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出塞
离开长安时,不少百姓等在官府前,把项弦与萧琨吓了一跳。
“昨夜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项弦问乌英纵。
“快三更。”乌英纵抱着困得不行的潮生,说,“潮生?大家来朝你告别了,快醒醒。”
潮生睡眼惺忪,百姓们纷纷朝他跪拜,潮生忙道:“快起来!举手之劳而已!”
项弦看着这一幕,有种久违的感动,萧琨则沉默不语,将前来向潮生道谢的长安百姓扶起。相送的知府咳了声,脸色不太好看,毕竟这是他的治地,民生困苦,乃父母官之过。
又有人力所能及地送来自制的干粮、肉类等物,潮生说:“我怎么能收?留着家里自己吃罢。”
“没关系,收下吧,潮生。”萧琨小声道。
潮生有点茫然,于是点头。官府门外闹哄哄地折腾了好一阵,总算装好车,出发,后头浩浩荡荡的上万人,又涌到正道上叩别。潮生有点难过,不住抽鼻子,掀开车帘看,喊道:“你们回家吧!”
项弦与萧琨看着这一幕,心里突然不是滋味。
“咱们也救了全城百姓嘛。”项弦当然知道萧琨在想什么,安慰道。
“什么?”潮生茫然地问,“为什么这么说,当然啊。”
乌英纵笑道:“没什么,再睡会儿,午饭喊你。”
潮生于是蜷在乌英纵怀中。当初离开汴京时,一行人磨磨蹭蹭,这会儿万人相送,倒是风驰电掣,不敢多逗留,犹如逃荒般出了城,看项弦那模样,恨不得下来亲自拉车。
萧琨叹了口气,说:“在潮生的身边,我总觉得自己须得反省。”
我为这世间做了多少?萧琨还记得自己年少学艺时,师父乐晚霜亦耳提面命,教授予他身为驱魔师的职责,想必每一名驱魔师都问过自己同样的问题。
这一身技艺、法力、根骨、乃至天资,为的是什么?驱除天魔,降妖解难,归根到底,终因守护世上的生灵。
“常与皇室打交道,”萧琨说,“与朝廷中人论事,让我渐渐地以为自己是皇权中的一员,忘了本职是保护众生。”
项弦始终一声不吭,小时候,师父沈括在这点上也没少教训他——年轻人,不要傲慢,生活在神州大地上的千千万万人,才是你的使命……莫要因技艺高强,呼风唤雨,就以为自己跳脱三界了。
萧琨从项弦对待皇帝的态度就能看出来,这厮虽平日里吊儿郎当,却比自己更傲更不服管,想获得他的认可,必须与他旗鼓相当。
而萧琨正是凭借几番交手与共同对敌时所展现出的实力做到了这一点。
换句话说,在项弦的眼里,凡人与他确实是不一样的,哪怕他也愿意慷慨解囊,散金散财以赈济,实则将凡人当作了飞禽走兽中的一大类,赈济相当于持修中的喂养;降妖驱魔,则像在保护小动物。
项弦在马车上沉思。
萧琨自省完毕,认为自己要向潮生学习,将每个人当作真正的人,而非将世界简单地划分为“驱魔师”与“众生”。
“我觉得,兴许不能解放智慧剑的全部力量,也正因为这点,”萧琨朝项弦说,“项弦,我相信,你一定能驾驭它,既然它选择了你,你就得主动去克服。”
乌英纵一手轻轻示意萧琨,不要提这个话题。
项弦那俊脸顿时沉了下来,充满了攻击性,萧琨略觉诧异,这不是你先前告诉我的么?
“所以呢?”项弦的语气变了。
萧琨没有用幽瞳窥探项弦的内心,试图解释自己并非另有用意。
“没有所以。”萧琨道,“咱俩进城后,都未关心过长安的百姓,不是么?今日潮生……”
“对我近来干活儿又不满意了?”项弦抢白了萧琨一句,“有什么要求,你可以说。”
萧琨马上解释:“我没有这个意思。”
项弦说:“那就犯不着教训我,正使,你是我上司,不是我爹。”
萧琨没有说话,观察项弦脸色。
“我只是……好罢。”萧琨说,“你生气了?”
萧琨知道这是项弦的心病,但自打两人认识,项弦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纠缠太多,萧琨本以为他对此挺坦然,就像他对自己半妖的血统一般。
“我从来不提你妖怪的身份,是不是?”项弦说,“你也别提智慧剑。你又知道我没试过控制住智慧剑?办不到就是办不到。”
这话项弦已经说得很明显了——我不揭你的短,你也别来教训我。
萧琨听到时,突然觉得很不舒服。
他自认为早就看开了,毕竟血统由不得自己,但这话从项弦口中说出时,他依旧觉得难受。由此可见,他也不那么地坦然。
一时车内无话,马车离开关中平原,一路往西。
春宵苦短日高起,率先打破车内沉寂的人是潮生。
潮生终于睡醒了,在乌英纵的怀中伸了个懒腰。
乌英纵躬身出车外,将空间留给三人。
“咦?”潮生问,“怎么又吵架了?”
项弦:“?”
萧琨:“……”
“你怎么看出来的?”项弦问。
“因为你俩没有搂在一起。”潮生说。
萧琨:“我什么时候与他搂在一起了。”
潮生:“就这样啊,你们不是经常这样……一个躺在另一个怀里。”
“那是因为车里太窄了!”项弦说。
“好吧。”在潮生的理解中,项弦与萧琨的感情兴许就像自己与乌英纵,互相很喜欢,才会经常勾肩搭背、搂搂抱抱,就算吵架也不会是什么大问题。
“不用理他,”停在项弦头顶的阿黄突然说了句,“说到这件事时,他就容易发怒。”
“阿黄!”项弦这下更生气了。
潮生想笑又不敢笑,差点就问“什么事”,但思考再三,现在多少懂得看人脸色了,便不再多问。
“咱们到夏国了吗?”潮生又问。
“入夜。”项弦简短答道。
项弦显然不想说话,但潮生一醒,三人就不得不交谈。萧琨感觉到项弦还在生闷气,这闷气虽然是自己错言所引起,实质上却是他的心病作祟。几次萧琨想与项弦缓和几句,项弦只不接他的话。
“让我看看今天大伙儿送了我什么。”潮生先是去扒离他近的萧琨,萧琨说:“不在我身上,找老爷去。”
于是潮生又去扒项弦,翻他的乾坤袋,说:“馒头,包子,我要吃。”
“都是百姓们连夜蒸的,”项弦答道,“路上不用再买主粮了。”
“少拿点,”萧琨说,“中午吃这些……等等!不要往外倒!”
项弦与萧琨同时制止潮生,一时车里“砰”一声,全是白面与玉米面馒头、面饼,乌英纵马上在外头接住,整个马车内差点爆出一股糕点与面制品的洪流。
三人被馒头挤在车里,乌英纵手忙脚乱,好不容易才收拾回去。
是夜,他们穿过榆林,来到夏与宋的关隘下。乌英纵说:“萧大人,老爷,界关外俱是夏国驻军,找不着客栈打尖了。”
“宿营罢,”萧琨说,“咱们只是取道经过,明天一早就走。”
榆林关外倒是有不少宿营地,各处升起篝火,大多为穿梭于夏宋两地的行商队伍。萧琨设下营帐,初春之夜,回到了北方后,灿烂的星河横过天际。
大家分了干粮与饮水,乌英纵在篝火上煮茶,一同坐在火堆畔看着星河。
潮生喃喃道:“天脉真美啊。”
“你看得见天脉?”项弦问。
“你看不见吗?”潮生诧异道,“琨哥呢?”
“能看见,”萧琨朝项弦解释道,“兴许是幽瞳的缘故。”
“老乌,你也能看见吗?”项弦问。
乌英纵稍一沉吟,说:“我是妖族,能看见,老爷。”
“天地脉是神州能量的巨轮,”潮生朝项弦说,“在日暮与日出之时,会短暂地交接。”
“嗯。”项弦出神地望向星空,说,“师父也曾说过,人死去之后,灵魂就会投入天脉,在宿命的轮转中,再一次转生。”
萧琨感慨道:“万物的生长,世界的变化,一切因果的联系,俱在这宿命巨轮之中,谁也无法挣脱。”
“但我一次也未得见。”项弦随口道,他抬头望向天际的银河,意识到萧琨眼里的群星与他眼里的夜空,是不一样的。”
乌英纵说:“曾有人说,在神州大地走向命运转折之际,宿命的巨轮将完全显现,届时凡人也能看见它,只有很短暂的时候,当然,仅仅是一个传闻。”
“白玉宫相信宿命么?”萧琨问潮生。
“当然。”潮生说,“但并非凡人所言的宿命。”
萧琨:“宿命究竟是什么?”
项弦突觉无趣,起身离开。
潮生说:“我从未感受到真正的宿命,但皮长戈告诉过我,嗯……在西王母升天之前,他问过王母这个问题。”
萧琨却向潮生示意先不聊天了,转头望向项弦离开的方向,起身跟了过去。
项弦躺在一块稍高的石头上,枕着自己的智慧剑,萧琨绕过石头,把手按在剑柄上,作势要拔剑。
“不要乱摸乱动,”项弦道,“不想误伤了你。”
萧琨跃上大石,坐在项弦身侧。
“对不起,”萧琨与他一同看着星空,说,“今天路上,我没有想教训你的意思。”
项弦没有回答。
萧琨又说:“我将你的难处当作我自己的难处,时常在想,能不能在这件事上,帮你一把,我现在知道你不想我多提,以后也不会再说,你就当成我不懂你心情,且不合时宜地热心肠罢。”
项弦终于正眼看了萧琨一眼。
“你现在一定觉得我磨磨唧唧的,小家子气,”项弦淡淡道,“是这样?”
萧琨没有回答。
“咱俩是朋友吗?”项弦忽道。
“你说呢?”萧琨的语气很平静,内心却突然也生气了,仿佛伏低做小到了极限,事实上在他二十五年的生涯中,从未有过这样照顾一个人的心情,还说“对不起”?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萧琨本想说的是“你不要不知好歹”,毕竟他们出生入死,已经历过好几场大战,项弦为什么会认为,自己不把他当朋友?
“我觉得是?”项弦又露出那无所谓的表情。
萧琨:“你觉得是就是了。”
萧琨不想再与他吵架,毕竟自己是来缓和气氛的。
“我知道你有妖的血统。”项弦认真而严肃地说,“可无论你是什么,是妖是鬼,哪怕你是魔,我把你当兄弟,你就一直是我兄弟,无论你变成什么模样。”
萧琨的内心突然被撞了一下,隐隐意识到自己才是不懂的那一个。
“你变得更强也好,修为尽失也罢,”项弦说,“我不会要求你找回修为,不会对你有什么期望,因为对我而言,只要你在……”
萧琨马上打断,解释道:“你对我来说也是这样,项弦,我不觉得智慧剑这件事有什么不妥,你不必将驾驭它作为什么目标,我会这么说,全因你自己心里在意,我便希望为你想想办法。”
项弦认真地看着萧琨,显然想辨别他的话是否真心。萧琨仔细思考,想清楚后说:“对不起,是我让你误会了。”
项弦随口说:“兴许我这一生都无法真正获得它的认可,就像大部分人,一辈子也学不会法术。”
“是的。”萧琨想摸摸他的脸,项弦因为躺着,头的位置正在他的手边。
但他没有这么做,缘因觉得太暧昧了。
于是他也躺了下来,说:“没关系,这不打紧,你看,每一次你脱力时,我都注意到了。”
“好罢。”项弦的语气终于变得轻松起来,相信了萧琨。
“你想看看天脉么?”萧琨躺在他身畔,说。
“怎么看?”项弦说,“你还能将眼睛借我?”
“你会夺魂术不?”萧琨侧头看项弦,他们的脸靠得很近,甚至感受到对方的呼吸。项弦也稍稍侧过头,他把心中所想的话说清楚后,差不多消气了,答道:“不会,那法术太也阴毒邪恶了。”
萧琨笑了起来,说:“你若会的话,我可将身体借你用一刻钟。”
“没关系,死后自然就看见了。”项弦说。
萧琨又坐起,红着脸,说:“我画给你看罢。”
项弦总算被哄好了,他有时觉得自己这脾气也挺古怪,现在开始稍觉后悔,不该给萧琨脸色看,当然,他嘴上也不会说。
“天脉穿过了北落师门,横过参宿与商宿……”萧琨抬头看了眼天顶,又低头,用一根树枝在石头上简单画出了星图,继而标记了天脉所过的位置。
“星象学得挺好。”项弦与萧琨对坐,像小时候埋头研究虫豸的少年郎般。
萧琨答道:“我一度很喜欢诸天星名。”
“内力也控制得炉火纯青。”项弦评价道。
指劲碎石对项弦不算难题,然而要用一碰就折的干枯树枝在石头上刻星图,这点项弦万万做不到。
“天脉是淡紫色的,会随着时间变化。”
“我看看,你怎么运的劲?”
“还听不听?别东拉西扯!”
项弦戳萧琨的手背,萧琨只拧开他,片刻后两人推拧几下,项弦趁机扣住了萧琨的五指,开始使力。
手指相扣的瞬间,萧琨心中一荡,怦然心动。
项弦却露出恶作剧的笑容,以刚猛力道猛收,这是少年郎常比拼的伎俩,五指彼此相扣,再催力互夹,看谁先耐不住吃痛认输。
萧琨看着项弦双眼,当即收敛心神,先以柔力松开右手五指,任凭项弦那刚猛霸道之力催动,待得内劲近竭时,反客为主,排山倒海的汹涌之力袭去。
项弦咬牙切齿,数息后“哎!”地大叫,开始讨饶:“放手!放手!”
“这就认输了?”萧琨五指锁着项弦的手指,强行将他拉过来,项弦说:“不能用真气……你犯规了!快放开!哎呀!哎呀!”
萧琨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就算把自己给捏骨折了也能痊愈,当即忍着夹痛,放开少许,项弦吁了口气,萧琨却突然又收紧手指。
“喂喂!”项弦大叫起来,“好痛啊!快放手!真的!很痛!”
萧琨看着项弦被自己捏得大叫,仿佛他越求饶,自己就越兴奋。项弦意识到求饶是没用的,只得咬牙与他拼了,但使力没多久,又被萧琨捏得大叫。
萧琨一路拖着他回到营地,才把他放开。
项弦简直眼泪都要出来了,不停摆手。
萧琨意识到自己有点越界了,问:“我看看?”
“滚!”项弦面红耳赤。
萧琨看着项弦,只是笑,突然忍不住抬手,抹了下项弦的眼角,项弦才将萧琨推开,自己闪身回了帐篷内睡觉。
萧琨站在外头看了一会儿,犹如置身梦中,忽然回神。
天亮以后,夏国境内一片荒芜,比长安更为破落,一望无尽的荒野,天气尚未回暖,贫瘠之地上覆着斑纹般的雪,光秃秃的土山上,连根草也见不到,只有大蓬的荆棘,树木则大多被伐去堆柴烧火。马车再次开始行进,走上数刻钟,方能看见一两座破败的棚屋。
夏境的官道较宋、辽要崎岖难行,颠簸不平,潮生在车厢内被抖得受不了,出外坐在乌英纵腿上,方稍稍减了震动。
“老爷?”萧琨说。
项弦靠在角落里打盹,眼也不睁,示意他说就是。
“给我做点法宝。”萧琨说。
项弦:“想要什么?”
萧琨半是试探,半是真心想要,朝项弦提要求,只是想看看他是否心里还在生气,毕竟今天项弦上车后,不像潮生所言,与他“搂搂抱抱”,倚在他怀中睡觉。
萧琨说:“我想要一个可以识别魔气与妖怪,侦察附近法宝动向、所有灵力流动,包括追踪……”
“你在许愿吗?啊?”项弦睁开眼说。
萧琨:“你是沈括的弟子,一定能办到。”
“换一个,”项弦说,“办不到。”
萧琨:“那,有什么千里传音的法宝,能让你我分开后依旧联系上对方?”
萧琨朝项弦招手,项弦便靠过去说话,这才是萧琨的主要目的——让项弦倚在他怀里。
这个要求对许多法宝师而言依旧不可企及,在项弦眼里就简单多了。
“应声虫啊,”项弦随口道,“找找罢。”
“需要什么材料?”萧琨说,“我去弄来。”
项弦说:“你先替我将朱砂熔成汞罢,拿着。”
项弦坐起,又递给萧琨一根阿黄的羽毛,萧琨没想到项弦说做就做,摆开马车内的案几,项弦掏出一个银碟,置于案上。马车进入河西走廊外围后,道路稍平整了些,两人便开始制作法宝。
“你挺喜欢捣鼓这些。”萧琨看着项弦认真的表情,苍白的阳光从车窗外投入,伴随着寒冷的空气,照在项弦的侧脸上。
项弦:“嗯。”
他的手指捏着铁锉,低头修一枚小小的石头,将它锋锐的边缘修平整。
萧琨正要想点话来说,项弦抬头看他:“师父说,不要只顾法宝能用,还要做得漂亮。”
萧琨笑了起来,项弦说:“但我巧劲儿还是不行,没办法。”
车外,潮生不住回头看,抱着正睡觉的阿黄,生怕萧琨与项弦又不对付。
乌英纵却笑着朝他眨眼,摆摆手示意无妨。
潮生想了想,指指自己与乌英纵,想说“我们不要吵架”。
乌英纵对这哑谜不解,尚未与潮生到如此心意相通的份上,潮生有点不好意思,没有说出口。
乌英纵的表情突然变得忐忑起来,末了,问:“那只鹿……”
潮生想起在长安所见的鹿神,便道:“它好漂亮啊!对吧?”
“嗯。”乌英纵点头,说,“你认识它么?”
“完全不认识。”潮生说。
乌英纵:“我总觉得,它一定在哪儿见过你。”
潮生说不出个所以然,但那天大伙儿都看见了潮生抱着白鹿的景象——一身仙气的潮生,搂着雄鹿的脖颈,鹿首稍低,温顺地与潮生贴在一起,在诸多植物与花朵绽放的仙境中,着实赏心悦目,有种“他们理应是这样”的般配感。
起初乌英纵只是心中赞叹,过后回过味来,心里却隐隐生出少许复杂情愫,再审视自身,不过是头毛发杂乱的猿,与鹿神这等灵兽相较,无论外形还是修为,都犹若云泥之差,是以忍不住在潮生面前提起它,仿佛想听他说出一句“但我与它不熟,也不喜欢它”这样的话。
若潮生告诉他“我还是最喜欢你”,那么乌英纵一定会为他死了也甘心。
“也许你们前世有缘。”乌英纵想了想,又进一步试探道。
奈何潮生并不懂乌英纵的这点心思,只是笑道:“是吗?可长戈说过,我没有前世。鹿真的太美了,又温柔又好看。”
说着又倚在乌英纵的怀里,玩他的手指头。
乌英纵沉默片刻,得不到回应,换了个话题,问潮生:“咱们已经进夏国了,你想不想故乡?”
“嗯?”潮生确实有点想家了,他起初不明白为什么一路过来,旷野中连一棵树也不曾存在。乌英纵沿途为他解释,居住在河套区域与河西等地的人需要伐木烧火,否则撑不过冬天,于是大部分山都被砍伐得光秃秃的,西北一地降雨极少,不似川蜀俱是茂密森林。
“有一点。”潮生说。
乌英纵:“记得你人间的爹娘么?”
潮生有点出神,他以为乌英纵所指是昆仑山,没想到所指却是夏国。
“你是夏国的皇子罢,”萧琨在车内说,“潮生?”
“嗯。”潮生说,“但我已近乎忘光啦,只记得我爹娘。”
潮生被皮长戈带回昆仑时只有六岁。
潮生答道:“小时候,她常常抱着我,从不把我交给嬷嬷们,她的衣服上绣着一朵小花儿,身上很香,是香粉的味道。”
“你爹是李乾顺?”项弦在车内问。
“对。”潮生说。
“狠角色。”萧琨说。
“唔。”项弦自然知道萧琨意指,李乾顺在国内打压权臣,巩固夏国皇权,杀得外戚们血流成河。
“想回家?”项弦问,“萧琨不着急的话,咱们可以拐个弯,往银川去。”
萧琨本来也想问,但突然想起了另一件事,便没有开口。
“不啦,”潮生说,“咱们还是继续赶路罢。当初我娘生了病,快死了,皮长戈告诉她,我们只有六年的母子之缘,我得回昆仑山了。作为交换,长戈以句芒大人的树汁,为她续命,保她寿终正寝……”
数人都明白了,当年潮生与母亲不得不分离,想必是相当难过的回忆。
孰料潮生却笑道:“……我娘实在舍不得我,她说,她就算明天就要死了,今夜也绝不会将我送走。这话我会永远永远地记得。”
车内车外俱沉默。
此时赶车的那车夫说:“小少爷,人间骨肉之情,就是这般哪。”
潮生与车夫笑道:“是吧?这会儿想起,我娘真的很爱我。”
乌英纵问:“后来呢?”
