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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汴京


    今晨,萧琨在离开客栈后没多久就后悔了。


    与项弦相处时他总是心烦意乱,倏忽的那个预言成了他的梦魇,关键项弦又总是没事人一般,朝他说着半是正经、半是调侃的话。


    换作从前,萧琨一定会发动幽瞳,洞察他的内心。


    但他现在不想这么做,只想暂时离开一会儿。


    临走前,项弦在厅堂内睡得正沉,歪歪斜斜地倚着,睡容带着孩子气,睫毛浓密,嘴唇红润,五官就像那位显圣真君的神像雕塑般,英俊又精致。


    萧琨将自己的一件外袍盖在他的身上,低声说了句:


    “后会有期。”


    昨夜萧琨本想着项弦会回房,若他跟来,出言挽留,自己说不定就答应留下了。


    他从项弦身边走过,召唤出金龙,腾空而起。秭归城的房屋、城墙,俱化作荆地细微不可察的远景,山峦远去,唯独长江滚滚,流淌向东,狂风在他的耳畔呼啸而过,升上云层后,天地间豁然开朗。


    人在这浩瀚的世上,实在是太渺小了,此次一别,是否仍有再会之期?


    当初他离开银川城时,并未想到不久后便遭逢撒鸾被掳走之劫难。


    人与人的因果缘分,说断就断,有些人一生里只会见一面,更有些人在匆匆地道别之后,多年过去,甚至未曾发现那句“后会有期”,竟已是永诀。


    我还能救回撒鸾么?萧琨面对这广袤的世界,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动摇。


    “……你们必须携手共度……将是晦暗浩劫中,残存的一点光芒……”


    倏忽的话语仍在耳畔回响,萧琨至今仍不相信第三个预言,但在某个程度,他很清楚自己与项弦是当今世上,唯一能互相托付的战友。


    师父乐晚霜尚在中原时,偶尔会告诉他:“世人大多因做了某些事而后悔;却不知,有许多事当初不去做,也会令人后悔。”


    那天他带着撒鸾,从围城的金兵中杀出一条血路,离开上京,回头时却见孤儿院陷入了火海,他已再无力去救他们,现在回头想来,是对是错?


    寒风吹来,萧琨的头脑恢复清醒,他按下金龙,再次飞向大地。


    金龙背上,项弦兴高采烈,潮生如释重负。


    “咱们朝着北面飞,”项弦说,“其实也没多远,今天晚上就到了,飞得快点,还能赶上回家吃晚饭。”


    萧琨:“好的老爷,是的老爷。”


    项弦一愣,继而哈哈大笑,盘膝坐在金龙头前,萧琨则站在龙头处,单手按出一个避风诀,为后头的潮生与乌英纵抵挡高速袭来的狂风。


    “你来祭法术!”萧琨终于忍无可忍了,撤去避风诀,项弦差点被狂风从万丈高空吹下去,忙接手。


    “这还是我第一次在天上飞这么久。”项弦显然心情一下就恢复了,带着几分好奇,看着大地上的山川,又说,“潮生!看!那就是襄樊城!”


    “哇!”潮生说,“都是好大的城市啊!”


    萧琨稍降下高度,让他们观赏风景。项弦问:“累不累?要不要在襄樊休息?”


    萧琨看了项弦一眼,说:“你的话也不少。”


    项弦一笑置之,萧琨确实有点累了,驭龙非常消耗法力,但他还能勉强坚持,毕竟抵达汴京以后,想必不会有什么大战,大可早点休息。


    金龙从秭归升空,沿途飞过襄樊、许昌,直到抵达开封时,夕阳西沉,龙的身躯开始闪烁,近乎化作半透明的光影。


    “到了,”萧琨深呼吸,项弦知道他已经快撑不住了,说道,“快降落,歇会儿。”


    他们在灯火繁华的开封城外降落,萧琨坐在路边石头上休息。


    “背你进城去?”项弦说。


    “你就差这么一时半会儿?”萧琨简直没脾气了。


    项弦只得示意:好,你休息够了再说。


    夜幕低垂,潮生则一刻也未闲着,在路旁爬树,眺望远方的城市。


    “等等,”萧琨突然想起一事,说,“我记得你说过,离开京城前,你直言犯谏,触忤了宋皇帝?”


    项弦已经完全忘了,毕竟那对他而言,只是无足轻重的一点小事。


    “郭京会解决,”项弦说,“放心罢,他无论如何也会想办法给我求情。”


    “你没被抓?”萧琨说。


    项弦说:“区区天牢,关得住你家老爷?”


    萧琨难以置信道:“项副使,你先是骂了一顿皇帝,被关进天牢,还越狱!这是带我们回来坐牢吧!”


    潮生扒在树上,听见了,好奇地问:“坐牢是什么?”


    “不至于——你放心,”项弦道,“郭大人想必早就摆平了,向来如此。休息好了?走罢。”


    还有两天就是年夜了,开封已进入了一年中至为璀璨的时节,满城俱是灯笼。


    鼓楼、禹王台、马行街与州桥四大夜市从入夜开到三更,全城彻夜不眠,龙亭湖畔张挂彩灯,犹如海市蜃楼。


    “这才是仙境啊!”潮生眼里倒映出五颜六色的灯火。


    “先回驱魔司。”进城之后,项弦说,“老乌去市上沽点酒,预备点吃的回来。”


    “是,老爷。”乌英纵说。


    阿黄一回开封,已展翅飞走了。


    “怎么样?”项弦倒退着,走在萧琨面前,说,“是不是不虚此行?”


    萧琨简直看得眼花缭乱,叹为观止,与开封比起来,辽国上京只能算蛮荒之地。


    “驱魔司在何处?”


    “穿过集市就到了。潮生,别乱跑!”项弦说,“明天让老乌单独带你出来,先跟着我们。”


    人越来越多,潮生说:“这儿又有好多对联!”


    三人风尘仆仆,萧琨本已疲惫不堪,然而美景当前,便打起精神,项弦又把手伸过来,亲热地搭着他的肩膀,招呼潮生不要走远了,牵着他的手。


    “阿黄呢?”萧琨问。


    “找它的老相好去了。”项弦随口问,“饿不饿?先买点东西给你吃?”


    项弦随手在萧琨怀里乱摸,萧琨推开他道:“做什么!”


    “拿钱!”


    “不饿,先回去。”


    “哥哥们,我想吃那家烤羊肉。”


    “那家的不好吃,我让乌英纵去买另一家……”


    集市一侧,项弦不留神碰上一队人。


    那队人打着灯笼,数名家丁簇拥着一名中年人,那中年人正注视项弦与萧琨你来我往地打推手,冷冷道:“啊!项大人。”


    项弦听到那熟悉语气,当即住手,挡在萧琨与潮生身前。


    “哦,童大人?”


    为首之人一身华服,正是童贯。


    “你可算回来了。”童贯阴恻恻道。


    两刻钟后,大宋天牢,叮叮当当的锁链声响。


    “项大人回来了?穿墙缩地术,跑不远啊!”


    牢里相当热闹,项弦离开这一个月里,似乎又有不少官员被抓进来了。


    萧琨:“…………”


    潮生:“这是什么地方?”


    项弦一手覆额,站在栅栏内,眼望萧琨。


    “牢房!”有人鼓噪道。


    “这就是坐牢吗?”潮生还在好奇,“坐牢是什么意思?”


    萧琨彻底没脾气了。


    潮生道:“咱们什么时候出去?”


    “出不去了!”对面牢房那人又说,“既来之,则安之罢。”


    潮生:“???”


    项弦在牢内盘膝而坐,唯一的好处是,他与萧琨、潮生被关在同一个监牢里,也没有被搜身。


    萧琨实在没力气了,说:“我得先睡会儿,太困了,待会儿再说别的事。”


    萧琨直接在铺满稻草的地上躺了下来,横过身体,就这么睡了。潮生则与隔壁牢房的人交了朋友,那是名文官,问他:“小兄弟,你是为什么被抓进来的?”


    “我不知道,”潮生明显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朝他说,“我和项弦一起。”


    “被项大人带累了啊。”文官说。


    “你呢,为什么在这里?”潮生又问。


    “官家的事。”那文官小声说,“陛下与太子不和已久,大伙儿都成了替罪羊……”


    潮生虽然没听懂,却意识到这种时候,只要点头就行。


    项弦道:“他不是凡尘里的人,吕大人,不要教他这些无谓的事。”


    文官不再多提,片刻后与潮生用牢里的稻草玩起了斗草,玩得不亦乐乎。


    潮生:“我饿了。”


    “等会儿郭大人就到,”项弦说,“先忍一忍罢,让萧琨再睡会儿,二更时没人来救,咱们再穿墙出去。”


    说曹操曹操到,郭京终于大呼小叫地来了。


    郭京道:“哎哟!你怎么又回来了?”


    “开封是我的家,”项弦道,“我怎么就不能回来了?”


    萧琨醒了。


    “既然回来,上一次为什么又要走?”郭京彻底无奈了,说,“官家因你那话,足足气了一月有余。”


    “现在消气,也该放我们出去了罢?”项弦说,“郭大人,恕我把话说在前头,这么胡闹下去,我们再走,就永远不回来了,大宋是死是活,我不会再管。”


    项弦明显充满怒火,把话说得很重,哪怕面对顶头上司亦很不客气,毕竟自己带着萧琨与潮生回京,刚进城就被童贯削了面子。


    “别!”郭京色变道,“千万别再走了!你不知道,为了你,太子殿下与陛下……唉!”


    满牢内的囚犯尽数竖起耳朵听着,鸦雀无声。


    “童贯很清楚,”郭京说,“你看他也没搜你的身,不过装模作样。这儿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但终究得顾及几分官家的颜面……这两位又是……”


    项弦这才发现萧琨已醒,正在一旁观察郭京,而潮生则充满好奇。


    “你好。”潮生朝郭京挥了下手,郭京一脸茫然,也朝他挥手。


    “他们都是我的朋友。”项弦说。


    “嗯……好罢。”郭京道,“我再去想想办法,尽量今晚上先放你出来,项弦,你可千万别再冲动。”


    郭京离开前又朝隔壁牢房说:“吕大人,开春你就要流放到海南了,替我给苏轼上个坟。”


    “苏轼不埋海南!”项弦终于忍无可忍,“你快点罢!”


    牢房内又开始议论纷纷,显然项弦第二次被抓,为囚犯们提供了不少话题。


    “你睡你的。”项弦见萧琨要坐起身,忙继续哄他睡。


    “不碍事,”萧琨说,“已经醒了。”


    萧琨睡了一个时辰,精神好了不少。项弦又说:“我给你捏捏肩膀,一路上辛苦了,我也没想到回来得坐牢……”


    “滚开!”萧琨赶紧打发走项弦,不想接他的示好。


    项弦那模样既是尴尬,又是烦躁,萧琨看了一眼牢房四周,却说:“宋的天牢,比大辽的天牢所关的人要多。”


    项弦答道:“但我们的皇帝不杀文官,除非谋反,否则再大的罪也只是流放。”


    萧琨整理衣领,沉默片刻,项弦本打着越狱的主意,但外头很快又有人来了。


    这一次所有的囚犯全部坐起身,看着那穿过天牢的男人。


    “项弦?”


    来人却是当朝太子赵桓!


    项弦也愣住了,只听赵桓道:“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项弦与萧琨交换眼色,萧琨一看就知道赵桓的身份,示意潮生按捺好奇心,不要问长问短。


    项弦:“办完了事,自然得回家。”


    “成都那场大乱,”赵桓吩咐狱卒过来开门,说,“是你干的好事罢?”


