再去干预人世之事。”


    说毕,萧琨抬眼看着赵隆。


    “是啊,”赵隆一笑,说,“表山河、里山河之人各司其职,但现如今,表里互相影响,或者说自驱魔司建立伊始,两个世界就以缓慢的速度在互融,你当真能做到泾渭分明,不受其扰么?别的不提,单说一事,仅仅是假设,听好了,小兄弟。”


    赵隆看着萧琨发出淡淡蓝光的幽瞳,认真地问:


    “你觉得,当今世上有多少人,更宁愿大伙儿一起去死?落得个干净?”


    听到这话时,项弦实在受不了了。


    “赵兄,”项弦严肃地说,“此话不妥。”


    萧琨看了项弦一眼,项弦想驳他,赵隆反而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请项弦畅所欲言。但突然间,项弦改了主意,说:“那么依赵兄看,以为如何?这病就不治了?任由神州被毁个稀烂?”


    赵隆坦然道:“人不正是向来如此么?我没有的,你凭什么能有?设若让他们调换位置,顷刻间便又改了主意,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你但凡指定其中一人,予他生杀予夺的大权,只会令他转眼变得更为残暴与狠戾。


    “吾主常说,‘结束罢,该结束了,只有毁去旧有的一切,新的世界才将随之诞生。’”


    静默之中,酒楼外的雨停了,世界一片寂静。


    赵隆说:“在那个连史书亦未曾记载的时代中,西王母于昆仑培植了天地间的第一棵树,汲取遗留自盘古的清气,连接地脉,净化戾气,万物循此而诞生,最后一个诞生的种族,是人。


    “但这棵树已逐渐走到了生命的末路。”


    “新的树将出现,将成为支撑全新神州的栋梁。”赵隆淡淡道,“诸多生灵依旧将留在大地上,唯独‘人’,令世界满目疮痍的‘人’,理应回到轮回中,被重新创造。”


    “这就是穆天子的计划。”萧琨平静地说。


    赵隆提壶,为自己与萧、项二人斟酒。


    “人死后灵魂归于天脉,在轮回里再次转世托生;生之力归入地脉,循环轮转之下,地脉才得以再次孕育出新的生命。”赵隆说,“万年过去,句芒正在风雨中凋零,再无力支持庞大的创生力量汇聚;唯有以新的树,去连接新的世界。”


    “唔。”项弦说,“所以……穆天子希望让所有人死,释放出生之力,归入天地脉,再诞生出全新的种族,所谓的新‘人’,我明白了。”


    “只有这般,”赵隆说,“女娲所创造的、残缺的人族,其诸多不足之处,方能被一一补足。”


    萧琨也明白了,说:“诸位古时的陛下,想必也将是统领人族的新王了。”


    赵隆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两人。


    项弦始终在思考,仿佛在寻找反驳他最合适的话,又像是被赵隆说服了。


    萧琨则安静地喝着酒,等待项弦。片刻后,项弦朝萧琨道:“少喝点。”


    “不碍事,”萧琨朝他说,“这酒不烈,还有么?”


    酒壶已空了,项弦正要唤小二添酒,深夜里店家却已都睡下,斛律光不待吩咐,起身过来,取壶去烫酒。


    萧琨随手摇了摇杯,等待上酒,项弦见他想喝,便将自己的残酒倒进萧琨杯中,两人手指触碰的刹那,倏然间仿佛心意相通一般。


    “赵大哥,”项弦说,“我突然想起,我有一个朋友。”


    “你总说没有朋友,实际上却很多。”萧琨说。


    项弦笑了笑,看看萧琨,又看赵隆。


    赵隆若有所思地点头,做了个“请说”的手势。


    “他叫尹空,就叫他‘空儿’罢。”项弦说,“十四岁那年,我认识了空儿,他比我大了六岁,家住武夷山下黎川县,是个货郎,平日里偶尔还自己上手,糊点小孩儿的玩具,走街串巷地去卖。这小子挺机灵,认得十里八乡的路,为人也纯善,那年我与师父路过武夷,去抓一只吃人脑子的猱妖,请他为我们带路。


    “他喜欢上了饶县一位地主家的女孩儿,起因是卖货时,他送了这位大小姐一个风车。一眼见后,就时时存在了心里。”


    “这条路很难罢。”萧琨朝项弦说。


    “那是自然,”项弦道,“想来没有地主会将女儿,嫁给一个四处漂泊的货郎。


    “不过空儿他啊,也不死心,几个几个铜板地攒,攒足了,便换点碎银揣着。我问他做什么,留着下聘么?他说娶不到心上人,攒几个钱当贺礼,待她成婚那天上门去道喜,喝一杯喜酒,也是高兴的。”


    “后来呢?”萧琨又问。


    项弦想了想,没有说后来,反而道:“我与师父去找那猱妖时,空儿为了二两银子的带路钱,险些掉下悬崖,又为了找地方让我藏身,浑身伤痕累累,实在是太苦了。人活着,怎么能不苦呢?”


    萧琨没有再追问。项弦又道:“后来我们就分开了,也不知道他娶到那位大小姐不曾。听过赵兄一番话后,我便莫名想起他来,我想,无论他是否得偿所愿,大抵不会希望大伙儿一起死罢,毕竟,全死光了重来,他连隔着院墙,远远地看着心上人的机会也不再有了。”


    “况且凡事真的不好说,”项弦又朝萧琨说,“万一他真的成功了呢?”


    萧琨笑了起来,项弦虽然没说结局,却是个温暖的故事。


    “爱一个人,确实会这般。”萧琨又说,“我也有一个朋友。”


    斛律光烫好了酒,过来为他们斟上,赵隆便举杯,三人喝了。项弦伸了个懒腰,说:“我记得你说,从前没有什么朋友。”


    “认识你以后才新结识的。”萧琨看了项弦一眼,说,“这也要吃醋么?”


    项弦脸上带着酒意,摆摆手,示意萧琨说。


    “愿闻其详。”赵隆说。


    萧琨说:“我的这位朋友,自小就是奴隶。”


    “哦——”项弦明白了。


    赵隆也点了点头。斛律光斟过酒后,依旧回到角落里坐下,拉起兜帽,双手揣着毯子,盖在身上,看似在睡觉,漂亮的双眼却在斗篷下注意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显然是为了保护项弦。


    “他自小丧母,不知父亲为何人,”萧琨说,“跑得飞快,不近人情,有时显得傻乎乎的,在西域长大,后来被高昌王送给了我们。”


    赵隆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


    萧琨又道:“他长这么大,从不觉得世道险恶,也不曾想过为什么别人生为王族,他却生为奴隶,世间的不公平对他而言,犹如不存在。他听不懂揶揄的话,也不知道旁人是不是在嘲笑他。碰上作恶之人,他就想杀掉;碰上良善之人,他便下意识地想亲近,总是笑呵呵的模样,也从不计较别人得罪了他。”


    “这人当真奇怪。”项弦说。


    “嗯,很奇怪。”萧琨说,“没有怨恨,一点小事就能乐上很久,吃到美味的食物,与伙伴们弹琴唱歌,去一个未曾去过的地方,别人好言待他……都能让他快乐。至于折辱他、恨他的那些人呢,于他眼里,就像不存在一般。”


    “但凡有人能真正伤害到他,剥夺掉他所拥有的一切,兴许他便不再这么想。”赵隆终于开口道,“我也见过许多无忧无虑、满腔热血之人,在遭受世界的背叛之后,坠入更深的绝望之中。”


    “不,”萧琨反而道,“赵兄这就猜错了,只因有一次,我下手误杀了他。”


    赵隆没有回答。


    萧琨朝项弦说:“救回来以后,他竟是丝毫不怨恨我们,反而对我们那位救了他性命的同伴感激不尽。”


    赵隆又道:“若是拿走他此生最重要的东西呢?”


    项弦笑道:“白驹儿?”


    “是,老爷。”斛律光一直没有睡,答道。


    “对你而言最重要的是什么?”项弦说。


    斛律光说:“朋友们,大伙儿。”


    萧琨问:“如果有一天,我们都战死了呢?”


    斛律光想了想,说:“我会很难过,很生气,嗯,我会的。我得替你们继续战斗。”


    “会入魔吗?”项弦问,“想毁掉这个世界?”


    “不,不会。”斛律光说,“还有潮生啊,还有其他的人。”


    “如果大伙儿全死了,只剩你一个呢?”项弦又问。


    “也不会,”斛律光答道,“这是你们守护过的世界。”


    萧琨再凝视赵隆,说:“所以我觉得,大抵他也不会想着大伙儿一起死。”


    项弦笑道:“这可就好玩了。”


    只听萧琨又道:“我收养过许多孩儿,有儿,也有女,他们都喊我‘爹’。上京沦陷那夜,城内四处起火,不少人死在了金兵的刀剑之下。我不知道孩子们是逃掉了,或是遭遇破城时的折辱……但上京家家户户,都有伤亡,许多父母为了保护孩子们,付出了生命。”


    话题再一次变得沉重起来,萧琨说:“若我是个凡人,我一定会置自己性命于不顾,保护收养的孩子们逃出险境。孩子有错吗?没有,我想,他们更希望能活下去。而在那些已死去的父母看来,他们也不会希望所有人一起死罢?”


    “一定不会。”项弦道。


    萧琨说:“都道生死之外无大事,可于我而言,到世上走一遭,不就正为了许多所谓的‘小事’么?早死晚死,横竖都是死,谁也躲不过,这么说来,反而是诸多儿女情长的‘小事’,较之大事,要更重要罢了。赵兄以为如何?”


    “当年我也是这么想的哪。”赵隆感慨道。


    项弦说:“我不知道穆天子有没有问过,多少人希望大伙儿一起死,又有多少人不想死呢?究竟是想推翻重来的人多,还是想活下去的人多?然而是否全听多的人说了算?想死的人,当真这么多么?”


    “我倒是觉得,”项弦又正色道,“但凡有一个不乐意,旁的人就没资格拉着他一起去死,对罢?空儿必定不乐意,斛律光不乐意,我俩自然也不乐意。那些现在乐意的人,兴许眼下答应了,过得几日又不乐意了,这很合理罢?心意本来就反复无常,这么看来,哪怕神州大地病入膏肓、污秽横流,也终究有人在努力活着,仍然抱着被称作‘期许’的东西呢。为了空儿、白驹儿、萧琨,还有孩子们,我绝不会答应。”


    项弦与萧琨碰杯,又与赵隆碰杯。


    “说得很好,”萧琨感慨道,“你就是这样的人。”


    赵隆叹了口气,说:“兴许你有一天,能真正地掌握智慧剑罢,我期待着那一日的到来。”


    这话出,萧琨与项弦同时警惕,毕竟从赵隆出现的一刻,他们便感觉到了魔气,连斛律光也感受到了威胁,但赵先生始终没有动手,导致两人看不出这厮来意。


    意料之外的是,赵隆没有出手,只是彬彬有礼地告辞道:“雨已停了,大哥也得继续赶路了,两位兄弟,我们有缘再会。”


    说毕,赵隆下楼,摘下斗笠蓑衣,依旧戴上,离开了酒楼,消失在夜色之中。


    直到他完全离开,背影与黑暗同为一体,萧琨与项弦才完全解除了戒备,沉默不语。


    这是他们第一次,也许也将是最后一次与魔族阵营中的人正式对话。


    “他是谁?”斛律光问。


    “敌人。睡吧,”项弦过去拍了拍他,说,“现在没事了。”


    萧琨目视赵隆离去的方向,片刻后方起身,带着少许酒气回房。


    第62章 岳州


    翌日,就赵先生的身份,众人展开了激烈的争论,起因是牧青山问了一句:“昨夜来了什么人?是一股异常强大的气息。”


    项弦如实告知后,宝音得知魔王穆天子手下的魔将,俱是中原历任帝王所化,便点了点头。


    “生前是什么人,这重要么?”宝音对汉人的历史不上心,事实上不仅她,斛律光为回鹘人,潮生是仙人,乌英纵是妖族,牧青山则出生在敕勒川下。


    大伙儿对中原的皇帝俱缺乏认识,唯独项弦对赵匡胤十分忌惮,毕竟本朝太祖带着强烈的气场威压。


    “当真一派胡言。”乌英纵听完赵隆之论后,破天荒地评价道。


    眼下是乌英纵两百余年的一生中,最为幸福的时光,他绝不会允许任何人将神州带入毁灭的境地。


    “想再创造一次人啊。”潮生感慨道,“如果说出这话的不是‘魔’,我也许会相信他真的想这么做罢?”


    乌英纵说:“‘魔’的本性是毁灭,哪怕吸收了所有的生之力于新的世界巨树中,被魔化后的树又能创造出什么?”


    “无论真假,”项弦说,“不会让穆天子这么做,今天我们就开始行动罢。”


    早饭后,项弦再次派出阿黄,让它通知附近的飞鸟,寻找甄岳的下落,自己则与萧琨入城,前去搜集情报。


    毕竟上一次,萧琨坠入洞庭湖中时,见到了巨大的妖兽,不知此妖兽目的为何,蛰伏湖内,终究是个隐患。


    “至于斛律光,”项弦想了想,说,“请你依旧担任斥候,与青山沿着洞庭湖畔侦查,遇见当地人,设法打听情报。”


    “是,老爷。”斛律光说道。


    潮生昨夜已说好,今天要与宝音进城购置物品,且罕见地拒绝了乌英纵同行。


    “你放心罢!”宝音亲热地搭着潮生的肩膀,“我俩正好亲近。”


    乌英纵只得作罢,千叮万嘱了一番,才放潮生离开,自己则留守客栈,为大伙儿提供支援。


    “我怀疑岳州城地下,也有着像长安古水道般的秘密通道。”萧琨与项弦离开湖畔客栈,徒步进城。


    昨晚下过一夜雨,今日出了大太阳,诸多蝉犹如约好了般此起彼伏地叫了起来。烈日晒得萧琨晕头转向,作为一个在上京出生且长大的辽国皇族,他从未经历过南方夏天的威力。


    项弦倒是早已习惯了,只见他解开武袍束缠在腰间,上身只穿雪白的无袖里衣,袒露着胳膊,胸肌若隐若现。


    萧琨热得一直在出汗,不停调整领子,项弦说:“我帮你。”正要上手替萧琨脱时,萧琨却道:“要去官府了,这像什么样子?”


    项弦道:“本地知县从六品,见你这四品大员,敢弹劾你衣冠不整么?”


    岳州城内的早市刚开张,大庭广众的,萧琨现在不想招他,奈何项弦身上那男子肌肤气息太有侵略性了。


    岳州为洞庭湖畔最早有人居住之地,古称巴陵,其后辖华容等地,乃长沙以下,南方贸易的第二大城池。然而近年来因课税繁重,宋廷又抽调不少民夫前去修筑各地运河,乃至岳州城少了三成青壮男性,城中不可避免地有了几分寥落之意。


    岳阳楼下张设集市,疏通来自南面的物资,较之开封,显得冷清不少。


    项弦跃上穿梭城中的牛车,敲了下铃,与萧琨来到官府外。其时本地知县尚未睡醒,听四品京官来访,当即吓得不轻,快马加鞭来到衙门,不知这两位大老爷有何意图。


    “我们是开封金石局下辖,大宋驱魔司正副使,”项弦朝那姓刘的知县说,“前来调查两湖、长江一带的旱情与妖怪出没一事。”


    刘知县闻言松了口气,只要别是文官或钦差就没大事,武官向来很好打发,忙道:“两位大人请坐,一路上辛苦了,不知道大人落脚何处?”


    萧琨不想与宋官寒暄,答道:“住在城外,大人不必操心了,赶紧将正事办了要紧。”


    刘知县忙吩咐人上茶与点心、干果以及礼物,坐定后方道:“最早是老百姓们在说,洞庭湖的南岸,出现了一只怪物。”


    项弦点了点头,两人没有插嘴,只听知县细说。


    知县压根不关心此事,民间说什么,官员大多视作流言蜚语,此时努力回忆,勉强拼凑出了一个大概。


    那是在岳州西面,君山岛中发生的一桩异闻。一月前的某个夜晚,春夏交接之际,岳阳楼上有执勤士兵,看见了远方的君山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影,朝着天际吸食漫天的云雾,那夜岳州狂风大作,湖水卷起巨浪,不少人都注意到了这次天地异变。


    而在君山休憩的渔民们,则看见封印台上,一只黑色的异兽吞云吐雾的过程,但不到一炷香时分,它飞快地没入水中,逃走了。


    项弦明白了,对照送来的信,说:“这就是有关‘旱魃’的描述。”


    “那不是本地呈交的,”刘知县汗颜道,“是华容县令送往开封的文书,教两位大人见笑了,还特地为此跑一趟。”


    萧琨摆手示意无妨,在官署内凉快不少,拒绝了知县送的礼,调查完毕后,与项弦沿城内大路离开,走在大日头下,又开始出汗。


    “我要喝酸梅汤。”项弦说。


    萧琨只得停在路边,掏钱买酸梅汤与项弦喝,项弦又主动为他解开外袍,这下萧琨总算舒服了。项弦挨得很近,嘴唇上还带着冰凉清新的桂花香气,令萧琨不禁侧头看他。


    “好了。”项弦说,“就这样,穿靴子也热,稍后换成凉屐就舒服多了。”


    “阿黄还没回来?”萧琨站在街头,说,“咱们得去君山上调查看看。”


    正说着,阿黄穿过岳州城区,扑打翅膀,落在项弦肩上。


    “这地方不对劲,”阿黄说,“到处都透着古怪。”


    “怎么古怪法?”萧琨顿时警惕。


    “湖里有只大妖怪,”阿黄说,“住了三年了,没人发现。”


    项弦:“哦?有多大?”


    “别打岔。”阿黄与萧琨同时道。


    “山上也奇怪,”阿黄道,“常有人在坟地附近出出进进,半夜还闪蓝光。”


    项弦马上道:“地脉,有人在利用地脉力量,不知做什么。”


    蓝光是地脉的标记,也正因此,地脉能量造成的波动,才令甄家警觉,派来甄岳调查此地异动。


    阿黄:“在城西那边,还有一个看风水的。鸟儿们说,不久前发现另一个看风水的,和这个看风水的打起来了,不知道是不是抢地盘。”


    项弦:“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萧琨敏锐地抓住了要点:“另一个是甄岳?”


    阿黄:“也许吧,你们不是让我找看风水的么?”


    “一起去看看。”萧琨果断道。


    项弦让阿黄停在他肩上,与萧琨前往城西。岳阳城西面是一个简单的集市,供城市附近乡村百姓交换物资所需,摊上大多是湖鲜、鱼货等物;地摊两侧街后,则是茶叶等干货,再往里走,便是典当行等铺面了。


    整个集市上,只有一名中年风水师,正张挂招幡,倚在竹榻上,眯着眼晒太阳,颔下几缕花白胡须。


    两人来到集市上,项弦买了串糖画,上头是条做工繁复的龙,正随手掰着吃,与萧琨到得风水师面前,萧琨站了好一会儿,那中年人才睁开眼,慢条斯理道:“尊客有什么事想办?”


    “大师有什么话朝我说?”萧琨还是第一次与这等人接触,从前在辽国极少碰到风水师。


    项弦打量这中年人,莫名生出熟悉感,像见过面,会是什么人呢?同时又察觉,集市上有几名打手,正潜伏在黑暗中窥探着他俩。


    “看相算命,堪舆测字,”中年人笑道,“什么都有。尊客有什么想不通的?”


    “你替我看看手相。”萧琨坐下时也发现了,他一定见过这人,他与项弦心念电转,都在思考。


    “断掌啊,”那中年人又道,“断掌一条线,富贵不相欠,尊客想必是大富大贵之人罢。”


    “谬赞了,”萧琨随口道,“担得一官半职而已。”


    “唔,但是呢,尊客六亲缘薄,”中年人认真端详萧琨之手,又看他双目,说,“幽目神瞳,看得透了,有时也并非好事。承惠,一两银子。”


    “这就一两银子?”萧琨道,“换我我也能说。”


    项弦却弹出一枚银两,“当啷”一声落在碗中,说:“来,给我也看看?”


