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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6章 高昌


    沙暴散尽之后,项弦才发现真正参战的魃军,远远不止先前以为的十万,已近乎达到二十万之数!


    “项弦!项弦!你还好么?”萧琨跪在项弦身畔,与他对视。


    项弦点了点头,与萧琨拉手,借力站起。


    “刘先生呢?”项弦问。


    萧琨摊开另一手,上面是枚跳动的小小黑色火苗,黑火已显得十分微弱,这是项弦第一次亲眼见到传说中的“魔核”,魔族的内丹,项弦马上掏出一个琉璃瓶,将魔核装入,妥当收好。


    高昌城墙垮塌近半,在山河社稷图的巨力之下再次升起,但潮生显然已无心收拾自己弄出的烂摊子了,几次只想撒手不管,勉强修复城墙后,便转身跑向战场中央。


    青蓝色的龙载着一名壮汉在城外降落,诸多守军与援军,包括景翩歌在内,都看见了这一幕,人类的军队纷纷动容。


    龙化作一名俊美的青年,壮汉则赤裸上身,腰间围着长裙般的裹布,脖上、手腕与脚踝上都佩戴了金光闪烁的圈环。


    萧琨介绍道:“这位就是皮长戈皮大人,与曜金宫的守护者禹州兄。”


    项弦早已久仰大名,知道是潮生来自昆仑的家人,忙躬身行礼。


    皮长戈说:“终于找到了那名窃贼。”


    萧琨说:“您认识穆天子?”


    皮长戈显然也没想到,会在战场上遇见故识,关键对方的身份,还是魔王:“此事说来话长,须得找个地方……”


    “长戈——!”潮生冲出了城门,发出激动的大喊,皮长戈转身,潮生冲进了皮长戈的怀里,与他紧紧抱着,乌英纵跟随在后,朝龙与貔貅行礼。


    潮生像只小猴子,朝皮长戈身上既爬又扒拉,高兴得恨不得将自己整个人送给皮长戈让他吃掉,又抱着他的头,皮长戈便响亮地在潮生脸上亲了口。


    “咳!”禹州说,“老哥,凡人们都看着呢。”


    “是的,是的!”皮长戈注意到这战场上有好几万人,因为龙的降落都盯着此处,毕拉格更是率领亲卫队,预备出来迎接,毕竟神州与西域,人间大地已有很久未曾见过龙了,在高昌回鹘的国教中,龙是护教八部众之一。


    “虽然有许多话想说,”皮长戈说,“但我必须得走了,潮生。”


    “好罢。”潮生颇有点依依不舍,拉着皮长戈,只不放手。禹州朝其他人解释:“长戈兄的阳寿没剩多少,不能在人间多盘桓。”


    项弦一脸懵,还未搞清楚状况,只得再次朝皮长戈行礼。


    “你会回家的罢?”皮长戈朝潮生说。


    “我会!等等!”潮生拉着乌英纵过来,朝皮长戈认真而正式地介绍道,“长戈,他叫老乌。”


    “哦?”皮长戈虽不明潮生之意,但见诸多伙伴里,潮生唯独为他特别介绍了这家伙,当即点了点头,与乌英纵拉手,“你好,唔?是猿?很好!很好啊!我喜欢猿!”


    乌英纵忙道:“拜见貔貅大人。”


    乌英纵撩起武襟,要单膝跪地,皮长戈却摆手,说:“你们一定有许多事要做,剩下的,等来了白玉宫再说罢。不行,要死了,我得赶紧走了。”


    话音落,禹州再次幻化为龙,皮长戈按着龙角,潇洒一翻身上了龙头。


    龙吟声惊天动地,青蓝色长龙腾空而起,破空飞向东方昆仑山。


    “真龙。”项弦说。


    “对,真龙。”萧琨点了点头,说,“第一次得见禹州前辈时,我也是一样的念头。”


    他们都很清楚龙意味着什么。


    古老的传说中,龙始终是天命的象征,与俗世间的帝王伟业息息相关,龙与貔貅、凤凰等凌驾于万物之上的强大神兽,其境遇与宿命,甚至与神州的未来相联,出现在任何地方,俱会引起无数凡人的猜测与解读。


    项弦收起佩剑,说:“得打扫战场了,萧大人,你是不是得先去见见你的老同僚,还有你爹?”


    耶律大石的部队按兵不动,他们在接到毕拉格的求援后,从庭州急行军赶来,在危难关头加入大战,如今正陈兵于高昌城外。


    项弦被穆天子弹了那么一记后,只觉头嗡嗡作痛。城中守军出外打扫战场,他站了一会儿,复又原地坐下,像个小孩儿般低着头。


    “是的,”萧琨说,“还有许多事亟待厘清,项弦?”


    项弦“嗯”了声,他注视智慧剑上的裂痕,裂痕虽没有变化,却散发出很淡的黑气,项弦注入少许内力一振,黑气便随之消散。


    萧琨叫到他,项弦便收起智慧剑。


    “陪我去见他们。”萧琨主动要求,“老乌,请你带潮生与斛律光先回城,协助救助伤兵。”


    萧琨召来战马,两人共乘一骑,前往景翩歌所在之地。


    景翩歌带来了地渊神宫中的数千名战死尸鬼,他们在最后关头堵住了魃军的去路,给予刘先生的部队沉重一击。大战结束后,夕阳西沉,战死尸鬼们开始集队,本该回到天山南方,却始终尚未开拔。


    萧琨带着项弦穿过营地,战死尸鬼们纷纷退到两侧,单膝下跪。郑庸与王宗仕则回到了军中,一左一右,侍奉景翩歌身畔,景翩歌坐在一块大石当中,等待儿子前来汇报。


    “萧琨,我累死了。”项弦说。


    “稍后就回城歇息,今晚让你睡个够。”萧琨说,“你重创了燕燕,想必他们短时间内不会再来了。”


    抵达景翩歌面前时,萧琨便取出缴来的大司命笛与狰鼓。这种时候假设他有意,持有号令战死尸鬼大军的两大法宝,随时能取景翩歌而代之,成为新的鬼王。


    但他对当王毫无兴趣,仅仅是把它们扔了过去。


    “很好。”景翩歌道,“我猜你现在满腹怨气,但这就是你的使命。”


    项弦在一旁坐下,景翩歌没有让他们走,也没有再说话,只对着夕阳的光,端详大司命笛上的裂痕。


    景翩歌叹了口气。


    “拿来,”项弦说,“兴许我能替你修好它。”


    在那僵持的气氛中,萧琨被项弦转移了注意力:“你会修这等品级的法宝?”


    景翩歌以法力送出大司命笛,它悬浮飘向项弦手中。


    “法宝损毁,无非也就是与凡器一般,修修补补罢了。”项弦随口道,找到了大司命笛上一道不明显的裂纹,又道:“锔的锔,缮的缮,只要符文与法阵流动纹路不坏,修好后总能凑合着用。”


    于是景翩歌与萧琨,父子二人旁观项弦修这件绝世法宝。大司命笛以天女旱魃之指骨所制,狰鼓则以旱魃的皮所蒙,这两件法宝,如今世上已再找不到修补材料了。


    然而项弦是什么人?这等法宝若他不能修,想必也无人会修,只听他说道:“借一点鬼王的血。”


    景翩歌取出匕首,划破手背,将靛蓝色的血液交给他。项弦取出器皿,开始煮血,待得它化作一缕流动青烟时,再以法力引导,缓缓注入裂纹之中。


    夕阳照耀下,峡谷染上了流金色,在那寂静里,萧琨开口。


    “昔年你前往中原,为的只是寻找对抗刘先生一脉,取回宿命之轮的办法。”


    “不错。”景翩歌答道。


    “借助师父手中那片句芒之叶,”萧琨过后慢慢地细想,明白了景翩歌在这些年里的所作所为,“你短暂地获得了半人之身,得以与母亲相识。


    “你很清楚自身实力,没有鬼族的两大法器,你无法与刘先生及其背后的穆天子所抗衡。


    “你有了一个念头,想留下一个孩子。


    “于是,才有了我。让我替代你,去尽可能地弥补这桩变故。”


    “猜得很对,你的诞生本是我计划中的一部分,”景翩歌道,“我办不到的事,不代表我的儿子办不到,你的半妖之身,便是执行这任务最好的凭借。是你猜出来的,还是被你兄弟提醒?”


    项弦始终没有抬头,也不愿介入父子二人的谈话。


    萧琨的语气很平静,说:“这重要么?缘因你的血统,我在辽国受尽屈辱与排挤,从小到大,母舅家视我为怪物。我没有朋友,娘病故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家,没有亲人,你知道这些年里,我是怎么过来的么?”


    景翩歌说:“想必乐晚霜待你,也不会太好。因为她爱了我很久,当初赠我那片青叶时,原以为我会接受她。”


    “为什么后来选的是我娘?”萧琨问,“而不是师父?”


    萧琨与景翩歌对视,幽瞳之光焕发。


    “因为昆仑神使掌管‘生’,地渊神宫掌管‘死’,”景翩歌亦云淡风轻地说,“生死之力互斥,我若与晚霜在一处,生下的你,将会成为彻头彻尾的、真正的怪物,唯独你娘不会,她能承受我的妖力。”


    但萧琨读到了父亲内心的另一个念头,真正的原因是——


    因为我爱萧双,爱情本无道理可言。


    交谈结束,项弦握着大司命笛,稍稍举起,对着落日最后的余晖端详。


    “你不是只有自己,”项弦的语气很随意,笑着说,“你有我呢,萧琨。”


    萧琨看了项弦一眼,控制着内心深处激烈的情绪。


    “你今天来,还想说什么?”景翩歌又道,“为父亲当年遗弃你的往事,讨回一个公道?你也听到了,你现在有了自己的弟兄,有自己想为之守护的……”


    “你知道谁才是这些年里最可怜的人么?”萧琨上前一步,声音发着抖,一手紧紧握拳。


    景翩歌打量萧琨,他俩就像一面镜子两侧的同一个人,在时光中看见了彼此。


    “……这就是‘命’,你会在岁月中……”


    “是我娘!”萧琨蓦然怒吼,他的怒火卷起气劲,轰然爆散,提着拳头,朝景翩歌疾冲而去!


    项弦放下大司命笛。


    暮色最深沉之时,萧琨狠狠一拳揍上了自己的父亲,声音甚至形成了爆破般的回声:“你知不知道,她为了再见你一面,等了你多少年——!”


    萧琨的吼声犹如猛兽,一声闷响,景翩歌在那巨大的冲击力下撞中戈壁,他没有还手,只任由萧琨对他拳打脚踢,骨骼被折断,身体犹如断线风筝般在乱石中坠落。


    “这是替我娘还你的。”萧琨拳上带着靛蓝色的、从父亲身上揍出的血液。


    景翩歌一手在地上摸索,找到掉出的眼球,按回一侧空洞的眼眶中,素无表情的战死尸鬼王竟是牵动嘴角,艰难地笑了。


    “打得好。”景翩歌将自己扭曲的四肢逐一扶正。项弦追来,从身后伸手,拉住萧琨。


    萧琨安静地看着景翩歌。


    “咱们走罢。”项弦说。


    项弦松开手时,萧琨却五指一收,紧握着他,没有回头。


    “但我仍然感谢你,让我有了来到这世上的机会,”萧琨看着景翩歌,说,“红尘是很美的。你我的恩怨,从此一笔勾销,我会取回宿命之轮,却不是为了弥补你的错误。”


    景翩歌说:“去罢,无论你心中有多少怨恨,先父的力量依旧保佑你。”


    萧琨与项弦骑上马匹离开,巨石上安静地躺着被修好的大司命笛。


    “我刚才差点都睡着了。”项弦骑在马背上,在萧琨的身后,说道,“你突然暴起,把我吓了个激灵。”


    萧琨没有回答,只沉默地看着远方的高昌城,城中灯火犹如繁星,大地上,耶律大石扎营之处,篝火点点。


    景翩歌在峡谷中拾起大司命笛,凑到唇边,吹起古曲《平沙落雁》。


    落日如血,长河漫漫,风沙消退,孤寂的笛声在大漠中回荡,一时犹若千山涌起,一时犹如星河垂降,笛声穿透了生与死的屏障,穿透了川流不息的时间。


    砂砾飞速流淌后,露出的诸多魃尸上燃起了靛蓝色幽火——他们缓慢地起身,拖着沉重的步伐,历经累累岁月与光阴,怀抱远征塞外,不得归乡的使命,转身归入战死尸鬼的军团之中。


    “萧琨?”项弦说。


    “嗯。”萧琨答道。


    “你在哭?”


    “没有。”


    “你分明哭了!”


    “……”


    “来来来,别哭了,再过几十年,大伙儿都要死的,生者为过客,逝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我给你唱个歌……”


    “别闹!”萧琨以臂拭泪,项弦在身后抱着他,唱起了江南一带的儿歌,当即令他愁绪尽散,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说,一样的事,是不是也曾发生过?”


    “我不知道……别吭声,项弦,我不想说话。”


    “从前你也哭了么?”


    萧琨再按捺不住,驻马,下马,在浩瀚的沙漠中央站着,继而大哭起来。


    月亮升起来了,项弦来到他的身前,端详他靛蓝色的双目,继而张开手臂。


    温柔的月光下,萧琨与项弦紧紧抱在了一起。


    是夜城中处处是乐声,高昌已久未逢大战,折损数千骑兵后,百姓们以歌声代悲伤,庆祝这付出了生命代价换来的胜利。


    回到客栈时,潮生与乌英纵归来,斛律光则去了王宫。


    “我尽力了。”潮生救治不少战士,经历一场大战后亦显得相当疲惫。项弦则在商人们聚集的区域里倒头就睡,顾不得周遭吵闹。客栈内所谈论的,无非是耶律大石的兵马与今日傍晚时龙的现身。


    萧琨说:“今天忘了一件事,我的龙已不能再用了。”


    “对哦!”潮生突然想起,说,“那怎么回家呢?”


    “再想办法罢,”乌英纵说,“想去昆仑,总归有路。”


    斛律光也回来了,说:“王陛下请大家进宫去。”


    萧琨说:“大伙儿先休息罢,明天再说。”


    客栈外又有信使前来,说:“萧大人,北院大王有请到城外一晤。”


    “不去,”萧琨同样回绝,说,“时候到了,我自然会去见他。”


    是夜客栈内人少了许多,潮生与乌英纵分得一间客房,斛律光回来后,与萧琨、项弦依旧在餐室环厅中和衣而睡。


    “你还好罢?”萧琨问斛律光,自从他加入他们之后,萧琨便鲜少关心他,大部分时候都有乌英纵代为照顾,而萧琨这段时日里实在忙得分身乏术,竟是从未问过斛律光。


    “再好没有了。”斛律光正整理着一沓纸,上面俱是回鹘文,说,“这是高昌贵族们,托我朝萧大人与项大人递的书信,这里还有小公主的邀请,你们想去么?”


    项弦已经躺在地上,睡得人事不省。萧琨先是一愣,继而明白到多半因为他们作战骁勇,高昌的望族有了招婿之心,当即哭笑不得,须得想个拒绝的理由:“不去,我已有婚约。”


    萧琨想来想去,他素来知道求亲的规矩,若说不感兴趣,说不得又要被细细介绍一番,只有婚约能彻底拒绝。


    “嗯,”斛律光看着那些信,大有惋惜浪费之意,又说,“我知道,你和项大人,命中注定要成亲的。”


    萧琨:“……”


    “怎么突然动手了!”斛律光顿时惊慌失措,“这是阿黄说的,有话好说,萧大人!”


    萧琨:“阿黄,你……”


    阿黄:“我没有朝着他说!我和老乌在说,被他偷听了去!”


    “你和老乌说这个做什么?”萧琨道。


    斛律光震惊道:“竟然是真的?”


    “不是……”萧琨越描越黑,要过去揪斛律光,项弦被吵醒了,浑身不自在。


    “别吵!”项弦相当暴躁,说,“让不让人睡了!”


    萧琨朝斛律光做了个“威胁”的手势,斛律光两手乱摆,显然上次吃了一记唐刀穿心后,对萧琨仍十分惧怕。


    项弦迷迷糊糊道:“萧琨!过来陪我睡觉!”


    萧琨只得回到项弦身畔躺下,不片刻,三人在环厅的餐案两侧入睡。


    天亮时,门外尽是卫队,项弦先醒了,听见乌英纵在客栈外说:“萧大人与项大人还在歇息,不能进来。”


    项弦听出嘈杂交谈尽是辽语,想必是萧琨的故国之人,挡不得太久,便摇醒了萧琨,又说:“斛律光,你去喊潮生起床,将客房腾出来,我们有事要说。”


    萧琨被叫起后醒了好一会儿神,说:“无论是谁,让他在外头等着。”


    话音落,只见他随手一扔,沉甸甸的布包被砸在案上,是时已有不少辽人入内,看见传国玉玺,顿时下跪。不片刻,客栈中黑压压地跪了满地辽人。


    项弦去腾出客房,萧琨在房中等着。末了,一名魁梧武人身着便服,走进客栈,经过传国玉玺时只朝它看了眼。


    乌英纵跟到客房外,里头项弦听见脚步声,方道:“放他进来罢。”


    那魁梧武人冷笑一声,打量乌英纵,推门入内。


    萧琨坐在榻上,项弦则在右侧下首作陪,两人各自饮奶茶。


    “大石将军,”萧琨说,“好久不见。”


    来人正是大辽北院大王,于金军攻破上京后,带着五万铁骑头也不回,一骑绝尘逃离是非之地的护国大将军耶律大石。


    “好久不见了,少师。”耶律大石沉声道,目光却驻留于项弦身上。


    “初次见面,”项弦只坐着,也不起身来迎,说,“将军之名如雷贯耳,久仰。”


    两人都没有请耶律大石坐,耶律大石只四处看看,在侧榻上径自坐下。项弦道:“老乌,倒杯茶与将军吃。”


    “不劳烦了,宋人,”耶律大石只答道,“借光,与我大辽太子少师说几句,说完就走。”


    耶律大石的汉语说得标准且流利。萧琨道:“项弦是我弟兄,他事不瞒我,我亦事不瞒他。将军有话但言不妨。”


    耶律大石突然改用辽语,说道:“你不仅有宋人弟兄,还当了宋廷的官。改换门庭的日子如何?”


    萧琨同样以辽语答道:“本官倒是想问将军,自立门户的日子如何?”


    项弦听到两人对答时却是分了神,只觉萧琨的辽语官话十分优雅,先前在沙州也曾听过,但那时情势混乱,萧琨语速又快,不如此刻与耶律大石对答时自如。


    若论官职,耶律大石为正一品大员,又是拥兵自重的一国武将之首,萧琨不过是辽驱魔司使,品级只有三品,但他以萧家后人身份兼任太子少师,为皇储的监护人,丝毫不惧耶律大石,气势在隐隐中竟是压着对方。


    耶律大石与萧琨之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犹如两尊石塑,身为契丹人,亡国时的使命,他们都无一完成。


    “我以为你会带着撒鸾前来。”耶律大石又道。


    “半年前,闻得报仇无望,”萧琨说,“撒鸾在雪夜中弃我而去,投奔另一位承诺为他复国之人。”


    耶律大石蓦然大笑,萧琨却道:“事实正是如此。”


    “所以你没能忠心护主,”耶律大石的语气一瞬间变得轻松起来,说道,“我也未能重夺上京,用宋人的话来说,咱们半斤八两。”


    萧琨眼里散发出少许蓝光,逼视耶律大石。


    耶律大石先前听信报提起过,萧琨的身边跟着一名少年郎,却未能确认是否撒鸾,毕竟这名少主生长于深宫之中,见过的人有,算不上多。


    如今他确认了萧琨并未携耶律雅里,要当颐指气使的托孤摄政之臣,便放下了心头大石。


    “现在,我需要你预备起大辽的军队。”萧琨道,“所有的。”


    “营救撒鸾?”耶律大石放松以后,手指便在案上若有所思地敲了敲。


    “面对即将降临的天魔,”萧琨说,“撒鸾如今陷于天魔之手,他跟着‘赢先生’也即日前在高昌城外交战的敌人……”


    萧琨朝耶律大石详细解释了经过,耶律大石只默不作声地听着。


    最后,萧琨道:“这是关乎于神州大地的一场浩劫,置身其中,谁也无法幸免,宋人、金人、高昌回鹘、西夏人。否则你以为毕拉格为何集结兵力,哪怕付出将士生命,也要一战?”


    耶律大石作出认真的表情倾听,但就连没有幽瞳的项弦也看出他心不在焉。


    “这样罢,”耶律大石道,“萧大人,撒鸾那孩子既然失踪了,咱们便说点实在的计划,如何?”


    萧琨已知耶律大石心中所想,轻轻叹了一口气。


    耶律大石起身,自顾自道:“辽国欠你实多,萧大人,我知道你的生平,从小到大,耶律家与萧家就一直在亏待你。”


    萧琨把耶律大石的话头提前堵上了,说:“若非先帝,这世上不会有我。”


    “啊,是。”耶律大石说,“若非先帝保下你的性命,你已在萧家的池塘里,被溺死了。但不杀你,能算恩情么?何况人总要向前看,你得承认,我们败了,败了就是败了,成王败寇,这也是他们宋人常说的。上京落入女真人之手,兴许有生之年,你我都无法再回到故土。”


    “你想说什么?”项弦突然问。


    “你会说辽语?”萧琨一时十分意外。


    项弦当然会,少年时他走遍了神州的许多地方,虽不流利,却能听也能说。


    “我想告诉你们,”耶律大石道,“大辽是否复国,如今取决于我,天命在我,而非耶律雅里,抑或一方所谓的传国玉玺,玉玺若有用,你们汉人的王朝还会沦亡么?”


    “你须得承认事实。”耶律大石道,“少师,说我的计划罢,雅里也好,术烈也罢,俱是我那不争气的堂兄生下的废物般的后代,在你的面前,仍有耶律家之人能继承大统……”


    “……毕拉格借我庭州重整兵马,与可敦、叶密立三地呼应,我麾下有五万大军,距中原遥远,近十年中,并无与金兵交战之险。”耶律大石朝萧琨走来,手指浸入他的奶茶,在案上简单勾勒出西域地图,“我需要为期一年的整军之期,其后东征高昌,南下天山。”


    项弦突然也笑了起来,说:“毕拉格借你庭州驻军,现在你反过来想吃了高昌?”