“但我爹做主应承下来。”潮生说,“他觉得我娘太傻了,就算我不走,她也活不了几天,人一死,不就更见不到我?不如留个念想,来日还有再看一眼的机会。”
在这沉默里,潮生感慨道:“于是我爹就把我送给了皮长戈,我娘应当也活下来了。长戈说,我俩的缘分已经尽啦,再去探望她,不是好事,让我别再回银川。”
乌英纵道:“我也还记得我娘,两百多年了,从未忘过。”
“她是怎么样的?”潮生说。
“灰色的,”乌英纵说,“胸腹那撮毛很软,小时候我总爱握着玩。”
乌英纵抓着潮生的头发,在掌心揉搓,笑了起来。
没有金龙的神州大地实在太广阔,离开汴京后已有十余日,道路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从前项弦有时会去茶馆中听说书,大多是前朝侠客们的故事。在说书人的口中,侠客这日在荆州,下一回就到了洛阳,行军月余,光阴荏苒……但到了自己的身上,这等路途便漫长无比,他们在行程中,必须设法度过这漫长的时光。
“萧大人、老爷,今日咱们就到沙洲了,”乌英纵说,“若继续赶路,深夜能到阳关。是在沙洲停一夜,还是前往阳关,请示下。”
“且先休整。”萧琨知道这一路上全在坐马车,实在太乏了。
“阳关,是那个‘西出阳关无故人’么?”潮生问。
“是的。”项弦说,“离开阳关后,就是西域,进高昌国境内,再前往天山,还得再走六天,咱们先在沙洲补给。”
虽是如此,却也没有什么特别需要采购的,在长安接受的百姓馈赠,一路上连吃带散,到现在也没吃完,馒头已硬得如磐石一般,都可系上绳当流星锤了。
鸣沙山下,一泓月牙泉畔灯火如昼,沙洲城内难得地繁华起来,犹如世外桃源一般,满城灯火,更布设了夜市。
总算回到人烟鼎盛之地,潮生欢呼一声,下车活动身体,乌英纵前去投店,项弦与萧琨则去找城中澡堂。
沙洲乃是离开中土,前往西域世界前的最后一站,自汉时起至隋、唐、宋,辽,丝绸之路商贸货物在此间中转,每年为李家王朝收上数以千万计的商税,为党项人把守的咽喉要地,此地有党项卫兵四处巡逻,以确保无人滋事。
虽然元宵已过,房顶却依旧张挂着彩灯,映照夯土建筑,别有一番西域风情。供商人们沐浴的澡堂内铺着来自大食国的华丽地毯,还摆上茶点供众人歇息。
蒸汽氤氲时,乌英纵赤裸胸膛进来,小声道:“萧大人、老爷,沙洲的所有客栈都住满了。”
萧琨:“住澡堂罢。”
项弦一想也行,总比在外宿营好,朝萧琨说:“我去买点材料,制法宝用。”
“我陪你。”萧琨沐浴后与项弦出来,两人都十分清爽,身上还带着皂荚的气息。沙洲的夜晚寒冷,商人们的热情却丝毫不减,又有胡姬在市集上载歌载舞。月牙泉畔,中原、南方与西域的食肆正是热闹时,许多单身汉点一碗酒、一笼蒸羊肉,便坐在食档前看胡姬跳舞,听龟兹人奏乐。
市集上已近收摊时分,项弦说:“买青金石与红宝石,从库拔来的商人兴许就有。”
萧琨陪他在市集四处闲逛,他对购物毫无兴趣,有一段时日不曾逛过街了。
“看你那满脸无趣的模样,”项弦说,“先去食肆坐着喝酒罢。”
“想必我又扫兴了,”萧琨说,“我不喜欢逛集。”
项弦也不太逛,偶尔来了目标也总是很明确,为了买吃的,这会儿看见宝石摊上琳琅满目的石头,一时挑得头昏眼花。
“上一次在银川闲逛,是与撒鸾一起。”萧琨自然而然地答道。
项弦想起了萧琨的另一个心病,撒鸾失踪后,迄今还未被找到。
“他应当很依赖你,”项弦说,“你是亡国后他唯一的倚仗。”
萧琨:“不,他很厌烦我,他觉得我做得不够,是个靠不住的人。”
项弦:“怎么会?”
萧琨突然笑了起来,说:“这话像潮生的语气。”
“兴许待一起久了。”项弦也觉好笑,选好了宝石,让萧琨付钱,准备今夜就开始制作他的应声虫。两人回到食肆上坐下。
“他想让我驾驭龙,释放法力,朝着金营军队喷火,杀光他们。”萧琨感慨道,“我告诉他,驱魔师不能这么做,纵有再强修为,也不可能去为他屠杀凡人。但我愿意带兵打仗,愿意保护他,也愿意用我的凡人身份,尽最大努力去守护耶律家。”
“只是,他觉得这没有什么用罢了。”萧琨淡淡道。
项弦明白这确实是亡国少主会提出的要求,毕竟萧琨只要愿意,单枪匹马杀进万军之中,取完颜宗望首级不是难事。
但这违反了驱魔师不得干预人间王朝与战争的规训,毕竟杀一个士兵是杀,杀十个也是杀,百人千人,乃至万人十万人……也是杀。最终必将越陷越深,化身为炼狱修罗,甚至被魔气吞噬。
“我若这么做,”萧琨说,“你就有活儿干了,想必还得提着智慧剑来追杀我,朝我念一番驱魔诀,再大喝一声‘驱魔’,让我魂魄消散。”
项弦认真地说:“但你没有,你守住了自己的心。”
萧琨陷入思考,修长指间摆弄着一物。
“那是什么?”项弦注意到萧琨手里多了一件东西。
“没什么。”萧琨只在方才想起,撒鸾曾经送给他一件礼物,乃是青玉刻的小龙,这些日子里竟是彻底忘了它,于是翻出来看看,确认是否已丢失。它没有任何灵力留存,不过是街边最简单不过的摆设。
“我看看?”项弦问,“哪个相好的给了你信物?上回我翻你腰囊时还不曾见着,住手!我要翻脸了!”
萧琨想制止他,项弦却不死心。
酒端了上来,萧琨拗不过,只得索性给他。
“撒鸾也有一枚,”萧琨问,“一模一样,能根据这两枚摆设,追踪到他的下落么?”
两人对视。
项弦知道是少主之物后便不再介怀:“这个问题,等我师父转世投胎以后,可以朝他请教。”
萧琨顿时笑了起来。项弦道:“老在我这儿许愿!你自己说说,这可能吗?”
项弦自己也觉得好笑,拿起酒碗,彼此对碰,脸上都带着几分红晕,又一同看着食肆前的胡旋舞。
胡姬在鼓点与弦乐间翩翩起舞,惊鸿一瞥,看见坐在天幕下,酒桌前的项弦与萧琨两名剑侠。项弦浓眉大眼,英气勃发;萧琨则眉清目秀,皮肤雪白,双目犹如浩瀚深海,二人唯有“玉树临风”可堪形容。
胡姬自然不会放过这么俊俏的公子哥,当即一个旋转过来,搭着萧琨的脖颈,坐在了他的腿上。
萧琨:“…………”
项弦一口酒差点喷了出来,那胡姬又自作主张,端起萧琨的酒碗饮下两口,低头作势要以唇相喂,萧琨手忙脚乱地避开,说:“我不……等等!”
项弦笑得趴在桌上,不住拍桌,及至另一名舞姬过来要搂,项弦忙连连摆手,示意可以了。
“公子,快来呀——”舞女们显然看上了他俩,做生意无非挣钱,既都是买卖,何不挑好看的?以萧琨那皮相,竟有五六人上前簇拥着。
项弦示意萧琨付钱,付了即可脱身,萧琨忙不迭地掏钱,领舞那胡姬却不想白拿银两,拉着他,要一同跳舞。
项弦快笑倒了,说:“我兄弟他不会,当心踩着你们!”
萧琨见盛情难却,只得说:“跳罢跳罢,只跳一曲。”
话音落,项弦愣住了!
萧琨只求脱身,一把解囊了十余两银子,乐师与舞姬们大喜,登时管弦齐奏,竖箜篌与笙同响,侯提鼓催得如暴雨般,又有人开始唱歌,乃是鲁拜集中一首歌,虽不明其意,但雄浑歌声一起,顿有大漠茫茫,风烟万里之境界。
萧琨在众女簇拥之下,与那领舞胡姬错身起舞,所踏舞步,竟是极其标准的胡旋!西域男子跳胡旋舞,已颇具气概。萧琨一身武服,双腿修长,起舞步时袍襟旋转,时旋时止,又是习武之人,有自然而然的武学动作,疾停时一身气势随之收敛自如。
外加他难为情,不愿太张扬,只背着双手随胡姬踏步,反而更显得闲庭信步,收放自如,引得众人大声喝彩。
项弦瞳中映着月牙泉畔繁灯下,萧琨的身影,半晌说不出话来。
萧琨却不时看项弦,仿佛觉得让他惊讶了一番,相当有趣。
一曲毕,萧琨道:“不跳了,今夜到此为止。”
话音落,他飞快地从人群里抽身出来,在众多喝彩中主动去搭项弦的肩,两人遁入黑夜。
“你居然会跳胡旋?!”项弦简直难以置信。
“师父教的,许多年了,所幸没有忘。”萧琨抹了把脸,略有酒意,以他平日脾性,决计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跳舞,但今日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想朝项弦展示。
项弦把萧琨从头打量到脚,萧琨脸上发红,却笑道:“想学?我可以教你。”
项弦二话不说,学着萧琨的动作,与他错身而过。
“你这是想绊摔我,”萧琨说,“慢点!太莽了。”
萧琨侧过身,一手反手,搭在项弦的后腰上,项弦道:“太容易踩着脚。”
“错步是这般,要有默契。”萧琨在星光下,月牙泉畔的沙漠中,没有乐曲,踏着节拍教项弦起舞,解释道,“这是俄默的鲁拜集中的一首:无从来处无穷尽,来如流水归穹宙,无从去处无所终,我将逝去如狂风。”
“来如流水,去如风,不知何处去,何所终……”萧琨的声音在星夜中响起。
“很美。”项弦被萧琨牵着,渐渐适应了慢胡旋的舞步。
萧琨忽觉不自在,顺势放开了项弦的手。
“师父曾经在深夜里,就喜欢唱这首曲子。”萧琨说,“小时候我常常看她独自跳胡旋,她有时还会教我,让我陪她跳一段,就这么学会了,不难。”
“我怎么记得乐晚霜是汉人?”项弦问。
萧琨:“我不知道,兴许她有一个喜欢却无法在一起的西域爱人罢?”
项弦又试着错步,认真地学习胡旋,背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站住,”那是党项的数名卫兵与一名队长,“你们是什么人?”
萧琨与项弦同时转头,注意到了他们。
项弦示意萧琨,他来解决。
借着星光,那队长以马鞭指向萧琨,说:“注意你们很久了,你!跟我走一趟!”
萧琨没有说话,项弦打量众人,问:“什么事?想抓人也得有王法罢!抑或你们想在此地打一场?”
萧琨:“我们来自大宋开封,只怕这其中有什么误会。”
以他俩的身手,要脱身实在再简单不过,但总不能对凡人喊打喊杀,萧琨仍希望和平解决,毕竟今夜还要在沙洲住宿。
“误会?”队长喝道,“你杀了人!通缉令已发到大夏全国……”
“不可能!”项弦想也不想就道,“他怎么会杀人?你们认错人了!”
项弦已经有点不耐烦了,队长展开画像,说:“这是不是你!自己说!小伙子!我们不搞连坐!不要讲什么江湖义气强出头!”
项弦正要说“滚”的时候,萧琨却拨了下他的肩,示意他没关系。
“是我,”萧琨说,“我确实杀了人。”
项弦:“哦,那……你怎么不说?”
萧琨:“我带着撒鸾逃往银川时,在城外杀了数名追缉我俩的金国刺客。”
“嗯,知道了。”项弦说。
于是项弦朝队长道:“他确实杀过人,怎么?便是被杀的该死罢了。”
萧琨:“……”
下一刻,党项卫兵齐齐挽弓搭箭,两人同时充满默契,做了同一套动作——后仰,错步,以方才的胡旋舞步转身,“嗖”一声跑得没影了。
他们跑上了鸣沙山,半路上萧琨还险些摔了一跤,项弦发出大笑,把他拉起来,两人牵着手,侧身,沿着后山一望无际的沙坡滑了下去,带起星光下的滚滚沙尘,甩开了追兵。
第32章 西域
深夜里,沙洲城镇内虽未戒严,党项卫兵却在四处秘密搜查,誓要找出萧琨的下落。
项弦与萧琨则有说有笑,回到城中大澡堂内,这里已住满了商人。乌英纵要来屏风,在角落隔开空间,供他们对付一夜。
卫兵查到澡堂中,项弦示意乌英纵去解决,片刻后只听外头搜查队打了几个喷嚏,再不多盘问,于是各自躺下,进入了梦乡。
人散市声收,世界终于安静下来,只闻数声犬吠。
萧琨身穿浴衣,不知为何,今夜他睡得很不踏实,兴许因为那段胡旋舞,或是与项弦在鸣沙山上的奔跑,众多过往与将来侵入了他的梦中,化作千万碎片闪烁,犹如一个个瞬间的剪影。
他在梦中见到了奇异的景象——项弦浑身沐浴黑火,化作浮空岛上的不世魔神,自己与潮生、乌英纵,以及数名陌生人驾驭金龙,飞向浮空岛中央。
“我恨你。”萧琨在空中飞翔,战友们尽数倒地。
他朝着占据项弦身躯的魔神发出了痛苦的怒吼。
“我爱你。”项弦的声音答道。
浮空岛被一道金光摧毁,坠落凡间。
“萧琨!”项弦低声道。
萧琨猛地醒了,睁开双眼,浴袍下的身躯已被汗水湿透。潮生仍在睡,乌英纵显然也醒了,却没有动。
萧琨头痛欲裂,坐起后喘了好一会儿,项弦递给他布巾,萧琨便解开浴袍,擦去身上的汗水。
“什么时辰?”萧琨以口型道。
“快天亮了。”项弦递给萧琨水壶,萧琨一气灌下半壶水,颇有些疲惫。
“梦见什么了?”项弦问。
萧琨转头,打量项弦,沉吟片刻后,没有回答。
项弦示意萧琨擦脸上,萧琨才发现自己居然在梦里流了泪水。
“起床,今天得出关了。”项弦去摇晃潮生。清晨时沙洲寒冷无比,道路上结着一层薄薄的霜,车夫已为他们套好了车,项弦出外打赏了他十两银钱,萧琨再洗了个澡,众人便上车出发。
离开沙洲,就不再是中土地界了,项弦与萧琨经过商量后,没有再让车夫随行,而是换成乌英纵赶车,毕竟车夫也不曾来过塞外,一行人责任繁重,万一有交战,只怕无端让凡人送了性命。
阳关外草木凋零,只有两百余人的守军,冬去春来,商队增加,玉门下的村镇渐渐变得热闹,但他们没有多逗留,乌英纵前去查验通关文书,潮生蜷在马车前座上,望向寒冷阳光下的苍茫大地出神。
守卫朝他们走来,萧琨心道多半还得纠缠自己犯的事,正要与项弦商量时,却发现他已扣了一手离魂花粉。
“还有多少?”萧琨问。
“不剩许多了,”项弦说,“离魂花很稀罕,师父花了十年工夫,才提炼出这么一点。”
萧琨在辽国时常听到离魂花的奇效,花粉能令人忘却前事,记忆大多与魂魄有关,于是此花唤“离魂”。项弦花钱向来没数,哪怕将国库搬给他,他也能花得一干二净,连他都觉得贵的材料,想必真的贵。
但今天守卫没有多盘查,只是揭开半掩着的车帘,打量他俩,萧琨与项弦坐在一起,都没有说话,与守卫对视。
项弦随时预备着,要将离魂花粉拍他脸上。
“都挺俊。”守卫自言自语道,继而走了。
萧琨松了口气。离开阳关后,一条大道笔直朝西,路面宽阔无比,乃故人相传之“阳关大道”,大道足有百里。马车平稳前行,汉时的烽火台与长城消失在天地交接之处,天空蓝得近乎触手可及。
项弦跃上了车顶,躺着看天,说:“你不上来么?”
萧琨正端详西域地图,项弦又在车顶唱了起来。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云高天阔,片刻后萧琨也反手拉着车沿,上了车顶,冷风吹来,满是戈壁与荒地的广袤世界,忽令人有种再世为人的感觉。
来到西域后,中原世界的无数纷争与烦扰,一时都被抛到了脑后,不断远离。
“萧大人,老爷,”乌英纵道,“我们今日会抵达昆莫。”
“曾经乌孙王府所在之地。”萧琨说,“进城么?”
“进罢,”项弦说,“接下来还得再走五天呢。”
昆莫在塞外亦有人称为“哈密力”,原是一座村镇,建于巴里坤山畔的盆地中,被诸多绿洲环绕,汉时乃乌孙国之国都,因位于丝绸之路必经之点,安史之乱后便陷入了长期的拉锯中,到得当下,宋廷鲜有关于哈密力的消息,反而是辽国更清楚。
萧琨说:“进城后不要惹事,听我安排。”
吐蕃与回鹘都在争夺此地,是年为吐蕃实控。项弦一行人刚下车便被城外人盘查,并收获了不少好奇的目光。所幸萧琨俱以辽语逐一化解,本地人对宋人似乎抱着几许鄙夷,对辽人倒是说不上厌恶。
“因为在陇右的战争中,”项弦说,“宋人与吐蕃人几番交战,结下过仇恨。”
“应当是没有将他们彻底打服气罢,”萧琨随意答道,“吐蕃人觉得宋人喜欢使心眼。”
正在经过食肆时,项弦听到一声口哨响动,未曾在意,萧琨却蓦然转头。
萧琨发现了一名青年,正在一家酒馆门口,此时双方都露出了震惊的表情,那年轻人马上转身,进了酒馆。
“你们先去住店。”萧琨当即三步并作两步,追进了酒馆内。
“隆让!”萧琨道。
那年轻人站在门口,见萧琨入内,当即一把抱住了他,说:“萧大人!”
萧琨拍了拍他的背,此人正是耶律大石将军府上的右武训,其官职相当于教头,曾在上京生活时,常是他负责在北院与大辽驱魔司之间传递消息。彼此说不上熟稔,从前见面亦是公务往来,简单见礼。
但现如今大家都成为了亡国之人,骤见故交,便亲切了许多。
“你怎么会在这儿?”两人异口同声道,那名唤隆让的教头笑了起来,说:“坐下说。”
项弦在门外朝内看了眼,萧琨示意他进来就是。
项弦于是入内,席地而坐,隆让的脸色顿时一沉,说:“宋人?”
“他是我最好的兄弟。”萧琨毫不介意,说,“这段时日里,发生了许多事,你说罢,有北院的消息么?”
隆让充满了敌意,打量项弦,毕竟不久前,宋、金的海上之盟,直接导致了辽国的灭亡,这等血海深仇,萧琨能放下,寻常辽人却决计不能忘怀。
“隆让?”萧琨的脸色不太好看了,带着几分责备之意,显然不悦于隆让的无礼。
“我先回去,”项弦说,“大伙儿不会说吐蕃语,本想问问你,不过没关系,比画着来就是了。”
萧琨示意他坐就是。
隆让叹了口气,眼神中带着不甘,说:“大石将军派我在此地联络消息。”
“他人呢?”萧琨骤然意识到耶律大石还活着,最后一次打听到他的消息,是他收拢残军,前往可敦城,重整旗鼓以备南下复国。
“就在庭州。”隆让说,“他想与高昌王交涉,借兵打回去。”
项弦在一旁开始自斟自饮。
萧琨:“大石将军手下还有多少人?”
“五万弟兄。”隆让答道。
项弦心道耶律大石压根没想打仗,上京一沦陷,就带着部下们跑了。
萧琨也叹了口气,说:“你替我传递消息与大石,我需要与他见一面。”
“雅里殿下呢?”隆让又问,“萧大人就这么自己逃出来了?”
萧琨听到这“逃”字,总觉刺耳。
“他保护你们殿下离开了上京,”项弦听他们谈及“雅里”“大石”,便直接用汉语来了一句,“大石将军又做了什么?”
隆让瞬间火了,吼道:“关你甚么事!宋狗!”说着拔出刀,一刀劈在案上。
项弦:“哟,这刀不错,你用它捅过自己没有?”