    话音落,他在长凳上随之坐下,将沾满糖的一手在萧琨袍上擦了擦,把左手伸了出去。


    只听那风水先生道:“这位小哥呢,想必刚丧亲不久……”


    “废话,”项弦说,“没看我俩都戴孝。”


    突然间,风水先生不说话了,只因萧琨让他看手相后,手掌并未抽回,只以两根手指挟住了他的脉门,而项弦则借着这个机会出手如电,一根手指按在了对方手腕上,同时与萧琨制住了他。


    “小哥好身手。”风水先生笑道。


    “你也好身手,”项弦说,“天底下,能让我俩同时出手的人不多。”


    虽然看不清面前此人是什么身份,萧琨却判断此人与甄岳的失踪必定息息相关。果然,那风水师试图挣扎,开始运劲,手腕中泄露出几分黑气!


    风水先生露出诡异的笑,项弦沉声道:“你将甄岳带去了哪儿?!把人交出来!”


    那风水先生不答,一股黑气冲撞,萧琨与项弦同时掀起木桌,项弦撤手,双掌回拢再前推,掌心烈阳真火爆破,犹如雷火弹迸射,一声巨响,将风水摊炸得粉碎!


    集市上人虽不多,摊贩却都受到了不少的惊吓,纷纷大喊着逃离,偶有人躲到房屋中好奇张望。萧琨一扫四周,发现周围尚埋伏了打手。


    “啊,”项弦辨认出风水师身上的妖气,说,“是你啊,失敬了,老眼昏花,一时没认出来。”


    那风水师的身体犹如烂泥般,不断变形,现出阴恻恻闪烁紫色光泽的双目,竟是他们曾在玄岳山中短暂交手过的周望!只见他带着毛骨悚然的笑:“又见面了,少侠。”


    下一刻,周望化作一道黑火流星,撞翻背后集摊,躲进了城中,而四周竟有不少百姓打扮的杀手拔出刀剑,朝两人冲来!


    “哎!”项弦说,“你怎么放开了他!”


    “我以为你抓着他!”萧琨喝道,手腕一抖,唐刀圈转,一道刀气逼开冲到近前的杀手。只见杀手们训练有素,一时竟不上前,结队后首尾相顾,形成包围圈。


    项弦很清楚周望身上定有重要线索,当即循着他飞离方向疾追而去。四面八方杀手越来越多,萧琨转身,不想在集市上动手杀人——毕竟观其身手,即使被魔气所控,亦全是凡人,杀得血流成河毫无意义。


    “交给你了!”项弦已越过了战团。


    “交给我什么!”萧琨没脾气了,再一次逼开杀手,追在项弦身后。两人突破包围,冲进巷中,项弦准确察觉了那缕魔气所投之处,撞上巷中矮墙。


    周望速度极快,用的又是与诸多魔人一般“气遁”之术,区别在于魔将如燕燕、赢先生俱在受伤后飞离,而周望则是在体力、修为全盛时使用气遁,虽修为不及几名魔将,但他全力逃跑之际,项弦亦险些追不上。这次阿黄不等他发话,便已振翅飞起,追着那道黑火飞去。


    “破!”项弦和身冲上,侧肩撞上矮墙,砖石飞射,矮墙倒塌。


    萧琨实在是眼界大开:“遁地术不用?你居然懒得整个人一起撞上去?!”


    “施法太浪费时间了!”项弦道,“人呢?”


    “在哪儿?!”萧琨追了上来。


    项弦道:“后头!”


    杀手们紧随其后,已有近三十人,涌入巷中时,两人先后越过废墟,项弦回头道:“快把他们解决掉,太麻烦了。”


    “怎么解决?”萧琨说,“全杀了?”


    这伙人项弦一看便知是被周望蛊惑的凡人,还不能下重手。萧琨几次出刀,以纵横刀气掠过,砍断周遭木架,阻断他们去路,但求不杀生。奈何杀手们悍不畏死,受伤后双目发红,拼着一口气也要追上他们。


    项弦无意中回头,被吓了一跳,见有人肩上插着断木还不死心地追来,说:“这是魃?喂!你们不痛吗?!”


    “快走!”萧琨催促道。


    阿黄飞回:“往西北面去了。”


    他们好不容易摆脱追兵,抵达城西北的一个破旧道观。萧琨转身将门推上,项弦正要进观内,却被萧琨揪住后领,示意他稍候,免得中了埋伏。


    项弦根本不将周望放在眼里,玄岳山那时两人脱逃,只因正忙着没空收拾这妖怪,眼下撞在手里,必须今天就收了他。


    “你确定在这儿?”项弦问。


    阿黄答道:“我很确定,不像你老眼昏花。”


    项弦:“……”


    道观废弃多年,杂草丛生,正殿中供奉的木制神像已腐朽得看不出模样。项弦双手合十,一躬身,便与萧琨进了后院,只见一名乞丐躺在地上,七窍流血,已丧命多时。


    后殿内摆放着一尊巨大的青铜鼎,与这破旧道观格格不入,鼎中散发着邪恶的气息,鼎上出现了一枚上古铭文,隐隐发出光。


    萧琨正在辨认那铭文,项弦道:“这是‘墨’字。”


    萧琨:“墨门。”


    “不错。”鼎中传来周望的声音,“墨门所存在的时间,比中原诸王朝更古老了,甚至可以追溯到汤王在位之时。里世界的人间有驱魔司,自然也有墨门。”


    项弦解下智慧剑,萧琨则始终斜持唐刀,两人站在院中,看着那鼎,默契地没有出手。


    “恕我孤陋寡闻了,”项弦沉声道,“墨门又是什么?”


    周望也许知道他们正在套话,也许不知,阴笑道:“墨门奉天魔为尊,天魔是众妖之神,人间自然亦有供奉天魔者。”


    萧琨沉声道:“玄鸟古卷上曾记,人族叛离众仙神,改侍天魔为神者,建立了墨门,不过一群乌合之众,充当爪牙罢了。”


    项弦眯起眼,点了点头,判断着这巨鼎的品级,只不知以智慧剑直接劈砍,能否将它斩碎。换作从前,兴许他一个照面便将拔剑力敌,奈何智慧剑上出现裂纹,便让他心生忌惮起来。


    墨鼎中响起震耳欲聋的笑声,萧琨丝毫不惧,将唐刀斜掠,沉声道:“你不过是一只魍妖,以魔气操纵凡人心神,也配称神?!”


    当年萧琨之师乐晚霜刚下昆仑时,正因得了墨门的消息,怀疑与昆仑山树种失窃有关,凭一点线索追到王屋山,与周望交手。但周望何等老奸巨猾?并无正面与她冲突的打算,一发现不对便随之逃跑,兴许背后还有穆天子的推动与帮助。


    也正因如此,乐晚霜敏锐地察觉到了魔王正在人间的暗自筹划,其后与景翩歌交换情报,遂衍生出一系列因果。


    “都是主动前来投奔的往世英杰,”周望之声道,“何来‘操纵’一说?”


    不会吧,还有?项弦与萧琨对诸多层出不穷的古代帝王复生已忌惮非常,此刻听见“英杰”二字,简直背脊发麻。


    “两位吃过人吗?”周望的声音变得很平静。


    萧琨深呼吸,项弦知道那是出手的信号,只待他喝出“破”字,便要拔智慧剑了!


    “尝尝看?”周望话音落,“少侠吃遍大江南北,一定喜欢。”


    双方同时动手!


    刻有“墨”字的巨鼎内,黑火轰然扩散,地面下陷,平地犹如化作血海,紧接着空间扭曲,将他们同时拖了进去,在空中收缩作一点,连带着青铜鼎与二人,同时消失。


    项弦喝道:“阿黄!”


    无数腐烂的断肢与身躯残缺不全的尸体从地面升起,死亡的气息铺天盖地,鼎内蕴含着强大的往生之气,将它们纳入了一个奇异的空间之中。


    “在这神州的祭礼重器之中,所储藏的,是两百年前墨门其中一任教主黄巢,为后世驱魔师预备下的一场盛宴——好好享受罢!”


    白骨在飓风中卷起,成为宏大的骸骨巨人,死亡气息无处不在。萧琨出双刀,朗声道:“这妖怪看似强悍,然而只是个头大,不难对付。”


    “嗯。”项弦观察敌人。他与萧琨身畔尽是淤泥般的尸气与鬼手,将他俩重重缠绕,项弦身上的烈焰与萧琨迸发的幽火有力抵挡了牵制,项弦也看出这妖怪出场时虽阵仗浩大,却并非劲敌。


    唐乾符二年,黄巢兵变,有舂磨砦,为巨碓数百,生纳人于臼碎之,合骨而食。


    巨鼎中蕴含了两百多年前,无数被生食的百姓怨魂,死后被困,无法入天地脉转生,此刻随着鼎中喷发而出的碎骨,怨魂被糅合成骸骨巨人,朝他们扑来!


    “我拔剑了!”项弦喝道。


    敌我双方相撞的刹那,萧琨祭起幽火,项弦抽智慧剑,迸射出光幕!


    萧琨在空中旋身,在这疾旋之力中袍襟飞荡,双刀齐出,骨妖的脆弱身躯一侧登时飘零破碎。


    项弦出智慧剑时降神,明王伏魔金光释放,照射之处,地面满是尸体的淤泥化作黑海翻滚,朝着四面八方疾退而去。


    突然间,萧琨看见了鼎中疾射而出的第二道黑影。


    “阿黄!”萧琨意识到不对,蓦然吼道。


    每当项弦祭出智慧剑,召唤不动明王降神之时,阿黄总会化作一团橙红色光火,在他身畔飞舞盘旋,犹如守护灵一般。


    但此刻一只黑色的鸟儿拖着滚滚浓烟飞射而来,扑向阿黄,阿黄当即化为鸟身,展翅拔高避让,萧琨抢上前去救援却已不及,一红一黑,两只鸟儿相撞,迸发出橙红色与黑色的两道冲击波。


    项弦失去意识,浑然不觉,拖着金光战甲飞向骸骨妖。萧琨身在半空中被周望拦住,周望阴笑道:“等了这么久,等的就是这一刻,岂可让你插手?!”


    萧琨将万象刀收回身侧,拼尽毕生修为,以土灵巨力斩向周望,而森罗刀脱手,随着他左手飞掠,在空中旋转,划出一道绿光,疾射向战团中的阿黄与黑色鸟儿。


    那浑身漆黑的鸟儿与阿黄近乎完全一样,唯独体型是它的三倍有余,从空中俯冲飞扑,阿黄振翅抖出纯阳烈焰,火光与狂风开始焚烧黑鸟身躯,吹散它的魔气,令它现出森森白骨。


    但黑鸟不管不顾,以双爪扼住了阿黄。


    那一幕静默无声,阿黄甚至未曾发出鸟鸣,便被爪尖刺入心脏。


    与此同时,仗智慧剑疾射入骸骨妖胸口的项弦猛地全身一震。


    阿黄受挫的刹那,不远处项弦竟同时感应,吐出一口金血,心脏处隐隐现出缭绕魔气。


    周望腾空飞起,将手中天罗扇一展,这下他也拼尽了全力,无论如何要完成穆天子嘱咐的计划。诸多被收入扇中的妖灵犹如山崩般朝萧琨当头冲下。


    这等妖怪单个战力俱不强,奈何数量实在太多,萧琨几下出刀,竭力挡开妖灵,已被周望逃脱。


    最后一刻,项弦的智慧剑刺穿骸骨妖胸膛中旋转的怨魂集合,金光爆射,炸碎了巨妖,但项弦在心脉受创之下,降神状态顿时消失。


    森罗刀飞射而至,正在魔鸟攫住阿黄,要将其吞噬之际,从身后击穿了那黑鸟的背脊。


    黑鸟与阿黄同时发出长鸣,犹如凤凰涅槃时的清音。阿黄竭力释放出重生烈焰,却被魔火重重压制,纯阳真火几番燃起又熄灭,唯独一枚火种跳动如风中残烛。


    随着骸骨妖死去,周遭空间发生剧颤,又一个黑色身影出现。


    赵先生!


    赵先生左掌拍起巨鼎,右掌按在鼎底,巨鼎升起,开始疯狂吸摄这结界内的万物,碎骨、尸泥都被倒卷进去,纠缠中的黑鸟与阿黄身不由己,被拉扯进鼎中,而昏迷不醒的项弦亦被巨大的吸力扯向青铜鼎。


    萧琨分身乏术,只能救一个,当即旋身,召回森罗,双刀在手,挡在项弦身前,为他抵御吸力,唐刀反刃,交叉划过双肩,衣袍破开,鲜血迸射。


    血祭!两道蓝色刀光化作大交错,蓦然迸发,与吸力相抵,撞上墨鼎!


    “期待有一战的机会。”赵先生的声音道。


    空间坍缩,再爆发,将萧琨与项弦从罅隙内喷了出来。项弦身在半空,登时醒转,萧琨弃刀,转身护住项弦的头脸,两人抱在一起,撞破道观内墙,直飞出来,狠狠摔在了地上。


    项弦支撑起身,睁大双眼,剧烈喘息,心脏疯狂跳动,与萧琨对视片刻,继而一口血吐在了他胸膛前。


    “凤儿!”萧琨以为他又要昏迷,着急喊他。


    项弦点点头,理顺体内左冲右突的真气,竭力摆手。


    “我不打紧。”项弦颤声道,“阿黄……阿黄它……”


    岳州城另一边,潮生已在一家当铺中买到了他要的雷击木。


    “这儿居然没有驱魔司呢。”潮生与宝音正坐在树荫下吃一种叫冰雨的小吃,用糯米粉揪成小鱼般的甜面,佐以井水拌入红糖,又有山楂等解渴之物。


    宝音想了想,笑着说:“潮生,姐姐问你个事儿。”


    “嗯?”潮生扬眉问。


    “小鹿平日里喜欢什么?”宝音问。


    “你不知道吗?”潮生似乎早就得到了警告,笑道,“你都不知道,我更不知道了。”


    宝音说:“我买了这块玉,想给他做个扳指。你替我送他,行不?”


    潮生道:“想送你该自己去送。”


    宝音观察潮生表情,判断他没有说谎,笑道:“我送他的,他不会收。姐姐今天陪你逛了一整天,你总得帮我这个忙罢?”


    “是你自己要来的。”潮生简直油盐不进,“老乌还说,不要借给你钱,你看,买玉的时候,我还帮你付钱了呢。”


    宝音哭笑不得,手里拿着一把小小的锉子,一下一下地锉着玉,将软玉修成环形。


    “你太坏了。”宝音正色道,眼里却荡漾着笑意。


    “姐姐,你多大啦?”潮生说起乌英纵,又想到不知宝音与乌英纵谁年长一点。


    “今年腊月,姐姐就满三十了。”宝音的嘴角带着微笑,专心做她的玉扳指。


    “哦。”潮生点了点头,事实上他对年纪也没多大概念,这么看来还是乌英纵年长些,毕竟他已经两百多岁了。


    “唉,”宝音又笑道,“所以啊,这春去秋来,眨眼间又是一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年复一年,拖个没完没了,婚事也没着落,愁人。”


    潮生内心松动少许,他一开始就挺喜欢宝音,只是摸不透牧青山是怎么想的,心里正在反复摇摆。


    “要帮你么?”宝音见潮生用一把小刀,从雷击木中凿出凹槽,说,“这晾衣杆有什么用?我见你摆弄好些天了。”


    “这不是晾衣杆,”潮生认真道,“这是给老乌的神兵!”


    “啊,”宝音明白了,说,“将它嵌进去么?”


    “对!”潮生说,“帮我个忙。”


    “那你也得帮我忙。”宝音道。


    “可是你让我去送,他也不会收啊。”


    “你别说是我给他做的,就说你逛街买下来给他。”


    “这有意义么?”


    “我见了他戴着,心里高兴。”


    潮生与宝音一人抓着那雷击木的一头,将它拗弯少许,要将昆仑的绿枝嵌进凹槽中,作为这根齐眉棍的法宝芯。


    “好啦!”潮生说,“大功告成!”


    宝音拍了几下手,潮生看着那截黑黝黝的长棍,忽然有点低落。


    “看上去挺丑的。”潮生说。


    “怎么会呢?!”宝音道,“只要是你送的,那猴子一定喜欢!”


    “是吗?”潮生修了下雷击木坑坑洼洼的外形,快要哭了,“得让哥哥帮我涂点金粉。”


    “别!”宝音再怎么豪迈,对什么是美,什么是丑还是有见地的,马上制止了潮生让它变得更花哨的念头,说:“天然是最好看的,相信姐姐。”


    “好吧!”潮生重拾信心,与宝音回往落脚客栈,准备找个合适的时候,把它送给乌英纵,权当他们的信物。


    不远处,城中突然传来一声爆炸,犹如白日间一道惊雷,两人同时起身,充满疑惑地望去。


    “去看看吗?”潮生问。


    宝音道:“行。但有什么事,你得听话。”


    潮生跟随宝音前往城西北,只见道观内一片混乱,外头全是围观的百姓,正不解时,斛律光快步前来,说:“快回客栈。”


    “咦?”难得有一次是斛律光而非阿黄前来传信。


    客栈内,所有人都回来了。项弦坐在案前直喘,萧琨半身赤裸,手臂上的刀伤正在缓慢痊愈,潮生的法术无法治疗他,只能为他包扎。


    “这是个陷阱。”牧青山听过讲述后,分析道。


    “是,现在想来,这是陷阱。”


    萧琨回忆在集市上的整件事经过,明白到周望早已计划好,看似他俩抢到了先手,实则这名墨门教主逃跑,在破旧道观中等待,再将他们拖进罅隙中,一环扣一环,再到赵先生现身,全经过事先安排。


    “我来罢。”项弦眉头深锁,坐起少许,接过潮生手中绷带,为萧琨包扎,那几下动作较用力,令萧琨稍皱眉。


    “阿黄被抓走了。”项弦说。


    “我只能救一个。”萧琨现在非常焦虑,自己承诺过要保护项弦,在他拔剑燃神、失去意识之时,须得照看好他,一直以来,萧琨都做到了。唯独这一次,他万万没想到敌人的目标竟是阿黄!


    “当时你该救的是阿黄。”项弦说。


    “我错了!我现在就去。”萧琨说,“让我喘会儿,行不?”


    项弦为萧琨绑上绷带,潮生取来衣服,让萧琨换上,担忧地看着他俩。


    “他们为什么抓你的鸟儿?”宝音观察两人表情,问道。


    “我不知道。”项弦道,“我拔出智慧剑就开始燃神念,过程我一律不知。”


    萧琨欲言又止,他有太多的事想不通了,敌人的目标似乎是项弦与阿黄,可为什么阿黄遭袭,项弦有感应?


    “你与阿黄有特别的联系?”萧琨又问。


    “是的。”项弦言简意赅道,“我以为你早就知道。”


    “什么原因?”萧琨又问。


    “我不知道。”项弦又道,“从认识它的那一天就有了。”说着要起身,萧琨又问:“上哪儿去?”


    “找它。”项弦捋了把头发,拿起智慧剑,朝斛律光道,“起来,老爷需要你。”


    “已经入夜了,你上哪儿找?”萧琨说,“先坐下,想清楚再动手。”


    “否则呢?”项弦说,“万一周望把它炼了怎么办?”


    “你这样能解决问题么?!”萧琨大声道,“没准他们还有埋伏等着你!”