    青羊宫与善于红的斗法牵连甚广,消息早已传到了开封。


    “其中细节异常复杂,”项弦认真道,“这也是我必须回来,禀告郭大人的原因。”


    本以为赵桓要进牢房,他却背着手,等在牢外,项弦这才意识到,自己三人可以出去了!


    “我朝父亲仔细谈过,”赵桓说,“关于上回的天……那个匣子……咱们找个时候再聊。”


    项弦示意潮生与萧琨,可以走了。


    “这两位是?”赵桓示意项弦,还没有介绍。


    “都是我的兄弟。”项弦没有让他们朝太子行礼,潮生肯定不知道该说什么,而萧琨身为辽人,也不会想与宋皇室多话。


    赵桓看了眼他们,本着对项弦的尊重,还是点了点头。


    大理右寺外,赵桓的手下牵来马匹,赵桓又道:“年后我还有许多要事,须得与你详谈,这段时候,在京中可不要再找麻烦了,且先清静几日。”


    项弦点头,明白到赵桓亲自作保,才把他们放了出来,当即抱拳为礼。


    “项大人回来了!项大人回来了!”


    “项大人终于回来了!”


    驱魔司前那两头石狮子开始叫唤,乌英纵已摆开了筵席,看见项弦与萧琨、潮生入内时,问道:“怎这么久?”


    项弦朝正榻上一歪,说:“别提了。”


    “老爷先用饭还是先洗澡?”乌英纵说。


    “我要去洗澡!”潮生说。


    “我带你去。”乌英纵牵了潮生的手,问,“你们上哪儿逛去了?”


    “我们去坐牢啦……”


    萧琨打量半躺着的项弦,两人对视。


    萧琨:“看不出你与太子这么亲近。”


    项弦:“我要是告诉你,与他说过的话不到五句,你信吗?”


    萧琨站在厅堂中,看着顶上“山海明光”的牌匾:“究竟发生何事,让他突然如此热心?”


    “无事献殷勤。”项弦复又起身,将智慧剑放在中央的置剑架上。


    俩人异口同声道:“非奸即盗。”继而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大辽驱魔司也有这么一块匾。”萧琨说,“我问过师父,山海明光何意。”


    项弦在厅内解开衣带,摘乾坤袋,说:“智慧剑与心灯,乃是镇守驱魔司的两大至宝,缺一不可。”


    萧琨:“师父也如此说,但辽驱魔司既没有山海,也没有明光。所以我这大驱魔师,始终名不符实。”


    萧琨也解下了自己的两把唐刀,并在一处,走上前去,将双刀搁在置剑架上,与智慧剑放在一起。于是厅堂正中,从上到下乃是森罗、万象、智慧剑三把神兵。


    “原本南传驱魔司也没有,”项弦说,“若非我带着家传智慧剑来开封,想必郭京不敢自称大驱魔师。”


    萧琨没有嘲讽郭京,看在项弦的面子上,他决定尽量克制自己,不对宋发表看法,哪怕不久前两国还是仇敌,而宋、金的盟约导致了辽国的全面覆亡。


    “走罢!”项弦又去搭萧琨的肩,说,“先收拾下,换身衣服,再用晚饭,我保证今晚不会再有人来打扰了。”


    驱魔司外有特别的结界,除了郭京之外,没有人能擅闯。晚饭后,项弦又遣乌英纵去询问郭京,乌英纵回报道:“他说他知道了,明早待你们停当了再来。”


    “郭大人倒是凡事不急。”萧琨难得地点评一句。


    “他在做什么?”项弦道。


    乌英纵:“在府上与小妾们捉迷藏。”


    项弦没脾气了。


    深夜时阿黄才回来,他们各自歇下,不必再像在外奔波时劳碌。萧琨也独自睡了一间房,那房间是项弦为他让出来的卧室,乌英纵临时收拾了一番,加了火盆。项弦则睡在书房里,潮生跟着乌英纵住在西厢。


    项弦房里的置物架上放着不少法宝,大多是做了一半便没有继续下去的半成品。


    萧琨身着单衣,看项弦做的一个小沙盘,上面满是木兵木马,上过机括后,沙盘上的将士会来回旋转并打仗。


    案前还有一把琴,萧琨随手拨弄了几下弦。


    入睡时,外头传来隐隐约约的笛声,悠扬婉转。


    这家伙还会吹笛子,学的乐器挺多。萧琨心想。


    “一曲新词酒一杯,”萧琨已经躺下了,仍跟着笛曲唱道,“去年天气旧亭台……”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三更,开封下起细雪,冬夜里灯光温暖,萧琨在离开上京之后,第一次有了“家”的感受。


    第22章 入司


    梦境中:


    萧琨左手持迸发幽蓝色烈火的智慧剑,右手持森罗刀,面朝笼罩在滚滚黑气中的项弦。


    心灯光芒铺天盖地,自他胸膛处迸发而出,萧琨的身体已残破不堪,手臂、大腿处露出森森白骨,殷红血液淌下,犹如被烈火所灼烧的一具尸骸。


    心灯之光犹如海潮般卷去,项弦身上的魔气被吹散,现出原身,胸膛处插着智慧剑的锋刃,金色的鲜血迸发。


    他的双目恢复神采,一手抓住智慧剑,将它扯出了自己身躯,带出漫天挥洒的鲜血。


    “交给我罢,”项弦低声道,“就让我,用自己的心火……”


    心灯光芒消失,萧琨终于倒下了,在他们的身前,则是堪比山峦的巨大天魔。


    天魔嘶吼着,与入魔的项弦分离,展开双臂,拥抱着天地间的戾气——项弦手持智慧剑,发出怒吼,腾空而起!


    凤凰温柔地展开了双翅,令他的胸膛处喷发出橙红色烈焰,将心脏焚烧殆尽,智慧剑迸发出橙金之光!


    项弦侧身,双手持剑,明王降神,化作一道彗星,击穿了天魔的胸腹!


    萧琨陡然睁开了双眼,剧烈喘息,坐起。


    清晨,大宋驱魔司中满是积雪,乌英纵扫雪的“唰唰”声传到房中。


    “萧大人,”乌英纵见萧琨醒来,说,“老爷等您用早饭好一会儿了。”


    萧琨点了点头,驱魔司中虽只有乌英纵一名管家,缺少仆役,却因其是个大妖怪,凡事用法术,能省去不少力气,是以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


    入正厅时,项弦正与潮生说话。


    萧琨见项弦坐在左首下方,潮生则坐在右下,两人正闲聊,居中正榻的位置上,食案上备了茶与早餐前的点心。


    “我坐哪儿?”萧琨道。


    项弦示意萧琨坐正中间的位置。


    “这不是你们郭大人的位置?”


    “你是大驱魔师,当然你坐。”


    “郭京不来?”


    “他稍后到,”项弦说,“不用管他。”


    萧琨没有问自己坐了这位置,待会儿郭京怎么办,既然项弦安排,便在正位坐下了。只见案上茶具、食器俱清一色天青淡色汝窑,虽素雅不显奢华,却俱是价值连城之物。昔时在上京,皇室偶得一套汝窑瓷器俱十分爱惜,在此地却如土罐瓦瓶般寻常。


    萧琨入座后,乌英纵上了食盒,项弦与潮生才开始用早饭,萧琨问:“今天有什么活儿?”


    萧琨来到大宋驱魔司后,也不提要离开的话了,他朝那大驱魔师座榻上一坐,居然丝毫不局促,仿佛天生就该是这位置的主官,风度、谈吐也显得相当适应。


    潮生:“我可以逛街吗?”


    萧琨:“让老乌带你去罢。”


    项弦:“先歇几天,一路上累了,我得处理京中杂事。”


    “我来写联罢,”萧琨说,“你说我写。”


    今日就是除夕,王安石有诗曾云“千门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足见开封过年气象。


    除夕当夜,开封市集统统只开到午时,要为接下来的晚市与焰火大会腾出地方,入夜后将迎来一年中至为繁华的时间,百姓彻夜狂欢,直到天明。元日当天鸡鸣时,千家万户又将前往城外山上开宝寺朝拜。


    “宜春帖上写什么?”饭后,萧琨备好笔墨,准备写联。


    项弦想了想,说:“把酒祝东风,垂杨紫陌共从容。行乐须年少,今年花胜去年红……怎么?”


    “你挺喜欢欧阳修。”


    “唔。”项弦化用了欧阳修的一首《浪淘沙》作宜春帖。其时宋人写联显得相当随意,喜欢什么句就用什么句,也不如何讲究工整对仗,有“乱红飞过秋千去”的,亦有“王谢堂前燕”一类。萧琨细想起来,总觉得《浪淘沙》略显沉重,但身为驱魔师,也不在意吉不吉,便遂了项弦的兴。


    “郭大人来了!郭大人来了!”门口那俩石狮子叫唤道。


    萧琨停笔,只见郭京进了驱魔司,已换过全身金白袍,显然预备着午后前往万岁山,吃过年的筵席了。


    “哟,写宜春帖。”郭京说。


    项弦做了个手势,示意请坐。


    郭京极少来驱魔司,项弦名为副使,实则一司之首,此刻颇有主人招待宾客的风格。


    郭京左右看看,在侧旁坐了。项弦正要喊乌英纵,想起他出了门,便亲自去为郭京备茶。


    郭京看着萧琨写联,也不出声,萧琨甚至不正眼看他。


    “你先说还是我先说?”郭京道,“赶紧的,趁着有半天空当,把事儿交代清楚。”


    说着,郭京又从袖中取出一物,说:“这是陛下赐予驱魔司的宜春帖。”


    项弦点了点头,没有接,郭京笑道:“还在置气呢。”说毕将赵佶钦赐的对联放在了案畔。


    “郭大人先请罢。”项弦站在一旁,没有坐。


    直至此时,他依旧未曾出言介绍萧琨。郭京也不发问,想了想,说:“上回你问我,那名唤‘萧琨’的北传驱魔司使,我大致打听了一番。”


    萧琨看了眼项弦,意思是:你让人查我?


    “先说北传驱魔司。”郭京撩起袍襟,扇了两下,解释道,“大唐天宝年间,驱魔司位于长安,而后大驱魔师李景珑离去,心灯传给陈奉,陈奉将驱魔司迁至洛阳;再传数代后,朱温篡唐,洛阳驱魔司迁往燕地,仍称‘大唐驱魔司’。


    “在那以后呢,石敬瑭将燕地割予辽国,更名为‘大辽驱魔司’,确实是正宗。但就在改换门庭那年,也有驱魔师分家了,他们南下,回往洛阳,重建当初陈奉留下的驱魔司遗址。至本朝太祖建国后,洛阳驱魔司被迁至开封,才成为如今的大宋驱魔司。”


    这一番话虽然复杂混乱,却与萧琨所述无异,证实了人间驱魔司的两大传承。


    “大辽驱魔司与萧家渊源较深,”郭京感慨道,“一度被称作护国基石,再数代传下来,至如今驱魔司使,也即你所言的‘萧琨’身上。”


    “我知道了。”项弦截断了郭京的话头,免得稍后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介绍道:“郭大人,这位兄弟,就是萧琨。”


    郭京早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而项弦也已调查过萧琨的背景,用意只是为了诱郭京说出今天一通话,实则另有目的。


    “啊,”郭京倒是很有礼貌,说,“久仰了,萧正使。”


    “久仰,郭大人。”萧琨也终于正眼看了郭京,朝他抱拳,这才算正式见面。


    “你俩这么要好了?”郭京开始察觉不对了,眯起眼打量项弦。


    “这一路上,我们一同经历了许多事。”项弦说。


    郭京捋须不语,项弦坦然道:“既在郭大人处得到求证,在下不妨冒昧,提要求了。”


    萧琨本以为今日项弦所言,会是关于善于红与心灯,以及一路上的经历,却没想到话题一启,全围绕着自己。


    “听来听去,我总觉得话里话外,无非北传更像正统,”项弦道,“如今大驱魔师一职,是不是应由萧兄弟来领任?”