萧琨让项弦起身,说:“给我几分薄面。”
项弦狠话没放完,已被萧琨带了出去。
隆让虽不好当场拔刀砍人,却记恨上了项弦。
“他曾是我的同袍。”萧琨朝项弦说。
“罢了,”项弦倒是无所谓,摊手道,“你不生气,我自然不气。”
“我须得去见耶律大石。”
“你说过了。”
萧琨:“但过后如何,我也未想好,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两人又去市集上寻吃的。翌日,隆让已不知去向,但项弦看得出哈密力城中,有不少暗哨盯着他们,找心灯要紧,也懒得与辽人打交道,是以晨间便离城出发。
离开哈密力后,下一个目标就是高昌城了,时间进入二月,虽仍有春寒,天气却渐渐地暖和起来。
马车上路,极目所见,除了荒滩还是荒滩,除了戈壁还是戈壁,偶有成群的野骆驼在天地间肆意奔跑,除此之外,就是漫漫风沙中的丝绸之路,通往远方。
他们沿着乌孙古道一路朝西,出盆地,条件陡然变得艰苦起来,大部分时候只能蓬头垢面地在野外宿营。这是项弦与萧琨有生以来头一次进西域。
到得最后,连潮生也开始难受了。
“什么时候才到高昌?”入夜时,潮生倚在乌英纵怀里,坐在篝火前问。
“明天就到了,”乌英纵耐心地答道,“你不喜欢西域吗?”
潮生:“没有树木与花,总觉得不大舒服。”
阿黄舒展翅膀,说:“附近连鸟儿也没见几只顺眼的。”
项弦:“耽误你谈情说爱,当真对不住了。”
乌英纵打趣道:“待得到天山南麓,库尔勒一带,兴许水草丰茂之处,美人儿得多些。”
“美鸟儿。”潮生也笑道。
众人都笑了起来。
萧琨摸摸潮生的头,说:“睡罢。”
项弦依旧躺在石头上看星星,朝萧琨说:“想来你已有许多年,不曾用双脚丈量过神州大地。”
“不错。”萧琨也在项弦身畔躺下,说,“自打有了龙,千里之遥,一日可达,我就变得越来越没有耐心,只想快点抵达目的地。”
项弦整理在石前蜷缩着的阿黄的羽毛,摸到一片掉落的鸟羽,收进怀中以备不时之需,见萧琨看,便递出金红鸟羽,送给了萧琨。
“现在呢?”
“这会儿好多了。”萧琨说,“很有必要,毕竟我得认识自己需要去守护的世界。”
项弦忽想到一事,问:“等拿到了心灯,接下来呢?”
萧琨想了想,说:“心灯会寻找一名宿主,就像先前咱们商量的一般。”
项弦:“谁去当心灯的宿主?”
萧琨:“自然是我,这是咱们商量过的,忘了?否则还有其他人选?”
项弦:“你知道如何引心灯入体么?”
“触碰它。”萧琨答道,“曾经心灯继任者未定,法宝处于游离状态下时,就是这么进入宿主体内的。”
项弦想的却是另一件事——他们在寻找心灯,而敌人是不是也想毁去它?毕竟这一路上,没有任何魔的动向,这实在太不寻常,按理说敌方该跟随他们一行人才是。
但也许心灯本来就是克制魔的利器,所以魔族下意识地也在畏惧?
“你又知道心灯会选你?”项弦朝萧琨问。
“你看我不像被它承认的人么?”萧琨坦然道,“不怕你笑话,我觉得我这人尽管缺点不少,但从来就严格要求自己,要守住本心……你那什么表情?”
项弦笑道:“你不仅守住了本心,还很固执呢!”
萧琨说:“是,我就是固执。”
项弦心中一动,确实如此,他也曾想过萧琨为什么这么吸引自己,因为长相么?不,也许正是因为他那既坚韧又充满责任感的品行。虽嘴上不承认,项弦心里却很清楚,他对萧琨有种仰慕感。
萧琨犯错,会主动道歉,更难得的是他还会自我反省;他珍惜与所有人的感情与缘分;受人恩情便想着去回报,他同情弱小,不因权势折腰;始终将诛戮天魔视为自己必须做的事,从不推脱责任;不贪恋口腹之欲,持身甚正,还节俭生活,不为外物所动……所谓“孝廉”无非也就是这样了。
换作小时认识,萧琨一定是江南青年中,人人仰慕的品行范例。有时项弦实在不明白,是什么样的家,能培养出这等人品?也许只有“天生”能解释罢。
萧琨又说:“而且除了我,我们没有更好的选择。”
“好罢,”项弦说,“我觉得你行。但万一得不到……”
“不要乌鸦嘴。”萧琨不悦道。
项弦向来贪多嚼不烂,智慧剑没用好,又想要心灯,反正没人会嫌自己太强。但心灯若被萧琨得到,他倒是服气的。
局面迄今仍处于扑朔迷离中,萧琨的计划却简单而直接,首先,找到心灯,并获得心灯。接着与拥有智慧剑的项弦追寻魔王的踪迹,逐一击败他的部下,再彻底净化这名藏身暗处的魔王。
翌日清晨,天依旧一片灰暗,风越来越大。
“天色不大好。”乌英纵说。
“咱们得尽快上路,”萧琨当机立断,说,“沿途再找戈壁避风,就怕是沙暴,留在旷野上太危险了。”
虽然他们都是第一次来西域,但关于塞外的环境,萧琨曾有所耳闻。果然,马车刚启程不久,沙暴就来了。
萧琨与项弦果断下车找路,让潮生坐在车内,乌英纵则继续驾车。
沙暴一起,顿时遮天蔽日,项弦以布蒙着口鼻,大声道:“前面有戈壁!能挡风沙!跟着我走!”
“项弦!项弦!”
四面黄沙茫茫,天地漆黑,只有砂砾与狂风在肆虐。项弦带着他们往戈壁石群中走,萧琨却焦急地喊着他的名字。
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腕,项弦猛一回头,发现是萧琨。
萧琨怒道:“埋着头想走去哪儿!太远了!”
项弦再回头时,才发现自己居然已经看不见马车了,萧琨牵紧了他,凭记忆回身寻找马车,片刻后他另一手抽刀,在沙暴中焕发出蓝光,又听见马匹嘶鸣,循着声音找到马车。
项弦凑到萧琨耳畔,大声道:“前面有人!”
戈壁群落中间有数座房屋,在狂风中敞开了门,一人快步冲来,大声说着回鹘语,想必是让他们快点进去。乌英纵将马车推到戈壁中,再次变幻为人,项弦与萧琨进了房屋外的篱笆区域,风力减小不少,及至被那人带进房屋后,门“砰”地一关,世界终于安静下来。
只见年轻人与老妪,母子二人住在戈壁群落中,年轻人笑着说了句回鹘语,看长相却不似回鹘人。
灯光昏暗,外头狂沙呼啸。
潮生第一次看见这大自然的力量,充满了好奇,凑到窗前还想感受一番,却被年轻人拉回来,让他在椅子上坐好,递给他一杯水。
“谢谢。”项弦与萧琨简直狼狈不堪,满头满脸的沙,相视而笑。
他们与这陌生母子语言不通,通过比画,大致能猜到对方意思。年轻人说了许多,想必是“这种鬼天气,实在不适合旅行”,末了又问几句。
“宋,”项弦指指外头,说,“我们从大宋开封来。”
“宋!”年轻人会意,点头。
老母亲起身,躬身下地窖去找吃的,萧琨马上道:“不必麻烦,沙暴过后我们就走。”
乌英纵最后进来,还在低矮的门框上碰了一下。
“马儿被吓跑了,”乌英纵说,“得去找回来。”
“待会儿再说,让阿黄去找,”项弦道,“大伙儿先歇会儿。”
阿黄:“又是我?”
项弦:“也没让你现在去嘛。”
萧琨与项弦在窗下对坐,老妪端出面饼与馒头让吃,萧琨不欲给人添麻烦,谦让后,擦了几下脸。
半个时辰后,风沙渐小了下去,沙暴来得快,去得也快,天空放晴了。
“咱们离高昌已不远了。”萧琨端详地图。
项弦:“抵达高昌后我要好好吃一顿,这会儿我看到馒头就想打嗝,不想再吃了。”
这一路上的生活只有“同甘共苦”可形容,潮生在长安收到的馈赠,直吃到现在还没吃完。
潮生把门打开了一条缝,阿黄朝外看了眼,率先飞出,虽还有小股的风沙,却已能见物,项弦与萧琨也出来了,项弦不停地在门外吐沙子,活像一枚河里的蚌。
那年轻人将门开好,到一侧去检查骆驼。
乌英纵显然很焦虑,毕竟马被吓跑了,幸而片刻后阿黄飞回,说:“我找着其中一匹了,在北边的石头后,另一匹看不真切,沙暴正朝着南边去,我再看看。”
乌英纵便道:“我去抓马。”
“我和你一起,”潮生道,“马儿受了惊吓,不一定听你的。”
乌英纵本想让潮生留下来休息,一想也是,潮生在与动物交流时总能安抚它们。
项弦使了个眼色,示意不要吓着屋主,乌英纵便绕到屋后,化身白猿,让潮生骑在自己背上,四肢着地,手足并用地冲进了戈壁滩内。
“我上去看看北边。”萧琨说。
项弦到戈壁外的护栏前检查马车,说:“轮辐坏了,我得把它修好。”
萧琨跃上了戈壁石山最高处,沙暴温柔地散开,地平线上隐隐能看见一座城。
“我看到高昌了!”萧琨大声道。
“还有多远?”项弦拆下车轮,以肩膀扛着马车,咬着一根铁签正要修车,萧琨飞跃下来,为他搭手,说:“望山跑死马,至少也有一百里。”
“你眼神倒是好……”项弦扛着马车,将管里的砂砾以铁签捅出来,萧琨替他提着一侧轮辐,以肩膀为他分摊马车的重量。
马匹声响,萧琨本以为是乌英纵回来,抬头时却见一名身穿白色长裤与夹趾皮屐的男人。
男人打赤膊,袒露胸膛,皮肤很白,肌肉有着刺客的美感,肤色与项弦相仿,只穿一条束腿长裤,肩脖上围了条绣满金线的围巾,并蒙着口鼻。
男人的腰畔别着短弯刀,背后背着一把五弦琵琶。
只见他朝正在修马车的萧琨与项弦望了眼,吹了声口哨,颇有逗引之意,知道他们是旅人,轻车熟路地进了房内。
萧琨猜测是那年轻人的朋友,便与项弦继续修车。
“好了。”项弦将车轮旋回车上,与此同时,两人听见房屋内传来重物坠地之声。
萧琨:“?”
项弦站直,充满疑惑。门再次推开时,那赤膊青年身上依旧纤尘不染,只有腹肌上被溅了几点触目惊心的血迹。
他的手上提着先前屋主年轻人的头,另一手持短弯刀,在门帘上擦去血迹,走向马匹,门帘被掀起时,里头出现了那老妪的尸身。
项弦与萧琨同时大喝一声,丝毫未料这厮竟敢光天化日,在他俩的眼皮底下杀人!
项弦弃了马车,疾追而去,那青年却丝毫不惧,只是一闪身避开,翻出栏杆,同时吹了声口哨,马匹转来。
萧琨则冲进了屋内,只见那老妪被勒死在了床头,招待他们的年轻人的头则被砍了下来,一具无头尸体的鲜血喷了满屋。
萧琨怒不可遏,冲出屋外,只见项弦如影随形,追上正要骑马逃脱的青年,青年意识到项弦绝非寻常人,不再妄图上马,而是在他袭来的前一刻原地一转,躬身从项弦的手臂下钻了过去!
萧琨顿时震惊了,项弦的武艺与自己旗鼓相当,居然追不上这家伙?!
项弦也反应过来,收敛怒气,沉着少许,拉开拳式,青年却明显不想与他们纠缠,一退再退。
萧琨出手了,项弦便停下脚步。
萧琨犹如疾电般飞射而去,赤膊青年刷然抽身,萧琨只摸到了他的围巾一角,便被他逃出戈壁区域,两人一前一后,冲向开阔地。
赤膊青年的速度简直快得无法形容,见萧琨也是练家子,他当即扔了人头,抽出弯刀,开始认真对敌。
“他太快了!”项弦道,“当心他的刀,就怕带毒!”
“再快也是凡人。”萧琨沉声道,凝神对敌。
项弦虽愤怒无比,却依旧有原则,两名驱魔师联手揍一个凡人实在说不过去,萧琨亦没有发动法力,要以武艺为惨遭杀害的那对母子讨一个公道。
戈壁前的荒滩上,几乎是同时,萧琨与那赤膊青年动了,虽近乎同时行动,在项弦眼里却能准确判断,青年是根据萧琨的动作而采取了行动,有先有后,时间上却不到一忽,这家伙的速度竟如此快,关键他还穿着皮屐!
阿黄飞回,充满疑惑,问:“这又是在做什么?”
项弦按住了智慧剑,看这架势,兴许萧琨还留不下他!
萧琨几番欺近身前,都被这杀手完美闪避,对方竟仍有余力,只是在陪他过招,始终一声不吭。萧琨利用地形,将他不断逼回。杀手看出在旁掠阵的项弦不愿出手,而他已不想再打下去,准确选到切入点,一个闪身逼近项弦,挥出短弯刀。
项弦猛地仰面,侧身,出回旋踢一脚踹向那杀手胸口,再次被他避过。
萧琨随后杀到,这下变成两人打一人,杀手动作被二人所封锁,只得出兵器,抖开弯刀时,一道刀锋掠过项弦侧脸,留下血痕。
萧琨顿时大怒,喝道:“好大的胆子!”
气劲爆发,项弦马上道:“等等!”
萧琨幽瞳蓝光直射,与那杀手对视的刹那,青年露出震惊眼神,马上退后,萧琨唐刀却已出鞘,不由分说冲上前去,杀手以随身兵器格挡,萧琨手中却是削铁如泥的神兵,一招便将短弯刀斩成两截。
杀手拔高身体,开始逃跑,抽身上了戈壁,萧琨发出风雷般的怒吼,唐刀脱手犹如流星般迸射,带着青蓝光芒一招将他钉在了峭壁上。
项弦:“手下留情!”
萧琨怒火收敛,答道:“我没有直接取他性命,还能救。”
他看着项弦淌血的侧脸,项弦摸了把,说:“不打紧,待会儿等潮生回来就好了。”
萧琨总算平静下来,看着被自己钉住的赤膊杀手。
潮生与乌英纵寻获一匹马,策马归来。
乌英纵一看被扔在地上的头颅,隐约猜到了经过,潮生却大喊一声,翻身下马,跑向房屋。
不远处传来潮生的大哭声。
萧琨抬手,召回唐刀,将其上血迹一甩,归鞘。那杀手的身躯从戈壁石山上滑了下来,发出闷响,摔在地上。
“能救吗?”萧琨看见哭着出来的潮生。
乌英纵快步过去安慰,潮生摇摇头,哽咽道:“已经死了。”
那老妪的脖子近乎被勒断,心窝上又被插了一刀,气绝多时,年轻人的头则被彻底砍了下来。潮生只能治病救伤,无法起死回生。
“这个呢?”项弦说。
被萧琨一刀穿透腹部的杀手青年躺在地上,口鼻中全是血,萧琨虽为了给那母子报仇,怒不可遏,却依旧控制住自己,以森罗刀脱手击穿他的腹下,没有直取他心脏要害。
潮生看着那杀手,半晌不说话。
萧琨知道他不想救杀人凶手,但杀戮突如其来,且疑团甚多,他们彼此有仇?为什么突然出现在戈壁滩上,下手如此狠毒?
“是这人杀了他们吗?”潮生问。
“对。”项弦沉声道,“但还来不及问清楚。”
乌英纵:“如此手段,就怕不是好人。他还想杀你们灭口?”
“这倒没有。”萧琨想起杀手割下那年轻人的头以后,第一件事是直接离开,而非再杀不相干的人,毕竟但凡穷凶极恶者,都会顺手灭口,而这个举动,是当下最大的疑点。
项弦看了萧琨一眼。
“看我没用,”萧琨说,“问潮生。”
但萧琨言下之意已松动,认为可以救他。项弦又说:“他手上现在欠着两条命,救活后再杀他一次,方能为这母子报仇。”
潮生红着眼眶,虽知天地间生死有命,却依旧会为生灵的逝去难过。
潮生来到那杀手面前,萧琨示意稍等,以刀斜斜抵在那杀手咽喉上,只要他恢复后稍一动,唐刀便将刺穿他的颈部。
项弦躬身解开他的蒙面罩,众人都是一愣。
那是一名回鹘人,鼻梁高且双目深邃,眼睛乃是深褐色,皮肤如牛奶般洁白,睫毛浓密粗长,眉毛相当浓密,整张脸俊秀气十足,五官又相当精致,在回鹘人里应当也算得上美男子一名。
潮生:“啊……”
萧琨和项弦心里同时“咯噔”一响。
“潮生?”乌英纵不知他们表情背后的深意。
潮生回过神,祭起法术,按在他腹部的刀伤上,顿时青木之轮散开,形成法阵在他们身畔旋转,这是项弦与萧琨、乌英纵有生以来第一次近距离旁观此神技!只见天脉短暂显现,天地间的本源力量仿佛透过潮生得以连接。
在潮生的仙术之下,那青年杀手气息接续,伤口愈合,唯独失去的血液无法回到体内,肤色略显苍白。
杀手与潮生对视。
潮生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但杀手猛烈地咳了起来,乌英纵马上带着潮生退后,以防他暴起伤人。
“唔……”项弦觉得以貌取人虽然不妥,但是个人就无法免俗,看见这杀手长得如此英俊,已有点下不了手再捅死他一次了。
“你会说汉话么?辽语?”萧琨却不为所动,左手背着,右手以刀尖抵着杀手咽喉,沉声道,“叫什么名字?为什么在这里杀人?”
“我……斛律光。”杀手依旧躺在地上,转头面向退后的潮生,却道,“等等!等等!你别走!”
潮生见他长得好看,放松几分警惕,又想到他杀人之事,当即愤恨无比,既恨又痛,现出“卿本佳人,奈何做贼”的表情,不欲与他说话,躲到乌英纵身后,望向房屋的方向,眼眶又红了。
“喂!”项弦大声道,“规矩点儿!”
杀手马上抬起双手,示意投降了,眼睛望向乌英纵与潮生的方向,说:“你们是什么人?”
“问你话,”萧琨冷冷道,“你手上有两条人命,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不想受尽折磨而死,就老实点。”
斛律光突然笑了起来,答道:“你们在阿布热与他娘的房子里借宿了?这俩恶魔没有谋害你们?”
项弦与萧琨对视一眼,萧琨以刀尖抵着斛律光那张俊脸,让他转过头,面朝自己二人,同时幽瞳散发出淡蓝色的光芒。
“去看看他们家的地窖,”斛律光又道,“一定有收获,这母子二人杀人越货,已有好几年了,我从天山南路追查,直到高昌城外才得到了他们的消息。”
说着,斛律光又从随身布包中取出两张叠好的通缉令,上面赫然正有阿布热与他母亲的画像。
项弦顿时无话可说,萧琨马上收刀,一阵风般回往小屋。
项弦跟了进去,只见萧琨找到木制地窖门,打开后,发现里面尽是过路商人的财宝与货物。
围栏外,斛律光坐起身,看见潮生也跟着走了,马上道:“哎!喂!小兄弟,朋友!”
乌英纵回身,一手做了个阻拦的手势,让他不要靠近。潮生现在心情很混乱,回头看了他一眼。
斛律光单脚跳着,找回自己的夹趾拖鞋,匆忙穿好,又把围巾在脖子上缠了下,拨到背后,跟在潮生身后,说:“你叫什么名字?小兄弟?谢谢你救了我的性命!”
萧琨检查了地窖中诸多来自中原的财宝,明显不是这母子二人能挣到的。斛律光站在大太阳下,又说:“原本有个叫提米的,在庭州为阿布热销赃,我顺着线索找到这儿,你们在附近看看?说不定能找到尸体。”
一刻钟后,乌英纵在戈壁一侧发现了一个黑黝黝的天然地面洞口。
“里头全是死尸,”阿黄进去看了眼,说,“商人与旅人。”
萧琨一时尴尬无比,站在屋外,不知该如何是好。
斛律光却表现得一副无所谓的模样,眼里仿佛只有潮生,潮生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不停地问长问短。
“你会说话吗?”
“我不是哑巴!”潮生恨错了人,情绪一时转不过来,也不知道该如何对待他。
大家都显得很尴尬。
“为什么起初不说?”萧琨问斛律光。
项弦以眼神连番示意,又用口型提醒萧琨:这时候咱们是不是该朝这回鹘年轻人道歉?
斛律光认真答道:“我以为你们只是被骗的商人,坐这么漂亮的马车,杀了阿布热与他娘后,你们就脱险了,不必多说,谢来谢去,反而尴尬。我行侠仗义多年,从来就不想被人觉得欠我的情。”
萧琨一手覆额,潮生听了这么久,总算也理清了经过。斛律光又进屋,翻找出阿布热母子所用的毒瓶,说:“他们用迷药,先把人迷晕了,再下手杀人,已经杀过上百人了。”
“快朝他赔个不是去。”项弦催促道。
萧琨自知理亏,只得说:“兄弟,对不起了。”
“没关系!没关系!”斛律光轻飘飘一句就解决了,说,“你们不知道!”
萧琨示意项弦也过来赔罪,项弦一脸茫然。
“关我什么事?”
萧琨:“你没动手?”