    所有人正看着项弦与萧琨,牧青山、斛律光与宝音都是第一次看他俩吵架,潮生却示意没关系,知道这是他俩的相处模式,他想了想,先起身回房去,乌英纵则朝斛律光示意,跟着潮生进房。


    一时间大伙儿先散了,将外厅留给他俩。


    项弦站在客栈三楼栏前,望向漆黑夜幕,说:“当时我不该拔剑。”


    萧琨:“让你失望了,对不起,我答应你,一定会救回阿黄。你必须先给我冷静下来,咱俩中了敌人的埋伏,这很丢人,但兵家胜败无常,再后悔也无济于事。”


    项弦回头看萧琨。


    萧琨说:“你这些年里没吃过败仗,碰上逆境容易动怒,比这更难的事,我也曾经历过,与魔王交锋,不可能每次都有如此好运,你不要自己乱了阵脚。”


    这话虽说得对,听在耳中,却尤其刺耳,项弦倒是先笑了。


    “吃了败仗,还得吃教训。”项弦转身,说,“来,继续教训我,洗耳恭听。”


    萧琨:“是我的错,对战周望时我太轻敌了,在玄岳山中我不曾将他放在眼中,手下又都是凡人,没想到他们会在这儿设局。”


    项弦认真道:“我得去救阿黄,无论用什么法子,耽搁一时,就多一分的危险。”


    萧琨眉头深锁,手指无意识地不停敲桌,先前赵先生始终窥伺在侧,这厮绝不似赢先生、秦先生等人好对付,必须非常小心。


    “我们知道甄岳去了墓地一带,”萧琨说,“那里一定有端倪,可以从墓地着手,但你必须冷静下来,凤儿。”


    萧琨眼看项弦,总觉得先前他们第一次离开会稽,飞过洞庭湖时遭到突袭,项弦心脉中便浮现出了魔气,虽被斛律光驱散,这一次阿黄被抓走,却再次得到感应,导致项弦眉目间明显地出现了戾气。


    但换作谁,自己相伴多年的朋友被掳走,也会心急如焚,萧琨一时尚无法判断项弦是因为阿黄而被影响,还是本性使然。


    项弦平息下来,说:“对,今早阿黄也提到过。”


    萧琨:“还有湖水中,上次咱们看见的魔物,也是一个重要线索。”


    难得萧琨在此刻还能冷静,理清他们所搜集到的信息。


    房中,其他伙伴沉默不语,忧心忡忡。


    斛律光要关门,宝音却趁机闪身进来,要与他们待在一处。


    于是潮生、乌英纵、牧青山、宝音与斛律光五人挤在了潮生的卧室里。


    “他俩没事罢?”牧青山难得地关心两名顶头上司。


    “一会儿就好了,”潮生说,“哥哥们从前也吵过。只是阿黄……唉,为什么呢?”


    宝音正沉吟,忽道:“那只鸟儿,究竟是什么来头?”


    牧青山说:“凤凰。”


    宝音:“我虽然没见识,却也知道凤凰不长这样。”


    牧青山:“你不信就算了。”


    眼看两人也要吵起来,潮生忙制止,乌英纵说:“你确定?”


    “不确定,猜的。”牧青山随口道。


    “不管它是什么,”潮生道,“魔族为什么要抓它呢?”


    “他们的目标是老爷,”乌英纵说,“老爷的弱点是阿黄,袭击阿黄会让老爷心脉受伤,于是布下了一个局,萧大人把人救回来,阿黄却被抓走了,如今成为人质。”


    斛律光:“鸟质。”


    乌英纵:“是,鸟质。”


    这倒也说得通,大伙儿各自想了一会儿,斛律光又道:“萧大人是对的,这会儿千万不能自乱阵脚。”


    宝音:“我不明白,阿黄为什么会是老爷的弱点?”


    乌英纵:“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他能短暂附身于阿黄身上,兴许魂魄有连接?连沈大师也不曾提过。阿黄陪伴在他身边的时候比我更早,小时就认识了。”


    牧青山示意他们,说:“不吵了,潮生,你出去看看。”


    潮生起身,带着担忧往外看。


    “再等等。”乌英纵透过门缝,见萧琨正在一脸严肃地说话,项弦则背对他们,看不清表情,气氛大抵缓和下来,恢复冷静。


    不片刻,项弦起身,朝他们走来,吩咐道:“大伙儿抓紧时间休息,天亮时再行动。”


    现在无论如何不是出去乱闯的时间,虽然驱魔师在夜晚办案算不得什么,但重要的是他们需要休整,尤其萧琨与项弦还都动过手。


    “你也睡会儿,”萧琨说,“还有三个时辰。”


    “我睡不着。”项弦端详案上岳阳城地图。


    “必须睡。”萧琨说,“阿黄落在魔族手中,他们不会杀它,只会透过它套取咱们的情报。”


    项弦:“就怕它被带去天魔宫,找起来更难了。”


    萧琨:“咱们手里也有人质,换就是,将刘先生的魔种还给他们。若能抓住赵先生,就更有把握了。”


    尽管萧琨极力安慰项弦,但他心里也很清楚,只怕事情没那么简单,无论如何,他必须让项弦完全冷静下来,否则其后将更难打。


    项弦长叹一声,索性和衣躺在地上。萧琨今日体力耗尽也累得不行,索性趴在案几上,昏昏沉沉,打起了盹。


    地底深处:


    “咱们这就开始罢。”周望的声音在阴暗的世界中回荡。


    古鼎内犹如深渊,绽放橙红光火的凤凰与黑焰缭绕的凤凰互相争斗、纠缠。


    伴随周望的笑声,黑火腾空而起。


    湖畔客栈:


    不知睡了多久,萧琨抬头,感觉到一股冰冷的气息穿堂而过,夜色如墨,伸手不见五指,厅堂内的油灯业已熄灭。


    他从案前起身,下楼,看见一团黑雾在湖畔不远处翻滚。


    萧琨走出客栈,沿满是泥泞的路来到湖畔,天际乌云散开,现出一轮明月,照耀着湖水,泛起点点银光。


    那团黑雾聚拢,化作人形。


    “师父,”撒鸾的声音道,脸上现出残忍的笑容,“放下重担以后,是不是过得比从前好多了?”


    萧琨端详撒鸾,没有说话,眉目间现出明显的怒意与悲伤。


    “你复国了?”萧琨道。


    萧琨迎着月色,俊秀面容一览无余,撒鸾却背对明月,看不清那魔人脸上是嘲讽,抑或惋惜。


    萧琨未得撒鸾回答,又问:“魔王答应你的承诺,兑现了么?”


    “正在这条路上,”撒鸾轻描淡写地说,“快了。”


    在那寂静中,撒鸾又开口道:“你知道你走错了么?”


    萧琨没有回答,只思考着要如何留下撒鸾,光靠自己,全力以幽火斩出一刀,重挫魔人不难,难的在于接下来怎么办,撒鸾已被魔气腐蚀,不知修为如何。


    “赵先生愿意给你一个机会,”撒鸾又道,“放下你手中的双刀,接受这枚种子。”


    撒鸾摊开一手,手中是一枚散发着黑气的魔种,他说:“吃下去,跟我回到天魔宫,你就能弥补先前的错误,救那些因你一念之差,到处流浪的族人,光复我大辽,完成耶律家托付给你的使命。”


    “这是‘树’结出来的种子么?”萧琨的目光落在撒鸾掌心,片刻后再抬眼,眼中散发出幽光与他对视,“我向来不吃这套,撒鸾,你用错办法了,这应当不是赵先生让你来做的事。”


    撒鸾被说中心事,登时直勾勾地看着萧琨。


    “回来,”萧琨说,“撒鸾,我们有很多办法,迷途知返,尚且未晚。”


    撒鸾沉声道:“当真不吃?那我就只能吩咐周望,杀掉那鸟儿了。”


    蜻蜓应声虫的双目,在萧琨来到湖畔时便已微微发亮,此刻已焕发出碧绿光泽,继而一暗,彻底消失。


    这代表项弦也来了,他收起应声虫法力,藏身于湖畔,正锁定了撒鸾的身躯。


    “不要拔剑。”萧琨道。


    他认为一切仍有机会,此刻智慧剑出,定将彻底摧毁撒鸾肉身。


    撒鸾不解,看着萧琨。


    “或者再加上洞庭湖沿岸,两百万凡人的性命?”撒鸾说,“你也不在乎么?”


    萧琨:“这就是穆天子吩咐你做的?他已经等不及,要制造这等规模的杀戮,以加速天魔转生了么?”


    撒鸾发出笑声,起初声音尚小,而后变得越来越猖狂。


    “好。”撒鸾说,“你不愿意,我也不勉强你,那么,就一起坠入——”


    在湖畔埋伏的项弦骤然出手!


    智慧剑尚未出鞘,其威压悍然横扫,萧琨马上喝道:“剑下留情!”


    萧琨运起修为,朝前扑去,来了一招前翻,左手手掌按上湖面的刹那,方圆数十里的湖面涌起排空巨浪,环绕三人所在之处瞬息成冰,抵挡住项弦的一剑!


    智慧剑威突破冰墙,项弦在冰面上一脚打滑,萧琨起手以环掌式,空手截住了智慧剑!


    “——无间轮回罢!”撒鸾疯狂之声震响。


    湖面冰层爆破,犹如长蛇般的黑色触手从湖底涌出。萧琨出刀,掠向项弦身前,层层碎冰下湖水四射,萧琨与他互相借力,退回岸边。


    只见湖底那巨兽救走撒鸾,一道黑影疾速飞掠,潜向洞庭湖远方的君山。


    项弦的智慧剑已拔出半寸,被萧琨一拦,金光收敛,撒鸾又被带走,只得铿然回鞘,骂了句脏话,猛地一挣,挥开萧琨手臂。


    项弦一语不发,走在前头,乌云再次涌来,遮蔽了月色。


    “什么时候发现我离开客栈的?”萧琨说。


    “我一直没睡。”项弦的眼里带着血丝。


    萧琨沉默地走在他身后,客栈门前,项弦停下脚步,萧琨说:“撒鸾不像刘先生,穆天子在他的人躯基础上改造了他,为他经脉中注入魔气。”


    客栈内,同伴们已听见声响,斛律光最先出外,站在门外看,项弦却示意事情已结束了。


    “为什么还护着他?”项弦朝萧琨说,“只要斩破他的躯体,就能消灭他。”


    萧琨:“留他性命,比当场杀了他更有用。”


    项弦:“他们抓走了阿黄!”


    萧琨:“抓走阿黄的是赵先生,不是他!”


    “萧琨,”项弦一把揪住萧琨衣领,沉声道,“他是魔族!他不再是人了!”


    “撒鸾六岁时就被托付给我,迄今已有九年,那年我才十六岁,就当上了他的师父,这孩子再如何暴戾,我终归看着他长大。”萧琨眼神中尽是悲意,仍努力朝项弦解释道,“若非我的错,他不会被赢先生带去!我监护失责,如今还要杀他!我又怎么下得了手?!”


    “阿黄也在我六岁时与我相识,”项弦冷冷地说,“阿黄又做错了什么?”


    “所以你在怪我没杀他,为阿黄报仇吗?”萧琨道,“阿黄没有死,它还活着!凤儿,你……你……”


    萧琨看着项弦,只觉他犹如变了个人一般,戾气极重。


    项弦:“下一次再碰上他,他想杀你,你又该如何?你能不能告诉我,再见面时你会动手?!别的事上我可没见你留情,偏偏碰上他就如此优柔寡断!”


    “我会!”萧琨也忍无可忍,站在客栈前大声道,“我会下手杀他!行了罢!再下不了手,让我死在他手里,又有何妨?!”


    两人怒意勃发,烈焰与寒冰气势散开,几乎要形成领域,水火不容。


    斛律光手里发光,靠近他们。


    “你要入魔了。”项弦冷冷道,“白驹儿,给他驱魔。”


    “先担心你自己罢。”萧琨直视项弦双目。


    萧琨说完这句后没有再解释,只从他身畔走过,回往客栈三楼。


    项弦跟上,在案前坐下。


    “你想看看我在想什么吗?”项弦说。


    萧琨:“不,我不想。”


    萧琨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复又睁开,说:“明天咱们分头行动,你去调查阿黄下落,我去设法救撒鸾,我觉得撒鸾那条线,说不定更容易找到赵先生下落。”


    “这样不行,”项弦正色道,“为什么不一起行动?”


    萧琨:“我现在还没想好如何解决撒鸾,他还有救。”


    “他没有救!你听到他说的话了?”项弦说,“他告诉你,‘那我就只能吩咐周望,杀掉那鸟儿了。’还有洞庭湖沿岸,两百万人的性命!”


    萧琨深吸一口气,其气性已到了失控的边缘,撒鸾的骤然出现,险些彻底击垮他的自制力,但于情于理,他都知道项弦说得对。


    而他很清楚,项弦在责备他面对撒鸾时没有下狠手。


    项弦:“来,你先用你的幽瞳,看看我在想什么,否则咱俩没法说下去。”


    项弦一手强行扳着萧琨的头,让他看自己的双眼。萧琨不耐烦地要推开他,项弦却道:“来啊!”


    萧琨避无可避,索性以幽瞳一闪,窥探项弦内心。项弦双目失神,晕眩感随之袭来,只是一瞬间,意识的交融便被收回。


    “我知道了,”萧琨的声音里带着歉意,说,“你怕我入魔。”


    这么一来,项弦以一个最简单的方式完成了解释——他们虽然始终被冲动支配着,语气与神情俱充满了暴戾,但项弦只想告诉萧琨,自己在担心他,且没有恶意。


    “你为什么这么怕我因撒鸾而入魔?”萧琨说。


    这一次,项弦没有再让他读自己的心。


    “我们一起行动。”项弦说。


    “不,”萧琨说,“你必须去救阿黄,还有甄岳。我不会入魔,项弦,在这点上你得相信我。”


    项弦:“你太固执了。”


    然而项弦自己不也一样?埋伏于湖畔听他们对话时,项弦骤然想起了昆仑那一夜里,自己窥见的前世片段。


    在那段记忆里,萧琨正因撒鸾的出现而陷入魔障,被穆天子抓回了天魔宫。


    项弦沉声道:“非要咱们兵分两路,就换一换?我不会怜惜他,魔人撞上智慧剑,下场只有死,我连话也不会听他多说。”


    萧琨欲言又止,项弦扬眉,看着他的双眼。


    萧琨疲惫地看着案上茶杯,片刻后道:“周望说得对。”


    “什么?”项弦不解道。


    “没什么。”萧琨承认,“你接受罢,咱们必须分头解决。我会去解决撒鸾。”


    项弦说:“你得答应我……”


    “我知道!”萧琨的声音陡然变大,“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恨撒鸾?非要杀了他?!”


    “我没有恨他,”项弦长吁一口气,说,“我只是担心你。记得你答应过我一件事么?”


    “记得。”萧琨答道。


    项弦:“别再与他废话,动手。这就是我想让你做的。”


    萧琨眼眶发红,注视项弦,眉头拧起。


    “你也答应过我一件事,”萧琨说,“你一定还记得。”


    项弦坦然道:“记得。所以呢?要我做什么?”


    “无论是否救到阿黄,”萧琨认真道,“你都一定要平安,好么?纵然失手,我们还会有办法。”


    项弦那带着戾气的神情总算舒缓少许。


    天蒙蒙亮时,众人逐一醒了,乌英纵去准备了早饭,说:“大伙儿都吃点罢。”


    “什么时候出发?”牧青山依旧是那没睡醒的表情。


    萧琨说:“昨夜我们商量过,今天大伙儿必须分头行动。”


    萧琨望向项弦,项弦道:“我来解释罢,最初阿黄得到一个消息——甄岳的落脚处原本在城中,但某夜他不知为何,没有留下任何信件,孤身前往南湖东岸的一处墓山,进入那处以后,就失去了下落。”


    “甄岳也是你们的朋友?”宝音问。


    “是的。”项弦认真道,“他出身于杭州甄家,也是驱魔师。一天一夜未曾回城,想必有了麻烦。


    “除此之外,君山中亦有变数,有妖怪在那里盘踞,与曾经所见的湖底巨妖有关联。萧琨得去湖畔调查那只妖怪。”


    萧琨说:“没工夫磨蹭,时间不等人,大家分组罢,谁跟项弦,谁跟我?”


    大伙儿面面相觑,项弦说:“自己选就是。”


    萧琨说:“这两处互有关联,项弦去南湖墓地,与魍仙人周望有关;我要去君山,撒鸾也许在那一带埋伏。谁跟着我,谁跟项弦?午饭后就出发。”


    “我跟着老爷。”斛律光说。


    “老乌,你留在客栈调度,”项弦说,“居中策应。”


    “是,老爷。”乌英纵点头道。


    “我跟着哥哥……老爷。”潮生最担心的就是阿黄了,至于昨夜又发生了什么,他还不知道。


    牧青山:“我跟项弦。”


    “我也跟着老爷。”宝音马上道。


    所有人:“…………”


    斛律光、牧青山、潮生都选择跟着项弦,宝音当场倒戈,余下萧琨那队只有一人。


    萧琨本就心烦,又看这阵势,大伙儿都在担心项弦,压根没人愿意跟自己,说:“我觉得我得好好反省,是不是做人有点失败。”


    项弦本来心头事正重,却被逗笑,拧得紧紧的眉头舒展开了。


    “你使点钱,贿赂他们,”项弦无所谓道,“说不定就愿意跟着你了。”


    萧琨:“我身无分文,唯独贱命一条。”


    宝音忙道:“那我还是跟着大哥罢。”


    于是斛律光与宝音被塞给了萧琨,前往君山;项弦叫来斛律光,眼望萧琨,低声郑重叮嘱数句,带着牧青山与潮生,去调查南湖墓地,搜寻阿黄与甄岳的下落。


    午饭后,乌云再次涌来,岳州的天气逐渐变得闷热,潮生与牧青山都被热得很难受。他们乘坐小舟穿过南湖,来到东岸,岸边有一处山峦,正是墓地。


    “是这儿了。”项弦对照地图,看见这儿确实有妖气。


    潮生说:“哥哥,你别太担心。”


    项弦道:“师父生前卜过一卦,说我与阿黄,此生必共有一劫,想必正应在了今日。”


    “你好些了?”牧青山说。


    项弦叹了口气,答道:“好多了。”


    较之初失去阿黄之时,项弦已经调整过来了,毕竟愁眉苦脸,翻来覆去地想着不仅无济于事,还容易影响战力,他必须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以应对可能的变数。


    唯独有点放心不下萧琨,但至少当下,他不希望潮生与牧青山被自己的心情所影响。


    “你俩怕鬼吗?”项弦岔开话题,问。


    “你现在才问,是不是有点晚了?”牧青山道。


    潮生:“我还没见过鬼呢,很可怕吗?”


    项弦:“怕鬼是一个笼统的说法,也包括怕黑。”


    他背着智慧剑,上身依旧穿无袖里衬,武袍已脱了收起,穿着夹趾的皮拖,总算不那么热了。


    “那我不怕。”潮生说,“你胳膊真好看。”


    “使剑练出来的。”项弦曲臂,随意地说,“喜欢吗?让你捏。青山,你觉得哥哥的肌肉好看不?”


    “你够了。”牧青山面无表情,现在他只想留在客栈里睡午觉。


    突然间,项弦脸色稍变,心脏犹如被猛地揪住了一般,停下脚步。


    潮生见状吓了一跳,说:“哥哥!你没事罢?”


    只是短短刹那,犹如有雷电在经脉中快速流过。


    项弦摆摆手,稍躬身,牧青山在一旁充满疑惑,端详他的表情。


    潮生还是第一次见项弦在清醒状态下身体僵直,毕竟以他修为,不该有什么隐疾才对。幸而很快项弦就恢复了,说:“不碍事,只是岔了口气。”


    说着他站直身体,深呼吸,摇摇头以保持清醒。潮生确认再三,才放下心。


    太好了!阿黄就在这里的地下!


    项弦顿时有了希望,只要阿黄不被带回天魔宫,就有营救它的机会!