    萧琨:“!!!”


    萧琨要开口,项弦却示意他不要说话。


    郭京明白到项弦之意,表露出了震惊,但只是在短短一刻,他便恢复了镇定,神情复杂地看着项弦。


    “或者说,”项弦道,“南传北传,无论谁是正统,面对两年后天魔即将降临,都不重要了,关键是在于南北驱魔司能再次合一,消弭隐祸。郭大人,是也不是?”


    郭京避而不言:“你们找到心灯了?”


    “年后就去,”项弦说,“已有眉目。”


    项弦认为心灯的线索,说不说都不重要,因为郭京根本不可能离开开封,千里迢迢前往高昌去搜寻。


    “唔。”郭京答了一声,捋须,不置可否。


    萧琨写完了对联,看着未干的墨迹。


    项弦又道:“犹记当年我携先师遗信,上京来投奔郭大人时,您曾说过……”


    郭京已恢复一贯神情,答道:“我也记得,项弦,当年我告诉你,你还年轻,需要历练,且先予你主簿之位,一年后升你为副使。待得条件合适,我自当朝官家禀启,保荐你为正使,统领天下驱魔师。到得那时,我只管金石局,不再过问司中之事。”


    “既是如此,”项弦认真地说,“我认为萧兄,方是担当本司正使的最好人选,希望借此任命,能令南北驱魔司再次归一,以面对接下来的重重考验。”


    郭京与萧琨对视。


    萧琨终于明白,项弦再三坚持回开封,乃是要在郭京面前极力推荐自己,或者说朝郭京宣布这个决定——既然不管事,就必须腾出位置,给管事的人。


    郭京是否愿意,反而无足轻重,因为项弦随时可以撒手,毕竟数年里此间所有麻烦,都是他在处理。


    按理说天底下任何官署,都没有离了谁就运转不下去的道理,唯独驱魔司不是。


    天下各地的分部,都是看在昔日沈括与如今项弦的分上,才给郭京几分薄面。


    “我与萧大人今日方初识,”郭京不愧混迹官场多年,很快恢复谈笑风生,“一见之下,亦觉乃是人中龙凤,能与副使称兄道弟之人,想必技艺高强。”


    “过奖,不敢当。”萧琨答道,“既然查过我的底细,郭大人一定对我知根知底了。”


    郭京避而不答,又轻飘飘地卖了项弦一个人情,说:“知根知底谈不上,只能说有所听闻,但既是项弦所担保引荐之人,我自然全无保留地相信。只是驱魔司执掌之位,并非说换就换……”


    项弦说:“郭大人,能请到萧兄前来,全凭我二人私交,很是费了一番周折呢!”


    暗示到了这里就已足够,郭京当然听得出项弦的威胁:他不答应,萧琨就会离开,项弦也不会再配合,给他郭京抬轿子了,自求多福罢。


    “你且给我几天时间,”郭京欣然道,“原本我已在计划正使替位,如今换了人选,须得在开春时朝官家修书禀告,任命文书也得经监察院之手。”


    项弦只是看着郭京,不接话。


    “不急在这一时,是不是?”郭京说。


    萧琨说:“年节一过,我们就得出发前去找心灯。”


    是时,乌英纵带着潮生归来。


    “这位是我们路上认识的另一位小兄弟潮生。”萧琨自此已正式接了话头,说,“潮生,这是郭大人。”


    “我们在坐牢的时候见过的。”潮生笑道,“你好啊。”


    潮生回来,家里就热闹了起来,郭京反而显得像个外人,思考片刻,随后道:“三天之内,我会予你们一个初步的答复。”


    萧琨与项弦同时抱拳为礼,意图清晰:不送了。


    郭京突然想起一事,朝项弦严肃地说:“储君有要事与你相谈。”


    项弦听到这话时,马上摆好了“放马过来”的架势,明显这是郭京今日前来的目的,只是被前情冲乱了,险些忘了这件大事。


    “无论储君说什么,”郭京正色道,“都不可胡乱答应,切记,这不是驱魔司能涉入的,切记!”


    萧琨与项弦对视,片刻后,萧琨明白到项弦在等他发话。


    郭京看似什么都没透露,实际上已经告诉了他们太子的意图。


    “知道了。”萧琨说,“对我们而言,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心灯,我身为辽人,又在北方长大,对你们大宋朝中之事,没有丝毫兴趣。”


    郭京叹了口气,正色道:“你身为大驱魔师,所代表的就是天下人,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执着于汉辽身份,对未来并无裨益,萧少侠须明白才是。”


    萧琨本不将郭京放在眼中,但听到这话时,却令他生出了几分敬重,看来郭京也不像传闻中的只是个草包。


    “受教,郭大人。”萧琨答道。


    郭京匆匆地走了,较之他春风满面地来,显然离去时变得心事重重。


    此时萧琨的心情相当复杂。


    项弦却没事人一般,告诉潮生:“来,这个给你,是我们的皇帝亲手写的。”


    “哇!这是什么?”潮生充满了憧憬,项弦说:“这帖是天下不知多少人求不来的,就是我们皇——”


    “这什么字!”潮生震惊了,“怎么这么丑?!”


    萧琨:“……”


    项弦:“………………”


    潮生一脸茫然,看着项弦展开的宜春帖,果断说:“我不要。”


    宜春帖上乃是赵佶自创的瘦金体,当朝皇帝的墨宝是货真价实的价值连城,刚劲硬朗,萧琨看了一眼便知功力,叹自愧不如,在潮生眼里,却丝毫不觉其精妙。


    “好罢。”项弦败下阵来,只得转而给萧琨,说,“归你了。”


    萧琨本想拒绝大宋狗皇帝的字帖,却实在无法漠视这位书法高手的墨宝,表情在说不要,身体还是很诚实,最终收下了它。


    乌英纵出去贴联与春字,项弦与萧琨在厅堂内对坐喝茶吃点心,阿黄见了点心,难得下来啄了点,项弦便将它揉来搓去地抱在怀里玩,随手撮它头顶的毛。


    “怎么?”项弦观察萧琨表情,只以为他被郭京教训了,又不高兴,心想怎么安抚他几句。


    “对不起。”萧琨突然说。


    “哎!”项弦吓了一跳,说,“何出此言?”


    萧琨的心情实在很复杂,只因在恭州时错怪了项弦,如今明白到他答应的事,就一定会办到,反倒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实在难为情得不行,要出言解释,又满脸通红,不知如何解释。


    “我……我一度以为你不过是敷衍我。”萧琨甚至不敢看项弦,一张俊脸红到耳根,注视司内地砖,说,“哥哥是万万没想到,你竟愿意、愿意……”


    “别别别……”项弦忙道,“多大点事儿!别这么说,太难为情了!”


    项弦只想找点话来插科打诨,将这气氛给岔过去,手里的阿黄突然狂叫且挣扎道:“痛啊——!快放手!”


    项弦一尴尬,手上便不自觉出力,浑忘了正揪住阿黄的毛,扯得它痛呼出声。


    阿黄扑打翅膀,给了项弦一巴掌,飞走了。


    项弦:“……”


    萧琨扶额,无言以对。


    项弦忽想起一事,忙道:“对了,我让老乌订了樊楼春暖。今日原本宫中有招待,我猜你兴许不想去。”


    萧琨点头道:“好。”心下涌起几分感动。


    “看看今夜的食帖?”项弦递给萧琨年夜宴的菜单。


    萧琨说:“有客?”


    “没有,”项弦说,“自己人吃点,喝点。”


    “你们宋人就是规矩多。”萧琨恢复自若,接过食帖看了眼,这是府中设宴的习俗,项弦明显已经将他当作驱魔司的老大了。


    “储君什么时候来?”萧琨道。


    “管他的呢。”项弦起身道,“我去看看潮生。”


    潮生这两日兴奋过头,累得睡起了午觉。过午时候,乌英纵去取了新制的成衣回来,萧琨与项弦便换上了新衣。


    “这是昔年大汉飞将军李广,为汉驱魔师亲自设计的一套官服,”乌英纵说,“萧大人与老爷身量极佳,这身文武袖是最合适的。”


    那身暗红色驱魔师文武服,左身文袖,方便抖法宝施法,右身则武袖,方便拔剑斩妖,襟绣金线,袍上则是暗纹。项弦那身的暗纹乃是虎形,萧琨身上的暗纹则是龙形,一上身英气焕发。


    萧琨系上腰玉,唇红齿皓,皮肤冷白,犹如武仙般俊美。


    项弦则多了几分浪子气息,脸上始终似笑非笑,与萧琨对比,少了超凡脱俗的仙气,却平添侠客气质。


    这身衣服一看便价值不菲,光这缎面,至少也得近二十两银,乌英纵甚至还做了好几套替换穿,足显驱魔司之豪富。


    萧琨本不想如此奢侈,但毕竟是项弦的好意,便不作推辞。


    “哇——”潮生醒了,观察两人,说,“你们真好看!”


    “也给你做了衣服。”乌英纵简直将潮生宠得没边了,关键潮生还十分依赖他,凡事但凡乌英纵有意,潮生就一定有回应,两人你情我愿,已打得火热。


    潮生换上了翠绿色的文士袍,更显仙气飘飘,乌英纵的则是藏青色武袍。


    “走罢,”项弦见天色不早了,说,“吃年夜饭去。”


    乌英纵雇了马车,四人上车,萧琨说:“今日与郭京相谈时,他的态度,实在令我很意外。”


    项弦随口答道:“他从来不管司中之事,本就是金石局主事,不过兼任罢了。这几年里,他将我与驱魔司当作混官场的筹码,在朝中地位水涨船高,已得了不少便宜。既要好处,又不愿干活,天底下哪儿有这等便宜事?”


    “何况驱魔司归金石局管,”项弦说,“他依旧是咱俩的顶头上司。”


    萧琨道:“郭京究竟有何了得?你觉得他修为如何?”


    项弦:“我不知道,师父生前对他很客气,但他几乎从未出过手。”


    潮生:“?”


    乌英纵:“你想说什么?”


    潮生:“在说那位大叔吗?”


    萧琨:“唔,他是南传大驱魔师,可我看不出他的修为深浅。”


    “我也看不出,”项弦说,“自我来开封后,他就从未显露过。”


    潮生:“他不是凡人吗?”


    “啊?”所有人同时道。


    潮生:“他是大驱魔师?他没有心灯也没有智慧剑,而且也没有任何法力,是凡人罢?”


    “怎么可能?”项弦说,“他……郭京成名有好些年了……”


    萧琨倒是相信潮生,毕竟潮生也许别的不太懂,眼神却是极准的,第一次见面就能说出自己的身世与幽瞳,再见项弦,则一语道破他的纯阳之体,见乌英纵,则看出他的猿身,简直可以用“火眼金睛”来形容。


    “因何成名?”萧琨问。


    “他在官家与朝廷面前施过法。”项弦说,“具体忘了,我也是听说的,据说能让耗子不怕猫。”


    潮生吓了一跳:“人不可貌相,厉害啊!”


    项弦:“正使,你那是什么表情?这很难的罢!从三皇五帝以来,找一个能让耗子不怕猫的人说与我听听看?”


    萧琨改口道:“着实令本人很是震惊,是我孤陋寡闻了。”


    “震惊就对了,”项弦又道,“郭大人此等神通,岂是你这等凡夫俗子能理解的?心存敬畏,对不懂的法术,要心存敬畏啊!”