“用刀戳死他的又不是我。”项弦狡辩道。
“都不要紧,你们身手实在了得。”斛律光大方地说。
项弦却也正色,说:“我们是大宋驱魔师,先前未曾问清楚便朝你出手,实在对不住了,兄弟。”
说着,项弦朝斛律光跪地,行了一个大礼,萧琨也随之行礼,朝他赔罪。
斛律光忙道:“使不得!快起来!当真不要紧,你们不能对我一个……哎……我其实是……我不是……不要紧的!”
“爽快,你这个朋友我交了。”萧琨说,“我叫萧琨,以后有事,尽管找我。”
事已至此,也只能这么解决。
斛律光时不时望向不远处,显然还在注意潮生,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萧琨却道:“是,我们是一起的,那位小兄弟是我们的好朋友,来自昆仑。”
斛律光点点头,做了个意义不明的动作,又转身朝着潮生快步而去。
潮生坐在石头上,依旧咀嚼着那尴尬的情绪。
“谢谢你。我叫斛律光,你叫什么名字?”斛律光在潮生面前单膝跪地,一手支地,看潮生的眼睛。
“我……对不起,”潮生说了姓名,答道,“你是个好人。”
斛律光摆摆手,笑了起来,他的笑容极其好看,整个人不知为何,有股潇洒而自由的气质,仿佛散发着热烈的阳光。
“你来西域做什么,玩吗?”斛律光说。
“对。”潮生头一次遇见如此热情的人,看了眼乌英纵,乌英纵一直没有说话,坐在他的身边。
“你好,你叫什么名字?”斛律光注意到潮生会不停地看乌英纵,便起身与乌英纵拉手,乌英纵为表礼貌,与他手指简单碰了下。斛律光又问:“你是潮生的爹吗?”
“我不是。”乌英纵礼貌地说。
“嗯。”斛律光又自言自语道,“你们呢?两位兄弟,你们叫什么?我还不知道呢。”
项弦示意乌英纵去把车推出来,斛律光又去逗阿黄,说:“你呢?”
“当心。”项弦生怕阿黄攻击斛律光,把他烧成炭,幸而他虽然大大咧咧,还是知道适可而止。
“要去高昌?”斛律光说,“我送你们一程罢。”
“那就叨扰了。”萧琨答道。
第33章 白驹
拉车的马在沙暴中跑丢了一匹,斛律光吹了声口哨,唤来自己的马儿,套上车,亲自为他们赶车。项弦与萧琨坐在车顶,乌英纵带着潮生坐在车内,有了斛律光带路,中间还抄了条近路。
沿途斛律光还不住朝他们介绍高昌的风土人情,问了几次是来做什么的,都被萧琨以话岔了过去。
项弦注意到斛律光后颈有一个明显的弧月刺青,怀疑他是什么组织的成员,正思考时,萧琨却拍了拍他。
“我看看,”萧琨示意项弦转过头,端详他脸上的血痕,说,“让潮生给你医治。”
“晚上再说。”项弦已感觉不到痛,那一刀只浅浅划破了皮肤,渗出的血液也早已止住。
潮生已大致恢复了,对一名常居于白玉宫的仙人而言,红尘间的污秽令他深觉震撼,斛律光又朝他解释了阿布热母子曾在天山、庭州、乃至于阗地区流窜作案之事,手段之残忍远超凡人想象,所以无论如何,他也要杀了他们。
阿布热的头颅被装在一个包袱里一晃一晃,断掉的短弯刀也被收进鞘内。
“这把刀是我爹留给我的,”斛律光说,“用来杀坏人,一刀就能切下他的头。”
“哦哦!”潮生赞叹了几句,“真了不起啊!”
项弦才想起,斛律光的刀虽号称削铁如泥,在萧琨的森罗刀面前却犹如纸糊一般。
“怎么办?”项弦小声问。
“我不知道。”萧琨又想到,还得赔斛律光的刀,兵器对武人来说,比性命还重要,“你能修?”
项弦十分为难:“我……试试罢。我的意思是,让他跟着咱们多久?”
萧琨也很难下决定,斛律光虽身手极佳,却是个凡人,关键以这样的方式相识,尴尬劲还没过,而看他对潮生那态度,会不会……
傍晚时,天边滚滚红云,犹如烈焰之海,高昌城到了。
此地是西域至为繁华之城,拥有千年的悠久历史,一千年前汉宣帝在位时被称作车师,北凉年间则归属于柔然,隋时被突厥人占领,到得唐时,再次归于天可汗李世民统领之下,唐灭后,回鹘人来到此地,以高昌城为都,建立了囊括庭州、于阗、哈密力等地的西域政权。
千年风霜,诸族来了又去,晚霞温柔地映照着时光下的高昌,来到城墙前时,仿佛隔着夯土与巨石,伸手便可触及一千年前的世界。
“什么时候宋才能像大汉一般,”项弦感慨道,“至不济学学李唐也好。”
萧琨很想说几句,但涉及国家之争,说不得又得吵起来,只得拍拍他的肩,意义复杂地使了个眼神。
高昌城建立于觉罗湖畔,湖泊以觉罗塔格山积雪流下形成,天幕下的山峦雪顶与白色的天空近乎同为一色。觉罗巨湖之畔,绿意盎然,沃野千里。进入盆地后就渐渐变得凉爽下来,到得夜间,甚至颇有寒意。
城中房屋以岩石垒就,大多为平顶两层,诸多民居以回字形分布,围绕着八道巨大的水渠,岩房外张挂着红、蓝与灰绿色的布蓬,街道与室外,屋顶则种满了颜色鲜艳的花。
“咱们先去客栈。”斛律光说。
“行。”萧琨与项弦异口同声道。
萧琨知道斛律光希望一尽地主之谊,便恭敬不如从命,听他的安排了。高昌城乃丝绸之路上西域第一大城,城内多为昭武九姓的胡人,更有色目人、回鹘人与汉人,城中远远还能看见不少混杂而立的寺庙。
高昌的住民对人的外貌已见怪不怪,对他们这辆豪华的马车倒表现出了好奇,然而斛律光一出现,便听见了不少喊声。
斛律光应了,手上不停,依旧认真赶车。
“她们在喊什么?”项弦问。
“喊‘白驹儿’。”斛律光笑着答道。
外头欢声笑语,项弦揭开车帘朝外看,只见几名回鹘女子追上车,伸手要将斛律光拉下来,喊着回鹘语,想必要拉他下去玩。
斛律光忙以回鹘语对答,猜测意思是有朋友同行。
斛律光加快速度,甩开回鹘女,飞也似的将车赶走了。
“到了!”斛律光跳下马车,以回鹘语呼唤店家,项弦示意乌英纵,乌英纵便去办理住店等事宜。高昌的客栈占地非常辽阔,乃白石所建起,后院还有大大小小的诸多水池与蒸浴房。
“这一路上当真麻烦你了,兄弟。”萧琨朝斛律光诚恳道谢。
“不麻烦,不麻烦!”斛律光忙道,“我陪你抓鱼,潮生,来。”
“不要乱动客栈里的东西。”项弦制止潮生。
“我只是看看。”潮生经历了许多第一次,每天都充满新鲜感,对环境充满了好奇,此时正在客栈中庭的水池边,看里头的锦鲤。
萧琨本想暗示斛律光,今天要么就到这儿,斛律光却为他们收好车,牵走马,要了三间天井东侧二楼的上房,自己也住了进来。
“我看一时半会儿,他不会走了,”项弦朝萧琨说,“先这样罢。”
回到房中,项弦已累得不行,宽衣解带,乌英纵去安排晚饭,斛律光几乎是登时找到机会,二话不说已经把潮生带走了。
很快,外头又有人来了,是个小男孩儿,喊着回鹘语,想必是找斛律光的,一迭声地说着某个称呼,萧琨已在一路上听过许多次。只见小男孩儿送来一方手帕,却被客栈老板打发了。
“怎么?”萧琨问。
客栈老板说:“他要替他姐姐,送东西给白驹儿。”
项弦:“这小子多半是个浪子,不知欠了多少情债。”
这一路上,高昌人看见斛律光,几乎要用“狂热”来形容,与他同路,说不好要被没完没了地打扰。
“明天去拜访高昌王,”萧琨说,“过后我还得往庭州走一趟。”
“你说了算。什么时候去阿克苏?”项弦换过浴袍,准备去沐浴,低头看地图,他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而克孜尔千佛洞,是此行最重要的目的。
萧琨:“就怕魔族再来,我始终怀疑他们在追踪咱们行程。”
“因为开封没有异状?”项弦说。
彼此沉默片刻,萧琨又道:“现在知道咱们真正目的地的人,只有四个,你、我、老乌和潮生。”
两人想起前事,不由得都庆幸当初没有告知善于红与郭京,敌人哪怕猜到他们在西域搜寻心灯下落,也不知具体目的地。
“那位斛律兄弟怎么办?”项弦又问。
萧琨说:“他似乎挺喜欢潮生?老乌不会做什么罢?”
“救命之恩罢。”项弦说,“老乌这人很稳重,不会出现争风吃醋拿刀子捅人的情况。”
“好罢。”萧琨决定不管他们,留给潮生自己去体会与解决,毕竟自己只是他的保护人,不是他爹。
瞎子也看得出来,斛律光一路跟着他们的目的是潮生,只是两人都没有说,潮生兴许也不知道,但乌英纵绝对感觉出来了。
“你先洗澡去,”萧琨说,“我得写给耶律大石的信。”
萧琨决定留一封信在高昌转交耶律大石,届时先办自己的事。
“大爷来玩。”项弦伸手拉萧琨。
“滚!”萧琨作势要踹,项弦便哈哈笑着,自己去沐浴。
高昌的西域浴与中原大不相同,是个突厥人传来的汗蒸室。
潮生已洗过一身尘埃,换上浴袍,在门外坐着饮水,斛律光则在一旁献殷勤,拿着冰过的甜酪给潮生吃。
项弦说:“咦?老乌呢?”
“去安排晚饭啦。”潮生答道。
项弦又“嗯”了声,打量二人,斛律光的浴袍束在腰间,裸露大部分身体以便散热,身材犹如雪豹一般,体型矫健,腿长手长,张着腿坐,不时还逗潮生笑。
斛律光常在西域活动,听过见过的笑话有许多,说起趣事时那表情活灵活现,潮生于是很喜欢他,听得入了神。
另一边,乌英纵径自去安顿马匹,吩咐晚饭。高昌城中会说汉话的人不多,唯独客栈老板能交谈,周围全在叽叽咕咕地讲回鹘语,一时令他不免心生烦闷,总觉得别的人似乎全在议论自己。
阿黄飞来,停在他肩上:“你在这儿做什么?”
乌英纵:“?”
乌英纵与阿黄对视,答道:“马还没有喂,稍后得让客栈为大伙儿洗衣,去集市上打几斤酒喝,你说我在这儿,还能做什么。”
阿黄:“老爷吩咐,别的先不管,赶紧盯着点儿,当心有人偷你的好果子吃。”
乌英纵:“……”
乌英纵正点算手头银两,闻言置之不理,片刻后心猿意马,暂停手中活计,朝客栈内间中去,待得看见潮生与斛律光坐在浴室外黄昏的庭院中,背对自己说说笑笑,心中很不是滋味。
“……平时都是老乌照顾我……”潮生说到一半,心有灵犀般回头,说:“呀,老乌来啦!”
斛律光忙拍拍长椅,说:“老乌!你好啊!”
乌英纵只得过去,坐在一侧,为潮生梳理半湿的长发,一语不发。
项弦这才进浴室去,松了口气。
乌英纵一来,大家都不说话了,气氛变得奇怪起来。
项弦不大明白人间的情爱与好感,对乌英纵而言是什么体验,他与潮生之间又是否产生了爱情,而突然从旁出现的斛律光,为何又对潮生近乎一见钟情……这是一见钟情吗?项弦很疑惑,因为潮生救了他,死而复生第一眼看见的是潮生,于是动了心?
回想起自己,项弦忽然发现,每一次在智慧剑出鞘,力竭昏迷再醒来时,看到的俱是萧琨焦急的神情,他的模样已不知不觉印进了脑海中。
“此时情绪此时天,”项弦笑着唱了起来,打破寂静,声音从浴室内传出,“无事小神仙——”
潮生:“??”
萧琨也忙完了,进得浴室内,宽衣解带:“谁的词?”
“没听过?”项弦问。
“没有。”萧琨问,“欧阳修?”
“好听,你们宋人的歌谣就是好。”斛律光称赞道。
“大晟乐府提举官,周邦彦,”项弦说,“前些年作古了。”
“白驹儿——”外头客栈老板又喊,“又有人找你来了!”
“你的名字真好听。”潮生笑着打量斛律光。
斛律光也笑着说:“他们都说我白,你觉得我白么?”说着坦然让潮生看自己的身体,还拉他的手,主动让他摸自己。
乌英纵二话不说,按住了潮生的手,不动声色道:“换衣服去,走罢。”
潮生似笑非笑,看了眼乌英纵,从斛律光身边有点不好意思地避开,侧到乌英纵怀里,乌英纵当即伸手搂住了他,仿佛一只猛兽在朝其他人宣告自己的领地。
转瞬间,已有回鹘女直接冲到浴室前找人,项弦与萧琨同时大喊。
“我们在洗澡!”项弦马上道。
萧琨手忙脚乱,四处找浴巾盖住身体。斛律光吓了一跳,喊道:“快出去!店家!怎么看门的!”
来人笑着离开,毫不羞涩,斛律光忙又朝他们道歉,将一袭黑布围在腰间充当长裙,赤脚出去,让自己的仰慕者们别再闯进来。
只见他肌肉匀称,身形高挑,五官深邃,一身皮肤像牛奶般白,被黑色布裙一映衬,更显玉树临风。
项弦扶额,萧琨无奈道:“罢了,吃饭去。”
众人回到客栈厅堂内时,见斛律光还打着赤膊,与客人解释,最后实在折腾不过来了,只得将客栈门一关,将仰慕者们挡在了外头。
“你到底招惹了多少女孩儿?”萧琨说,“我看怎么还有男的?”
“没有!真的没有!”斛律光说,“我只是帮过他们的忙,一来二去,就……唉,慢慢的你们就知道了!”
客栈内总算清静了片刻。
是夜,项弦终于又过上了久违的生活,从前与师父游历红尘时,一老一少会借宿客栈中,沈括年纪大睡得早,回房后,项弦还会再独自喝上个把时辰。现在则有了萧琨。第一场,乌英纵让店家上了瓦罐焖肉,内里以胡芦菔、葡萄干、枸杞炖就羊肉,清甜适口,又有各式烤肉与烤鱼满满一大盘,主食则是宽面。
乌英纵打来五斤西域葡萄酒,较之中原所酿,果酒显得稍酸,斛律光却似饮水般喝了不少。
“潮生,我想问你一件事,”斛律光十分小心,说,“你能为别人治病吗?”
项弦虽然暂时接受了斛律光这名朋友,却依旧带着少许提防,见斛律光一路上哄着潮生,不免多了个心眼。
只听潮生高兴地说:“许多病我都能治。”
斛律光:“我的主人生病了,病得很厉害,能不能帮他看看?”
潮生:“当然!”
项弦一时十分疑惑,改而猜测斛律光待他们如此殷勤,是为了给人看病?但“主人”又是从何说起?是受雇的主家?
“那我们说定了!”斛律光道,“明天我带你去为他治病,好么?”
项弦看了眼乌英纵,乌英纵没有回应,项弦便对此不予置评,毕竟他们习惯了给予潮生最大的尊重,从不规劝他。
到得近三更时,潮生仍旧撑不住要睡,斛律光说:“哥哥带你睡去,走。”说着就要抱潮生,乌英纵却阻住了他。
“老乌,你带潮生回房歇下,不用伺候了。”项弦说。
乌英纵便抱走了潮生。
项弦又笑着朝斛律光说:“潮生平时都由乌英纵照料,他俩向来形影不离。”同时暗示斛律光,不要拆人好事。
斛律光:“哦?他是潮生的奴隶吗?”
项弦:“什么奴隶不奴隶的,他是我们大伙儿的管家。”
萧琨则思考着,以两根手指轻轻抚摸站在桌上的阿黄,阿黄正低头啄食芝麻。萧琨摸过它几次后没被啄,于是习惯了没事动手,撮它头顶的绒毛,有时还会捋几下它毛茸茸的腹部。
斛律光看了一会儿,也伸手过来,阿黄顿时警觉地看了他一眼,散发出杀气,斛律光只得不碰它了。
“来,咱们喝酒。”项弦举杯。
“今天当真不打不相识。”萧琨举杯,与斛律光敬酒,斛律光脸上已有了几分醉意,笑着说:“喝,朋友!你当真厉害!”
项弦说:“我看看你的刀。”
斛律光取出佩刀,递给项弦,短弯刀犹如月轮般,已断成了两截。
“是我的错,出手不知轻重,毁了你的宝刀。”萧琨说。
项弦试了下刀锋,心道还能铸修,却需时日。斛律光又道:“我也看看你们的?”
萧琨将唐刀递给斛律光,斛律光欣赏了一番,啧啧称奇。萧琨说:“这是具有法术的神兵,乃神树句芒的枝条所冶,在凡人手中,兴许发挥不出威力。”
“你的呢?”斛律光问,“老爷?我听他们都叫你老爷。”
“只有老乌这么喊罢。”项弦笑道。
项弦随手将智慧剑递给他,一来斛律光没有法力;二来今天相识,既兄弟相称,虽比不上与萧琨的感情,却也是朋友,不让他看剑,就是瞧不起他了。
斛律光接过,将智慧剑抽出鞘,仔细端详了一番,智慧剑在未曾注入法力时,只是一把黑黝黝的沉铁。斛律光呼呼使了几下,挽了个剑花,说:“这剑真重,兄弟!你臂力腕力很强啊!”
“他的刀能修?”萧琨问。
“包我身上,”项弦将刀还回去,接回自己的智慧剑,说,“须得等一段时日。”
“能看看你们用法力吗?”斛律光又问。
萧琨没有拒绝他,侧握唐刀,刀锋上绿光亮起,隐约现出藤蔓环绕刀刃飞舞,斛律光顿时惊呼一声。
“实不相瞒,”萧琨说,“我们此次来西域,乃是身有重要任务。”
萧琨本想暗示,不想将斛律光卷进去,斛律光却道:“抓妖怪是罢!我懂!我能学么?”
项弦将智慧剑归鞘,又看见了剑身上那道裂纹,在夜晚的灯光下,它更明显了。
项弦:“!!!”
就在两个符文之间,剑身的侧旁。
项弦回忆起在长安的那场战斗,因为拔剑对战黑翼大鹏,所以裂纹加深了么?但仔细端详后,却说不清究竟裂纹扩大了不曾。
萧琨:“有些人不适合修行,我也不清楚,兴许与根骨有关……项弦,怎么了?”
项弦把剑归鞘,没有回答,细想着除却自己与萧琨,还有谁碰过智慧剑。
“没什么。”项弦答道。
房内,乌英纵将潮生放在榻上,正要去拿毛巾为他擦脸时,潮生却拉着他的衽不放。
乌英纵轻轻扳开潮生的手指头,将他一手放好。潮生另一手却又抓了上来,显然并未睡着。
乌英纵:“……”
潮生睁开眼,笑了起来。
乌英纵:“你在装睡?”
“想叫你进来,与你单独待会儿。”潮生脸红了,有点不好意思,侧身抱着被子,露出眼睛看乌英纵。乌英纵就像往常一般,前去宽衣解带。
“一路上困了罢。”乌英纵说。
“你不自在么?”潮生说,“今天自从到了高昌,你就不和我说话了,是我哪儿让你不高兴啦?”
“没有不自在,”乌英纵答道,“得伺候老爷与萧大人,今天很忙,顾不上你,但这是我的职责。”
潮生有点失落,他涉世尚浅,尚不知凡尘间诸多情感与话语背后的深意。
“那,咱们一起睡觉吧?”潮生又说。
乌英纵想了想,说:“你先睡,我出去看看老爷还有什么吩咐。”
“他说‘不用伺候’了,”潮生不悦道,“你陪我啊,哥哥刚才这么说的。”
乌英纵:“潮生,我不能……不能总围着你转。”这话出口时,乌英纵又觉说重了,又道:“不忙时,陪你玩没关系。”
“哦,好吧。”潮生明白到自己被嫌弃了,和衣躺下,背对乌英纵。
乌英纵身为一只猿,活了两百多年,头一次体会到这种既酸又涩的滋味,从潮生抱着白鹿脖颈那天起,他就隐隐约约察觉出了什么;到得今日斛律光拼命向潮生献殷勤,更引得他心跳一阵疾,一阵缓。
他知道潮生一定生气了,便不再出去,关上房门,躺在他身后。
潮生睁着发红的双眼,脸上还带着几分酒意,在这个西域的夜里,他终于想起昆仑来,想到皮长戈,想起自己的家,莫名的孤独感笼罩了他。
客栈厅堂内,老板架上门板,关门打烊了。项弦与萧琨、斛律光仍闲聊,问了不少西域的风土人情之事,毕竟他们接下来要在这个陌生的环境中执行任务。
斛律光想起一事,问:“今天潮生救我的时候,也是用的法术?”