    “我们辽人并非尽数如此。”萧琨朝项弦解释。


    “我明白。”项弦拱手道,“将军脸皮的厚度,实乃我此生所见者之最。”


    耶律大石只冷哼一声,他自然不会在乎旁人如何评价他。


    “毕拉格有何王者德行,能治理西域?假以时日,不过是西夏的囊中之物。我将在此地建起新的大辽,重振契丹的荣光!”耶律大石说,“这是如今唯一的解决之道,至于耶律延禧一系,已消逝如烟。萧少师,我需要你的帮助。自然,你的心愿,我也会为你完成,只要全境归顺,你需要多少兵马去与天魔交战,我都会满足你。”


    萧琨从怀中摸出一物,那是一枚小小的四爪龙。


    “这是什么?”耶律大石退后半步,早在上京时便听闻萧琨武艺卓绝,更有诸多法宝,生怕他暗算自己。


    “不要紧张,将军,”萧琨说,“这不是杀人用的暗器,只是一个摆设,撒鸾临别时赠我的。”


    萧琨手指间玩着那件石制的四脚龙摆件,在案上发出声音。


    “他直到舍弃我,投奔魔族前的最后一刻,”萧琨说,“仍不曾忘了你,试图让我带他到可敦来寻找你的下落。”


    “萧少师,”耶律大石认真而凝重地说,“当初同在朝中,你我交集不多,都道你是顾念百姓的良臣。萧家则认为你感情用事,难堪大任。你当真以为,如若成功复国,撒鸾会是个爱民如子的好皇帝么?”


    “你走罢,”萧琨长叹一声,“我曾在师父面前发过誓,此生绝不杀耶律家与萧家之人。你不明白,将军,你眼中的宏图霸业,最终都将化作一堆骸骨与废墟。”


    “你又何尝不是?”耶律大石突然道,“你们修行之人眼中,总有着比山更重的责任,千百年来,世上俱是这般过来。你道我今日所来,只为说这番井蛙之语?你这一生,不过是蹲踞在比我大些的池塘罢了!”


    项弦听到最后这话时随之一震,不由得对耶律大石另眼相看,起初他只以为耶律大石满腹野心且不择手段,想说服萧琨加入,完成另一条路上的复国伟业。


    但到得最后,项弦感觉到耶律大石似乎从一开始,就对说服萧琨不抱希望。


    “老乌,送客!”项弦道。


    耶律大石说:“你终有一天会回来找我的。”


    萧琨此时解下唐刀,横在案上,沉声道:“将军,你最好希望不要有这么一天,再来找你时,说不得我就要破誓了。”


    这句话的威慑充满了力量,耶律大石不禁退后,一步出了房门,再不说话。


    “咦?”潮生的声音在门外道,“你是谁?”


    潮生刚吃过早饭,便在门口碰上耶律大石。房中项弦与萧琨没有对话,项弦朝门外看了眼,说:“是大辽未来的新皇帝。”


    潮生却在门外道:“啊,破军星。”


    项弦与萧琨对视一眼,萧琨欲言又止,项弦却事不关己,说:“不是紫微星么?”


    潮生推门进来,说:“皇位传得下去的才是紫微星。”


    突然间,众人听到耶律大石怒吼一声,离开了客栈。


    “最后这句太猛了。”项弦一手覆额。潮生之言,也就意味着耶律大石哪怕建立辽国,亦不过一代而亡,从此契丹故土如镜花水月,再无希望。


    潮生:“我说错什么啦?”


    “没有。”萧琨叹了声,答道,“果然,一切如倏忽所言,只是置身其中,终究心有不甘罢了。”


    项弦伸了个懒腰,说:“得让斛律光去提醒毕拉格一声。”


    至此,萧琨的事已全处理完了,只见他依旧坐着,颇有点神伤。


    “老爷,”乌英纵说,“未来的皇帝要把传国玉玺拿走,给他?”


    萧琨:“……”


    项弦回过神:“你还没走啊!耶律大石!”


    “你……放手!”耶律大石在环厅内试图悄无声息地取去玉玺,很快就被发现了。乌英纵一手按在玉玺上,竟有千钧之力,耶律大石乃是辽军第一勇士,使尽浑身解数,竟奈何不得乌英纵。


    耶律大石放完这么一番话后,竟是出手偷玉玺,当真颜面丧尽,怒道:“这本是我大辽之物!”


    项弦出来,看耶律大石躬身,两手抱着玉玺,使出吃奶的力气拉扯,乌英纵只是以左手两根手指按住了它。


    “你还没称帝呢。”项弦说,“乖,回去吧,莫要让爷爷动手揍你,萧琨不能杀耶律家的人,我可没发过誓。”


    话音落,项弦随手抽出萧琨的佩刀,手腕翻转,挽了两道明晃晃的刀花,耶律大石蓦然收手,后跃,客栈中一众人等呼啦啦撤得一干二净。


    第47章 朝圣


    是日正午:


    “可以送我么?”项弦拿起传国玉玺,在手上抛了抛。


    “你要它做什么?”萧琨问,“只会招来祸事。”


    “你就说能不能送我罢。”项弦说。


    “这不是我的东西,”萧琨道,“总归有一天得还回去。”


    “哦?还给谁?”项弦问,“物归原主?谁才是主?”


    “拿去拿去。”萧琨认命了,今天听了耶律大石自立为帝的一番说辞,明白到就算救回撒鸾,也不再有复国的希望,如今让他坚持的,反而是辽帝托孤,自己不能辜负耶律家。


    萧琨已想清楚也已看开,说:“归根到底,它并非辽国所有,乃是契丹人从李从珂手中得来。所谓‘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大辽也只有短短两百年国祚,天下就从未有千秋万世的王朝,气数一尽,该亡即亡,即便有玉玺,又有何用?”


    萧琨又问:“你想拿去献给谁?宋帝?”


    项弦:“我且先替你保管罢了,我自己想要,拿着玩不行么?说不定我哪天想当皇帝呢?”


    那是天底下不知多少人失心疯般索求的重器,项弦将它从萧琨手中弄来,为的却是让此事告一段落,萧琨能卸下肩上的重任,别再被身外之物所裹挟。


    萧琨最后道:“天命并非一枚玉玺能决定。”


    “起初我觉得耶律大石挺清醒,”项弦道,“不过看到他偷玉玺那模样,当真太丢人了!哈哈哈哈!”


    是日,项弦又与萧琨到王宫去辞行。黎尔满在这场大战之中身受重伤,一腿被斩断,满城骑兵都在找他的腿,奈何沙场断肢实在太多,遍觅无果,幸而有潮生妙手回春,止住了断肢的血液喷涌,救下了他一命。


    黎尔满拄着拐,与他们道别。


    潮生:“我尽力了,就算这会儿找到腿,也接不回去。”


    毕拉格道:“不碍事,下半辈子,我便养着他罢了。”


    黎尔满在沙场上奋勇杀敌,给项弦留下了极深的印象,至此他对这名大维齐尔已完全改观。


    “我有一事,须得提醒王陛下。”萧琨认真地告诉了毕拉格,耶律大石的真正动机,他知道先前耶律大石途经高昌回鹘时,毕拉格隆重相待,更赠送了大批礼物,将庭州亦借了给他。


    但人间的战争,萧琨不愿参与太多,也不希望影响毕拉格的决断,他知道毕拉格这么做一定有自己的原因。


    “唔。”毕拉格听完,轻描淡写道,“谢谢,太子少师,你是个好人,我没有看错你。”


    “届时,若与天魔展开决战,”萧琨道,“我们仍需要人间的助力。”


    “只要我在一天,”毕拉格道,“你们送来请援信,高昌自当倾力相助。”


    毕拉格亲眼看到了穆天子出现,也很清楚他们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来守住高昌。


    二十万魃军袭来,任凭凡人兵力再多,也无法抵挡。要不是有驱魔师在,今日的高昌已成为死城。


    众人朝毕拉格道别,高昌王又准备了诸多礼物,萧琨逐一婉辞,理由是他们要赶路,实在不适合带太多东西。


    “咱们能搭小金飞回昆仑山?”潮生好奇地问。


    斛律光:“小金是谁?”


    乌英纵:“龙。”


    “龙在哪里?”斛律光只闻龙名,不见龙影,好奇很久了。


    午后,他们站在高昌城外戈壁滩中央。


    萧琨以手指摩挲掌中龙腾玦,说:“接下来就看你的了,白驹儿。”


    斛律光:“?”


    项弦道:“我来解释罢,事情是这样的,萧大人腰间,曾经盘着一条龙……”


    萧琨:“你给我好好说话!”


    项弦正色道:“但这龙被魔气侵蚀了,一放出来就会四处发疯乱咬人,只有心灯才能将它净化。”


    “明白了!”斛律光说,“交给我罢!”


    潮生:“能行吗?我怕它咬你。”


    萧琨:“行不行的,先试试吧。”


    斛律光对潮生说:“不打紧,万一我被咬死了,弟弟,你救我就是。”


    项弦看着那黑气萦绕的玉玦,萧琨相当犹豫,说:“要么算了?回头再说。”


    斛律光非常期待能为大伙儿出力的机会:“我能办到!只要别把我的头咬下来,潮生都能救。”


    潮生:“我就是怕它咬你的头。”


    乌英纵说:“斛律光在危急关头,会释放出心灯,兴许能起作用。”


    阿黄说:“你们先计划妥当,将他身体哪一部分先送上去被咬。”


    项弦说:“其实很简单,按住龙头,释放出心灯,就能驱散龙身上的魔气,我和萧琨替你看着。”


    萧琨补充道:“抱住它也行,只要你释出心灯之光,黑气自然就散开了。”


    “来罢!”斛律光跃跃欲试。


    项弦的智慧剑虽能驱魔,但刺入龙躯后,便将斩了它,无论如何不能这么做。


    萧琨深呼吸,祭起龙腾玦,释放出被污染的黑龙。


    巨响声中,气焰平地席卷开去,魔龙再现,发出嘶吼,笔直冲向天际,萧琨却已抢先拦在前头,双手搭在膝前,让项弦借力,项弦飞身上了空中,将智慧剑抽出鞘两寸。


    金光焕发,魔龙受到威胁,自然而然地转了方向,朝大地上冲来,乌英纵错步,拦在潮生身前,法力展开屏障。斛律光第一次见如此恐怖的庞然大物,震惊道:“这就开始了吗?”


    “快!”潮生说,“开始啦!”


    斛律光回神,抓住龙尾,被带得全身掠起,冲上天去。项弦落地,带起烟尘,只见那魔龙低掠而过,斛律光身手极其敏捷,冲向龙头,牢牢抱住了其中一只龙角。


    “然后呢?!”斛律光在空中大喊。


    “心灯——!”所有人同时吼道。


    斛律光抬起一手,猛地按在龙头上,魔龙纵声嘶吼,撞断了戈壁的岩石。


    “打仗那会儿早知道该把它放出来,”项弦说,“这么瞎滚乱撞两圈,比千军万马都好用。”


    “打魃军时放,”萧琨道,“早被穆天子收走了!快追!”


    斛律光竭尽全力,心灯光芒若隐若现,按在龙头时光芒一闪,项弦喝道:“有戏!”


    白光开始驱散龙角上的黑气,但与他们所想象的大闪光不一样,兴许缘因斛律光修为实在不足,又远非生死存亡之际,心灯只能释放出少许,与魔气陷入僵持中。


    只要斛律光来一招爆发,魔气就能被吹散了!


    “不不不!”潮生说,“他要被撞死啦!”


    潮生很担心斛律光性命。项弦与萧琨展开最高速度,追在那乱冲乱撞的魔龙身后,眼看斛律光的心灯隐有迸发的势头,但魔龙已一头撞断了三座孤立的峭壁石岩。


    项弦:“要撞进城里了!”


    萧琨眼看已有希望,却怕斛律光重伤,更怕魔龙冲进高昌城中,只得从高处飞下,祭出玉玦,魔龙发出狂吼,黑气滚滚,被吸入龙腾玦。


    项弦从旁冲来,协助萧琨,搭在他的手背上一同发力,两人同时猛然一收,魔龙才被彻底收回。


    平地上留下头破血流的斛律光,摇摇晃晃朝他们走来,继而双腿一软,摔倒在地。


    潮生快步跑来,跪在他的身边,抚摸他的额头,绿光绽放,为他疗伤。


    项弦与萧琨前来查看,见伤得不算太重,才松了口气。两人将斛律光扶起,一时不知道该安慰还是嘘寒问暖一番。


    大伙儿保持沉默,在那寂静中,项弦与萧琨同时叹了口气。


    斛律光茫然地看看大家,说:“对不起。”


    萧琨与项弦马上异口同声道:“不要紧!”


    萧琨说:“你没事就行,切莫往心里去。”


    项弦解释道:“我们只是在想,该如何上昆仑。阿黄,要么你……”


    “我不去!”阿黄看破了项弦的意图,无非让它再上山一趟,找禹州下来接。


    阿黄忍无可忍:“要去你自己去!上回飞得我累死了!昆仑风大不说,还冷得要命!白玉宫地方大不说,外头有结界,进不去,喊人也听不见!嗓子喊哑了才找着个人。”


    “啊,对不起。”潮生说,“长戈他上了年纪,耳朵有点背。”


    “你这回可以不着急,慢慢地飞过去。”项弦说,“不然你看咱们这一大群人,拖家带口的。”


    “不,”阿黄展开了抗争,“我哪儿也不去。”


    “好。”项弦只得说,“那么……咱们就只能靠自己了?”


    萧琨想了想,说:“既然前往昆仑拜访,便须得展现诚意,我记得西域楼兰古道,亦能朝圣。”


    乌英纵答道:“是,我记得,虽然从未去过,但自小便听说。”


    项弦打了个响指,说:“出发。”


    太行山巅:


    一只浑身沐浴黑火的巨大鸟儿飞来,砰然撞上了无形的结界,全身火焰四散,发出痛苦的嘶吼。


    牧青山身穿一袭猎户束身衣,不畏风雪,背着一个箭筒,箭筒内只有一根箭,箭头闪烁着五色光华,犹如梦境闪烁。


    “鸟儿啊,你还不死心,在寻找什么?”牧青山的眼神似睡非睡,似醒非醒,蒙眬之中带着飘忽与茫然,“寻找那些根植于你回忆之中的不甘与执念么?”


    黑翼大鹏鸟羽翼重重收拢,声音犹如雷霆。


    “你又何曾破除过心中执念?”黑翼大鹏化作一名身材魁梧的青年,沉声道,“不远千里,追寻我直到此地。”


    牧青山展开右手,手中凭空幻化出一张巨大的鹿角长弓,两处弓头闪烁寒光,出现利刃,只等黑翼大鹏鸟扑下,便要展开一场玉石俱焚的死斗。


    “若苍狼、白鹿同在,”黑翼大鹏低声道,“兴许与我尚有一战之力。仅凭你……”


    牧青山没有回答,双目陡然变得清澈,视线落在高空中的黑翼大鹏身上。


    “……仍然扭转不了这一切啊。”


    话音落,黑翼大鹏化作黑焰流星飞射而下,牧青山则化作一道光华,双方动作极快,化为太行山巅缠斗的虚影,在高空中数下碰撞,鲜血飞洒。


    黑翼大鹏浑身魔气爆散开去,及至短兵相接的刹那,黑翼大鹏亮出魔爪,一爪朝牧青山当胸穿过!


    巨响声起,重重梦境涌来。


    鲲与鹏合而为一,悬浮于空中,俯瞰神州大地。


    “我便将是这宏伟世间,唯一的主人——”天魔之声震彻旷野,过往的无数记忆犹如海啸般飞速涌起,被红光与烈焰笼罩的凤凰大明王,曜金宫中的日出与日落,孔雀大明王沉睡的面容……诸多飞鸟犹如层云滚滚东去,人间的沧海桑田变迁……


    ……及至北地巨鲲化作眉眼间蒙着黑布的妖王,朝他走来。


    时光中,上一任驱魔师朝他射出了最后一箭,鲲鹏再度分离,黑翼大鹏的妖身崩毁,修为尽失,一缕幽魂投向天脉,再度转生。内丹依旧流浪于大地,渐渐地,在戾气滋养之下,再一次聚集为人形,那缕执念追寻着过往,充满了不甘与怨愤,凭借最后心愿,重塑了自己的身躯。


    黑翼大鹏睁开双眼,一手保持刺穿牧青山胸膛的动作,全身被梦境中的回忆所笼罩。


    牧青山口鼻中源源不绝地涌出鲜血,却已拉开了巨大的鹿角弓,将箭矢抵在了黑翼大鹏的胸膛处。


    牧青山放箭!


    太行山巅的高空中发出一道爆破,魔气冲击波扩散,吹起千年不化的积雪,曜金宫的结界却依旧坚固无比,直到最后,仍未朝黑翼大鹏王敞开大门。


    短短刹那,黑翼大鹏与白鹿同时化身兽形,纠缠在一处,又猛地分开,白鹿拖着鲜血,坠向太行山深处,黑翼大鹏则在空中斜斜被击穿,爆散出滚滚黑气,内丹破碎,坠向远方。


    天魔宫:


    浮空岛高悬天际,雷云环绕,终年不散,黑气隐隐萦绕于宫殿各处,宫外巨大的平台插入雷云深处,底下是万丈之遥外的神州大地。


    九条道路延伸向岛屿中央的中庭,中庭生长着黑色的参天大树,树木的脉络与枝条隐隐泛着光泽。黑树顶上,则是随着时间流逝而缓慢旋转的金色巨轮。


    一道黑气在前引领,撒鸾跟随于黑气之后,来到天魔宫正殿中。


    “我们又见面了。”男人的声音在正殿内响起。


    撒鸾顿时紧张起来,四处环顾,只见巨树下的王座前,一名男人站起身,朝他走来。那男人上身近乎赤裸,身下围一袭王裙,皮肤白皙,身材瘦削,胸膛、腹肌处隐隐泛着黑色的符文。


    他的左肩处受了明显的伤,肩上停着黑色的鸟儿,鸟儿释放出黑火,覆盖了他的伤处,在火焰的力量下,男人的伤口正缓慢愈合。


    他的长发被编成了数条小辫,束于脑后,面部带有古老西戎人的特征,眉目形态充满狂野之风,高颧骨,高鼻梁与深目,额上文着刺青,与现今世上宋、辽、金、夏任意一地之人俱有极明显的差别。


    王座被镶嵌在了黑色大树的根部,座后插着一把黑色的、以骸骨制成的长枪。


    撒鸾颤声道:“赢先生呢?你是谁?”


    穆天子注视撒鸾,说:“我就是被他们称作‘天子’的人。”


    他起身那一刻,撒鸾有明显的压迫感,身不由己退后少许。


    穆天子的语气却很温和,说:“在天魔宫中住得如何?”


    “我……我……”面前的景象已超出了撒鸾的认知,他充满了恐惧,在穆天子的面前,却又不知为何,内心深处涌起隐隐的兴奋。


    “先前诸事繁忙,”穆天子走下王座,说,“一时顾不上你,距离赢先生带你来到宫中,已有近半年了。”


    撒鸾怀疑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是这两千年来,神州唯一的共主。”穆天子伸手,将肩上黑鸟轻轻挪开,道,“此事说来话长,既然来了,我带你逛逛如何?”


    撒鸾咽了下口水,不及思考天魔宫中诸多异象与穆天子言中深意,下意识地点了头。


    “半年前,赢先生将你带回天魔宫中,但以你凡人之躯,仍难以适应此地环境,于是我赋予你一枚‘种子’,并改造了你。”


    穆天子来到撒鸾身畔,颔首示意,撒鸾看了一眼面前唯一的道路,便离开敞式的王厅,与他朝着浮空岛的东面行走。


    “你在宫中沉睡了有半年时间。”


    撒鸾回过神,抬起手,发现自己手臂、胸腹处出现了与穆天子身上相似的黑色纹路。


    “是的,”穆天子淡淡道,“我赋予了你汲取‘戾’与驱使‘戾’的能力,从今以后,但凡在有‘戾’的地方,你便能施展出天魔宫一脉的法术,你的身体也将获得增强,不再是羸弱凡人。”


    “‘戾’是什么?”撒鸾张开五指,惊讶地发现黑气正在他的身体周围缭绕。


    “神州的本源之力之一,与‘灵’彼此克制。”穆天子没有多解释,“你很快就会明白。”


    他们走过天魔宫,撒鸾看见了一座小型的黑鼎,鼎上黑火升腾,同样的火焰有五处,火焰中传来遥远的痛苦哭喊。不知为何,听见绝望的求救声,他竟是再次兴奋起来。


    他从小便暴戾嗜杀,在辽国成长的岁月里受规劝与约束,不能尽情释放天性,如今黑气、黑火,以及面前这“天子”所做之事,唤醒了他的本性。


    杀……杀……一个声音在他的脑海中不断响起。


    “这又是什么?”


    “这就是‘戾’的具象化,”穆天子说,“魔气,你我当下力量的本源。”


    黑火升腾,察觉到了穆天子的靠近,火势变得更为猛烈。撒鸾又注意到鼎底有一道凹槽,犹如法阵的通路,沿着地面将黑气犹如流水,传送向天魔宫中央的黑色大树。


    “我在一千两百年前,从神州将它带回天魔宫中,”穆天子说,“这是宫内最早的一座墨鼎。戾火来自被你们称作‘战国’的时代,秦魏于河西,秦赵于长平,燕赵于邯郸,秦楚于平舆,四场大战释放出数百万人死后的‘戾’。”


    撒鸾似懂非懂地听着,他对汉人历史毫无认识,亦从不关心,终日在宫中打猎养狗,但此等排场,令他意识到穆天子定是非常了得的人。


    “这座,则来自魏晋之期,三国逐鹿神州时死去的近千万人了,但我只得到其中的一小部分。”


    撒鸾点了点头,跟随穆天子走过诸多黑鼎,穆天子又道:“至于这处,是晋末八王之乱时,被我抢先搜集回的珍贵戾火。往后,则是隋唐之时的一场混战,唐时安史之乱,及至唐亡国后诸多人王的杀戮与争夺……”


    每一座黑鼎中都传来痛苦、求救、惨叫之声,撒鸾听着这声音,却觉得浑身畅快无比,血液仿佛在体内飞速流动,甚至沸腾。


    很快,撒鸾停下了脚步,他看见了中庭处的黑色水池,池水内呈现出一个人的脸庞,令他吓了一跳。


    “赢先生?!”撒鸾道,“你怎么了?”


