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翻盘
地渊神宫中:
项弦在王座附近转了一圈,看见王座后有一尊神像,便在神像前长身而立,嘴唇微动。
阿黄:“你在拜神?”
项弦:“你是不是想说‘现在是拜神的时候吗’?”
阿黄:“你知道她是谁?”
项弦:“不知道。”
阿黄:“那你还拜什么!还不快找路出去?!”
项弦转了两圈,实在没办法,捡了根掉在地上的箭杆,去戳那噬尸魔花,每当他靠近少许,那些花就会隐隐预备,随时要张开大口朝他猛地袭来。但他始终站在安全距离外,观察这些花朵,时不时戳它们几下,看这些花无可奈何的模样。
“算了,你实在太闲的话,还是去睡觉,”阿黄说,“别在这儿胡搞。”
项弦:“我正在想办法,耐心。你看,这花不长脚,不会追过来吃咱们的。”
项弦又走到另一朵食尸花前,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朝阿黄介绍道:“你看,这位花兄,方才吃了他们的手下,正在消化。”
那朵食尸花的花苞蠕动不休,似乎还没完全消化掉吃下的战死尸鬼。
“你说我如果救了他,他会帮咱们的忙么?”项弦尝试着戳了几下花苞,食尸花没有任何反应,兴许是刚吃下一个,没有兴趣再进食。
阿黄没有回答,疑惑地看着它。
项弦用手扒开外围的花瓣,说:“如果师父还在,看见这玩意儿,一定会很喜欢。”
花苞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呻吟声。
“他还活着。”阿黄说。
“注意,”项弦边掰花瓣边说,“这是一只战死尸鬼,确切地说,他已经死很久了。”
阿黄:“死了还要遭受折磨,当真痛苦。”
项弦:“也不一定,我怎么听里头这呻吟声,兴许还很受用呢。”
阿黄:“…………”
项弦成功地将那被消化到一半的战死尸鬼放了出来,那倒霉的家伙身上全是黏液。
“哎,你还好吗?”项弦蹲在地上问。
“当心!”阿黄道。
花苞被打开后顿时大怒,朝着项弦猛地扑来,阿黄挥出翅膀一扇,一片火红色的羽毛掠去,掉进了花苞中,引发小范围火焰爆破,食尸花的花蕊遭受攻击,顿时重重卷起,收拢起来。
那被吞噬的战死尸鬼的身躯仍然完好,兴许是被吃进去的时间不长,也或者说,项弦本来就分不清他们身上哪些是天然腐烂而缺失,哪些刚被消化掉。
总之,他似乎还能行动。
将领在地上不住挣扎爬行,项弦揪着他的一手,将他拖到一个水池边,扔了进去。
项弦手上全是黏液,顺便洗了下手。
“谢谢你。”将领从水中爬了出来。
“不客气,”项弦在旁思考,手指做了个动作,“来点实际的报答?”
“什么?”将领抬起头,双目浑浊发白,看着项弦。项弦只觉得这一族实在太奇怪了,当初跟着师父沈括时,从未研究过如此生僻的品种,也没有机会研究。若非当下情况危急,项弦说不得要好好与他聊一聊。
“我救了你的性命,”项弦说,“不想办法报恩么?”
将领叹了一声,勉强站起,一瘸一拐地从项弦身边离开。
项弦跟在他身后:“去哪儿,喂!你叫什么名字?”
“我生前名唤王宗仕。”那将领疲惫地说。
“你知道怎么离开这儿么?”项弦见他来到一口石棺前,爬进去径直躺下了。
“外界有一个符文通往此处,只有鬼族才能出入。”王宗仕答道,“你不是鬼族,不能通过冥火传送,出不去,死心罢。”
项弦打量这名唤王宗仕的战死尸鬼,见他穿着古时的铠甲,手臂有黑色的布条,躺进石棺中时,里头泛起幽蓝色,似乎在修补他破损的身躯。
“此处与地脉相连。”项弦查看地底,注意到地渊神宫建立在了地脉上,汲取力量,所以尸鬼们的石棺,也许有修复之用?
“你也不想死,对吧。”项弦坐在另一口石棺上,朝他说道。
“我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王宗仕闭上双眼,说,“把盖子替我盖上。”
项弦:“你当真想为刘先生卖命?”
王宗仕:“我们违抗不了他的命令,他手中有大司命之笛。”
项弦说:“只要我偷到他的大司命之笛,你就自由了罢?”
“偷来你也用不了,”王宗仕说,“你不是本族,无法指挥军队。”
“真麻烦啊。”项弦眉头深锁,说,“那刘先生回来以后,你又怎么办?不除掉他,他依旧会折磨你。”
王宗仕:“凉拌。快,盖上,谢谢。”
项弦只得好人做到底,为他推上了盖子,答道:“不客气。”
棺盖推上的一刻,地渊神宫中涌起了滔天黑气,阿黄迅速飞走,找地方躲避。重重黑气冲向王座正中,幻化出刘先生的身躯,与此同时,地宫内数万石棺内纷纷闪光,败退的战死尸鬼们再次从棺中爬出。
黑气爆散,刘先生显形,缓慢喘息,望向项弦。
“你受伤了,”项弦说,“要不先……”
刘先生当即做了个手势,项弦顿时大喊一声,凌空被一股巨力拖了起来,他的身体上,脖颈处、手腕与脚踝处的镣铐泛光,重重叠叠,延伸向神宫内的四面八方,就这样将他吊在了半空中。
“喂,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暴躁啊!”项弦呈大字形被吊了起来,背朝刘先生,想转头看,身体却被系得极紧。
再下一刻,刘先生起身,伸手于空中抹过,地宫正中央的洞壁处闪烁出黑色的符文,魔气滚滚,凝聚为一把黑暗的长矛,指向项弦的胸膛正中央。
“你的兄弟正在赶来救你的路上,”刘先生沉声道,“稍后当他们开启神宫的大门,这把魔矛就会落下,送你一程。让我们看看,他们还有多久能到罢。”
库车峡谷外,天气放晴。
潮生回头看黑压压的近五万战死尸鬼将士,大多衣衫褴褛,露出了骨骼,偶有唐时百夫长装扮的战死尸鬼还算齐整,大多战甲都惨不忍睹,更有许多骸骨连铠甲都不穿,只有几块烂布挂在了身上。
萧琨转身朝向战死尸鬼的大军,沉默片刻,双膝跪地,朝他们拜了三拜。
大军没有任何动静。
萧琨道:“我受景将军之命前来,本不应打扰各位袍泽安眠,但实在没有办法。”
潮生倒不如何惧怕这些活死人,只是因为死亡的气息太浓重了,与他的本性相冲,让他遭到压制很不舒服。
郑庸道:“咱们现在进去么?”
萧琨点头,说:“先得给各位作个标记。”
说着,萧琨手持拨浪鼓,又是“咚”的一声,大军得到讯号,整齐划一地开始寻找破布,撕下,分开,纷纷系在了手臂的位置上。如是,不到一炷香时分,萧琨麾下的战死尸鬼军队已全部佩戴上了白色的布条。
“这样就能区分敌我了。”萧琨答道,继而又尝试着发动应声虫,问:“项弦?你还听得见么?”
应声虫没有任何回答。
“我们出发来救你了。”
萧琨道,继而翻身上马,手持拨浪鼓,“咚”一声震响,大军朝着库车峡谷涌入。
项弦被系在半空中,手腕袖口处的应声虫短暂发出光芒,却只一闪即逝。
“有句老话,叫‘胜败乃兵家常事’,何必发这么大火?”
刘先生起身,项弦马上不说话了。
刘先生开始布设一个法阵,黑气涌起,所有的食尸花张开了花瓣,内里绽放出黑色的气团,围绕着法阵中央旋转,融合为一枚巨大的黑色火球。
与此同时,刘先生以手中横笛吹奏出几个音节,战死尸鬼部下们便换剑为弓,跃上高处的岩隙,挽弓搭箭,朝向地宫的入口处。
这么一支听指挥的大军,不用补给,日以继夜不知疲困,换作在凡人手中,什么辽、宋、金,想必都不是对手……项弦被吊在空中,手脚张开,一时忍不住走了神。
不对,待会儿该怎么办?项弦心道,潮生来了吗?如果有潮生在,就不用怕被戳死,只要撑得片刻,以潮生的法力,足够将自己救活。
前提是别被那魔矛一式爆了心脏。项弦努力地朝左边倾身,看着那指向自己的长矛,猜测它的落点,期望在最终落下之时能避开少许,保住自己的心脉。
地宫内始终一片寂静,刘先生高居于王座上,等待着萧琨与其麾下大军的到来。
时间逐渐流逝,项弦又试图转头看,寻找阿黄的下落,阿黄藏身于一处极不显眼的岩石凸起上,紧张得浑身羽毛张开。
此时,地宫正中央的符文亮起了光,刘先生依旧保持着那姿势。
魔矛随着通行符文的亮起,朝项弦缓慢逼近。
“是这儿?”萧琨与众人站在山崖前,面朝那巨大的符文。
“是……是的。”郑庸擦了一把汗,问,“您确定要打开吗?刘先生兴许就等在里头。”
萧琨抬起手,凌空朝向符文,他知道等待着他们的,必然是个陷阱。
“项弦?”萧琨沉吟片刻,而后朝向领上的蜻蜓应声虫,说道,“你能听见吗?”
地宫内,项弦袖口上的凤蝶发出淡光,即使他没有使用应声虫,也能透过符文,听见山体外的声音。
项弦色变道:“先别进来!”
刘先生离开王座,走到台阶上,一手按住了其中的锁链,项弦脖颈上的环扣顿时收拢,令他无法再发出声音。
而就在此时,地宫内的某一口石棺发出了极淡的光芒,随之一闪。
刘先生转向发光之处,石棺实在太多了,一时竟无法分辨传送的闪光在何处。
符文缓慢亮起,即将打开,魔矛的气焰则旋转席卷,朝向项弦的胸膛嗡嗡震荡,只待符文完全打开,就要刺穿他的身躯。
项弦奋力挣扎。
刘先生面无表情,举起手中的大司命之笛,正要下令之时,角落中的某口石棺盖轰然被推开,一道蓝光疾射而出!
刘先生当即抽身后退,从石棺中冲出的竟是萧琨!
萧琨抽刀,人与刀合,一道弧光飞掠,将王座斩成了两半,刘先生闪避的刹那喝道:“死罢!”
符文爆发,地渊神宫的大门被打开,巨猿怒吼一声,载着潮生朝地宫内冲了进来!
潮生释放法力,绿光轰然洞开,照得幽暗地宫内大亮,刘先生当即回手,发动法阵,两人的法力对冲。
魔矛喷发出万丈黑火,呼啸着轰然朝项弦疾射而下!
项弦:“萧琨!”
萧琨一击不得,抽身跃上高处,在空中转身,顷刻间出现在了项弦面前,弃刀,双手回拢,朝向那魔矛,悍然以空手接住了魔矛的惊天一式!
萧琨撞向项弦的身体,背脊抵住他的胸膛,两人同时抵挡着魔矛的冲击。萧琨双手绽放法力的强光,手上鲜血迸发,身体被魔矛的强大冲击推得近乎完全抵入项弦的身躯,魔矛爆发出轰鸣,距离他的胸膛越来越近,三寸、两寸、一寸……
魔矛势不可挡,萧琨的胸口被刺穿,鲜血迸发。
“别……管我了。”项弦只觉得自己的脖颈与手脚都要被扯断了,艰难道。
“来不及了,”萧琨的声音却十分冷静,“咱俩要被串在一起了。”
项弦睁大双眼,注视自己身前的萧琨,他们的身体是如此贴近,对方的心跳猛烈地传递着,犹如形成了奇异的共振。
项弦感觉到了胸膛前那股温热的液体——那是萧琨的血!魔矛刺穿了萧琨的身体,血液涌出,浸润了他的身前,鲜血令项弦的外袍湿透,覆没了武袍之下的身体,血液顺着他的胸膛、腹部漫开,近乎浸润了他的全身。
那股温热的血流带着萧琨的体温,淌过项弦的肌肉,沿着他的大腿流淌而下。
项弦有种奇异的、难以言喻的震颤,他的嘴唇不住发抖,想大喊,却无法出声。
他的心就像被死死地揪住了,仿佛有一道光浸润他的魂魄,在浩瀚的意识里涌起了诸多澎湃的猛烈情感。
“对不起……兄弟……下辈子见。”项弦艰难地说。
“我来……找你。”萧琨断断续续道。
阿黄蓦然冲来,释放火焰,双爪猛地揪住魔矛,朝反方向奋力拉扯。
斛律光大喊,从旁冲来,踏足石棺跃上高处,抓住了那把魔矛,心灯的光轰然绽放,项弦登时震惊了。
斛律光踩在萧琨身上借力,竭尽全力,拉动魔矛,魔矛竟被一寸一寸地拔出。
“放开!”萧琨大喝,趁着压力减轻的刹那,两手松开魔矛,同时召回唐刀,借助血祭幽火,以二刀席卷之势,来了一式旋流乱舞!
斛律光刹那躲开,双刀乱舞登时将捆缚项弦的锁链与魔矛同时斩断,魔矛在空中爆破,将三人同时摧开。
项弦终于得回自由,一把将萧琨搂在怀里,两人被爆破摧飞,一头撞向洞壁角落。
潮生则竭尽全力,推动青木之力,浑身强光爆发,连带着巨猿亦毛发张开,双目焕射出绿光。
阿黄腾空而起,长鸣一声,聚集起烈火,冲向高台正中。
第二轮法力失衡的爆炸横飞扩散,地宫内一片漆黑,萧琨在黑暗里喘息,项弦半抱着他。
项弦:“萧琨!”
萧琨一口血喷了项弦满身。
“当心!”项弦又把他抱起,两人避开妖花。
萧琨的胸膛处,被魔矛刺穿的伤口仍在出血,项弦将他放倒在地,脱下外袍几下拢起,用力按在他胸膛上的伤口处。
萧琨睁大双眼,眼中光芒缓慢消失:“我……来生……”
项弦喝道:“别死!萧琨!别死啊——!潮生!潮生!”
但萧琨坐了起来,伤口开始愈合。
他咳了两声,抬手拍了拍项弦的脸。
项弦:“……”
“只要别被心灯灼烧,”萧琨说,“我是不会死的,你忘了我是半妖?”
项弦:“……………………”
项弦被吓得够呛,坐在地上,半晌不发一语。萧琨本以为项弦要发怒,说道:“你吓我一次,我也吓你……”
萧琨本想说“咱俩扯平”,然而项弦非但没有发怒,反而红了眼眶,笑了起来,猛地紧紧抱住了萧琨。
洞穴开始坍塌,到处都是混战的战死尸鬼。
“智慧剑呢?”项弦与萧琨分开,问,“刘先生去了哪儿?”
“你不能用法力。”萧琨摇摇晃晃地站起,伤口虽已愈合,重伤后却仍需调息,说,“稍待片刻,我去解决他……我看看?”
萧琨按着项弦肩膀,端详他脖上的颈圈,设法拉扯。
“别废话,快,”项弦道,“只要有剑……”
萧琨只得将智慧剑交还予他,此时刘先生再次出现,在高台中央吟唱着奇异的音节。
“不行就马上收手。”萧琨说。
他几次提起法力,胸膛却依旧剧痛,只得一手按着洞壁,缓慢喘息。
白猿出现了,它嘶吼着冲进战死尸鬼战阵中,浑不惧诸多长矛与横飞的箭矢,抓起什么便朝敌人扔去。一时间场面混乱无比,己方的战死尸鬼跟随在白猿身后,借助这巨大肉盾的掩护,冲进了地渊神宫。
刘先生顾不得再奏大司命笛,两手聚拢黑色光球,正要发出法炮时,潮生横持绿枝,几步沿着巨猿背脊冲上它头顶,大喊一声,以绿枝朝向刘先生。
地渊神宫内,所有噬尸花同时暴涨,死亡之花竟是受昆仑神力驱使,铺天盖地涌来,朝着刘先生爆射!
项弦按着萧琨肩膀,将他推到隐蔽处,示意在这里等,转身朝向高台上的刘先生。刘先生的法术业已完成,地宫中尽是横飞的黑火流星,朝着海潮般的战死尸鬼坠下,每击中一名战死尸鬼,尸鬼的身躯便随之暴涨,犹如死亡的怪物,四处冲杀。
黑火的洪流中,一道金光绽放,智慧剑出鞘!