“他所修习的是仙术,”萧琨答道,“与我们又不一样,昆仑的仙人,是不老不死的,与天地同寿。”
斛律光若有所思,点了点头。萧琨又说:“那位乌英纵大哥,也是一般的修行者,可活数百甚至上千年。”
萧琨也是以一种隐晦的暗示提醒了斛律光,潮生的生命是无止尽的,可以说与神州相当,身为凡人,最好克制自己,不要胡思乱想。至于斛律光是否能听懂,就不关他的事了。
“项弦?”萧琨又问。
“嗯。”项弦恢复自若,决定过后再细看,说,“斛律兄弟家住何方?”
“我出生在姑墨,”斛律光答道,“却已经许多年不曾回去了。”
“阿克苏。”萧琨朝项弦说。
项弦点了点头,正是他们的目的地。斛律光又问:“你们要找的妖怪在哪儿?有消息么?”
萧琨颇有点头疼,他承认斛律光是个热心肠的好小伙子,可招揽他又不合适,只得答道:“现在还不确定。”
斛律光说:“明天我进宫去,帮你们问问,需要什么线索?”
萧琨:“你是王宫的人?”
斛律光:“我认识王陛下呢!”
“明天再说罢。”项弦现在心情很复杂。斛律光知道他们尚未商量清楚,便点了点头,离开案前。
萧琨心想:终于去睡了,这小子多半也累了,经历过死而复生,只不知是什么样的心情。
“我不想把他卷进来。”萧琨说。
“我也不想,”项弦说,“得明明白白,朝他告别。他是个好人。”
两人刚对话一句,斛律光却又回来了,显然去洗了把脸,复又坐下,说:“喝!继续喝!”
项弦与萧琨无语,但斛律光十分健谈,说说笑笑,渐渐地,项弦竟感觉到他希望结交朋友的一番真情。到得后半夜时,斛律光又解下自己的五弦琵琶,小声弹唱。项弦不似萧琨般严肃,带着酒意摸过去,教他弹奏宋曲,唱了不少词与他听。
萧琨则喝得有点多,葡萄酒后劲不小,他在地上和衣而卧,已睡着了。到得清晨时,三人都没有回房,斛律光趴在案上,项弦则倚在石柱一侧低着头,萧琨枕在项弦大腿上,睡得不省人事。
客栈老板开门,开始做生意了,项弦猛然惊醒,摇起萧琨,天已蒙蒙亮。
萧琨起身去洗漱,今日他们还要去拜访高昌王,虽然目标是阿克苏地区,但近乎整个西域名义上都在高昌回鹘的统治之下,在对方的国境中活动,无论如何得知会国王一声。外加高昌与西夏、辽错综复杂的关系,如今耶律大石更进入对方国土,显然是得到了高昌回鹘的默许,萧琨便更需要前去面见,打听消息。
高昌的大街小巷两侧,店铺与民居尚未开门。项弦与萧琨到得王宫外,递出了文书。
萧琨:“太早了罢?”
项弦:“对国王而言,已不早了。阿黄,你进去看看国王起床了不曾。”
阿黄:“我又认不得高昌王什么模样。”
项弦戳了下阿黄的肚皮,阿黄不情不愿,只得飞去为他们打探消息。
按宋的规矩,这个时候大臣们也该上朝了,道君皇帝不问朝政,日日春宵苦短日高起,太子赵桓却是天不亮就在殿内与群臣议事。
果然,不片刻便有卫兵出外,说道:“王陛下请两位入内稍等。”
客栈内,潮生睡了一夜,又习惯性地转过去,抱住了乌英纵。
他做了一个奇特的梦——自己被巨大的白猿纳入怀中,猿猴的毛发看似柔和,细摸起来却显得粗糙,当他与白猿完全接触时,竟是忍不住地全身战栗。
白猿以它的四肢搂抱,庞大的身体近乎将潮生完全覆盖,毛发与他的肌肤相蹭,犹如以自己灼热的兽躯裹住了潮生。潮生在环抱中无处可去,与它相拥,舒展四肢时全身无一处不感受到随时随地的包覆与刺激感。
惬意排山倒海般涌来,从脚心涌向胸膛,潮生颤抖不休,又充满了迷恋。只有一个词能形容——开花。
就像花朵舒展一般,某种神秘的力量正在他的体内绽放,即将突破重重阻碍而释出。
接着,潮生醒了。
他被乌英纵搂在怀中,乌英纵依旧保持着成年男子的身形,抱着他睡。
潮生屏住呼吸,一脸茫然,把大腿从乌英纵腰间挪下来,还下意识地摸摸自己头顶。
没有开花,潮生看了眼镜子,继而小心地去换下衣物。
乌英纵睁开双眼,听见斛律光在外头的声音。
“你醒了?潮生!”
“嗯。”潮生穿好衣服,正在前厅喝水。
“来!”斛律光说,“我带你去见我的主人……”
乌英纵不再装睡,火速起身道:“潮生?”
“你……”潮生环顾四周,说,“哥哥们不在,你要先忙么?”
乌英纵不悦道:“我怎么能让你自己出去乱逛?”
斛律光说:“我会照看好他!”
乌英纵:“不行。”
项弦与萧琨离开,乌英纵不能任由潮生被斛律光带走,简单收拾后跟在潮生身后,潮生看了乌英纵一眼,没说什么,只低头与斛律光走在前面。
斛律光醒了酒,又恢复那阳光灿烂的性情,吹着口哨在前面领路,时不时还摘片树叶,说:“那咱们一起去!待会儿有好吃的早饭,咱们走。”
项弦与萧琨在外递交文书,被引进王宫之中。
“哟,”项弦说,“高昌王挺有钱。”
“那当然,”萧琨说,“这是丝绸之路的重要继点,光是收商税,每年银两就论百万计。总算也轮到你当一次土包子了。”
项弦笑了起来,倒不是没见过富贵气象,只是高昌的繁华风格显得很不一样。
高昌王宫较之大宋,气派自然不及,占地也不大,近开封城内的王府规模,连高俅、蔡京等人的府邸亦比不上。但毕竟豪富数百年,建筑用料显得相当考究,整座宫殿以白石砌成,随处可见青金石、蓝红宝石等镶嵌,以及自丝绸之路而来的古画与黄铜制品摆设。
大内总管得了文书,亲自来迎,二人虽非正式使节,萧琨的官私两面印,却同时代表了大宋与大辽,不能不认真对待。
“王陛下已经醒了,却仍需梳洗,”高昌的宫廷总管一口汉话十分流利,说,“两位请先用早饭。”
萧琨随意用了些,只见端上来的是西域惯饮的奶茶、炸撒子与面饼,夹着血一般腌制的天山红花酱一起吃,又有烤制的小鹌鹑。
项弦:“这想必是西域风情的早饭了。”
萧琨:“吃不惯。”
萧琨有时也不明白项弦,什么口味都合适,在食物上就像潮生一般,但凡能入口的都想尝尝。
不片刻,又有胡女前来,说道:“王陛下有请两位远道而来的贵客。”
内廷主管便将两人交给胡姬,胡姬带着他们穿过数条走廊,前往王宫深处。宫中绿意盎然,随处可见拱柱、石连廊结构,较之宋地的漆木深院,这里采光极好,成群鸟儿于花园内啁啾欢唱。
鸟儿们众星捧月般围拱着中间的阿黄,分工明确,唱歌,衔花儿,还为它温柔梳理毛发。
路过花园时,项弦吹了声口哨,阿黄当即飞回,鸟儿们也呼啦一声散了。
“就说怎么半天不见你回来。”项弦低声说。
阿黄不回答,瞪大眼睛,一副没事鸟模样,四处张望。
“再装得像点儿?”项弦说。
胡女以为他俩在私下交谈,不时回头看二人,猜测起萧琨与项弦这俩俊男的来头,眼里带着盈盈笑意。
“哎。”项弦手肘动了动萧琨,示意他看。
“别胡说八道。”萧琨道。
“我只说了个‘哎’,”项弦道,“怎么就胡说八道了?”
侍从将回廊尽头大间的房门完全推开,内里铺设着镏金的红蓝间色地毯,墙上有一幅充满异域风情的美男子画像。
画像前,一张胡床上坐着一名身材魁梧的中年人,穿着高昌长袍,虽无王冠与配饰,却自然而然地有股王者气势。
一旁则设了软椅,椅上坐着一名老者,老者双手拄着沉木拐,望向项弦与萧琨。
“这位是西域各族的主人,高昌之王,毕拉格陛下,以及他智慧的宰相,埃隆大人。”胡姬说。
项弦会意,看了眼萧琨,朝高昌王与宰相介绍道:
“这位是来自东方神州世界,大宋与大辽的,唯一大驱魔师,昆仑山森罗万象刀的持有者,他腰间盘着一条黑龙,双目能射风雷,两手能放冰霜与闪电,被称为‘无所不能的萧琨’,萧大人。”
萧琨:“……”
“你不要逼我在一国之君面前动手揍你。”萧琨小声客气地说。
项弦诚恳道:“以及他忠诚的属下,驱魔司副使项弦。”
胡姬正要翻译,毕拉格却仿佛出了一口痛苦的气,指向萧琨,以生硬的汉语说:“我知道你,太子少师。耶律大石正在寻找你的下落。”
宰相埃隆也道:“谢谢你,康姬,你可以下去了。”
那胡姬轻笑,觉得项弦很有意思,眉目传情,从他们身畔经过,告退。
“那么,无所不能的萧琨与他的属下,”毕拉格说,“为高昌带来了什么消息?”
埃隆做了个动作,卫士便搬来低矮的软椅与案几,请两人入座。
萧琨在不提及过多秘密的前提下,尽可能地朝毕拉格解释了他们到西域来的原因,高昌王与宰相认真地听着,丝毫没有因为年轻而轻视他们。
毕拉格答道:“辽国已被靺鞨的女真人所攻陷,不久前耶律大石将军派出信使,朝高昌借兵,如今他正在庭州等待。”
项弦说:“我们不介入凡间争战,当下所面对的,是所有国家共同的存亡问题。”
“中原诸国,正在面临一场有史以来至为猛烈的考验,”萧琨说,“浩劫即将到来,我们在寻求解决之道。”
说毕,萧琨解下自己的腰坠,里面喷发出滚滚黑气,说:“‘魔’已现身,我们在中原的成都、大宋都城开封,都有过短暂的交手。”
毕拉格答道:“高昌古老的故事里,提到过毁灭一切的‘魔’,它们不止一个,俱是存在于大地深处的恶种,以生灵的怨恨与戾气为食。杀戮将令它得到滋养,不断壮大,在合适的时机破土而出,吞噬整个世界。”
项弦相当意外:“您知道很多嘛。”
萧琨带着少许疑惑,魔不止一个?这与驱魔司的记载相悖,但高昌所流传的多半是传说,不足考据。
埃隆答道:“多年前,中土大唐已因天魔肆虐,酿成没落之祸,唐帝最终朝回鹘借兵,才解决国患,高昌也保留了不少你们中原兴衰的历史。”
萧琨:“那么就不需再多费唇舌了,项弦已说过,我们是驱魔师,本职正是驱散魔气,击溃天魔。”
毕拉格自出现后便现出疲态,此时却目光如炬,与萧琨对视,萧琨眼中则蓝光一闪,双目颜色变得更浅了,犹如光华流转的海蓝宝石般。
毕拉格说:“我年纪大了,又有顽疾在身,有什么是能为你们做的呢?”
萧琨说:“我带来一封信,需要转交给耶律大石将军,同时想知道您对辽的态度。除此之外,未来的一个月内,我们还将前往阿克苏地区,希望得到适度的通融。”
毕拉格没有正面回答第一个问题,说道:“姑墨城自七年前起,大维齐尔黎尔满身畔来了一名谋臣后,便常常违抗高昌的命令,他们在于阗、库车一带豢养私军,正好你们来了,将动身前往阿克苏,既号称‘无所不能’,就请为我查明,黎尔满与他的谋臣在天山南麓,究竟想做什么。”
“可能的话,”宰相埃隆接续道,“请无所不能的萧大人,将黎尔满的头为王陛下带回来。”
“这……”项弦已大致明白了经过,虽不知这位维齐尔的职位,却依稀能猜到地方诸侯正在招兵买马,预备造反,而高昌王毕拉格忍了很久,正好两人送上门。
萧琨沉默片刻后说:“可以。”
“办成此事后,”埃隆适时地说,“两位将是高昌永远的朋友。”
萧琨只是淡淡地“嗯”了声。项弦则始终没有回答,看完毕拉格,又打量他身后的画像,挂在王宫中的画像上是一名衣着华贵的回鹘美男子,手上戴着红绿宝石戒指,面容冷峻,眉毛粗犷,充满了贵气。
项弦又看毕拉格,起初怀疑是这位王年轻时的绘像,但从五官与鼻形上,又觉得不像,想必是王族的某一任祖先。
“王陛下会令人为你们安排前往阿克苏。”埃隆起身,项弦与萧琨知道要送客了。
只听毕拉格又问了埃隆一句话,埃隆答了,朝他们说:“还会为你们派出一名向导。”
就在此时,后殿门帘掀开,进来一名青年,兴奋地说着回鹘语,快步到得毕拉格面前,单膝跪地行礼。
听到那声音时,萧琨与项弦吓了一跳。
“斛律光?”
“你们怎么在这里?”来人正是斛律光,与此同时,斛律光还朝门帘后说:“来,快进来!”
潮生探出头,好奇地左看右看。
斛律光还在朝毕拉格解释,他的语速飞快,声音又明亮,犹如一大筐珍珠哗啦啦地倒下来。毕拉格说:“等等,你吵得我头都疼了,还有客人!白驹儿!”
萧琨当即猜到发生了什么,说:“潮生?”
潮生与乌英纵也进来了。
“这儿是王宫吗?”潮生问。
潮生正在打量四周,而斛律光还在朝毕拉格一边比画,一边解释,埃隆露出了困惑的表情,毕拉格则连连点头,示意自己在听。
“别乱碰他们的东西。”项弦生怕潮生又闯祸。
毕拉格看了他们一眼,充满威严地以手指朝项弦一点,示意不要约束潮生。
“我有严重的头风病,”毕拉格听完斛律光的解释,朝侧旁挪了下,腾出位置,问,“小朋友,你是名医?来,过来。”
“你是皇帝吗?”潮生说,“和别的皇帝不大一样啊,我可以帮你试试。”
毕拉格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大笑起来,说:“你还见过哪些皇帝?”
毕拉格面对项弦与萧琨时很严肃,看到潮生时,却变得十分亲切,朝他招手说:“来,过来,你又是谁?”
乌英纵正拿不定主意是否跟过去,项弦却示意没关系。
潮生走上王榻前,埃隆与毕拉格都没有吩咐卫士,显然不认为一名少年郎有危险。
“你先躺下。”潮生示意毕拉格枕在他的腿上。
萧琨本想告退,但见此情形便又坐下了,开始喝茶。一时殿内无话,寂静无比。
潮生为他把脉,说:“你就是思虑太重了,小时又着了凉,所以头风。”
毕拉格眯着眼,说:“是的,你医术了得,一眼就看出来了。管这么大的国土,不是轻松事。”
潮生右手扶着毕拉格头顶天灵盖处,左手则焕发出绿光,按在他的左耳上。
“你是斛律光的爹吗?”潮生问。
毕拉格没有回答,反而说道:“他小名唤白驹儿,你看他白不白?”
潮生笑道:“人生一世间,如白驹过隙。应当也不是白的缘故罢?”
斛律光听到这话时十分高兴:“对!潮生!你懂我!”
“不错,我见他跑得快,就给他起了这名字,他是我买来的女奴所生。”毕拉格笑着说,“库拔的商人带来了怀孕的女奴,在乌孙古道上将她卖给了柔然后代斛律氏,高昌收服斛律后,这个家族又将女奴与襁褓中的孩子献给了我。所以,他是我的奴隶。”
“奴隶是什么?”潮生问。
“奴隶就是……”毕拉格自己也很难解释,“你可以理解为,你抓回来的人,他一辈子就必须对你忠诚。”
项弦望向斛律光,斛律光则跪坐在一侧,对毕拉格谈论自己的身世显得很坦然。
“喜欢他吗?”毕拉格又笑道,“我想这天底下的人,就没有不喜欢他的,我将他送给你?”
“不,”潮生马上道,“他是人,不是东西。来,转头,换另一边耳朵。”
“是不喜欢,还是不好意思收下?你叫什么名字?”毕拉格又问。
“我叫李潮生,”潮生说,“在昆仑山修行。”
“昆仑山啊,”毕拉格说,“我知道,那儿也是个好地方,西王母的居所。”
潮生:“哇,你知道得真多!我在用青木之力治疗你,感觉怎么样?”
“很舒服。”毕拉格说完这句后就安静了,不片刻,居然打起了鼾。
埃隆眼中现出激动与欣喜,做了个“嘘”的动作。片刻后,潮生轻轻地把毕拉格颈部放下,为他垫了个软枕,说:“好啦。”
埃隆起身,拄着拐,做了个“请”的动作,将他们请到殿外,同时吩咐人摆茶与点心。
“王陛下受头风困扰多年,”埃隆朝潮生赞赏道,“小先生医术高超,根治是不能了,能让他好好睡一觉,已是老天眷顾。”
“不打紧,”潮生说,“应当能好吧?只要别再去太寒冷的地方,少喝酒就行。”
斛律光站在宰相埃隆身后,乌英纵则站在项弦与萧琨身后服侍。
萧琨看了斛律光一眼,斛律光于是主动解释道:“我的身份其实是奴隶,对不起,先前没有朝你们细说。”
“没关系。”项弦摆手。
埃隆适时出言道:“斛律光是好孩子,从小在宫内就跑着干活,任劳任怨。这次前往阿克苏,陛下本想将他派给你们当向导,也可协助你们刺杀大维齐尔。”
萧琨点了点头,寻思着是否朝高昌王将斛律光买下来,再还他自由,但看斛律光虽然身为奴隶,却不如何在乎这重身份。
不片刻,内里传来声音,“砰”一声,毕拉格竟是抬腿踹开了大门,继而哈哈大笑,像个疯子般跑了出来,以回鹘语大叫大喊。
毕拉格激动地抱住了潮生,以大胡子在他脸上狠狠摩挲了几下,继而又快步穿过回廊。
“陛下说,他的头风病好了!”斛律光说。
胡姬们纷纷出来,簇拥着毕拉格,毕拉格竟是兴奋得无以言表,在大太阳下不停转圈,跳起了胡旋。一群不知道哪儿来的乐师火速出现,鼓弦齐鸣,围着他开始奏乐。
项弦:“……”
萧琨:“…………”
“李潮生!”毕拉格来到花园一侧,说,“我先将白驹儿送给你作答谢,以后他是你的了,今天我还有厚礼要给你!”
是日,埃隆亲自带着数名官员前来,到得客栈内,又有大群胡姬与礼物,堆满了厅堂。
“还不知道小先生喜欢什么,”埃隆说,“准备了一些宝石。”
一名卫队长提着箱子,朝他们出示,手里抓起里面的无数宝石,哗啦啦地倾泻回去。
“不不!”潮生说,“太贵重啦!不行。”
项弦:“他喜欢对联,你们找不到的,宝石还是收回去罢。”
斛律光说:“你治好了王陛下,潮生,这一点也不贵重!”
萧琨一脸无奈地看着此情此景。埃隆又说:“这十二名胡姬与一个乐队,是王陛下赠予小先生……”
“不不,”萧琨回过神,说,“决计不收!”
萧琨根本无法想象自己一行人去驱魔,身后还跟着十二名舞姬与一整个乐队,载歌载舞的景象。
“潮生!”项弦被折腾得头昏脑胀,说,“快来拒绝,把他们退回去!”
潮生好说歹说,终于婉拒了礼物。埃隆又召来高昌的医师,仔细问清了毕拉格后续要如何保养身体,潮生说:“我们很快又会回高昌,到时我会再看看皇帝的情况。别担心,他能活很久。”
“这是斛律光的身契。”埃隆又拿来一个匣子,里面是回鹘文与柔然文两种文字写就的身契,潮生忙道:“他不是东西,他是人,不能这样!”
斛律光现出了复杂的表情,似乎很紧张,又带着点落寞。乌英纵看见这一幕,顿时眼神变得复杂起来,走到一旁。
项弦终于看不下去了,过来接了匣子,示意潮生他来处理。
“我和你换,”项弦快速解决了眼前的一团乱麻,说,“我把老乌送你,你把斛律光送我。”
众人顿时忍不住都笑了起来,项弦把乌英纵推给潮生,说:“从今天起,老乌是你的了。”
“老爷!”乌英纵满脸通红,他当然知道项弦不会把自己“送人”,不过是撮合之意。
“谢谢,白驹儿以后就是我们的人了。”项弦又朝埃隆道谢,接着,取出那张身契,打了个响指,手中迸发出跃动的火苗。
项弦:“你自由了。”
斛律光:“!!!”