    萧琨:“是,是,老爷教训得是。”


    不过细究起来,项弦也没说错,这确实很难,毕竟斩妖除魔对他们而言很简单,而让耗子不怕猫,这等法术倒是从未学过,不仅没人学,历代驱魔师还从未研究过。这么说来,萧琨竟一时无法判断究竟是净化天魔更难,还是让耗子不怕猫更难。


    “兴许他法宝多,”乌英纵难得地插了句话,说,“沈大人当初也是因专研法宝而成名。”


    萧琨一头乱麻,仔细想来,假设郭京的修为相当低微,低微到潮生会把他判断为“凡人”的地步,那这家伙也实在太能演了……也就是说这么多年里,大宋驱魔司居然靠一个不会法术的凡人撑着?直到有了项弦以后,郭京才松了口气,派项弦去收妖。


    这实在太吓人,大宋驱魔司总署在近十年里,居然一名真正的驱魔师都没有?随便来只妖怪,就能把整个开封连锅端了!十年,足足十年没出过事,当真洪福齐天。


    萧琨仔细想来,忽然觉得这一切相当合理!说得通!


    今日郭京的反应,正因他没有修为,只能接受项弦的条件,这也是项弦多年来始终觉得郭京好说话的缘由!


    “我不能再细想,”萧琨说,“太诡异了。”


    项弦:“没关系,以后你是正使,你自己慢慢地想清楚去。”


    “你只是想偷懒罢?”萧琨说。


    “是的。”项弦理直气壮地说。


    潮生大致听懂了,哈哈大笑起来。


    “太子来了你也去应对,”项弦说,“别让我拿主意。”


    “储君想做什么?”萧琨没想到一到开封,就被卷进了诸多麻烦里。


    项弦:“郭京今天已经说得够明白了……到了,下车罢,除了谋逆还能有别的事?”


    萧琨倒是很淡定:“这天下原本就是赵家的,也算不上谋逆。”


    马车抵达樊楼春暖,此处乃是开封八大楼之一,年夜不歇,门外挤满了达官贵人,不少人认得项弦,便纷纷朝他们打招呼。


    潮生问:“谋逆是什么?”


    项弦的脸登时被吓得与萧琨一般的白净,赶紧道:“别在这儿说!”


    “项大人。”樊楼上俱是朝他们行礼的侍从伴当,管事又春风满面来迎。


    “老主顾了。”萧琨说。


    “这位是萧大人。”项弦让萧琨先走,说道,“这楼里只供吃饭!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萧琨笑了起来,登上三楼。


    管事将他们引到三楼角上一座屏风后,整层热闹非凡,各屏风后人影觥筹交错,跑堂穿梭来去,四处俱是举杯欢笑之声。从他们所坐之位望去,遥遥相对的就是灯火辉煌的万岁山,俯瞰开封大半城。


    灯红酒绿,一派清平盛世、喜气洋洋之景。


    “老爷,要隔音吗?”乌英纵问。


    项弦示意问萧琨,萧琨答道:“不必了,带点外头的声音热闹。”


    潮生显然很好奇,还想探头看别的屏风后头,被项弦抓了回来。


    项弦说:“别伺候,大伙儿一起吃。”


    乌英纵答了“是”,却仍下楼去检查菜肴,让人奉茶与热毛巾。


    第23章 焰火


    “从前你都是这么过年的吗?”潮生问项弦。


    “差得远了。”项弦笑道,“小时候和师父一起,师父走了以后,过年就自己来樊楼,老乌在旁坐着,阿黄陪我喝酒。喝到酒劲有了,下去看看焰火,再回家睡觉。”


    萧琨说:“开封比上京,当真繁华太多。”


    “嗯。”项弦说,“但美景当前,没有人也是枉然。”


    阿黄终于来了,还带来了另一只鹦鹉,站在雅座的栏杆前。


    潮生说:“这是你的朋友吗?你好啊!你叫什么名字?”


    “它不会说话。”阿黄道,“有松仁和瓜子仁么?给它点儿。”


    “太尉万福!太尉万福!”那鹦鹉叫了起来。


    众人:“……”


    阿黄改口道:“好罢,它只会说‘太尉万福’和‘快滚’。”


    项弦解释道:“这是高俅家的鹦鹉。”


    潮生赶紧拾了一碟干果子并松子、瓜子予那鹦鹉。鹦鹉高兴得很,扑扇翅膀叼了松子,阿黄又说:“它不吃蜜饯,吃了拉肚子。”


    只见那鹦鹉懂事得很,几下把松子嗑开,朝着阿黄跳过去,亲热地凑到阿黄面前,嘴对嘴地喂给它吃。


    “哟哦——”所有人发出了揶揄的声音。


    阿黄面无表情地吃了,瞪着众人,末了大伙儿又是一阵大笑。不多时,跑堂开始上菜。


    “哇这是什么?”潮生算是眼界大开。樊楼春暖的名菜较之民间家常菜又有极大不同,天下之名食在开封,开封之奢华又在八大楼,端上案的菜肴尽是什么“流珠碎玉”“富贵春晓”“金宝满堂“等菜,常与皇族一同吃饭的萧琨亦看不出是什么。


    “八宝豆腐,来一勺?”乌英纵说,给潮生卷了炙鸭吃。萧琨喝着一碗奶白色的汤,项弦则倚在栏前吃牛肉丝喝酒,那牛肉薄如纸,透若冰,甚至能看见灯影,是以唤作“灯影”牛肉,撕作丝后是极好的下酒菜。


    项弦与萧琨正闲聊,萧琨总觉奇怪,他俩每天形影不离,除去睡觉,剩下的时间全在说话,仍有说不完的话。


    但今天彼此都识趣避开了朝中之事,免得隔墙有耳。


    “我记忆最深的,是去陈家谷那次,”萧琨喝完了汤,将名贵食器摆放好,说,“那年也是这么一个冬天的晴夜,也是年夜。”


    项弦稍一思考,便道:“云州西南,雁门关下的陈家谷。”


    “是。”萧琨说。


    项弦撕了点牛肉,作势喂他,萧琨伸手接过,说:“那年我在陈家谷的一家酒肆中独自饮酒,寒冬瘟疫肆虐,四处俱是哭声与咳嗽声,远处有隐隐约约的火光……我是不是不该说这个?对不住了。”


    “不,”项弦认真道,“继续说,我知道那场瘟疫。”


    “嗯。”萧琨答道,“因为在辽国境内,所以你不方便前去解决?”


    项弦:“瘟疫若不平息,开春后我与师父就会跑一趟。”


    萧琨出神地说:“后来我才知道,那些火光,是在烧染疫之人的尸体,在丘陵上四处点起,就像焰火一般。”


    项弦端详萧琨的侧脸,他蓝色的双眼就像湖水一般清澈。


    “罪魁祸首,是一只瘟兽,”萧琨回过神,随口道,“诛杀它其实很轻松。”


    “但如果没有驱魔师,”项弦说,“这场瘟疫便将持续很长时间。”


    “嗯。”萧琨答道,“强者有时往往只需一个念头,就能左右许多的生与死,顺手除妖,就能救数百个家庭脱离险境,天道很不公平,什么时候,凡人才能真正地决定自己的命运?”


    项弦没有回答,他常常也觉得这个世道不公平,像赵佶身为一国之君,与大宋朝廷中那权力核心,不过是寥寥数人,却一句话就决定了成千上万人的命运,他们没有任何拒绝的余地,只能被动地接受,麻木地活着。


    “项大人!”有人惊呼道,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三楼雅座的客人俱非富即贵,大多互相认识,酒过三巡后,便提着壶四处醉醺醺地闲逛,说几句吉祥话,讨个彩头。项弦一看来人,便起身道:“高太尉!这可不多见,居然跑樊楼里来了?”


    来人正是高俅,按理说一朝太尉,该当在府里设宴才是,不知高俅为何动了心思,挤到了樊楼,此刻只见他笑着拍项弦的肩。


    “这位是我们驱魔司的新当家,萧大人。”项弦介绍道。


    “哦!”高俅脸上有了几分酒意,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萧琨看,萧琨见状只得起身,朝他敬了一杯,项弦又道:“郭大人开春后便将主管金石局,驱魔司将由萧大人统辖。”


    “都这么年轻!了不起,了不起啊!”高俅一个踉跄,过去与萧琨拉手。


    “眼睛很漂亮。”高俅又朝左右笑道,“嘿嘿,哈哈!”


    项弦介绍了潮生,潮生带着少许茫然,看了眼高俅,点了点头,甚至未曾起身,蜷在乌英纵怀中,抬头与他笑着说话。


    奇怪了,高俅号称开封第一美男子,潮生居然不感兴趣?高俅虽年过而立,却是蹴鞠高手,又是禁军教头,官居太尉,乃是出门会被围观的家伙。


    萧琨早在辽国时就有耳闻,这厮长了一副好皮囊,内里却是草包,毫无战功,不过讨得赵佶欢心,只靠蹴鞠成了一国太尉,令他打心底地瞧不起。


    看在项弦的面子上,萧琨还是认真地与他寒暄几句。


    “明后天的蹴鞠大会,你们会来的罢!”高俅明显很喜欢风流潇洒的英武青年,不住拍萧琨的手臂,又伸手来勾项弦的脖子,项弦不想与他太亲近,实在太丢人了,伸手不露声色地将他推开些许。


    “既然太尉有邀,”萧琨正色道,“一定来。”


    “好!好!很好!”高俅又举着杯,去其他屏风后打招呼喝酒了。


    整个朝廷里全是这等货色,凭什么宋不亡国?萧琨想破了头也想不明白,怎么偏偏亡国的就是辽?


    不片刻又有官员过来,两人只得再次起身招呼。到得深夜时,三楼雅座俱是借着酒兴四处谈笑串席的贵官。


    “吃饱了吗?”项弦朝他们问,“去走走消食罢?”


    于是一行人提前离开了樊楼,项弦提议走回去,而潮生到得二更时已困得眼睛睁不开了,趴在乌英纵背上。


    “我带他去明楼,”乌英纵说,“正好路上睡会儿,稍后叫起来,还能赶上看焰火。”


    “去罢。”项弦道,“阿黄呢?”


    阿黄不知何时又与那鹦鹉飞走了。


    开封城内灯光依旧璀璨,满城的狂欢却逐渐沉寂,唯有丝弦之乐此起彼伏,犹如一场清平盛世的宏大之梦。


    “在回家的路上么?”萧琨说,“我怎记得不是?”


    萧琨与项弦并肩走过大道,项弦一本正经道:“带你去个看焰火的好地方。”


    龙亭湖畔有一座桥,璀璨的花灯映出五颜六色,树上挂满了琉璃灯。


    “我猜你在想,”项弦打趣,“这些灯得花多少钱?”


    萧琨正色说:“不想败兴,所以没有开口。我确实是个无趣又容易败兴的人。”


    萧琨自生下来,就未曾看过如此奢华的景象。只因辽国覆灭的十余年前起,上京已财力难支,北地常有天灾,又被金人掳掠,朝中腐败严重,军费还是一笔巨大的开支,以至于国库空虚。


    项弦伸手,搭着萧琨的肩膀,两人伏在龙亭湖的一座桥前。


    高桥下有一画舫经过,舫舟上显然也有人在饮酒作乐,彻夜狂欢。


    项弦说:“你很有趣,哪里无趣了?”