项弦的颈圈、手铐与脚镣在智慧剑的悍然力量之下尽数崩开,散向四方。
金光爆射,从地宫洞口投出,霎时摧毁了入口,卷起,将战死尸鬼抛向了地宫外。
刘先生猛然退后,金光随即而至。
项弦浑身金火迸射,在空中划出一道光弧残影,穷追不舍。下一刻刘先生投入了战死尸鬼的大阵中,项弦则光芒万丈,犹如摧枯拉朽般疾射进了敌阵。
不动明王绽放出的金光刺入黑潮,如烈阳融雪,所过之处战死尸鬼尽数逃离。刘先生不再恋战,化作一团魔气,轰然冲出了地宫的缺口。
金光从库车峡谷内爆发,汇聚为一股疾射向天际,刘先生刷然逃离,就此消失。
“胆小鬼!”潮生愤怒地大喊道。
项弦手持智慧剑,悬浮于库车峡谷高空中,双目金火收敛,渐渐淡去。
项弦陡然回神,金火消失,意识涣散,从高处一头坠落。
萧琨早有准备,几下纵跃,掠过空中,接住了坠落的项弦。
乌英纵、潮生与斛律光追出高崖,夕阳似血,那道滚滚魔气脱离,朝着东面的天空飞去。
“看样子你们已经打完了。”景翩歌的声音响起,他孤身一人来到悬崖前,在众人的注视下,走进了曾经归于他执掌的地渊神宫之中。
第42章 变局
“你很会挑时候。”萧琨现在满腹怒火。
“因为我自认不是刘先生的对手。”景翩歌的声音很平静,仿佛先前所发生的,只是事不干己的一件小事。
他走进神宫内,随手平抚而过,倒在地上的战死尸鬼们在澎湃的法力之下纷纷回到石棺之中,棺盖合拢,发出整齐划一的巨响。
“刘先生与你相似,你有人的血统。”景翩歌说,“区别在于,他的另半身为魔,乃是穆天子从时间中唤醒的神州远古王者,又抢到先手,夺得大司命笛,我虽为鬼王,却依旧难以与其抗衡。”
说着,景翩歌回到崩毁的半边王座上,坦然坐下,说:“大司命笛在他手中一天,西域便必须面临他卷土重来的风险,同伴已经救到了,现在,去将大司命笛取回来。”
“喂,你谁啊?!”项弦刚脱困,看到景翩歌这么使唤萧琨,当即心中有火。
景翩歌坐在破损的王座上,伸出双手,在膝前横抹而过,变幻出一把古朴的七弦琴。
“你是……”项弦借着朦胧的日光,看清了景翩歌的面容,难以置信地转头,再看萧琨。
萧琨没有回答,与项弦对视,脸上现出落寞之意。
景翩歌开始抚琴,拨弦声响动,乃是古曲《庄子破棺》,在那乐声之中,破损的宫殿开始自行修补,落石飞起,拼合如初。
阿黄飞来,停在项弦肩上。
巨猿坐在一旁,斛律光为它取出钉在身上的箭矢,潮生则在手中迸发出生命之光,照耀着白猿伤痕累累的身躯,绿光所辉照之处,割破的皮肉缓慢愈合。
项弦过去察看,见乌英纵伤得不重,便放下了心。
众人暂且休整,萧琨走上台阶,景翩歌本以为他有话想说,萧琨却经过他的身畔,绕到了王座后。
幽暗的神宫深处,供奉着一尊巨大的石像,石像双手被悬起,低头注视世间,石雕的头颅已在岁月中毁去,身上缠绕着诸多绷带,衣袍早已破损,胸、肋之处更现出白骨。
“你知道这是谁吗?”项弦来到萧琨身畔。
“女魃。”萧琨答道,他抬起头,与项弦站在女魃像前,碎裂石块飞来,拼合起女魃的全貌。
“哦——”项弦点头,“是她啊。”
她的目光冰冷,毫无怜悯之意,眼神中仿佛带着痛楚与对凡尘的厌弃。
“又做什么?”萧琨说,“你还带了香?”
“拜一拜嘛,”项弦说,“好歹是你们的神,整个神州,兴许这是唯一的女魃像。”
项弦从乾坤袋中变戏法般地掏出三炷香,拿香戳了下阿黄的肚子,引燃了它,交给萧琨。
萧琨只得拜了三拜,像前没有香炉,他便将燃香横过来,放在前面的小石台上。
“不用捐香火钱!这儿又不是庙!”萧琨一看项弦掏他的乾坤袋就紧张。
“放点贡品,”项弦说,“你来之前,我可是朝她许了愿的。”
“没那么多规矩。你许的什么愿?”萧琨对项弦的行为实在是叹为观止,只见他慷慨解囊,把一路上吃剩下的最后几个发霉馒头取出,放在石台前。
“我实在不想再吃馒头了。”项弦一本正经道,“许愿让你别死,你看,这不挺灵验?”
萧琨:“……”
一曲毕,景翩歌的声音在王座上响起。
“你们该走了,”景翩歌淡淡道,“莫要在此地多留,去完成未竟之使命罢。”
景翩歌修复了地渊神宫的入口结界,碎石垒砌,从四面八方飞来,一股力量将他们送出了地渊神宫,并拦在了悬崖外。
项弦:“这算过河拆桥吗?”
夕阳照耀峡谷。
“他是我爹。”萧琨失血过多,肌肤已白得隐隐发蓝,摇摇晃晃,几次差点栽倒在地,项弦忙让他搭着自己的肩膀。
一刻钟后,库车峡谷内,乌英纵搭出了一个临时营地。
近入夜时,峡谷内的风啸穿过天山,无数空洞内呜呜作响,犹如黑暗中万鬼齐鸣。项弦找到了一条溪流,脱下武袍,袍上满是萧琨的血,走进溪内清洗时,小溪在夕阳下泛起了淡红色。
“哥哥!”潮生收了法术,跳进水里,从身后抱住了他。
“嘿!”项弦知道潮生一定也非常担心自己,随手摸了摸他的头,乌英纵则在不远处看着,项弦笑道,“水太冷了,潮生,快上去。”
项弦朝乌英纵点头,乌英纵稍躬身,彼此没有多说。
“老爷!”斛律光匆忙过来,穿着夹趾拖鞋蹚进水里,走近项弦,正想说点什么,项弦笑了起来,过去抱了他一下。
“谢了。”项弦随手拍拍他的脸。斛律光分明比自己还大了几岁,不知为何,项弦却将他当弟弟看待,心中感慨这家伙的勇气当真只有“无畏”可形容,为了救自己,他竟置自身性命于不顾,单手抓住了魔矛。
萧琨则坐在营地一侧休息,这场大战耗费了他太多的力量,然而相较先前,他的精神却轻松了不少,毕竟项弦回来了,也就意味着凡事有了商量的对象。
项弦换过干净衣服后回转,坐在萧琨身畔,伸出手,拨开他被魔矛割破的衣服,查看他的伤势。
伤势已彻底愈合,唯独项弦手指温热,触碰萧琨肌肤时,彼此都有异样的感觉。
萧琨挡了下项弦的手,项弦没有说话,两人只是安静地坐在营地的一侧。
风渐渐地停了,天地间一片寂静,在这寂静中,萧琨最后开了口。
“我没有拿到心灯,”萧琨说,“它在抗拒我,兴许觉得我是妖,不配得到它。”
“不打紧,”项弦随口道,“智慧剑也没有承认我。”
萧琨的心情很复杂,但与项弦对视的一刻,内心总算坦然了。
“它最后选择了斛律兄弟。”萧琨说。
项弦认真严肃地点头:“唔,我看见了。”
他记得自己与萧琨即将被魔矛捅穿并死在一起的时候,斛律光迸发出强光,解救了他们,此时斛律光正在另一侧的一块岩石上打坐,乌英纵正在指导他。潮生几番想过来,都被乌英纵留住了,兴许认为现在该把时间留给他俩。
项弦没有召斛律光细问,而是看了一会儿萧琨,片刻后取出几个破损的暗红色金属圈,尝试着修补。
“这是什么?”萧琨问。
“锁我脖子的那玩意儿,”项弦说,“被我捡了回来,试试能修好不。”
萧琨:“还想再被锁一次?”
“兴许能用来对敌嘛,”项弦随口说,“这东西不如千机链厉害,会被神兵斩断,不过也是难得的厉害法宝了。”
萧琨在旁看着项弦修补那几个圈,在使用智慧剑,金光爆发之时,这五个分别锁住腕、踝与颈的铜圈已被冲断。项弦从乾坤袋中找出一截奇异的金属,手中迸发烈焰,将其熔开,接在断裂的法宝上。
“我在古书上读到过,旱魃曾被赤血金环禁锢于地渊之中,”项弦说,“兴许就是这套法宝,但时日已太久远了。”
“嗯,”萧琨说,“但凡用了法力,就会收紧。”
项弦又取出一把小榔头,叮叮当当地凑在石上敲。
“也可以扩大。”项弦说,“你猜,如果我拿几个圈,反过来接,会怎么样?不就扩大了,用来砸人说不定很合适。”
萧琨有时实在佩服项弦的思路,正常人根本不会朝那方面想。
“你爹又是怎么回事?”
“做好准备,”萧琨道,“接下来我要告诉你一桩大事。”
项弦掸了下袖子,正色道:“是!萧大人!小人洗耳恭听!”
萧琨笑了起来,很快表情恢复严肃,将他们分开之后的一应遭遇,事无巨细地告诉了项弦。
项弦起初只是漫不经心地听着,听到一半时,彻底震惊了,萧琨先前得知时亦是如此,犹如置身梦中,自然能理解他。
及至项弦难以置信,起身到营地外转了一圈,又回到萧琨身前。
“说完了,”萧琨最后道,“就这些,你觉得呢?”
“我得……想想。”项弦实在无法接受。
萧琨道:“你慢慢想,我现在很累,先睡会儿。”
说毕,萧琨已累得躺在地上,和衣而卧,就这么睡着了。
项弦对着篝火出神,又望向营地一侧的另三人,斛律光还在按乌英纵所教诀窍打坐,试图运转真气,潮生已钻进帐篷里了。
天蒙蒙亮时,萧琨醒了,发现项弦倚在自己身边睡觉。
“什么时候了?”项弦睡眼惺忪。
“什么时候了,”萧琨道,“你居然睡得着?”
萧琨简直对项弦无话可说,项弦说:“我被抓去吊了这么久,也很累啊!”
阿黄也醒了,说:“他只是最后被吊了起来。”
“别拆我台。”项弦说,“你去找几只鸟儿,让它们沿着魔气飞走的方向看看。”
萧琨的精神与体力都恢复了,皮肤亦显露出苍白色,一身全是血,趁着黎明时分去洗澡换衣服。
项弦跟在他身后,到溪畔去洗漱。
“原来咱俩已经认识很久了,”项弦说,“咱们本来就相识啊!只是因为魔王扭转宿命,所以忘了!”
萧琨答道:“这重要么?”
“当然重要,”项弦说,“你在想什么?”
“你能不能把脑子用在真正重要的地方上?”萧琨简直哭笑不得,他所说的“这重要么”意思是这一世……姑且能称作“一世”?他们已经缔结了同生共死的情谊,先前如何相处,便不那么重要了。
项弦却误以为萧琨并不在意那些曾经发生过、最终又被彼此所遗忘的事。
“首先,同样的事不止发生了一次。”项弦说,“根据我的推断,咱们辛辛苦苦,找到心灯,凑齐人手,打到魔王面前,接着他发动那玩意儿,时间开始回转,一切又得重来。”
“正是如此,”萧琨道,“我爹就是这么推断,而且咱们还将每一世的记忆,忘了个干干净净。”
“那位穆天子,他自己记得么?”项弦道。
“一定记得,”萧琨答道,“这也就是他们总抢在咱们前头的原因。”
项弦明白了,所以他们从中原来到西域,寻找心灯,而敌人抢先在克孜尔设下了埋伏,一切都有了解释!
“啊,这样啊。”项弦说。
萧琨赤裸身躯,站在齐腰深的溪水中,擦拭身上的血,看了项弦一眼。
项弦打了个响指,又道:“魔人们记得么?”
“我猜不记得,”萧琨说,“只是一个非常笼统的猜测。我爹说,只有掌控并发动宿命之轮者,才能拥有完整的记忆。魔人们听命令行事,而咱们不仅仅努力过一次,最后都功亏一篑,在宿命之轮的面前失败了。”
项弦:“说不定上一次,咱们也有过这样的对话。”
这段推理实在太诡异了,但对于一个能不断轮回的超级法宝而言,他们置身其中,每当取得胜利后,敌人就能推翻一切,重新开始,这是如何艰难的境地?
“我倒是觉得应有另一种说法,”项弦说,“换句话说,咱们每一世都成功了,穆天子才不得不启动宿命之轮。”
萧琨答道:“你倒是看得开。”
萧琨走上岸,项弦取来衣袍递给他,萧琨穿好之后,站在项弦面前。
“是这样罢?”项弦说,“既然咱们曾战胜过穆天子,只不过都忘了,应该害怕的,是他们,而不是咱们。”
萧琨注视项弦良久,而后点头道:“也可以这么说。”
项弦的推断为萧琨打开了一个全新的思路,确实如此,这意味着他们曾经将战线推到了穆天子的大本营中,并差一点就净化了魔王,否则敌人不会发动这一法器。
“那么,咱们重来一次,又有何妨?”项弦笑了起来,朝萧琨伸出手。
萧琨伸手,与项弦互握。
“你说得对。”盘桓在萧琨心头的无力,瞬间被项弦所驱散了。这一路上,他始终不受控制地思考着这个问题,究竟要怎么样,才能战胜一个只要遭遇败局,就能强行扭转宿命,让时间回到最初的强大敌人?这种敌人不但见所未见,在浩瀚的历史中,甚至闻所未闻。
太阳升起来了,斛律光总算有了与项弦说话的机会。
“老爷,你没受伤吧?”斛律光问。
“老爷好得很,别担心。”项弦招手示意他过来,与他错开手掌,握着他的手腕,让他与自己互握,感受他体内的法力流动。
“他的脉轮是破碎的,”项弦朝萧琨说,“心灯正在修补。”
萧琨知道项弦拜过名师,对修行的理论十分精通,自己虽也得高人指点,乐晚霜却不谙驱魔司那一套,便点了点头。
项弦说:“也许只要认真修行,别偷懒,一段时间后他就能用心灯了。”
斛律光:“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
项弦摆手,示意没有关系。
斛律光又说:“我只想帮上你们的忙。”
项弦沉默地起来,抱了下斛律光,拍拍他的后背。
“什么都别说了。”项弦道。
一名凡人,更曾是奴隶,因为高昌王一句话,被送给了潮生,便一路上任劳任怨,更不顾自己安危,帮助他们战斗。项弦也开始明白为什么心灯选择了斛律光。
萧琨仍有点失落,与项弦对视时,他知道项弦明白他的内心——原本按计划,应当取得心灯的人该是萧琨,他是本代大驱魔师,只有他得到了心灯,才能更好地与项弦配合,一起去迎战魔王。
他没能成功,这点困扰了他很久。
项弦又朝萧琨招手,萧琨不明所以,只以为项弦有话要朝他耳畔说,便凑了过来。
紧接着项弦在他的侧脸上亲了一口,还发出了声音。
“你干什么!”萧琨顿时大吼。
乌英纵与斛律光顿时大笑起来。项弦那个举动一半是明白他的内心所想,想安慰萧琨,另一半则是确实想有点表示,告诉他这场同生共死的大战后,自己的内心情感。
毕竟他们手也拉过了,抱也抱过了,简单的拥抱与话语,已经无法表达项弦的内心,尤其在被他的血液浸润全身时,项弦竟是隐隐有了与他、与他……虽未及细想,却是很复杂的念头。
萧琨满脸通红,这下苍白的肌肤有了血色,他怒而站起。
大家都明白这个吻并无轻薄之意,也都觉得非常有趣,然而见萧琨反应这么大,又是笑得东倒西歪。
“准备出发,”萧琨眉目间带着尴尬与怒意,说,“把潮生叫起来,回城,先别睡了。”
潮生睡眼惺忪,总算被笑声吵醒了,出帐篷时问:“怎么啦?”
“萧琨在‘小发雷霆’。”项弦打趣道。
“你给我等着。”萧琨用力擦了两下脸,先前在洞穴深处虽也亲过,但那次并无别的人在场,这下乌英纵与斛律光都看见了,令他愈觉尴尬。
众人动身出发时,峡谷的尽头处出现数匹马,两名战死尸鬼来到营地外。
其中一人是王宗仕,也即曾率军来营救郑庸的那名万夫长将领。另一人,则是郑庸。
“陛下令我与庸弟前来,协助各位,”王宗仕说,“在西域行动的这段时间内,我二人谨遵殿下的吩咐。”
项弦:“哟,殿下?”