    “他在执行任务时受了伤,”穆天子道,“遭到你的监护人重创,再生池正在修补他的身躯。”


    撒鸾点了点头,又看了一会儿。穆天子道:“进入天魔宫后,死亡与你再不相干,你将拥有永恒的生命,只要这枚‘种子’不被摧毁,魔凤凰便能令你随时复生。”


    撒鸾震惊了,继而现出喜悦之情。


    穆天子又在池前转身,走向中央大树。


    “那里为什么戾火很弱,与其他的都不一样?”撒鸾指着远方的最后一座墨鼎问道。


    “那是最后一座,”穆天子说,“也是我始终等待着的。两年前,人间的宋与金攻灭契丹辽国,为我释放出了一部分‘戾’,但力量还远远不够。”


    听到辽国灭亡之事时,撒鸾的脸色变得复杂起来。


    “再等待一年半,”穆天子说,“靖康二年,最后的黑鼎上,戾火将升起,如是……”


    撒鸾快步跟上,期待地看着穆天子。


    但穆天子没有说下去,只是看了他一眼。


    “你想回到凡间,为灭国之恨复仇么?”穆天子道。


    “想!”撒鸾没有丝毫犹豫,问,“我需要做什么?”


    “为孤带来更多的戾火。”穆天子如是说,“用战火燃烧神州,死者越多,鼎中火焰便越旺盛,死前的痛苦越强,火焰便越纯粹。”


    他们在最后的鼎前停下脚步。


    撒鸾的瞳孔中倒映出鼎上隐约浮现出的火苗,穆天子道:“你须得为我去取来至少一百万人的性命。”


    “我会的!”撒鸾道,“宋人、金人我都想杀!我恨不得杀光他们!”


    穆天子侧过身,示意他看鼎底的凹槽与通向巨树的深沟。


    撒鸾想了想,问:“这棵树,又要做什么?”


    “这是新的世界之树,”穆天子道,“它连接了神州的宿命。两千年前,我从昆仑山带回一枚句芒的果实,在此地建立天魔宫,以‘戾’滋养且灌溉了它,如今它已长成参天之貌。”


    穆天子转身离开,撒鸾紧随其后。


    “之后呢?”撒鸾又问。


    “待得此树彻底长成,”穆天子漫不经心道,“将结出千千万万的、新的果实,为你缔造出全新的世界,一个你当下还无法想象的、任你随心所欲去搭筑的世界。我将把人间的一处交给你,在你的国土上,你将是神,真正的、千秋万世的神。”


    撒鸾眼神中流露出憧憬,又指向天空中金光焕发的巨轮,问:“那又是什么?”


    “那是宿命。”穆天子轻描淡写道。


    撒鸾不解其意,正要再问时,他们又绕过一圈,回到了王座前。这一次,撒鸾注意到了王座一旁,有一个供鸟儿栖息的小小的枝条架。


    先前黑色的鸟儿正立于架上,双目焕发出黑色的火焰。


    “我现在要做什么?”撒鸾已经摩拳擦掌,等不及回到人间去报仇了。


    “你要做的事情有许多。”穆天子在王座上坐定后,打了个响指,王厅一侧火焰焕发,走出一名陌生魔人。


    “赵先生。”穆天子说。


    那名魔人声若洪钟,说道:“参见天子。”


    “这是撒鸾,”穆天子说,“辽国皇储,耶律雅里殿下。”


    魔人身材高大,来到撒鸾身畔,稍低头打量他。


    “刘先生没有回来?”魔人朝穆天子问。


    “是的,”穆天子重复了他的话,“刘先生没有回来。”


    “秦先生呢?”魔人又问。


    “他也输了,轻敌大意,招致惨败,”穆天子说,“不必再谈论他。撒鸾将取代秦先生,成为神州六位新王之一。”


    赵先生沉默不语,穆天子说:“带新王去学习为王之道,交给你了。”


    天魔宫与人间驱魔司几次交手,俱以落败收场,但穆天子并不在意,唯独人手不足,乃是当务之急。


    赵先生一手背在身后,另一手朝撒鸾做了个手势。


    撒鸾听到自己被称作“王”时,顿时不受控制地激动了起来。


    “赵先生亦是人王,”穆天子淡淡道,“你们正好彼此熟悉。”


    撒鸾望向赵先生,点了点头,赵先生却没有退下,只注视穆天子。


    “怎么?”穆天子沉声道,“你有话说?”


    赵先生与他所有的魔将都不一样,起初他不知这么做是否合适,但至少,他所制造出的这名魔人,实力是目前最强的,且凌驾于其余魔将之上。


    于是穆天子才动了念头,从凡间搜罗半成品,而非再以种子从头创造出部下。


    随之而来,出现了另一个问题:赵先生不如其他将领忠诚——这忠诚特指从不质疑他的决定。


    赵先生经常发出疑问,并试图修正他的某些决定,但目前还未及令他不悦的地步。


    穆天子挥手,示意撒鸾下去,撒鸾看看两人,躬身告退。


    赵先生这才道:“末将发现,燕燕与赢先生遭受了重创,刘先生与秦先生被消弭了?”


    穆天子没有回答,冷峻的脸上带着威严。


    赵先生见他默认了,又道:“天子对事态的预测,出现了一点偏差。”


    “是的。”穆天子沉声道,“但一切仍然可控。”


    赵先生点了点头,望向黑树上浮空的金色巨轮,只是一瞥,便收回目光。


    “赵先生要问什么?在好奇,孤是如何预测这一切的?”穆天子做了个手势,金光万道,巨轮被收入他手指间,化作一个指环,戴在了他的中指上。


    赵先生道:“末将只是在想,预测既然发生了少许偏离,想必接下来,还会出现同样的情况,须得及早采取应对措施。”


    “细节兴许有所出入,”穆天子倒是很淡定,起身来到黑池前,“但重重因果所造就的‘宿命’之路,大体不会更改。”


    赵先生朝向穆天子。


    “用您的话说,我们已错失两个分岔路口。”赵先生道。


    “分岔路口?”穆天子眯起眼,“你从何处听来?”


    赵先生没有回答。


    “他们将再次离开汴京,周望与耶律雅里会协助你。周望的任务是带回凤凰的最后一点魂魄;耶律雅里负责除掉萧琨。条件齐备时,鲧的存在,足够形成新的分岔路口。”穆天子沉声道,“再往后,还有洛阳的契丹人。就算一切都发生偏离,仍有最终的……”


    “您也答应过,”赵先生沉声道,“不会令未来走到靖康之战。”


    “孤一直记得。”穆天子回身道,“所以,去尽你的职责罢。”


    赵先生与穆天子对视良久,双方都想从对方的眼中读出什么。最后,赵先生躬身道:“末将告退。”


    西域,楼兰古道,风沙又刮了起来。


    “我想念开封的鱼汤和包子。”项弦如是说。


    “我也是。”潮生出门已经好几个月了,除了在高昌吃过几顿盛宴,余下时间大多与干粮、干肉等作伴,哪怕乌英纵厨艺高强,在这等条件下也变不出大餐,只得在有限范围里,尽力让大伙儿吃饱。


    三月的西域仍充满寒意,昼时烈日曝晒,入夜后冷风凛冽,萧琨选了相对好走的路,乃是数百年前的楼兰古道。


    古道一条通往阳关与玉门关,另一条则在哈密力转而朝南,进入青海一地。


    这里是吐蕃人与羌人生活的地区,吐蕃语名唤“措温波”,早在数千年前,中原王朝建立以前便有游牧民族居住。起初他们沿途还能碰上在西域与青唐城之间往返的商队,及至进入昆仑山,山道上就只剩下他们一行人了。


    三月昆仑,风雪四起,山中的小雪一阵一阵,冷风不住朝脖子里灌,到得放晴时又容易出汗,让人十分难受。


    傍晚时分,狂风一起他们就必须找地方宿营,否则入夜后一片漆黑,山路崎岖,极易坠入万丈深渊。


    萧琨来到瀑布下,宽衣解带,站在冰冷的水中,身体颤抖,白皙的皮肤被雪水冲得隐隐泛蓝。


    项弦已洗过身体,穿着暖黄色的单衣,在背风处的洞穴中烤火,叼着一根草杆,低头看地图。


    “潮生呢?”萧琨问。


    “老乌带他与斛律光打猎去了。”项弦头也不抬地答道。


    “咱们还得走多久?”萧琨头发半湿,上身赤裸,只穿一条武裤,过来坐在篝火畔。


    “至少三天,”项弦答道,“还得每天放晴。”


    “沿朝圣的玛尼堆走,”萧琨说,“便不容易走错。”


    从楼兰古道通往昆仑山巅,这条路虽人迹罕至,保留了千年来的原貌,却依旧有虔诚的凡人通行。当然,他们无法抵达白玉宫,甚至不能靠近生命花园所在之处。凡人能到的最远之地,则是一座孤峰脚下,在那里能看见厚重的层云,曾有朝圣者见过云团缓慢散开时,温柔地现出天上宫阙。


    高昌一战后,潮生与乌英纵的感情恢复如常,离开西域后潮生就很少从乌英纵身上下来,大部分时候不是被他抱着就是背着。


    刚出外打猎,乌英纵让潮生在雪地里坐下,示意斛律光赶紧干活儿,潮生搓了搓手,又往乌英纵怀里钻。


    “我记得山里还有个村子,”潮生正捏乌英纵的脸,对他既揉又搓的,还扳他的头,强行让他转过来看自己,说,“很久以前,长戈带我去村里玩过,只待了半天时间。”


    乌英纵俊脸发红,却挪不开双眼,说:“长戈大人阳寿不多,愿意陪你下凡玩,实在是很疼你。”


    “对啊。”潮生说,“后来我就再也不让他下山了。”


    项弦还算理解潮生与乌英纵的相处模式,但看多了还是受不了,平时只能当他俩不存在。


    唯独斛律光觉得很有趣,有时也想学潮生去玩弄乌英纵,却都被乌英纵挡开。


    “你找死?”乌英纵目露凶光,震慑斛律光,斛律光绑上弓弦,笑着去射兔子。


    “明天以后,也许能到这里,”项弦看着地图道,“确实有个避世的村落,如果它还在,就能补给了。”


    风渐大了起来,夹杂着小雪灌入,萧琨不住揉自己耳朵,项弦便道:“过来,我给你掏掏。”


    萧琨一手作势推开他,改揉为拍,项弦说:“当心拍聋了。”


    “别用你叼过的草杆子来戳我耳朵。”萧琨挣扎几下,项弦示意自己换了一头,让他枕在自己腿上,给他掏耳朵。


    “全是血,”项弦说,“你自己不掏?”


    萧琨不吭声,先前几番大战,常常打得满头是血,伤势虽能自愈,血块凝结后却堵在耳道里,令他很不舒服。


    “小时候师父就常常这么给我掏耳朵。”项弦笑了起来,说,“你娘没给你掏过?”


    “没有。”萧琨全身战栗,项弦那制造法宝的灵巧手指,拈着草杆触及他耳朵最深处时,让他脸红了,“懂事没多久,我娘就死了。”


    他们的影子被篝火映在洞壁上,项弦又漫不经心道:“以后我给你掏。转身。”


    萧琨侧过另一边,项弦把手放在他的脸上,他的手掌大而温暖,萧琨的身体却依旧冰凉。


    “你可以用点劲。”萧琨说。


    “怕把你弄疼了。”项弦凑近了点,喃喃道。


    一呼一吸间,萧琨甚至能感觉到项弦的气息,项弦的手覆在他的睫毛上,弄得他有点痒,他伸手想把项弦拉开,项弦却与他手指扣在一起。


    “行了,这边很干净。”项弦说。


    萧琨红着脸坐起身,项弦又伸手搭他,把他搂过来,凑到他面前道:“怎么谢我?”


    “我……你……”萧琨说,“做什么?你又想要什么?上回那事……”


    萧琨肉眼可见地慌张,项弦搭着他,与他亲热地凑在一起,犹如上回在酒楼里,将松子嗑开喂到阿黄口中的鹦鹉。


    项弦被提醒,想起来了。


    萧琨带着提防打量他,但没有躲开,问:“那件事到底是什么?”


    项弦带着笑意,目光落在了萧琨的唇上,山洞中暖和不少后,萧琨的嘴唇红润,清澈的蓝眼睛里还有篝火的倒影。


    两人都是嘴唇微动,想找几句话打趣,一时间脑海中却空白了。


    项弦下意识地舔了下嘴唇,却实在不好意思说出口,便放开了他。


    萧琨:“我给你掏?”


    项弦摆摆手,想起在峭壁中充当伏兵时,挤对萧琨提前答应下来的事,反而自己先不好意思了——只因为那天他想的是亲一下。


    于克孜尔千佛洞中不提防撞上去一次,项弦便惦记着萧琨那温润的唇,总幻想着能尝尝,俗言“一亲芳泽”不假,亲嘴时令人涌出难以言喻的惬意感。


    萧琨取来布巾,擦了几下头,项弦回过神,在火堆上放上一个铁罐,开始煮茶。


    “刘先生呢?”萧琨问。


    “在这儿呢,”项弦说,“你要拿他泡茶么?”


    项弦拿出一个小小的琉璃瓶,瓶内出现一枚旋转的、带着淡淡黑气的种子,高昌城外一场大战,刘先生被驱魔了。


    “我不明白,你是怎么办到的?”项弦问,“没有智慧剑,没有心灯,你这就将他的魔气驱散了?!”


    “哥哥自然有哥哥的办法,”萧琨擦过头,依旧赤着上身,说,“你还得好好学学。拿来。”


    萧琨接过琉璃瓶,上面刻满了奇异的符文,想必又是项弦的师门法宝,作镇邪收妖之用,便解释道:“之所以能驱散与重创他,所用的,是我的血。”


    “哦?”项弦盯着萧琨看。


    “你也知道,森罗万象在血祭后,能斩杀魔人的身躯,破开魔气。”萧琨又朝项弦说,“还记得七大源初之光么?日轮、月影、星芒、烈焰、雷电、骨磷与心灯。”


    “嗯。”


    “第六种光芒,”萧琨解释道,“正是骨磷,也即传说中的‘幽冥烈火’。在我体内有幽冥之光的力量,血祭后将以‘死’之力破开魔气。”


    “了得了得!”项弦道,“哥哥当真了得!”


    萧琨:“……”


    萧琨时常无法判断项弦究竟是在说反话,还是真心赞叹。


    “但这枚‘种子’,没有智慧剑或心灯,无法彻底摧毁。”萧琨说。


    “唔,将它扔进戾气里,”项弦恢复认真表情,说,“假以时日,说不定会缓慢再生。”


    萧琨拿着琉璃瓶,对着火光端详,里头那黑色的种子仍然活着,只是丧失了所有的力量,缓慢旋转,附近又没有可供它吸摄的戾气作为粮食,于是只能处于极度虚弱的状态中。


    “回头再仔细研究。”萧琨将琉璃瓶扔了回去。


    项弦收好:“接下来怎么说,扣着刘先生当人质?等那伙魔人来救?”


    萧琨:“当不了人质,穆天子根本不在乎,哪怕他的手下全军覆没,有宿命之轮,届时时光回溯,又回来了。”


    项弦也考虑过这问题,在高昌回鹘外的一场大战,对方阵营只能以“惨败”来形容,赢先生、燕燕遭到重创,刘先生更被扣下,秦先生被净化。原本穆天子筹备的,引领魃军进入玉门关,继而入侵中原的计划被他们彻底瓦解。


    现在还不启动宿命之轮,令因果回转么?他在等什么?这也许印证了他们先前的推断——宿命之轮并非随时都能使用,须得等一个魔气充盈的时间点,或是搜集到足够的力量。


    斛律光回来了,带着一串兔子。


    “老爷,想吃点新鲜的,只有兔子了。”


    “烤着吃罢,”项弦说,“我要饿疯了。”


    离开玉门关后他们总是饥一顿饱一顿,今夜至少有个山洞,不用在冰天雪地里宿营,已算难能可贵。是夜,大雪呼啸,昆仑山中变得更冷了,狂风不时夹着冰雪倒灌,项弦横在洞口处充当挡风屏障。


    斛律光则打着瞌睡,倚在一旁守夜。乌英纵化作猿身,搂着潮生让他取暖。


    “白驹儿,你去睡,不必守夜了。”项弦说,“都睡罢,太冷了。”


    斛律光睡眼惺忪,钻到白猿侧旁。萧琨在靠近项弦一侧躺下——让他去学潮生蜷在乌英纵怀里,萧琨实在做不到。项弦头顶一侧蜷着阿黄,这处虽在风口,却依旧散发出暖意。


    萧琨说:“大辽的寒冬,比现在更冷。”


    洞中十分安静,项弦闭着双眼,傍晚时的念头挥之不去,奈何萧琨背对着他,也不说话。


    项弦有时总忍不住想,萧琨是如何看待他的?


    将他视为朋友?兄弟?上下级?抑或其他?那一天在地渊神宫中,萧琨以自己的身体挡在他的身前,为他接了一记魔矛的刹那,项弦只觉自己这一生永远也不会忘。


    血液溅开,沿着他的脖颈、胸膛淌下,浸润全身的感受,让项弦为之震撼。灼热的血液就像没入了他的肌肤,与他的血融在一起。


    “在想什么?”萧琨突然开口。


    项弦:“你睡不着?”


    萧琨:“兴许是打架打习惯了,放松下来,竟是不好入睡。”


    项弦从感受中短暂地抽离,回过神,说:“在想咱们初识的雪夜。”


    “嗯。”萧琨答道,“玄岳山里,我一路上跟了你很久。”说着翻了个身,又道:“今晚比那晚还冷得多。”


    项弦打趣道:“我看你是被冷得睡不着。”


    “你说得对,”萧琨要起身,说,“得挪个地方。你就这么不怕冷?”


    项弦看了眼洞内,斛律光已快睡着了,倚在巨猿身畔,潮生则整个人缩进了老乌的怀里。


    “里头没位置了,”项弦说,“过来,我抱着你。”


    项弦的身体很热,从背后搂着萧琨,让他枕在自己手臂上。萧琨稍动了动,感觉到项弦的胸膛犹如焕发出烈火的一轮旭日,顿时让他暖和了起来。


    “别乱摸。”萧琨警告道。


    项弦打了个呵欠,只觉非常受用,那天被魔矛贯穿之时,他们也是以这样的姿势贴在一起,而在风雪中的山洞内,抱着萧琨,让项弦觉得再舒服不过了。


    他俩很快就睡着了,梦境被连在了一起。


    项弦蓦然发现,自己回到了驱魔司中!


    一切都如此熟悉,房内点着一根红烛,昏暗的光线里,自己与萧琨赫然正抱在一处。


    “这样行么?”萧琨的声音在他耳畔低声道。


    项弦躺着,而萧琨以一手支撑,伏在他的身上。


    项弦心脏狂跳,打量彼此的身体。


    “像在做梦,”项弦看着萧琨那漂亮的眼睛,说,“但我喜欢。”


    旋即,项弦一手搭着他的脖颈,与萧琨的唇凑到一起,开始放肆地吻了起来。萧琨则将手放到他身后,紧搂住他的腰。


    那一吻开始,便惊天动地而不可收拾,他们紧紧相抱,温暖的唇舌纠缠,直到项弦骤然睁眼。


    山洞内,项弦下意识地一震,醒了。


    萧琨不知何时转身,从背朝他改而面对面,他们就像梦境中一般,互相抱着,只是穿着单衣。萧琨枕住项弦的胳膊,一手则环过他的腰,把他紧紧抱在身前,项弦的腿架在了萧琨的腰上。


    彼此呼吸交错,梦与当下交叠在一处,令项弦的心脏咚咚狂跳。


    他们鼻子相抵,距离对方的唇不过半寸。


    萧琨动了下,项弦马上闭上双眼。不一会儿,项弦感觉到萧琨醒了,因为他的呼吸节奏变了。


    他在看我?项弦按捺住睁眼的冲动。


    萧琨轻轻地从项弦身前起来,悄无声息地穿上外袍,绕过他前往洞外。


    风已停歇,昆仑山的积雪也将消融,似乎没有尽头的寒夜之中,萧琨独自坐在洞外的一块大石上,看着浓墨般的夜色。


    不片刻,项弦的声音在背后响起:“睡不着?”


    “做梦了。”萧琨说。


    项弦站在萧琨身后,风一停,寒意便被驱散了不少。


    “你说前几世里,咱们都经历了些什么?”萧琨没有回头,突然问项弦。


    项弦:“我也想过。”


    静谧的夜里,萧琨又说:“我杀了你,抑或你杀了我?”


    项弦:“一定是杀来杀去么?不能有点别的?”


    萧琨的幽瞳在黑夜里泛起了微光,但很快,他打消了洞察项弦内心的念头,甚至没有转身看他,蓝光就逐渐暗淡下去,继而消失。


    “咱们也曾来过这儿,说过一样的话么?”萧琨略带着茫然。


    “我觉得没有。”项弦道,“实不相瞒,萧琨,我觉得咱们上一次,甚至上上次,也一同去过许多地方……怎么说呢?”


    他来到萧琨身畔,坐下,伸手搭他肩膀。萧琨拨开他的手,让他规矩点,改而按在他手背上。


    “上一次,咱们应当也是兄弟,”项弦说,“因为我初见你时挺高兴的,发自内心地高兴。”


    萧琨心中滋味很奇怪,他们就像两个失去了所有记忆的人,在宿命之轮的力量下再度相遇,却谁也无法想起往事与细节,伴随彼此的,只有一种朦朦胧胧的感受。


    “只是兄弟么?”萧琨正色问。


    萧琨的本意是想问,除了互相守护以外,是否也曾翻脸成仇?但两人突然间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倏忽的第三个预言。


    “你们将爱上彼此……”


    项弦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换作平日,他定会插科打诨过去,但他看萧琨的表情,竟是仿佛有别的话想说。


    气氛突然变得旖旎起来。


    项弦说:“难不成你还想当我爹?”


    萧琨的表情变得十分奇怪。


    项弦差点大笑,萧琨抬腿要踹他,项弦忙闪身躲开,色变道:“你看!快看!那边!”


    “什么?”萧琨转头,只见漆黑的群山里泛着一缕破晓的微光。


    “天要亮了。”项弦说。


    萧琨猝不及防,衣领被扯开,被项弦趁机塞了一团雪进去,顿时大叫一声。


    “别喊!”项弦一脸诚恳,急促劝阻道,“喊叫会引发雪崩!当心山上的积雪……”


    萧琨无论如何都要惩罚项弦,把他摁在雪地里,骑在他身上,以法力聚集起雪,就要朝他身上猛塞。项弦疯狂挣扎,说道:“等等!快看!这回是真的!”


    萧琨明知项弦又在恶作剧,看着他那张脸,一时竟舍不得下手揍他。项弦一会儿笑,一会儿又露出促狭与紧张的表情,不住讨饶,叫了几声“我不敢了”,萧琨揪着他的衣领,竟是有种躬身凑到他唇上,狠狠亲他一口的念头。


    项弦再次变了脸色,认真道:“鹿!鹿!快看啊!”