    自从与它相识后,阿黄就像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般,没有人能解释这种缘分,就连沈括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老乌的体型比我和萧琨都好,”项弦没有细说此事,带着他们往山上墓园里走,又继续先前的话题,说,“你想看只要开口,他便让你看了。”


    “我看过好多次啦。”潮生说,“他的胸肌比你俩大,还很结实,最喜欢了,但还是没有长戈的大。”


    项弦:“……”


    项弦只是随口闲聊,只没想到潮生毫无城府,居然就这么说出来了。


    牧青山:“你喜欢有肌肉的男人吗?我不喜欢。”


    潮生说:“我只喜欢老乌。你不喜欢宝音,因为她有肌肉吗?”


    “不是肌肉的问题。”牧青山发现自己无法向潮生解释太复杂的东西。


    项弦却由此想到另一件事——潮生没有朝乌英纵明确示爱,乌英纵似乎也没有?他知道潮生喜欢他么?因为有顾虑?抑或乌英纵还未想清楚?甚至不知如何处理情与爱,所以说不出口?


    唉,管他那么多,我自己的事也还没理清楚。


    项弦低头看手腕上的红绳,那天萧琨说到“可以”时,项弦的心情简直无法形容。


    他从未想过自己未来的妻子会是怎么样的人,年少时与师父云游四方,天大地大,仿佛总也玩不够,也未生出成家的念头。


    但在认识了萧琨以后,项弦突然有种强烈的、想要与他一生作伴的渴望,萧琨的身份既像无话不谈的兄弟,又是生死相托的战友。


    这并非项弦想象中的“爱人”,也远非他所设想的“成家”,但不知为何,与萧琨在一起越久,项弦就觉得对他的心情越复杂。


    昨夜他们更是吵得不可开交,若在从前,项弦绝不会对任何人这么做,换作他人言谈不对付,笑一笑,不与他一般见识就是了。


    唯独在萧琨面前,他根本做不到无所谓,常常在意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且忙着解释,越是解释,便越是容易你来我往地发生争吵,继而动怒。


    项弦从来没想过,自己竟有一天会旁若无人地发怒,发怒是相当不雅的,发怒时神情激动,与瞬时的破相无异;从小到大读过的书、受过的教导,都在告诉他,任何时候都必须规劝自己,决不能丧失理智,与人大吵大喊。


    “你会想老乌么?”项弦突然朝潮生问,“你俩从不分开,这几天里又是进城又是来南湖,分开好几次了。”


    “啊?”潮生有点不好意思,说,“你怎么知道的?我确实想他。”


    “是这儿么?”牧青山无聊地问。


    “再往后走点。”项弦说,“雷击木买到了吗?”


    潮生说:“正带着呢,咦?不好!我给忘在客栈里了!”


    客栈内,乌英纵给自己泡了茶,不需伺候人,本该能放松半天,但阿黄失踪,令他实在焦虑万分。这些年里,他与阿黄非常亲近,大多数时候彼此关怀相伴。


    喝了两杯茶,乌英纵只坐不住,不住安慰自己,项弦技艺天下第一,又有智慧剑,一定能救回阿黄,却依旧坐立不安,又起身回房,看看有什么需要做的。


    床上放着一根黑黝黝的、晾衣杆般长的雷击木棍。


    乌英纵:“?”


    乌英纵拿起那木棍,抬头望向床顶,以为是床架掉了下来,又从窗户探出头去,检查屋檐。


    乌英纵:“???”


    乌英纵掂量木棍,随手舞了两下,呼呼风响,长短、重量正合适。


    “什么东西?”乌英纵自言自语道,“怎么有这么重的晾衣杆?”


    岳州西面,渔家撑着小舟,将萧琨、宝音与斛律光送到君山码头。这是一处岛屿,君山原本连接北岸,然而涨水期湖面上升,将淹没连接处,令其形成孤岛,枯水季时则再次露出通道。


    “这儿从前叫云梦泽么?”宝音好奇地问。


    “是。”萧琨也反省了自己,从阿黄被掳走后,他便显得头昏脑胀;不仅与项弦争吵,还因撒鸾出现而影响了心绪,这样下去,极容易犯下更多的错,必须马上调整,回到平静与警惕的状态上来。


    萧琨努力地显得轻松些,说:“两三千年前,湖面的区域更大,从北到南,星罗棋布的湖泊连成一大片,这几千年里虽然水面渐渐地降低,却还留有洞庭湖。”


    斛律光:“这么多的水,最开始是打哪儿来的?”


    “那我就不知道了,”萧琨说,“得问你家老爷,他知道的比我多。”


    不知道项弦在做什么,进展是否还顺利。萧琨思考着,又看袖口别着的应声虫——今日分队后,项弦始终没有主动联系他。


    他跃上码头,环顾四周,带着宝音与斛律光徒步上了君山。此时已是傍晚,君山云雾尽开,与东面远方岳阳楼遥遥相对,湖面一片波光粼粼,小舟纷纷或朝南湖而去,或向君山而来,渔歌唱晚,金光万道,令人心旷神怡,当真是极致美景。


    “真美啊。”宝音说。


    “七十多年前范希文曾作《岳阳楼记》,”萧琨说,“乃是流传多年的佳篇,至今仍记得,‘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


    萧琨在很小时读过宋人范仲淹的这篇文章,已快不记得了。


    宝音:“然后呢?”


    他们站在山腰上,望向洞庭湖面。萧琨说:“……什么‘静影沉璧,渔歌互答’,忘了,老爷想必背得比我清楚。”


    宝音盈盈笑道:“你真是三句话不离老爷啊。昨晚不才吵架了吗?”


    萧琨:“……”


    斛律光:“打是情,骂是爱,这是你俩定情的红线吗?”


    萧琨马上以武袖挡了左手腕上结契用的红绳,说:“莫要胡说。”


    夕阳逐渐西沉,萧琨来到封印台上,说:“上次凡人看见的妖怪,就在这儿,昨夜那黑影,所潜向的方向也是此处。”


    “什么时候的事?”宝音开始调查附近的环境,发现确实有折断的树木,说,“借点能亮的东西照照,法宝有吗?”


    斛律光道:“我看见脚印了!”


    斛律光一手推出,发出心灯的柔光,萧琨说:“你现在还是只能迸发出光芒?”


    斛律光说:“对,但送不出去。”


    “不着急,”萧琨心想自己也许是得多关心同伴们,安慰道,“总会有突破的时候。”


    斛律光示意他们看,封印台一侧,满是泥泞又被晒干的地面中,出现了模糊不清的脚印。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宝音说,“为什么妖怪会选此地?封印了什么?”


    萧琨低头,借着心灯光亮查看地面的脚印,那脚印十分奇特,分布得很不均匀,约十步一处,且是椭圆印记,不似任何蹄、爪类动物所留下。在上一个月圆之夜里妖怪出现,数日间又连番暴雨冲刷,干了湿,湿了干,已近乎难以辨认。


    “传言道秦始皇嬴政在位时南巡,”萧琨说,“于此地失落了传国玉玺,所以叫封印台。并非咱们常说的封印。”


    “为什么?”斛律光一脸茫然。


    萧琨说:“这是汉人的传说,多的我也不清楚,只能问……呃。”


    短暂沉默后,宝音与斛律光异口同声道:“老爷。”


    萧琨:“……”


    宝音抬起头,在风里嗅了嗅,说:“这湖里有东西。”


    “是的。”萧琨想起了上一次坠入水中,在朦胧的光中,所见到的那庞然大物。


    萧琨与项弦的风格完全不同,从前出任务时,项弦总会是调节气氛的那个,哪怕大伙儿不吭声,他也会不停地说话,时而严肃认真分析案情,再突然插科打诨逗大伙儿笑,以减轻所有人的忧虑。


    萧琨则不喜欢讨论太多,除非被问到时,才会简单予以解释。今日他发现哪怕是刚加入的宝音,大伙儿都更愿意跟着项弦而非跟他,提醒了他这一点,于是他努力地调整风格,尽力与他们多沟通、多聊天。


    虽然这依旧显得有点生硬,但至少斛律光与宝音也在配合接话。


    宝音摇身一变,化作苍狼,虽然已缩小体型,个头却依旧与潮生差不多高。它先是低头端详脚印,再四下闻嗅。


    “大姐,你好像狗啊。”斛律光说。


    “你给我闭嘴。”宝音的声音道。


    萧琨正想取出法宝香炉指引妖气所在方向,又怕干扰了苍狼的嗅觉,在一旁站了会儿,宝音仿佛发现了端倪,说:“在这儿。”


    “你什么时候才能哄好牧青山?”萧琨问。


    苍狼动了动耳朵,说:“你确定要在这种不相干的时候,揭老娘的疮疤吗?”


    萧琨:“我只关心你们能不能配合作战。”


    苍狼:“那么你要问青山,什么时候愿意让我哄哄。怎么?你有什么放不下的吗?想做梦知道前世么?”


    在昆仑时,萧琨拒绝了回忆前世梦境,如今细想起来竟不知是对是错。若能知道上一次或上上次最后迎战穆天子时的详情,是不是能找到前往天魔宫的通道?


    宝音加入之后,项弦与萧琨已与她进行了开诚布公的谈话,并告知宿命之轮所运转的问题。虽然宝音听得将信将疑,一切却仍在她的可接受范围之内,也详细解释了梦境与前世的部分原理。


    只有苍狼或白鹿独自的力量,很难令人检阅梦境,反而容易把不相干的胡思乱想,甚至白日梦一同翻搅起来,影响做梦者的判断。必须在灵力足够充沛的前提下,譬如说上一次白玉宫中。


    项弦还想知道更多,这就必须以苍狼与白鹿联手为前提,同时调谐灵力,说不定可以一试,强行抬起那些埋藏在内心最深处的前世记忆。


    现在最大的问题在于,牧青山在抗拒宝音,哪怕强行让他配合也无用,必须苍狼与白鹿真正地相信彼此,并互相托付,梦境与时空之力才能发挥出最强的作用。


    “项弦不曾在梦境回忆里找到进入天魔宫的办法。”萧琨说。


    斛律光茫然道:“为什么?”


    “不知道。”萧琨说,“梦本身就断断续续,也许他印象不深?”


    斛律光:“你试过么?”


    “没有。”萧琨说,“也许我能想起。”


    念及此事,萧琨不禁有点为当时的决定后悔。


    “为什么这么想呢?”苍狼说,“说不定发现不了天魔宫入口,反而对大家来说都是好事呢?凡事都依赖走捷径,可不一定是好事。”


    萧琨不答。苍狼发现了什么,沿着封印台下走去,果然,那里又出现了新的脚印,被树木遮挡着,脚印较为完整,却显得十分混乱,犹如车辙一般。


    “距离预言的时刻越来越近了,”萧琨道,“拖到临近,就怕付出惨痛的代价。”


    阿黄被掳走,令萧琨开始重新审视他们面对的难关。


    苍狼:“你有把握现在去就能打败那个什么穆天子么?我还没见过他呢。”


    萧琨:“以大家的力量,我认为可以一试的。”


    “哎,这个‘大家’,可别算上我啊。”苍狼又说。


    萧琨:“说什么话?你不去?”


    苍狼:“当然了!老娘还不想死呢!我只想嫁人!凭什么让我和你们一起死啊!”


    萧琨:“…………”


    斛律光:“萧大人,您别难过,无论如何,我都会在您与老爷身边。”


    萧琨简直无言以对,但宝音这么说,也是狼之常情,毕竟他并无立场让宝音协同他们行动,反而斛律光的表态更显难能可贵。


    “我觉得就在这儿。”苍狼停下脚步,说,“有大玩意儿挪动的痕迹,但大部分被淤泥与水盖掉了,兴许前些日子,湖水还未涨得这么高?”


    萧琨停下脚步,换作项弦在,兴许会对方才宝音的态度发表几句看法,但他没有处理这种场面的经验,当然,他也完全不责怪宝音,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原则。


    “我下去看看,”萧琨道,“你们在这儿等着。”


    萧琨解开外袍,只着雪白单衣,今日他已换了简装与凉鞋,“哗啦”一声入水,前去湖底探查动向。


    宝音丝毫未料他竟是说下水就下水,只得变回人,在岸边等候,看看一旁站着的斛律光。


    “我方才这么说,他不会生气罢?”宝音问,“他一定在心里骂我了。”


    “不会。”斛律光答道,“他只在乎老爷的态度,老爷也只会找萧大人吵架,其他人说什么,他俩都不会放心上。”


    “好罢。”宝音又有点乏味地说,“我只想成亲,过过小日子,还不想去拯救神州大地呢。”


    斛律光:“可要是天魔转世,你就更没法嫁人了不是么?”


    宝音瞪了斛律光一眼。月光下,湖水中荡起了涟漪,萧琨已游出老远,片刻后斛律光终究有点不放心,脱了外袍,宝音道:“你没必要下去!就不能等着么?”


    斛律光答道:“老爷让我一定要保护好萧大人。”


    说毕,斛律光也“哗啦”一声入水。


    宝音无可奈何,化作苍狼,几步跑进了水里。


    第63章 凤凰


    南湖墓场处:


    项弦在丛生的杂草之间,借着月光,看见了一个驱魔师的标记——那是非常古老的传统,从前沈括有时会在一些危险的地方作标记,意为提醒同行,这个地方有异常,同时以障眼法阻拦凡人进入。


    “这是什么?”潮生看见一个用纸折的小剑,它被夹在了草上。


    “甄岳留下的地标。”项弦说,“甄兄!你在里面么?!”


    随着项弦一把火烧掉了符纸剑,草丛中现出一个黑黝黝的墓穴入口,里面传来微风。


    潮生突然有点害怕,抓着牧青山的手腕,说:“里头有什么?”


    牧青山:“你怕黑吗?”


    “不……不怕。”潮生硬着头皮,说,“但是很奇怪啊!”


    项弦:“阿黄在这儿的深处。”


    牧青山:“你确定?”


    “我很确定。”项弦说出这话时,牧青山与潮生也明显地松了口气。


    “走,进去看看。”项弦说,“你们行吗?”


    牧青山看了眼抓紧自己的潮生,潮生说:“没问题。”


    项弦于是打头,进了墓穴通道,回身道:“以前我与师父就到过好几次墓地,调查阴婚案……”


    “阴婚是什么?”潮生肉眼可见地变得紧张了起来。


    “就是让死了的人成亲,得偿毕生所愿。不过呢,有父子俩修了邪道,儿子装死,老爹就四处给他配阴婚……男女同葬以后,以食尸之术阴阳相合,来增加自身修为。半夜三更,那家伙爬出棺材,在墓穴里咔嚓咔嚓的……”


    潮生直听得心里发毛,奈何他身为仙人,居然会怕,又不敢开口让项弦别说了。


    项弦打了个响指,亮起指间火,照亮墓穴甬道,这里似乎被什么人给挖穿了,是岳州城内一个大户人家的族墓,墓室内又有一个门洞,棺材半敞着。


    “那是什么?!”潮生又问。


    “死人。”项弦随手把棺盖推上,又在棺材上安抚般地拍了拍,仿佛在安慰死者,令他安息。


    项弦躬身,从盗洞内钻了过去,说:“你俩当心点,别撞到头。”


    牧青山:“潮生,你走中间罢。”


    潮生战战兢兢,跟在项弦身后,想伸手拉他,项弦却走得很快。潮生不住回头看,牧青山又催促他赶紧走,只听前方传来项弦的声音。


    “白鹿,”项弦说,“你擅长弓箭对罢?”


    “是的。”牧青山的声音依旧显得很冷淡。


    项弦:“你的弓呢?”


    项弦常年习武,哪怕牧青山从未在他面前出手,一眼也能看出牧青山练过弓箭,手臂、肩背都有开弓的痕迹,只是他未曾用过武器,便不免令项弦与萧琨奇怪。


    “那是我修为的一部分,”牧青山说,“灵武,要用的时候自然会幻化出来。”


    “潮生?”项弦又问,“你在做什么?”


    他们离开蜿蜒的洞穴通道,发现面前是一条地下河,在火光的照耀下,河水发出少许声响,河流中隐隐出现了黑色的脊背在耸动。


    牧青山突然发出了一声狂喊,同时潮生跟着叫了起来。


    项弦被两人吓了一跳,喊道:“干什么!”


    “痛啊——!”牧青山说,“潮生!你太用力了!”


    潮生抓着牧青山的手腕,不知不觉用上了全身力气。项弦说:“别慌张!那只是一条鱼!”


    轰然巨响,潮生一手抓着牧青山,一手抓着项弦,喊道:“啊啊啊——那是什么!”


    “一条鱼!鱼啊!”项弦大声道,“放手!我裤子要掉下来了!”


    项弦嫌热,穿着亚麻束腿裤,腰带只松松系着,下身只有这么一件,潮生拉扯得太用力,裤绳差点被扯断,项弦马上拉着裤绳,连番道:“你看!只是一条寻常的鱼!只是大了点儿!你看啊!看!别闭着眼睛!”


    “哦哦。”潮生镇定少许,看见地下河里载浮载沉的巨大乌鱼,松了口气。


    项弦:“快把手放开。”


    暗河中的鱼迸发出黑气跃起,出水瞬间,三人同时看见了那妖鱼的全貌——它的上半身是近乎腐烂的尸体,以森森白骨相连,下半身则是鱼尾,带着鱼鳍,朝项弦嘶吼着冲来!


    潮生再次大喊,牧青山当即将潮生护到自己身后。项弦蓦然抽身退步,侧过肩背,让出那巨鱼猛力拍击的路线,同时双手一拢,手中出现了一枚滚滚火球。


    一声巨响,火焰爆发,登时将那妖鱼炸得碎块横飞,河中又有无数同样的妖鱼此起彼伏地朝他们跃起,冲来。


    “走!”项弦大喝道,“太多了!先撤退!”


    项弦不敢在此处祭出智慧剑,只怕引发通道连环坍塌,萧琨又不在身边,他的森罗万象刀光是克制大规模妖怪的利器。


    “这儿还有一条路!”潮生道。


    潮生看见了妖魔鬼怪的真正模样,反而就半点也不怕了,站在地下河的下游处,说:“咦,这个好奇怪,像是被缝起来了。”


    “别看了!”项弦冲来,将潮生横里一搂,拖着他冲向地下河另一侧的山洞内。妖鱼越来越多,四处横飞,带着魔气,地底仿佛又有什么被惊醒了,大地开始阵阵震荡。


    冲进山洞的刹那,诸多妖鱼密密麻麻飞出水面,每条都足有七八尺长,牧青山果断一个滑步,左手平推,右手做扣弦的动作。


    顷刻间他手中出现了一把白光四射的鹿角弓!


    牧青山闭上双眼,再睁眼时,双目带着茫然神色,恢复了那半睡半醒、迷离而涣散的眼神,一道白光化作箭矢,在他指间成形,随着松手撒弦,右手以一个潇洒的动作挥出。


    鹿角弓上迸发出千万光矢横飞,击中最先冲来的妖鱼,爆炸!


    “好!”项弦大声喝彩。


    牧青山当即侧身,闪入了山洞中。


    项弦万万未料牧青山技艺竟如此了得,但细想起他搦战黑翼大鹏千万里,穷追不舍,有这等实力也是寻常。


    进入山洞后,项弦调匀气息,说道:“青山,注意身后。”


    牧青山应声,关键时刻,他的疲倦表情竟是一扫而空,双目充满神采,显得可靠了许多。


    洞穴内开始有一阵风吹来,潮生还不时回头,牧青山则伸出修长手指,抵着潮生侧脸,让他转过头去。


    “哥哥,你的弓好厉害。”潮生说。


    “那是当然,”牧青山随意地说,“哥哥是天下第一哲别。”


    潮生哈哈笑了起来,项弦回身,做了个“嘘”的示意动作。


    第二个通道很短,然而在抵达尽头时,内里透出了光亮,出现了宽敞的空中世界——一个浮空岛!


    天空泛起奇异的乳白色,无边无际,看不见远方的景象,视野的尽头被云雾所笼罩,茫茫烟雾中,只有这座岛屿。


    岛屿中央有一祭坛,祭坛上出现了一团正在燃烧的黑火,黑火四周则是无数腐烂的妖鱼,地脉正在闪烁。祭坛后有一个鼎,鼎上出现了被智慧剑斩破的一角,里头仿佛正熬煮着什么。


    鼎前站着一名文士打扮的男人,是周望!