“不要叫我殿下。”萧琨恢复平静。
王宗仕又牵来骸骨马,交给诸人,显然是景翩歌为他们所准备。
“击败刘先生前,狰鼓由……萧大人掌管,”郑庸还是听得懂话的,说,“但因其干系重大,在取回大司命笛后,还请您一并归还。”
“我要这破拨浪鼓也没用,”萧琨相当不客气,他对自己父亲最后一刻才赶到本就有不满,又因相处日久,带了几分项弦的语气,“现在就把法宝请回去罢。”
郑庸浑浊的眼珠子一转,求助般地望向王宗仕。
王宗仕行了个礼,没有说话,稍稍挡在郑庸身前。
项弦看出这俩战死尸鬼关系不一般,便打了个哈哈,示意萧琨别把火发在手下身上了。
“回姑墨罢,”项弦说,“先休整再说。我要饿死了,待在地渊神宫里那会儿,我差点还想把刘先生吃了。”
一行人翻身上马,沿着库车峡谷离开,他们所骑乘的虽是骸骨战马,却跑得甚平稳,潮生总担心它们要散架了。
“你是什么时候的人?”潮生朝王宗仕问。
“我是鬼,”王宗仕答道,“你应当问,是什么时候的鬼。”
郑庸说:“哥哥是汉时的,我是魏汉年间天水出身。”
“哇,”潮生说,“也有好些年头了。但我记得禹州告诉过我,战死尸鬼的王,有好几个呢。”
王宗仕说:“战死尸鬼一族最初源自尸仙旱魃,后来在苻秦、司马晋年间,你们人族的大驱魔师陈星又收编了不少魃加入,每个势力都有自己的王。其中有两位鬼王商议,以五百年为期,轮流守护一件大法宝,最近的五百年,轮到鬼王拓跋焱,但他只身进入了幽冥,令景翩歌景大人,代行王职。”
潮生知道不少战死尸鬼一族的传闻,又问:“那蒙恬呢?他在哪儿?”
“他们是东军,”王宗仕说,“曾在沙州与雅丹一带活动,后来不知去了何处。您是仙人吗?”
潮生道:“我来自昆仑山。”
王宗仕与郑庸并骑而行,潮生对他们很好奇,毕竟这是他第一次正式与战死尸鬼交流,又问了不少问题,包括“刘先生是如何指挥你们的”“大部分时候都在睡觉吗”“睡觉会做梦不”等等。
“你爹是唯一知道这个秘密的人,”项弦则与萧琨并肩策骑而行,听到他们的讨论后,忽然心生一念,“你觉得在前几世里,他也曾做一样的事情,提醒过咱们吗?”
“我不知道。”萧琨说。“也不清楚宿命之轮是怎么被偷走的。”
“嗯。”项弦想了想,说,“我可以过来么?这么说话方便点。”
萧琨:“来罢,希望这马别散架。”
于是项弦过去与萧琨共乘。
“你抱着我。”
“别乱动!说话就好好说。”
萧琨骑在后面,项弦则坐在前面,萧琨环过项弦的腰,手里握着缰绳。
项弦侧头,与萧琨的脸挨得很近,彼此感受到对方的呼吸。
“让我猜猜,你爹在宿命之轮被夺走后,想必很慌张,”项弦说,“毕竟此事因他而起。”
“这也不能全怪他,毕竟穆天子有备而来……”萧琨说,“脸凑太近了!再这样就回你的马上去。”
项弦忙道“好,好”,刚才他已经差点亲到萧琨的唇上去了。不知道为什么,自从上次在洞里两人撞在一起后,项弦就总惦记着亲他嘴唇的感觉,萧琨的唇既软又舒服,令项弦只想光明正大地尝尝。
“没怪他。”项弦也很清楚,穆天子在神州大地蛰伏了这些年头,他存在的时间甚至比始皇帝更早,从他手下那伙魔人的身份也看得出来——“穆”非常有耐心,经过一千多年的埋伏,藏身暗处,等到最合适的机会,骤然发动袭击,必然是任何人都无法抵挡的。
一个深思熟虑千余年的计划,换作是谁,都毫无胜算。
“所以他试图挽回,”项弦又说,“他先是找到了昆仑的神使乐晚霜,也就是你的师父。”
“嗯。”萧琨沉吟不语,关于自己身世的部分,先前已一并告知了项弦,毕竟事关重大。
项弦道:“要设法取回宿命之轮,就必须先战胜刘先生,当时他被放逐了,你说,他是否——”
说到这里,项弦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闭嘴不语。
萧琨:“?”
项弦只是讪讪地看着萧琨,萧琨不明其意,思考后蓦然道:“我明白了!”
项弦觉得自己说错了话,毕竟这与萧琨身世有关,萧琨却顺着这话猜到了景翩歌当年的处境——魔族夺去宿命之轮与大司命笛,而景翩歌身为鬼族,无力与他们抗衡,想摆脱大司命笛的控制怎么办?只能引入他族之力,也许让自己的身躯活化,再次恢复人身,或是转化为半人半妖之身,才能与刘先生及其背后的魔王一战。
乐晚霜为他想过办法,却失败了,她试过用一片句芒的树叶来转化景翩歌,也许过程出了问题,最终效果不是景翩歌想要的。
但由此他想出了另一个办法……他有了萧琨。
项弦趁萧琨未想清楚,换了个角度:“要发动这等超级法宝,想必需要的法力不会少。”
“是的!”萧琨赞许道,“你是驱使法宝的行家,说得很对。”
项弦又道:“能回转的时间也有限,我不相信穆天子能让时间回到百年前,甚至千年前去。”
萧琨被这么一提醒,开始重新审视他们所面临的困境。
“别说百年千年,我看连咱们活在这世上的二十来个年头都够呛,否则‘穆’早就把时间倒流回咱们出生那会儿,提前上门杀人了。”萧琨说,“这点我可以肯定,我爹也很清楚,我就是他为了对抗‘穆’,所作的布置。”
“也许只能回溯个几年?”项弦说,“咱们接下来必须确认的,有两个时间点。其一:他发动宿命之轮的确切节点;其二:发动法宝,需要多大法力?”
萧琨说:“这等法宝会抽取使用者所有的力量,哪怕他已是天魔复生,也不一定够抽……说不定……”
两人同时间想到了一件事——倏忽的预言!
倏忽所预言的天魔复生,距现在已只有一年了!春夏秋冬再一次轮转过去后,新的一年里,就是预言所指的期限,他们只不知道会在哪一个确切的时间点。
假设天魔在一年后转生成功,神州大地中,浓重的戾气都将被天魔所吸纳,成为它身躯的一部分,那是能改变世界的强大力量,也是最好的施法时间点。
“穆天子需要制造死亡。”萧琨终于将诸多繁杂的线索成功地拼凑在了一处。
开封一战中,穆天子派出秦先生,意图再造宋帝,目的正是发起中原大地的一场混战,若非被他们联手阻止,一名魔人当上大宋国君后朝北方开战,死伤者将以数百万计;搜集到足够的戾气之后,他将完成最后一步,转生成为天魔本尊!
而眼下刘先生的魃军,也正是为了这场杀戮盛宴做准备。
项弦道:“萧琨。”
萧琨:“?”
项弦也理清了头绪,激动地说:“我觉得,倏忽的预言能被更改!”
萧琨不明所以,项弦快速地说:“我明白了!穆天子原本计划是令官家入魔,按他的计划,大宋将在倏忽所预言的时间点亡国,但这个计划,已经被咱俩无意中打破了!”
萧琨豁然开朗,说道:“是这样。所以他在寻求其他的杀人方式。”
不知为何,听到倏忽的预言可被更改时,萧琨的感受又很复杂——这意味着第三个预言也并非为真,更像一个“预测”。
但无论如何,他们的感情经历这许多,已变得不一样了。
萧琨只觉得项弦回来之后,顿时让他有了倚仗,许多笼罩着迷雾的关键信息,就这么一点点被揭开了。
除了比从前更喜欢动手动脚之外,萧琨还是非常庆幸的。
“别乱动!”萧琨道,“你不动不能好好说话吗?”
项弦几次朝后靠,萧琨必须让出空间,否则自己被他靠着,随着马匹奔行耸动,颠来颠去的很容易失礼。
“这马太硌了,”项弦说,“全是骨头,骑着难受。”
“回你那边去。”萧琨把项弦赶回另一匹马上。
此时响起一声鸟鸣,阿黄带着鸟儿们飞来,在他们头顶高处滑翔。
“你们想回姑墨?”阿黄说。
“怎么?”项弦意识到不妥。
阿黄:“姑墨里头现在全是他们的人了。”
“什么?”萧琨还没回过神来。
阿黄:“王宫内有一股魔气,我不想进去,城里的百姓全被困住,敌人不止刘先生,还有两只魔人,我看不清楚。”
第43章 龟兹
数人在岩山顶端眺望,姑墨城较之他们出发时已变了模样,正午时分,魔气在城中缭绕,四处迸射,整座城市被阴云所环抱,阳光被挡在了重重阴霾之外,世间黑漆漆的一片。
龟兹王宫高处,升起了熊熊燃烧的黑色火焰,犹如一场祭礼。
“这是在做什么?”项弦道。
“我看不懂。”阿黄说,“城中百姓被关在了王宫后的北面校场,由近百只战死尸鬼看守着。”
萧琨:“城内的卫队呢?”
“死了不少,”阿黄道,“没死的也逃了。”
萧琨经过一夜休息,体力虽恢复了不少,但衡量当下境况,他实在无法应付再一次全力以赴的大战,失血后的疲惫感尚未减轻,一路上俱因有项弦回来了,令他暂时振奋,才说了这许多话。
然而姑墨城内发生此等变故,总不能不管。萧琨强打精神,说:“得设法营救城内的百姓。”
项弦做了个手势,示意稍等,朝王宗仕问:“刘先生令你们在姑墨经营多久了?”
“我不清楚,”王宗仕答道,“我并非智囊,不参与计划。庸弟?”
郑庸说:“刘先生麾下兵力不足,最初仅有景将军手下的八千部众,他的上头,那位穆天子吩咐,须得召集起一支五十万的大军,进入玉门关。”
“五十万?!”项弦难以置信道。
郑庸:“是,西域多年来所埋骨的将士,确实能达到这个数目。原先天子将在污染心灯后,令刘先生配合这不世大计,攻陷整个中原。如今虽然心灯被你们夺走了,但他们的计划,依旧在推进。
“十年前,刘先生先是盯上了姑墨,这儿离高昌近千里,且距中原更远,不会招来驱魔师,不容易被察觉异状。他派我在姑墨与库车峡谷中传递消息,平日还替他监视大维齐尔黎尔满。”
萧琨说:“他想将城中百姓转化成战死尸鬼?”
郑庸想了想,说:“百姓没有太大用处,他要的是战死的将士尸体,姑墨的地底,有一千年前,大汉西域远征军在此地击败匈奴后,五万焉耆与疏勒骑兵的墓场。”
“班超参与的那一战。”项弦朝萧琨说。
一千年前,大汉使臣班超出使西域,以数百之军废疏勒王,扶持朝汉廷称臣的龟兹新王,收编残军,杀得疏勒、车师、焉耆的联军闻风丧胆,自此奠定了天山南部的匈奴人政权。
而千年过去,往事已被遗忘,身为辽人的萧琨甚至不曾读到过这段历史,唯独项弦依稀记得。
“我不明白,”潮生疑惑道,“库车峡谷外也有大汉墓场,刘先生为什么不用那里的袍泽?”
郑庸面对潮生时,便不那么惧怕,解释道:“狰鼓还在景将军手中,那些是他埋下的禁军,景将军始终不出现,刘先生没有把握完全控制住禁军,万一不行,只怕横生变数。
“但若用大司命笛唤醒尸体,令他们成为全新转化的‘魃’,便好驱使得多了。”
郑庸抬头望向城中,笛声源源不绝,大司命笛形成的领域中,那团巨大的黑火越来越旺盛,已有近十丈高,犹如火炬般直冲天际。郑庸说:“这是以大司命笛施展的法术,按天子的计划,每在西域攻下一城,刘先生便将在城内祭起这座往生门,将附近的战士尸体转化为魃。”
项弦说:“稍等!我有办法。”
姑墨城内,刘先生悬浮于空中,另两名魔人出现了,其中一人是萧琨曾在封禅台前交过手的燕燕,另一名则是身躯残破的赢先生。
“你笃定他俩会来?”燕燕说,“我要是他们,就不会上门送死。”
“这是天子的判断,你对天子的料敌机先,有什么疑问?”赢先生悬浮于空中,注视刘先生所升起的黑火,此时姑墨龟兹王宫内外,尽是千年前的匈奴骑兵干尸,呈放射状整齐地躺在地上。
五万匈奴尸体,正等待着再次被唤醒成为战死尸鬼的时机,中央魔火烧得越来越旺盛。
“届时你负责对付萧琨。”赢先生说,“我必须趁最后的机会,杀掉那个凡人,将心灯带回去,不能再等了。”
姑墨城外,项弦与萧琨简单议定。
“你不能再拔剑,”萧琨说,“以咱们当下的实力,无法在你释放智慧剑后脱力时再照看你,多半又得被魔人抓回去……笑什么?”
“没什么。”项弦答道。
萧琨认真地看着项弦,项弦解释道:“我笑咱们刚认识那会儿,你怪我总不出剑,眼下又劝我别拔剑。”
“此一时,彼一时罢了。”萧琨重申道,“听清楚了不曾?老乌,你带着潮生与斛律光,按计划行动,不要强出头。”
“好。”乌英纵幻化为人形,带着潮生与斛律光走了。
队伍开始分头行动,等待阿黄所传递的信号。
乌英纵来到城外,斛律光说:“我先上去侦察。”
姑墨城墙低矮,城中陡生变数,原本巡逻的人族卫队已不知去了何方,斛律光几步助跑,直接从城墙上跑了进去。
“你好些了么?”潮生担心地说。
乌英纵一心多用,必须监测城墙内动向,同时注意项弦发来的信号,还得与潮生交谈,精神正处于高度紧张中,简单点头。
“我看看你的伤。”潮生上前道。
昨日冲进地渊神宫时,乌英纵化作原形,抵挡了所有的箭矢,肩上、胸腹上受了不少伤,幸而巨猿皮糙肉厚,箭簇入体不深,不至于危及性命。
“不打紧。”乌英纵制止潮生解他衣领的手,两人相对沉默片刻,眼中都带着血丝。
潮生见乌英纵不让自己碰他,神色变得黯然。
“你一定很累了,”乌英纵主动解开衣袍,打了个赤膊,说,“待会儿记得躲在我身后,老爷……算了。”说着叹了口气。
潮生看乌英纵肩背,箭创已愈合,留下不少红痕,随着时间将慢慢消退,听到这话时,潮生又不高兴了,说:“你在担心哥哥们吗?那你去帮他们吧,这里交给我与斛律光。”
“不!”乌英纵只得转身,朝潮生认真地说,“你又误会了,潮生,我不是这么想的,唉!”
“什么叫我又误会啦?”潮生看着乌英纵,他只觉得乌英纵在某个时间点后,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乌英纵本不愿潮生出战,毕竟先前潮生也是魔王的目标之一,若有闪失,潮生又将遭遇危险,但他不能在潮生面前提及此事,毕竟他跟在项弦身畔许多年,没有资格对此决定提出异议。
更何况眼下把潮生放单更危险,于是乌英纵的心情很矛盾,一根弦绷得紧紧的,潮生又在旁问长问短,令他很郁闷。
至于斛律光,乌英纵已经不再像先前般看他不顺眼了,如今他也不知道自己与潮生在较劲什么。
“没有,”乌英纵眉头深锁,想好好解释,却苦于无法表达自己的内心,“别再说了,潮生,待会儿听我的话,好吗?”
“好罢。”潮生答道。
“不要搭理他,”阿黄突然说,“他只是有病,寻死觅活的,让他吃点苦头,自然就老实了。”
潮生:“什么意思?!”
潮生以为阿黄在说自己,听到这话时简直气得不行。阿黄从乌英纵身上跳到他的肩上,以喙稍咬了下潮生的耳朵,潮生险些大叫出声,明白到阿黄所言,实则是在说乌英纵。
“哦,不是说我啊,”潮生茫然道,“那也不行,他怎么啦?”
乌英纵一袭武袍搭在腰间,现出健壮漂亮的上身肌肉,半裸身体上还满布伤痕,大大小小的箭创留下的红痕犹如被鞭抽了一般。
“是,我有病。”乌英纵答道。
此刻,斛律光回来了,在城墙高处吹了声口哨。
“里头几乎没人,”斛律光说,“走罢!”
阿黄飞向项弦去报信,乌英纵伸手,潮生犹豫片刻,仍像从前一般,拉着他的手,攀到他的背上,乌英纵便带着潮生,几步助跑,跃上墙头。
“你有什么病?”潮生听阿黄说了那话后,当即也顾不得生气了,现出担忧表情。
乌英纵:“……”
城门外另一处:
项弦见萧琨表情复杂,问:“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萧琨说,“上一世咱们遇上了此事,是如何解决的?穆天子是否已预料到了咱们的行动?”
“就算他记得,这些魔人部下也不会记得。”项弦说。
萧琨:“他能指点部下。你这么想,设若重来一次,拿到心灯的不是斛律光而是你,那么面临姑墨沦陷的境地,咱们会做什么?”