斛律光顿时无所适从,埃隆但笑不语,毕竟赠予了潮生,自然任由他处置。
埃隆又道:“王陛下还为各位准备了高昌的名马,请小先生一定收下。”
潮生说:“这个应当没关系吧?”
萧琨:“可以,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埃隆马上正色恭听,萧琨取出信件,说:“耶律大石若再有信使前来,请替我转交;来时的马车停在客栈院外,不知能否替我们送回开封?”
埃隆自然一口答应。又足足热闹了将近一个时辰,客栈内一应人等才散了。
“是不是得出发了?”项弦说。
乌英纵回过神,说:“我去检查他们送的马匹。”
项弦:“现在你是潮生的人了,让斛律光去。”
乌英纵:“这……”
潮生朝乌英纵说:“你是我的人了,不对,你是我的猴……我的猿。”
项弦:“你继续享用他罢,就这样。”
萧琨近乎忍无可忍,说:“你们在说什么?!”
萧琨万万未料有此变数,队伍里莫名其妙又多了个人。但经过短暂的商量后,他们改变了主意,决定让斛律光随行,他虽未修习法术,武艺与身手却也算高强,自保应当问题不大,且熟悉环境,有他带路能减少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项弦背着智慧剑,在客栈中庭前与萧琨小声交谈。
“只怕他跟着咱们,丢了性命。”项弦说。
萧琨答道:“老乌再照看一个人,问题不大。”
斛律光又来了。
“我以后是您的人了,”斛律光朝项弦诚恳道,“老爷,您可以随时吩咐我,我一定每天跑着干活。”
“你已经自由啦,”潮生从乌英纵处得知了奴隶的真正意义,解释道,“项弦把你的契约烧掉了!”
“但我还是奴隶,”斛律光正色道,“我会照顾好大伙儿。”
他又朝项弦说:“老爷烧了我的身契,烧不掉我的心契。”
项弦一手覆额,不想再听下去。
“走罢,”萧琨只得说,“尽快出发。”
于是事情就这样,在各方的共同努力之下,变得越来越复杂了。
第34章 梨城
萧琨看见高昌王毕拉格为他们准备的坐骑时,明白到头风病确实困扰这位西域王很久了——为了答谢潮生的妙手回春,毕拉格送了他们五匹乌孙的汗血宝马,清一色暗红无杂色,俱是高头大马。
当年辽景宗为了购买一对汗血宝马,不惜耗帛四百、银二万两,换句话说,他们正骑着不下五万两白银在大漠上驰骋。
“骑马颠吗?”斛律光问潮生,“要么过来,我带你?”
“哎!”项弦朝斛律光说,“谁才是你的老爷?”
“啊!是!”斛律光回过神,双腿一夹马腹,追上项弦,留下乌英纵与潮生落在后头。
“它很温顺呢。”潮生摸摸马头,自言自语道。他从未自己骑乘,离开昆仑后不是项弦就是萧琨,或乌英纵带他,上了马背后,他的坐骑赫然是最听话的。
“这马儿待得路过高昌,还得还回去。”萧琨越过他们,追上项弦与斛律光,说,“骑得起,养不起。”
“放心吧!”潮生说,“这段时间里,我来负责喂它们。”
乌英纵与潮生并肩驰骋,潮生望向乌英纵,乌英纵说:“自己骑马好玩么?”
“还行。”潮生说。
“不想骑了就过来,”乌英纵心中一动,又说,“我带你。”
“现在吧。”潮生说。
乌英纵便靠近他,伸出手,潮生借力跃过,落在他身后,抱着他的腰。与乌英纵耳鬓厮磨会上瘾,今早缺了搂搂抱抱,导致潮生总觉得有点空虚,现在一抱上,心情霎时就好了。
另一边,项弦支走斛律光,萧琨却不舒服了,只见项弦一骑当先,斛律光紧随其后,老爷长老爷短的。
“这是我第一次骑这么快的马!”项弦朝萧琨说。
萧琨打量斛律光,项弦朝他眨眼,笑了笑,又朝斛律光道:“你到前面去带路。”
“是,老爷!”斛律光开始带路,领着他们沿高昌古道南下,绕过天山的最东麓,再取道往西,途经库尔勒,进入阿克苏一带。汗血宝马行进犹如疾风,且全速行进时竟不颠簸,悄无声息,平稳如驭龙,是真正的日行千里。
数人驰骋,穿过大片的草原,朝着天山行进,四周开始有了绿意,胡杨林在天际线上现出身影,天山的融雪之水滋润了广袤的荒地。
西域地广人稀,大部分区域都是无人区。
“咱们快要进牧区了,”斛律光回转说,“沿着古道再走上一天半,就能看见博湖。”
阿黄飞离众人,又不知去了何处。项弦与萧琨并行而驰,项弦难得认真起来,开口朝斛律光说:“兄弟,这次我们往阿克苏去,乃是秘密。”
“我知道!”斛律光虽心直口快,却终究明白有些话需要保密。
萧琨在呼呼的风声里说:“你没有法力,万一遇上敌人,千万不可强出头。”
斛律光问:“我能学吗?我会认真刻苦地学!”
项弦:“很难,一时半会儿也办不到,以后兴许会慢慢地教你。”
今日项弦与萧琨简单讨论过,他们在西域这段时间内,确实需要斛律光这名向导,至于回到中原后,如何安置他是个大问题,何况斛律光离开高昌兴许也不习惯,届时一切尘埃落定后,不如让他以自由人身份依旧留在高昌。
“你今年多大了?”萧琨竟还忘了问他的年岁。
“萧大人,我今年廿六了。”斛律光说,“你们呢?”
萧琨较斛律光小了一岁,项弦则比他小了三岁,但结识两天后,队伍里对他的看法是一致的——斛律光这人很纯粹。
他的心思都写在脸上,让他做什么,二话不说,从来不提异议,被教训了也不生气,真正做到了像埃隆所言的“跑着干活”。
项弦:“敌人们都会法术,一旦展开无差别的轰击,你须得第一时间撤离,保护好自己。”
“我知道,”斛律光答道,“我见过那些来高昌耍蛇的!”
萧琨:“我们不耍蛇。”
斛律光:“还有一名法力高强的仙师,能将自己的头砍下来,放到匣子里。”
项弦:“这倒有意思,匣子被偷了?这位仙师该不会叫倏忽罢?”
萧琨费尽口舌,努力朝他解释,那些人是变戏法的,驱魔师则完全不一样,奈何斛律光认知难以改变,最后萧琨只得与他约法三章,有危险第一时间要保护好自己。
“随他罢,”项弦说,“反正潮生也能救活。”
萧琨:“他是好人,我不想他受伤……你又做什么?”
项弦在奔马中不断朝萧琨靠近,几次朝他伸手,两匹马快贴在一起。
“哥哥捎我,”项弦初时骑好马的新鲜劲过了,又见乌英纵与潮生共乘不亦乐乎,说,“兄弟正想与你亲热亲热。”
萧琨:“你连骑马也懒?!老爷!”
项弦已觑到机会,飞身跃过,稳稳当当落在萧琨身后马背上,汗血宝马多载个人,毫无影响,项弦正好自己不必再控马,抱着萧琨的腰,伏在他身后打瞌睡。
萧琨:“……”
阿黄飞回,说:“前头有个巨湖,我们快到了。”
“到了!”斛律光说,“那儿就是博湖!”
傍晚时,他们抵达博湖最东岸。斛律光扎营牵马,乌英纵生火预备食物,潮生则在有水的区域施放法术,顿时仙气盎然,地面长出了诸多奇花异草,汗血马纷纷围过来,低头吃草。
“这就是你的仙术。”斛律光站在一旁,眼里俱是赞赏的神色。
“嗯。”潮生解释道,“但要土壤合适,附近有水源,才能催动花朵生长。”
两人一起看着马儿,斛律光又说:“这只是公的,其它是母的,你看。”
“咦?”潮生与斛律光一起看其中一匹马的马腹,潮生震惊了,说,“马儿……居然这么……?”
斛律光说:“现下还不是发性的时候,再过两个月,它就会……”
“不要教他奇怪的事。”乌英纵这一路上心情好了不少。
斛律光忙告罪,又问潮生岁数,得知他比自己小了九岁,便没有再提,项弦又招手喊他过去,示意他不要打扰乌英纵与潮生,派了他点事儿让他去生火、接水,预备做饭。
斛律光再没心眼也看出来了——他们不想自己与潮生走得太近,而乌英纵则始终一脸防备,便识趣前去打水。
阿黄回来了,还带来一只小巧的翠鸟,一起落在乌英纵肩上。乌英纵正准备食物,潮生则在营地一侧与马儿们小声说话,搂着它们的脖颈,为它们挨个起名字,马儿们主动围过来,纷纷把头凑到潮生手上让他摸,像极了在争宠。
阿黄舒展翅膀,伸了个懒腰,说:“我要吃馕,拿馕来,管家。”
乌英纵:“你每次都只吃上头的芝麻,浪费。这是谁?”
“不认识,”阿黄说,“路上一直跟我后头。”
翠鸟啾了声。
乌英纵取出一块满是芝麻的馕放在石上,让阿黄与那翠鸟啄着当零食吃。乌英纵这几日显然心不在焉,眼睛盯着不远处的潮生,时而需要将视线投向项弦,以免他喊自己没听见,时而又要注意斛律光的动向,看他在做什么。
“那厮对你的仙果没什么想法,”阿黄说,“别疑神疑鬼。”
乌英纵被说破心事,顿时不自在起来,答道:“没有的事,莫要胡说八道。”
阿黄啄了点芝麻,喂给那翠鸟,这个主动示好之举,当即令翠鸟高兴得不行,吃的也不要了,凑过来用喙为它梳理颈上的毛。
乌英纵望向潮生,又想起他搂着白鹿那时,与当下他搂马脖子的情景很像。
“你该不会是连马的醋也要吃?”阿黄说。
“再阴阳怪气,馕就没有了。”乌英纵警告道,眼睛却时刻看着远处潮生,嘴上问阿黄:“你又怎么知道?”
阿黄答道:“喜欢一个人,随时随地,必然会看对方。斛律光虽然待潮生好,却不会时时偷看他。”
营地另一边,萧琨正看着认真做法宝的项弦,视线仿佛不愿离开他片刻。
“你把事情搞得太复杂了,”萧琨说,“让潮生烧掉斛律光的卖身契,还他自由,不就完了?”
项弦小声答道:“这事儿其实与斛律光没半点关系,你误会了;是我想让老乌有个理由,能去昆仑,否则跟着咱们一辈子,有什么出路?”
萧琨马上就明白了,项弦虽嘴上从未表示出对乌英纵的关怀,内心却很希望他能获得一桩机缘,修成仙身,至不济,成为灵兽也好。
项弦用买来的材料拼法宝,与萧琨盘膝而坐。
“难吗?”萧琨观察项弦脸色,问。
“不难,”项弦说,“但材料不够,只能做两个。”
“我看看?”萧琨的目光终于转到法宝上,说,“不用做得这么漂亮,太精美了。”
项弦说:“先这样罢,阿黄!借你嘴用下。”
项弦以缠金丝工艺做了一只蜻蜓与一只凤蝶,阿黄飞来,以坚硬的鸟喙为项弦咬断金线。
萧琨拿到了蜻蜓,端详片刻,项弦说:“应声虫的眼睛是宝石,朝它注入灵力,一侧亮起时,便能通话。”
萧琨走开几步,说:“听得见么?”
应声虫发出奇怪的声音,依稀能辨认出萧琨的声线。
“太好了!”萧琨再走出几步,说,“你试试?”
项弦示意他回来,说:“这等法宝会受天地脉流动干扰,在沙暴与大雪、暴雨时容易失效。”
“不打紧,”萧琨答道,“平时无碍就行。”
“还有一个用法。”项弦拿着凤蝶,摊开手掌,金丝凤蝶便翩翩起飞,飞向湖畔的乌英纵与潮生,轻巧停在了乌英纵身后,这时三人在营火前,乌英纵开始做晚饭,斛律光在旁帮忙。
萧琨当即明白了,应声虫还能窃听!只见蜻蜓祖母绿的双目亮起,传来乌英纵与潮生、斛律光的对话。
“老乌,你要去潮生的家么?”斛律光正问长问短,希望融入他俩。
“那要问潮生。”乌英纵答道。
“当然啊。”潮生的声音道。
“我也可以去吗?”斛律光又问,“昆仑是仙人们住的地方吧!”
“凡人不能去,”乌英纵说,“白玉宫是最后的仙境,天下的圣所,只有与昆仑有渊源的人,或是妖族才能进去。”
“哦。”斛律光的语气里颇有点失望。
乌英纵淡淡道:“你也想长生?”
斛律光想了想,说:“其实也不想,只是好奇。”
潮生察觉到乌英纵对昆仑的热情较之最初,仿佛有所消退,便确认道:“你愿意来我家的吧?咱们一开始就说好的不是吗?”
乌英纵:“你还记得?”
潮生:“当然!你以为我在开玩笑吗?”
项弦没有再多听,召回了应声虫。萧琨又翻身上马,说:“我去试试距离。”
项弦手握应声虫起身,萧琨纵马,转眼驰出一里开外。
萧琨:“老乌似乎正常了不少。”
“斛律光不喜欢潮生,”项弦说,“别担心,他只是喜欢潮生,老乌一定也看出来了,你别瞎操心。”
“你这话当真说得乱七八糟的……项弦?”萧琨越来越远。
“嗯?”项弦答道,“能听见。”
萧琨之声道:“我已在三里开外。”
“就这么看不起我做的法宝?”项弦笑道。
“再说点什么。”萧琨说。
萧琨在高地的尽头停下马匹,距离临时营地已有五里,夕阳余晖下,蜻蜓不再发出声音,他回头看远方的项弦,也已看不见身影。
离开应声虫的法力范围了?
萧琨正想转马回去时,在繁星与夕阳的最后一抹光芒下,项弦走出营地,边走边唱。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
项弦的声音清亮、明朗,伴随着长庚星从西边冉冉升起,于这天地间别有一番动人之意。
斛律光解下五弦琵琶,一扫琴弦,五指轮转朝着琴心收拢,乐声犹如碎星散向湖畔。
“酒筵歌席莫辞频。”乌英纵搂着潮生,坐在湖畔树下,也跟随项弦唱道。
远方的萧琨驻马坡顶,望向天际闪烁的星辰与初现的温柔银河。
“满目山河空念远,”萧琨的声音从凤蝶中传来,“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正转身回营地时,萧琨突然看见了一缕极淡的黑气,划过夜空,投向西南方。
“项弦?”萧琨问,“你看见了吗?”
“什么?”项弦茫然抬头,萧琨道:“西面!轩辕星方向。”
项弦完全没注意到星穹。萧琨策马归来,回到营地,说:“一道魔气。”
是夜,天已漆黑,数人都已入睡,唯独萧琨与项弦在营帐外端详地图。
“能再做一件法宝么?”萧琨沉吟片刻,而后问。
“有完没完了!”项弦惨叫道。
“好。”萧琨抬手示意投降,说,“等你有雅兴了再想想办法罢。”
项弦:“又要什么?”
萧琨:“一个能囚禁‘魔’的牢笼,我想抓一只回来问话。”
项弦无言以对,萧琨说:“对你来说,应当不是什么难事,法阵也好,法宝也罢,总归有困住他们的时候。”
项弦:“所以你想抓一只魔,严刑拷打,逼他说出魔王的下落,是这样罢?”
萧琨:“唔,不可行吗?我对法宝没有太多了解。”
“睡罢,”项弦说,“梦里什么都有。”
萧琨笑了起来,与项弦在营地里躺下,斛律光睡在营帐后。
乌英纵在帐前守夜,这数日中,脑海里尽是杂乱无章的念头,认识潮生以后,短短数月里所体验的诸多快乐与郁闷,较之跟在项弦身边七八年还多——从前他大抵不会去想自己以后如何,念头也只有一个:服侍好他的救命恩人。仅此而已。
现如今,他要面对的事情多了,念头堆积,便不免有思虑。
阿黄停在火堆前,以翅膀拨着火星玩。
“不要玩火,当心尿炕。”乌英纵用围巾在地面上为它简单地做了个窝。
阿黄一瞥乌英纵,说:“老爷天天玩火,怎不见你说他尿炕?”
乌英纵又叹了口气,说:“算了,你玩你的,尿就尿罢,也不难收拾。”
阿黄:“你越来越不像妖了。”
乌英纵:“妖是什么样的?”
阿黄是项弦的鸟儿,乌英纵也是项弦的猿,从身份上来说,他俩都像宠物一般,平日里阿黄反而与乌英纵常闲聊。
阿黄:“有话就直说,这么难么?”
乌英纵当然明白阿黄的意思,他很在意潮生,大伙儿都看出来了,斛律光来了以后,他总在闷头吃醋不作声,不像平日里的他了。
“我与你不一样。”乌英纵说,“你往那儿一站,漂亮的鸟儿呼啦啦地就过来了,你向来想逗就逗,想走就走。”
正说话时,又有一只戴菊鸟偷偷摸摸地靠近了营地,这鸟儿通体雏黄,圆滚滚,十分可爱,显然是被阿黄吸引过来的,只远远地看着它,不敢靠得太近。
阿黄莫测高深地看了它一眼,抖了下羽毛,那戴菊便一跳一跳地来了,将喙凑近,阿黄将喙与它碰了碰,得到允许,戴菊便又贴近些,在阿黄身上亲昵地蹭了起来。
乌英纵:“我还……我才认识他不到三个月,许多话说不出口。”
乌英纵开始察觉到自己的心意,这情感令他一时相当慌张,下意识地想掩藏起来,却又实在藏不住这点心思。
戴菊开始啾啾地叫,要给阿黄表演唱歌,又抖开翅膀,展示自己胸腹上的毛发,被阿黄用翅膀拍了一巴掌。
“太吵了!”阿黄粗鲁地说,“小声点!别把人吵醒了!”
戴菊半点不生气,开始转圈,犹如求偶一般,乌英纵看了一会儿,倦意袭来,便倚在篝火前入睡了。
不知不觉中,他竟进了梦里:
魔气爆发,项弦手持智慧剑,与迸发出蓝光的萧琨在天空中穿梭。
天地间,一棵巨大的黑树正散发着源源不绝的魔气。
他化作猿身,喝道:“潮生!潮生——!”
潮生浑身是血,被一名陌生青年抱在怀中,那人却非斛律光。
潮生已近弥留之际,却依旧将手朝向黑色巨树。
那陌生青年焦急地朝乌英纵喊着什么,白猿手持巨棍,再不犹豫,冲向魔气迸发的黑色巨树。
他嘶吼着,以双掌抓住了黑树树干上的裂缝,使尽毕生修为,将它撕开。
树木的枝条重重射出,刺穿了白猿的胸膛。他的内丹爆发了,将树干炸出一个空洞,潮生睁大双眼,乱流卷起。
“交给……你了,”乌英纵道,“照顾好……他。”
陌生青年道:“去吧,猿仙。你已功德圆满。”
“不!不——!”潮生抓住了能量飓风中,那枚闪烁着黑色光芒的树种,就在他手指触碰树种的那一刻,绿光犹如浩瀚大海爆发了,诸多记忆、不甘俱被卷入了时光之中。
乌英纵蓦然睁眼,晨光熹微,天已亮了起来。
阿黄:“?”