    项弦竭力起身,扳着萧琨的头,抱着他的腰强行让他转头看。萧琨正抓着一团雪,转头间突然看见了一道光。


    白鹿出现了。


    白鹿拖着绚丽的星辰之光,从昆仑山掠过,犹如流星般刷然投向远方。


    “是咱们上次见的那只?”项弦瞠目结舌。


    萧琨转头晚了,只看见空中掠过的光痕与白鹿的残影,他马上放开项弦,两人一前一后,攀上高处眺望。


    东方露出鱼肚白,那道光温柔地投向了昆仑山腹之处,消失了。


    项弦攀在一块凸出的岩石上,一手伸出拉住萧琨,两人在陡峭的悬崖前眺望。


    “是么?”项弦问。


    “我不确定。”萧琨说,“回去叫他们起来。”


    第48章 白鹿


    “潮生?”项弦摇醒了潮生,说,“我看见上回的鹿了!”


    “什么?”潮生睡眼惺忪,从白猿身前起来。


    “你们怎么身上全湿了?”斛律光问。


    “我们……”萧琨被扯得衣衫凌乱,与项弦半身湿透,实在无法回答,幸而项弦快速答道:“鹿!潮生!鹿!”


    潮生一脸茫然,已彻底忘了在长安碰上白鹿与黑翼大鹏之事,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说:“啊!它在哪儿?”


    一行人火速收拾,出了营地。乌英纵对照地图,说:“朝这个方向,前头就是昆仑山的腹地。”


    “阿黄,你去前头看看。”项弦说。


    他们加快速度,沿着朝圣之路翻越山头。正午时分凛冽寒风更甚,无数寒雾与厚重的云层滔滔不绝,滚越山岭倾下,云层中仿佛又有雷电交鸣大作。


    及至朝圣之路的最后一段,云雾蓦然退开,现出山中盆地的一处世外桃源。


    “到了!”斛律光说,“我先下去。”


    这段路非常陡峭,犹如天梯般,而在盆地深处,竟有一村落,想必就是地图上的避世之村。此地建立于八百余年前,羌语名唤“普朗”,意为鸟儿栖息之地。


    斛律光快速滑下天梯,来到村镇外围,举目眺望之下,只见村外空地上围着不少人,于是他快步过去,喊了声,本地人便纷纷朝他望来。


    “外乡人?”有人道,“外乡人怎么来了这儿?”


    此处所居住的,乃是羌族古老的一个分支,使用古羌语,斛律光虽听懂了,却没有回答。


    他慢慢地靠近空地,只见阿黄停在树枝上,而空地中躺着一只受伤的雪白雄鹿,它的身躯正散发出淡淡的、洁白的光。


    那只雄鹿实在太美了,哪怕侧躺于地,其胸膛、鹿腿仍呈现出优雅的流线,而鹿角则犹如繁花,绽放出无数生命蓬勃的枝条。


    它与斛律光对视。


    斛律光一时忘了自己的同伴们,缓慢走向雄鹿,发现它的胸腹部受了重伤,淌出鲜红色的血液。


    “你是谁?”雄鹿竟能口吐人言。


    “我……”斛律光马上道,“我的同伴们正在过来……过来救你!”


    斛律光虽不知白鹿的传说,却已习惯了与项弦、萧琨同行时所发生的一系列怪事,猜测它也是妖族的一员。白鹿胸腹不停地淌血,斛律光马上解了上衣,手忙脚乱地按在雄鹿伤口上,尝试为它止血。


    在这慌乱之中,斛律光手中隐隐焕发出心灯的光,浸润了雄鹿的伤。


    雄鹿没有再说话,望向远方天梯,一只白猿载着潮生,加快速度跃下天梯,朝它奔来。


    “是你!”潮生震惊了,万万没想到会在此地再见到它。


    雄鹿显得很疲惫,潮生快步来到它的身边,把手按在它被击穿的腹部上,闭上双眼,喃喃念诵咒文。


    血液被止住,伤口愈合,斛律光在旁说道:“潮生什么伤都能治,只要没死,都能救活,放心罢。”


    白鹿沉默,又望向随后前来的项弦与萧琨。片刻后,它已能站起。


    “能聊几句么?”项弦问,“上回还来不及好好说几句话。”


    村镇上的住民们远远退开,见他们仿佛相识,又有满身仙气的白猿与雄鹿,想必与昆仑的仙人们有关,此地传说流传甚多,住民们倒是不如何大惊小怪,还有人出来,朝他们跪拜。


    “我在太行山顶,截住了黑翼大鹏,”雄鹿淡淡道,“终于将它击溃了。”


    萧琨与项弦同时震惊。


    “你也受了很重的伤,”潮生略担忧道,“外伤虽然愈合,但你元气耗损,还得用药,千万不要再乱跑了。”


    “谢谢。”雄鹿说。


    “需要什么药?”乌英纵问,“寻常的药材起效么?”


    潮生摇摇头,说:“得回白玉宫,那儿有。”


    雄鹿又朝潮生说:“上次在大明宫中,受你援手,与黑翼大鹏玉石俱焚一战后,我便想起了昆仑,兴许还有一线生机,是以从祁连山奔赴至此地求救。”


    潮生明白了,摸摸雄鹿的头,抱着它的脖颈,安慰道:“没事了。”


    项弦与萧琨交换眼神,不知这只仙鹿与黑翼大鹏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不惜追过神州千里的遥远大地,也要杀了它。


    “怎么办到的?”萧琨却问道。


    “我射中了它的魔核。”雄鹿依旧是那平静的语气,解释道,“过后再慢慢地与你们细说罢。”


    听到这话时,萧琨便知这次白鹿不会打个照面就走,也许还将是他们未来的一名极大助力,便吩咐道:“老乌,咱们先找个地方住下。”


    时近午后,玉珠峰上所笼罩的云层已依稀可见,乌英纵在村中找到了借住之地,较之一路上风餐露宿,总算有了个安稳地方。


    项弦与萧琨在民房中歇息,围在房中的火炉前,喝着热奶茶,附近住民又送来了糌粑等物。阿黄则召唤起飞鸟,让它们前往白玉宫报信。


    玉珠道的朝圣之路近乎走到终点,若宫中无人接引,明日他们就要寻路攀上山顶了。


    “白鹿与苍狼是北地掌管梦境的神,”项弦说,“一定知道有关天魔复生的许多内情。”


    萧琨答道:“你觉得它会协助咱们么?”


    项弦:“天魔转生的劫难,是全天底下的大事。”


    正说话时,一名比潮生稍高的少年郎走进房内,项弦与萧琨对视,继而一起望向他。


    “能走么?”斛律光仍不放心,在侧旁扶着他。


    “嗯。”另一个声音道,“潮生呢?”


    “他与管家去买食物了。请坐。”萧琨马上腾出了位置,请来客坐下。


    那少年皮肤雪白,一头短发,双目乃是碧绿色,看起来只比潮生大了些许,表情带着刚睡醒般的无神与焦灼感,头发乱糟糟的,犹如被欺负了般带着一脸不满。


    这人令项弦不禁想起以前在故乡听过的一个说法,叫“全天下的人都欠他钱”,面前这厮给他的感觉,就是极其标准而确切的,长着一张“全天下人欠了他钱”的脸。虽然这人俊秀貌美,但他身上带着一股野性,作猎人打扮,看上去就很欠揍。


    确切地说,英俊得欠揍,与潮生那生机蓬勃、斛律光的异域风情完全不同。


    “我叫牧青山,”青年懒懒道,“唤我作青山就行。先前在大明宫,与今日的两次救我性命,谢了。”


    说着,牧青山就连道谢也十分不乐意,朝萧琨与项弦不情不愿地行礼,以一手覆额前,再放开,也朝斛律光做了个相似的手势。


    “我没有救你,”斛律光澄清道,“不用谢我。”


    萧琨凝视牧青山,半晌不语。


    “喂!”项弦以手肘动了动他。


    萧琨蓦然回神,说:“咱们从前见过?”


    牧青山的眼神是飘忽的,仿佛没人能吸引他的注意力,哪怕坐在他们对面,精神亦十分不集中,根本看不出是否在听他们说话,也不回答。


    “没有罢。”牧青山答道。


    项弦端详牧青山片刻,说:“你居然不姓陆。”


    “什么规矩,鹿的化身就要姓陆?”牧青山皱眉答道。


    项弦:“你多大了?”


    “二十。”牧青山说。


    “他比潮生大几岁,”项弦朝萧琨说,“但看模样他俩差不了多少。”


    牧青山确实一脸稚气,较之温柔开朗的潮生,牧青山更有种一脸厌世的少年感。这种少年郎,项弦在越地见得多了,平时带着把剑,厌天厌地,什么都烦,对自我都显得厌烦,随时一副想跳江或是抹脖子的表情。


    牧青山若换上汴京贵公子的衣装,便是名充满厌世感的纨绔子弟,这种人平日里该享受的都享受了,吃过见过,对活着也没什么念想,是以一副打不起精神的模样。


    “你红尘家中,一定非富即贵。”项弦点评道。


    “错。”牧青山冷淡地说,“我出生在关外一个不起眼的小户人家,父母还都死了。”


    萧琨简直不想听项弦的插科打诨,每次重要时候,他尽在东拉西扯。


    “哪一位是大驱魔师?”牧青山掏掏耳朵,问道。


    萧琨答道:“我。但上一次我们与你分别,在克孜尔之行中,我没能得到心灯,想必是天意。”


    牧青山一脸无聊,又望向身边的斛律光。


    斛律光迟疑不语,萧琨说:“是的,斛律兄弟得到了心灯。”


    牧青山抬起手,放在了斛律光的额前,发出微光,再漫不经心地“嗯”了声。


    潮生回来了,看见牧青山的人形态,笑道:“哇!你……”


    牧青山答道:“长得很好看,嗯,我也觉得。”


    “呃。”潮生意识到自己有点热情,他必须很小心乌英纵的反应,于是先观察乌英纵脸色。


    乌英纵经历了上次的事,倒是对牧青山没有太多敌意,打量过牧青山一轮,注意力便又回到潮生身上,服侍他坐下,为他准备奶茶。


    “我可以为他看看伤势么?”潮生问乌英纵。


    “当然。”乌英纵脸红了,毕竟大伙儿都在场,潮生这么一问,无异于告诉了众人,他是个醋坛子。


    牧青山不解道:“你为什么要问他?”


    潮生:“因为他会吃醋。”


    项弦登时爆笑:“你从哪儿学的这词?”


    乌英纵面红耳赤:“我没有,我不吃醋。”


    乌英纵低着头,给众人上茶,斛律光忙接手道:“我来,我来!”这下乌英纵更尴尬了,两手不知道往哪儿搁,只得放在膝前。


    潮生笑吟吟地在乌英纵大手手背上摸了几下,才去察看牧青山伤势。


    萧琨与项弦实在忍不住,瞥向乌英纵,一时间大伙儿都尴尬得不行。


    很快,确认牧青山已基本伤愈后,潮生就回到了乌英纵身畔。


    室内安静了,唯独火盆中柴炭发出轻微声响。


    牧青山知道所有人都在等他细说,就是懒得开口,对方不说话,他也不说话。


    最后项弦道:“上次分别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你就没什么想告诉我们的?”


    “懒得说了。”牧青山显然很不耐烦,外加那张厌世脸,与潮生形成了泾渭分明的对比,说,“算了,总得交代,你们自己看罢。”


    说毕,牧青山抬手,在身前横抹而过,陌生景象顿时扑面而来,所有人被同时拉进了一个宏大的梦境中!


    潮生:“这是哪儿?你的梦吗?”


    “嗯,我的故乡,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牧青山的声音随着天地间辽阔之景展开,连绵的阴山高耸入云,大地上满是牧场,河流横过。


    进入梦境后,牧青山的声音稍稍变得正常:“族中曾有古老的预言与传说,诸星交汇的暗夜中,西去的白鹿将回到中原,在羌人部落内再次转生。”


    过往的记忆犹如画卷展开,草场上是一名孩童,裹着布袍,手中持牧羊节杖。


    “所以你继承了白鹿之力吗?”潮生环顾天穹与广袤的草场,有着“天似穹庐,笼罩四野”的真实感受。


    “对。”牧青山的声音在梦境中答道,“苍狼与白鹿,是守护海拉尔的神明,我们的转生不像昆仑,没有晖轮,无法保留前世的七情六欲,换句话说,每一代白鹿,都是新的白鹿。


    “作为白鹿诞生以后,关于神州大地的古老知识,将在我的血脉中逐渐苏醒,我得知了有关天魔、魔种,以及如何运用自己梦境之力的技巧……”


    “但很快,”牧青山说,“‘魔’注意到了我的存在,而故乡的浩劫,亦随之到来……”


    景象陡然变了,敕勒川下的村庄陷入火海,黑翼大鹏呼啸而过。


    牧青山在梦境中现身,牵着潮生的手,穿过炼狱般的村落。


    潮生万万未料会突然出现这等景象,无数凡人在火海中挣扎,而焦黑的尸体在村落外翻滚,坠入河中。


    “那年以我的力量,”牧青山再以手掌一抹,梦境尽数消失,“难以与黑翼大鹏为敌。”


    萧琨:“后来呢?”


    牧青山:“苍狼来了。”


    所有人:“什么?”


    牧青山实在很不耐烦,略大了点声:“苍狼找到被毁去的村庄,救走了我。”


    离开梦境后,牧青山那梦游一般的表情又出现了。


    项弦欲言又止,显然想问苍狼在何处,奈何还找不到与牧青山对话的合适方法,只得先不多问。


    斛律光好奇道:“苍狼是妖怪吗?”


    牧青山稍耐心少许,答道:“是。但本代的苍狼,与历代都有所不同,苍狼与鞑靼部落同居同行,当了鞑靼人的守护神。它守护鞑靼,帮助他们征战。”


    “匈奴、突厥、契丹、鞑靼四族,”萧琨朝项弦解释道,“都曾奉狼为神。”


    项弦点头不语。


    “我不喜欢进行无谓的杀戮,没有帮着苍狼打仗。”牧青山一脸无聊地说,“不久后我走了,四处找黑翼大鹏的下落,最后打败了它。”


    萧琨点了点头,大致拼凑起了事情的经过——牧青山几次已找到黑翼大鹏,却都功亏一篑。最后他成功了,魔族的魔核犹如妖族的内丹,一旦被击碎,须得经年累月才能重修,不会再出来祸害苍生了。


    “黑翼大鹏鸟与魔王又是什么关系?”项弦眉头深锁,问。


    “不知道,”牧青山答道,“当坐骑罢,我猜的。”


    “啊?”潮生道,“谁当谁的坐骑?”


    牧青山一脸无奈,说:“当然是黑翼大鹏当魔王的坐骑,难不成它还想骑魔王么?”


    “嗯。”项弦想了想,说,“但以黑翼大鹏本性,它不会允许穆天子凌驾于它之上,于是被魔气侵染以后,它四处逃窜,及至在长安地底……”


    “对。”牧青山说,“能别再车轱辘般地说这件事了么?”


    至此,大伙儿已完全理清头绪。


    潮生:“你居然能抵挡黑翼大鹏的吞噬,真厉害!”


    牧青山想了想,从脖子处扯出暗色红绳,上面系着一枚古钱。


    “因为我爹娘留给我的遗物上,”牧青山说,“寄托了死去亲人的思念,也正因如此,我始终没有在仇恨的驱使下入魔。”


    众人点头。


    潮生:“最后你击败了它,为故乡的人报了仇。”


    “也许罢。”牧青山说,“它想必找了个地方自己安静地去死了,内丹破碎,它无法再吸纳天地间的戾气,只会慢慢散去所有修为。”


    “你怎么不一箭彻底除掉它?”项弦说。


    “完全打爆它的内丹,”牧青山说,“它积攒了几百年的戾气会全部释放出来,天地脉难以承受,就怕引发更多的变数。让它这么死去,缓慢释出戾气更平稳,何况我当时也没力气了。”


    室内再次陷入寂静,片刻后,萧琨开口道:“我们现在的情况是,有智慧剑在手,又找到了心灯,目标要净化天魔,寻找他的下落。”


    “我不关心你们要做什么。”牧青山依旧是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虽然睁着眼,目光却是涣散的,令人总忍不住怀疑,他有没有在听。


    萧琨吃过许多闭门羹,丝毫不介意,又道:“说来惭愧。当下仍一头雾水,只找到了些许线索。”


    萧琨将他们一路上发生的事,朝牧青山详细解释,所有人都怀疑地看着牧青山,怀疑他是不是睁眼睡着了。


    幸而细微的动作提醒了他们,牧青山在听,没有睡着,因为他喝水了,而且只喝清水,不碰肉类与奶茶。


    “我想,咱们的目标是一致的,”萧琨说,“都是击败魔王,避免他转生为天魔。”


    牧青山没有回答,项弦知道萧琨起了招揽之心,无论白鹿实力如何,他能净化黑翼大鹏,想必非常强悍,多一名伙伴入队,之后的战斗中就有了生力军。


    “你对穆天子与天魔,知道多少?”项弦又问,他生怕牧青山过不得一会儿,又走了,必须先问清楚情报。


    牧青山只是“唔”了一声。


    萧琨正寻思要如何与牧青山套套近乎,顺着他的脾气说话,以招揽这名高手。


    牧青山在安静了一会儿后主动答:“我不知道,我所知所闻,无非来自转生时,前世留给我的一些知识,我甚至不识字,也不知红尘中人情世故。”


    项弦完全未料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


    牧青山揉揉鼻子,说:“我从小到大,以放羊为生,故乡被烧毁后,唯一的念想就是找到黑翼大鹏,为家人复仇,如今已结束了。我以为自己得与它同归于尽,才飞来昆仑,一半是碰运气,另一半念头,只想找个不受打扰的、可以好好死去的地方。”


    萧琨道:“没有结束,青山。穆天子仍在,若不彻底除掉他,不知又有多少村落会遭遇你故乡的命运。”


    牧青山注视杯中清水,一脸烦躁地出了口气。


    潮生说:“我们正要回往白玉宫,你愿意与我们同行么?”


    “我知道你,”牧青山难得地正眼看潮生,说,“西夏的皇子李潮生,昆仑仙实在凡间托生为人,你是第二枚句芒的仙实。”


    所有人带着疑虑,望向潮生。


    潮生想了想,解释道:“是的,我是句芒大人的第二个孩子,它曾经结出另一枚果实呢。”


    “但那枚果实被偷走了!”项弦想起他们讨论过的重要信息。


    “是的。”潮生带着遗憾,说,“然后句芒大人又孕育出了新的果实,就是我啦。”


    萧琨起身道:“诸多疑问,到了昆仑,想必都能得到解释,大伙儿先休息罢。”


    项弦以眼神示意潮生,暗示他留下牧青山,这次潮生懂了,拉着牧青山的手,问:“陪我回家一趟可以吗?”


    斛律光会意,说:“兄弟,你也没地方去,不是么?”


    “好罢。”牧青山答应了。


    黄昏时分,普朗村内起了薄薄的一层雾,灰蓝色的暗淡天空犹如触手可及,石块垒砌起的民居外,融化的雪水顺着溪流淌过,黑棕色山野之间的草只有稀稀拉拉的一层,黑岩裸露于地面,数十间民居上炊烟袅袅升起。


    项弦来到溪畔,望向远方的昆仑。


    一枚小石子飞来,项弦敏捷侧身,伸指挟住。


    萧琨沿溪跃过,到得村落的水塘一侧,躬身拉开弓箭步,项弦不明所以,随着萧琨一记潇洒漂亮的动作,一枚石子在静止的水塘表面弹跳,带起彗星般的尾纹,朝项弦飞来。


    项弦笑了起来,与萧琨相对,开始用石子打水漂,紧接着萧琨又扣住一把石子,喝道:“去!”


    “哗啦”一声天女散花,犹如千万繁花在水面绽放,映着水中暮色繁星,项弦当即喝彩。


    “怎么练出来这一手?!”项弦难以置信。


    “生来就会。”萧琨谦虚道。


    两人对站了一会儿,萧琨又问:“怎么了?看你似乎愁眉不展。”


    项弦忙示意无妨,萧琨沿水塘畔朝他走来,问:“有心事?”


    项弦的心事向来写在脸上,今日听闻牧青山所言,又亲眼看见了梦境,令他忽然想到了许多事,尤其昨夜那个与萧琨相拥、热烈纠缠、亲吻甚至更进一步的梦,导致他隐隐约约,产生了某个诡异的念头。


    独自出来,为的是整理思绪,没想到萧琨也跟着出外,现在项弦脑海中全是两人抱在一起,亲吻纠缠的景象。


    “我在想倏忽的预言。”项弦竟是有点不敢直视萧琨双目。


    “明天,也许就会有答案。”萧琨来到他的身畔,一同望向天际,那里有着浓重的云层,“要下雪了,回去罢。”


    是夜,六人在民居中借宿,村民为他们提供了两张窄榻。萧琨与项弦睡在地上,潮生则依旧与乌英纵同榻而眠,牧青山则被安排给了斛律光,他二人身材相仿,挤在一张榻上。天蒙蒙亮时,项弦又听见牧青山出房一趟,片刻后再回来,低声与斛律光说话。


    “喏,还你衣服。”


    斛律光:“你冷么?冷就穿着。”


    牧青山将带着血的上衣洗干净,交还予斛律光,扔在了他的头上。


    清晨时分,他们带上普朗村提供的补给,走上玉珠古道的最后一段,也是最艰难的天梯之路,这段路无法再骑马,只能步行。潮生也是第一次徒步登山,诸人各自持手杖,在狂风呼啸的峭壁上一个接一个行走。


    “昆仑啊,”项弦抬头道,“白玉宫是师父曾经想过拜谒的地方。”


    萧琨:“你完成了他的愿望。”


    萧琨与项弦在崎岖山道一路前行,最狭之道,甚至不容一脚踏足,必须以背脊贴着陡峭崖壁,小心挪动,稍有不慎就要坠落万丈深渊。


    “你的鸟儿朋友们呢?”项弦朝阿黄问。


    “我不知道,”阿黄答道,“昨天就让它们去叩门了。”


    潮生笑道:“长戈睡得早,今晨说不定就来接咱们了。”


    话音落,在玉珠峰半山的开阔地上,响起了一声龙吟。


    禹州终于出现了,青色巨龙从云层中缓慢飞出,伴随着真龙气场的扩散,云雾犹如流瀑般倾向山峦的两侧,景象随之洞开。


    “你们居然走路上来?”那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


    潮生笑道:“走走路,不也挺好吗?”


    数人纷纷朝青龙行礼,萧琨只等禹州大方地说“上来罢”,自己一行人就能结束这场不远万里的苦行了。


    然而禹州却道:“既然如此,我也陪你们走一走?”


    项弦:“前辈,我们这位斛律兄弟的脚扭了!”


    斛律光:“我没有啊。”


    潮生马上道:“对对,他现在不能走。”


    斛律光:“???”