“当然是杀穿全城,”项弦道,“将这伙魔人赶回去。”
话音未落,阿黄飞来:“他们已经准备好了。”
“动手!”萧琨道。
两人同时施展缩地术,穿过姑墨城墙,沿着正街翻身上房顶,朝着王宫中央冲去。
“他们来了。”赢先生沉声道。
大司命笛之声响起,黑火暴涨,迸发出千万黑火流星,朝着地面的尸体飞射而去!千年前的匈奴干尸发出嘶吼,纷纷站起。燕燕换了把近一丈的超级长刀,刷然抖开,掠出王宫,身后裹挟着黑色的气焰,疾射向项弦与萧琨!
项弦在高速飞奔中打了个唿哨,阿黄迸射出无数火焰羽毛,朝着他的背上一扑,项弦展开火翼,轰然贯穿了长街!
燕燕拦在王宫前,与项弦铮然对撞。
“虽然说一寸短一寸险,”项弦带着吊儿郎当的笑意,拳脚齐出,近乎扑进了燕燕怀中,说道,“但你这兵器不嫌太长了么?”
燕燕:“!!!”
燕燕及时抽身,超长利刃回转,项弦不避不让,一手抓住了长刀,猛地一抹。他的手掌上血液迸射,学着萧琨,以敌人的兵器来了招血祭,而在催动烈焰时,他的血液就如熔岩一般,高温之下长刀瞬间变得红软,再被他横里一掌,从中断开。
“好痛!”项弦本想耍帅,奈何吃不了痛。
“你疯了!”萧琨怒道,“不要这样!”
燕燕冷笑一声,持断刀回守,而刘先生已完成了法术,只见龟兹王宫大门猛然洞开,成千上万的魃军轰然涌了出来!
萧琨陡然从旁出现,无声无息,一刀挥去,燕燕及时抽身,宫门处滔天魃军顿时涌出,淹没了项弦与萧琨!
与此同时,王宗仕与郑庸来到王宫北部空地。
“能行?”王宗仕的语气中带着担忧。
“我试试。”郑庸手中之物绽放出五彩光华,正是潮生交予他的山河社稷图。战死尸鬼的法力算不上强,大多以冲锋陷阵为己任,郑庸已算修行法术时间较长,祭起山河社稷图时,仍有吃力感。
王宗仕从身后抱住了郑庸,身躯紧贴在一处,以枯干的手指扣住了郑庸的双手,说:“我来助你。”
王宗仕已有千年修为,于汉时便化为尸鬼之身,内丹发出强光,协助郑庸,注入鬼族法力。
只听王宗仕怒喝一声,旋即郑庸喝道:“起!”
两人将山河社稷图猛地一托,大地爆发出岩刺,校场外轰然坍塌,刘先生的部将蓦然转头,尚来不及缉敌之时,一道长达数里的陷坑已将尸鬼吞噬进去。在校场上被关押的百姓们大喊起来,郑庸再推动山河社稷图,城墙崩塌,大地升起,形成缓坡,通往城外。
“逃!”王宗仕喝道,“离开这儿——!都走!”
王宗仕带着数万百姓,正要冲出城门时,郑庸却回头看了王宫一眼。
“怎么?”王宗仕问。
郑庸:“大维齐尔还在里头。”
王宗仕:“别管他。”
郑庸:“不行,还得取一件东西。”
“我去救。”王宗仕没有问郑庸为什么要救黎尔满,说,“你先走,快。”
郑庸欲言又止,王宗仕翻身上马,沿小路冲往王宫。
城中西面小巷中,斛律光几下寻找落点,拉开施法手势,设法使用心灯。
“老乌,你究竟有什么病?”潮生担心地问,“有病为什么不说?”
乌英纵:“我……”
乌英纵手指痉挛,不知该如何回答潮生。四周战死尸鬼正呼啸着朝项弦与萧琨处涌去,乌英纵侧身闪进了巷内,以半身保护着潮生。
“为什么不穿上衣?”潮生摸了摸他的赤裸肩背。
“方才你说要看我的伤。”乌英纵耐心地说。
潮生忙点头,乌英纵便几下依旧穿上武袍。潮生又问:“什么病?不舒服吗?”
乌英纵:“我没有病。”
潮生:“可这是阿黄说的,你承认了啊。”
乌英纵简直无法回答,只得岔开潮生的注意力,眼望斛律光,说:“还没好吗?老爷那边已经被围困了!”
斛律光竭尽全力,满头大汗,始终使不出心灯。
潮生想去帮他,却又顾忌乌英纵要吃醋,半懂不懂的,只知道自己与斛律光走得近,乌英纵就要生气,而乌英纵听得王宫外连番爆炸声传来,又心急如焚。
赢先生拖着滚滚黑气,从天空中掠过。
“他在找咱们了,”潮生说,“要么喊一声?”
“别。”乌英纵道。
就在此时,斛律光左手抓着右手腕,右手手指猛戳,喊道:“快出来啊!”
“敌人来了!”潮生吓了一跳,只见海潮般的魃军找不到目标,全在乱撞,满布全城,乌英纵马上护住了潮生。小巷中,斛律光一转头,面对的是数以千计的匈奴干尸。
斛律光吓了一跳,大喊一声,乌英纵拉着潮生,两人躲到斛律光身后。潮生生怕斛律光一个照面就被撕碎,正要上去救人时,乌英纵却将他护在怀中,一脚踹在斛律光后背,斛律光当即身不由己,冲向魃军。
干尸们发起了徒步冲锋,瞬间嘶吼着涌向斛律光,斛律光情急之下双手一撒。
心灯爆发,白光倒推回去,赢先生蓦然发现,呼啸着朝他们冲来。
“好样的。”乌英纵道,“走!”
乌英纵与潮生最先抽身离开,斛律光愣住了,看了眼自己双手,继而意识到强敌渐近,原地一个转身,提到最高速,眨眼间穿过小巷,奔向城西出口。
王宫门外,堆积如山的尸鬼之中,火光四射,继而发出震彻天地的声响。一枚火球裹着项弦,项弦以法力护住了萧琨,在龟兹王宫外爆炸了,爆炸将魃军远远抛开,顿时无数干尸着火,被扔向民居,落在大道的四面八方。
燕燕再一次从高处疾射而来,手持断刀射向项弦,趁着他周身真火从盛转衰,直取他心脉!
转瞬间,萧琨从火球中冲出!
萧琨出刀,“叮”一声兵刃碰撞,燕燕那断刀再被削去一尺,萧琨冲上前,与她抢攻,“叮叮叮”声响间两人连换了数招,紧接着萧琨一扬手。
燕燕顿时想起封禅台上一战时萧琨那如影随形的诡异红线法宝,当即睁大双眼,猛地退后。
萧琨扬手不过是吓她,手中并无法宝,说道:“骗你的,高祖奶奶。”
燕燕怒而再次冲上,项弦已敛去全身烈焰,朗声道:“这儿呢!快看!真的来喽!”
项弦的声音与一道旋转的光圈同时飞到,燕燕不知所来为何物,正要避让时,那光圈骤然套上了她的身体,将她的腰部箍了个正着。
燕燕色变,正提气,光圈飞速收拢,乃是先前刘先生用以禁锢项弦的赤血金环。燕燕化作魔气要抽离,金环却如影随形,将她的魔躯近乎一箍两断,余下一道黑色的细线相连,燕燕在空中飞掠,极力甩开金环,却毫无办法。
“很好。”萧琨道,“下一个。”
项弦:“咱们至少得拖上半个时辰,不过看这模样,说不定能夺回姑墨,不必再跑了。”
“忘了先前说好的?”萧琨沉声道。
项弦摆手,两人稍一躬身,更多魃军涌来,火焰飞扬,他们冲进了王宫中。
城门西侧,赢先生化作彗星,轰然坠地,拦住了斛律光。
斛律光紧急停步,赢先生抬起一手,幻化出魔爪,猛地抓向斛律光,斛律光稍一后仰,轻巧避过。
赢先生:“……”
“来抓我啊!”斛律光再次转身,唰地没入了巷内。
赢先生大怒,拖着黑火冲进小巷,撞毁了沿途无数房屋,一时砖瓦四处飞射,到处都是坠落的乱石与滚木,奈何斛律光的速度已快得远非常人,每次快被抓到时都能及时脱身,看似险象环生,却竟似依旧游刃有余!
乌英纵化身巨猿,载着潮生沿途追赶,不停地抄近路贴近赢先生,斛律光的速度却远非常人能及,潮生手里拿着一个赤血金环,始终找不到下手的机会。
“我我我……套不中啊!”潮生现在只后悔,为什么当初在开封那会儿,龙亭湖畔的夜市上不多练几下套圈,“还是你来吧!”
“我不行!”巨猿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只恨自己为什么不能伸出舌头来散热。
斛律光拖着赢先生又从城西穿过无数狭路,跑回了城东,短短半刻钟时间跨越了整座姑墨城。
斛律光衣领处,蜻蜓应声虫响起潮生的声音。
“别再跑啦!”潮生道,“我们追不上了!”
斛律光当即来了个原地转身,滑过一座民宅,背靠高墙,仿佛已避无可避。
赢先生再次坠向地面,魔火喷发,黑色的火焰中现出残破的身躯,发出愤怒至极的狂吼,双手幻化出魔爪,朝斛律光当头抓下。
这一刻,斛律光展现出了凡人能触及的、轻功的最高境界!
只见他原地侧身,一手摸墙,登天梯如履平地,竟是顺着墙面徒步跑了上去!
巨猿冲到赢先生身后,潮生已看傻了,乌英纵的声音喝道:“现在!”
赢先生双爪齐出,正要摧毁高墙时忽察觉背后有偷袭,猛地转过身,赤血金环化作一道金光飞来,射向他的魔爪,刷然收紧,将魔人的双臂同时锁住!
黑焰爆发,三人各自逃开。赢先生挥动双手,却被赤血金环牢牢束缚住,到处冲撞。
龟兹王宫正殿前,项弦周身焕发橙红色真火,萧琨身畔则涌动着流水般的蓝光,两人都未出兵器,赤手空拳,立于正殿校场外。
刘先生战袍飞舞,周遭成千上万的魃冲来,形成一个包围圈。
项弦说:“咱俩是不是还得算算账?”
刘先生手中再次出现了那把魔矛,缓慢降落,萧琨则左手起预备式,右手按在了唐刀刀柄上。
刘先生没有回答,望向天空。
项弦道:“你是不是在疑惑,燕燕与赢先生都去了哪儿?”
刘先生再望向项弦,下一刻,萧琨手中出现了红光焕发的赤血金环,滴溜溜地套在食指间打转。
刘先生色变,知道只要被这法宝套中,一时半会儿便将有不小麻烦,当即抽身飞高,斜持大司命笛,喝道:“冲锋!”
萧琨将赤血金环甩了出去,紧接着项弦与他默契无比,两人同时飞身弹跳,原地跃起——
赤血金环在离地三尺处爆发出红光,却没有收拢,而是“轰”地开始扩散!只见成千上万的魃冲锋之际,那道红光平地扩出去,化作一个飞快横扫的圈,首当其冲的魃被撞得尸身断裂,金环撞破了宫墙,摧毁了整座宫殿,犹如将其切成了两半。
龟兹王宫坍塌,项弦与萧琨在空中翻身,落地后飞速奔跑,借着冲击波的余威冲出了城北。
祭坛倒塌,燃烧的黑火爆炸,龟兹王宫内升起了坍塌的灰尘与浓烟,项弦回头看时,阿黄展翅飞来。
“走!”萧琨道,“他们现在已追不上咱们了!”
两人翻身上了城外战马,沿着城北撤离。
天山道上全是被救出的、拥挤的百姓,巨猿带着潮生前来会合时,不少回鹘人被吓得够呛,纷纷大喊出声。
“斛律光呢?”项弦不时回头看。
“在后头。”乌英纵幻化为人,说道。
他们已逃出姑墨二十余里,短短半天中,远方的姑墨城笼罩着妖氛鬼雾,成为一座死城。
就像项弦与萧琨先前所算计的,魔人们没有再出来追击他们。然而撤出姑墨的百姓足有十余万,其中又有不少老弱病残,这支逃难的队伍沿着天山道蜿蜒,若敌人再来,极难抵挡。
萧琨不时眼望后方,充满了担忧。
“别担心了,”项弦跳上一辆牛车坐着,说,“不会来的,现在他们应当想方设法,都在解那个圈呢。”
“太好玩了,”潮生也上了车,说,“还有几个?再匀我一个。”
“这是正的,”项弦翻出又一个赤血金环,说,“给你了,还有个反的给萧琨留着用。”
郑庸与王宗仕也回来了,跟随着逃难的大部队行走,一旁则是灰头土脸的大维齐尔,黎尔满。
“初次见面,”项弦说,“久仰了。”
黎尔满呼哧呼哧地直喘气,萧琨说:“我的信物呢?”
“在这儿。”王宗仕取来一个布包,里头是郑庸嘱咐他回去寻找的传国玉玺。
“挺有眼色啊,”项弦打量郑庸,笑道,“是个聪明人,来,咱俩亲近亲近?”
郑庸却不答话,躬身退开。
黎尔满显然怒了,说道:“你们……你们……”
“我才是大辽驱魔司使萧琨,”萧琨收起玉玺,说,“先前俗事缠身,忙得很,没有亲自来见大维齐尔,还请莫要见怪。”
黎尔满瞪着两人,又看一旁骑马的乌英纵,再看车内的潮生。斛律光也跟过来了,喊道:“老爷!”
斛律光在牛车畔步行,项弦伸出手,斛律光忙摆手道:“老爷坐,我走就行。”
“没那么多规矩。”项弦拉了他一把,斛律光便跃上车斗,尽量不挨着项弦与萧琨,在旁坐下。
“我的应声虫呢?”萧琨说。
斛律光忙摘下应声虫递过,萧琨色变道:“怎么碰坏了?”
“我……我不知道,对不起。”斛律光当即紧张起来,要解释时,萧琨却摆手示意罢了,那表情明显心痛。项弦说:“拿来我修,简单。”
黎尔满认出了斛律光,说:“你是那个……毕拉格身边的……你是白驹儿?”
“对,”斛律光说,“王陛下派我来取你的人头!”
黎尔满顿时瞪大双眼,现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萧琨倒不怕他逃,毕竟再快的速度,碰上斛律光也是只龟。
“取、我、人、头?”黎尔满道。
“对。”项弦懒懒道,“但我们萧大人,现下还不想杀你,将你带回高昌罢了,有什么你死我活的宿怨,自己去与高昌王清算。”
所有人都以为黎尔满要吓得发抖,不料他却勃然大怒,狂吼道:“他有什么资格取我人头!”
黎尔满突然震怒将所有人吓了一跳,只见黎尔满在马上大喊大叫,吼道:“毕拉格!我要与他决斗!他有什么资格?!”
“别吵!”萧琨与项弦异口同声道。
“他愿不愿意与你决斗是他的事。”项弦说,“这会儿别再闹了,听话,去与你的百姓们待一起,否则爷爷真的要动手揍你了。”
黎尔满还在用回鹘语大骂不休,项弦骤然抬手释放出一个火球,从他耳畔擦过,击中天山道一侧的山体,爆炸声令不少百姓大喊,以为敌人又来了,躬身躲避。
黎尔满见识到项弦随手一招的威力,当即住嘴,知道他不好惹。萧琨又喊来王宗仕,让他把黎尔满带走。
项弦周身又散发出烈焰,陡然间千万火焰弹齐发,惊天动地,射向天山道最脆弱之处,所有人抱头躲避。萧琨道:“你冷静点!”
项弦:“?”