    周望身边,则是被奇特法术禁锢着的另一人,正是与项弦、萧琨约定在岳阳楼见面的甄岳!甄岳侧躺在地上,似乎已昏迷不醒。


    鼎内黑火燃烧的刹那,项弦胸膛中的心脏再一次被揪紧,近乎无法喘气。


    潮生:“!!!”


    项弦努力地理顺气息,一手扶着洞壁,摆手示意无妨。


    他转头,示意潮生与牧青山千万别说话,同时身体让开少许,让他们往下看。这个洞穴的开口非常奇特,在空中的高处,犹如一个诡异的天穹破口,从这儿俯视,能看得一清二楚。


    牧青山充满疑惑地打量四周。


    “倾宇金樽。”项弦极低声说。


    这一定是倾宇金樽所制造出的世界了,潮生在开封被秦先生抓进金樽中过,对此毫不奇怪,当时天幕也和眼前一般,泛着柔光。


    “倾宇金樽为何会留出一个口子?”项弦难以置信,检视这个通道。


    “因为上一次老乌为了救我,将金樽内的世界撞破了一小块。”潮生小声道,“那是墨门的教主周望!”


    “你见过他?”项弦起初有点意外,旋即转念,想起潮生与他曾在烧尾宴上打过照面,便说,“你们在这儿等,我去侦察。青山,稍后看我手势,你的箭能射中他么?”


    “插标卖首而已。”牧青山随口答道。


    “成语学得不错。”项弦点评道。


    潮生接道:“我教他的。”


    阿黄正在鼎中,项弦尚不知魔族要拿它做什么,但只要找到目标,就好办了。


    他有至少九成的把握能救下阿黄,事实上也是先前猝不及防,中了埋伏,真要认真打起来,周望无论遇见项弦还是萧琨,都是白给。


    有牧青山这弓箭手在旁,更有兵种克制优势,项弦当即不再担心,一手按着岩壁,曲腿以漂亮的轻功动作滑了下去。


    牧青山与潮生则倚在洞壁两侧,等待项弦的命令。


    项弦落地后无声无息,与黑暗融为一体,藏身阴影之下,观察周望的动作。只见周望大袖飘飞,仿佛艰难地驾驭着强大的力量。


    应声虫发出光芒,项弦生怕惊动敌人,轻轻按住,回过家一趟后,应声虫被系在了两人的红绳手链上。


    “项弦?”萧琨的声音传出,“你们那边情况如何?”


    “我找到甄岳了。”项弦转头,发现在自己先前的视线死角处,竟是还有不少人!洞穴内足有数十人,各自身穿漆黑夜行武服,清一色刺客,全是墨门的杀手,杀手们双目无神,身上隐隐浮现出黑气。


    “他还活着?”萧琨的声音传出,问,“阿黄呢?”


    “阿黄也在,”项弦说,“放心罢,我会救它出来。”


    “等我,”萧琨果断道,“我来你们这边。”


    “不,”项弦道,“这里只有周望,办好你的事,萧琨。赵先生兴许在你那儿。”


    与此同时,萧琨与斛律光出水,在湖底的一处古建筑内湿淋淋地走进幽暗通道中。空气中充满了潮湿与腐朽的气味,地面则蔓延着魔气,犹如血管般通往洞庭湖区域的四面八方。


    “我们找到了一处古祭坛。”萧琨说,“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兴许这是个上古遗迹。”


    “嗯。”项弦注视周望,感觉到阿黄的生命之火无比顽强,对魔气产生了本能的抗拒,而这一切,又与自己有着冥冥中的联系,他问,“你对魍仙人知道多少?”


    “这厮曾在燕州大开杀戒,”萧琨说,“屠杀了数个村落的辽国百姓,只为取精血喂养他的一只宠物,师父追杀过他一段时间,可能的话,用镇妖幡收了他,将天罗扇取回来。”


    “我尽力而为罢。”项弦的声音道,“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


    “麻烦你了,老爷,”萧琨说,“我一直记得。这儿前方,兴许有法力屏障,不知道应声虫还能不能维持。”


    “当心点。”项弦的声音从应声虫中传出,“派点活儿给斛律光与苍狼,别总大包大揽。”


    萧琨昨夜与项弦争吵后,现在得知阿黄下落,总算轻松少许。他停掉应声虫,转身正要吩咐时,见宝音与斛律光一起盯着他看。


    “咳。”萧琨回过神,恢复了严肃的表情,说,“稍后无论遇见什么,听我的指挥,我说动手再动手。”


    项弦关掉应声虫,将它收进武袖内掩住,解下背后智慧剑,连剑带鞘握在手中,从阴影内缓慢靠近周望。对付这名见过一次面的敌人,项弦有十足的把握,智慧剑只是为了吓他,真正的杀招在高处牧青山狙击的一箭。


    周望正在操纵那团黑火,它犹如有生命般,与某个隐秘世界的深处建立起了联系,项弦看不出法术与浮空岛上法阵的作用,不想贸然招惹那团黑火,他从岛屿林立的碑林之间缓慢靠近祭坛中央——


    直到距离周望二十步开外时,鼎中的阿黄仿佛感觉到项弦正在靠近,橙红色火焰从中升起,竟是反向焚烧着黑焰!


    周望已经感觉到危险的逼近,但他没有转身,在碑林外等待的刺客们发现了项弦,纷纷呼叫起来,抽出匕首,却一时不敢靠近祭坛。


    项弦正要抬手发出信号的刹那,突然间再一次天地反色,他的胸膛猛地揪紧,心脏之处剧痛,犹如有一只无形的利爪,狠狠地、彻底地攫住了他的心脉!


    项弦:“……”


    鼎内魔气开始压制阿黄的真火之时,项弦的心脉顿生感应,项弦睁大双眼,身体剧烈颤抖,气息仿佛被扼住了,智慧剑开始嗡嗡颤抖,犹如感应到了他心脉处的魔气!


    周望诡异一笑,一手依旧控制着那团黑火,缓慢转过身,脸色煞白,犹如鬼魅般,隐隐幻化出了原形,脸上满布狰狞刺青,乃是名唤“魍”的妖兽。


    项弦来不及细想,竭力控制体内左冲右突的魔气,表面仍神色如常:“上回算你跑得快,没被智慧剑一剑斩了。”


    周望显然对智慧剑极其忌惮,毕竟这等神兵一旦出鞘,力量绝非自己能敌,哪怕赢先生、秦先生这种魔将级的高手,亦被智慧剑斩得损手断脚。


    “怎么找到这儿的?”周望脸色森寒,旋即望向一侧昏迷的甄岳,说道,“啊,是了,这是你们的人,想必先来探路,给你们留下了暗号。不对,你是怎么进倾宇金樽的?”


    周望下意识地望向浮空岛另一侧。项弦调匀气息,不知自己为何会突然灵力紊乱,转眼间又奇迹般地恢复了,只得先置之不理。


    最好的偷袭机会已过去,既是如此,项弦便不急着出手,从周望这两句话中便可听出,他对自己的突然到来毫无防备,但赵先生早已在湖畔见过自己与萧琨,不应该不提醒周望才是。


    唯一的解释是——他们并非一伙?魔人内部也分了派系,根据自己在地渊神宫中所见,极有可能!


    项弦连剑带鞘,漫不经心地旋腕,耍了几下剑花,打趣道:“你埋伏我一次,我埋伏你一次,算扯平?不过我看你抓来了阿黄,也降服不住它,要么先喝杯茶,缓一缓?还有多少手下,长安的,巫山的,都叫过来罢?”


    周望不住发抖,项弦凝视他的动作,发现他竟是很紧张。


    他在害怕?项弦尚未明白,为什么?因为我的突然抵达么?是了,他在施法,此刻他毫无保护,正是最脆弱之时!他快要控制不住这法术了。


    周望脸色再变,却依旧单手控制鼎内所熬煮的黑火,受制于施法,不能轻易撤手对付项弦。他的额上冒出汗来,明显到了关键时刻。底下的刺客们则如临大敌,手持匕首,锁定了项弦的全身动作,随时将抢上营救周望,但未得号令,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项弦观察周望的动作,愈发疑惑,这又是什么邪术?


    只听周望冷笑一声:“最初墨门没有在巫山除掉你,乃至留下天子的心头大患……”


    项弦原本所言只是为了试探长安古水道中,与黑翼大鹏有关的刺客是否周望所派,倏然间这厮却提起了更为久远的一桩隐事——多年前,项弦前往巫山,追寻巴蛇与瑶姬的下落,在山中遭到了一伙黑衣刺客的伏击与围攻。


    最终他迫不得已祭出智慧剑,全力发动后,脱力期间险些被重创而同归于尽,是路过的隐居仙人救了他。


    “一直以来,都是你们啊。”项弦明白了。


    “墨门自古就是穆天子座下,”周望沉声道,“延续时间,比你所知更为久远,无数人间王朝,不过是过眼云烟……哪怕身为教主的我,亦只是其中一任掌门。我知道你们想做什么,放弃罢,在天子的面前,你们俱是转瞬即逝的蜉蝣……纵然在这一个千年未能完成转生,新的一千年之中,他仍然将归来……”


    “懂了。”项弦同情地点头,说,“但周大师,我还是很好奇你在忙什么,能解释一下吗?”


    周望肉眼可见地慌张起来,这下项弦明白了,他的手不能离鼎,正到了某个紧要关头。


    项弦说:“今天便要与墨门教主比画比画了。”


    说着,项弦再不犹豫,知道时机稍纵即逝,一手按剑柄,抽出一道金光。


    周望顿时猛吼一声,所有刺客同时抢上!就在项弦抽剑的刹那,智慧剑光芒横扫开去,冲上祭坛的刺客尽数被扫飞出去,鼎内魔火发出嘶吼声,感受到了威胁,蓦然高蹿,金光迸发的刹那犹如海潮,但项弦极有分寸,依旧没有抽剑在手,只令智慧剑出鞘一半。


    周望最怕的来了,当即侧身单手迸发出魔气,与项弦对峙,另一手仍不甘心放开,控制住鼎内即将溢出的黑色火焰。


    金光铺天盖地,涌向周望,项弦双手按鞘,推向周望,智慧剑之光犹如暴风,冲击之下,周望发出绝望的狂吼,血肉不断剥离。


    就在那一瞬间,项弦感觉到了阿黄的气息!


    “阿黄!”项弦吼道,“我这就来救你!”


    巨鼎内,喷发出滔天的黑色烈火,展开一双翅膀,鼎中之物正在艰难地与魔气相抵抗,一枚橙红色的火种正在跳动!


    周望竟是弃项弦于不顾,转身抱住了那巨鼎,金光冲击之下,将魍妖的血肉全部剥离,露出了森森的骨架,周望发出了震彻天地的哀号。项弦暗道不妙,哪怕不知他想做什么,也必须马上阻止他,吼道:“动手!”


    项弦尚未完全拔出智慧剑,萧琨不在场,他没有马上降神,而是将剑推回鞘内,同时抬起一手,发出讯号。


    倾宇金樽高处的裂隙中,一道白光呼啸而来,当场射穿了周望的背脊,将他的身体牢牢钉在了巨鼎上!


    阿黄不住挣扎,即将窜出,发散着漫天烈火。又一道黑光凭空出现,穿过倾宇金樽疾飞而来,项弦当即转身招架,那身影却越过他一侧,以手中巨剑抵着巨鼎一推,发出“当”的巨响,将鼎推向虚空,继而抬起一手,犹如抓住了这虚幻空间的幕布,随之一扯。


    倾宇金樽的无限空间内,景色陡变,化作惊涛拍岸,巨鼎被送入了虚空深处。来人现出身形,果然是一身魔铠的赵先生!


    “又见面了,赵兄。”项弦沉声道,一手按剑柄,这下智慧剑必须出鞘了,只希望鏖战后,潮生与牧青山能及时赶到,将他救走。


    赵先生手中出现一把七尺长的斩马刀,气势沉稳如山峦:“切磋几式如何?”


    项弦散发出神识,感知四周的环境。倾宇金樽乃是无级法宝,其力量可比拟天地,操纵者甚至能制造出无穷无尽的空间,有智慧剑在手要突破它不难,但敌人还在面前,必须先打败他,自己才有机会冲出去。


    而潮生与牧青山已不知去了何处,想必赵先生单独营造出了他们决斗的领域,以排除任何干扰。


    “你在犹豫。”赵先生道,“身为智慧剑的本代传人,你始终未能驾驭这把神兵,你担心全力以赴重创我以后,失去神志,再一次被天子掳走,与你的兄弟在宿命之中永诀?”


    项弦沉声答道:“我始终不是合格的持剑人,但那一夜里,我与萧琨都发现了,你也在犹豫,赵先生。”


    “是啊。”赵先生屹立于大海的礁石孤山上,与项弦遥遥相对。海面出现了无数涌起的黑色巨鱼,在惊涛骇浪之中翻腾,而在海底下,出现了一个黑影,正不断地挣扎着!


    “为什么犹豫?”项弦注视赵先生双目,说,“因为入魔以后,虽然臣服于穆天子,内心却依旧保有的那一点人性?”


    赵先生:“你很聪明,我与他们不同,他们只是种子所制造出来的不甘怨魂。”


    与项弦先前所猜测的无异,赵先生不像秦皇汉武,并非穆天子以种子复拓出的魔人,而是以凡人之躯接受了改造。


    真身既为凡人,便有牵挂,便有凡人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


    “所以并非传闻所言,”项弦沉声道,“斧声烛影那一夜后,你没有死。”


    “说得足够多了。”赵先生散发出一身魔气,铺天盖地,“来罢!打一场罢!让我看看你的实力!


    “击败朕以后,你想知道的所有事,朕都将给你一个答案!”


    赵先生与项弦同时出兵器,智慧剑鞘掉落,坠入深海,金光照耀大海,海底那巨大的飞鸟黑影展开双翅,若隐若现。


    第64章 了断


    地底,大禹遗迹中:


    “你还是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遗迹里回荡,却不见人影,“等你很久了,师父。”


    萧琨停下脚步,身周是错综复杂的宫殿通道,洞庭湖水下的这座远古神殿,四处俱是淤泥,淤泥下仿佛埋着树木的巨根,相当不好走,而神殿的深处,则闪烁着光。


    “收你为徒,”萧琨沉声道,“是我此生所犯下的最大错误,如今我不得不前来,亲手结束这个错误。”


    撒鸾的声音发出大笑,说道:“有意思,师父,怎么这么说呢?因为有人让你不得不来杀了我?”


    斛律光与宝音对视,萧琨做了个手势,示意不必担忧,自己会解决。


    “这是一个陷阱。”宝音低声道。


    “不,这不是。”撒鸾仿佛听见了宝音的话,答道,“这是一场光明正大的决斗。师父,我那位师娘呢,去了哪儿?”


    萧琨没有回答,他很清楚撒鸾的脾气,从前撒鸾便傲慢至极,成为魔人后自以为掌握了强大的力量,更是不将所有人看在眼里。


    “他去对付赵先生了,”萧琨道,“有智慧剑在手,哪怕是魔王也非他之敌。”


    “啊,不,”撒鸾说,“他进不去倾宇金樽,没有与你一起来,在外头四处乱撞,是一个致命的错误。”撒鸾的声音在充满淤泥的宫殿内回荡:“但没关系,来,进来罢,只有你自己能进来。”


    淤泥底下所埋藏着的巨大树根一刹那全部动了起来!


    宝音喝道:“当心!”


    斛律光马上反应,以绝顶轻功上墙,宝音则幻化为狼,在墙壁两侧跳跃。树根化作黑色的触手,触手尽头出现了披头散发的黑色魔人,朝着他们嘶吼着冲来!


    萧琨一侧身避让,反手抽森罗刀,刀光闪烁,将那魔人一刀两断。魔人的身体极其诡异,双手双脚细长,脊骨末尾却连接着粗壮的、湿滑的触手,斩下的那一刻萧琨登时想到了在君山吞噬云雾的所谓“旱魃”,一定就是此物!


    “这什么东西!”斛律光吓了一跳。


    萧琨斩断一只魔人后,黑雾顿时爆散,水流轰然涌来,更多触手从淤泥中出现,心灯的光芒照耀,顿时驱散了水中的黑气。萧琨在水中转身,倏然间洪水退去,将他甩到了一个敞厅前。


    “斛律光!”


    宝音与斛律光被洪水卷向两侧,远古宫殿内的大门发出紧闭的巨响。


    “我没事——!”斛律光最后留下了大喊。


    萧琨全身湿透,望向敞厅深处通道尽头的一点光亮,触手消失了。


    “把那玩意儿剁了,别管我们——”宝音的声音渐小,消失在了大门后的另一面。


    洪水将他们暂时分开,萧琨很清楚以宝音与斛律光的实力,自保想必没有问题,要打开宫殿的侧门,便必须深入到最里面。


    “来罢,师父,”撒鸾的声音道,“我想和你单独谈谈。”


    萧琨一抖森罗收起,换用土系“万象”,斜持唐刀,走进通道。


    “斛律光!”宝音的声音道,“你在哪儿?”


    迷宫深处:


    “不要惊慌失措,”禹州的声音从龙鳞中传出,“不是早就教过你?凡事先问,那玩意儿是活的么?”


    “是……是的!”斛律光说,“看上去像活的!”


    “是活的就会有弱点,”禹州的龙鳞发着光,被悬挂在斛律光的胸膛处,发出温柔的光华,“你跑得快,不必怕它。”


    斛律光沿着墙壁奔跑,避开了突袭,到处都是泥泞与湿滑的黑色怪物触手,所幸斛律光的速度极快,身体极其灵活,几次都堪堪擦着那触手的边掠过,高速奔跑时还有余力说话,纵声道:“我也不知道……我在哪儿!”


    宝音压根不怕到处肆虐的触手,只觉得十分恶心,朝斛律光的声音来处奔跑而去,喝道:“别停下!”


    斛律光猛地后仰,避开触手抽击:“?”


    宝音:“我正在靠近你!”


    “哦……好的!”斛律光明白到宝音要靠声音辨认位置,他们在堪比迷宫的遗迹内四处穿梭,斛律光抽出弯刀。


    “师父!”斛律光小声说,“这东西斩不完啊!到处都是!还黏糊糊的!”


    “去找它的本体,”禹州的声音道,“这一定是分身。”


    “说话啊!”苍狼动了动耳朵,摆脱数根漆黑触手的追击。


    斛律光在这狭小空间内发挥出绝顶轻功,时而沿墙奔跑,时而翻身一跃上天花板,三根触手呼啸追着他而来,却丝毫拿他没有办法,魔人疯狂嘶吼,奈何连他的衣角亦摸不到。


    “无从来处无穷尽……”


    斛律光竟仍有余力,在深邃的通道里唱着歌,避开触手围剿后,他飞快地从敌人中间穿了过去,令挥舞的黑色触手打了个结。


    “……来如流水归穹宙……”


    苍狼深吸一口气,感觉到斛律光就在附近,它四足纵跃,冲向一道青铜门,双爪揪住铜环,猛地朝后拉,青铜门洞开。


    “……无从去处无所终,我将逝去如狂风……”


    苍狼:“我看见你了!回头!当心!”


    苍狼冲进幽深回廊中,斛律光头也不回,听见背后风响,两步上墙,来了一个凌空后翻。苍狼扑了过来,咬住挥向斛律光身后的一根触手,巨响声中,通道墙壁被撞塌,斛律光稳稳落下,骑在了苍狼背上。


    苍狼:“……”


    斛律光:“……”


    “给我下去!”宝音的声音道,“老娘是你能骑的吗?”


    斛律光马上翻身下来:“对不起!我不骑了!”