    “开个玩笑。”禹州说,“上来罢。”


    紧接着,青龙载上驱魔司一行人,于山路腾空而起,顷刻间已越过玉珠峰顶。禹州的体型比萧琨的金龙大了数倍,也飞得更平稳,龙角处展开了辟风符阵。项弦望向脚下大地,只见玉珠峰峰顶并无连接白玉宫的道路,唯独一块石碑折射着阳光。


    到得石碑前,天际现出一条光辉之路,通往云层深处,随着青龙拔高身躯,白玉宫温柔地现出了它的全貌。


    “哇——”项弦不由得发出了赞叹。


    “回家啦——!”潮生显然是最开心的。禹州穿过外围结界,充沛的灵气扑面而来,犹如浩瀚的水汽之海,所有人的心情顿时变得无比愉悦。牧青山突然化身为白鹿,踏空而起,全身光华闪烁,奔向白玉宫中央的巨树。


    神木句芒的叶片闪烁着阳光,那是真正的万物之灵枢,传说中天地间的第一棵树,神州大地上千千万万植被之“父”。


    “长戈!”潮生在宫殿门口下来,高兴地喊道。


    皮长戈正拿着水壶,给花朵浇水,笑道:“你回来了,潮生!”


    潮生从背后抱着皮长戈,一个翻身上了他的背,捧着他的头,在他的脸上、鼻梁上猛亲了一顿,皮长戈好不容易才把潮生弄下来,朝其余人道:“你们都来了,嗯?这位是……”


    牧青山绕着神树踏空奔跑了一圈,再化身人形,回到白玉宫前,潮生介绍道:“这是我们在路上认识的一位哥哥。”


    皮长戈与牧青山相对,牧青山看了他一会儿,主动行礼。


    “鹿啊。”皮长戈仿佛想起了什么,陷入思考,“鹿?唔,鹿也不错,你随意罢,当成在自己家就行。”


    牧青山只一脸无聊地答道:“我会的,貔貅。”


    牧青山倒是很自在,不等招呼,便往池后的花园去了。


    “既然来了,”皮长戈认真道,“就先住下罢,欢迎你们到潮生的家里做客。”


    除却萧琨,余人俱是平生首次来到仙府,大家寒暄客气一番后,潮生便主动带着哥哥们去找房间住。


    禹州搓搓手,朝萧琨说:“老弟,给我带了什么吃的么?”


    萧琨完全忘了这事,暗道糟糕。


    斛律光却道:“我带了不少肉干,你要吃吗?都是西域特产,喏,有羊肉、牛肉,还有腌肉。”


    禹州在白玉宫中陪着皮长戈吃了小半年的豆酱素饼卷葱,眼下双目冒绿光,斛律光于是将自己携带的一大包肉干从乌英纵的乾坤袋中取出来,尽数赠予禹州。禹州十分满意,在台阶上坐着,拣了两块风干的咸肉,也不觉齁,空口开吃。


    “当年我还是鲤鱼的时候,就喜欢吃长安的腊肉。”禹州说。


    斛律光正好奇,站在一旁看他,说:“鲤鱼吃腊肉?”


    “嗯,是。”禹州道,“你也是驱魔师么?”


    斛律光道:“我是老爷的奴隶。”


    “哦?奴隶?”禹州看了斛律光一眼,说,“你怎么有心灯?”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斛律光向来心思单纯,只要对方愿意搭理他,什么人他都能交上朋友,又问:“你要喝水么?”说着又去给禹州取水,在旁伺候。


    牧青山逛完园子也回来了,站在一旁看禹州。


    “白鹿,还记得我么?”禹州笑道。


    牧青山一脸冷淡,继而摇了摇头。


    “也是啊,”禹州说,“你们狼鹿,转生后是记不得前事的,已是另一个人了。”


    “我只继承了前代白鹿的力量与有关梦境的知识。”牧青山答道,“咱们以前见过面?”


    禹州摆摆手,示意往事不必再多说了。


    潮生回到家里,先是安顿了朋友们,再带乌英纵去自己房中。是日午后,驱魔师们暂时住进了白玉宫,人一多,平日里寂静的仙境变得热闹起来,到处都是潮生的大呼小叫在回荡。


    动物全不怕人,不时在宫内穿梭来去,皮长戈偶尔拿个小铲子四处走,在喷泉前、王座下等地,给闯进来的动物铲屎,又将好奇打量客人们的野兽赶出去。


    项弦在房中看了一圈,片刻后萧琨来敲门,约他去闲逛。


    项弦说:“我先整理东西,这里灵气充足,正好把随身法宝晾一晾。”


    “那么我先去了。”萧琨一路上也累得可以,但进入白玉宫区域后,充沛的灵气令所有人精神都以极快的速度在恢复。


    项弦忙完后在窗前站着,看了一会儿景色,沿着洁白的长廊走去,吹了声口哨,不见阿黄。


    他来到后花园中,只见群鹿、兔散布在花园间,绿意盎然,数头白犀牛正悠然自得地散步,不远处还有象。午后的阳光下,一道瀑布从高处落下,萧琨赤条条地站在瀑布下冲水,如青年英仙,赤身于秘境徜徉,周遭俱是万千生灵,那美景简直令项弦心神动荡。


    项弦吹了声口哨,也去瀑布下冲洗,两人冲澡后穿着贴身的单衣长裤,白玉宫中还放着树藤编就的拖鞋,令他们的装束已完全融入了这仙境。


    项弦的单衣与白裤半湿着,贴在肌肤上时近乎透明,在一身真火之力下,衣裳很快就被蒸干了。


    “这就是神州的气脉之树?”项弦抬头望向神树句芒。


    “是了,我记得潮生唤它作‘句芒大人’。”萧琨端详神树,从后花园望去,在某个意义上而言,这棵树是潮生的父亲。


    句芒距离他们已经很近,树上有许多残破枯败的黑色叶片,正在空中飘零。


    落叶离枝后,并非掉在地上,而是在空中缓慢变小,于青色火焰中燃烧,就此消失。


    “枯了不少啊。”项弦自言自语道。


    “比起上回我来的时候,”萧琨眉头深锁,“更严重了。”


    找路来到神树面前,两人才真切感受到它的巨大,这树只能以“伟岸”来形容,虽被戾气侵蚀,千万枝条却依旧散发出强大的生机,光是站在树下,便令人肃然起敬。


    潮生正在树根前与乌英纵、皮长戈坐着,只见潮生左拥右抱,上半身倚在皮长戈的怀中,让皮长戈为他梳头,还牵着乌英纵的手指不放,与白猿、貔貅腻歪个没完。


    项弦与萧琨停下脚步,抬头望向巨树,同时躬身,行礼参拜。


    “自打穆天子现身以来,”皮长戈说,“句芒大人的落叶越来越多了,你们纵然这次不回家,我也得设法下山去。”


    萧琨意识到了问题已迫在眉睫,说:“愿闻前辈指点。”


    项弦环绕神树一圈,问:“因为戾气?”


    皮长戈答道:“新生与破灭之力此消彼长,人世间戾气渐盛,化而为‘魔’时,句芒大人便会得到感应,它同时连接了天脉与地脉,乃是净化戾气的灵枢。


    “世上万物的怨气与悲伤,传言都将得到净化,谁在净化?如何净化?大多传说,倚仗所谓的‘自然之力’,而句芒大人,就是‘自然’的化身。戾气沿着地脉在此处交汇涌来,从树根注入,蔓延向句芒大人的枝叶,转化为清气,再上升于天脉,在千万个世世代代中,不断循环。”


    萧琨抬头观察巨木:“神树的净化能力有限,戾气超出了极限,句芒大人便会受到影响,落叶,枯败。”


    “正是如此。”皮长戈说。


    潮生也十分担忧,回家的快乐已被句芒的枯萎所冲淡,问:“能恢复过来么?它不会死罢?”


    “枯萎不是原因,”皮长戈为潮生扎好了头发,起身说,“而是结果。自从西王母将我带到白玉宫后,句芒大人的枯萎已出现过四次,唯独这一次最为严重。”


    萧琨注视神树,没有打断皮长戈的话头。


    “东北角的那一片叶冠,”皮长戈说,“所对应的,是金与辽、宋的大战,辽被灭国后,释放出了数以百万计的戾气与痛苦,被转化为魔气。”


    “啊!”项弦明白了,说,“西侧的叶片……”


    “对应着西域世界的剧烈变动。”皮长戈说,“所幸你们提前瓦解了穆天子的计划,否则若放任他施为,神树枯萎的程度将进一步加深。”


    句芒已有近三成的树叶变黑掉落。


    “到前厅去聊罢,”皮长戈说,“你们应当也饿了。”


    乌英纵于是起身去准备晚饭。回到前殿时,台阶前摆上了简单的案几,潮生坐上最高处两张座椅其中之一,项弦朝乌英纵道:“你去陪潮生,不用管我们。”


    乌英纵跪坐在潮生一侧伺候,皮长戈空出另一个座位,坐在左首下位。


    “这是西王母的御座,”皮长戈见所有人都充满好奇,便主动解释道,“两千年前,她已登天而去。”


    项弦意识到皮长戈的生命,竟是比想象中的更长,说不定已是当今世上活得最久的神兽了!


    牧青山与斛律光、禹州也来了,众人在正厅内,各自找位置坐下。


    皮长戈说:“白玉宫不常用肉食,没有什么能招待,只能委屈各位一起吃素了。多吃素,身体健康。”


    “不委屈。”萧琨忙道。


    乌英纵主动给众人分饼,牧青山看了眼,说:“这很好,是我爱吃的。”


    禹州问:“你喜欢吃鹿饼么?”


    牧青山白了禹州一眼。


    皮长戈身为护园神兽,竟比潮生这主人还有主人模样,言谈中隐隐带着几分君临天下的威严与睥睨时光的王者之风,说道:“一路上,很辛苦罢。”


    萧琨要再谦让时,禹州却笑道:“心灯用不出来,白鹿也转生了,我看这智慧剑,使不出三成力量,现在驱魔师当真一代不如一代。”


    萧琨汗颜道:“前辈教训得是。”


    项弦听这话充满了嘲讽,但毕竟对方是龙,又活了这么久,就算翻了脸大伙儿一起上,也不一定是禹州的对手,只得忍气吞声地听着。


    “是我拖了大伙儿的后腿。”斛律光愧疚地说。


    禹州反而安慰道:“你是凡人,责任在他们身上。”


    “若非斛律兄弟出手救我们,”萧琨坦诚道,“我与项弦早已死在了西域,是我技不如人,没有什么可推脱。”


    项弦实在太喜欢萧琨这点了,对他这正直坦荡的性格简直爱得不行——是他的责任他就会认,绝不会找借口,更不会死要面子,输了就认输,从头再来。


    项弦手持案边清茶,以茶代酒,与萧琨略碰了一碰,意思是无所谓。


    “以我俩修为,横竖就只能这样,”项弦也说,“尽最大努力,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萧琨明白项弦有意出言维护自己,在心中叹了声。项弦却扬眉道:“皮前辈不能离开白玉宫,禹州前辈却是龙,神州的劫难亦有责任,为何不随我等下山去,一起铲除天魔?”


    萧琨听项弦话头一转,竟是有拉禹州入伙的意思,险些笑出声。


    禹州却道:“你们打不过,就来搬救兵,我若也死了,还能找谁去?我不欠驱魔司,反而是驱魔司欠我,这三百多年里,凡人不争气,还得来求我,也是没谁了。”


    项弦心里清楚不能与龙争吵,却总忍不住,想拿话来堵他。


    斛律光始终观察禹州,似有许多问题想问,潮生仿佛猜到斛律光所想,朝他小声道:“现在神州大地上,我知道的龙就只有他了。”


    斛律光也小声道:“没有别的龙吗?都说龙很厉害,通天彻地,无所不能啊!”


    禹州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哪怕本事通天,也有办不到的事。”


    项弦与禹州并无交情,但听萧琨说过,在他沦落到人生至为低落的境地时,找到曜金宫,曜金宫凭着数百年前与尘世的一点羁绊,对他伸出援手,于是爱屋及乌,项弦决定忍一下禹州的阴阳怪气。


    萧琨则依旧很感激,生怕项弦与禹州话赶话地吵起来,忙设法岔开话题,


    “咱们还是听听长戈前辈的消息罢。”萧琨朝项弦道,“关于穆天子,我们一直在调查他的下落。”


    “从何处说起呢?”皮长戈陷入了沉思中,末了朝禹州道:“这要从很多年前说起了,别说潮生,那会儿连你都还没出世呢。”


    禹州无视项弦,表现出了对皮长戈的敬重,不说话了。


    “那个时候,算年头,只有天干地支,人间的天子也没有庙号,从夏禹到商汤,汤王子履,承诸神真力,成为第一任人间的大驱魔师。”


    “哦!”项弦震惊了,毫无心理准备,竟在皮长戈处听到了如此悠久的秘辛。


    “众仙尚未升天,”皮长戈道,“最先离开的据说是女娲娘娘……太久了,记不清了。白玉宫中,西王母仍在,瑶姬、盛姬、青鸟她们也在。”


    偌大白玉宫中,今天正殿内终于恢复了少许人气,想到两千年与更久以前,西王母居住于宫中,这繁华灿烂的生命花园里,世界之树欣欣向荣,神兽成群,近千神侍簇拥西王母,白玉宫中欢声笑语,是何等盛景?


    皮长戈叹了一口气,显然是在回忆。


    “我也是在那时候,来到了白玉宫。”皮长戈道,“西王母很温柔,很美,她有漂亮的翅膀,走到哪儿,哪儿的植物就会开花结果,但两千多年了,实在太久了。”


    “诸神为何要升天而去?”项弦忽然问。


    “凡尘有凡尘的规矩,”皮长戈从回忆中清醒过来,解释道,“诸神有诸神的约定,神州既已成为了诸神希望的模样,神灵便不应再插手。”


    众人纷纷点头。


    皮长戈又说:“穆天子的存在,要追溯到两千年前,他有另一个名字,唤作姬满,也即‘周穆王’。”


    瞬间无数记忆闪过,犹如晴天霹雳,项弦顿时想起了少年时读到的《列子》!


    “是他!”项弦道,“我竟是从未朝周穆王想过!”


    萧琨与其他人未像项弦般博览群书,而《列子》哪怕于宋人而言亦是杂书,不知那埋没于时光的亘久秘辛,问道:“是谁?我依稀记得有这个人。”


    “周穆王驾八骏之乘,驱驰九万里,至昆仑之丘,飞鸟随之解羽!”项弦道,“穆天子,就是他?!”


    “是的。”皮长戈点头道,“两千年前,他以人间天子的身份,以求道之名,越过昆仑的风雪,登上了白玉宫。”


    潮生对周穆王的传说毫无认识,只是奇怪于一名凡人竟能突破屏障,进入生命花园,说:“他是怎么进来的?”


    “我不知道。”皮长戈说,“也许是神侍为他开的门?盛姬?瑶姬?”


    皮长戈又在思考,牧青山却道:“喂,貔貅,来,看我。”


    皮长戈望向牧青山,牧青山随之抬手抚过虚空,刹那间梦境出现,笼罩了他们所在的前殿,轰然巨响,两千年前的景象扑面而来!


    金碧辉煌的白玉宫中,神光笼罩,天音唱响,众多仙女环簇王座中央一名小女孩,小女孩看不清面容,背后拖着带着流光的巨翼,见那一幕时,所有人竟是生出行礼的冲动。


    那是西王母!


    而在西王母座前,伏着一只通体金光流转的貔貅。


    皮长戈的声音道:“就是这一幕,我仍然记得!谢谢你,白鹿……嗯?从别人眼里看去,我个头有这么大?”


    与此同时,一名凡人男子身着王族便服,被神侍领上殿来,凡人虽衣着华贵,但在这仙气流荡的天上宫阙中,简直与乞丐无异。


    “是的,就是他!”萧琨辨认出了穆天子的面容。


    皮长戈的记忆总算解开了他们一路以来,最大的谜题。


    “他想做什么?”项弦喃喃道。


    “求长生。”禹州说,“人间的皇帝,什么都有了,自然只剩下千秋万世了。”


    “不,”皮长戈答道,“他什么也没有说,别无所求,只希望瞻仰西王母。”


    回忆景象中,周穆王以天子之尊,参拜西王母,西王母不为所动,只抬起手,说了一句话,模模糊糊,众人听不清神言。


    “她说的是,”皮长戈道,“‘你已有两百年江山的气数,尚有何求?’”


    接着,穆天子又捧出数个金匣,郑重放在地上,里头是献给西王母的人间特产,俱是些从各地寻来的小摆件,又有铜镜、胭脂等物。


    西王母显然也觉得这凡人很有趣,终于笑了起来。


    “他很讨西王母喜欢,”皮长戈说,“兴许因为他是第一个来到此地的凡人,总之,他得到允许,在白玉宫中住了下来。”


    “也许因为他皮相也不错。”项弦说。


    其他人在皮长戈说话时,俱不敢打断,唯独项弦脾性素来如此。皮长戈也不生气,同时想到了潮生看到俊男就想亲近的性格,笑了起来。


    “这么说来,”皮长戈那时灵智尚未完全开启,端详两千年前穆天子的幻象,说,“确实也还行?不及萧老弟就是了。”


    萧琨被突然提及,十分尴尬。


    梦境景象陡然消失,回到了空寂寥落的白玉宫中。


    “那时候居然这么热闹啊。”潮生很失落,很难过,毕竟常听皮长戈讲述往事,却未曾亲眼得见,这会儿看见了,对比之下,如今更显寂寥。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皮长戈安慰道,“这是凡人的说法,别难过,潮生,至少当下,不还有大伙儿陪着你么?”


    皮长戈搂着潮生,诸人默不作声,竟觉得那景象有一丝心酸。


    “后来呢?”仍然是项弦打破了寂静。


    “姬满在白玉宫内住了一段时日,”皮长戈说,“辞别西王母,继续回到人间,当他的天子。而数年以后,神侍盛姬不知为何,最先离开了白玉宫。”


    所有人顿时明白了,一定是穆天子逗留此地时,得到了神侍的青睐。西王母身为女神,对凡尘种种,人间的七情六欲,早已洞彻,神侍们却并非如此。


    萧琨上来一次,连昆仑的主人潮生也动了凡心,想到红尘中去游历一番,遑论其他神侍?


    “过后不久,”皮长戈说,“西王母离开昆仑,升天而去。”


    “她去了什么地方?”项弦却想着另一个可能。


    皮长戈看出了他的心思,说:“诸神在九天之上,俱有其神域,那处与昆仑完全是两个世界,你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神域,朝神明求助,不必多想。”


    “好罢。”项弦只得接受。


    禹州说:“但偶尔人的意志能传达到神域,诸神看你顺眼,也会短暂赋予你力量,便是降神由来了。”


    萧琨想起自己在数次生死关头,都获得了女魃的赐福,也即是说,她也是远古诸神中的一位?


    “西王母离开时,句芒大人已结出果实。”皮长戈续道,“新的果实将孕育出神明,监察天地脉,成为白玉宫的新任主人,但就在仙实临近成熟时,穆天子只身回到了白玉宫。”


    “盛姬呢?”项弦又问。


    皮长戈摊手,说:“青鸟随西王母升天,当时白玉宫中为瑶姬管事,我不知道瑶姬与穆天子说了什么,但就在那一夜后,姬满不告而别,而果实突然就此消失。”


    “瑶姬清楚事情的经过吗?”萧琨切入了失窃案的关键点,“这件事一定与魔种有关!”


    “她表现得全不知情,”皮长戈说,“只十分生气。当时白玉宫中派出了大量的神侍,前往神州遍寻这名窃贼的下落,我也载着瑶姬,在人间寻找了许多年,最终一百年过去,没有任何线索,瑶姬留在人间继续寻找,而我回到了白玉宫。”


    “再然后,”项弦说,“句芒结出了新实。”


    “正是如此。”皮长戈起身道,“给你们再来点豆酱?我看白鹿挺喜欢。”


    牧青山:“哦。”


    “你可以卷着这个葱吃。”禹州道。


    牧青山依旧是那厌世表情:“谢了,龙,我不吃葱,味道太大了。”


    数人仍处于极度震撼中,皮长戈又朝他们道:“再后来,句芒大人又开出了新的花朵,不少神侍得蒙恩赐,服了花蜜,纷纷下凡间,寻找被窃走的那枚果实……但随着时间过去,新的果实出现,便再无人在意两千年前的往事了。”


    潮生笑道:“也就是我啦!”


    “唔。”皮长戈起身,拿着饼筐,摸了摸潮生的头。


    “只是神侍下凡,偶尔还会以这由头。”皮长戈依次为他们续了食物,又说,“这名小贼出现,在我意料之外,更万万未想到,他成为了魔王,看来这两千年中,他确实找到了长生的又一条路。”


    “执念啊,”禹州说,“执念无处不在。”


    萧琨由此有了新的线索,虽仍有诸多谜题未能解开,但至少他们得知穆天子的真正身份,这是一个重大进展。


    皮长戈解答了多年前的往事,与席众人俱陷入震撼中,就连潮生亦只隐隐听闻凡人窃取仙实之事,并不知详细内情。


    但皮长戈对凡尘间数次天魔转生并不清楚,于宿命之轮一事上也帮不上忙,萧琨开始整理此行所知。晚饭后,大家各自回房。


    “李潮生?”一个声音道。


    潮生正在房内让乌英纵看他的小收藏,牧青山站在了门外,倚着门,一副游手好闲的少年浪子模样。


    潮生忙道:“牧青山?”


    “能和你单独说几句话么?”牧青山打量潮生。


    潮生看乌英纵,乌英纵点头,他说:“不要总说我吃醋,太难为情了,我不会吃醋。”


    潮生笑了起来,挠了两下乌英纵的下巴,牧青山便做了个手势,示意潮生跟自己来。


    乌英纵也起身,走到长廊中,耳畔却响起皮长戈的声音。


    “老弟,你过来,”皮长戈的声音道,“到树下来,咱俩亲近亲近?”


    乌英纵环顾四周,明白是传音术,忙快步前去。


    牧青山走在前头,虽依旧是那无所谓的冷淡模样,却时不时地回头看潮生。


    “怎么啦,白鹿?”潮生说,“有事吗?”


    “就这儿罢。”牧青山示意潮生在石头上坐下,自己则张腿,坐在一截树干前,抬头看他,眼神里充满复杂的意味。


    潮生只对着他笑,牧青山看了一会儿潮生,说:“你还记得我么?”


    潮生:“当然记得,在大明宫的地下。”


    牧青山:“唔……算了。”


    潮生:“?”


    牧青山想了想,又说:“你决定让那猴子当你的守树神吗?”