    在这奇特的搭肩姿势下,彼此的脸挨得很近,甚至能感觉到对方的呼吸。


    项弦的眼里带着几分落寞,说:“往年过年,大伙儿都热热闹闹,唯独我独自来到龙亭湖边上,那才叫无趣。就像……就像小时候,坐在家里念书,外头小孩儿玩得热闹,你却哪儿都去不了。扔下书去玩罢,心头过意不去,也不知有甚么好玩的。”


    萧琨听到这比喻时,不知道为什么笑了起来,他平时很少笑。


    项弦见状,随手刮了下他的侧脸,萧琨扣起手指,在他额头上弹了一记,项弦便夸张地捂着额头大喊一声。


    萧琨翻身上了石栏,坐在栏杆上,望着倒映出辉煌灯火的龙亭湖湖水。


    “为什么举荐我当驱魔司的正使?”萧琨又说,这个问题在他心中反复很久了。


    项弦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出神地看着水面,说:“其实我直到现在,还并未获得智慧剑的承认。”


    萧琨心中一动,眉头微拧,注视项弦。


    “很烦啊。”项弦露出了少有的戾气,“我很怕,你知道么?我怕遇上天魔时,没能完成自己的使命,我死了也就算了,万一害得神州生灵涂炭,把事儿搞砸了,怎么办呢?”


    “莫要消遣我,”萧琨不明其意,说,“对战巴蛇时,你用的是什么?”


    “没有消遣你。”项弦解释道,“你觉得智慧剑很强,是也不是?但真实的神兵,远非如此,历代大护法武神持智慧剑时,俱能请圣无动尊降神,获得神力,且能驱使自如,斩妖除魔,不费吹灰之力。我呢?每次出剑时,都将失去神识,压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乱砍乱杀一气。”


    萧琨回忆上一次项弦拔剑时的情景,点了点头。


    “为什么?”萧琨问。


    “我不知道。”项弦答道,“也许不动明王不认可我?只是令我暂时保管智慧剑,等待真正的有缘人来取?”


    “不可能,”萧琨想也不想便道,“世上没有人比你更合适。”


    萧琨回忆起自己所闻,他确实在好几年前就听说过项弦了,虽未详其名,却知道南方有一名年轻的优秀驱魔师,拥有强大的实力,驱逐了不少妖怪。


    他想出言安慰项弦,却一向拙于言辞。


    “也许你心有旁骛,慢慢修行,就好了,”萧琨轻松地说,“既然选择了你,届时一定能驾驭智慧剑,不要担心。”


    项弦朝他笑了笑,又恢复了那无所谓的神态。


    “怎么说呢?就算能驾驭,我打心底也觉得自己担不起这个责任。”项弦道。


    “不要这么想,”萧琨认真道,“自古大驱魔师为心灯执掌,大护法武神持有智慧剑,你看,我也一样没有心灯,是不是?我只有一身妖血与幽火,虽能斩除小妖,创伤魔族,但骨磷之光较之心灯,终究远远不及。”


    项弦一想也是。萧琨说:“况且我半人半妖,驱魔师们若得知,不会愿意听我号令,知道我身世之人,唯你与潮生而已。”


    项弦注视萧琨,表情似有话说。


    萧琨望向湖面五光十色的游船,说:“我始终相信,只要有守护重要之人的这份心,智慧剑也好,心灯也罢,有什么力量,没有什么力量,都不重要。我猜测圣无动尊仍有试炼予你。”


    “师父也曾猜测过,”项弦道,“什么样的试炼?”


    “我不知道。”萧琨说,“也许是前进之路上的难关与考验。放宽心,就算始终得不到承认,又怎么样呢?你仍然是你,不要被外物所束缚,不要被虚名所累,尽力而为就是了。”


    项弦原本神色黯然,听到这话时,忽然仿佛想开了,点了点头,答道:“你说得对。”


    萧琨突然明白了项弦的心情——他居然对自己有着奇特的依赖感?!作为大宋驱魔司的直接负责人,于外人眼中,项弦飞天遁地,无所不能,然而只有他自己内心深处最清楚,充满了不自信。


    萧琨忽然笑了起来。


    项弦:“笑什么?”


    “没什么。”萧琨看穿项弦的内心所想,本打算告诉他“交给我罢,哥哥会保护你的”。但这话太暧昧了,显得很像项弦平素所言,而不是他会说的。


    项弦:“当下心灯若无主,我也许能获得心灯的青睐?”


    “不可能,”萧琨想也不想就回答了他,“近乎不可能,过往的三千年中,心灯与智慧剑在同一人身上的情况,只出现过一次。你连智慧剑尚未能完全驾驭,不要贸然引心灯入体。”


    “你想获取心灯?”项弦问。


    心灯与智慧剑是世间克制魔的极强力法宝,心灯所到之处,魔气将被净化,智慧剑则斩除魔形,根除魔血。


    “若无意外,只能如此。”萧琨说,“最好的设想是,我得到心灯,你握有智慧剑,找到天魔宫,将魔王提前斩杀,不让天魔转世;同时消弭你大宋灭国的隐患。”


    项弦:“再找到你的少主,光复辽国。”


    萧琨:“嗯。”


    时近三更,城中灯火渐熄,等待子时焰火绽放。


    萧琨在黑暗里说:“是否光复,再说罢,只要撒鸾别死,就谢天谢地了。”


    项弦:“你觉得咱们能办到么?”


    “一定可以。”萧琨答道,“怎么,听起来像痴人说梦么?”


    项弦蓦然哈哈大笑,萧琨认真道:“你不相信?笑什么?”


    “我相信,”项弦马上答道,“我相信!”


    项弦伏在栏前,侧身,伸出一手,萧琨云淡风轻,正要与他击掌时,突然最后的灯火也随之熄灭,四周一片黑暗,年夜正值朔月之夜,天空阴云密布,世间一片漆黑。


    “放焰火了!”项弦说,“回去找潮生?”


    “就在这儿看罢,”萧琨从桥栏前跃下,说,“不想走了。”


    “我带你去个地方,”项弦搭上萧琨的肩,说,“龙亭湖南岸的视野最好!”


    倏然间,一阵铃铛声响,声音短促却清晰,三波振动之后,又没了动静。


    萧琨与项弦的目光同时挪到了他腰畔木牌下坠着的铃铛上,彼此沉默,屏息以待。


    萧琨:“是它在响?”


    他们所站立之处再无他人,那短促的声音,确实是项弦的振魔铃所发出。


    “这是谁制造的法宝?”萧琨的酒已经彻底醒了,问道。


    “出自师父之手。”项弦知道萧琨想问什么,解下木牌,递到他手中,说,“已经用了五十年,兴许有点坏了。”


    “沈括大师的法宝,不可能这么容易坏。”萧琨环顾周遭,问,“它的监测范围有多远?”


    “按理说是无限远,”项弦道,“与魔气的浓重程度有关,但通常十里之外,魔气弱了,便不响了,更不容易察觉。”


    萧琨十分疑惑,跃上龙亭湖畔一座亭顶,在漆黑一片的夜色里观察周遭,当魔气显现时,振魔铃就会振响,上次在成都驱魔司善于红面前,萧琨已经见过一次。


    “魔气隐没的时候,振魔铃也不会再发出声音,”项弦一头烦躁,说,“你用眼睛看,是看不出来的。”


    “以前在开封响过么?”


    “从来没有。”项弦说,“你也知道,这世上的魔很少。”


    “它不仅没有坏,”萧琨说,“还很灵敏,刚才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就在咱们走去的方向……我去看看。”


    “哎!”项弦说,“等等,你会迷路,这里没有灯!”


    龙亭湖畔是官员与贵商们所住的朱门庭,俱是豪门大户,两条路之后,尽是黑暗里连成一片的飞檐与屋瓦。


    萧琨几步跃上飞檐,却察觉不到魔气的所在,短短一瞬,魔的踪迹便已隐去。


    项弦则几步追了上来,踏上一户人家,喊道:“萧琨!萧琨!”


    萧琨朝更高的地方跃去,到得一户三层高楼的房顶时,项弦又喊道:“别跑了,萧琨!真奴!”


    “真奴!萧真奴!”项弦在寂静的夜里大喊一声,萧琨顿时差点脚下打滑摔下去,这个名字已经有将近二十年无人喊过了,令他心头一震。


    “你怎么知道我的小名?!”萧琨回身,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项弦看过了自己的出生纸。


    萧琨停步,转身想揍他,黑夜里却只能看见项弦模糊的身影。


    项弦朝萧琨招手,萧琨便知项弦有了发现,从高处跃下。


    “这儿!”项弦说,“你胡跑什么?找得到魔气?”


    萧琨二话不说,快步来到项弦身边,项弦示意他看另一边。


    “哪儿?”萧琨疑惑道。


    “那儿,你看湖中心?”项弦自然而然地搭他肩,说,“别吭声。”


    萧琨定神望去,下一刻,项弦道:“三、二、一。”


    “当——”一声,钟楼惊天动地地敲响,吓了萧琨一跳,整座开封城瞬间醒了!


    接着是从全城四面八方传来的欢呼声,霎时龙亭湖四周的树上燃起焰火,湖心处画舫中,烟花四处爆射,火树银花在那一刻苏醒。


    “哇啊啊啊——”潮生在明楼高台上被乌英纵叫醒,激动地望着天下第一城开封,年夜时分,焰火的光照耀天地,开封八大楼上,飞檐喷出旋转的光烬,犹如无数长龙在城内穿梭来去。


    等待在街头的百姓们纷纷点燃焰火,萧琨与项弦站在屋檐上,看着眼前的一幕。


    开封的年夜烟火从大地升起,犹如光幕般缓慢升上天空,所有能看见的地方全在发光,五彩缤纷的光照亮了一刻钟前还漆黑漫长的夜。


    项弦转身,在灿烂的焰火背景之下,亲热地搭着萧琨,随手给了他一拳。


    “萧大人!”项弦笑道,“今年还请多指教了!”


    萧琨既对开封之美叹为观止,亦对项弦此人叹为观止,他忍不住打量项弦,心道你这厮……幸而有诸多使命压着,诸多红尘俗物,你也看不上眼,否则以此脾性,若生作凡夫俗子,只不知世上有多少痴情男女,要与你托命相许。


    萧琨正色道:“老爷,来年也仰仗您照拂。”


    两人相视而笑,这绚烂焰火持续了足足一刻钟,方慢慢沉寂下去。


    “房顶上的可是项大人?”这家人终于察觉了,也兴许是先前不敢来打扰,管家匆匆到得天井内,毕恭毕敬道,“正天冷着,老爷请项大人赏脸,下来用点热糕。”


    “不了!”项弦说,“要务在身,叨扰,这就走了。”


    焰火熄灭后,项弦拉着萧琨回到大路上,萧琨问:“这是谁的家?”


    “蔡京,”项弦答道,“开封最大的豪宅。走,正使,容小的为您介绍一番,开年驱魔司的第一桩活儿就是……”


    萧琨:“?”


    “走水了——”有人喊道。


    焰火结束后,全城水车出动,龙亭湖畔正是火官驻地,马拉水车叮叮当当地上路,游人自觉避让,散向全城四面八方。


    “去救火。”项弦说,“走罢,先从城西开始,那儿穷苦百姓最多。”


    萧琨:“既然怕走水,皇室还带头放这么多焰火?!”


    城内满是弥散的硫磺烟幕,不少人开始咳嗽,远处火光四起,看上去犹如打仗了一般,凡事都要有代价。萧琨那双漂亮的眼睛被烟雾熏得已经不想睁开了。


    项弦说:“要不是怕没地方住,官家还想把万岁山一把火点了呢。”


    “走水了!走水了——”


    萧琨只得跟着项弦,前往城西。往年项弦都得四处奔走,既施法,又搬水,然而今年有了萧琨,萧琨独修水系法术,只要一刀顺劈,惊涛骇浪便铺天盖地倾出,解了火患之险。


    “哟呵——”项弦则站在一旁,事不干己般喝彩,“哥哥真是水神下凡!英姿飒爽!”