萧琨:“……”
项弦:“我只是炸了这条路,免得他们追上来。”
天山道北,通往东面的要道被炸断,崖体坍塌,巨岩滚落掩去了方圆近四里的通路,阻塞了行军的经过。
“虽然他们也有别的路能走,”项弦吁了口气,“但至少能拖慢刘先生的脚步。”
萧琨:“方才吓我一跳,以为你疯了。”
项弦笑了起来。
“咱们现在去哪儿?”斛律光抬头看了眼天色,已是傍晚。
“往东走,”项弦说,“先抵达梨城,再慢慢地想办法。”
阿黄回来了,收起翅膀落在项弦肩上。
“刘先生正在集结队伍,”阿黄说,“姑墨城内外,全是干尸,看那架势,兴许要行军了。”
“库尔勒只怕守不住,”萧琨说,“须得尽快通知我爹。”
第44章 追兵
一夜过去,他们在天山山麓下露宿,凌晨时分满地篝火,犹如大地繁星。
“能逃掉么?”萧琨现在非常担忧,他们带的人实在太多了。
“不行也只能到队尾去,再打一场了。”项弦随口安慰道,“别担心了,先睡罢,天大的事,睡醒再说。”
萧琨辗转反侧,只睡不着,项弦则眺望远方,他们的营地设在高处,诸多百姓还在陆陆续续赶到,就地歇息。
“睡不着?”项弦道,“光兄,借你琵琶用用。”
萧琨没有回答,一闭上双眼,思绪中便挤满了近日中所发生的事,心灯、刘先生、穆天子、魃军,一桩接着一桩,甚至没有给他任何喘气的时机,许多事看似彼此独自发生,隐约间却令他总觉得有牵连。
片刻后,琴声响了起来,是项弦在试斛律光那把五弦琵琶,斛律光则在一旁教他指位。项弦虽不曾弹奏过西域乐器,却精通琴瑟等弦乐器,亦略知琵琶弹拨,定了五音后,便断断续续地弹出一小段曲子,指法虽显得生涩,却已能成调。
项弦盘膝坐在篝火前,面朝萧琨,萧琨则背对他,闭上了双眼。
清澈的声音伴随着曲声响起。
“尊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
“你是真的喜欢欧阳修。”萧琨道。
“当然,那是我祖师爷爷。”项弦笑了起来,自娱自乐地弹着五弦琵琶。
“真好听!”潮生好奇地听着。
萧琨:“继续唱,我喜欢。”
“尊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项弦朗声唱道,歌声在营地上空回荡,百姓们纷纷停下,抬头听着高处的歌声。
乌英纵正打着赤膊,一袭武裤武靴,在帐篷前为潮生削橙。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乌英纵低沉的声音也随之响起,他从溪流前取来水,穿过营地,跟随项弦的曲声吟唱,浑厚之声与项弦的明亮声音应和,形成双重男声。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萧琨闭着双眼,入睡前最后的念头是:欧阳修当真了得。
项弦一曲奏毕,远处百姓们聚集之地,又响起了回鹘人的曲调,竟是有人带着乐器,在逃亡之路上奏起了天山曲。不少人朝着乐师聚集,苦中作乐,围着篝火载歌载舞。直到近三更时分,数万人的营地中才寂静下去。
“老乌?”潮生在帐篷内说道。
乌英纵枕着自己的手臂,躺在帐外,看着星空。
“哥哥?”帐内窸窣作响,潮生坐起来了。
乌英纵只得说:“怎么?快睡。”
“进来陪我睡会儿好吗?”潮生说。
“得守夜。”乌英纵答道。
斛律光坐在树下打瞌睡,萧琨虽不曾明确安排,外围也有战死尸鬼士兵巡逻,乌英纵却按着惯例,自己守上半夜,让斛律光守下半夜。
潮生离开帐篷,按从前这时候,他已该睡了,此刻他只困得不住揉眼睛、打呵欠。
“你有什么病?”潮生又问。
“是阿黄在骂我,”乌英纵解释道,“我没有病。”
“哦。”潮生答道,讪讪的不说话。
乌英纵:“快回去睡下,明天还得行军。”
潮生坐在乌英纵身旁,望向篝火处,那里项弦正起身巡视,单膝跪在熟睡的萧琨身畔,给他盖了条毯子,又去看斛律光。
“你还回哥哥身边去么?”潮生那天说完狠话,已经后悔了,总觉得自己似乎伤害了乌英纵,却不知该如何挽回。
“是你说,让我回去伺候老爷。”乌英纵说。
项弦看了眼斛律光,正要朝他们走来时,阿黄在他的围巾里伸了个懒腰。
“别过去,”阿黄说,“老乌正犯倔。”
项弦:“??”
项弦要回篝火处时,潮生却道:“哥哥!”
项弦做了个“嘘”的动作,示意别把萧琨吵醒了。
潮生又看乌英纵,乌英纵难得地避开了他的眼神,也不敢看项弦,一手稍稍发抖。
“你受伤了么?”潮生问。
“我好得很。”项弦过来摸了摸潮生的头,说,“还不睡?老乌,你呢?”
乌英纵点了点头,显得十分拘束,生怕潮生突然提起将他送回去的话。潮生拉着乌英纵的手,倚在他身边,又打了个呵欠,看着项弦,只不吭声。
“想家了?”项弦倒是感觉到了潮生在这深夜里不易察觉的惆怅,自打潮生离开昆仑,来到尘世后,初期自己与萧琨还时常关心这小弟;到得将他交给乌英纵照看以后,两人对他的关注反而变少了。
毕竟项弦熟知乌英纵脾性,有他这么无微不至地陪伴潮生,不会有问题,且他俩一见面就很喜欢对方,大多数时候,项弦反而不想扰了他俩。
潮生“嗯”了一声。
项弦说:“待忙完这儿的事,陪你回家一趟。”说着又朝乌英纵以眼神示意,乌英纵会意。
乌英纵被潮生这么倚着,忽生出满心的温柔,眼眶不禁发红,仿佛内心柔软之处被触动,再低头看潮生时,潮生已困得睡着了。
乌英纵便将他抱起,躬身进帐篷去,让他睡好,在黑暗里端详他的睡容,按捺住亲吻他的举动。诸多混乱的念头层出不穷,占据了乌英纵的思海。
末了,乌英纵前去叫醒斛律光,自己则进帐内,在潮生身畔睡下。
天蒙蒙亮时,萧琨醒了。
他没有让姑墨的百姓们多休息,又将所有人叫起来行军。一天后,抵达库尔勒城外。
来时他们经过库尔勒,此地乃是龟兹领地,为大维齐尔黎尔满所管辖之处,虽被唤作“梨城”,却只有稀稀落落的夯土城墙,大多区域俱为圈起的果园与农田,与其称为城,不如视作大型村镇群落。
库尔勒中聚集了近八万百姓与两千防守回鹘军,依附于姑墨管理已久,一旦发生战事,敌军将长驱直入,毫无天险可倚。
正当抵达库尔勒城外时,天突然黑了下来,飞鸟铺天盖地,遮没了阳光。阿黄抬头,展翅升空,万千飞鸟仿佛得到信号,绕着阿黄开始旋转,天空中形成了一团近一里地大小的巨大鸟云,犹如旋风呼啸。但短短顷刻,鸟云又呼啦一声散了,尽数飞向天山。
“刘先生开始行军了,”阿黄飞回,淡定地说,“他们今早离开了姑墨,天山道被炸断后,魃军取道中路,经轮台前来。”
“有多少人?”项弦问。
阿黄:“一个人也没有,全是魃。”
项弦:“抖机灵很好玩罢。”
阿黄:“大约有五到八万?”
项弦:“黄大爷!五万和八万,这可是两个数?”
阿黄:“是鹈鹕告诉我的,鹈鹕不会数数。”
“不能在库尔勒集结迎敌,”萧琨说,“咱们手头的兵力只有这点。”
黎尔满身为大维齐尔,原先在姑墨有着两万兵马,但许多必须驻守阿克苏、北部伊犁、中部的轮台与西面乌什等地,城内唯余八千驻军。
就在刘先生归来之际,姑墨内爆发魔火的当天,守军大部分被击溃,余下的有不少逃出了城外,一路往北逃往伊犁。他们沿途收编了驻扎于轮台的兵马,现在部队中有将近四千人。
黎尔满排众而出,大声怒喝,想必要据梨城布局,与刘先生的军队背水一战。他受尽屈辱,莫名其妙的魔人突然出现,将他囚禁在深宫中,无论如何也得出这口气。
斛律光翻译了半天,实在受不了,朝黎尔满说:“大维齐尔,你冷静点,有话好好说。”
萧琨没听完就否决了他的提议:“不行,那不是凡人能战胜的,我们需要更多助力。”
项弦:“咱们得带上这儿的百姓,朝东北边撤。”
莫说刘先生麾下尽是不惧死亡与伤痛的干尸,纵换作寻常敌军,最少也有五万,敌我兵力悬殊,又无天险可守,连城墙也没有,怎么打?
郑庸同情地看了他一眼,翻译萧琨与项弦的话,黎尔满只是怒气冲冲地喝骂。
黎尔满不敢凶项弦与萧琨,对郑庸这曾经的谋臣可没有半点忌惮,几乎要顶到郑庸脸上时,项弦想起身呵斥,王宗仕却先一步站了出来,挡在郑庸身前,做了个“请”的动作,示意黎尔满回去。
一名中年商人站了出来,正是先前代为接待乌英纵与潮生的那名商贸总管格木温,说道:“萧老爷与项老爷说得对,在这里与怪物打仗毫无胜算,大维齐尔,咱们还得撤离,一路到天山的北边去。”
黎尔满:“懦夫!你们全是懦夫!”
“要打你自己在这里打,”萧琨失去了耐心,说,“我们先走了。”
黎尔满虽然满腹怨气,却知道自己带着几千骑兵留下,也是送死,只得跟着萧琨与项弦策马进了库尔勒城区。
项弦挨家挨户,掠过梨城主路,喝道:“敌人就要来了!马上离开家中,准备上路!朝北方撤离!”
黎尔满则纵马直冲库尔勒城主府,驻马府外,大喝一声。
城主听得大维齐尔抵达,当即带领诸多官员来迎,萧琨示意项弦稍等。只听黎尔满在城主府外颐指气使,以回鹘语接连发令,城主马上动员军队。
“他说什么?”项弦朝郑庸问。
“大维齐尔在下令,”格木温一直跟在他们身后,解释道,“让城主卜里思大人疏散百姓,撤离库尔勒,跟随咱们北上。”
这里本是黎尔满管辖的区域,有他出面,整个库尔勒动了起来,没有人问为什么,本地人尚未亲眼得见敌人逼近,也不知情况之凶险。
然而在城主的竭力配合下,全城不到半天时间,便凑出了大量骆驼、马车,开始高效撤退。
第二波飞鸟前来报信,阿黄道:“敌军距离此处,还有一天半的路程。”
“军力多少?”项弦问。
“七万。”这次阿黄给了一个确切的数字。
到得午后,萧琨与项弦已带着先头部队,依来时的路撤离库尔勒,沿着天山往东北面去。
“路上几乎没有能作战的地方,”项弦说,“这么逃下去,只能请求高昌援助了。”
“天山南面仍是高昌的国境,”萧琨说,“毕拉格必须出手,这么多百姓,他不会放着不管。”
他们在博湖北边的高地扎营。萧琨想了想,说:“斛律光,你能跑一趟,提前回高昌么?”
“您吩咐就是,萧大人。”斛律光答道。
萧琨写了一封信,交给斛律光,说:“把信交给高昌王,请他提前做好准备,有汗血宝马,日夜兼程,想必一天一夜即可抵达。”
汗血马全速驰骋,能达到日行八百里,斛律光当即翻身上马,星夜兼程,前往高昌。
“希望刘先生别追上队伍末尾的百姓。”项弦道。
萧琨:“咱们找个高处上去看看。”
天山山脉的尽头,诸多山峰耸立,这夜天气晴朗,视野极为宽阔,萧琨徒步纵跃,要登上最高峰去查探情况。
“你的龙若还能用就……”项弦在山崖上不住打滑,高处地形变得崎岖,十分凶险,一失足就要坠下万丈深渊,两人都有真气护体,身手又非凡人能比,虽不至于摔成肉酱,掉下去却不免要从头来过。
萧琨伸手,抓住了项弦的手腕,说:“只有心灯能净化它,但看斛律光眼下的情况,说不得一时半会儿也解决不了……”
“当心!”项弦道,“那块石头松了!”
两人险些一同坠落,项弦唿哨声响,召来阿黄,短暂张开火焰羽翼,寻找落足之处。
“这不是能飞?”萧琨道。
“与阿黄法力共鸣,”项弦解释道,“短时间内,能赋予我离地飞行之力,相当于借了它的先天力量,但必须在战斗时释放出真火,否则憋在体内,会很难受。”
项弦说话时,呼吸里都带着烈焰气息,好不容易站定,收了法术。
萧琨先登上顶峰,再伸手拉了项弦一把。
夜色里,遥远大地上的库尔勒已依稀可见,蜿蜒的百姓队伍正朝着他们的营地前来,而一道黑火在库尔勒城中冲天而起。
“又在折腾那邪术。”萧琨道。
项弦:“这情况不好啊。”
偶有飞鸟前来,较之白天已少了许多,稀稀落落的几只掠过,阿黄飞起,与它们简短交流后说:“好消息是,魃军没有着急追击,他们在库尔勒盘整了。
“坏消息是,刘先生又从焉耆的古坟里弄出来不少干尸。”
“具体多少?”项弦说。
“六万。”阿黄说。
“一会儿五到八万,一会儿七万,现在又是六万,”项弦抓狂了,“到底多少啊!”
敌人的兵力非常重要,他必须知道自己一行人须得与多少魃军作战。
阿黄倒是很淡定:“天黑看不清楚,你老纠结几万几万的做什么?”
项弦一手扶额。
“至少也有十万了吧,”萧琨说,“不知道他们将在库尔勒盘军多久,项弦?”
项弦没脾气了。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咱们要怎么下去。”
“……”
翌日天不亮时,萧琨再次下令动身出发,他们沿着来时的路再一次绕过天山最东面,北上前往高昌。高昌处于盆地之中,被峡谷圈起,乃是合适的战略要地,若能全军安全撤离至此,借助高昌王麾下的兵力,据峡谷入口,兴许能与刘先生一战。
当天入夜后,再一次宿营时,斛律光回来了。
“王陛下说‘尽管来’。”斛律光只带回了毕拉格的三个字,萧琨闻言总算松了口气。是夜,项弦倒头就睡,半夜时醒来,却不见萧琨在身畔。
“萧琨?你人呢?”项弦发动应声虫。
萧琨的声音传来:“我在查看这儿的百姓,有不少人三更时才抵达营地,这种急行军对他们来说太累了,还有人生了病,潮生正在为他们救治。”
按项弦平日里的脾性,这等时候不能分心,须得养精蓄锐以待大战,毕竟他们才是主要战斗力,若被魃军追上,一路上的努力全是白搭。
但萧琨既然去了,项弦便只得活动脖颈,起身打着呵欠去陪他。
“不必了,”萧琨道,“我很快回来。”
潮生已困得不行,却还在坚持,乌英纵陪伴在身边,找出他们所有的药物。潮生已有点意识混乱了,给病人看过后下意识地伸手去搂乌英纵脖颈,乌英纵先是一怔,继而抱住了潮生。
“殿下已经很累了,”乌英纵朝百姓们说,“你们明天再来。”
“不打紧,”潮生又强打精神,说,“没多少了,他们也等了一夜。”
“我来陪他,”萧琨坐下,说,“老乌,你去歇会儿。”
乌英纵忙道:“这是我的职责。”
萧琨倒是挺精神,说:“那你去找格木温问问,看有药材没有。”
乌英纵便起身走了,萧琨对医术虽不精通,却多少学了点,在旁陪伴潮生。
“潮生,哥哥们这段时间里太忙了,没顾上你,真对不起。”萧琨与潮生闲聊,以打消睡意。
“不打紧!”潮生一有话说,困意便稍退。
萧琨总觉得同伴们的气氛有点奇怪,却并未想到乌英纵这层上。
“一切都好么?”萧琨说。
“很好的。”潮生为病人写方子,让萧琨施针抓药,他们与此地百姓语言不通,大多时候互不交谈,但以潮生仙力,稍触碰脉门,便知对方得了什么病。
“近来你挺没精神,”萧琨说,“想家了?”
潮生欲言又止,萧琨转身,抬手示意病人稍等,面对面地看着潮生。
潮生对萧琨而言很重要,因为他是皮长戈亲自托付给自己的,萧琨绝不能让他受委屈。事实上先前潮生险些被秦先生抓走一事,已让他相当内疚,幸而有项弦反复开导他,提醒他潮生是人,不是宠物,诸多凶险,需要大伙儿齐心协力,共同面对。
“我只是觉得老乌,有点不情愿陪我。”潮生说。
“怎么会?!”萧琨简直难以置信,潮生无论抱怨什么,他都不可能想到乌英纵身上去,“他这么说的?”
“没……没有,我猜的。”潮生又朝病人招手,继续看病。
萧琨满腹疑问,片刻后安慰道:“你不要胡思乱想,老乌眼里只有你一个。他是妖族,不懂人的细腻心思……”
潮生只不回答,萧琨突然意识到什么,灵光一闪,莫非潮生喜欢了乌英纵,没有得到回应?
“你看,他自从跟了你,”萧琨道,“便常常看着你,时时刻刻都陪着你,待你比从前待项弦还要亲近。”
这话倒是真的,换作以前跟着项弦时,乌英纵虽然也是随叫随到,在项弦身边却没几分存在感,大部分时候都离得远远的,尽量不来打扰他。反而是与潮生作伴后,哪怕去地渊神宫救人,也与潮生时时刻刻寸步不离。
“嗯。”潮生心思也很多,这是他在白玉宫时从未体会过的复杂情愫,一会儿比较乌英纵对自己与对项弦的区别,一会儿又在想“送回去”那件事。
涉及较朋友情感更进一层的“喜欢”,萧琨也被搞不会了,思来想去,只得说:“他很喜欢你,不要胡思乱想,潮生。”
潮生:“喜欢一个人,就会想时时与他在一起,离开一会儿也会想着罢?”