    苍狼不住“呸呸”地吐出黑水。通道一侧毁去,触手被咬断,末端的人形身躯正在淤泥中挣扎,苍狼疑惑转头,突然间那断裂的人躯暴起。


    “退后!”斛律光当即挡在苍狼身前,侧身抖开弯刀,心灯光芒闪烁,将那魔人一刀两断。


    宝音恢复人身,身上尽是泥泞,说道:“功夫不错啊。”


    斛律光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他在哪儿?走罢。”


    两人穿过破损的通道,宝音示意他走前面打头阵,又问:“刚刚唱的什么歌?”


    “俄默。”斛律光收刀归鞘,又低声吟唱道,“……无从去处无所终,我将逝去如狂风……”


    斛律光的歌声在幽深的遗迹中回荡,低沉,浑厚,犹如居住在这幽暗遗迹中的古神。


    萧琨在那歌声之中,来到了宫殿的中央,此地有一个巨大的影壁,恢宏壮阔。影壁上的雕刻已模糊不清,影壁之下,则是一只萧琨有生以来所见过的至为庞大的巨型水兽。


    平生降服过的妖怪已有近百种,萧琨亦从古籍上读到过诸多妖兽的形态,面朝这高达数丈的庞然大物时,竟看不出它究竟是什么。


    它通体漆黑,犹如沾满了黏液的鱼类,又像一只巨鲸,看不出头部在何处,光滑的前端两侧,黏膜下仿佛是鳃,正在缓慢地开合呼吸着。它的身体四周散发出成千上万的触手,深埋于满是淤泥的地面,延伸向远方。


    那夜萧琨坠入洞庭湖时,借着朦胧光芒,在湖水中看见的,正是这一只巨大的妖兽。


    而撒鸾的身体对比这妖兽的巨大体型,几乎可以忽略,此时他正坐在巨兽前的台阶上,朝萧琨望来。


    “这是什么?”萧琨疑惑道,“你降服了鲲?不,鲲不长这样,鲲的双眼分两排,不在触手上。”


    撒鸾双目笼罩着黑火,穿着与诸多魔将一般的黑袍,尚未回答时,那巨兽蓦然动了,只见它的尾部伸出,腾空举高,湿滑的触手般的长尾上,连接着诡异的魔人,魔人发出嘶吼,在长尾的挥击之下,朝着萧琨猛地冲来,当头抓下!


    萧琨猛地退开半步,举刀,正要一招斜劈迎上时,撒鸾却道:“别紧张。”


    撒鸾把手放在那妖兽的一侧,妖兽猛地停下了动作,直直盯着萧琨,萧琨看清了它的真面目,那被尾部触手连着的人躯是个男性,头发极长,面容枯槁瘦削,颇有上古遗民的模样。


    它带着仇恨与痛苦注视萧琨,继而蓦然被收回,消失。


    萧琨忽然想到,项弦若在此处,一定对这等见所未见的大妖怪很有兴趣。


    他始终很镇定,看在撒鸾眼里,撒鸾内心却已怒火滔天,本以为他会震惊于自己的实力,此人却依旧不咸不淡,自己如今已强大到这等地步,在萧琨眼中,依旧毫无波澜。


    “它有自己的名字,叫作‘鲧’,”撒鸾冷冷道,“已经活了足有五千年了。”


    “唔。”萧琨答道,“鲧,我知道它,想必又是你们的穆天子,将它变成如今模样了。”


    撒鸾答道:“它毕生的愿望,就是喝水,是一只永远也喝不饱、渴得难受的巨兽。”


    “不认真念书的下场就是这样。”萧琨的注意力全在鲧的身上,丝毫不将撒鸾放在眼中,说道,“上古之时,鲧为崇国之君,洪水泛滥,得尧之命以治水,奈何不得其法;其子‘禹’接过父亲重担,疏散洪水,神州方得太平……”


    “……想来鲧死后日夜不得安宁,依旧带着生前的怨念,四处吞噬,汲取云雾,仍认为自己的使命尚未结束罢了。”萧琨终于望向撒鸾,说,“穆天子利用它,吸走天地间的云雨,制造出旷日持久的旱情,为天魔转生杀人搜集戾气,以作准备,是不是这般?”


    撒鸾已彻底怒了,盯着萧琨,萧琨只一眼便知自己猜对了整件事的过程。


    撒鸾厉声道:“既是如此,也不必瞒着你了。”


    撒鸾抬手,手中出现了一把漆黑的、魔气萦绕的黑色长刀。


    “这就要动手了?”萧琨沉声道,“让我看看你从穆天子处学到了什么罢。赢先生给你的匕首呢?想必是荆轲用以刺他的古物罢。”


    撒鸾先是“呵呵呵”地笑了起来,继而发出狰狞的笑声,说:“还远远没有啊,师父,精彩时刻来了。你以为鲧只是为了制造出大旱?”


    萧琨眼中蓝光闪烁,撒鸾的内心所想,一层层被剥开。


    但萧琨已不必再读撒鸾的心思了,因为他已全无隐瞒。


    “我给你两个选择。”撒鸾笑道,“鲧已吃得太多,马上就要爆炸了,它吸取了足有五百个洞庭湖的水,只要我下令,肚里的水马上就会全部爆出来……”


    萧琨沉默。


    撒鸾说:“想想洞庭沿岸的百姓!两百万人,师父,来,斩了它!动手罢!斩了它,也杀了我,让它炸开,淹死外头的所有人,天子就不必再等了!”


    萧琨突然从撒鸾的话中,敏锐地判断出了前所未有的信息。


    “否则呢?”萧琨依旧冷静答道。


    “否则,”撒鸾说,“就给我站在那里,不要动,我要打你了,师父。”


    撒鸾抬起手,一道黑气当胸疾射而来,轰然击中萧琨,萧琨没有还手,被撞得凌空飞起,朝后摔去,背脊猛地撞上宫殿墙壁,发出闷响。


    撒鸾使出了第一式,仿佛唤醒了他内心深处潜藏的仇恨,发狂地大吼起来。他双手齐出,魔火犹如流星般朝着萧琨飞射而来。


    “躲什么?”撒鸾吼道,“扔下辽国逃跑的人!你只知道躲吗?!”


    萧琨甚至无法说话,黑火击中他的胸腹,他勉力几下闪避,离开黑火流星的笼罩范围,撒鸾却吼道:“当心了!我要刺穿鲧咯——!”


    萧琨抖开万象刀,迎着黑火流星朝撒鸾缓慢走去,被魔焰击中之处,皮肤变得黢黑,裂开,溅出殷红色的血。


    撒鸾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浑身爆出血液的萧琨。


    “怎么?你在害怕?入魔以后,也会恐惧么?”萧琨的声音依旧平静,甚至看不出谁更像邪恶的一方,他浑身浴血,犹如鲜血铸就的妖怪。


    撒鸾发出失控的狂吼,以黑气卷起乱石,尽数朝萧琨当头砸去,萧琨只以手臂格挡,依旧不断接近撒鸾,低声道:“撒鸾,你还是这般没出息啊,不敢直接上来动手么?”


    撒鸾听到这话时彻底崩溃了,发出狂吼,魔气爆散,他和身冲上前,以拳脚朝着萧琨招呼。萧琨一笑,松手撤刀,万象刀“当啷”一声落地,他以赤手空拳格挡撒鸾。


    撒鸾:“!!!”


    “穆天子教会了你什么?”萧琨先前毫不还手,只为了将撒鸾诱到身前,不让他有释放洪水的机会,果不其然,萧琨成功了,一旦被自己近身,撒鸾便无从逃离,必须实打实地与自己拳脚交错。撒鸾陡然意识到自己过于兴奋,要抽身离开。


    萧琨却绝不容他在此刻逃离,如影随形,以胳膊锁住了他的手臂,左手使一式“揽月”,将撒鸾拖到身前,一招膝撞!


    撒鸾虽已被魔化,身躯经过改造,但其本源依旧是血肉身体,当即魔气爆发。


    萧琨则身体浴血,内丹光芒迸发,将撒鸾笼罩在幽冥烈火之中。他的伤势在法力催动下飞快愈合,靛蓝色的幽火升腾,开始吹散撒鸾的魔气,撒鸾恐慌地想逃开,却无论如何无法摆脱萧琨。


    “还没有结束呢。”萧琨猛地锁住撒鸾咽喉,再一式平推,撒鸾被一道蓝光平地推起,狠狠撞在了宫殿的影壁上,发出巨响,砖石崩裂。


    就在萧琨身后的不远处,宫殿内传来连番撞破墙壁之声,通道垮塌,宝音与斛律光脱困,冲进了正厅。


    “萧大人!”斛律光喊道。


    宝音恢复人形,抖开两把钢爪,电光四射。


    萧琨以长拳拆式面朝影壁,变拳为掌,掌中蓝光万道,化作收束法力,牢牢扼住了撒鸾,撒鸾被凌空抵在影壁上,不断挣扎。这一招换作其余魔人极易破解,只需瞬间的法力燃烧,便能冲开束缚。


    但萧琨笃定撒鸾学艺未精,无法挣脱。果然,撒鸾全身被黑火笼罩,剧烈挣扎,破口大骂,却无论如何挣扎不开。


    鲧魔则动了起来,收回散布于四面八方的触角,尾部魔人再现,朝着萧琨嘶吼冲来。不待萧琨吩咐,宝音与斛律光已同时抢上,架开鲧的飞扑。


    “这又是什么玩意儿!”宝音加入驱魔司后实在是大长见识,俱是闻所未闻的怪物,“而且为什么它只冲着我来啊!”


    鲧魔似乎十分忌惮斛律光的心灯之光,不敢招惹,反而转身朝着宝音冲去,将她当作了唯一的目标。


    “别放电!”斛律光喊道,“地上全是水!”


    宝音的双爪亦是上古神兵,名唤“苍穹一裂”,取金雷之精铸成,雷霆将发未发,几次要运劲时斛律光想靠近,都被电得乱跳。


    “我去你的吧!”宝音被五六道触须与鲧魔本体缠住,终于忍无可忍,顾不得误伤,绽放出一道雷电的光圈。


    倾宇金樽中:


    周望在哀号声里被崩下了祭坛,潮生骑着白鹿踏空而来,降落。


    “你没事罢!”潮生忙抱起昏迷的甄岳,摇晃数下。


    白鹿化作人形,牧青山伸手,手中出现了鹿角弓,背对潮生,挡在他的身前。


    “你最好快点。”牧青山沉声道。


    周望被炸成碎块后似乎尚未死去,诸多碎肉正在蠕动,而底下的黑衣刺客们被项弦先前释放出的金光扫去,仿佛都失去了意识。


    潮生翻开甄岳的眼睑,检视他的瞳孔,说:“他被抽取了生命,已经快死了。”


    “能治么?”牧青山说,“治不了还是先带他走罢!阿黄呢?”


    潮生说:“刚才似乎在鼎里,现在又不见了。”


    牧青山去看那巨鼎,发现内里空无一物。


    “哥哥呢?”潮生又问。


    “我不知道!”牧青山说,“这儿我也是第一次来,当心!”


    倾宇金樽所营造的浮空岛开始震荡,岩石碎裂。方才赵先生出现,与项弦同时遁入了另一层空间中,不知会产生什么影响。


    潮生只得祭起法术,双手猛地按在了甄岳的胸膛上,为他注入法力。而祭坛后,周望血肉模糊的妖躯再次凝聚,成为偌大的一只怪物,犹如迸发黑气的肉球。


    牧青山开弓,遥遥指向那怪物,沉声道:“潮生!还有多久?”


    牧青山的手很稳,他亲手射杀了黑翼大鹏,区区一只魍,根本不足以引起他的内心波动。


    “快了!”潮生道,“你再坚持一会儿!”


    仙气被疯狂注入甄岳的身躯,牧青山盯紧了魍的再生过程,判断最合适的出箭时机,就在他放箭的一刹那,魍妖发出刺耳的尖叫,震荡,形成暴风,再倏然一吸——


    ——霎时四周数十名黑衣刺客全被卷向那巨大肉球,吞噬进去,浮空岛崩毁,潮生大喊,牧青山凌空三箭射去,转身化作白鹿。


    潮生与昏迷的甄岳分开,从倾宇金樽内的万丈高空中摔了下去。


    肉球迸发出无数黑火,朝着他们追踪而来,白鹿几次踏空接近,想接住潮生,在那坠落的狂风之中,潮生大喊数声,身不由己,与白鹿在空中分开,但突然间,甄岳睁开了双眼。


    甄岳醒了,他猛地出手,拉住了潮生,短短瞬息,便在空中调整身形,撒出一把符纸,符纸在空中闪烁白光,四处飞旋,聚集为暴风,符纸暴风凝聚为一条长蛇,载着潮生与甄岳掠起,再次冲向浮空岛!


    黑火飞射,符纸旋转,挡开,长蛇溃散,幸而他们成功地回到了浮空岛上。


    魍妖的肉球上幻化出无数张脸孔,伸出细长四肢,撑在了地面上,正中央则是周望的面容,露出了血盆巨口。


    “来罢——”魍妖嘶吼道,“完成最后的融合——”


    潮生:“项弦让我们来救你,他被赵先生不知道带到哪里……”


    甄岳挡在潮生身前,当机立断道:“旁的事稍后再说!现在!准备战斗!”


    潮生:“好!好!”


    潮生退后几步,忠诚地执行了他一向以来被耳提面命的战斗任务——转身跑开。


    甄岳一回头,发现潮生已躲到了平台的边缘处。


    甄岳:“……”


    白鹿在空中踏过:“他只管治疗,不负责打架!对付那个肉球!”


    只见魍妖朝甄岳冲来,甄岳左手抖开一面招幡,右手掐剑指,腾空跃起。白鹿在空中化出牧青山人形,又是数箭,魍妖被射中后黑色血液爆散,发出大叫,张着血盆大口朝着白鹿冲来。


    是时只见甄岳抖开招幡,漂亮地从头顶朝下,画出一个月形圆环,干净利落地一抡,招幡上所有符文同时亮起。


    起初一切都没有异常,但眨眼间,重力暴涨,千百倍地陡然袭来,牧青山脚下一个打滑,被压在了地面上,潮生连声大喊,被重力压着无法转身。


    “不要突然用万古幡啊啊啊——”潮生大叫道,“我的早饭要吐出来了!”


    “坚持住!”甄岳喝道,“只需要一小会儿!”


    魍妖不住狂叫,甄岳意外于潮生居然知道自己法宝的来历。他以招幡制造出强大的力场,以魍妖为中心,成百倍的重力呈环形扩散,潮生虽处于万古幡影响的最边缘,却依旧天昏地暗,只想吐出来。


    牧青山则被压得趴在地面,浮空岛接近四分五裂。


    “现在……肉球……要变成肉饼了……”潮生艰难地说。


    甄岳:“你也是沈括的徒弟罢!这开玩笑的本领是师门传的么?”


    旋即,甄岳腾出右手,双手一撤,又抛出了一把符纸,化作飞剑袭向魍妖,那肉球已被压成了椭球形,再遭到冲击当即爆出无数邪祟之物,石神、木妖、漆黑鱼妖,甚至还有野猪被一股脑地喷了出来。


    其中个头最为魁梧的,正是上一次项弦与萧琨在玄岳山中所对战的山神,它艰难地朝甄岳冲来,却在万古幡的力量之下轰然坠地,碎开。


    “动手!”甄岳猛地将法宝一撤。


    牧青山腾空而起,拉开鹿角弓,魍妖正朝甄岳扑去的刹那,一道光柱贯穿了那肉球。


    肉球再一次在空中爆炸,牧青山没有给它另一次再生的机会,喝道:“潮生!”


    潮生站在平台边缘,双手聚起绿色光华,朝身在半空的牧青山一推,鹿角弓得到昆仑神力的加持,反曲鹿角处焕发出树木般的枝杈,箭矢闪烁出翠绿的光华,一瞬间迸射出暴雨般的箭矢,穿透了魍妖的碎块,所有碎块炸为齑粉,被生命之火焚烧,消失。


    甄岳拄着招幡,站在平台中央喘息片刻,突然吐出一口血。


    潮生快步上去,说:“你没事罢?”


    甄岳摆摆手,示意先让自己调匀气息。牧青山也随之落地,收起兵器,来到潮生身后。


    “项弦还没回来,”牧青山道,“他能打得过么?”


    潮生一脸茫然,甄岳问:“项副使也来了,他在何处?”


    正值此刻,倾宇金樽内的世界剧烈颤动,一股极其强大的能量,正在这绝世法宝的深处不住冲撞。


    倾宇金樽深处,海啸卷起,赵先生手持黑色斩马刀,朝项弦飞射而来。项弦则化作一道金光,于万顷海潮之上踏浪飞去,两人对撞!


    智慧剑威力全开,八百年前重铸入的七大现世之光席卷了倾宇金樽中的世界,光明不断卷出,照得天地辉煌万丈。


    智慧剑一出鞘,项弦全凭本能在挥剑,然而这一次他所面对的敌人远非先前可比,赵先生的速度较他更快,技巧也更为纯熟,顷刻间已到面前,两人对撼。


    赵先生右手持斩马刀,左手牢牢地握在了智慧剑的剑刃上,剑身凹槽指印处再一次喷发出魔气,轰然倒卷,袭向项弦。那是在巫山中穆天子所设下的污染诅咒,刹那间击破了项弦的防御。


    项弦大吼一声,金光与赵先生的魔气产生对冲,犹如一枚炽热的耀星与散发黑火的魔星,产生了爆破,爆破卷起铺天盖地的冲击波,令他坠入深海。


    所有的声音全部消失了,项弦拖着金光与翻涌的气泡,犹如彗星般掠向海底,在那漆黑的海域中,坠落于海底的铭文鼎喷出黑气,黑气凝聚为魔凤凰,缓慢升腾而起。


    冲进黑暗海底的刹那,金光朝着项弦身上倒流,手中智慧剑身,魔气从缺口处袭入,无声无息地倒卷。


    “项弦,”一个熟悉的声音道,“你我缘分已了,我该走了。”


    项弦陡然睁大双眼,意识与神志回到躯体中,他伸出手,想呼唤阿黄,口中却只吐出一串气泡。阿黄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君山涅槃之日,我被穆天子所污染,余下一魂,挣扎逃出。”


    “失去两魂后,是你将自己的魂力,灌注入我身上。”阿黄持续道,“如此我的一魂与你一魂彼此依附,才得以存活下来,不曾入魔。”


    项弦握紧了智慧剑,金光流转。


    “阿黄?”项弦的声音发着抖。


    “你始终不曾得到智慧剑承认,”阿黄的声音道,“正因为你独处时魂魄不全,与我相伴时,又有他魂干扰。”


    “现在,我将与你分开,将这枚烈焰真魂还予你身,去罢!”阿黄之声震响。


    “阿黄!!”项弦在那冰冷与黑暗中看见了一道火焰的光,那道光笔直地朝他胸膛射来,击中了他的心脏。


    陡然间,无数回忆袭来。


    君山之巅,火焰燃烧,凤凰在那熊熊烈火之中,即将化作灰烬,于灰烬之中再次诞生,而魔火袭来,污染了重生的烈焰,化作黑火。


    火焰中传来凤凰愤怒的鸣叫,天空一片漆黑,魔焰蒸腾,雷霆万道,涅槃之地炸开,魔凤凰随之升起,一道橙黄色的光投向东方大地。


    阴云密布的香炉峰后山,小时候的项弦穿过湿润的密林,在地上发现了一摊灰烬,与双目紧闭、近乎失去生命力量的雏鸟。他带着雏鸟回到家中,无数个日日夜夜,将它抱在怀中,紧贴着自己的心脏。


    终有一天,雏鸟睁开了双眼。


    赵先生于海面悬空,注视着海底翻腾的金光与红色火焰,随时预备着,朝冲出的项弦展开反击。


    项弦拖着金火,轰然飞射而出,他的头发化作飘飞的橙红色火焰,覆身战甲再变,犹如少年火神降世,与赵先生对撞!


    这一次,项弦获得了截然不同的感受!