    项弦在旁拼命叫好,使唤他干活,简直令萧琨想转身,也送他一招顺劈。


    “走,下个地方。”项弦跃上水车后,与萧琨一同去往下个起火点。


    萧琨:“你不动手?!”


    项弦:“我修的火焰真术,不方便。”


    萧琨:“那往年里你怎么出的任务?”


    项弦嘿嘿一笑。


    整个开封都兴奋过了头,连皇宫东角也走水了,萧琨看完焰火后便疲于奔命,被项弦带着四处去救火,到得天明时分,才灰头土脸地回到驱魔司内。


    乌英纵已煮好年糕,备上洗脸的热水,正与潮生等待他们归来,潮生一见之下,登时疯狂大笑。


    “哈哈哈哈哈!你们的脸好黑!”潮生笑倒在地。


    萧琨抹了把脸,看了眼项弦,意思是:你给我等着!


    项弦脸上也全是黑灰,笑了笑,露出洁白的牙,打了个响指,说:“放个焰火给你看?”说着手指中绽放出绚烂光羽,飞向四面八方。


    萧琨:“吃年糕!我要睡了!”


    “不去拜神吗?”项弦说。


    “不去,明天再说。”萧琨吃完了年糕,朝榻上一躺,如是,度过了平生第一个,在开封一惊一乍、筋疲力尽的大年夜。


    第24章 贺岁


    项弦睡梦里都在笑,睡了两个时辰就醒了,匆匆忙忙去拍了几下门,等萧琨起来,好一起继续过年。


    这是他自告别童年以来,所过的最热闹的一个年了。犹记得那些模糊不清的孩童记忆里,住在会稽时,每逢隆冬之际,便要随着父亲、叔父前往祠堂祭祖。


    那时的年节大抵是热闹又兴奋的,但留下的快乐不多。一来族中事务繁忙;二来他是长子,大多时候都需与大人们待在一起,不能与同龄人无忧无虑地去撒野。


    家中一贯将他当作成年男子看待,及至离开会稽,跟在沈括身边修行以后,他便在七岁上彻底被当作了大人。


    沈括虽身兼严父之威与慈母之柔,偶有童趣,却终究年岁已高,这对忘年交师徒相处起来,传道授业解惑较多,像同龄人般一同疯玩极少,项弦更不时还需照顾年迈的师尊,乃至天性常得不到释放。


    来到驱魔司后,身为副使,项弦更交不到地位相当的驱魔师朋友,赵构虽仰慕他,他们的地位却终究不对等——那是修行者力量与凡人力量的不对等,也是红尘琐事与持修心规的不对等,乃至项弦不能尽兴。


    萧琨的到来,总算填补了项弦人生中的某个空白,既给了他并肩作战的陪伴与支持,亦多了个玩伴。


    年初一近午,众人皆睡而项弦独醒,一旁鸟架上,连阿黄都在熟睡。项弦先是去洗了个澡,半敞着怀,侧倚在正厅坐榻内出神。


    片刻后他听见门响,萧琨被他吵醒,一脸疲倦,穿过前廊去洗漱,再出现时,已洗过澡,涤去昨夜的灰。


    窗外雾蒙蒙的,开封城内还笼罩着焰火的硫磺味与雾气。


    “下来。”萧琨一身黑色浴袍,肌肤露出的部分俱白得像雪一般,脸上带着没睡够的戾气,要把项弦从正榻上赶下来,项弦只是往旁挪了点,让出少许位置。看见萧琨起床,项弦的闲工夫就派上了用场,光着脚往他大腿上搁,被萧琨推开,项弦又继续踹他。


    萧琨:“你是小孩儿么?!”


    项弦:“哈哈哈哈!”


    萧琨:“大年初一,第一句话该说什么?”


    萧琨锁住项弦的脚踝,将他推过去些许,这几天里他一直不曾充足休息,每天都没睡够,项弦又动手动脚,去扯他袍带,萧琨浑身上下只有一件黑浴袍,被项弦扯走就要全裸。几次防守后,项弦道:“好事成双、吉星高照、百年好合、龙凤呈祥、万事如意……”


    “住手!”萧琨抓着自己的浴袍,半身已露了出来,为了不在年初一裸奔,他有限地修改了战术,意识到进攻是最好的防御,于是也开始扯项弦的浴袍。


    “萧大人,老爷。”


    乌英纵也起来了,入内时,两人正在极限拉扯,同时动作一停,回手猛抽,都抢到了对方的浴袍。


    萧琨:“……”


    萧琨示意稍等,乌英纵便在厅内等着,项弦火速两三下穿了萧琨的黑色浴袍,萧琨则趁机穿了项弦的暗红浴袍,浴袍上还带着项弦的体温与气息,令他心中一荡。


    萧琨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别再闹了。


    “两位老爷,吉星高照。”乌英纵先是笑着打了个千,说,“现在用斋饭,还是稍后用?”


    “潮生呢?”萧琨系上衣带,问道。


    乌英纵:“还睡着呢。”


    “先吃罢。”萧琨吩咐道。


    开封的习俗,年初一头顿吃斋,因为初一上午要出城参拜。萧琨完全不想出门人挤人,只想在司内休息。片刻后,乌英纵上了白米,配豆腐、木耳、各式山珍与年糕共炖的烩碗菜,两人便在正厅内用斋。


    “看不出乌英纵的手艺这么了得。”萧琨说。


    驱魔司虽只有一名管家,从上到下,却是打理得井井有条,澡房厨房客房,但凡乱过的地方只要一转身,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乌英纵就整理完了,既能陪潮生,一日三顿也不耽误。


    项弦答道:“他大部分时候也偷懒,买外头的现食。”


    萧琨:“开封饮食比上京好多了,但规矩也多。”


    项弦:“潮生说不得还要睡,咱俩出门玩,不等他了?”


    萧琨本想拒绝,但转念间改了主意,说:“得去查昨夜之事。”


    项弦本想约萧琨踏青,却被提醒了昨晚上的魔气。


    “你不想去?”萧琨说,“贵国的麻烦,我正乐得不管。”


    “行罢。”项弦无奈道,“只不想年初一就干活儿,我不过想着下午去蹴鞠,答应了高俅。”


    萧琨:“待金兵南下,一刀送他归西去,届时自然就去陪完颜阿骨打蹴鞠了。”


    “正使,”项弦道,“大过年的,不要咒人死。”


    萧琨对高俅不能说深恶痛绝,却也是毫无好感,项弦想到昨夜,多半是高俅搂着自己,又是耳语又是谈笑,未免太亲热了些,导致他吃醋了。


    “我与他真的不熟,”项弦又澄清道,“我入开封,不过两年。”


    正值此时,外头石狮子突然叫了起来。


    “贵客到啦!贵客到啦!”


    “太子殿下驾到——”


    “不会吧,”项弦道,“这才年初一啊!一个两个的,这么勤快做甚?”


    萧琨与项弦还穿着浴袍,一时也来不及换了,萧琨只得说:“请他进来罢。”


    赵桓一身衮服,进了驱魔司,项弦与萧琨亲自到门廊前来迎,赵桓表现得心事重重,仿佛也没睡醒,只是点了点头。项弦又道:“吉星高照,殿下里头请。”


    萧琨只是拱了个手,没有说话。


    “你一定就是萧琨了。”赵桓开门见山,说道,“昨日夜宴时,郭京朝我禀告事实经过,我爹那里,你们不用再管,我已传令吏部为你拟派文书,三日后交呈予同平章事过目后,你的任命状就会下来。”


    项弦心道郭京这次办事倒是飞快,忙道:“谢殿下恩典。”


    “谢殿下。”萧琨毕竟是辽人,朝宋国太子谢恩相当不习惯,却仍按捺本性,表现出了顺从。


    赵桓打量萧琨,拍了拍他的肩,说:“我对你毫不了解,全凭项弦举荐。不过我相信项弦的眼光,驱魔司一应事宜、大宋的国运,来日就多仰仗二位了。”


    项弦一听便猜到了,上次自己所述“天命之匣”一事,皇帝赵佶也许不信,而太子赵桓,却必然相信。郭京一定告诉了赵桓,萧琨的加入,是来为大宋办事,解决那个所谓两年后的浩劫预言,而对赵桓而言,重要的是能解决问题。


    正副使都在金石局管辖之下,出了岔子找郭京就是,对赵桓而言,官职本身无足轻重,想封多少官,一句话的事。


    唯独在“北传驱魔司执掌”的身世上,赵桓生出少许疑虑,只担忧因辽国灭亡一事,这个名唤萧琨的亡国之人,会不会因此而恨上大宋?届时若对宋廷心怀怨恨,图谋不轨又该如何?


    一番权衡利弊之后,赵桓决定冒一次险。百余年前,太祖尚未将破碎山河收整的那个时代中,诸国有识之士跨过疆域,投奔明主并不少见;千余年前的春秋时代,谋臣名将改立门庭更是寻常。


    况且萧琨若有项弦的实力,来到开封后,相当于一支上万人的军队,将为赵桓提供极大的助力。


    项弦问:“殿下吃点什么?”


    “用过了,刚从山上参拜回来,”赵桓进驱魔司后便以手指松开衣领,显然也累了,说,“半夜三更就带着大臣们跑了一趟。”


    项弦腾位让座,赵桓见两人都不说话,便道:“实不相瞒,大年初一,本不该谈此事,但事关重大,驱魔司中,又是绝对安全之地……”


    禹王台下的驱魔司,自宋开国后便设下结界,哪怕皇帝亲自前来,也带不得随从。赵桓贵为储君,只得独自进入,可见其严密,只要项弦与萧琨不放人,这里没有人能硬闯,更无人能偷听到他们说了什么。


    “殿下请但言不妨。”萧琨淡淡道,显然很有大驱魔师与皇室平起平坐的风度。


    赵桓看着乌英纵端上来的茶,手指有节奏地在案上轻敲,沉吟片刻,项弦与萧琨俱默契地等待着他开口。


    “在提出这个不情之请以前,我想再听一次天命之匣的预言,”赵桓终于开口道,“上一次未曾听得真切,还请两位为我解惑。”


    项弦说:“当时萧琨正好也在场,换句话说,我们俩是唯二听见这预言的人。”


    萧琨示意项弦说就是,项弦便将预言朝赵桓重复了一次。数月前赵佶大怒将项弦收监,驱魔司副使一夜间从牢中消失后,赵桓已找过在场的所有人一再盘问,拼凑起了经过,却终究不似当下听当事人转述来得清楚。


    “第三个问题呢?”赵桓神色凝重,倾身问。


    每个人听到时,都会问第三个问题是什么,让萧琨与项弦在大年初一,再次想起了这尴尬事。


    “第三个问题……是私事。”项弦看了眼萧琨。


    萧琨很淡定:“我俩之间的私事。”


    赵桓来前显然考虑过,决然说:“这些年里,天底下的话,已说得足够多了。”


    驱魔司正副使都识趣地没有接话,知道赵桓此行,必然是要拉拢驱魔司,达到逼宫的目的。这可是谋逆之举,换了天底下任何一国,但凡落败,俱是全家杀头流放的下场。


    唯独项弦与萧琨不在乎地听着。


    “蔡京、童贯两党,在朝中尾大不掉,”赵桓说,“父皇终日寄情书画,对政务不闻不问,大伙儿深受其苦。上一次你在崇文院中所言,确实如此。此去开封数百里,河北百姓荒年流离失所,丰年则被课以重税,我又何尝不知?朝中诸位大人又何尝不知?自神宗年间,安石革新变法,半途荒废以来……”


    萧琨想起那天郭京临走前的嘱咐——无论储君提什么要求,都万不可答应他。


    项弦则等得心急,只想赵桓快点进正题,好速速地把他拒绝了,与萧琨出门玩,今天本来就起得晚,眼看太阳都往西面走了。


    “及至两年前的海上之盟,终酿成大祸。”


    “咦?”潮生已经起床了,来到了正厅上,打断了赵桓的话,说,“你是谁?”