萧琨:“是……是的。”同时他想到项弦,突然又多了几分心虚,恰好此刻乌英纵带着药材归来,萧琨便道:“我去睡了,否则待会儿老爷离不得人,又得找来了。”
这话仿佛在自证,萧琨竟是耳根发红,待得转过帐后,突然发现项弦正一脸震惊地站着偷听。
萧琨:“……”
萧琨作了个口型:你什么时候来的?
项弦马上做“嘘”的手势,两人脚下无声,走出近十步,萧琨才小声道:“像什么样子?”
项弦:“潮生果然喜欢上老乌了!”
萧琨一手扶额,说:“白玉宫处,让我怎么交代?万一长戈前辈知道了,大发雷霆怎么办?”
“他不会的,”项弦虽然不认识那貔貅,却说,“你不要总把潮生当小孩儿。”
“他就是小孩儿。”萧琨也没想到潮生来了红尘中一趟,竟会尝到情之滋味,患得患失起来。项弦伸手来搭萧琨的肩,萧琨象征性地抵抗几下,被项弦强行搂住,又凑过来说:“老乌一定喜欢潮生,你看他那眼神,从他俩见第一面,简直是一见钟情,只是他俩都不察觉。”
“我担心的还不是这事,”萧琨说,“你告诉我,要怎么朝前辈们交代?”
项弦:“潮生自己能交代,放心罢。”
萧琨心道你这话说了等于没说。项弦又半个身子挂在萧琨身上,被他拖着弄回帐篷内睡下。
这夜月亮隐去,漫天繁星消失无踪,只有阴云笼罩,黑压压的大地上,远处传来隐约的哭声。
翌日清晨,彩鹮自西面飞来,停在他们的营地前,阿黄也醒了,望向那彩鹮,彩鹮急促而尖锐地叫了几声,展翅再度飞走。
“怎么说?”萧琨看见那彩鹮,也跟着出来了。
“魃们又开始行军,”阿黄说,“距离咱们大约一天一夜路程。”
旋即打了个呵欠,再次将脖子藏到翅膀下,继续睡觉。
又一天过去,他们穿过峡谷,终于看见了远方的高昌城。所有人筋疲力尽,已到了极限,四天三夜的赶路,萧琨几乎没合过眼,在他们的身后,有姑墨、轮台、库车与库尔勒四城的近十六万百姓,他们拖家带口,组成了浩浩荡荡的迁徙队伍。
许多人甚至未曾亲眼看见所谓的“魃军”,但姑墨人已将消息散播到整个迁徙队伍,在奔逃的后半段旅途里,百姓的队伍在飞驰的传言之下,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许多。
最后进入图攀盆地的这段路,所有人都灰头土脸,连日不曾好好洗过,斛律光的雪白长裤也变成了暗淡的灰黄色。
“咱们到了!”斛律光高兴地说。
有图攀盆地与峡谷倚仗,又有高昌城的城墙,总算暂时保住了这十六万人的性命。这一路上,萧琨始终被执念所困,两年前上京城破的景象依旧历历在目——火焰吞噬了大辽的都城,自己竟没有保护百姓,而是带着耶律雅里自顾自地离开了。
如今,他总算在另一处,弥补了当初的遗憾。
高昌城,城门紧闭,城墙高处站满了官员,回鹘人着装鲜艳,犹如城头旗帜一般,簇拥着高昌王毕拉格,眺望峡谷内黑压压的、铺天盖地的逃难百姓。
寂静无声,唯独萧琨与项弦两骑,马蹄发出有力声响,犹如击在大地上的整齐鼓点声,不断靠近高昌。
萧琨驻马,在城门外三十步处,抬头望向高处。
“王陛下,”萧琨朗声道,“刘先生带领十万魃军,攻城略地,已连下姑墨、轮台、库尔勒三城,百姓无家可归,望您开城接纳。”
“萧大人!”毕拉格的声音在城墙高处道,“我让你为我带回黎尔满的头,你看看你给我带来了什么?十六万张嘴,叛乱不成变成丧家犬的大维齐尔,还有十万人不人,鬼不鬼,不知道从哪儿来的,莫名其妙的妖怪军队?!这是你应承我的?”
项弦:“……”
项弦正想开口,萧琨却摆手示意。
黎尔满气喘吁吁,从队伍后方追上,到得城门处,以回鹘语嚣张地大骂,毕拉格未及听完,也马上破口大骂,两人以回鹘语在城门处对骂了近一刻钟。斛律光也赶过来了,一脸茫然。
“他们说什么?”项弦问。
斛律光道:“说小时候的事。王陛下为什么不开门?先前他答应我的不是这样。”
萧琨:“??”
项弦当即明白了,黎尔满虽密谋反叛毕拉格,但他们从前定有着过命的交情,也正因如此,黎尔满身为大维齐尔,被派驻于天山南麓多年,毕拉格才始终没有朝他下手。
而现在,高昌王借着这千载难逢的时机,逼迫黎尔满再一次朝他臣服效忠。
最终,黎尔满怒气滔天,将手中弯刀朝着地上狠狠一摔,喘息着下马,心不甘情不愿,朝毕拉格单膝跪地。
“是条汉子。”项弦笑道。
萧琨“嗯”了声,起初他们都以为黎尔满是个废物,但这一路上,他依旧遵守了西域领主的原则,无论想转身与魃军大战以捍卫尊严,抑或放弃抵抗,配合大伙儿决定,召集百姓们踏上逃亡之路,俱呈现出了大维齐尔的风度。
高昌四面城门缓慢打开,降下吊桥,高昌军队出外接收流民,城外的百姓们发出了震天的欢呼声。
队伍长驱直入,项弦与萧琨依旧回到了先前的客栈中。
“蒸十笼羊肉烧卖,”项弦进客栈第一时间就吩咐老板,“赶紧的,有什么现摘现买的青菜炒一盆来,要死了!快去!”
萧琨令斛律光往王宫一趟跑腿传讯,然后朝项弦道:“不住这儿,只暂时歇脚,稍后毕拉格定会让咱们搬进宫去。”
“听我的,别进宫。”项弦径直入房,推错了门,内里发出惊慌大喊。
项弦忙换了一间房,说:“天塌下来,也要吃了睡了再说。萧琨,快收拾自己,待会儿逃难的百姓一来全挤在这儿,你走也走不动了!”
萧琨只得作罢,此时城内乱成一片,高昌的常居人口只有二十万,眼下涌入了足足十六万人,数目接近翻倍。他出去看了眼,只见高昌守军展现出了非同寻常的高效,挨家挨户叩门,让百姓们设法收容流民,分享食物与饮水,毕拉格则开放了王宫内的七成区域,供流民们歇息,自己只保留正殿与两处偏殿办公居住。
客栈内更是挤满了人,许多商人来到水池畔直接饮水,内里喧哗吵闹。项弦在数年前保护过燕地宋人逃荒,知道如此大规模的流民进城后将是怎生光景,当即火速收拾停当,坐着喝茶。
一段时间的混乱后,众人总算安顿了下来。
斛律光说:“王陛下请咱们挪到宫里去。”
“明天再说。”项弦喝着茶说。
老板带着一大群孩子过来,表情十分为难,正要开口时,萧琨便知其意,说:“没地方住?”
“是,萧大人。”老板知道萧琨这伙人是毕拉格的贵客,更保护了沿途十数万计的百姓,正犹豫时,萧琨便道:“将咱们的房间腾出来罢。”
项弦朝乌英纵点头,乌英纵便去腾出房,供回鹘与莎车人的这批孩童居住,他们的父母便露宿在客栈后的巷口处,只轮流派人进来照看。
“天亮后再去王宫,”项弦说,“凡事吃饱了再说,现在毕拉格定忙得什么都顾不上。”
萧琨:“咱们也得仔细理一理思绪,靠毕拉格与黎尔满手下军队,就怕不是刘先生的对手。”
老板上了十笼羊肉烧卖、一大盆撒满香料的炒菜,端上奶茶与烤馕。
项弦先是狼吞虎咽,垫了肚子,才开始喝奶茶,改成慢慢地吃。众人边吃边铺开地图,萧琨问:“高昌驻军有多少?”
“两万,”斛律光答道,“但全是精兵,别担心,萧大人。”
这不是什么军事机密,斛律光在高昌王手下当差已久,相当熟悉城中布置。
萧琨点了点头,项弦说:“现在只不知道魔人还有几个,若只有刘先生一个,咱们联手收拾他,又有潮生掠阵,想来不是难事。”
潮生这一路上也观察了很久魔人:“这伙魔人都算不上太厉害,怕就怕一起上,还有那个穆天子,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突然出现,如果禹州在就好了。”
乌英纵:“禹州是谁?”
“一条龙,”潮生答道,“很强的!”
乌英纵点了点头,潮生说:“你也很强,但你可千万别再把自己弄受伤了。”
项弦笑道:“老乌有时想不开,就容易钻死胡同,潮生,你多担待着些。”
“唔。”萧琨思考着,项弦以筷子喂了他一枚烧卖,塞进他嘴里。高昌的羊肉烧卖以小羊羔肉制就,味美多汁,拌入沙葱与胡萝卜,嫩而不膻,连着吃了五六天干粮后,一口羊肉烧麦下肚,当真令萧琨的精气神全回来了。
“咱们必须调整战术,”萧琨说,“集合咱俩的力量,不管他们来几个,解决一个是一个。”
魔人们虽然嚣张,但经过几个回合的彼此试探后,萧琨已大概估出了对方的战斗力,单打独斗,实力算得上相当,他与项弦若各自全力以赴,则略胜一筹。
他在封禅台上与燕燕交手便证明了这点,而在开封,秦先生出现之时,项弦出智慧剑,威力全开,能将敌人打得全无还手之力。
在克孜尔峡谷中,两名魔人同时出现,又占尽了天时地利,还有来自魔王穆天子的预判,让他们吃了个大亏,而后刘先生抢先囚禁了项弦,作为人质,他们才打得如此艰难。
“解决一个是一个,”项弦非常同意萧琨的战术,说,“每少掉一个,敌人的实力就会弱掉几分,咱们的麻烦也随之减轻。”
萧琨认为自己与项弦,只要配合得当,倚仗智慧剑,在高昌城外除掉刘先生,想必不是问题。至于斛律光身上时灵时不灵的心灯,以及潮生的山河社稷图,都不能太指望。
现在关键在于,魔族对此战已志在必得,参战方不是只有刘先生,届时赢先生、燕燕都会出现,只不知道是否还有增援,万一穆天子养好伤,卷土重来,魔王带着魔将同时出手,局面将相当麻烦。
“他们会沿着这条路过来,”乌英纵指向天山东岭,说,“根据阿黄的消息,再快也要明天夜晚才能抵达。”
潮生吃饱了,拍拍肚子,十分满意,起身道:“我再去给沿途逃难的百姓们看看。”
“去罢,”萧琨说,“注意你自己的法力,明晚也许还有大战。”
项弦:“早点回来。老乌?”
乌英纵正起身,项弦却道:“你是不是对我将你送人这事儿,有什么意见,一直在腹诽?”
乌英纵马上道:“没有的事!老爷!”
项弦又示意他过来,亲热地搂住乌英纵脖颈,随手揉了他几下,说:“咱俩是好兄弟,自然希望你快快活活,是不是?”
乌英纵刹那脸红了,阿黄在旁说:“他听不懂。”
项弦又揉了他头脸几下,仿佛在暗示他什么,便推开他,说:“快去罢,好好想想。”
乌英纵起身,快步去找潮生,项弦很快便又拧起眉头。
斛律光倚在餐席一侧的柱旁,闭着眼打瞌睡,一路上他实在太累了,中间还往返高昌送信。
萧琨望向斛律光,项弦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摇摇头,意思是:在这场战争里,我们还不能指望心灯的协助。
“这小子睫毛挺长。”萧琨注意到斛律光的睡容。
“西域人都这样,”项弦道,“一代代传下来,天生的,睫毛长能抵御风沙。”
“你的也长。”萧琨道。
“长么?”项弦以拇指触碰自己的眼睫毛,眨了几下眼,朝萧琨使了个暧昧的眼色。
萧琨心中一动,继而笑了起来。
此时客栈外来了访客,乃是高昌王的宰相埃隆带着大维齐尔黎尔满的商贸主管格木温。
埃隆拄着拐杖:“王陛下与大维齐尔正在宫中,请萧大人、项大人移步。”
萧琨正要开口答应,项弦却难得地抢了他的话头。
“没空掺和他们的破事儿,”项弦答道,“明天再说。”
“两位已经说开了,”格木温说,“绝不会再有争吵。”
“我们累了,”项弦道,“这一路上,我们俩中原人,替你们高昌救了多少人?使唤牛马也不是这么使唤的,好歹也让人歇会儿。”
听到这话时,萧琨不由得对项弦十分佩服。
埃隆:“事起突然,王陛下尚不知这支‘魃军’究竟是什么来历。”
格木温道:“宫内已为两位准备了沐浴、歇息的场所……”
“斛律光,”项弦随手摇醒了他,说,“你陪两位大人回宫一趟,把经过详细禀报,不必有任何隐瞒,王陛下有什么说的,再带话回来。”
“啊?”斛律光虽然还很困倦,被派了活儿却毫无怨言,起身道,“好,我这就去。”
埃隆很有眼色,说道:“那么,王陛下在宫中恭候二位。敌人正朝高昌赶来,势态危急,请千万不要拖久了。”
“再说罢。”项弦没有给出确切的答复。
埃隆便与格木温又走了。
项弦:“不能顺着毕拉格的意图,否则高昌定会派咱们出战,没完没了地折腾咱俩,凭什么?”
萧琨:“打住,我听懂了。”
萧琨性情刚直,但凡是他闯的祸就会认错,他始终觉得此事归根到底,因战死尸鬼一族的疏忽而起,被刘先生抢到先手,生父景翩歌更遭算计,方有今日之祸,解决黑潮东进,是他们的责任。
项弦却在大宋混官场混得久了,轻轻一招推手,就将责任推了回去,这是发生在高昌境内的变故,究其根源,黎尔满也脱不了干系,毕拉格必须先设法解决自己国境内的问题,不能全靠他俩。
“高昌王算得上英主,从开内城这件事上,我敬佩他,”项弦说,“换作在开封,官家不一定有这魄力。”
“在大辽也不会。”萧琨喝过奶茶,说,“我去看看孩子们。”
项弦注视萧琨的背影,想起初识以后,乌英纵曾经查过萧琨的身世与为人,当初他在辽国资助了不少孤儿,只不知在故国破灭后的现在,那些孩子都去了何处?现在的萧琨,又是如何一番心情?
他听见萧琨进入客栈房间后,孩子们的欢笑声与讨论声,这些小孩儿尚不知离乡背井意味着什么,亦没有父母们对何日能回到故乡的忧虑,兴许还觉得逃亡之路有趣极了。
项弦取来托盘,装上不少吃的端进去给他们,只见萧琨坐在地上一侧,几个小孩儿在玩他的佩刀,被他按住,不让出鞘,又有小孩儿趴在他的背上,搂着他的脖子,亲热地在他耳畔说着什么。
项弦见状笑了起来,萧琨便朝孩子们说:“他来了,我得走了,你们早点睡。”
“别啊——”不少小孩儿大喊起来,不愿意萧琨这么快离开,好不容易有人来陪他们玩一会儿。
项弦虽不知自己进来前萧琨在说什么话,但多半与他有关,便道:“他会变戏法,让他变个戏法与你们看。”
萧琨被缠得没法走,项弦却又出去了,让店家收了案几,换上葡萄酒,独自坐着喝酒。一刻钟后,萧琨终于出来,关上门,严肃地说:“必须睡了,已经很晚了,别再说话。”
三更时分,客栈内渐渐地安静下来,又余下萧琨与项弦二人对坐,就像曾经的许多个夜里,心境却随着对彼此的进一步了解,渐渐变得不再一样了。
“七年前,我在上京也资助过不少孩子,”萧琨说,“让他们唤‘大哥哥’,都不愿意,偏要唤我‘爹’。”
萧琨至今仍不太习惯宋人习惯的“哥哥”称呼,这么叫着太亲热了。
“师父生前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项弦低头,以炭笔在一张发黄的纸上写写画画,绘出一把长兵器,“命中注定,会遇见许多人、许多事。只要缔结了缘分与因果,就终有一天将再相见。”
萧琨听出项弦的安慰之意,希望他对国破城亡宽心些,便点了点头。
“在做什么?”萧琨问。
项弦:“上回潮生说,他想给老乌打造一把兵器。”
萧琨看了一会儿,改了话题,说:“我有时总忍不住在想,若咱们拿到了宿命之轮,会用来做什么?”
项弦抬头,认真地看了萧琨一会儿,欲言又止。
萧琨:“设若你得到了这件传说中的宝物,你会弥补什么遗憾?”