    我没有失去神识?!项弦在光辉中背生双翅,掠过长空,疾射迸发出滔天魔火的赵先生。


    “很意外?”赵先生的声音充满了威严,“你的魂魄总算完整了,现在,你才算成功降神,获得不动明王的所有力量。”


    身穿光甲的项弦与赵先生兵器对撞,发出巨响,光圈在空中扩散,魔焰在这强大的金火克制之下崩毁。


    但赵先生一身修为绝非其他魔人能比,只见他挥出斩马刀,排山倒海的霸道之力涌来,将项弦推开。


    项弦斜持智慧剑,没有追击,悬空飞行于汹涌的大海上空,注视赵先生。


    “凤凰啊,”赵先生拖着斩马刀,犹如黑火流星飞来,低声道,“你与凤凰共生共命,你将自己的命魂分出,赋予了它;作为回报,如今它也将烈焰真魂还给了你,分魂以后,你那残缺的魂魄,自然无法驭使智慧剑,但莫要高兴得太早。


    “你早已受魔凤凰影响,被天子……”


    项弦蓦然睁大双眼。


    项弦与赵先生换过一式,巨响声中,彼此退开。


    “这是一个布了长达数千年的局,”赵先生在空中旋身,再次抖开斩马刀,“你当真认为自己能解开?”


    “我不知道。”项弦浑身浴火,智慧剑上,光火已化作实体,犹如蛟龙般在他的身周盘旋,“但我想,你的心中,曾经也想过,守护神州大地罢。”


    赵先生出刀过顶,做架空式:“这世道已不再值得任何人去守护。”


    “当真如此么?”项弦沉声道,“因你那反目成仇的兄弟?”


    两人再次对撼,项弦拖着凤凰的烈焰,展开庞大的双翅,犹如陨石般击中了赵先生!


    “因你那祸害百年的不肖子孙?!”项弦抵着赵先生,连着撞断高崖石山,乱石纷飞,再在真火与明王强悍之力下爆散!


    海面白浪翻腾,化作千万晶莹水珠,沿着他们掠过的白色通道温柔四散,犹如迸发的银河般耀眼。


    赵先生身在空中,转念横过斩马刀,凝聚修为,黑刀上隐隐绽放出紫色光华,数下对撞,兵刃相接,斩马刀被智慧剑斩出极小的缺口,项弦再出剑!


    接连三剑,巨响声互斩犹如洪钟震响,最终一剑迸发出破音!


    “抑或因你出尔反尔,被杀掉的那位,曾全心相信过你的亡国之君?!”项弦震喝。


    刹那间赵先生双目陡然睁大,随着项弦全力以赴的一剑,斩马刀折断!赵先生坠入礁石之中,激起滔天海水。


    项弦弃智慧剑,空手而上,赵先生缓慢起身,两人拉开了太祖长拳架势。


    “谁教你的?”赵先生沉声道。


    项弦身上,降神的金光流散,只余凤凰留下的烈火,他使起手式,目光锁定了赵先生全身。


    “大宋。”项弦沉声道。


    拳脚如风,赵先生与项弦对撞,彼此以长拳招架、格挡。赵先生拳式如怒海巨鲸,项弦则如长空飞鹏,拆解招式之际,魔焰与光火对冲,映得天地间一片赤红,天空幻化出霞光,大海则漆黑一片,犹如墨色。


    “凤凰儿,你究竟在为什么人而战?!”赵先生之声响彻天地,“生者日日夜夜,无穷无尽地受苦,死后归入轮回,来世亦不得解脱——”


    “人生确实苦短,”项弦抽出手,撤回招数,继而化作一道霞光疾掠,“但我不曾想过放弃。”


    赵先生同时与项弦出最后一式,赵先生出拳,项弦出掌,拳掌交替,彼此所修俱是刚猛霸道的武学,迸发气劲的刹那,真火与魔焰被压缩到受力的一个点上。


    “你背叛了自己。”项弦双瞳清澈,倒映出沐浴着黑火的赵先生,“让我接替你,将这个使命继续下去罢。”


    赵先生一笑,撤拳,凝聚双方毕生修为的一掌顿时尽数朝他涌去,烈火轰然爆射,化作一道圆盘展开,继而收束为一道橙红色的光柱。


    赵先生在空中解体,幻化出无数光点飞射,魔气被吹散后,现出伟岸的凡人之躯,铠甲崩碎,肉身飘零。


    “用它打开天魔宫的入口。”赵先生说,“我期待你与穆天子的一战,既各有抱负,大地的宿命,就交给你们去决定罢……”


    项弦难以置信,低头看自己手背上,倏然间有符文光芒亮起,那是对拳之际,被赵先生锁住手腕时,所按上的一个烙印。


    巨响声中,魔种出现,远隔万里的未知之处传来一股力量,牵引着魔种犹如流星般飞走,但项弦没有再给魔王这个机会,抬手于空中虚招,智慧剑再次出现,符文亮起。


    项弦站在礁石与海浪中,双手同持幻化出光芒万道的智慧剑。


    “驱魔!”


    项弦平地而起,追上飞离的魔种,空中绽放出一道光环,魔种被摧毁。


    海面变得平静起来,黑色的凤凰从海中升起。


    “阿黄?”项弦蓦然转头,手中依旧紧握着智慧剑。


    “杀了我,这是最后的机会,趁我仍有意识。”魔凤凰的声音道,“项弦,用剑摧毁我被魔气所影响的心智。”


    “不,”项弦沉声道,“阿黄!回来!”


    魔凤凰的全身已被魔气侵蚀,唯独双目还闪烁着黄光,金黄色的光泽正在缓慢消褪。项弦吼道:“阿黄!回来——!”


    项弦迸发出金光,腾空而起,冲向魔凤凰。魔凤凰欲腾空飞走,项弦却猛地抱住了它,心脏位贴在了魔火迸射的凤凰背上,咬牙道:“不,不行!你不能就这么屈服!将我的魂魄带去!


    “阿黄——!”


    倾宇金樽内的空间开始解体,潮生与牧青山、甄岳所站的平台不住瓦解。甄岳吼道:“得马上找到出口离开这儿!”


    “不行!”潮生道,“哥哥还在里头,我来帮你!”


    甄岳祭起法术,竭力稳定倾宇金樽内的世界,潮生释放法力,衣袍飞舞,身周绿光绽放,双手回拢,刹那间全身迸发出无数枝条绿叶,长发纷飞,化为藤蔓,双手按在了甄岳背后。


    甄岳短时间内被巨力涌入,险些吐血。牧青山道:“有东西要冲出来了!当心!”


    所有人面前,浮空岛深处,空间扭曲,紧接着发出爆炸!


    拖着魔火的凤凰疾冲而来,两处空间同时破碎,所有人大喊一声,潮生撤手,牧青山化作白鹿,接住了潮生,潮生猛地抓住了甄岳的手腕。


    项弦单手提智慧剑,另一手抱紧了魔凤凰脖颈,轰然冲出了虚空!


    “哗啦”一声,冰冷水流涌来。


    天魔宫中,被置于祭坛上的神器崩了一角,穆天子猛然转头,只见神器于天魔宫隐没,逐渐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洞庭湖正上方,犹如琉璃瓶般的一枚法器从高空坠落,继而崩开一道缺口,海量的魔气被轰然释出,在空中化作一道斜掠的光芒。


    冲出倾宇金樽世界的刹那,项弦被爆破冲开,潮生骑着白鹿,拖着甄岳飞了出来。


    “哥哥——!”潮生大喊道。


    甄岳翻身,喝道:“把倾宇金樽抢回来!快!”


    牧青山之声道:“潮生!”


    倾宇金樽在空中旋转,绽放出光芒,隐隐间黑气笼罩,即将再一次消失。


    项弦先是被魔凤凰拖进了水中,转瞬间再次突破冰冷湖水。


    “萧琨!阿黄入魔了!”项弦被魔凤凰拖出水面。


    应声虫另一边没有回答,项弦的心陡然一沉。


    “萧琨——!”项弦喝道。


    应声虫上,魔气震荡缭绕,项弦难以置信地抬头,魔凤凰已载着他,即将飞向远方。项弦知道自己必须马上作出决定,否则将被它带去天魔宫,萧琨生死未卜,弃他于不顾,极可能酿成无法弥补的大祸!


    三、二、一,项弦果断放开了魔凤凰。


    魔凤凰沐浴着黑火烈焰,长鸣一声,疾射向大地东面。项弦转头,双目通红,从高空入水,射出一道笔直的光,通往水底大禹遗迹。


    大禹遗迹深处:


    撒鸾:“我……我……萧琨……”


    撒鸾的眼中充满了恨意,发出大喊。


    “还有什么说的?”萧琨眼中蓝光敛去,声音里带着几分悲伤之意。


    “我不会原谅你……萧琨。”撒鸾颤抖着道,“你抛弃了辽国,抛弃你的族人,与宋狗勾结一处……耶律家永远不会原谅你——!”


    萧琨眼中出现了泪水,低声道:“撒鸾,结束了。”


    撒鸾不知从何处迸发出强大的力量,化作一团黑火,挣脱了束缚朝萧琨冲来。


    “斛律光!”萧琨一声清喝。


    斛律光沿着满是泥泞的地面刷然滑来,萧琨双掌回圈,左手在最后一刻搭住撒鸾脖颈,将他朝自己怀中一搂,把他抱在了身前,右手按住他的胸膛,迸发出强劲法力!


    斛律光出现在撒鸾背后,双掌齐出,按在了撒鸾的背上,催动心灯。


    霎时间萧琨那得自尸鬼一族的幽冥烈火与心灯光华展开了对冲,形成奇异的漩涡,撒鸾痛苦不堪,狂吼一声,身上魔焰在法力的暴风之中破碎、消散。


    “魔也是需要修行的。”萧琨低声道,“你初得魔气,不潜心修行,便冒冒失失地来报仇,修为太浅,技不如人,只有死路一条……撒鸾,你就是这样啊,无论做什么,都沉不下心。”


    “啊啊啊啊啊——”撒鸾嘶哑着狂吼,被萧琨搂在身前,奋力挣扎,却无法脱开。穆天子所赐予他的力量在萧琨强大而浩瀚的法力前被吹散,他开始恐惧、剧颤,起初的愤怒化作最深层的恐慌,那是预感到死亡即将降临时的错愕。


    斛律光不敢撤手,用尽了所有的修为,萧琨则温柔地抱住了撒鸾,身上蓝光散开,再回卷,撒鸾的身体在法力的冲击之下魔气尽散,恢复凡人躯壳,而心脏处跳动的魔种在心灯的照耀之下开始焚烧,化作一缕青烟散去。


    天魔宫中,一盏魔气燃烧的灯中,火焰逐渐暗淡。


    穆天子正竭力收回倾宇金樽,不得不再次分心,抬起手,正要拢住火苗时,火苗中却透出心灯的光华,轰然一闪,弹开了穆天子的手,就此彻底熄灭。


    “我……不甘心……”撒鸾的身体变得透明,海量的法力被注入躯体后,出现短暂的灵体化迹象,他的四肢与经脉被心灯与死亡之力同时破坏,此刻纵然萧琨撤去对冲,撒鸾亦将化作污血,无法再活下来了。


    斛律光亦到了极限,无力支撑,撤去法力,不住喘息,歪倒在地上。


    萧琨闭上双眼,左手放开撒鸾后颈,右手却始终抵在他的胸膛处。


    “去罢,”萧琨说,“归入天地脉的轮回中,那里不再有亡国之恨,也不再有痛苦。”


    撒鸾:“不!不——!”


    “对不起。”萧琨满面泪水,颤声道,“对不起,先帝。”


    蓝光轰然爆破,那是凝聚了萧琨毕生功力的一击,魔气散尽后,撒鸾的凡人之躯再无法抵挡,瞬间被吹飞化作千万粉末,在他的面前温柔地散开,一枚小小的石制摆件落地,四分五裂。


    与此同时,萧琨怀中,另一件石制摆件同时碎裂,喷发出黑气,萧琨陡然睁大双眼,正要抵挡之际,魔气缠住了他心脏处的内丹。


    无数过往回忆袭来,痛苦与不甘攫住了他的三魂七魄,上京城的烈火,哭喊着逃亡的族人,撒鸾愤恨又悲伤的大喊……


    萧琨吐出了一口靛蓝色的血。


    一道金光从天而降,大禹遗迹顶部,石层坍塌,伴随着巨响,洞庭湖水涌入。


    高处迸发灿烂光华,犹如旭日初升,照耀着抬头的萧琨。


    伴随一声清喝,项弦划出一道光痕,轰然坠向战团中央,抵挡在了萧琨身前,蓝色幽火与橙金之光彼此缠绕。


    萧琨颤声道:“项弦?!”


    项弦双目不再如从前喷出金火,而是闪烁着清醒意志,站在萧琨面前,注视他胸膛内燃起的黑火。萧琨在这神祇之威中不住颤抖,诸多念头逐一闪过心头,魔气攀上他的脖颈,侵入他幽蓝色的双目。


    魔焰的声音在萧琨心中回荡不休:


    要不是你……撒鸾就不会死……


    若非与你相识,绝不至于弃我使命不顾……


    六亲缘薄,注定是带来厄运之人……


    萧琨站在那金光前,体内魔气与身前金光剧烈对抗。他下意识地想退后,强大的意志力却令他驻足,他一手颤抖着想举刀刺穿项弦的胸膛,另一手则发着抖,按住紧握刀柄的手腕。


    “我……”萧琨颤声道,“为我驱魔……项弦……”


    众多念头闪过,但手腕上那红绳却拖着他,抬起一手,不断朝向项弦。


    项弦身覆不动明王之光铠,展开背后火红翅膀,犹如神祇降世,悬浮于萧琨面前。下一刻,萧琨胸膛魔气暴涨,发出痛苦大喊。


    项弦猛地抱住了他,吼道:“萧琨!”


    两人在崩塌的遗迹与压顶的水流中紧紧拥抱,全身流动的血液仿佛发生了共鸣。金火袭来,萧琨蓦然惊醒,在那大喊之中,于三魂七魄间缠绕的黑气被不动明王之金火焚烧殆尽!


    黑气砰然消失,项弦放开了萧琨,萧琨浑身伤痕累累,不住喘息,与他对视。


    “你办到了。”项弦沉声道。


    又一声疯狂的嘶吼,从崩塌的遗迹中传来。


    两人同时转身,面朝那宏大的巨兽——鲧。


    “还没有结束!”萧琨道,“得斩杀这家伙!”


    撒鸾被彻底净化,鲧受到前所未有的刺激,同时举起了所有的触手,口中喷发出滔天的水流,遗迹瞬间被冲垮。苍狼一口叼住斛律光后颈,拖着他离开鲧魔面前。


    “你先引开它!”保持着降神状态的项弦大声喝道。


    萧琨祭起幽蓝烈焰,接连顺劈,鲧魔那庞大的身躯带着洪水以碾压之势强行撞了过来,萧琨与项弦在它的面前一如蝼蚁。


    萧琨蓦然意识到,项弦已解放了智慧剑的全部威力,这一刻,他就是神明降世,然而不同于之前,他的身畔再没有那飞舞旋转的光团,阿黄不见了。


    “阿黄呢?!”


    项弦没有回答,只是不住拔高,追着鲧魔的头颅飞去,一抖手中智慧剑,幻化作大日金轮,呼啸着斩下它的六七根触手。然而身在水中,魔气疯狂涌来,鲧魔顷刻间便肢体再生。


    “阿黄呢!”萧琨再次喝道。


    “把它带到湖中央去!”项弦喊道。


    萧琨侧身斜持唐刀,释放水系法力,湖底瞬息成冰,升起冰柱,令他面朝这惊涛骇浪与空中飞掠的项弦。


    洞庭湖开始翻腾,以君山前的湖心区域为中点,掀起了巨浪。岳州不少百姓发现了这异变,城中更有士族涌向岳阳楼高处,远远观看。


    湖面的浪涛涌向君山,甚至袭向岳州的诸多码头,船家纷纷避让,将船划往高处靠岸。那是真正的“波撼岳阳城”,孟浩然在近四百年前写就的诗篇,竟是成为当下景象,围观人等无不称奇。


    鲧魔从湖心处浮现之际,岳州城百姓发出了恐惧与震惊的大喊。


    它的个头实在太大了,犹如上古传说中的巨鲸,所有触手伸向天空,触手上的魔人喷发出水流,数万只触手密密麻麻,指向天际,那是三千年里,每一次洪灾泛滥,丧生于湖水中的凡人。被深锁于湖底大禹古迹中的鲧带着对三千年前水患的不甘,攀爬向一具又一具尸体,将它们纳入自己的身躯,化作魔躯的一部分。


    它的内心只有一个执念——吞下天地间所有的云雨,令洪水泛滥的大地再次恢复生机。那个念头已盘桓了足足三千年直至现世。


    鲧堪比城市大小的魔躯发出哀嚎,魔枪贯穿了它的身躯,爆发出洪水,洞庭湖水面开始缓慢上涨,积攒了三千年的魔气与水流即将彻底爆发而出。


    第65章 洞庭


    天魔宫中:


    穆天子已无暇顾及其他,他甚至放弃了撒鸾,释放魔火,笼罩着即将彻底隐去的倾宇金樽。


    同一件法宝在世界的两个角落若隐若现,此时甄岳全力以赴,左手释放出法力,笼罩住倾宇金樽,与穆天子开始争夺法宝。


    洞庭湖上:


    甄岳右手一扬,指间现出一张绘有密密麻麻的、极其复杂花纹的龙形古符,大喝一声道:“显形!”


    天魔宫中:


    穆天子撤手,眉目间现出怒意,弃倾宇金樽,双手笼罩魔气,开始施法。转瞬间,王座后的那魔枪飞向他手中,迸发出凛冽黑焰。


    随着他的倾身,调动全身力量,魔枪射出天魔宫,朝着大地飞射而去!


    洞庭湖上:


    白鹿载着甄岳,飞向倾宇金樽,古符贴上琉璃瓶的刹那,天魔宫与洞庭湖空中同时震响,天魔宫内的倾宇金樽彻底消失。洞庭湖高空,旷世法宝显形,被甄岳成功收走。


    遥远天际,一杆带着黑光的魔枪呼啸而来,穿过长天与阴云,疾取甄岳!


    “当心!”牧青山在空中幻化人形,反手开弓。甄岳早有准备,猛地侧身,在千钧一发之际轻巧避过。魔枪掠过甄岳身前,目标却并不是他,而是斜斜击中了洞庭湖中的鲧魔。


    鲧魔被魔枪穿过,顿时炸出魔气,爆出滔天洪水。


    苍狼与斛律光被卷向湖畔,苍狼拍了斛律光侧脸一爪,喝道:“起床了!”


    斛律光惊醒,吼道:“萧大人呢!”


    湖水上涨的速度加快了,宝音道:“水太急了!我抓不住他!”


    他们被湖浪冲到岸边,乌英纵几下纵跃冲来,喝道:“老爷和萧大人呢?!”


    “我不知道!”宝音道,“我们不与你家老爷一组。”


    乌英纵:“我看到阿黄了,阿黄怎么了?”


    自从湖面发生异变,乌英纵便攀上了客栈高处,看见魔凤凰冲出的一刻,而湖水再次凝聚为巨浪,这一次的浪涛铺天盖地,在鲧魔出水后,威力已绝非“风浪”可形容,朝着岸边排山倒海涌来,所有人同时大喊,被浪撞向岸畔树林。


    “回客栈去取潮生给你做的兵器!”宝音最后大声道,“就放在榻上!”


    “什么?”乌英纵跃上树,避过第一波巨浪,茫然道。


    “晾衣杆!”宝音道,“那是潮生给你做的!里头有他的绿枝!”