    “这位是太子殿下。”项弦忙介绍道。


    赵桓:“……”


    “哦。”潮生想起项弦与萧琨昨夜之言,“你好啊。”


    赵桓浑未料又来了个人,打断了自己的长篇大论,项弦看出其脸色不快,又道:“潮生小兄弟是隐世仙人。”


    赵桓确实感受到了潮生超凡脱俗的气质,皇家在人间再富贵,也不敢得罪仙家中人,忙与他寒暄了几句。


    项弦打发潮生去吃午饭,赵桓才接着说:“辽国之难,非我宋廷本意,乃是我父皇与蔡、童二贼一意孤行所为。”


    这话倒是不假,萧琨在辽国时,也大致知道内情,只因耶律延禧过于托大,认为以辽国实力,两面作战应付宋、金联军不成问题,南线确实把宋军打得屁滚尿流,未料北线被金军攻破,导致最终灭国。


    “所以……如今是时候了。”赵桓深呼吸,说。


    “说完了吗?咱们什么时候出门?”潮生吃了几口斋饭,忍不住又回来催促。


    “待会儿就带你去,”项弦忙道,“不超过半个时辰,你先找老乌去。”


    潮生被支走,厅内充满了尴尬的沉默。赵桓只得重新酝酿情绪,足足一炷香时分,又道:“所以,如今是时候了……”


    “今天要去爬山吗?”潮生又来了。


    “老乌!”项弦喊道,“你陪着潮生,我有重要的事!”


    萧琨一手扶额,极力忍笑。


    潮生如果再次出现,项弦必然要揍乌英纵了。


    “抱歉,殿下,”萧琨主动缓和了气氛,“潮生不通世故,从前一直在山上修行,刚下红尘历练。”


    “不碍事。”赵桓又酝酿了一会儿情绪,说,“自上次你带回‘天命’,朝中各位大人就认为……”


    “时候到了。”项弦理解地接了下半句。


    然而就在此刻,外头俩石狮子开始了新一轮的、喜气洋洋的大喊:


    “康王来了!康王来了!”


    “康王给驱魔司拜年来了!”


    赵桓:“………………”


    萧琨:“……”


    项弦:“……”


    “父皇必须退位,”赵桓飞快地说,“我将保他后半生潇洒逸情,绝不食言。朝中诸大人俱站在我这边,李纲、李邦彦、白时中、种师道……”


    项弦:“乌英纵!你让康王在边厅喝茶!不要过来!”


    赵桓只充耳不闻,说:“只要父皇退位,童贯必被流放,诸多难关,必将迎刃而解。辽国覆灭乃至金步步逼近,这是一着昏棋,只要耶律家尚有继承人,我愿协助其皇族夺回大同府。”


    萧琨没有回答,看着赵桓,眼中带着几分同情。


    突然间,他眼里闪烁着蓝色的光芒,刷然直指赵桓。


    赵桓当即吓了一跳,在那诡异的蓝光里,竟是紧张起来。


    项弦:“!!”


    仅仅是一瞬间,幽瞳中妖异的蓝光就已尽数隐去。


    “驱魔司能为殿下做什么?”萧琨说。


    “我需要天兆,”赵桓道,“很简单,对两位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


    另一边:


    “咦?”潮生发现了在花园里徜徉的康王赵构。


    “哎?”赵构只比潮生大了两岁,彼此都是少年郎,一见之下,俱心生结交之意。


    “哇。”潮生道。


    赵构:“?”


    “紫微星哎!”潮生说。


    赵构吓了一跳,说:“不不,我只是王,您是……”


    “哦——”潮生疑惑点头。


    赵构问:“项兄回来了也不说一声,他在哪儿?”


    赵桓明显不满项弦与幼弟走得近,是以项弦归来,竟被封锁了消息,赵构还是从高俅处辗转得知,今日来拜年本就心生失落——项弦回来不通知他,可见并不如何在乎。


    及至见了潮生这俊秀得不像凡人的少年,赵构又产生了不好的联想,目光在潮生身上不停打量。


    “他在里头,和你哥商量谋……”


    一句话未完,乌英纵神出鬼没,出现在潮生身后,及时捂住了他的嘴。


    “康王请到边厅用茶。”乌英纵另一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赵构:“???”


    过得片刻,赵桓黑着脸,明显带着怒气从正厅内走出,萧琨与项弦依旧身穿浴袍,出外相送。


    “哥?”赵构吓了一跳,未料在驱魔司内见到了兄长。


    赵桓只是冷哼一声,没有说话,径直出门。


    “太子殿下打道回宫!”石狮子一起喊道,“恭送!”


    “你门口这俩摆设,”萧琨来了一句,“当可拜为同中书名下平章事,出将入相,真乃国之栋梁。”


    石狮子:“谢谢正使!”


    项弦大笑回去,看见赵构,便朝他招手,搭他肩膀。赵构一双眼瞄来瞄去,见潮生与乌英纵亲密,暂时解了疑心,又开始盯着萧琨打量。


    潮生欲言又止,项弦说:“马上换衣服出门,别催了,这就去蹴鞠。康王吉星高照。”


    萧琨本有许多话想说,然而赵构来了,便不好开口,只得暂时作罢。换过驱魔司官服后,一行人前往龙亭湖畔。


    项弦搭着赵构肩膀,小声道:“有件事须得找你帮忙。”


    赵构会意,说:“你管家已送过信,调查那孤儿院的事是罢?我前日已派下去了。”


    赵构想细问,项弦不好瞒他,毕竟托人办事,只得拣简要的说几句。他不想让萧琨知道,一来大过年的,不愿令他想起伤心事;二来总牵肠挂肚,也令萧琨难受。


    萧琨见项弦与赵构过往甚密,心中多少有点不舒服。


    这厮昨夜看焰火时还与自己勾肩搭背,过了一夜,便与赵构哥哥弟弟地亲热去了。潮生缠着乌英纵,项弦又与赵构小声说话,还不时朝自己看来。


    萧琨独自走在众人身后。


    项弦谈完事后,直接打发走赵构,回身过来牵萧琨的手。


    萧琨将他的手甩开,项弦莫名其妙道:“怎么了?早上还好好的。”


    萧琨答道:“我不是你们宋人,不习惯与你们牵手蹭脸的,规矩点!”


    正牵手蹭脸的潮生与乌英纵回头,项弦哈哈大笑,强行去搂萧琨脖颈,萧琨见年初一出来闲逛的青年男子大多都牵着手,但要让他与项弦扣手指,实在令他无法接受,只得半推半就,让项弦搭他肩。


    “走,”项弦说,“厮混多了,你就习惯了!”


    萧琨简直忍无可忍:“你才厮混!”


    蹴鞠场上已挤了不少人,沿途项弦为赵构与萧琨互相介绍,萧琨只是点了点头,对皇室成员并不关心,又见赵构看自己的眼神十分复杂,不必用幽瞳去读他的心,也知道自己的到来抢走了项弦,未免令他难受。


    萧琨想了想,反而催促项弦与赵构亲近些,免得冷落了皇子。


    奈何项弦过了开头那会儿,便不如何在意赵构了,反而心里眼里全是萧琨。


    “别忘了今天还有活儿。”萧琨提醒道。


    龙亭湖前人山人海,萧琨示意项弦注意腰畔的铃铛,说不定能发现昨夜魔气的线索,而赵构与潮生已有位置,各人便去入座。


    高俅为项弦与萧琨留了两个位置,将项弦编入红队,自己则与萧琨在金队。


    “会不会?”项弦问,“咱俩先练练?”


    萧琨答道:“这么小看我。”


    “哟——”项弦说,“了不起,不过待会儿,最好让高太尉得几分。”


    萧琨道:“你们宋人,为什么连玩个蹴鞠也这么多破事儿?”


    “当”一声锣响,萧琨有好些时候不曾碰到过鞠球,多少技痒,飞身上场。大宋蹴鞠沿袭汉制,设一球门,每队十六人,夺球入门者便记一枚,蹴鞠本在承平时期作练兵一用,参赛者俱是禁军成员与京中的贵族子弟。


    而一年两度的蹴鞠赛,年节上是最长的,持续近半月,从年初一到正月十五。民间又有大量的小型蹴鞠赛同时举办。


    这也为开封的豪门提供了一个选婿的绝佳机会,不少官员与富商带着女眷来到龙亭湖畔,一睹诸多儿郎风采。


    宋辽两国在婚嫁上习俗相异,定亲之前,男女双方不能见面,官办与民办的蹴鞠赛,成为了择婿的重要场合之一。


    今年项弦回来,外加萧琨,顿时抢了全场风头。项弦远看萧琨如疾风一般,在场上来回横掠,其余人俱挨不到他的衣角,几次就连项弦也险些追不上。


    虽属不同队,但幸好两人之间依旧有来有往。萧琨见项弦过来,想试他功夫,便一脚将鞠送他,项弦得鞠,当场来了个空翻倒挂点射,引得满场彩声雷动。


    萧琨也笑了起来。


    高俅看不下去了,大声道:“你俩这是来蹴鞠还是抛绣球呢!”


    顿时场上场下,一阵哄堂大笑。


    项弦旋即将鞠球白送萧琨,低声道:“悠着点儿,当心输了。”


    萧琨只得将鞠传回给高俅,让他几次之后,颇有点索然无味,项弦知道他也挺爱玩,只是缺玩伴,难得有一次,却不能尽兴。对项弦而言自己也是这般,若只有他一人来蹴鞠赛,自然其余人都不是对手,表演性质居多。


    萧琨一来,就变得有趣多了,两人你来我往,高俅别的不行,唯独球品还行,看他俩眉来眼去,萧琨施展纵云轻功,竟踏着空步跃上半空,几步倒挂,也来了一招点射,当场彩声雷动,连高俅都疯狂呐喊助威。


    到得最后,其余人已力尽,唯独萧琨与项弦闲庭信步般抢鞠,大伙儿都追不上了,只能远远看着。


    暮色升起时,一声锣响,蹴鞠赛结束,萧琨得了赏金,当场就散给了开封百姓,引起新一轮的热烈欢呼。


    虽是隆冬,所有人却已满身汗水,两人好容易才挤出人群。


    “今天过后,必定有人来驱魔司提亲。”项弦说,“乌英纵!赶紧回家做饭了!”


    乌英纵在人群另一头遥遥喊道:“我去四十二肆买外食!老爷!”


    项弦便指指自己与萧琨,示意他们先去。赵构要赶来,项弦却摆手,说:“回头我俩去府上给你拜年!”