    “啊?”潮生不禁脸红了,答道,“守树神是长戈,老乌他……如果愿意,也许也可以留在昆仑罢?守树神只能有一个。他倒是可以当灵兽。”


    牧青山:“这次你是什么时候下的凡?好玩么?有人欺负你不曾?”


    “好玩!没人欺负我!”潮生说到这儿时,便高兴起来,说了不少自己与同伴们一起历险的事。牧青山认真听着,时不时点头,在潮生面前,他不再有冷淡与厌烦表情。


    潮生说到开封,牧青山便道:“我还没去过呢。”


    “你可以和我们一起去。”潮生道,“你会跟着大伙儿行动的罢?”


    “再说罢。”牧青山随口答道。


    潮生:“为什么?一起啊,你要为家人报仇……对不起,我是不是不该提起这事?”


    “没关系,”牧青山反而说,“我早就看开了。”


    潮生“嗯”了声,伸手,摸摸牧青山的头,牧青山较他年长少许,身量较高,此刻选择坐在断木上,矮了潮生数分,以抬头的姿势听着,潮生轻轻碰了下牧青山的额头,显得像在赐福。


    “你叫我出来做什么?”潮生总算想起问了。


    “没什么要紧事。”牧青山说,“我想和你当朋友,我喜欢你身上的气味。”


    潮生大笑起来,明白到牧青山是鹿,而自己是仙果,就像最初乌英纵被他吸引一般,牧青山也会心生亲近。


    牧青山带了几分笑意,说:“行么?”


    潮生突然又想到乌英纵,有点为难,牧青山却说:“猴子不会吃醋,他没有这么小心眼。”


    潮生道:“你怎么知道我在想这个?”


    牧青山期待地看着潮生。


    “好。”潮生说。


    牧青山又得寸进尺,说:“我想你叫我作哥哥。”


    “行。”潮生答应了,“那,哥哥你会跟我们回开封吗?”


    牧青山想了想,答道:“好罢,你让我去我就去。”


    潮生打了个呵欠。


    “我送你回去睡罢,”牧青山说,“咱俩空了再聊,你一定困了。”


    牧青山起身,送潮生回房。


    乌英纵在树下看见了皮长戈。


    “坐这儿。”皮长戈倒是很自来熟,招呼乌英纵坐下。乌英纵显得有点紧张,毕竟正在神树句芒面前,神树是潮生的父亲,而皮长戈是潮生的监护人。


    “我看看你手臂?”皮长戈说。


    乌英纵没有多问,解开武袖扣,捋起袖子,让皮长戈看自己健壮的手臂。他的人身已算得上强壮,但小臂与胳膊粗细、肩背肌肉,较之皮长戈仍有所不及。


    皮长戈握着乌英纵的手腕,端详片刻,又仔细看他的手背,乌英纵不知原因,没有多问。


    “看看你身上?”皮长戈又道。


    乌英纵起身,脱去外袍、里衣、衬裤甚至鞋袜,赤条条地光脚站着,让皮长戈看,皮长戈又示意他转过去,看他背部。乌英纵为妖族修行成人,还是猿时就不穿衣物,得道后也并无多少羞耻感,只因为常与人族在一起,大家都穿衣服,他也就时常穿着。


    “唔。”皮长戈显然对乌英纵很满意,又说,“穿上罢。我再看看你妖身。”


    乌英纵化作白猿,弓背蹲踞于皮长戈身前。


    “还得修炼啊,”皮长戈说,“你没有野心,变回去罢。”


    “是。”巨猿低声道。


    “坐。”皮长戈拍拍身畔位置,乌英纵听到响动,转头望向长廊,只见白鹿载着潮生回往房中。片刻后,潮生想是睡了,白鹿又踏空飞了出来,轻车熟路般飞往花园。


    “那鹿第一次来,”皮长戈笑道,“像在自己家一般。”


    乌英纵心里牵挂着潮生,皮长戈拍拍他的手背,说:“你很爱潮生,我看出来了。潮生也爱你,挺好的。”


    乌英纵当即脸红了,没有否认,只点了点头。


    皮长戈:“说说你自己?怎么修成人的?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潮生这才去红尘中,不到半年光景。”


    乌英纵迟疑片刻,便将自己的往事,以及与潮生相识的过程朝皮长戈原原本本交代了一番,皮长戈认真听着,不时点头。


    末了,皮长戈叹了口气,说:“我的事情,想必潮生都对你说了罢。”


    乌英纵答道:“前辈,他只稍提过几句,但我想,白玉宫中有句芒大人的神力,您一定能活下去。”


    皮长戈:“终日躲在宫中,像个缩头乌龟,眼看你们在下界受磨难,像什么样子?我现在连陪潮生去玩几天,也办不到了,你说,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万一你们又像这次般,需要我出手,我能不管么?”


    长廊房间内:


    项弦躺了一会儿,这是许久以来,他第一次在夜间独处。数月中每次投店或宿营,他都与萧琨相伴,形影不离,此时各自独睡,反而变得不习惯了。


    阿黄停在窗台前,一只翠鸟飞来,低声唱着歌,展开漂亮的翅膀,在阿黄面前盘旋。


    阿黄面无表情,边吃竹米边看翠鸟表演。


    “这是求偶时跳的舞?”项弦躺在床上,好奇道,“你俩都是公的吧?”


    “公的不能跳给公的看么?”阿黄头也不回地答道。


    项弦:“可以!当然可以!你高兴就行。”


    阿黄:“上回在月牙泉,谁给谁跳胡旋来着?”


    项弦抬手,示意认输,在房里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出去逛逛。


    离开卧室后,项弦第一个想找的人是萧琨,却发现他不在房中。今夜是个满月夜,月上中天,照得白玉宫中银光闪烁,神树与诸多植物俱蒙上了一道银纱。


    项弦走上宫中西侧的露台,朝下眺望,只见皮长戈与乌英纵在神树下,潮生不知去了何处,另一侧花园内的水池旁,白鹿发出淡淡的光,想必是牧青山,一旁还有人站着。


    而在书阁一侧的台阶上,则躺着另一个人,身旁坐着人在交谈。


    项弦思考片刻,该去找谁说说话?片刻后他跃下露台,沿着花园的曲道前去。


    白玉宫正殿:


    斛律光悄无声息,走进来打了个转,正要离开时,一个声音响起。


    “做什么?探头探脑,和做贼似的。”


    斛律光被吓了一跳,竟完全未发现殿内有人……有龙。


    “您……您好,前辈。”斛律光说。


    那人正是禹州,正躺在西王母座下的台阶前。


    “您在做什么?”斛律光问。


    “看星星。”


    斛律光:“?”


    斛律光转头,望向夜空,又看禹州的脸,他从小在大漠中长大,对头顶灿烂的银河繁星,早已见怪不怪。


    禹州出神地说:“你是不是想说‘星星有什么好看’?”


    斛律光在禹州身边坐下,正要回答时,禹州又道:“星辰揭示了每个人的宿命,大到腾云驾雾的龙,小到树叶上的一只蜗牛,都循着星辰的运行,拥有自己的路。”


    斛律光“嗯”了声,想了想,说:“不知道我的宿命,又是什么呢?”


    禹州:“知道太多,就没有多大意思了。”


    斛律光:“那么前辈,您从星辰里看出了什么?”


    “我看出今晚有一个人会过来,”禹州说,“求我指点他的心灯。”


    斛律光震惊了:“怎么看出来的?”


    禹州坐起,一手扶额,不知道该如何评价斛律光。


    “你这人没什么心眼,”禹州无奈道,“有人说你傻么?”


    “从来没有!”斛律光笑了起来。


    禹州注视斛律光双眼,想了想,而后道:“看来心灯也不是只选聪明的哪,你与我那老部下是完全不一样的两种人。也罢,吃了你提着上门来拜师的肉,也是缘分一场。”


    斛律光说:“我确实想找一位前辈,指点我的法力,我希望能帮上大伙儿的忙。”


    “是那猿猴教你这么做的罢?”禹州随口说破,“难得来昆仑,总得投一位明师。”


    斛律光忙解释道:“没有,我从没这么想过!因为您是龙,龙是世上最强的,所以我……嗯……”


    禹州说:“很好!我喜欢没城府的人,就你了。”


    第49章 光阴


    神树下,皮长戈正与乌英纵并肩而坐。


    皮长戈手里剥开松子,随手喂给一旁等候的松鼠,余下的则放在一个小小的木碗中,说道:“……或许下一次再去人世间,我就回不来了。”


    项弦抵达树前,乌英纵见他来了,忙起身道:“老爷。”


    “你好,这位老爷。”皮长戈看了他一眼,问,“吃吗?这是西王母升天前种下那棵古松,结出来的子实。我正与乌老弟聊起白玉宫的事。”


    项弦示意乌英纵坐就是,自己背手站着,看这光景,皮长戈似乎一见之下就很喜欢乌英纵,并未因他与潮生亲近,辛辛苦苦养大的果实被猿给拱了而找他麻烦。


    “他说他是你的管家,”皮长戈抓了一把松子,递到项弦手中,说,“他发过誓,要毕生侍奉你,但你又做主把他送给了潮生,你自己说说,你安的什么心?”


    皮长戈一眼便知项弦打得啪啪响的算盘。


    “是潮生喜欢他,我已拿他与斛律光换过,现在他是潮生的猿了。”项弦笑着说,他知道以乌英纵那脾性,解誓是没用的,不如把他送人,成人之美来得更简单直接,“皮前辈想让他来白玉宫,与你们作伴?”


    乌英纵更紧张了,项弦把手放在他的肩上,说:“众生俱有自身缘法,有其宿命。当初你跟着我,从蓬莱脱困来到人间,又何尝不是为了今日呢?”


    皮长戈大笑起来,朝项弦道:“你是个通透人。”


    项弦观察乌英纵,回想起在巫山见面那天,当时尚未察觉,如今细想,乌英纵竟是对潮生一见钟情。难得的是,潮生也在尽己所能地回应乌英纵,虽不知道中途发生过何事,但短短半年间,他们已有了两情相悦、一生相伴的意味,这种感情在世上极为难得。


    只要乌英纵有心,项弦无论如何都会成全,何况白玉宫中只有皮长戈与禹州,乌英纵若能被他们接纳,宫内也会热闹些。


    听皮长戈这话,想必他已经在物色下一任的护园神兽了。如果没有乌英纵,皮长戈会选谁?禹州么?


    “我的寿数临近终结,”皮长戈说,“这回下凡,感觉尤其明显。这算机缘巧合么?不过,总得多谢你,白玉宫也没什么好东西,这些松子归你了。”


    项弦舍不得吃貔貅的馈赠,收好松子,心道幸亏没让貔貅与龙下昆仑山来接,否则万一这俩老头死一个在半路,没法交代。


    项弦说:“但我记得,在白玉宫里住着,是不会死的罢?”


    “是这么说不错,”皮长戈道,“但活太久也没意思啊,唉。”


    “千万别这么说,”乌英纵道,“您得想想潮生。”


    皮长戈笑了笑,说:“你是得宿命眷顾的白猿,又与潮生相好,愿意替我守树,就再好不过。”


    项弦道:“这可是不知道多少妖族穷一辈子也修不到的机缘,老乌,你还不谢谢皮前辈?”


    乌英纵没有接受荣誉,说道:“前辈,您不能死。”


    皮长戈一笑置之,看着乌英纵,说:“不死又如何会有新生呢?天地脉的循环,世间万物生生不息,正印证了这点。你道昆仑神侍放弃永恒的生命,前往世间是想不开,我反而觉得她们看得更开呢,终有一天你们也会明白。”


    “但不要告诉潮生,”皮长戈又正色道,“他现在还看不开。”


    项弦问:“他人呢?”


    “睡了。”乌英纵答道。


    项弦又抬头,若有所思地看着神树,又问:“句芒大人能感应到魔气出现的方位吗?”


    “唔。”皮长戈点头道,“它的根须与地脉相连。”


    项弦:“那么它的叶子或枝条,是否也有相似的力量?”


    “也许?”皮长戈道,“我没有试过,你想要吗?我可以给你一根。”


    项弦正思考,皮长戈却仿佛知道他担心什么,说:“句芒大人的细小枝条与法宝‘绿枝’不同,绿枝与森罗万象经过西王母的亲手煅制,拥有强大力量,寻常法宝兵器自然不能比拟。神树的细枝折一根给你,没什么影响。”


    说着,皮长戈找出一把剪刀,在句芒的枝条末端剪断了某根细枝。


    “那就太感谢了。”项弦忙接过那带着两片新叶的神树枝条,将它妥当收好。


    “我去殿上看看,”项弦握着松子,笑道,“平生第一次来仙界,以后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


    “去罢。”皮长戈道,“藏书阁就在殿后,内有诸多古卷,你可随意翻阅。”


    项弦于是离开神树范围,前往正殿。他站在西王母像面前,抬头端详她那圣洁的容貌,两枚绿宝石镶嵌的双眼柔光流转。


    项弦在西王母像面前拜了三拜,转身离开。


    他以为萧琨正在藏书阁前,抵达时远远所见,却是禹州懒散躺着,身边陪伴的那人,竟是斛律光。


    斛律光正站着,依禹州指点,双掌齐出,蓄力。


    “不要偷师!”禹州眯着眼,翘着二郎腿,躺在台阶上。


    “只是看看。”项弦学着潮生狡辩道。


    不知为何,斛律光竟是投了禹州所好。


    斛律光停下动作,说:“不行,我还是办不到。”


    “你可以。”禹州翻身坐起,随口道,“初得心灯时,从发光开始,将光发出来,你就会了。”


    斛律光深吸一口气,运转力量,禹州又指点道:“你的脉轮不全,本是凡人根骨,唯一的天赋,就只有跑得快。但别放弃,龙有龙的长处,蝼蚁也有蝼蚁的长处,哪怕一只蜉蝣,也能做出龙办不到的事,当初我不过是一条鲤鱼,不也跃过了龙门?”


    “好!我再试试!”斛律光受到鼓励,认真道。


    项弦观其神色,怀疑禹州被某些往事所触动,与斛律光十分投缘,竟愿意指点他。


    “试试动起来,”禹州说,“你不适合静修,你的天资全在奔跑上,跑起来后,你的气劲便随周天流转,形成全新的脉轮,此时再运转你的心灯,便有事半功倍之效。”


    “好主意!”项弦茅塞顿开,一直以来解决斛律光的心灯,是个大问题,而乌英纵所教,也遵循着妖族的修炼法则,静坐,冥思,吐纳天地灵气,没想到禹州一语惊醒梦中人,竟是因材施教,让斛律光改用“动修”之道。


    项弦看见了心灯发挥力量的希望,不再打扰斛律光,禹州似乎知道他想问什么,说:“萧琨在池塘边。”


    项弦便笑着起身,说:“好好练,别放弃。”


    白玉宫最东面的万花池畔,乃是群鹿所居领地。项弦数着手中剩下的松子,还剩十来枚,分成了两份,看见牧青山化作人形,枕着自己的胳膊,翘着二郎腿,躺在池畔的一块大石头上,鹿群则簇拥在他身畔。


    石头一侧,站着萧琨。


    牧青山一头短发,五官精致,双目翠绿,侧脸在月光下,隐隐约约,比潮生更像生命花园中的神子。


    项弦接近时,鹿群只是抬头看了一眼,便又若无其事地低头吃草。


    牧青山知道项弦来了,却没有回头,只继续他与萧琨的对话:“……从什么时候发现的?”


    萧琨道:“只是一个朦朦胧胧的念头,这一路上,我与项弦所经历的诸多事,都有着似曾相识之感,或者说‘仿佛梦见过’,再联想到认识他不久后,我就开始做那些奇特的梦……”


    项弦本想从身后吓萧琨一跳,忽而听到提及自己名字,便带着疑惑站定。


    萧琨续道:“……于是我常常怀疑。青山,这只是我的一个猜测,这些梦,与我们的前世……说前世不准确,或者这么说?被宿命之轮所回溯的种种前事,是否有着密切的关联?”


    牧青山道:“你很聪明。”


    萧琨与项弦同时露出震惊表情,萧琨马上道:“所以我梦见的战场、往事,俱是真实发生,只因穆天子催动宿命之轮,将时光逆转,我们回到了现在,而过往记忆,都变作了梦境?”


    “我不知道你梦见了什么,”牧青山似睡非睡,在那充沛的灵气中倚着一只鹿,“也无法替你分辨,哪些是在宿命逆转中留下的真实往事,哪些只是源自内心深处的梦。


    “但你的猜测很合理,世间有许多记忆,就连人死后进入天地脉轮回,也无法轻易抹去,于是这些记忆被带到了新的一生,隐藏在人的来世之中,随着某些机缘的到来,以梦的方式再度呈现……这是你俩共同的推断么?”


    说到此处,萧琨才发现项弦来了,现出明显的慌乱表情,仅是短短一瞬间,便恢复了镇定。


    “怎么不声不响的?”萧琨问。


    项弦笑道:“不想打断你们,在聊什么?”


    萧琨说:“只是猜测,我也不知对不对。”


    听到这里,项弦马上就明白萧琨之意,说:“我也做过许多梦……嗯……好罢。”


    突然间他想到了在山洞中,与萧琨在温暖榻上热烈纠缠的梦境,当即闭口不言。


    萧琨:“所以……算了。你来做什么?”


    项弦握着那把松子,递到萧琨手里,说:“皮前辈给的,好东西。”


    萧琨看了眼,问:“你自己呢?”


    白玉宫乃是仙境,一草一木俱有其灵性,更何况西王母亲手所种的松树,皮长戈将那把松子给了项弦,即使吃了不能寿与天齐,想必也能延年益寿。


    “好的当然先给你了,吃剩分我一点就行。”项弦随口道。


    萧琨将松子分成两份,问:“朋友们呢?不分他们点?”


    项弦收好:“青山与潮生还缺这松子么?斛律光拜了禹州前辈当师父,好东西不会少,老乌与皮长戈前辈在一处,莫要操心。”


    萧琨与项弦并肩坐在池畔,项弦道:“青山,你能操纵梦境,那么通过梦,我们是不是就能想起前事?”


    牧青山坐起身,没有回答,看了萧琨一眼,萧琨沉默低头,剥松子吃。


    项弦:“我们一路上各自做的梦,俱是真实发生的事件?”


    萧琨剥开松子后,喂给项弦一颗,就像喂给阿黄果仁的鹦鹉。


    “别问我,”牧青山伸了个懒腰,说,“问你相好的。”


    萧琨与项弦对视一眼,都有点尴尬。


    萧琨却道:“同样的对话,曾经发生过么?”


    牧青山一脸冷漠:“你不妨猜得更久远一点,说不定上一世,有人让我在宿命再一次回溯后,再次找来,唤醒你们所有的回忆呢?”


    这话一出,项弦顿觉悚然。


    而萧琨只是淡淡地“嗯”了声,依旧吃着松子,说:“所以上一世,咱们也彼此认识,是么?”


    项弦难以置信道:“青山,你全都记得?”


    “我对梦的理解与你们不一样。”牧青山说,“那些对你们而言支离破碎的片段记忆,对我而言,却是会被真正想起的往事,虽然陌生,联系于一处,却依旧能推断出经过。”


    项弦:“上一世究竟发生了什么?你是梦境的神,能让我们想起前世吗?将那些梦再次唤醒?”


    牧青山:“真想知道?”


    项弦:“当然!”


    萧琨则从牧青山欲言又止的表情中,读出了更多。


    “告诉我那些曾经发生过,”项弦迫切道,“却又被穆天子扭转的过去,这对击败天魔而言非常重要!”


    萧琨想到了另一个念头,他打断了项弦,说:“前一世的我朝你说了什么,青山?是不是‘纵然一切再一次发生,我也不想再回忆起经过’?”


    “对。”牧青山淡淡道。


    项弦蓦然站起,看着萧琨。


    短暂的停顿后,牧青山又道:“但项弦说的是,无论如何,要再一次找到他,让他想起往事。”


    萧琨:“……”


    项弦实在想不通,说:“我与萧琨的决定完全相反?”


    “穆天子至少回溯了两次宿命之轮。”牧青山答道,“第一次,是项弦带着大伙儿,进入了天魔宫中;第二次,则换成了萧琨带队。”


    “决战前的那一夜,”牧青山以手按在脖颈处,活动身体,说,“你们分别朝我提及宿命之轮,项弦,你的决定是:若能与萧琨在轮回中再度相见,就请我找到你,帮助你想起往事。”


    “而第二次,萧琨告诉我的是,你已不想再活一世。”牧青山侧头看着两人,说道,“所以你俩意见相悖,兴许得先讨论清楚。”


    一刻钟后:


    “为什么?”项弦追在萧琨身后。


    “我不知道!”萧琨显得心烦意乱,走在前面,末了,回头看项弦,欲言又止。


    项弦一筹莫展,难以置信道:“你觉得很难接受?”


    “那是上一世的决定,”萧琨平静心绪,朝项弦道,“我又怎么会记得?!”


    项弦:“我想知道从前发生了什么,我去找白鹿。”


    萧琨说:“我还没想清楚!你……项弦!回来!”


    项弦眼看最大的谜团即将被解开,萧琨却在此刻表现出了迟疑,如何能忍?


    “这只是我最初的一个猜测,”萧琨急促地解释道,“我没料到你今夜会来,你打乱了我的计划,项弦!”


    “什么计划?”项弦更疑惑了,问,“有什么计划,不能朝我说?”


    “调查天魔宫所在位置,进入魔王大本营的计划。”萧琨答道,看了眼项弦。


    项弦与萧琨对视。


    萧琨说:“容我想想,现在思绪太多,太乱了。”


    项弦没有再坚持,看着萧琨回房的背影。


    “还记得倏忽的话么?”临别前,项弦忽然道。


    萧琨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记得。”萧琨背对项弦,答道,“第三个预言,我们必须完全相信彼此,将自己毫无保留地托付予对方……将是这晦暗浩劫中残存的一点光芒。”


    “你觉得倏忽知道一切的经过吗?”项弦仰头,望向神树句芒,忽被月色转移了注意力,喃喃道,“你看,今夜的月色真美啊。”


    萧琨说:“白玉宫离月亮很近,比人间近多了。”


    他们并肩站在月色下,一起抬头,望向那轮满月。


    “我不勉强你。”项弦坦然道,“但我想知道,我要去找白鹿。现在我觉得,倏忽的每一个预言,兴许都准确到了不容置疑的地步。”


    萧琨望向项弦,眼神十分复杂。


    项弦只是朝他笑了笑,转身回往池畔。


    “我觉得上一世,也许发生了许多伤心的事罢,”萧琨数着手中那把松子,自言自语道,“否则我为什么不愿想起?”