乌英纵忙不迭起身:“糟,我睡着了。”
阿黄:“我替你守了一整晚的夜,快做早饭去,我要睡觉了。”
翌日他们再次启程,有了汗血宝马,顿时极大地拉近了城与城之间的距离,赶路时间缩短了足足一倍有余,抵达库尔勒地区时,斛律光又去给他们买梨。
库尔勒被丝绸之路行商称作“梨城”,此时虽非挂果季,去岁所收的秋梨却能窖藏到三四月。
“少买东西,”萧琨说,“尽快动身罢,路上咱们已经耽搁太久了。”
萧琨最初急着寻找心灯下落,但从认识项弦开始,这家伙就一路游山玩水,全不将倏忽的预言当回事,待得潮生加入以后,磨蹭达到了顶峰,随便一个村镇,就能浪费掉他们半天的时间,若非萧琨催个不停,兴许他们每天赶路只有不到一个时辰。
“我这个怎么是酸的?”项弦吃了一口梨,表情扭曲,又凑过来说,“我尝尝你的,你的看起来甜。”
萧琨正亮出匕首削梨皮,边削切边吃,不愿像项弦般胡吃乱啃,影响形象,他轻巧避让了项弦,说:“我不想和你分梨。”
项弦先是一愣,继而哈哈大笑,转身走远了。
萧琨看着项弦的背影,也笑了起来。
“萧大人,老爷,要进焉耆去看看吗?”乌英纵说。
“先不了。”萧琨实在没有太多的时间耽搁,在他的催促下,众人再次上马出发。
从库尔勒往阿克苏的路上,他们沿天山南麓行进,远方的天山瑰丽壮美,天地开阔,平原上尽是低矮的梨树,阳春时节,雪白的梨花绽放,犹如堆满了软雪,风里带着梨花香,颇有唐时岑参古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盛景。
是日傍晚,他们在库尔勒与阿克苏之间扎营露宿。离开库尔勒后,进入阿克苏区域时,景色又变得荒凉起来,四处俱是锈红色的石山与岩层,缘因姑墨一带,自古有着丰富的铜矿。
及至植被再次零星出现,并随着西行之途缓慢地看见了农田。
“姑墨到了。”斛律光说。
远方出现了巨大的暗黄色城市,姑墨在唐时为龟兹国领土,有着天底下最出名的乐师,最初为匈奴人所建,与高昌的风格又迥然相异,大唐贞观年间,天可汗于姑墨设安西都护府。
“唐时的疆土,竟能到此地。”项弦不禁感慨。
萧琨被这么一提醒,也想起来了,这么说来,大唐的国界,简直延伸到了世界的尽头,所知之域,尽是天可汗的领地,当真为千秋万代之不世伟业。
姑墨城傍库车绿洲而建,萧琨说:“我们须得在城内投宿,建立据点,明日再往克孜尔调查。”
抵达城中,大家都明显累了。
距离他们从开封出发,横跨大半神州,到得此地已有近三个月时间,总算抵达了目的地。
“我去城主府内投递文书,”萧琨朝项弦说,“顺便打听消息。”
“我去安排住店。”项弦说道,“你当心点儿。”
一行人还有高昌王毕拉格交托的任务——取大维齐尔黎尔满的项上人头。当然,萧琨不可能一抵达城内就动手杀人,这只会给他们的首要任务增添麻烦。
一路上他与项弦已讨论过,动手杀人、卷入政治斗争绝对不行,顶多会在离开前抓住黎尔满,将他带回高昌,至于高昌王与大维齐尔有什么私人恩怨,让他们自己解决就是。
萧琨将坐骑交给项弦,徒步前往城主府。
数百年前姑墨为龟兹国都,城主府正是曾经的龟兹皇宫,建筑气派,所用的红石材透出暗血色。时值午后,雨水将至,天空黑压压一片,城内寂静无声,虽有丝绸之路的商队盘桓,城中住民却都带着疲惫又警惕的神色。
过路卫兵盘查得十分仔细,看见面生的人便会拦下问话,萧琨既不会说高昌通用的回鹘语,又无法与色目人交流,只得寄希望于城主府内有人会说辽语或是汉语。
他避开了盘查的卫兵,沿主路前往城中心,同时注意到较之高昌,姑墨的守备相当森严,充满了紧张气氛。
城主府高处,则弥漫着一股极淡的妖气。
此时大道一侧,忽然有人打了个唿哨,萧琨转头,发现是辽国的旧部,便转入小巷中。
那男人缠着头巾,身穿厚毡缝出的拼色短褂,作寻常商人打扮,他先朝萧琨行礼,而后取出一封信,说:“耶律大石将军给您的回信。”
萧琨看了他一眼,拆信,信使又说:“将军请您方便时,移步庭州一会。”
“没有纸笔,不方便回信,你替我捎一声,我正忙着,没空去庭州,让他来见我。”萧琨答道,信使便躬身告退了。
项弦抵达客栈时,商人们正闹哄哄地与姑墨卫兵争吵,局面一片混乱,有人开始推搡潮生,乌英纵自然不可能纵容他们,即便他听不懂回鹘语,依然把潮生护在身后。
斛律光听了几句,项弦问:“他们说什么?”
斛律光说:“卫兵要检查所有的货物,否则不让住店。”
一旁有商人听见汉语,便问:“少侠是从中土来的?”
项弦道:“老乌,你们到外面去。潮生,别碰客栈里的东西。喂!你给我住手!干什么?你找死!”
最后那句却是朝卫兵大吼,只因一名姑墨卫兵注意到潮生正在左看右看,东摸西摸,便伸手来揪潮生,以为他是女孩儿,要占便宜。
乌英纵与斛律光、项弦三人登时大怒。
乌英纵一步上前,给了那卫兵一掌,就将手脚不规矩的姑墨卫兵打趴在地,对方全身抽搐,口吐白沫。
斛律光本也准备动手,却被乌英纵吓了一跳,没想到他力气这么大。
卫兵们大怒,客栈内开始混战,项弦简直焦头烂额,说:“阻止住就行了,别闹大,待会儿不好收拾。潮生!”
“啊,什么?”潮生见有卫兵被乌英纵打昏,还去把人救醒。混乱一起,已收不住,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商人们纷纷下场,展开群殴,最后以四名卫兵慌张逃跑告终。
“咱们会坐牢吗?”潮生问。
“不打紧,”乌英纵安慰道,“老爷与萧大人会解决。”
商人们开始办理住店,今日姑墨的城栈全满,斛律光前去交涉良久,最后只要到了一个房间。
项弦:“比没有的好,先住下再说。”
萧琨回来了。
“没什么事罢?”萧琨说。
“把人打抽了而已。”项弦说,“你那边呢?”
萧琨无言以对,摊手。
客栈内全是人,项弦领到钥匙,前去内间住宿,这门有锁与没锁也并无太大区别。萧琨进房洗脸,说:“吃了个闭门羹。但已递上文书,想必黎尔满很快就知道咱们来了。今天就这样,先歇着罢。”
乌英纵站在一旁伺候项弦喝水,知道自己先动手,给大伙儿添了麻烦,躬身道:“萧大人,是我一时忍不住动手了。”
潮生笑着说:“他现在是我的人啦,你们可不能打骂他。”
项弦:“哟,我都险些把这事儿给忘了。”
众人哄笑。
萧琨最初还担心斛律光加入后,潮生会不会又像从前一般见一个爱一个,将乌英纵扔在了一旁。幸好没有,潮生经受住了高俅与斛律光这两名美男子的考验,目前仍十分依赖乌英纵。
“累了。”萧琨说,“赶紧收拾,歇会儿罢。”
姑墨的饮食散发着孜然等香料与烤炙香气,客栈老板一家傍晚时端出食材,在路边为商人们用红柳木烤肉,吃多少拿多少,奶与清水给足,入夜时外头下起了小雨。
众人简单吃过,去后间的一个狭小浴房内洗澡。夜深时,五人挤在狭小的房间里,听着雨声入睡。
半夜,萧琨轻手轻脚起身,将搭在自己身上的项弦的腿挪开。
项弦醒了,问:“去哪儿?”
“城主府,”萧琨小声道,“今日靠近时,我察觉到了妖气。”
“让阿黄去。”项弦说,“阿黄?”
阿黄正蜷在外袍里睡觉,闻言不情不愿地张开翅膀,把项弦的手推开。
萧琨摆手,示意无妨。项弦说:“算了,我陪你。”
“有夜行服吗?”
“就穿这个罢,啰唆。”项弦系上暗红色的驱魔师外袍,阿黄见项弦动身,依旧跟了上来,缩进他的后领里蜷着继续睡。
斛律光也睁开双眼,眼中充满疑问,正要开口询问时,萧琨使了招法术,让他又躺下了。
“又多了一张问长问短的嘴。”项弦随口道。
“缘分使然,”萧琨答道,“人间聚散因果,都是注定的。你的剑呢?”
项弦坦然一拍身上,示意没有。
“知道你说不得又要推三阻四,”萧琨出外,说,“本也没想喊你。”
项弦:“你若在姑墨走丢了,我还得四处找你,平添麻烦。”
到得城主府前,两人同时退后,助跑,敏捷上墙,动作相当整齐,跃上了外墙,奈何下过雨,外墙湿滑,项弦在着力之处险些被滑了下,萧琨眼明手快地拉住了他。
“懒的后果就是身手不行。”
“来来,你身手好,跳个胡旋?”
萧琨笑了起来,跃进花园,项弦随后跟了下来。
“你确定真有妖气?”项弦说。
“不确定。”萧琨虽无法感应到魔气,但驱魔师们对妖气的察觉很敏锐,毕竟妖的存在会影响周遭天地灵气的流动,就像朝平张的篷布上扔一件重物,将带动整张布随之扭曲,天地灵气的流动正是篷布,而妖的力量,则是令其变形的重物。
至于魔,驱魔师们迄今亦未曾找到它的力量散布与作用原理。兴许沈括所制的振魔铃,已成为了世上唯一的一件能侦测魔气的法宝。
念及此事,萧琨相当敬仰沈括,只不知昔年这位大驱魔师是如何一番风采。
就连只学到三两成技艺的亲传弟子项弦,做个应声虫亦是轻轻松松。
项弦说:“前些天我也未曾发现什么魔气。”
萧琨:“是是是,我疑心病重。你去后殿看看。阿黄,帮我找找这里像是城主的人。”
萧琨将自己那只宝石蜻蜓递给阿黄,阿黄把它叼在嘴里,振翅飞起,去往龟兹王宫高处。
城主府由王宫改造,但城主黎尔满麾下有再多的人,也住不满一个王宫,大部分地方都空空荡荡。
萧琨站在一处屋檐下,小雨仍淅淅沥沥地下着,天际隐隐还有闷雷在翻滚。
项弦打了个呵欠,说:“辽国的皇宫……”
“嘘。”萧琨示意先别吭声。项弦已经有点困了,大半夜的被萧琨叫醒后飞檐走壁,现在只想回去睡觉。
“……他们的目标是克孜尔,要找到在那里的心灯。”一个声音道。
瞬间两人同时一个激灵,萧琨作了个口型:“赢先生!”
项弦马上彻底清醒了!
“他怎么知道咱们在找心灯?”项弦以口型问。
萧琨拉起项弦的手腕,与他一同跃向高处,无声无息地逼近城主府的三楼,诸多石建筑林立,阁楼处亮着微弱的灯。
“……天子已掌握了这两名中土驱魔师的所有动向。”
“时间已经很近了,”赢先生的声音又道,“你须得提前做好所有准备。待驱魔师抵达克孜尔千佛洞,‘他’自当现身,心灯也会短暂显现,待我拿到心灯后,此地就归你了。”
“可是我已在天山南方搜寻了八年,‘他’始终不曾现身。”另一个男人声音则十分陌生,答道,“心灯是刘先生的目标,先生特地嘱咐我留守此地,为的就是等候驱魔师们。何况狰鼓尚未取得,刘先生手中,只有大司命笛。”
赢先生轻描淡写道:“天子令我来取,你是听刘先生的,还是听天子的?”
男人没有再说话。
“刘先生轻敌狂傲,殊不知最大的敌人并非那两名驱魔师,而是‘他’。刘先生迟早将命丧敌人之手,待取得心灯,大司命笛将赋予宗仕,与交给你统帅无异,令他升阶为鬼王,不正是你所求?”
“好罢。”听那男人声音,仿佛他真正地下定了决心。
赢先生又道:“原本他们早就该来西域了,只不知为何,路径与天子的预测产生出入,方导致秦先生于开封的计策,一着不慎,全盘尽毁,你可得当心行事。”
“是。”那男人答道。
一股魔气萦绕,赢先生冲出窗口飞走。
萧琨示意项弦,意思是:你看?确实如此。
项弦只得做了个“佩服”的抱拳手势。
接着是开门声,那男人从阁楼内走出,下楼,沿着石梯回到一楼厅内,再穿过回廊走出。萧琨与项弦同时跃下屋檐,萧琨要尾随,项弦却把一手搭在他的肩上。
太容易被敌人发现了,一旦被察觉消息泄露,他们夜探的整个过程则前功尽弃。
萧琨却竖起一根手指,项弦犹豫片刻,衡量后认为值得冒险一看。
回廊高处,萧琨的双目在黑暗里隐约泛起了漂亮的蓝光。
一名身高与项弦相仿的男人走来,他身穿黑蓝色武袍,未佩武器,走路的姿势与常人略有不同,在回廊尽头的灯光下,项弦看清了他的容貌。
他的皮肤是灰白色的!完全不像人!双目浑浊,犹如没有瞳仁,手背上、脖上、脸上有着黑褐色的斑纹。
这是什么妖?项弦甚至分不出这玩意儿是妖还是魔。
很快,光芒一闪,那名男人在行走中化作凡人身躯,斑纹被掩去,唯独浑浊的双目无法掩饰。
他突然停下脚步,仿佛察觉了周围有人在窥探,转过头,萧琨顿时收敛眼中的光芒,藏身黑暗中,与项弦保持了绝对的静默,甚至不敢呼吸。
阿黄一跳一跳,从那男人身后经过。
男人转头看了眼,阿黄拍打翅膀,呼啦啦飞走了,男人推开回廊尽头的另一扇门,回到了城主府的主建筑内。
第35章 陷阱
“穆天子为什么会连咱们‘计划来西域’都知道?”项弦难以置信,走过围墙,说道。
萧琨:“兴许他通过善于红,也看见过葛亮生前留下的壁画,与你一样,猜到了心灯在西域。”
项弦眉头深锁,又道:“我总觉得哪儿有蹊跷,就像在咱们身边埋伏了人似的。”
萧琨沉默片刻,突然想起与项弦在秭归县,本欲分道扬镳前的一夜,根据赢先生所述,魔王穆天子连他最初计划来西域都知道!穆天子笃定他们不会回开封,将一起上路来西域,所以让秦先生在开封动手,引发道君皇帝赵佶体内的魔种?
最后因自己一念之差,答应陪项弦与潮生回京,虽有一番波折,却成功阻止了秦先生的计划。全过程里,穆天子犹如在旁听一般,实在是太诡异了。
“还有谁知道咱们此行的目的地?”萧琨认真道。
项弦与萧琨回到客栈外,没有入内,在一棵树下交谈。
“你、我、潮生、老乌、阿黄。”项弦说。
“你确定?”萧琨又问项弦。
“我非常确定。”项弦说,“你怀疑是谁走漏了消息?我连善于红都没有说,郭京也不知道,就是存了个心眼。”
萧琨:“你我不可能,潮生也不可能,我亲自将他从昆仑山接下来。阿黄更不可能。”
“为什么?因为阿黄是鸟,所以连奸细也没资格当吗?”项弦只觉有点好笑。
“不要说蠢话了!”阿黄只想继续睡,忍不住骂了他们。
项弦如实道:“按你这个道理,老乌也不可能。”
这一点非常重要,萧琨必须马上解决掉这个问题——敌人为什么会知道他们一路上的安排,包括将前往克孜尔千佛洞?
项弦:“你在怀疑老乌?”
“你能做到彻底地、毫无保留地相信他么?”萧琨道,“我确实窥探过……嗯,以我所知,他的心思很简单,但我不能完全确定。”萧琨差点就说出自己幽瞳的力量了,转念一想,他觉得还是别告诉项弦的好,否则容易引发争吵,万一项弦怀疑自己窥探他的内心呢?
项弦没有生气,明白萧琨现在要确保所有人的生命安全,萧琨与乌英纵相识不久,无法判断,平日里又少有交流,有这种疑问不奇怪,只认真解释道:“我完全相信他,在你来之前,他是我最亲近的人了。”
萧琨:“嗯。”
听到这句时,萧琨心底蓦然一动。
项弦意识到这话在某个程度上出卖了自己的内心,忙找补了一句:“当然,现在他也是。”
萧琨原本十分焦虑,听到项弦为乌英纵作保时,语气便和缓了不少。
“好,那么我可以完全相信他。”萧琨说,“斛律光完全不知道,可以排除。”
“咱们不妨这么想,”项弦道,“郭京知道咱们要找心灯,对不对?而魔人夺取过郭京的身躯。先不说附身行为能否读到宿主的记忆,敌方也必定猜到了咱们的短期目标。”
萧琨没有回答,陷入思考中。
项弦接着推理道:“所以只要他们一路监视咱们动向,知道咱们千里迢迢,来了阿克苏,那么想必与心灯有关联的线索,只能在克孜尔千佛洞附近,很明确。还有,阿黄问过鸟儿们,也许是候鸟走漏了消息?”
萧琨终于开口:“但是副使,这一路上,你有被监视的感觉么?”
项弦一筹莫展,说:“兴许他们有特别的监视方式。”
萧琨:“一举一动都在敌人的监视之下?你当真这么认为?”
项弦不说话了。
事实上从开封出发,到阿克苏的这三个月中,项弦从未感觉到有人在监视他们。
“此事先放着。”萧琨说,“想想魔族所交代的,有一个叫‘刘先生’的,既被称作先生,想必与赢先生地位相当,也在潜伏。还有一人名唤‘宗仕’。”
项弦这下只觉更麻烦了。
项弦说:“附近与城里埋伏着魔王的两伙手下,他们内部也在互斗?本地应属刘先生管辖,赢先生为了抢夺心灯,过来策反刘先生的部下,是这样罢?我记得谈话里还出现了一个人,叫‘他’,‘他’又是谁?魔族的敌人?”
萧琨想了想,这是最合理的猜测,又问:“狰鼓与大司命笛又是什么?”
“两件法宝。”项弦依稀记得在图谱上看到过这个名字,当场开始翻书,萧琨打了个响指,释放出悬浮的游离蓝光,为他照明。
“那是什么妖?”项弦边翻书边问,“黑咕隆咚,你看清了吗?”
萧琨在看见那男人时,心里就转过无数个念头,内心不停地拉锯,纠结着是否告诉项弦,有关自己的真正身世,他会不会从此对自己另眼相看?或是产生厌恶之心?
他迟早得知道,不可能永远瞒着。
再三权衡后,萧琨决定痛痛快快地一次说清楚。
“战死尸鬼,”萧琨说,“特殊的妖族。我就是他们的后代,我爹也是战死尸鬼。”
“哦!那就是战死尸鬼啊!”项弦点了点头,说,“找到了,我看看,狰鼓、大司命笛……哟,品级还不低。”
项弦没有任何疑问,甚至没有看萧琨,就这么接受了。
萧琨的表情一时十分复杂,竟不知该说什么。
项弦:“?”
“没什么。”萧琨道,“书上怎么说?”
项弦照着图谱念道:“大司命笛,传说能释放尸仙旱魃的转魂之力,令死去的尸者化为活尸;狰鼓则赋予‘魃’神识,开其灵智,令往生者从睡梦中苏醒……任何一件,都能号令鬼族。唔,看来是这样的,大司命笛施法时能让死去的人复活,但这些活尸没有意识,与工具差不多。狰鼓的力量,就是让他们拥有自我神识。这两件法宝都能使唤鬼族,不过看来大司命笛要更厉害点儿。”
萧琨一时还未回过神,与项弦对视片刻,而后道:“回房再说罢。”
萧琨提议回房,他们便不能继续讨论,毕竟这会吵醒同伴。项弦困得要命,倒头就睡,反正有萧琨替他烦恼。
萧琨确实很烦恼,他辗转反侧,还不能吵醒了身边的项弦,思虑整夜。
翌日,小雨还在下着,客栈门口已满是泥泞。这种适合睡觉的天气,潮生是决计不会早起的,乌英纵仍在陪他,斛律光已在外间喝起了茶。
“你一夜没睡?”项弦打着呵欠,坐到案畔,发现萧琨疲惫不堪。
“你说呢?”萧琨心想:你居然睡得着?
“今天还去么?”项弦活动脖颈,斛律光连忙为他们斟上茶。
“当然,”萧琨答道,“已经到这儿了,总不能回去。”
对方察知他们的动向,想必早就在克孜尔设下了陷阱,换作从前,萧琨也许会另寻突破方式,但现在有了项弦,尚可倚力一战,毕竟他的智慧剑是克制魔的利器。
“你往好处想,”项弦答道,“心灯确实就在这里!咱们猜对了不是么?”
萧琨仍在思考——他们推测过,魔无法直接获得心灯,毕竟心灯属性克制所有的黑暗与戾气诞生之物,敌人甚至看不见它,赢先生所言的“显现”正证明这点。
所以敌人耐心地等待着,并布设了陷阱,等待他们前来,找到心灯后,再将它夺走。
“你们要去哪儿?”斛律光说。
“克孜尔。”萧琨没有再严守秘密,毕竟敌人已经知道他们的目的地了。
斛律光说:“木扎特河北岸,千佛洞,我知道那儿,我为大伙儿带路。”
萧琨沉吟片刻,而后说:“今天只是侦察。要么你留在客栈内……算了,老爷决定。”
潮生终于起床了,睡得神清气爽,昨夜的事,他什么也不知道,出外看了眼,说:“咦?还在下雨?”
乌英纵却知道萧琨和项弦夤夜离开之事,也知道昨夜定有事发生。
项弦简单地说了经过,略去诸多细节,只扼要告诉他们,魔族也在调查千佛洞。
“太危险了,”乌英纵说,“还要去么?”