    乌英纵顿时明白了,被卷进湖底的,是对他而言,这辈子最重要的二人,必须马上把项弦与潮生救出来,哪怕搭上性命也在所不惜。


    牧青山与苍狼各自载着甄岳与斛律光升空,躲过惊涛骇浪。湖水已涌向岳州城的城墙,还在不断上涨,城中百姓慌张逃离,守卫竭尽全力,将城门关上。


    潮生被一个浪头打进了湖中,一个黑影泅水而来,抓住了他,乃是乌英纵所化的巨猿。


    巨猿一手搂着潮生,以肩膀托着项弦,升上湖面。


    他们同时出水,四面八方全是断木与被冲散的舢板,巨猿托起潮生,让他到水面上去。


    “阿黄怎么了?!”巨猿问道。


    潮生极快就恢复了清醒:“阿黄失踪了!哥哥们呢?!”


    巨浪再一次涌来,险些将他们当头砸进湖底。岳州城水位已漫过城门中线,在那移山填海的力量之下,城门垮塌,洪水涌入了岳州,城门犹如咆哮的巨口,喷出怒涛,冲进大街小巷,所有人发出大喊,四处逃散。


    巨猿快步攀上岳州城墙,吓得无数百姓逃离。潮生祭起山河社稷图,喊道:“那棍子!是我给你做的!”


    乌英纵一抖齐眉棍,守护在潮生身前。


    萧琨站在湖心处的冰峰之巅,吸引鲧魔所有的注意力,反手一记万象刀气掠去,水系之力聚起排空巨浪,凝结为长达数里的冰墙,以抵挡湖水翻涌。然而法力在自然的巨力之下实在太渺小了,哪怕萧琨这等人世间的绝顶高手,亦难以与洞庭湖抗衡,湖水呼啸涌来,登时将冰墙拍得粉碎。


    鲧魔拖着刺穿身躯的魔枪,不住震荡。


    “我快支撑不住了。”项弦虽已在降神时处于清醒,能控制意识,但极长时间全力以赴,终于到了强弩之末。


    “还有多久?”萧琨不住计算鲧魔冲来的轨迹,接受魔枪的灌注之后,它的触手变得更多了,朝不断转换方位的萧琨当头扑下,每一次扑来,都掀起巨浪。萧琨也到了力竭之境,全靠意志在苦苦支撑,以法术幻化出冰墙,阻拦鲧魔冲进城中的轨迹。


    他沿着那连环崩塌的冰墙,避开鲧魔的正面袭击。项弦之声从应声虫内传出:“还有一剑!”


    “天地一逆旅!”萧琨不住计算距离,将鲧魔引回湖心,拼着自己被智慧剑一同重创的风险,双刀齐出,掀起高达十丈的巨浪,巨浪瞬息成冰,辉映着空中疾射而下、手持智慧剑的项弦。


    “同悲万古尘!”项弦拉开剑式,以一句驱魔诀,与萧琨时间相合。


    “驱魔!”两人同时震喝。


    智慧剑威化作一道横亘天地的金光,幽火横扫而去,剑光平扫而来,犹如光浪般掠过鲧魔,将它一分为二,连带着萧琨亦被剑势摧向湖中!


    鲧魔发出震撼天地的怒吼,身躯彻底崩碎,数千年所积聚的水流涌出,洞庭湖爆发了有史以来至为猛烈的洪患,湖水一刹那拍过了岳州城墙,君山化作孤岛,更为汹涌的巨浪呼啸着卷向南岸。


    潮生全力以赴,祭起山河社稷图,湖畔巨石涌起,形成重重叠叠的山峦,开始为岳州全城百姓抵挡洪水。


    乌英纵将齐眉棍插于地面,双手掐了个法诀,沿岸植物疯狂扩展,与石山交错,洪水形成了第一波对撞。


    “必须把水弄走!”牧青山喊道,“这样坚持不了太久!”


    岳阳楼前,甄岳催动倾宇金樽,吸入涌向岳州的湖水。牧青山道:“能行吗?”


    宝音:“它在漏啊!大哥!你吸多少它漏多少!”


    甄岳大声道:“倾宇金樽被打破了!我没有办法!”


    斛律光:“前面在吸,后面在漏!能先把它补上吗?”


    甄岳已说不出话来,宝音与斛律光、牧青山同时出手,帮助他稳定法宝力量。


    鲧魔崩碎,它喷出重重阴云,冲向天际,浓重的黑云之中雷霆万道,电光闪烁,暴雨倾盆,世间犹如陷入末日。湖水依旧没有停歇,岳州已化作一片汪洋。


    黑暗中,项弦脱力坠落,被萧琨带着再次浮起,在冰冷湍急的水流里,彼此都剧烈地喘息着。


    项弦恢复了意识,望向四周,再看紧紧抱着他的萧琨。萧琨一手抱着断裂的木柱,另一手牢牢搂住项弦,在巨浪中载浮载沉,他们就像浮在海面上的扁舟。


    “怎么办?”项弦道。


    萧琨眼中带着茫然,虽然他们成功地阻住了鲧魔的行进路线,没有让它冲进岳州,洞庭湖中却已洪水滔天。


    项弦望向周遭,他看见了无数现于水面的屋顶,哭声、喊声从远方传来,阴暗的天幕之下,戾气再一次聚集。


    天魔宫中,穆天子从容走向高台一侧。


    “耶律先生被净化了。”穆天子沉声道,“赵先生放弃永生,背叛了我们。”


    两名魔人于高台下现身,穆天子却很轻松:“但最后的时刻即将到来,请各位协助我。”


    “是,天子。”赢先生与燕燕同时躬身行礼。


    穆天子一身漆黑王袍无风自动,六尊墨鼎中,刻有“宋”字的鼎上,开始疯狂吸摄大地生灵死后所释放出的戾气,火焰逐渐升腾,与其余五尊巨鼎呼应,魔焰顺着地面回路流淌,注入中央的黑色巨树之中。


    魔凤凰展翅飞来,停在了穆天子的肩前。诸事俱备,只待最后的古鼎力量搜集完成,新的树便将取代句芒,赋予神州大地全新的未来。


    昆仑山,白玉宫。


    皮长戈走出正殿,望向高处的神树,神树之叶转瞬间飞快变黑、散落,树木开始枯萎。


    禹州喃喃道:“这不行啊,太不让人省心了。”


    皮长戈:“又得下去了。”


    禹州做了个手势,示意皮长戈稍等:“再去一次人间,你就活不成了,交给我罢。”


    皮长戈:“老弟,千万当心。”


    禹州化身为龙,飞出了白玉宫。


    洞庭湖湖水仍在上涨,滔天的巨浪不知何时才能退去。天空中的乌云再一次降下倾盆大雨,所有能看见的景物都被淹没,君山不断变小。


    萧琨:“得救百姓!救多少是多少!”


    “我想想办法……一定有办法。”项弦与萧琨在湖面上载浮载沉。


    顷刻间,项弦说:“交给我罢。”


    项弦搂过萧琨,使劲摸了摸他的额头,笑了起来,放开他,继而转身,再次投入湖中。


    “等等!”萧琨突然涌起不祥的预感,吼道,“你要做什么!回来!”


    项弦舒展身躯,一头钻进了湖中,萧琨放开木柱,随他坠进了水里。


    湖面泛起了红光,犹如一轮旭日在冰冷的水流中出现,烈光万道,朝着四面八方蔓延,火焰跳动,伴随着烈焰真魂的苏醒——


    ——项弦周身裹着赤红色的光华,从湖中升起!从阿黄身上得回了缺失的魂魄以后,项弦修为全开,已远非往昔可比,释放出了阿黄赋予这魂魄上的烈焰。


    一轮红日于湖中初升,所有人竟是忘了险境,难以置信地注视那轮烈日。项弦的双目化作金红,一手指向天际,他的三魂七魄正在燃烧,从凤凰处得的烈焰在此刻爆发出堪比创世的强大力量。


    萧琨低声道:“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一起罢。”


    烈焰真魂与萧琨的靛蓝色内丹同时出现,两人近乎同时化作灵体,凤凰的烈火之中,隐隐现出了金龙的形态。萧琨与项弦带着法术的光芒环绕彼此旋转,速度越来越快。


    萧琨平持万象刀,指向项弦;项弦背后展开凤凰火羽,出手,握住了唐刀。


    霎时间真火爆破,贯注入这巨大的龙卷之中,洞庭湖水被卷向天际,再一次抽走涌向南北两岸的巨浪,水流回转,借萧琨的水系真力注入龙卷中;而火焰龙卷将湖水蒸发为云雾,化作气蒸云梦泽之奇景,折射着那火龙的瑰丽之光,源源不绝地升上天际。


    一声龙吟,禹州的龙躯出现于层云深处,狂风卷起,龙的力量释放,将重重云层驱向神州大地的四面八方。它从洞庭湖高处升起,再一个俯冲,云层犹如被神祇的巨手推散。


    天魔宫高台前,本已升腾而起的魔火再一次变得微弱,穆天子现出难以置信的神情,蓦然转身,双目透过云雾,望向下界。


    山河社稷图制造出的群峰下沉,归于湖畔,植被沉寂于大地,洪水退却,沿着岳州城门与南北两岸撤回洞庭湖。


    高处那火焰龙卷依旧绽放出万丈光华,一片狼藉中,湖面波光粼粼,上下天光,一碧万顷。


    项弦与萧琨释放出了所有的力量,失去意识前最后的瞬间,仍以手指互握,腕上的红绳手链依旧将他们相连,坠入湖面的刹那,发出轻响,荡起阵阵涟漪,朝着四周扩散。


    夕阳西下,金光照耀着君山与万顷霞光荡漾的洞庭湖面。


    翌日清晨:


    天蒙蒙亮时,萧琨醒了,朦胧的晨曦中下着小雨,远方有哭声依稀传来。


    他坐起身,发现身上盖着项弦的外袍,正在一处敞厅之中,外头正有动静。斛律光入内,说:“萧大人。”


    “项弦呢?”萧琨清醒少许,问。


    “老爷在与知县相谈。”斛律光留下来负责照顾萧琨,以免再出意外。


    萧琨走出敞厅,洞庭湖的洪水已退,伙伴们都不在。潮生与乌英纵去治疗百姓们;牧青山与宝音难得地结伴行动了一次,前去协助城防军队清理洪水后的废墟,救出被困的城民。


    岳阳楼最高处,这里是洪水尚未浸没的区域,萧琨走上楼前平台,岳阳楼南北通敞,分别面朝洞庭湖与岳州城两个方向,城外湖水已恢复平静,城中则到处是倒塌的房屋与棚寮。


    项弦在塌方的城墙下与刘知县相谈,萧琨便下了岳阳楼,踏着断木与泥泞涉过水坑,走向项弦。


    项弦双目通红,十分疲惫。距离昨日傍晚的洪水已过一夜,岳州军民集体出动,辟出暂时的避难处以供无家可归的百姓们居住。幸好眼下仍是夏季,若是寒风凛冽的秋冬,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我将以驱魔司名义上奏朝廷。”项弦说。


    “那就有劳项大人了。”刘知县如释重负,毕竟防洪抗涝,乃是地方官政绩中极重要的一项,天灾面前,城墙被冲垮,最轻的处罚是降职,往重了追究可是要流放的。


    项弦看了萧琨一眼,萧琨清楚这不能怪知县,也安抚了一番。


    “好点了?”项弦问。


    “嗯。”萧琨答道,“你呢?”


    两人再一次落入湖中后便陷入了昏迷,最后被乌英纵捞起。萧琨醒来后看见项弦犹如变了个人般,往常的精气神一夜间就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则是眉目间的阴郁。


    萧琨自己也很难受,他亲手杀了撒鸾。尽管他知道在当时的情况下自己必须这么做,但撒鸾之死,依旧给他留下了难以愈合的伤痛,宿命之下的无力,眼睁睁看着使命的破灭,令他心脏一阵一阵地作痛。


    “还行。”项弦疲惫地出了口气,说,“当务之急,是解决岳州的问题,其他的回头再说罢。”


    萧琨点了点头,两人环顾四周,走进被洪水浸没过的废墟中,设法协助救灾。


    洞庭湖水涌入之际,外沿被山河社稷图临时抵挡,最严重的受灾区域是被冲塌的南城门,以及沿城中主道所延伸的两侧楼宇,大多为商铺与酒楼等地,民宅反而较少。


    项弦与萧琨依旧身穿粗麻便服,与城中百姓服饰相似。萧琨见有倒塌的房屋,便快步上前,扛起梁柱,项弦过来搭手,两人齐心协力,将木柱挪开,放出里头被困的居民。


    他们醒来见面后,彼此近乎没有对话。百姓不住道谢,项弦艰难道:“不……客气,你们倒是先快点出来啊!”


    萧琨沉默片刻,与项弦对视,项弦又转而以肩抵着随时要塌下的一面墙,对视时,他们突然异口同声说:“对不起。”


    接着又同时现出迷茫表情。


    “你对不起什么?”萧琨道。


    “我没有救回阿黄。”项弦说。


    萧琨道:“我差点入魔了。”


    “你就是固执。”项弦不悦道。


    他们停下动作开始说话,被困的百姓又一起叫喊。


    “别拿东西!”项弦朝底下人说,“都是身外之物,有什么比性命更重要?我们要放了!”


    待被困之人忙不迭逃出,萧琨数“一二三”,两人同时撒手,墙壁彻底倒下,淤泥飞溅,洒了他们一头一身,狼狈不堪。


    项弦道:“但我尽力了。”


    萧琨正要解释,听见不远处有人在喊“救人啊——”,项弦只得转身快步过去。


    那儿有一辆牛车,正卡在井里头,项弦朝里面看了眼,车夫扒在车上不停叫喊。


    “来,我给你二两银子,”项弦说,“你演示一下,怎么才能把车给赶到井里?”


    萧琨:“……”


    车夫:“发大水!小哥!您行行好!”


    项弦:“发大水也不可能把你的车给冲进井罢!不是都该冲上屋顶么?”


    项弦垂下绳索,先是救上那车夫,又要救他的牛,萧琨只得下去把绳索缠住那牛,项弦又在上面吃力拉绳。


    “谁也想不到。”萧琨说,“但这已是万幸。”


    项弦拉动绳索,看着萧琨,萧琨只想解释,项弦却道:“让我一个人拉么?这是一头牛啊!”


    萧琨回过神,当即上前协力。


    两人一起救了车夫的牛,俱气喘吁吁,歇了好一会儿。项弦眼里那悲伤神色又回来了,说:“但我很难受,萧琨。”


    这天清晨时项弦就起来了,他没有急着救灾,而是先朝乌英纵查问经过后,仔细复盘了一番,最大的问题在于,他们当时是否真如萧琨所言,须得分兵行动。但如果不分兵,甄岳只有死路一条,而当时周望明显正在炼化阿黄。


    大伙儿一起行动的话,既救不了阿黄,还保不住这许多人的性命。当然,若老天眷顾,运气爆发,先救下阿黄再成功诛杀鲧魔,净化撒鸾,也并非全无可能。


    只是事情既已发生,其他的预设就再不存在。


    城中大道上,岳州望族王家的家兵也出来救灾了,王氏派出了他们的长子与萧琨、项弦见面。城中统计了伤亡报告,目前死亡与失踪的共计三千之数,唯独灾害所摧毁的房屋甚多。


    项弦与萧琨全身满是淤泥,离开主干道。半日过后,城中逐渐恢复。


    “今夜再歇一宿,”萧琨说,“明天就得回去了。”


    “嗯。”项弦望着四处的积水,没有作声。


    萧琨伸手要搭项弦的肩膀,项弦忽起念转身离开,萧琨便搭了个空,但项弦注意到了他这个动作,复又过来,与他抱了下,权当对彼此的安慰与鼓励。


    城中另一面,苍狼以硕大的躯体顶开破损的木屋,那是岳州城的陋巷区,内里住了不少乞丐,洪水涌来时,此地乱搭的棚寮受害至为严重。


    牧青山依次从里头把人拖出,有鼻息的扶到一旁,已死之人则抱到主路上,盖上麻布,留待官府处理。


    苍狼注视牧青山出出进进,问:“还有么?”


    牧青山答道:“坚持不住了?”


    宝音的声音道:“我肩膀扭着了。”


    牧青山转身进了陋巷深处,拖着一根断裂的木柱出来,苍狼侧过头,以脖颈抵住木柱,支撑在塌方区域,暂且令其稳定。


    苍狼松了口气,变幻为人形。一番忙碌后,宝音也十分狼狈,上身的白色里衣全是泥迹。


    “在这儿等。”牧青山说,“我再进去检查一次,免得还有人不能吭声。”


    宝音:“我陪你。”


    宝音跟随牧青山进入陋巷深处,两侧都是被洪水冲垮的屋寮。牧青山四处张望,继而以耳朵开始倾听,眉头微蹙,辨认风中是否还有活人的呻吟声。


    “喂。”宝音说。


    牧青山:“?”


    牧青山转头,宝音想了想,摸出一枚玉扳指,递给牧青山。


    牧青山不明所以:“什么?”


    “给你。”


    宝音竟有点紧张,手中摊着玉扳指。牧青山不接,宝音仍执拗地递着,不愿将礼物收回。


    牧青山充满迟疑,一手将伸未伸,宝音终于等不及,拉起他的手,将玉扳指硬塞了进去。


    “没别的意思。”宝音不耐烦道。


    牧青山不再拒绝,打量宝音片刻,将玉扳指收起。


    陋巷内已经没有人了,但突然间一侧房屋发出了断裂之声,连锁垮塌下来,宝音马上道:“当心!”


    她变幻为苍狼,猛地将牧青山一扑,以肩背承受重压,牧青山马上将身体蜷起,收缩身形,以便保护他的巨狼同时蜷缩,减少被击中的危险。


    但倒塌的建筑避开了他们,四面八方整条街道的建筑一瞬间歪倒下去,唯独中间点处,环抱牧青山的苍狼身周,形成了一个圆形区域。阳光从层层乌云后照下,落在他们身上。


    潮生一整夜耳畔都是哭声,睡得很不安稳。


    这天起来后,他想为受灾的百姓们做点什么,却发现自己的医术派不上用场,只因洪水不似地震,没逃出来的人都被淹死了,而活着的人,也不需要医治。


    他们只能哭,披头散发地哭,撕心裂肺地哭,肝肠寸断地哭,听得人剜心般的难受。


    城里经过初步清点与救援,已将被困的百姓全部救出,校场上躺着一排排的尸体,上面盖着麻布,小孩子们则守在死去父母的尸体旁。


    斛律光穿过校场,不时停下,一手发着心灯的光,按在略大的孩童额上,片刻后指指场边的潮生与乌英纵,示意他们过去。


    “我给你们准备了点吃的,”潮生重新打起精神,说,“来,大伙儿都过来罢。”


    乌英纵提着一个布袋,里面装着肉馅饼,分发给无家可归的孩子们。


    “能给他们找个住的地方么?”潮生小声说,“我听见上回你和赵构说,在洛阳有个院子。”


    “官府会管的。”乌英纵答道,“辽人的孩童,是因为没人管。”


    傍晚时又下起了雨,湖畔先前驱魔师们居住的酒楼位置最好,受灾也最重,已被彻底冲毁,幸好老板一看势头不对便逃了。而驱魔师们在刘知县的坚持下,挪到岳阳楼中暂且歇脚,预备明天一早就启程回开封。


    洗过澡后,萧琨开始整理本地官府呈予朝廷的文书,包括初步伤亡报告、受灾后的请援,以及诸多官员的罪己奏。


    萧琨湿透的长发披散,过来项弦身边坐下,谁也没有说起这场大战,他们必须先休整,大家都很疲惫了。


    岳阳楼内点起油灯,傍晚时天色灰戚,虽是夏季,却因满天满地的雨下个不停,气温降了下来。


    “明天就是端午了。”甄岳也回来了,先前他前往城中,查看倒塌的屋舍,参与了洪水后的重建规划,看到死伤,神色十分凝重。


    “甄兄,”项弦检查琉璃瓶,说,“这东西我修不了,只能带回杭州,让令堂想办法了。”


    “副使身为沈大师的亲传弟子,既然说修不得,”甄岳说,“甄家自然也无计可施,只可惜人间再无倾宇金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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