    但项弦没有听见,他已走远了。


    万花池畔,牧青山看见项弦独自前来。


    “小时候我最喜欢做梦了,”项弦自言自语道,“来罢,白鹿,咱们当真曾经认识?”


    牧青山:“想清楚了?”


    项弦在池畔坐下,复又躺下,看着天际的明月,闭上双眼,嘴角带着笑意。


    牧青山化作鹿形,踏过池面,带起一地涟漪,群鹿退开。


    “这样躺着可以么?”项弦像个听话的小孩,双手交叠放在胸膛前,一动不动。


    “我不能帮助你辨认,哪些是真实发生的回忆,哪些是因执念而营造出的梦境。”雄鹿低声道。


    “我是智慧剑的传人,没有执念。”项弦答道。


    “果真如此?借助白玉宫中充沛的灵力与神树句芒的力量,我能暂时令你想起这些梦,但不一定能让你知道所有,做好随时从梦境中脱离的准备……”


    “我赐你黑夜的安宁。”雄鹿那高大的鹿角上泛起微光,无数光点飘浮,没入了项弦的身体。


    项弦还想再说句什么,梦境轰然袭来,将他拽向了意识长河的深渊,记忆碎片湍流裹挟着他,令他冲向至为黑暗的深处。


    再下一刻,白光爆射,倏忽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你们将在时光的重重考验中爱上对方,只要能做到携手共渡……”


    “……相信对方,将自己毫无保留地交托予彼此,将是这晦暗浩劫中,残存的一点光芒。”


    往事以梦境的形式呈现。


    “我才是当今世上的大驱魔师。”萧琨按着金龙,在旷野上与项弦分别。


    “滚!”项弦不以为然,转身离开。


    成都城外:


    项弦靠近了萧琨所宿营地,萧琨正在篝火旁坐着出神——他必须守夜,但看得出他已很累了。


    “那就是你的朋友?”阿黄问。


    “算么?不好说。”项弦说,“看我过去,吓他一跳。”


    项弦到得篝火后,萧琨已困得意识模糊,项弦从旁蓦然出现,萧琨被吓得不轻,旋即拔刀转身,项弦却抬起双手,带着恶作剧得逞的笑意,萧琨猛地以唐刀抵在项弦咽喉上。


    “喂!”项弦正色道,“你来真的啊!”


    萧琨认出项弦,收刀,看了眼简陋的帐篷,项弦又好奇地朝里头看了眼。


    “你怎么找来的?想做什么?”萧琨警惕地问。


    项弦:“你来做什么,我就来做什么。”


    萧琨头疼得厉害,这一路上,他就没有好好休息过,摆摆手。


    项弦说:“累了就歇着,怎么跟被吸了精气似的。”


    萧琨复又坐下,垂头不语。项弦坐在篝火前,拨弄火堆,问:“上回一别后,你去了哪儿?”


    萧琨:“我沿关中入蜀……”


    话说半句,不闻其声,萧琨朝旁侧躺,竟是原地睡着了,项弦解下外袍,盖在他的身上,又到营帐前去看了眼,发现里头躺着一名不认识的少年郎。


    清晨时分,那少年离开营帐,一眼看见了项弦。


    “你是谁?”少年带着警惕与敌意。


    萧琨醒了,一夜露宿虽不安稳,却终究睡了个全觉,较之前几日里的奔波疲惫好了太多,精神尽复。项弦也睁开双眼,却不起来,只打量那少年。


    “这是雅里殿下。”萧琨介绍道,“撒鸾,这是项弦。”


    项弦想到萧琨的身份,推测这就是辽国皇储了,于是点头,起身去接水,预备煮点热茶喝。


    “他是什么人?”撒鸾在项弦背后质问萧琨。


    “我的朋友。”萧琨平静答道,“与我一样,也是驱魔师,他是大宋驱魔司使。”


    “宋狗?”撒鸾难以置信道。


    “我告诉过你什么?”萧琨眉头深锁道,“不能这么说!一路上的叮嘱都忘了?”


    项弦提着水袋回来,只是笑了笑,他自然不会与一名凡人少年一般见识,尤其在耶律一族亡国的前提下。


    “对不起,项弦,”萧琨朝项弦道歉,“撒鸾自幼生长于宫中,缺乏管教。”


    撒鸾怒哼一声,按理说,所有的宋人都是他的仇人,毕竟金、宋联盟,灭掉了辽国,奈何这世上千千万万宋人,他实在是恨不过来,只得摔下帐帘,回到营帐内生闷气。


    项弦与萧琨对着近乎熄灭的篝火,萧琨喝过茶,彻底清醒了,问:“你在调查什么?”


    “调查巴蛇。”项弦说,“上次一别,你去了何处?”


    萧琨告诉了项弦自己在银川被出卖一事,解释道:“西夏沿途尽是伏兵,驾驭飞龙,我不能终日翔空,容易被找到下落,只得带着撒鸾转而南下,途经汉中入蜀,来到成都驱魔司求助,询问心灯所在。”


    项弦不久前刚从善于红处归来,同情点头。


    “却得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消息,”萧琨说,“上一任心灯之主葛亮,临终前便隐居在成都。”


    项弦:“!!!”


    项弦万万未料萧琨误打误撞,得到了重要目标的线索。


    “还等什么?”项弦道,“走罢。”


    萧琨点了点头,项弦起来,到营帐前道:“小殿下,还不出来?我要收帐篷了哟。”


    撒鸾年方十四,气冲冲地出外,看了眼项弦。


    “让他快滚。”撒鸾朝萧琨道。


    萧琨想了想,说:“撒鸾。”


    他示意撒鸾到一旁,低声朝他解释,撒鸾眼里尽是戾气,不时朝项弦望来。


    项弦很理解萧琨,带着这么个胡搅蛮缠的小孩儿,萧琨一路上定吃尽了苦头,然则情况特殊,他终归不好与亡国皇储一般见识。


    萧琨再三保证,最后说:“项弦是我朋友,我看过他……反正他的为人绝对可信。他看不上这些国家斗争,也不会出卖咱们。”


    撒鸾这才勉强接受,于是一行人前往都江堰。


    一路上,项弦想与萧琨交换点情报,奈何撒鸾总不时打断两人的对谈,直到在都江堰落脚时,外头下起了小雪,撒鸾已入睡,唯余萧琨与项弦对坐喝酒,才难得地有了片刻清净。


    “这么下去不行,”项弦说,“你打算怎么办?”


    萧琨反问道:“我能怎么办?”


    两人沉默相对,萧琨又慢慢地说:“起初我想的,是送他往曜金宫去,但撒鸾如今什么也没有了,也接受不了亡国的事实;或是送他前往可敦城,连着传国玉玺,一同交给耶律大石。”


    萧琨很明白自己的责任在于净化天魔,否则浩劫来到,倏忽的预言一旦应验,神州大地无分国家,无分民族,都将毁于战火与魔气之中。


    “带他去开封?”项弦出了个主意,说,“只要别声张,想必不会引起注意。”


    “然后呢?我与你出来办事?你觉得他会不闯祸么?”萧琨答道。


    项弦的手指在案上敲了敲,若有所思。


    “你得尽快解决这桩麻烦事,”项弦说,“当今全天下靠得住的人,对我来说就只剩下你了,我需要有人协助。”


    “这也是我的责任,”萧琨淡淡道,“从跟随在师父身边学艺那天起,成为驱魔师,驱逐净化天魔,就是我的宿命。”


    项弦听到这话后再无怀疑,眼神中流露出几分敬佩之意。


    “给我点时间。”萧琨答道。


    房里突然响起一声恐惧的大喊,项弦吓了一跳,萧琨却道:“撒鸾在做梦,他常常这样。”说毕,萧琨起身,前去房内安抚撒鸾。


    “你觉得他靠得住?”阿黄在项弦肩前问道。


    “我们是听见倏忽预言唯二的人,”项弦想了想,答道,“从打开天命之匣的那一刻起,冥冥之中,自有命运。”


    梦境再变,青城山中,花蕊夫人一身魔气,在玛尼堆的感应中爆发。


    “当心——!”萧琨喝道。


    项弦手持智慧剑,却不出鞘,与萧琨在黑气爆散的荆棘中穿梭,撒鸾远远站在一侧,只看呆了眼。片刻后,荆棘甩向撒鸾,萧琨替撒鸾抵挡了一记,撒鸾惊慌大喊出声。


    项弦连剑带鞘,重挫了花蕊夫人,萧琨利落旋刀,将她的藤蔓斩成两段,继而出刀,再断其身躯,花蕊夫人的血液爆出,染红了空地。


    “手下留情!”项弦已阻拦不及,说道,“善于红让我将她收去……”


    萧琨情急之中下了重手,猛地收刀已来不及,花蕊夫人残破的身躯匍匐于地。


    “你为什么要在此处加害无辜的百姓?”项弦在她面前蹲了下来,低头打量。


    “我曾是……昆仑山白玉宫中,侍奉西王母的神侍。曾经的名字,我已快忘了,费慧……是啊,我叫费慧……”花蕊夫人口中溢血,望向天际,临死前恢复了片刻的清醒,说道,“张生……我……来了。”


    花蕊夫人死去,魂魄光华流转,升向天脉,项弦与萧琨注视着这一幕。


    “这下我回去没法交代。”项弦朝萧琨说。


    萧琨淡淡道:“她想杀撒鸾,我必须下死手,要么我与你同去,朝成都驱魔司使赔个不是?”


    项弦自然不能让萧琨朝善于红道歉,毕竟他也没做错什么。


    “罢了。”项弦放出被拘禁的男人们,说,“先去看看心灯。”


    葛亮故居前,萧琨与项弦端详着心灯之主临终前留下的壁画,撒鸾一路上都没有说话。


    “撒鸾?”萧琨察觉撒鸾的恐惧,说,“歇会儿,喝点水。”


    萧琨不敢让撒鸾留在客栈中等候,毕竟以他性格,在宋国地界,只会横生枝节,须得时刻带在身边。这是撒鸾第一次亲眼目睹萧琨收妖,项弦一看他的眼神便知被吓着了。


    “你还好罢?”项弦伸出手,要按在撒鸾额上,助他平静思绪,撒鸾却大喊一声,推开项弦手臂,说道:“别碰我!你们……你们……怪物……怪物!”


    寻常凡人看见花蕊夫人临死前那凄厉惨状,都会吓得不轻,撒鸾毫无心理准备,骤然遭受这冲击,夜间噩梦又多了缘由,苦不堪言。


    “让我想想……”项弦道,“这壁画的笔触、风格……”


    萧琨耐心地等待项弦分析,一转头却见撒鸾走远了。


    “撒鸾!”萧琨既要办正事,又要顾及自己所监护的皇储,简直没一时能闲着,当真心力交瘁。


    “我要走了。”撒鸾仍深陷恐惧中,不住退后,继而择路而行,说道,“我要走了!我不想待在这儿!”


    项弦从葛亮故居中出来,大声道:“上哪儿去?”


    “等等!”萧琨快步追上,撒鸾不辨方向地乱走,一时就要下山。


    项弦还在思考那壁画的来历与风格,萧琨则抓住撒鸾的手臂,两人又开始争吵。


    片刻后,萧琨终于失去了耐性,转身朝项弦道:“兄弟,我也得走了。”


    项弦:“?”


    “先送他往可敦城,”萧琨说,“交付予耶律大石,眼下西北路伏兵想必已撤去,不像先前般凶险。”


    “这里往西域,”项弦说,“足有万里之遥。”


    萧琨:“沿途飞飞停停,总有一天能到,且先在此别过。”


    “我陪你。”项弦索性道,“你一个人忙不过来,万一路上有危险,也好有人照应。”


    萧琨沉默良久,眼神里充满感动。


    最后他说:“这是我的责任,不能将你卷进来。”


    项弦与萧琨对视片刻,只得说:“行吧,别忘了咱们真正该做的事,约个地方,回头待你办完了事,在那儿等?”


    “可以。”萧琨答道,“你说,去哪儿?”


    项弦沉吟半晌,自己去西域太远,让萧琨入中原又太折腾,况且自己也回不了开封。


    “沙州如何?”项弦说,“鸣沙山下等你。”


    “好。”萧琨说,“进玉门关后,我就去月牙泉。”


    项弦想了想:“我若三个月没来……”


    “你若没来,我一直等着就是了。”萧琨轻描淡写答道。


    项弦笑了起来。


    萧琨召唤出金龙,正要腾空离去时,又回望了项弦一眼。


    “兄弟!你照看好自己啊!”项弦道。


    萧琨没有回答,带着撒鸾升空,飞向西北方。天色渐暗,项弦打了个唿哨,召来阿黄,独自晃悠下了山。


    巫峡处山水如画,项弦坐在小船上,先前他回到成都,还了镇妖幡,得到瑶姬的信,对照善于红给他的信件背面的地图,寻找妖族圣地的入口。这一次有了地图,便好找了许多,奈何那堵巨门无论如何推不开,阿黄飞上空中,侦察后回转,说:“圣地顶上有裂口。”


    “被结界笼住了,”项弦说,“进不去。”


    他隔着巫山圣地的结界看里头,只能依稀看见巨蛇的尸体,以及正殿处的一滩血迹。


    “巴蛇已经死了?”项弦将倏忽预言互相印证,推断出了经过,“所以那个叫‘穆’的家伙,夺走魔种,又杀掉了巴蛇?”


    项弦百思不得其解,来到巫镇落脚,正整理沿途信息,以预备下一步计划时,却在巫镇遇见了管家乌英纵。


    “老爷交代我查的,已得出了详情。”


    乌英纵朝项弦仔细交代了萧琨的来历、身份与人品,项弦只沉默地喝茶,听完以后,又得知心灯下落。


    “克孜尔!”项弦如梦初醒,“心灯飞向了克孜尔!”


    乌英纵很清楚项弦始终在寻找心灯,说:“这就安排前往西域么?”


    “不,等等,”项弦说,“还得先往昆仑走一趟,我总觉得花蕊夫人的师门,与天魔有什么联系。正好,你也想去那儿朝圣!走!”


    昆仑山,风雪漫漫,乌英纵牵马,与项弦穿越玉珠古道。到得普朗镇时,阿黄召集了鸟儿们,飞向顶部的宏大云团中,而抵达朝圣古道的顶峰之际,石碑化作发光的台阶,直通天顶。


    “进来罢。”一个声音道,“你虽生于凡尘众生间,却持有山海之剑。”


    项弦于是快步穿过结界,来到了白玉宫,见到了白玉宫少主潮生与皮长戈。


    “费慧啊,”潮生感慨道,“她死了么?”


    “很抱歉,”项弦十分愧疚,说,“我本该留她性命,毕竟她罪不至死。”


    “这不能怪你,”潮生虽然难过,却终究朝项弦道,“她有晖轮,会去转世,不要往心里去,哥哥。”


    项弦在藏书阁中翻阅诸多卷籍,尚未有头绪,皮长戈却提到了一桩往事——周穆王姬满在两千年前,二度造访白玉宫,并窃走了句芒的果实。


    “莫非是他?”


    但这名魔王始终藏身于黑暗中,项弦毫无线索。


    “我得先去找到心灯。”项弦道。


    “你一定能成功的!”潮生笑道。


    “来,这些都给你。”项弦带了不少人间的小玩意儿,大方地当作礼物,都送给了潮生。离开时,他沿着昆仑道的北侧下山,从那里进入西夏国境,再辗转进入西域。


    金光焕发的貔貅载着潮生,离开白玉宫,踏空朝他们奔来。


    “我决定啦!”潮生笑道,“哥哥!我要跟着你,去红尘中历练!因为我动了凡心!”


    风沙渐起,梦境再次温柔幻化,沙州集市上,项弦与潮生、乌英纵正坐在桌畔用餐时,忽闻集市外高喊与刀兵之声,项弦追出查看,只见一个身影飞速掠过。


    “等等……站住!”


    项弦追到月牙泉畔,那身影猛地停下,转头,在月光下难以置信地看着项弦。


    “是你?”萧琨与项弦异口同声道。


    距离他俩约定的日子,还有近一个月。


    士兵追来,萧琨当即拉着项弦,藏身泉畔帐内。两人躲藏在一堆商人的破旧衣服中,片刻后追兵远去,方再次冒头,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


    “事情这么快就交代完了?”项弦与萧琨并肩回往集市,萧琨将撒鸾交给耶律大石后,显得轻松多了,然则就这样抛下亡国少主,依旧不免心中有愧。


    萧琨闻言叹了口气,项弦拍拍他的肩,示意莫要多想。


    “你倒是来得早。”项弦又说。


    “我从可敦一路南下,”萧琨说,“大石将军托我前往高昌回鹘,朝高昌王毕拉格借西域一地,予大辽复国,办完以后,如今我真真正正地能卸下担子,去迎战天魔了。时间既然宽裕,便先到约定处等你。”


    是夜,萧琨结识了潮生与乌英纵,加入了项弦一行人中,得知心灯所在后,萧琨旋即表示必须同行。


    沙州的大浴室外,众人歇下之时,项弦再一次说:“我需要你的协助,萧琨。”


    “我明白。”萧琨答道。


    项弦又道:“郭京不久后将退位,将驱魔司使之位交付予我,来驱魔司吧,兄弟。”


    “当你的部下?”萧琨反问道。


    项弦:“咱们不谈上司、部下,行不?师父辞世后的这些年里,始终只有我一个,这担子比山还重,若在乎大驱魔师之位,你当司使也是无妨,我只想有人与我一同面对,最后是成功也好,失败也罢,凡事起码有人能商量。”


    项弦这么说了,萧琨反而也不好再执着于谁当正使,谁当副使,否则只会显得自己小气。


    “待我仔细想想。”萧琨如是答道,语气中已有了松动。


    梦境再变,沙暴中,高昌城外,数人借宿于戈壁滩的小屋前。斛律光赶来,杀掉那年轻人,取了首级上马离去,萧琨与项弦疾追,斛律光背后中了萧琨一刀,负伤逃离。


    萧琨见其滥杀无辜,当即怒不可遏,奈何沙暴再次掩来,只得与项弦赶往高昌城中。


    克孜尔千佛洞外,两人沿着石窟搜寻心灯下落,萧琨忽然道:“项弦!到这儿来!”


    项弦几步跃上高处,见石窟尽头,沙尘半埋着一具男性青年的尸体,萧琨清理了周遭的沙,认出那是先前在戈壁处的杀人犯。


    “是他?”项弦翻看斛律光随身之物,毫无身份辨识。


    萧琨将尸身翻过,检查他的赤裸胸膛,发现带着明显的紫黑色尸毒伤口。


    “这不是蛇噬,”项弦疑惑道,“也不仅是刀兵之伤,像是妖族所为。”


    萧琨看到伤口时,仿佛想起了什么,却没有解释。


    “你好歹将这位老弟埋了!”项弦说。


    萧琨只得回来,与项弦将斛律光的尸体扔进坑中,掩埋好后,插上一根木牌。大漠中常有商人、流浪者死去,生前籍籍无名,死后孤身与天地同为一体。


    天底下再无新鲜事。


    他们循着地下洞穴,找到了心灯所在之处。


    “保护我——!”项弦喝道,“让我拿到心灯!”


    萧琨只得转身,抽刀,挡在了项弦身前。魔人接二连三现出身形,面对天魔部下,尚属首次,项弦全身发出金光,疯狂催动心灯。


    萧琨则以血祭抹出幽冥烈火,与魔人硬撼。魔脸出现,穆天子在巨口中现身,喷发出黑色烈焰,一道黑色气焰击中了萧琨,萧琨陡然睁大双眼。


    他的心脏猛烈搏动,全身散发出黑气。


    项弦则已得到了心灯,他猛地转身,抽智慧剑,挥出一道爆射的神光!


    克孜尔千佛洞发生连环爆破,魃军出现,犹如浩瀚大海朝他们涌来,项弦击退魔人,让萧琨以手臂搭在自己肩上,拖着他踉跄奔行,离开战场。乌英纵带着潮生赶来会合,萧琨的胸膛不住散发出黑气。


    “别管我,快走……”萧琨颤声道。


    “不行!”项弦怒吼道,心灯爆发,为他们争得了逃离的时间。


    姑墨城外,黑压压的魃军正在集结。


    “我们没能留下那战死尸鬼,”乌英纵说,“姑墨已成了他们的地盘,他们正在复活死者。”


    “嗯。”项弦抱着萧琨,让他在临时营地内躺平。


    “别再管我,”萧琨眼里充满黑气,用最后一丝理智坚持道,“是我拖累了你们……”


    “你说的什么话!”项弦怒道,“要不是你保护我取得心灯,现下咱俩都已经死了!”


    项弦手中焕发出白光,按在萧琨胸膛上,协助他驱散黑气,然而心灯入体,萧琨却颤抖起来,全身遭到神光灼烧,皮肤龟裂,痛苦不堪。


    “不,不。”萧琨道,“项弦,听我说……我是……我不是人,我是半妖之身,我父亲是……战死尸鬼。”


    项弦与潮生用尽办法,都无法治愈萧琨受伤的身体,而魃军越来越近。


    “你必须先救人。”萧琨说,“我还能再撑一会儿,救走这里的百姓,去,项弦,他们需要你……听我的……听话,项弦!”


    魃祸开始了,姑墨、库尔勒等地的古尸被复活,一场黑潮呼啸着冲过天山南麓,犹如海啸。项弦集结了百姓,踏上前往高昌之路。


    萧琨竭力压制住体内被穆天子所种下的魔气,与项弦一同掩护他们撤离。


    高昌客栈中,萧琨打着赤膊,身上缠满了绷带,项弦担忧地检查他的伤口。


    “我答应你。”萧琨说。


    “什么?”项弦不明所以,问道。


    “我答应你,”萧琨正色道,“往后时光里,与你携手共同面对天魔,就像倏忽的预言般,相信彼此。”


    项弦这才回过神,知道萧琨在回应他,不久前邀其加入大宋驱魔司的请求。


    “打仗时别拼命,”项弦说,“也别勉强,总会有办法驱逐你身上的魔气,消灭你的魔种。”


    “我有执念,执念并非凭空而生,只因我这一生,从来就没有朋友。”萧琨说,“自出生时,我便被辽人视为怪物,若非耶律家……”


    “你不是怪物,”项弦正色道,“萧琨!你是人!”


    萧琨只是笑了笑,说:“少时在师父身畔学艺,常被非打即骂,这一生,也未有过多少快乐的时光。”


    听得这话,竟有诀别之意,项弦隐隐已觉得不祥。


    “不要再说这些话,”项弦道,“我要你好好活着,萧琨!”