“老乌最好是留下。”萧琨猜测必有陷阱,若只有他与项弦,还能及时脱身,但加上潮生与乌英纵,就很难说了。
“可是,哥哥,我也想帮上你们的忙啊。”潮生担忧道。
萧琨:“我们要去的地方非常危险。”
项弦突然打断了萧琨的话,说:“需要你们留守的原因,是我有任务要老乌替我去做。”
乌英纵跪坐,认真道:“老爷请吩咐。”
项弦道:“抓住城主府里那家伙,他一定是高昌王口中那个黎尔满的谋臣。这人是战死尸鬼,不知来头,但我想以老乌身手,有潮生掠阵,要解决他不难。”
斛律光马上道:“是的!我在高昌时听说过,自从黎尔满身边来了一名谋臣后,就开始计划谋逆呢。”
乌英纵答道:“我这就去。”
萧琨明白项弦之意,说:“但老乌须得做足准备再出手,切不可打草惊蛇。”
项弦取出从善于红处回收的法宝——折叠起的红布镇妖幡,说:“乌英纵用不了镇妖幡,潮生是仙,你会收妖,对吧?将他收进镇妖幡内,待我们调查归来再仔细审他。”
“斛律光可以跟着我们走。”萧琨突然想起一事,有了主意,“老乌,我有一计,你可带着此物去见黎尔满。”说着取出一个布包,说:“过后我再来取回。”
项弦看了眼,猜测那是辽国极重要的信物,但萧琨既然没有打开,他便没有问。
一行人议定,萧琨朝乌英纵详细解释了过程,示意他按自己的思路去接触黎尔满。
项弦又说:“我不管你最后使什么手段抓人,首先要确保自身安全,不要不惜代价,其次……”
“确保潮生安全,”乌英纵说,“我知道,老爷。”
项弦:“出手若没有绝对的把握,就不要贸然行动。”
阿黄主动道:“我跟着你们罢,有事我随时回来通知老乌。”
项弦拍了下乌英纵的肩膀,萧琨与斛律光已等在马上,斛律光朝潮生挥手,三人启程离城。
细雨在空中飘飞,萧琨说:“我在想,若先抓住那只同族,审问以后事态会不会变得更明朗?”
“这样只会惊动敌人。”项弦说,“而且我猜,他也不清楚赢先生的全部计划。”
萧琨一夜未睡,脑子就像灌满了糨糊,但他承认项弦说得对,先抓住那战死尸鬼谋士,赢先生与刘先生容易有防备,届时事态将变得更复杂。
“心灯是什么?”斛律光又问,“是一盏灯吗?”
“是一种力量。”项弦答道,“我们找它已经很久了,它能协助驱魔师们净化魔气。上一任持有者死后,心灯就来到了阿克苏。”
萧琨也说:“我们不知道它为什么来到这里,但为了战胜魔,必须得到它。”
“嗯。”斛律光在一些故事里读到过灿烂的光华、黑暗的魔王,大致能理解,又问,“这一定是宝物了!你们的敌人,是不是也在找它?”
“是的。”项弦说,“萧琨?你过来。”
萧琨已经快睡着了,闻言与项弦拉手,借力飞跃,到得他的身后。
项弦示意他在背后先睡会儿,前往克孜尔还有一小段路,萧琨便昏昏沉沉,倚在项弦肩背上入睡。项弦身上的气味让人舒服而心安,令萧琨想起了上京每年短暂的盛夏中,衣袍被烈日晒得十分干燥的回忆。
上京的夏天是炽烈的,光芒仿佛无处不在,项弦身上亦有这种温暖烈焰的气氛。
“我现在大致懂了,”项弦说,“魔族无法直接攫取心灯,多半会有封印,又或是得用特殊的办法才能找到,你得召唤它进入体内……萧琨?”
萧琨已困得睡着了。
项弦与萧琨反复讨论过,心灯是一件法宝、一股力量,萧琨需要设法得到它的承认,汲取其为自己所用,相当于将自身当作一件祭品,朝心灯献祭。
“老爷,那法宝会附在人的身体上么?”斛律光又问。
“正是。”项弦答道,“但只有内心纯粹,且充满善念的人,才能得到心灯的承认,兴许还远远不只如此。”
斛律光点了点头,项弦知道他并未完全听懂,驱魔师的世界对他而言太复杂了。
阿黄从天空飞来,落在项弦肩上,收起翅膀,说:“木扎特河畔没有任何异常。但那儿有许多石窟,你知道它在哪一个里头么?”
项弦对此毫无头绪,事实上根据乌英纵最先得到的情报,与前任心灯持有者葛亮留下的壁画,来到此处的路途,充满了各种的不确定,仿佛诸多因果巧合正推动着他们,一步步地接近某个真相。
项弦尚未开口,斛律光吓得不轻,说:“鸟儿会说话?”
阿黄看了斛律光一眼,没有搭理他。项弦解释道:“它是灵兽。”
斛律光充满惊讶,项弦继续解释道:“它的战斗力不强,不能像龙一样四处喷火,必须通过我来进行施法,法力要在我的配合下才能变强。”
斛律光点了点头,说:“侦查一定是个好帮手。”
话音落,阿黄又振翅飞走,前往克孜尔打探情况。
“萧琨?”项弦说,“起床喽,我们到了。”
萧琨这一路上睡得很沉,抵达木扎特河畔时,四周静悄悄的,雨已经停了,天空被阴云所遮蔽。
一条狭长的河谷出现在眼前,南涧低矮长满郁郁葱葱的树,北边是近十丈的高崖。高崖上有木制的栈道,层层错开,无数个石窟的洞口在昏暗的天色下,散发着神秘的气息。
“挺安静,”项弦说,“不像有陷阱。”
萧琨始终保持着警惕,环顾四周,这里静得非同寻常,不闻鸟鸣,整个河谷区有种死气沉沉的孤寂感。
斛律光说:“北面就是通往阿里玛图的丝绸之路了。”
萧琨在河畔洗脸,稍清醒了些,说:“上去看看。”
克孜尔最早建于龟兹国时,距今已近八百余年,沿高崖修建的栈道年久失修,摇摇欲坠,他们朝着高处行走。
“没有敌人。”阿黄第二次盘旋巡逻后飞回。
项弦与萧琨交换了一个眼色,彼此明白,没有找到心灯之前,敌人不会现身。
高崖中断,项弦望向远方的戈壁群与木扎特河。
“我怎么感觉像是来过这儿?”项弦说。
斛律光:“???”
萧琨:“我在进高昌时,就有过这种感受,但现在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咱们先从西边开始,一个一个石窟查看罢。”
项弦:“斛律光,你在高处守着,没有喊你,决计不要出手。阿黄,你负责侦查附近动向。”
阿黄又飞走了。
“是,老爷。”斛律光很清楚规矩。
与此同时,姑墨城外,乌英纵化身巨猿,手持一块金墨,掠过大地,在大道的地面上,画出了诸多符文。
潮生坐在一棵树下,问:“这是抓妖用的么?”
白猿绕了几个圈子,回往潮生身前,说:“老爷从前画过,我跟着看,学会了一点。”
“好了,走罢。”乌英纵换上了一身暗褐色的武袍,与潮生骑着马,前往城主府。路上他朝潮生说:“稍后我需扮成萧大人,无论我说什么,只要问到你,你都答‘是’就行,这很简单,必不会出错。”
潮生道:“你要扮成琨哥?不怕露馅吗?”
乌英纵:“黎尔满未曾见过他,但不好说,我寻思着是否变年轻些。”
潮生:“这样就挺好,我喜欢你这模样。”
乌英纵所化形的人类模样是个英伟沉稳的三十岁男性,只因当年还是猿猴时,全家就只有他得了奇遇,修炼有成。家中除却他,依旧有猿猴老父老母,更有不少弟弟妹妹要养活,乌英纵忙上忙下,以大哥的形象示人,保持了这许多年。
“你喜欢那小子吗?”乌英纵突然问。
“啊?”潮生正在环顾周遭,未料乌英纵突然问了一个与任务无关的话题。
潮生说:“怎么啦?我觉得他是个好人。”
乌英纵说:“我还没说是谁呢。”
潮生说:“你想问斛律光,是不是?”
乌英纵答道:“看得出你很喜欢他,老爷说,你初见他与萧大人时,也是这般。”
潮生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喜欢长得好看的人,总忍不住想与他们亲近。”
“嗯。”乌英纵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下去。
潮生观察乌英纵脸色:“你不喜欢,我不与他说话罢了。”
乌英纵:“我被老爷送了给你,是你的奴仆,怎么能管你?你愿意与谁说话,我无权干涉。”
潮生想来想去,总觉得乌英纵最近变了,不像从前愿意搂他抱他,语气也变得不一样了。
“你是不是不想离开哥哥?”潮生说。
乌英纵没有说话,他当然明白,项弦本意是让他跟在潮生身边,以后待项弦死了,他便可前往昆仑修行,兴许有生之年,能更进一步,窥破天道,修成灵兽之身。
“我只是不习惯。”乌英纵总觉得不是这样的,但他想不清楚,也说不明白,他又自言自语道,“有时我会倔,你别理我,过会儿我就好了。”
“要么我把你还回去?”潮生越想越不是滋味,自从乌英纵被“送”给了自己以后,明显不一样了,便说,“我也不要斛律光,本来我就不喜欢把人送来送去,你们是人,又不是东西,还是让哥哥当你的老爷罢。”
乌英纵的表情变得有点难过。
“你想怎么做都行。”乌英纵想了想,说。
潮生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两人沉默坐了一会儿,卫兵来了。
乌英纵递出文书,门口的姑墨卫兵一脸疑惑地接过,里面是一封信,加盖了大辽皇族的火漆。哪怕卫兵不懂汉字,也知道有事求见,于是进去通传。乌英纵示意潮生在城主府外的花坛前坐下,自己则坐在他身旁。
这时卫兵带着一名中年汉官前来,那汉官说:“两位有请,从辽国远道而来,一路上辛苦了。”
乌英纵的心情实在太糟了,但他时刻提醒自己,不能耽误了正事。乌英纵示意那卫兵稍等,自己快步到一旁去,找了个水池,以冷水冲脸,完全平复下来。
再回来时,乌英纵便朝那卫兵说:“带路。”
他们进入龟兹王宫改造而成的城主府,潮生尽量克制自己,不左看右看,汉官又道:“殿下是从高昌南来,下天山的么?”
“不错。”乌英纵答道,“殿下已有点累了。”
汉官又对着潮生行礼:“我主管本地商贸事宜,汉名唤作乃尔兹·格木温。黎尔满大人会听汉话,却不大会说,也极少与汉人见面,府内无人学过辽语,只能望您海涵。”
格木温的汉语倒是说得字正腔圆,乌英纵便“唔”了声。
“你们带了礼物么?”格木温说。
“怎么?”乌英纵反问道。
格木温说:“大人精通鉴宝之道,若有物相呈,请不必将没有把握的礼物拿出来了。”
格木温说得很委婉,乌英纵却清楚其意,答道:“倒是省下我不少口舌。”
是时,府内乐声四起,格木温将他们带到城主府的宽敞正厅内,乐师们正演奏着西域之曲,胡姬们翩翩起舞。
正中主位上坐着一名身形足有三个潮生宽的男人,男人满脸络髯,眉毛、胡须与头发都似乱草一般,半敞着胸膛,胸毛十分浓密,倚在一块白玉靠手上昏昏欲睡,眯着双眼,那硕大的头颅几次歪倒下来。
明显就是城主黎尔满了。
潮生:“啊……”
乌英纵没想到他会“啊”,心里“咯噔”一响,心道不会罢,这人你也觉得好看?
“他胡子好多。”潮生转头,不敢相信般问乌英纵,“他怎么有这么多胡子?”
乌英纵小声道:“天生的。不要议论他,这儿有人听得懂汉话。”
格木温安排他们入席,吩咐人奉上酒水与点心,黎尔满不出言与他们交谈,始终眯着眼打瞌睡,犹如一座静止的肉山。潮生想过去倚在乌英纵怀里吃点心喝酒,乌英纵忙示意不可,让他先坐好,潮生便端坐着欣赏了一会儿歌舞。
片刻后,乌英纵想问潮生,却因先前之言,一时半会儿不好开口。潮生察觉到了,心有灵犀扬眉,意思是:怎么了?
乌英纵想了想,在潮生手里写字:
【格木温是凡人?】
潮生朝筵席另一侧那汉官看了眼,又朝乌英纵点头,乌英纵便放松了警戒。
潮生摆手,小声道:“没有妖。”
歌舞片刻,又有一名身量较高的男子从后门进来,到得黎尔满身畔站定,这下妖气连乌英纵也感觉到了。
潮生好奇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那男子的脸犹如僵尸一般,毫无表情,浑浊的双目转向潮生。他们的视线越过歌舞姬,看着对方。
乌英纵又在潮生手中写字:【这是什么?】
【战死尸鬼。】潮生同样在他宽大的手掌上写字回答,潮生的手指十分柔软,与乌英纵手心相触时很温柔,乌英纵心中涌起冲动,想握潮生手指,潮生却已将手抽走了。
及至一曲终了,乐师们停下,舞姬们退到一旁,等候吩咐,厅内安静了下来。
“老爷?”那名唤格木温的汉官小声道。
黎尔满抽了抽鼻子,依旧昏昏欲睡,格木温快步上前,低声道:“老爷,辽国的皇子殿下耶律雅里与辽臣萧琨求见,老爷!”
那站在一旁的僵尸,喉内发出了怪异的声响,潮生当即眯起眼,朝他望去。
黎尔满瞬间惊醒了,说:“嗯!唔!”
黎尔满睁开双眼时,带着少许茫然,格木温仿佛已见怪不怪,用回鹘语介绍,示意访客来了,黎尔满定了定神,从侧案上拿来酒杯,格木温忙为他斟满。
乌英纵坐着行礼,潮生看看他,又看黎尔满,片刻后也学他一拱手。
黎尔满咕哝了几句,格木温正要翻译时,那僵尸般的谋臣却道:“大维齐尔问你们,来此地有何事?”
谋臣开口,格木温便介绍道:“这位是姑墨的城辅,郑庸郑大人。”
“这里没有你的事,”郑庸说,“你可以下去了,格木温。”
格木温躬身告退。
黎尔满一直在打量乌英纵与潮生二人,最终目光落在潮生身上。
乌英纵说:“我奉耶律大石将军命令前来,想必大维齐尔已经得知我国近况。”
郑庸将话翻译过去,黎尔满恢复少许精神,又开始问话。
郑庸:“大维齐尔问,耶律大石打算复国么?”
“我等正因此而来。”乌英纵说,“这位是耶律雅里殿下,当下辽国的皇储。”
潮生配合地说:“是的。”
郑庸边听边翻译,表情毫无变化,那场面极度诡异。黎尔满听了一会儿,几次想起来,郑庸便上去,撑了他肋下一把,协助这近三百斤的城主坐直身体。
“大石将军着我们前来,缔结与姑墨的兄弟之约。”
郑庸翻译到一半,突然停住了,问:“什么?”
乌英纵又说:“大石将军需要高昌,黎尔满大人也不愿再臣服于毕拉格之下,将军如今盘踞于庭州,计划出兵东进,需要姑墨军的协助。
“辽军有五万之数,自天山北麓往东出兵;姑墨则以手头兵力,绕过天山南麓北上,组成联军攻陷高昌。
“事成之后,天山以南,梨城、库车等地归黎尔满大人,天山以北,庭州、高昌等地归辽。大人以为如何?”
郑庸没有马上翻译,似乎在思考措辞。
黎尔满说了句话,与郑庸简短交谈,郑庸开始详细翻译,但很快,黎尔满不耐烦地打断了他。
“我听得懂汉话。”黎尔满道。
郑庸也用汉语说:“耶律大石在金军攻陷上京后,带领部队逃往西北,高昌王毕拉格借庭州予他,支持他复国,如今耶律大石竟打起了高昌的主意,如此小人行径,令人不齿,黎尔满大人又如何相信你们,届时不会出尔反尔?”
乌英纵坦然道:“阿克苏与库尔勒一带对大石将军来说无用,又与吐蕃接壤。将军要的只是高昌,否则五万大军,早已沿着天山道南下。”
黎尔满听到这话时不等翻译,骤然哈哈大笑起来,说了句回鹘语,想必是“有意思”。
郑庸开始用回鹘语朝黎尔满分析,黎尔满只是打量潮生,没有回答郑庸。
“结为同盟?你要用什么取信于我?”黎尔满说。
乌英纵说:“此物押在大维齐尔处,以缔双方盟谊,待大辽复国之日,再来赎回。届时将以黄金八十万两、白银一千万两前来相赎。若大辽无法兑现诺言,大人可对其随意处置。”
接着,乌英纵取出萧琨交给他的布包,打开,乃是传国玉玺!
“此物为上京被攻破时,陛下着我以性命相护的重宝。”
一句话未完,黎尔满已瞪大了双眼,连连招手,示意郑庸递过来,乌英纵却抬手拦住,不愿将玉玺交予他人之手。郑庸亦震惊了,未料传说里,中原皇权的象征竟在此地出现!
乌英纵将玉玺放在了黎尔满面前的案上。
玉玺近一尺见方,刻“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字,纽作五龙相交,以金补了一缺角,四面刻有密密麻麻的石鼓文、大小篆文、楷书、辽文,历朝历代人间天子,俱在其四面加上篆刻。
传国玉玺安静地被置放在案几中央,它就是时间,它就是天下。
郑庸未料这名辽国少师,竟如此轻描淡写就将传国玉玺献了出来。
“大人若还不放心,”乌英纵说,“雅里殿下可留在此处。”
乌英纵相当不情愿说出这话,但计策由萧琨亲自所授,这一手以退为进,萧琨玩得相当熟,知道黎尔满不会要求“耶律雅里”留下。当然,哪怕黎尔满点头,他仍交代了后手。
黎尔满只是盯着传国玉玺,取出一枚透镜,开始鉴别。
黎尔满在高昌王宫中长大,曾是丝绸之路的商务官,自小所闻所见,绝非寻常人等能比,更博闻广记,饱览群书,虽年届知天命,日渐发福,一身学问却不曾丢弃。
郑庸低声而急促地说了一大段话,明显在劝说,黎尔满旋即抬手示意他不必多言。
黎尔满从玉玺上抬头,答道:“你们已经表示了足够的诚意。”
郑庸只得不吭声了。
“殿下需要一万姑墨军,”乌英纵认真地说,“从东线绕过天山南麓,等待大石将军配合,在二十日后的月圆之夜,攻破高昌。”
“可以!”黎尔满不再关注传国玉玺,毕竟他就算拥有此物,也不能携玺入中原一统天下称龟兹帝。然而用它做一笔价值连城的交易,却是无妨,宋人相当有钱,想必愿意拿不少黄金来换。
“我们还需要这位郑庸郑大人随行,”乌英纵终于说出了此行的最重要目的,“朝大石将军回禀,以共同协调两军的兵马。”
郑庸这下没有再翻译,看着乌英纵,意识到事情兴许不似看上去的简单。
“去罢。”黎尔满大手一挥,没有任何意见。
郑庸当即转头,朝黎尔满快速地说了几句话,明显是拒绝此行。乌英纵猜出其意,说:“郑大人有什么顾虑?”
郑庸:“慢着,你们究竟有何居心?”
黎尔满不耐烦了,大声说了几句话,意思是:让你去你就去,啰唆什么?
乌英纵又起身,礼貌地做了个“请”的动作。
黎尔满又一指潮生,手指点了点,乌英纵心中一凛,郑庸翻译道:“大人说,殿下不必留下来,但大人有东西想送他。”
潮生笑道:“谢谢啦。”
黎尔满再指郑庸,戴着宝石戒指的粗大手掌扬了扬,犹如在驱赶牲畜。
接下来的话,郑庸又不翻译了。
黎尔满粗暴地训斥他,乌英纵倒是听懂了,说:“既然将郑大人送给了殿下,就请跟着我们走罢。”
郑庸万万没想到,黎尔满居然拿自己来换传国玉玺!
黎尔满感觉到郑庸的迟疑,顿时面容变得严肃起来。郑庸寻思再三,只得躬身,朝黎尔满谢过数年主仆之恩。
“我需做点准备,”郑庸说,“两位请在门外等。”
乌英纵也没想到竟如此顺利,与潮生到得城主府外,潮生说:“咱们要收了他么?”
“是的。”乌英纵说。
“那玉玺怎么办?”潮生说。
乌英纵道:“萧大人会自己取回来,别忘了,高昌王还要大维齐尔的人头。”
潮生说:“这……砍他脑袋,不好罢。”
然而国与国之间的政事斗争就是如此,这是潮生第一次接触到如此残酷的争斗,萧琨与项弦也从未朝他细说。
“你喜欢高昌王还是喜欢这家伙?”乌英纵问。
对潮生而言,当然更喜欢高昌王毕拉格。
乌英纵又说:“黎尔满一直在策划筹备,要攻陷高昌城,杀死毕拉格,脱离高昌统治,将库车收入囊中,不该死吗?”
潮生只得点了点头,又怀疑郑庸会不会真的跟着他们来。但两人只等了不到半刻钟时分,郑庸便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袱,离开了城主府。
乌英纵说:“上马,走。”
“现在就去庭州?”郑庸冷冷道。
“正是。”乌英纵牵来两匹马,示意郑庸乘其中一匹,自己与潮生则共乘,出城沿着大道往北边去。【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