项弦眉头深锁,想了很久才说:“我没有遗憾。”
萧琨蓦然静了。
项弦笑道:“我觉得现在这样就很好。但我知道你有遗憾。”
“父亲告诉我此事以后,我想了许多,我有太多的私心与执念,若让我得到它,也许我也会不顾一切地发动它。”萧琨出神道,“也许正因如此,心灯才拒绝了我罢。”
“你希望时间回到上京城破前么?那咱俩就不会认识了。”项弦说。
萧琨:“这不是理由,我一样能来找你,重新与你相识。何况你我就算把前事都忘光了,以咱俩的性格,依旧会处成……处成……好兄弟。”
说到最后,萧琨颇有点难为情,但偶尔说出内心所想,也并无不可,毕竟经历克孜尔河谷与地渊神宫那场大战后,他们间的关系只有“同生共死”可形容。
项弦:“倒不因为这点,恕我直言,兄弟,国家破灭,乃是无法更改的天命。国之命系于千千万万人之身,较之一个人的一生,更难以扭转。”
“那么力图挽救大宋又怎么说?”萧琨问。
“还没有发生呢。”项弦答道。
萧琨:“兴许已发生过?”
项弦蓦然静了,思考了片刻。
“你看,其实你也有执念。”萧琨说。
“我只是见不得开封两百多万人,死在战火之中。”项弦说。
萧琨轻描淡写道:“对我而言也是一般。”
乌英纵抱着熟睡的潮生回往客栈,他们便停下讨论,项弦挪去与萧琨在案后并肩同睡,客栈内横七竖八,躺了一地。
第45章 攻城
天亮时,斛律光小声地将项弦与萧琨叫起来,告知埃隆派来的车已等在客栈外,项弦无奈只得起身洗漱,叫醒潮生,往王宫去。
今天毕拉格显得很精神,整个高昌城内,经过一夜的兵荒马乱,竟是将十六万逃难的百姓全部安顿好了。黎尔满则打着瞌睡,眯起双眼,坐在毕拉格王座一侧左首下方的位置上。
“昨日白驹儿已告诉了我详细的经过,”毕拉格沉声道,“我只是有一件事不明白。”
席间摆上了早饭,萧琨坐下便道:“我们也有一件事不明白。”
萧琨得项弦提醒之后,大致找到了与毕拉格打交道的方式,必须不由分说,将责任套他头上,否则自己这方要面对的麻烦只会越来越多。
“你先说。”毕拉格做了个动作。
“还是王陛下先说。”项弦道。
“你爹给我添了这么大的麻烦,”果然毕拉格先发制人,“准备如何收拾?”
“这怪不得家父。”萧琨道,“刘先生在姑墨经营日久,王陛下这些年间竟不闻不问,乃至有今日之祸,这次若抵挡不住,魃军攻陷高昌后再转而往东,进入大夏国境,南下危及中原,又当如何是好?”
毕拉格蓦然大笑。
“有意思。”毕拉格端详萧琨,“想问我什么?”
“王陛下让我们去砍黎尔满的脑袋,”萧琨直视毕拉格双目,眼中绽放蓝光,说,“但你二人分明是过命的交情,为何这么做?”
黎尔满重重地“哼”了一声。
毕拉格淡淡道:“黎尔满是我身为王储时的至交,后来获封大维齐尔,因一些往事,与我反目成仇。不过我知道你们中原人,总归不至于说杀就杀,只会将他带来见我,就是这般。”
项弦:“这可不好说了,我若嫌麻烦,当真手起刀落,你这从小玩到大的好伴当可就没了。”
毕拉格冷冷道:“那也只能怨他自己没本事罢了。”
黎尔满忍着怒火,没有吭声。毕拉格又道:“你看他胡吃海喝,长成这副模样,有没有半点当年的气概?你再看看这画像?”
“什么?”项弦震惊了,看着毕拉格背后那美男子画像,再对比黎尔满,说,“这是……这是你?”
黎尔满声大气粗,说了几句回鹘语,想必意思是自己还能出战。
萧琨道:“说回正经事,王陛下准备如何击退前来进犯的魃军?”
毕拉格答道:“我必须先行确认……你来了,昨夜睡得如何?”
话音未落,斛律光已带着乌英纵、潮生来到王宫觐见。潮生一到,气氛就缓和多了,毕竟他是高昌王的恩人。
毕拉格下了御座,亲自来察看。潮生说:“嗯,还有点困,但不打紧。这些吃的是给我准备的么?”
毕拉格像是将潮生当作了自己的孩子,拉起他的手摸了摸,示意他坐就是,快用早饭。
“王陛下必须先行确认,”埃隆朝萧琨说,“这场守城战,不是高昌独力面对之局。”
“这是自然。”萧琨道,“第一次觐见王陛下时,我就告诉过各位,如今局面,与天魔复生息息相关,情势已迫在眉睫。”
毕拉格示意,格木温取来西域全境地图,地图上囊括了河西走廊的夏国,以及更东面的宋、辽、金的一部分。
萧琨在地图上示意,说:“刘先生的行进路线很明显,他们的目标是中原地区,自阿克苏一地召集起魃军后,高昌是他们的必取之途。攻陷高昌后,下一个目标就是沙州。”
项弦看着萧琨画出的路线,萧琨说:“为了夏国与中原百姓的安危,我们必须在此处拦住这十万魃军,否则每到一个城市,刘先生便将祭起邪术,以往生之门复活战死的士兵,大军将越来越多。”
“那么问题来了,”毕拉格说,“这一支军队的战斗力有几何?是否会将我麾下的战士们也变成行尸走肉?谁去应付他们的统帅?”
“我们去。”萧琨道,“但需要高昌与姑墨军的配合,在大军攻城之时,我与项弦将前往后阵,除掉刘先生,刘先生一死,大司命笛被夺回,魃军自然会溃散。”
毕拉格:“我的军队既要守城预防敌人偷袭,又要出城作战,加上姑墨残兵,只有两万六千之数,而敌人有十万人。闭门不出,我相信能守住;若要分出兵马,为你们吸引注意力,却仍有不足。你爹的手下也是魃,为什么他不来协同作战?”
“他不能亲自参战。”萧琨解释了大司命笛与狰鼓的作用,以及法宝的影响,“但他为我派来了禁军手下,由两位袍泽率领,会从旁协助袭击敌军。”
“我需要援军,”毕拉格说,“我已朝庭州发出飞鸽,当下尚未收到答复。”
“王陛下,你不能闭门,”萧琨提醒道,“必须把所有的士兵都派出去,牵制敌人的大部队,这样我与项弦才有除掉刘先生、夺回大司命笛的机会,只要法宝回到我们手中,围城之困,迎刃而解。”
项弦也道:“这不是人族的战争,闭门不出全无意义,敌人全是不吃不喝不用睡觉的死尸,你耗不过他们。”
毕拉格说:“那么我又要如何相信你们能解决掉敌方统帅?为了你们的一个计划,我就要派出小伙子们前去送死?”
“我相信。”黎尔满粗声粗气,喝了点奶茶,胡子上沾满了茶,他见过项弦用法术时的威力。
毕拉格说了句回鹘语,与黎尔满展开讨论,虽语言不通,却能猜到仍有顾虑。萧琨又朝项弦道:“我们还能找到更多的援军吗?”
项弦思考,先前毕拉格已朝庭州送出信去,在那里驻扎的是借地以图复国的耶律大石,不知他是否愿意派兵前来援助,辽军如今寄人篱下,想必不会推脱。
“朝李乾顺送信?”项弦问,“但夏军离这儿太远了,哪怕急行军也要十天才能到,他们还得应付宋、金。”
萧琨很清楚以当下局势,西夏绝对不会出兵。
“昆仑山呢?”毕拉格总算替他们说出了真实想法,“能不能请求你的师门派人下来协助?杀了那个什么刘先生?”
潮生十分为难,说:“离开白玉宫前,我们没有约定联络方式。哥哥的龙也不能用了。”
“龙?”毕拉格精神一振,问,“什么龙?”
项弦朝萧琨使了个眼神,双手手掌并在一起,做了个“翅膀”的动作,萧琨会意,起身道:“求人不如求己,魃军也未必就到,王陛下可细想清楚,过时不候,若不愿协力,我们只能先撤回关内,令李乾顺……”
“不必了!”毕拉格经过这一番交涉,确定再诈不出驱魔师们的援军,说道,“我将坐镇城内,黎尔满带领两万四千步骑,出城迎敌。”
毕拉格终于下定决心,余下的时间便交给萧琨、项弦与黎尔满及一众部将商议。萧琨定下了进攻方向与埋伏地点,匆匆出得王宫,五人站定。
“你能找到昆仑山么?”项弦朝阿黄说。
“问问鸟儿,总归能找着,就怕来不及。”阿黄说。
“没关系,”萧琨道,“尽力而为罢。”
项弦摸摸阿黄的头,小声嘱咐。潮生在地图上标记了昆仑山的方位,写了张小字条,系在阿黄腿上。
“皮长戈前辈寿数将尽,不能下山,”萧琨道,“但禹州大人想必不会见死不救。潮生、老乌、斛律兄弟,城中就交给你们了。”
潮生与乌英纵协助守城,毕竟有山河社稷图,实在不行也能抵挡片刻攻势。而斛律光则被派在高昌王身边,只希望保护毕拉格时,能多少发挥点作用。
众人又互相叮嘱片刻,项弦与萧琨骑上汗血宝马,出城,去往约定地点埋伏。
天色苍白,图攀盆地中一片寂静,北面连绵山丘在阴云密布的天空下,显露出孤寂与旷远。
他们回到了先前遭受暗算的戈壁群落中,此处位于高昌的东南方,戈壁顶部视野很好,能远望盆地的数个进入方向。寻常人爬上戈壁很难,对项弦与萧琨而言则如履平地。
“就怕又有沙暴。”萧琨望向南面,风越来越大,吹得衣袍猎猎作响。
“别这么烦恼,还未到时候。”项弦就地坐下,找了块凸出的石头直接往上靠。
萧琨还眉头深锁,看着远处。
三月份是西域沙暴最多的时间,短短半个月内他们已碰上了两次,风越来越大,地面现出裸露黄土,飞沙走石。
“赢先生若出现……”
“别站在风口说话,”项弦道,“会吃到沙。”
项弦用围巾将脸蒙了起来,萧琨只得过来与他并肩而坐,说:“待会儿……”
项弦:“什么?”
狂风呼啸,沙暴一起,犹如千万闷雷与滚石沿着大地碾来,交谈声已再听不见。萧琨只得凑到项弦耳畔,认真地说:“待会儿不行就撤回城,不要莽。”
项弦拍了拍智慧剑,说:“放心罢,包在我身上,办成事后,怎么奖赏我?”
萧琨看着项弦,问:“你要什么?”
项弦笑了起来,萧琨摊手,示意自己身无一物,没什么能给他。
“你得答应我一件事。”项弦说。
萧琨扬眉,项弦伸出拳头,萧琨道:“又是眼下没想好的事?你还欠我一事呢莫要忘了。”
“没有忘,早就想好了,”项弦道,“稍后再与你细说。”
萧琨便也出拳,与项弦拳面互碰,权当应承了他一件事。
“又要拔剑,没问题么?每次你智慧剑出鞘时,”萧琨认真道,“我都觉得你想顺手杀了我。”
“所以你得躲开啊,”项弦道,“你看老乌就很识趣。”
萧琨:“凭什么?我与老乌不一样,你当真认不出我?”
项弦:“别冒这个险行罢,好哥哥,你对我而言,已经够特别了,不要学老乌没醋硬吃。”
“这和吃醋有什么关系?”萧琨只忍不住想欺负他,便揪着项弦衣领摁他。项弦只是“哎呀哎呀”地叫,萧琨突然心中一动,明白到方才竟是真的有点吃醋,他只希望自己对项弦而言,是最特别的一个。
项弦扳开他的手,改而与他勾肩搭背,萧琨却不满地将他推开少许。
项弦说:“六情湍旋似海,众生不得解脱,我自不动如山,正因拔剑之时凡心摒除,才能发挥出斩妖除魔的威力,不然你试着亲我一下?唤醒我的凡心?”
萧琨:“滚!”
项弦哈哈大笑。
城中客栈内,潮生正在练习法术,乌英纵收拾停当,在旁看他。潮生几次从手中变幻出花朵,又收回,随着他每次释放灵力,四周都有虚影般的绿叶飞散。
“你在变戏法么?”乌英纵看了一会儿,忍不住问。
潮生看了眼乌英纵,眼神变得温柔了许多。
“我想多练练以前没用过的法术,”潮生道,“希望能帮上忙,这样你们就不会总受伤了。”
“受再重的伤,你也能治好。”乌英纵说道,“你想练就练罢,我不来烦你。”
乌英纵的视线时刻不离潮生,在暗淡的天光之下,潮生身上蒙着一层白茫茫的光晕,犹如神子般坐在房中,令乌英纵不由自主地生出亲近他的心思。
潮生又变了几次那朵白花,将它递给乌英纵,乌英纵明白其意,伸出手掌,潮生便将它轻轻地放在乌英纵手中,但未等他合拢手指,花朵已飘零四散,在空中消失。
“万一我治不了,又怎么办?那天你在秦先生面前,差点就死了。”潮生有点难过地说。
乌英纵本想以言语岔过去,但不知为什么,他的心底生出一股冲动。
“我是你的……你的……”乌英纵说,“为你死了,不是应该的么?”
潮生终于明白到,那天自己赌气说出“将你送回去”的话,后面乌英纵才会置性命于不顾,施展玉石俱焚的杀招。
“别……别哭,”乌英纵顿时慌张起来,说,“是我错了,我不该……我不该……潮生!”
乌英纵只恨平生口拙,无论如何都无法表达出内心所想,更未料自己对潮生而言竟如此重要。
乌英纵心脏怦怦地跳,要伸手去搂潮生,突然想起自从抵达姑墨那天,他们似乎就没有抱过了,仿佛因为他察觉了某种无法描述的心绪,便不再像初见时一般亲昵。
潮生说:“是因为那天你给我脸色看,我才这么说的,我不会把你送回去,你放心好了。”
潮生看着乌英纵,简直对他既爱又恨,想暴打他一顿,又觉得越看越英俊,连脸红难为情的时候也这般俊美。
正在潮生欲言又止时,城中传来号角声,乌英纵马上起身,望向门外。
“敌人来了。”乌英纵说。
潮生将法术一收,跟在乌英纵身后,快步跑出了王宫。
城外戈壁处:
闷雷声越来越大,时近黄昏,一只麻雀蓦然冲进了他们藏身的戈壁群高处,项弦眼明手快,将它捞住。麻雀着急地拍打翅膀,一阵乱叫。
但没有阿黄在身边,两人都不知道它想说什么,项弦随手将它放在背风处,萧琨已快步出去。
“敌人来了!”
只见南面广阔平地上,沙尘暴中隐隐出现了海潮般的黑线,大地震动不绝,魃军正在靠近,天空中阴云裹挟着沙暴袭来,犹如择人而噬的妖异巨口。
“太糟了。”萧琨制定计划时,完全未将沙尘暴考虑进去,在这等恶劣的天气下作战,落败的几率实在太大了。
项弦从背后快步追上,以布巾将萧琨口鼻一蒙。
“按计划行事。”萧琨拉下蒙面布巾,与项弦互一拉手,飞跃向戈壁群的两侧。
高昌城中,民居尽数收起布蓬,家家户户大门紧闭,街道上已近乎无人,唯独高昌骑兵穿梭来去。沙尘暴飞速而至,天空先是变黄,继而漆黑一片,犹如入夜。
乌英纵与潮生来到高昌城楼前,听见卫兵们交谈与大喊,斛律光说:“他们在说,这天气打不了仗。”
潮生:“但哥哥们已经出城了!”
正在混乱时,出战号角吹响,所有骑兵望向远处王宫,自觉开始列队,骑兵队长点校人数。毕拉格与黎尔满各乘一骑,朝城门飞驰而来。
“不要担心!”毕拉格声音震响,“高昌人答应的事,纵然今日全城尽灭,也要做到!”
黎尔满率领诸多骑兵,在高昌城门前整队,大维齐尔体格魁梧,犹如一座山峦般,挥舞着手中的兵器,大声怒吼,骑兵朝着他们集队。高昌四方城门开启,两万四千名骑兵涌出,从不同方向朝着南门外汇聚。
毕拉格伸出左手,手上珠光流转,戴满了红、蓝宝石戒指,他接过一盏夜光杯,内里盛满了殷红如血的葡萄酒,从容走上城墙。
城门缓慢洞开,发出巨响,黎尔满带领前锋军出城。毕拉格手持酒杯,站在城墙高处,朗声劝酒,所有将士整齐划一,在黎尔满身后单膝跪地。
毕拉格将酒洒向城外,两万高昌骑兵齐声呐喊,前阵变后阵,黎尔满高举弯刀,冲向城外开阔地,在那漫天沙暴中消失了身影。
所有骑兵一齐动了,侧翼展开,中军跟随,没入了滚滚黄沙中。
这是潮生第一次看见凡人打仗,震撼得说不出话。
“这就是战场吗?”潮生难以置信道。
乌英纵正要说“是”时,毕拉格从容不迫地来到他的身畔,一国之君,竟准备全程督战。
毕拉格说:“不要担心,李潮生,大部分的战争并非如此,只是今日天气恶劣,令人难以视物。”
“会死多少人?”潮生又道。
“死于沙场,是战士们毕生的荣耀。”毕拉格沉声道,“因为付出生命所守护的,是他们身后,高昌城中的妻小与父母,正因死亡所在,方有新生。”
沙暴轰然涌来,他们甚至看不见黄沙中的交战景象,滔天妖气涌向了高昌城,远方传来巨响!