    “不,让我说完。”萧琨认真道,“为什么没有与你争夺心灯,是因为我知道心灯不会选择我,这些年里,我心里始终有恨,我恨我的父亲,恨你们宋人……”


    项弦看着萧琨靛蓝色的漂亮双眼。


    “我有恨,”萧琨说,“又是人不人,妖不妖的,我很清楚心灯不会选我……兴许也正因此,我才会被‘穆’种下魔种罢。”


    萧琨身上萦绕着淡淡的黑气,项弦身上则焕发出白光,犹如微风般吹散了那阵黑雾。


    “我很高兴。”萧琨说,“这么说挺难为情,因为我受了重伤,你抱着我,无论如何也不放弃我,将我救了出来。”


    项弦眼眶发红,萧琨却笑道:“虽然我知道不管是谁,你都会这么做,但我依旧很领这份情,让我知道这世上,仍然有人顾惜着我的性命。”


    项弦摆手,示意不要再说了。


    “你不会死,”项弦背对萧琨,嘴唇颤抖,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说,“决计不会,萧琨。”


    暗夜之中,四周伸手不见五指。


    “给你一个机会……”撒鸾的声音在黑夜中回荡,“萧琨,来我的身边,弥补你所犯下的所有错误。”


    萧琨不住颤抖,心脉处魔气震荡,随着撒鸾疯狂地大笑,而近乎浸润他的全身。


    “不,我不会,”萧琨声音发抖,“我不会如你所愿入魔,撒鸾!”


    “你不愿意,我也不勉强,那么,就一起坠入无间轮回罢——!”


    梦境再变:


    高昌城外,大战惊天动地,项弦释放出心灯光辉,横扫过整个战场,萧琨拖着残破之躯,以血祭斩去赢先生半身。


    浓墨般的黑气卷起,沙尘暴退开,穆天子再次出现,心灯的白光爆发,与魔气形成对冲,数名魔人疾射而来。


    “时间到了。”穆天子沉声道,“你是地渊与昆仑所诞生之物,来罢,天魔宫才是你应该在的地方!”


    “萧琨——!”项弦怒吼道。


    萧琨挡在项弦身前,两人同时被穆天子一招魔矛所贯穿,萧琨的鲜血喷了项弦满身,顺着他的脖颈、胸膛与腿部淌下。


    黑火席卷,将萧琨掳走。项弦用尽心灯之力,无法再支持,引发一场爆破,摧毁了高昌城前的魃军,坠落于地。


    潮生要为项弦治伤,项弦却捂着胸口伤势,踉踉跄跄,不顾潮生,追向萧琨被带走,飞离的远方。


    最后他倒在了高昌城外的荒漠中央。


    梦境交错,回到开封城中:


    项弦失去萧琨,却多了击败黑翼大鹏鸟的牧青山,队伍减员后补上了一名生力军。


    “等苍狼加入,”牧青山说,“将更有胜算。”


    “不能再等了,”项弦答道,“这些时日里,我闭上双眼,便看见萧琨浴火身处天魔宫的景象。”


    “你是大驱魔师,你决定罢。”牧青山没有坚持。


    “最难的就是判断天魔宫所在方位,它处于罅隙之中……”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传来。


    四周景色再变,项弦又一次看见了萧琨,他站在天魔宫的魔王座下,身覆战死尸鬼的铠甲,浑身已变了模样。


    “项弦。”萧琨一目已盲,另一目中绽放出靛蓝色的光,肤色白得惊心动魄,身躯上不少地方已腐烂,手腕处现出森森白骨。


    “萧琨?”项弦转过身,快步跑向萧琨。


    萧琨低声说:“这是我最后的、唯一的一点清醒意志了……项弦,听我说。”


    “我一定会将你救出来,”项弦猛然道,“不要放弃!萧琨!坚持你的本心!不要朝穆天子屈服!”


    萧琨:“不,听我说……”


    “别放弃!”


    “听我说!”萧琨喝道,他侧过身,仿佛不愿让项弦看见自己腐烂的面容,低声道:“我将为你打开天魔宫的入口,连接这里与凡间的通道。


    “做好准备,项弦,你将面对的,是有史以来最强大的魔王,一定要阻止他。”


    “萧琨——!”项弦冲上前,萧琨却化作黑烟飞逝,在不远处另一个角落中重新凝聚成形,甚至不愿与他接触。


    “我在这里等你,”萧琨认真道,“兄弟。”


    项弦站定,与萧琨对视,萧琨余下一目释放出幽瞳之力,那一刻,项弦敞开了自己的思海,任凭他探察自己的内心。


    萧琨的声音发着抖,说道:“够了,项弦,你这么想,已足够了。”


    “我不会让你死。”项弦说。


    “我从出生那天起,便注定是不祥之人。”


    “不,你不是!”项弦大声道。


    “我的父母、师父、家国,俱因我而消逝离去,”萧琨缓缓道,“所有我想保护的人,都离我而去,我本不该活在这世上。”


    “不要这么想,萧琨!”项弦走近萧琨,这一次,萧琨没有再化作黑烟离开,低声道:“这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了,兄弟。”


    项弦虽知道这是梦,却依旧朝萧琨伸出手,萧琨没有回应,项弦则始终将手伸着。


    仿佛过了千年万年般漫长,萧琨终于动了,他把腐化的手朝着项弦伸来,袒露的指骨颤抖着,似想触碰他。


    “这是我六岁那年,我爹带我在社日上得来的红绳。”项弦递出了一根红绳,将它缠在了萧琨的腕骨上,认真地说,“我会来找你,带你回家,你还没去过江南呢。”


    萧琨沉默不语,看着那红绳。


    项弦在风中化作青烟,消散,红绳落在了萧琨的手中。


    天魔宫出现,诸多光芒飞射向那最终的决战地,萧琨周身魔气爆发,心灯绽放,魔气在心灯的飓风中被吹散。


    “萧琨……”项弦颤声道,“我恨你。”


    萧琨嘶哑而低沉的声音道:“我爱你。来罢,让我助你最后的一臂之力。”


    项弦与穆天子僵持的最后刹那,萧琨扑向穆天子,锁住了他,开始吸摄魔王的力量,穆天子不断挣扎,项弦的泪水闪烁着金光,在能量的暴风之中飘零、飞散。


    一道金光化作箭矢,将穆天子与萧琨同时刺穿,金光爆发,摧毁了整座天魔宫。


    金龙飞出,载着项弦与全身开始崩碎的萧琨。项弦用尽了最后的力量,心灯的光火与智慧剑神威的最后释放,摧毁了他的经脉,他的身体迸发出金血,在空中洒出,犹如漫天温柔的星河。


    魔气散向大地,不知何时,宿命之轮出现,它开始不可抗拒地逆转,天地再次产生了能量交换,犹如流星暴雨,覆盖了过去、现在,与遥不可及的、充满迷雾的未来。


    “这就是你们的第一世。”牧青山的声音在梦境中再次响起。


    项弦沉默地站着,牧青山撤去了梦境力量,漫天景象随之一收,回到了白玉宫万花池畔。项弦陡然睁开双眼,问:“第二世呢?”


    “我累了,哪怕这儿灵力充沛,也无法再支撑,”牧青山幻化为人形,说,“我要睡了。”


    项弦突然转头,发现萧琨正坐在自己身边——他又回来了?


    萧琨:“我来看看你。”


    项弦坐起身,与萧琨对视,梦境中的一切显得尤其真实,毕竟那是他们曾经一起经历过的生离与死别。


    萧琨:“我不放心,所以回来了,见你一直在睡。你梦见了什么?”


    项弦没有说话,百感交集,注视萧琨那靛蓝色的双目,在月光下紧紧地抱住了他。


    萧琨沉默良久,抬起手,颤抖着,也搂住了项弦。


    “没什么。”项弦的声音发着抖,低声道,“现在这样,很好,我没有再多的奢望了。”


    群鹿于万花池畔隐去,空余满池涟漪与池畔的项弦与萧琨,月光在波纹下碎成亿万流光,犹如他们的记忆,在岁月中载浮载沉。


    第50章 离山


    项弦总算明白,为什么牧青山总是一副没睡醒的模样了。


    换他他也困,他也无法分辨梦与当下。这夜之后,他对眼前的情景产生了动摇与怀疑,时常沉浸在第一世的经历中,那些记忆就像走马灯般在他的脑海中轮番闪烁。


    导致他与萧琨分开后,一夜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萧琨则没有多问,将项弦带回来后,沉默地回到自己的房中。翌日,项弦疲惫憔悴不堪,来到走廊中,于萧琨房门外徘徊,犹豫着是否敲门。


    萧琨却早已听见了脚步声,出来开门,两人对视。


    “没睡好?”萧琨问。


    “嗯。”看见萧琨的一刻,项弦又恢复了少许精神,今日仍有许多事需要办。昨夜他一宿未眠,翻来覆去都是萧琨,关键这梦还做到一半就没了,连结局都不知道。


    这令项弦只想半夜起来,冲到万花池去摇醒牧青山让他继续。


    然而在与萧琨对视的瞬间,前世的悲伤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所冲散。


    我们还在一起,经历了这些,又如何呢?


    项弦突然就看开了。


    他一向看得很开,师父沈括辞世时,他也没有悲恸欲绝,只认认真真地为师父守孝,送别这位最重要的亲人。兴许是他从小到大早已坦然接受了世事聚少离多、万物生生不息的至理;也兴许因为他这人向来就是这般,比起对往事充满不甘,更重要的是珍惜眼下。


    梦境中的那一世里,萧琨付出了被魔化的代价,成为卧底一员,才为他们找到天魔宫,开启通道,如今绝不能再让他去涉险。


    反而萧琨显得比他更疲惫,整个早上都近乎无话,时常想着什么。


    “你看见了什么?”萧琨问。


    “不重要,”项弦打消了心头的迷雾与乌云,努力地让自己的语气恢复往常,说,“至少咱们还活着。”


    “这么严重?”萧琨似乎也努力表现出轻松,“让我猜猜,上一世里,最后谁死了?”


    项弦道:“回去以后,咱们找个时间好好聊聊。”


    萧琨停下脚步,看着项弦的双眼,欲言又止。


    “好。”萧琨最后说。


    项弦习惯性地去搭萧琨的肩膀,两人回到了正殿上,乌英纵正将早饭摆上食案,潮生回家第一夜,睡得精神抖擞地起来了。


    “啊?”潮生注意到同伴们尽数疲惫不堪,说,“你们都怎么啦?”


    斛律光一脸崩溃,练习了整夜,胡子多了不少。乌英纵则眼窝深陷,犹如陷入了一个艰难的抉择中。项弦与萧琨俱不发一语,麻木地看着桌上的面饼。


    “都没睡好吗?”潮生担心地问,“不至于呀?是不是家里的床太硬了?”


    牧青山是最后来的,他就像梦游一般走进了白玉宫正厅,眼神短暂聚焦,扫过项弦与萧琨,最后说:“饿了,现在可以吃么?”


    “大伙儿吃罢。”皮长戈倒是很有精神,与禹州来到正殿上,身为主人,又问,“昨晚上都睡得很晚?有心事吗?”


    数人拖长了声音,有气无力地应了。


    皮长戈:“再大的事,大不过生死。”


    潮生高兴地说:“对啊,哥哥们,别这副模样,打起精神!”


    “好!”斛律光最先响应,抖擞精神。


    皮长戈:“你们看,我都快死了,还很有精神呢。”


    潮生:“你别总是这么说!”


    项弦简直哭笑不得,看来潮生的性格,一半也是皮长戈教出来的。


    “接下来,你们有什么打算?”皮长戈又问。


    “回开封,”萧琨说,“整理当下的信息,集合手头的力量,分析天魔宫的下落。”


    项弦点了点头,补充道:“距离倏忽预言的日子,还剩下一年多时间,这一年过去后,穆天子便将大举进攻人间,而我们对天魔还不甚了解。”


    至少眼下取得了进展,不失为一个好消息,而关于穆天子其人,萧琨还有更多的疑问需要查清,且要迎战天魔,光靠他们现在的力量,还远远不够。回想起当初倏忽的预言,项弦与萧琨常常无法判断倏忽所说的“两年”,究竟是概述,还是确述?


    潮生说:“我得去帮他们。”


    皮长戈点了点头,说:“有目标总是好的。”


    牧青山:“昨夜我答应潮生,接下来,与你们一同行动。”


    太好了!项弦与萧琨同时心想,观察乌英纵神色,他似乎对潮生与牧青山的友谊不显得如何在意。


    斛律光朝牧青山说:“我可以骑一下你么?”


    牧青山大声道:“你说呢?!”


    斛律光:“我说可以啊。”


    牧青山:“……”


    萧琨马上岔开话题:“我们的坐骑被魔化,迄今还不知如何解决。”


    皮长戈说:“潮生已告诉过我,此事,我拜托禹州,为你们设法解决。”


    项弦松了口气,有禹州载下山就好多了,不必再千里跋涉走回开封。孰料皮长戈说:“他已准备得差不多了,昨夜又指点了斛律老弟一宿,待会儿就净化你的龙试试。”


    “太感谢了!”萧琨的困倦感顿时烟消云散。


    龙腾玦乃是乐晚霜亲手交给他,据说是父亲景翩歌留下的宝物,萧琨也问过父亲,当初正是他驾驭金龙,离开西域前往中原。但此物乃是从更早以前的时代传下,战死尸鬼一族对法宝并无多少知识,在驱逐魔气上,景翩歌表示无能为力。


    从小到大与金龙作伴,它虽口不能言,与其说是‘器’,更不如说像‘灵’,在那些孤独的日子里,却是萧琨唯一的陪伴。


    晨间,禹州站在白玉宫前开阔广场上,地面绘制出一个奇特的法阵。


    “你这枚玉玦传下的时间,比众生所知的时代更为久远,”禹州说,“来源已不可追考。”


    萧琨答道:“据说它是一枚殉葬之物,兴许来自尸仙旱魃的墓葬。”


    “唔。”禹州严肃地点头,接过萧琨递来的玉玦,示意其他人站到法阵的外围,招手让斛律光过来,又说:“里头存留了一条龙三魂七魄的其中一魄,只有一魄。”


    “哦……”项弦点头,说,“这么说来,没有灵智,实属正常。”


    禹州知道项弦是制造法宝的行家,说:“这条龙的真身虽已无法界定,但从只余一魄,依旧能聚集成形的情况上看,想必是能影响天地的大龙,甚至说是烛阴,也未尝不可能。”


    “那是龙的始祖罢。”项弦说。


    禹州:“你明白我意思?”


    “不明白。”萧琨坦然道。


    禹州无奈,想说点什么,项弦却猜到他当下所想。


    “一代不如一代。”项弦主动自嘲道,“较之诸多大驱魔师与禹州前辈,我们的修为实在太低微。”


    禹州解释道:“宿命之轮乃是烛阴的龙珠所化,烛阴是掌管岁月与时光的龙神,而设若这位龙灵与烛阴有关,那么想必与宿命之轮多少有些感应。”


    这下项弦与萧琨彻底明白了,同时道:“多谢前辈提点!”


    “来,你捧着它。”禹州又示意斛律光站到法阵中央,手捧龙腾玦,说道,“开始罢,用我昨天教你的方式。”


    “起!”随着禹州一声清喝,萧琨发动龙腾玦,漆黑的龙灵蓦然冲起!


    所有人当即紧张起来,皮长戈闪身上了高处,拉开掌式,喝道:“定!”


    只见皮长戈潇洒侧身,出掌,神树句芒发出强光,白玉宫内的海量灵气尽聚集于皮长戈手中,化作无数错综复杂的锁链纵横呈现,铮然锁住了魔化的龙灵!


    项弦与萧琨同时喝彩,当即意识到这活了好几千年的护园貔貅,当年又是西王母的宠兽,其实力非同小可。


    魔化龙灵疯狂挣扎,全身现出黑气。禹州喝道:“趁现在!”


    斛律光大喊一声,错步,旋身,在那转身中迸发出心灯的强光,一道大闪光沿白玉宫前扩散,吹起神树的无数漆黑叶片,在空中飘零,被心灯所净化。


    浩瀚的光海之中,项弦与萧琨合力聚起屏障,协助皮长戈锁住魔化龙灵,龙灵在震动之中发出震荡天地的嘶吼。禹州已化为青龙,载着斛律光升上天空,斛律光一手按在青龙的龙头处,青龙口中凝聚起白色光焰,朝着魔化龙灵当头冲下。


    龙的压迫力量非同小可,青龙俯冲的一瞬间,气势简直要将所有人牢牢压在了地上,就连牧青山亦无法抵挡,不住退开。暴风中,龙焰朝着地面犹如瀑布般倾下,心灯则化作一股狂风袭来。


    金龙身上的魔气不住被吹散,现出龙角处一团黑气闪烁的迷雾球!


    萧琨展开手臂飞跃,项弦横过智慧剑,让他借力跃上空中,紧接着,萧琨抽刀,一刀斩向黑球。


    黑球爆破,心灯之光与龙焰同时撤走,平地一声巨响,金龙焕发出强光。


    皮长戈撤去灵气锁链,金龙发出了熟悉的龙吟声,在白玉宫上空一个盘旋,调头俯冲,被再一次收进了龙腾玦中。


    斛律光猛烈喘息,全身被汗水湿透,说道:“太……太好了。”


    他体力不支,倒在了地上。


    潮生忙快步跑来,乌英纵将斛律光抱起,带到一旁休息。


    “斛律光仍未能真正地驾驭心灯,每一次催动力量,俱以燃神念,也即焚起三魂七魄为代价,但他希望能帮上你们的忙。”禹州淡淡道,“所以我尊重他的决定,帮了他一把。”


    项弦与萧琨自然知道此事非同小可,“燃神念”乃是修行者爆发强大力量的倚仗,妖族焚烧其内丹,释放出玉碎之力,人类没有内丹,只能损伤经脉,焚烧魂魄,反噬极为严重。


    “我会让他认真修行。”萧琨说。


    “你们心里清楚就行。”禹州说,“此法绝不可常常使用,否则他迟早会丢掉小命。”


    禹州化作人身,不等他们道谢,已离开了宫前广场。


    “我看看?”皮长戈与潮生过来,检查斛律光,他已醒了。


    项弦见他伤得不重,只是精神萎靡,与自己使用智慧剑后相似,便好言安抚了一番,让他休息。


    潮生说:“放心吧,我治疗了他,又是在句芒大人脚底下,不会有事的,离开昆仑后,就得很小心了。”


    他们又望向神树,萧琨问:“句芒大人的力量,能覆盖到多远?”


    皮长戈朝宫外走去,说:“句芒大人与天地脉相连,它继承了西王母的创生之力,催动神州万物的新生,大到龙的生长,小到一朵花开枝展叶,其中都有生之力在作用,潮生每次使出千山之木法术,实际上正是句芒大人神力受到召唤后的延伸。”


    “明白了。”项弦会意,他被潮生治疗过,与其说法术逆转伤势,不如说是继承了句芒神力的潮生,让他破损的伤口疯狂生长,自发愈合。


    “神树与‘魔’的抗争,”皮长戈解释道,“也即戾气与灵气的争斗,只要你们能压缩天魔宫的力量,白玉宫的生长之力就将变得更强大,它们体现在神州大地的每一个角落里,是此消彼长的过程。”


    萧琨说:“我们也该走了,这一趟收获良多,得到许多消息与帮助,实在感激不尽。”


    “这也是我们该做的。”皮长戈答道。


    乌英纵来到他们身前,站在白玉宫外的平台上,俯瞰昆仑山下的尘世。斛律光已清醒过来,脚步依旧带着踉跄。


    “老爷,我用心灯的话,能不能净化句芒大人的枯叶?”斛律光忽问。


    所有人同时色变道:“你别胡思乱想!”


    “神树的落叶不是原因,而是结果,”皮长戈重申道,“只有搞死魔王,句芒大人才能恢复。去罢,老弟们,我相信你们能成功。”


    项弦环顾四周,问:“阿黄呢?”


    白玉宫另一处,阿黄站在花园内的雕塑上,禹州则在它的面前长身而立。


    “我实在不好说你是什么,”禹州道,“你确实有点像凤凰,可又掺了点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去过曜金宫么?”


    阿黄以鸟喙整理身上的羽毛,答道:“没有,那是什么地方?”


    禹州解释道:“凤凰明王、孔雀大明王与大鹏王在三百年前的圣地,在我还是条鲤鱼的时候,妖族可热闹了,现在啊……”


    “哦,”阿黄说,“鲤鱼,居然变成了龙,不容易。”


    禹州在一旁坐下,打量阿黄,疑惑道:“别油嘴滑舌的,关心你自己罢。我感觉你有点重明大人的气质,可你不是他。奇怪,按理说涅槃后不该如此才是,你被混了人的魂魄?不过现在说这个,为时尚早。还有什么问题?”


    远处传来一声唿哨。


    “我得走了,”阿黄抖擞羽毛,说,“回头见罢,你没死的话。”


    禹州笑了起来,说:“啊!我明白了,那小子将自己的……唔,分了一点给你!去罢,找回你自己,努力当上凤凰,就像我跳龙门一般。”


    阿黄振翅飞来,回到项弦肩上。


    “我必须好好感谢禹州前辈。”萧琨实在很承禹州的情。


    在他走投无路时,是禹州帮了他,将他带到白玉宫来,才认识了潮生;第二次前来拜访,禹州又为他治好了金龙的魔化。


    “不打紧。”皮长戈笑了笑,说,“他说你像他从前的一名驮碑老下属,下回再来时,记得给他带点吃的。”


    萧琨实在汗颜,本想亲自去道别,却想到禹州使用法术后,兴许体力不济,不愿被他们看见自己虚弱的模样,便没有坚持。


    潮生沉默片刻,而后快步过去,抱住了皮长戈,皮长戈一直以近乎打赤膊的模样示人,腰间只有条长裙,此刻将潮生亲昵地搂在胸膛前,不住在他侧脸上蹭。


    “照顾好自己啊!”潮生说,“没事别再下来了,我们能办到!”


    “好,知道了!”皮长戈说,“我不会死的!结束以后,带着老乌回来罢!”


    潮生笑了起来,要跑向乌英纵,却被皮长戈抓住,拖了回来,死死抱住。


    潮生被夹在皮长戈厚实的胸肌前,说:“要喘不过气了!”


    项弦简直不忍卒睹,萧琨已再次召唤出金龙,历经劫难后再恢复,金龙光芒焕发,在平台上悬空,众人纷纷上了龙背。


    “这是神州的天命,”皮长戈放开潮生,认真道,“也是你的宿命,潮生,回头见,你一定能办到。”


    潮生依依不舍地回头,只见青龙再次飞来,载着皮长戈升空,到得白玉宫最高处,目送他们离开,萧琨一行人纷纷转身,朝他们挥手,穿过结界与昆仑山巅终年不散的云海,再一次投向神州大地。


    ——卷二·鸿运当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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