“魃军没有重整队伍!”项弦最后与萧琨分开时,用尽全力吼道,“他们已经短兵相接了!”
他不知道萧琨能否听见,在沙暴中一旦分开,近乎整场大战内就再也见不到对方了,他只能沿着巨大声响的来处全力催动战马疾冲而去。
双方所接触的前线上,狂风与飞沙中,刘先生的魃军呼啸涌来,竟是要以兵力优势彻底淹没人族军,再倚仗数以万计的死尸叠上城楼,然则黎尔满的部队组织起了防线,抵挡住了第一波魃军。
与此同时,魃军的后阵升起了巨大的黑色火焰,喷发出旋转的烈火,射向人族阵营。
“我已抵达敌方后阵。”应声虫内传来萧琨之声。
萧琨遇见了第一只魃,当即拔刀,一道刀光化作弯弧,将冲向他的干尸一刀两断。而被斩断的魃哪怕失去下半身,仍以双手拄地爬行,嘶吼着朝他冲来。
这等修为的魃对萧琨与项弦而言,自然不在话下。关键在于敌军数量实在太多,法力陷入飞速消耗,便有危险,是以他不再恋战,前往寻找自己的破坏目标。
另一边,项弦全身爆发出火焰,化作明红色的火柱,疾冲天际。
他全力以赴,施展法术,左掌平托,右掌竖起,纯阳真火围绕身体旋转,在战场中央化作了火焰的飓风!与阿黄分开后,项弦只能借助修行的烈焰术冲杀,无法驭空飞行释放火雨。而在他的身后,则是无数高昌战马嘶鸣,黎尔满大声呐喊,率领骑兵们绕过项弦,朝着魃军两翼,展开了包抄。
短短顷刻,漫天的沙尘犹如被火焰引燃,以项弦为中点发生了爆破,魃军被炸得粉碎,摧向四面八方,视野恢复瞬息可见,魔火腾空而起,与项弦遥遥相对。
两只魔人朝着项弦疾射而来,一道黑火射向项弦,化出燕燕身躯。
另一道黑火则射向了城楼高处,直取督战的毕拉格。
说时迟那时快,项弦手持智慧剑,连剑带鞘横在胸前,挡住了魔人的惊天一击。双方对撞,各自飞开,火焰轰然收拢。
燕燕换了一把长刀,悬浮空中。
“赤血金环解开了?”项弦露出促狭笑意,“我这儿还有一个好东西,来,过来?”
燕燕充满警惕,只不说话,旋转身体,抖开长刀,犹如一道旋刃,朝着项弦飞卷而来,项弦身周全是己方高昌骑兵,若被燕燕冲进自己人这边,顷刻间至少有上千人要命丧魔人之手。
只听项弦大喝一声,反迎上去,与长刃碰撞,架住高速旋转的燕燕,两人兵器绞在一处。紧接着项弦侧身避过燕燕挥来的又一把匕首,顺势抽出了智慧剑。
金光在沙暴中爆发,项弦成为整个战场上,万人瞩目的中心点!魔火轰然大作,化为升腾的符文,聚集起黑气射向项弦,无数魃军在大司命笛的强行驱使下,舍弃了战斗,前赴后继地冲来,以干尸之身抵挡金光,要消耗项弦的力量。
燕燕不与他缠斗,已有了应对智慧剑的战术,只要避其锋锐,项弦的体力很快就会耗尽,毕竟以燃神念为代价,释放爆发无法持久。
城门处,赢先生呼啸飞来,疾射向高昌王。
潮生早有预备,祭起山河社稷图,挡在毕拉格身前,四面城墙垮塌,化作流星般的碎石,大地岩沙升起,方圆百步内沙暴随之一空,尽数被扯入了山河社稷图笼罩的区域中。数人所站立的城楼已成孤岛,漫天乱石朝着赢先生聚集,重重叠叠,将他轰然压在了中间,形成土石巨球。
巨球中爆发出黑火,不断冲击,潮生双手虚拢,与赢先生对抗。下一刻,远方魔火柱轰然射来黑光,击中岩球,岩球炸开了,赢先生亮出双爪,疾射向潮生,要将他扼进爪底。
一声长啸,白猿于高处现身,抖出一枚绿枝,青光四射,化作荆棘再次合拢,赢先生的魔爪已距离潮生不到数寸,却被绿光所抵挡。
潮生捻动手指,手中绽放出一枚白色花朵,花瓣飘零四散,紧接着,潮生将它轻轻地放进了赢先生的魔爪之中。
“送你一朵小花。”潮生道。
赢先生双目喷出烈焰,看着自己的魔爪,魔气遭到昆仑生生不息的仙力所侵蚀,顺着他的手臂飞快蔓延,令他的近小半身躯化作藤蔓与硬木,赢先生痛吼一声,升空躲避。
被潮生种下花朵的手指爆发出重重荆棘,卷向他的身躯,赢先生竟被潮生悍然一招,强行拖回地面,魔气在潮生与赢先生身前爆散,城墙登时垮下。
白猿咆哮着冲向潮生,这一次潮生为保护同伴,使出毕生修为,双手已呈现出木质化,聚起仙力,一道绿光犹如光炮般,顺着藤蔓直轰而去,赢先生发出愤怒痛苦的咆哮。
赢先生翻掌,手中现出一枚黑气萦绕的木簪,猛一撒手,木簪急速飞向潮生,钉在了他的胸膛上。
潮生:“!!!”
潮生难以置信,低头看自己胸前,木簪迸发黑色火焰,顺着他的全身开始蔓延。
地面化作巨大的流沙池,犹如怪兽的巨口,将潮生直扯下去,潮生半身陷入流沙中,却苦于与赢先生僵持,难以挣出。
眼看他将被滚石与黄沙吞没之际,巨猿冲下,抱住了潮生,以胸腹保护了他,将背脊朝外,随着赢先生的一声怒喝,流沙池全面下陷,四周声响尽数消失。
魔气涌来,顺着潮生发出的能量倒袭,竟是沿他手臂侵入他的心脉。
“潮生,潮生,”乌英纵颤声道,“守住你的本心!”
潮生的心脉处出现了生机盎然的一团绿焰,他的双目喷发出浅绿色的光芒,魔火袭向那绿焰的顷刻,巨猿翻手,以左掌牢牢抓住钉在潮生胸膛上的黑色木簪,魔火铺天盖地袭来,开始灼烧巨猿的毛皮与身躯,它的外表被烧得焦黑,不住剧震,双目却依旧明亮。
潮生感觉到同源的气息,艰难道:“好痛啊……这是……被魔化的神树……放手……老乌,你办不到……”
“看着我,看着我!”巨猿吼道。
潮生抬头,双目迸发强光,望向巨猿的眼睛。
巨猿颤声道:“潮生,那天我确实因为你赌气说了那番话,心里觉得无趣,便犯病了……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好,潮生,我一直……一直……
“……从见你第一面,我就……我就……”
巨猿用尽全力,嘴唇略动,最后那三个字脱口而出。然而随着它猛然将黑色木簪拔出,绿光爆发了,随着潮生的大喊,生机爆炸般地倒卷,摧毁了千万暗黑树藤,流沙池隆起,爆破,赢先生在那光芒中被炸飞出去。
高昌城门处,高墙已被夷为平地,千万绿植温柔升起,将深陷于流沙深处的二人托出,潮生身周绿意流转,与幻化作人形的乌英纵相拥。
乌英纵双目紧闭,搂着潮生的腰,潮生则抱着乌英纵的脖颈,将他搂在自己怀中。
乌英纵被魔焰灼烧得焦黑的手臂,在潮生的仙力之下,龟裂皮肤尽数愈合。
从他手背上,沿臂浮现出犹如刺青般的昆仑符文,迸发光泽,却一闪即逝。
潮生与乌英纵同时睁开双眼,诸多藤蔓散开,两人落地。
“我……我……”乌英纵抬头看着潮生,不住喘息。
潮生抱着他的脖颈,低下头,亲了下他的额头。乌英纵登时满脸通红,兽性涌起,呼哧呼哧地直喘,到得渐渐平静下来后,潮生才放开了他。
沙暴之中响起了冲锋的鼓声,高昌的正西方,战旗在黄沙中飘扬。
潮生:“赢先生呢?他用的法宝掉哪儿去啦?”
“还有敌人!”乌英纵转头望去。
“不!”毕拉格丝毫不惧,站在高处,喝道,“是援军!撑住!我们要赢了!”
战场上:
萧琨在一片漆黑中,犹如飞鸟般掠向敌方后阵。
他抖开唐刀,站在一块巨岩顶端,面朝黑色火柱,右手握刀柄,左手覆刀刃,缓缓将刀抽过掌心,鲜血流淌,顺着刀锋滴下。
萧琨闭上靛蓝色的双目,口中喃喃念诵,唐刀染满鲜血,血液犹如妖异的生命,在闪光的刀锋上蠕动,整把刀已化作血红色。但这尚未结束,随着萧琨周身气焰的扩散,他的心脏隐隐焕发出蓝光,一头长发在空中无刃自断,化作白色火焰般的短发,而断裂的三千青丝开始缠绕于刀刃上。
“……以我战死尸鬼之发肤、血液……承尸仙之名……为此献祭……”萧琨之声隐隐传来。
刘先生的身躯燃起熊熊黑火,置身于火柱之中,此时蓦然转身。
萧琨手中,万象刀绽放出光华,破开了漆黑的天幕。万象刀脱手而出,在空中旋转,所过之处犹如银汉尽覆,天地星火齐射,汇聚为一泓弯弧!
刘先生马上将魔火聚拢于身前,朗声爆喝,与万象对冲,爆破,躲开了将他一刀两断的杀招。
萧琨已到刘先生面前,左手一扬,现出森罗刀。
“后手在这儿。”萧琨沉声道。
鲜血飞溅,萧琨第二次血祭,与刘先生近乎紧贴在一起,半个身躯没入黑色的魔焰柱中,近乎在他怀中挥出了惊天一刀。
那一刀将魔火柱斩成两半,刘先生狂吼一声,以手中古笛来接,笛与唐刀碰撞,现出了细微的裂缝,并发出震彻战场的一声破音。
萧琨干净利落,一刀自下而上挑去,将刘先生斩破!
战场中央,项弦释放金光,疾射而去,燕燕魔气不断飞卷,一再逃离,拖着那金光往复。项弦沐浴在金火之中,所过之处尽成焦土,干尸被点燃,魔气被驱散,犹如一个金色的光球沿着战场碾压而去。
后阵魔火柱溃散,发出巨响,魔火逸散,燕燕猛地转头,意识到刘先生被击败,正要回援之际,项弦化作强光飞掠而来,一剑从背后刺穿了她的胸膛。
燕燕发出一声震荡的惨叫,项弦悬浮空中,金光万道,单手持智慧剑指天,光火不断迸发,开始焚烧燕燕魔气四溢的身躯。
城墙高处,沙尘暴渐散。
“我去了!”斛律光知道到了时候。
“当心点!”潮生提醒道。
斛律光飞速跃下城墙,骑上战马,冲向战场中央项弦所在之位置,预备在他脱力后守护于他的身畔。
“我不……甘心……”燕燕聚集了最后的魔气,狂吼道,“我不甘心——!”
然而在克制魔的绝世神兵面前,金光烧灼黑气就像烈焰融雪,燕燕不住震颤,被智慧剑刺穿后黑气疯狂蒸腾,眼看就要焚烧殆尽的一刻——
悬空的项弦面前,出现了一张魔气汇聚的巨脸。
“不容易啊……”那魔脸缓缓道,“两个必死之人,竟能做到这等地步……”
“项弦!”萧琨除去刘先生后正喘息,蓦然感觉到了威胁,朝着战场中央飞射而去!
项弦却已听不见外界言语,将剑一甩,燕燕被甩向大地。
项弦再一振智慧剑,面朝魔脸,金光已逐渐变得暗淡,抽走了他所有的体力。
“项弦——!”萧琨大吼道,只想他尽快清醒。
“老爷!”斛律光以最高速度冲来。
“是穆天子!”潮生听见了那声音,喊道,“他来了!”
乌英纵当即化身巨猿,抱着潮生冲进战场。
魔脸幻化,张开巨口,口中出现了皇袍飞扬的穆天子!
他的左脸为攀爬藤蔓所化,头顶发簪处出现了含苞待放的漆黑之花,全身散发出浓墨般的魔气,腰畔佩一把空剑鞘,双手空空,朝向项弦。
穆天子出现之际,魔火柱于战场的四处再次轰然升起,魃军再次集队,朝着高昌城杀去!
项弦改而双手持智慧剑,释放神兵之力时,五感尽数消失,所余无非本能,兴许正因本能提醒他,敌人的力量非同寻常。
他身与剑合,化作回转金光,刷然朝着穆天子射去!
然而穆天子再一次单手接住了智慧剑,冷笑一声:“还没到时候。”
只见他右手握住剑刃,左手扣起手指,在剑身猛地一弹,黑火轰然席卷,项弦全身的金光被魔气所取代,消失得无影无踪。所有人同时猛地大喊,萧琨从身后飞射而来,疾取穆天子。
穆天子却稍一转身,右手召来发簪,再随手甩去,发簪落地,化作巨大的黑色荆棘,呼啸着朝萧琨涌来,萧琨以唐刀劈开荆棘,穆天子消失在了空中。
瞬息间他出现在了项弦身前,说道:“人我带走了,想再见他一面,到天魔宫来罢。”
穆天子化作滚滚黑云飞去,正在黑云即将裹住昏迷的项弦,带他升空之时,斛律光大喝一声,冲到项弦身前,心灯爆破!
心灯的强光登时驱散了黑云,斛律光尚不知该如何使用,只维持着双手朝前的动作,睁大双眼,紧张地看着黑云。
黑云轰然溃散,又飞快聚合,再次现出穆天子身躯。穆天子注视斛律光,五指先是张开,随即做了个紧握手势。
天地间黑白反色,斛律光的心脏猛地被凌空扼住,发出痛苦的大喊,颤抖着单膝跪地。
萧琨从旁冲来,撞开斛律光,释放出法力与穆天子对冲,抵挡住他的领域。
萧琨:“斛律光!带项弦走——!”
“哦?”穆天子悬浮空中,长发飘飞,散发出魔气,“这一次,是你想舍身罔死,替下你的知己了么?”
萧琨睁大双眼,眼中焕发出蓝光,所读到的穆天子的念头,却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穆天子突然停下,抬起头,现出警惕神色。
萧琨猛然冲向穆天子,穆天子再次抽身拔高,下一刻,充斥着沙暴的天空骤然变得明亮起来。
青蓝色的龙出现了,它从东方天际飞来,所过之处,云层纷纷散开。
一道龙炎绽放,坠落于大地,青白色的烈焰在战场上蔓延,干尸不断逃离。阿黄从天顶飞来,落向项弦。
“周穆王——!”天顶传来石破天惊的一声怒吼,“窃取神州果实的贼!还回来!”
“长戈!”潮生抵达战场中央时,震惊道,“是你吗?!长戈!”
黑暗天幕洞开,沙暴无影无踪,满地俱是魃军的尸体。与此同时,峡谷的另一面,万马奔腾,拦住了魃军的去路,景翩歌率领战死尸鬼大军朝着战场中掩杀而来。
“将宿命之轮还来!”景翩歌的声音在战场上回荡。
青龙疾冲坠下,喷出光火,穆天子双手结印,回守,硬接一记龙炎冲击。皮长戈单膝跪在禹州的龙头上,抽出腰畔一把木剑,在空中飞掠而过。
禹州化作人形,拉开拳式,与皮长戈来了一式夹击,一龙一貔貅,化作宏伟神光交错,击中了那团深不可测的魔气,魔气轰然爆散。
穆天子不敢再恋战,蓦然升空,拖着涣散的黑色火焰,在空中消失了。
项弦醒来,竭力摇晃头,侧头倒出耳中的砂砾,茫然看着周遭。远方所传来的,是高昌军战胜的欢呼声。
风沙散尽,战场现出触目惊心的全貌,图攀盆地中,高昌城前成千上万干尸倒伏,景翩歌的部队扼守了南下要道,西面则是挑起狼头大旗的辽国骑兵。
耶律大石的王旗正在微风中飘扬。【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