    赵构只得走了。


    两人武袍搭在腰间,上身只着单衣,背上全是汗,见萧琨那模样,明显尚未尽兴,项弦提议道:“回家洗澡去。”


    萧琨点了点头,随手拉起项弦的武袍,在脸上擦了一把,项弦哈哈大笑,与他勾肩搭背地逛着回去,片刻后项弦改牵手,这次萧琨没有掸开他,像两个小孩般拉着手,一晃一晃地走着。


    “开封有哪些人家可让我去当婿?”萧琨说。


    项弦有点酸,说:“想找哪位老丈人?蔡京有廷权,种师道家有兵权,高俅一家有官运,李家有钱,赵家嘛……听说柔福帝姬最美,当个驸马也未尝不可。”


    项弦说个不停,萧琨只不接话。回到驱魔司后,项弦边走边宽衣解带,热水已备好,进了浴桶内正泡着,萧琨也几下除了蹴鞠裳,站在一旁冲水。


    “你们项家有没有合适的亲事说于我?”萧琨侧头,朝项弦扬眉。


    “没有,”项弦说,“我是独生子,没有弟妹。远房亲戚都大了,剩下小辈。”


    “你若有亲妹,”萧琨随口道,“我愿意娶,其他的免谈。”


    项弦:“莫要占我便宜!”


    萧琨笑了起来,突然又听门外石狮子开始喊。


    “吉星高照——”


    “你看?提亲的这就来了。”项弦说,“等等!我和正使在洗澡!”


    “——郭大人来了!”


    项弦心里骂了句,不知道又是什么麻烦事,郭京进来不入正厅,只等在前院。


    “刚蹴鞠回来。”项弦裹上浴袍出外,说,“郭大人里边请。”


    郭京摆摆手,说:“昨日的事,已替你们交代过。”


    “今日太子殿下也已来过。”萧琨也来了,说道。


    “哦?”郭京递出一张纸,问道,“没答应他罢?”


    项弦接过却没有展开,萧琨来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打量郭京,如今名义上郭京依旧是两人的上司,因为他主管金石局。


    “婉拒了。”萧琨说。


    “唔,”郭京答道,“这就好。有封信,里头的案子,需有人跑一趟。”说着又示意项弦自己看,说:“我这就去了。”


    萧琨与项弦拱手相送,项弦展开信件看了眼。


    “是什么?”萧琨换过衣服出来,项弦道:“出差,长安。”


    今年的第一桩活儿到了——前往长安,调查深夜中城内出现的黑色鬼影,以及长安知府一家老小于冬至夜半,暴毙而亡之案。


    第25章 替身


    来开封的短短几天里,潮生当真领略到了“万丈红尘”之真意,甚至快把在家里等待的皮长戈抛到了脑后。在人间游历,所见所闻,俱是他过往十余年未曾作想的新鲜事,身边又有乌英纵极力温柔,使尽浑身解数只为讨他开心,怎能让他不迷恋?


    现在他理解为什么白玉宫中的神侍们,甘愿放弃永恒的生命,也要到凡尘中来走一遭了。


    然而偶尔想到在家里等待的皮长戈,潮生又隐隐有点愧疚感。


    “想家了?”乌英纵察觉到了潮生眼神中偶尔闪过的几缕落寞。


    潮生与乌英纵逛了一趟街,沿禹王台外的大路归来,看着灯火阑珊的开封城,年节正入酣时,大街小巷灯火辉煌。


    “有一点。”潮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问,“你会想家吗?”


    乌英纵说:“我爹娘早就死了,家里只有我一个修炼出来,许多年不曾回过白帝城去,如今早已物是人非,再没有‘家’的感觉了。潮生,哥哥得提醒你一件事。”


    “嗯?”潮生带着笑意看他。


    乌英纵正色道:“虽然咱们自己心里清楚,在外人面前也会偶尔说到白玉宫,但切记不可提及昆仑山掌握着不老不死的秘辛,知道么?”


    “琨哥也是这么说的。”潮生答道,“知道啦,我不会对外说。”


    乌英纵乃是巴地一只白猿,自小脾性便甚温顺,两百七十余年前,神州尚是宣宗大中年间,乌英纵承天地灵气,以得天独厚之根骨修出内丹,其后父母、同族俱在流逝的时光中老死,便幻化为人,游历人间以求仙身。


    百余年间,大唐势颓,各州、县军阀林立,战乱开始。乌英纵见得诸多神州苦难,常感慨众生之苦,其后他又因缘际会,结识一名号称“丹仙”的炼丹者贾膑,受其蒙蔽与轻信,成为贾膑的助手,跟随他云游四方。


    贾膑明面上以游医自居,实则暗自搜集人魂以炼制逆天的金丹。


    渐渐地,乌英纵发现了贾膑那悬壶济世面孔下所隐藏的阴狠恶毒内心,正当他咆哮着要拼死一搏时,贾膑露出了真面目,引发乌英纵体内的毒素,将他囚禁在蓬莱。


    足足七十年光阴,贾膑最终也没能永生,并化为丹妖,被找上门来的沈括与项弦斩杀后,乌英纵才终于重获自由。


    乌英纵清楚人族为了求长生能有多疯狂,若得知潮生来自昆仑山,不知道有多少人将谋害他,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红尘虽然很美,”乌英纵说,“却也有很坏的人,坏到你想象不出来。”


    潮生似懂非懂,说:“但也有许多很好的人,就像今天的赵构吗?”


    今日看蹴鞠时,潮生与赵构相谈甚欢,赵构相当疑惑潮生的身世与来处,但每当提及之时,乌英纵便会不易察觉地打岔,将他们的话题带走。


    这也是项弦特地提醒过的,否则一旦被皇帝知道,一定会引起大麻烦。当下潮生身世的秘密,仍局限在驱魔司的四人之中,在他回往昆仑山以前,萧琨不想再让任何凡人知道了,而潮生又与乌英纵亲近,于是他们对外的说法是:潮生是乌英纵的师弟。


    乌英纵“嗯”了一声,一手提着酒菜,一手牵着潮生,说:“大抵还是好人比坏人多罢。”


    他们走过禹王台外的支道,见一辆马车慢悠悠地驰来。


    乌英纵认出那是金石局的车,便与潮生退到路边让道。


    马车内坐的正是刚离开驱魔司的郭京,双方遇上时,车内拉起帘子,郭京朝外看了一眼。


    “咦?”潮生忽然轻轻地说。


    “郭大人。”乌英纵道。


    “唔。”郭京只是看了一眼,目光随意地在潮生身上扫了下,便又放下帘子。


    乌英纵行了礼,复又牵着潮生往暗巷中走。


    “他为什么与先前不一样了?”潮生问。


    “什么?”乌英纵没明白,问,“不一样?哪里不一样了?”


    潮生有点惊讶:“他变得很奇怪!脉轮变得黑黑的!入魔了吗?”


    乌英纵:“…………”


    回到司内,萧琨与项弦正等开饭,乌英纵摆开晚饭并细说了潮生之言,两人俱瞠目结舌。


    “什么?!”项弦难以置信。


    潮生说:“我……我只是看了一眼,我觉得是的。”


    萧琨联想到昨夜的魔气,顿时有不祥预感。


    “郭京入魔了?”萧琨道,“为什么?”


    项弦:“不会罢,这厮成日胡吃海喝,没事就在家抱着小老婆喝酒,哪儿来的执念?不该啊。”


    萧琨:“我相信潮生。”


    潮生显得相当茫然,项弦很快就冷静下来。


    “方才郭京上门,你的铃铛为什么没有响?”萧琨说。


    项弦:“振魔铃只有在魔气释放时才会响起,他不释放魔气用以施法,察觉不出。潮生,你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我……我也不知道。”潮生很难描述那种感受,与其说“看”,更不如说是“感知”,万事万物俱有其灵气流动,像项弦、萧琨这等修行者,体内有脉轮,灵气的流动方向不同;乌英纵是妖,妖族的脉轮与内丹也有其特点。


    至于魔,在他的感受中,则是一团萦绕的黑气。


    “也说不上来,总之……嗯。”潮生被问得有点不自信起来。


    “但他在半个时辰前,刚递过一封信,”项弦喃喃道,“假设他入魔,让咱们去长安的用意又是什么呢?”


    萧琨:“很明显,他想暂时支开咱们。”


    方才项弦与萧琨已开始了讨论,何时出发前往高昌,而长安就在前去西域的必经之路上,正好可以顺路解决。但出了这桩事,顿时变得复杂起来。


    项弦还在思考,萧琨则像没事人一般,开始用晚饭。


    萧琨朝乌英纵问道:“你家老爷说,今日蹴鞠赛后,定有不少高门大户来提亲,名单在何处,呈来看看?”


    乌英纵说:“让萧大人失望了,目前还没有。”


    项弦笑了起来,知道萧琨这话不过是打趣。


    却听乌英纵又说:“现在整个开封城内,都说萧大人与我家老爷是一对,大伙儿都有自知之明,想必不会有人上门说媒了。”


    项弦与萧琨同时一口茶喷了出来。


    潮生蓦然大笑,只见萧琨尴尬无比。


    潮生说:“是真的!今天蹴鞠时,看席上不少人就说,你俩一直在眉来眼去,分明在两队里,还互相传鞠,莫不是相好的。”


    萧琨一手扶额,打发他们快点吃晚饭,别再说了。是夜,大家心思各异,用过饭后,项弦忽道:“不行,我还得出去走一趟。”


    萧琨自然清楚项弦何意,答道:“我与你去。”


    年初一的夜,开封城内热闹繁华,百姓纷纷涌上街头,子时又要放焰火助兴。项弦与萧琨离开驱魔司,各自裹着浴袍般的便服,脚上穿双皮屐,萧琨只带了一把唐刀,项弦则两手空空,唯独腰畔别了个乾坤袋。


    到得禹王台下,项弦先是飞跃上了屋檐,伸手拉了萧琨一把,沿着相接的飞檐与斗拱往高处去。


    “这里是金石局。”项弦单膝跪在屋檐上。


    “嗯。”萧琨望向一个占地巨大的院子,内里守备森严,乃是郭京的官府。金石局为赵佶亲设,设立目的是为皇家搜罗各地的奇珍异宝,库房内收藏了不少价值连城之物。


    驱魔司正副使藏身黑暗中,侦查着黑夜里的异动。


    “看不出有什么异常。”项弦道。


    萧琨示意稍等。


    他把手搭在项弦肩侧,两人身上还带着浴后的皂荚与竹香气,项弦的头发干得很快,已束起,萧琨却还半湿着披散,在灯火下现出白皙的脖颈。


    萧琨闭上双眼,复又睁开时,幽瞳内泛着淡淡的蓝光,投向金石局中或坐或站的守卫。


    这已经不是萧琨第一次展现幽瞳之力了,但项弦没有对此发问,毕竟只要他想说,迟早会开口。


    阿黄从夜空中飞来,项弦问:“他家里情况如何?”


    “不见人,”阿黄答道,“金石局里也没有?”


    与此同时,驱魔司内。


    乌英纵开始收拾东西,大多是前往西北的御寒衣物,以及预备路上投不到店,提前做好的干粮等吃食,其中水是最重要的。


    “咱们什么时候走?”潮生在旁问。


    “兴许就是这几天了。”乌英纵答道。


    “去高昌吗?”潮生又问。


    “对,找心灯。”乌英纵说,“荒漠里吃喝都成问题,须得提前备齐。”


    乌英纵收出四个人的生存物资,潮生问:“高昌离昆仑是不是挺近?可以回昆仑一趟吗?骑龙也耗不了太多时间。”


    乌英纵说:“老爷与萧大人应承的话,我当然可以。”


    潮生看了眼外头,知道项弦与萧琨侦查去了,隐隐又有点担心。


    “哥哥没有带走智慧剑。”潮生出外看了一圈又回来。


    “怎么?”乌英纵说,“你在担忧?老爷身手乃是天下第一,放心罢,即便不带剑,也没有什么能打得过他。何况还有萧大人在。”


    乌英纵很了解项弦,但潮生依旧有点坐不住,毕竟这件事因他而起,与郭京仅仅错身而过,现在他则更不确定了。


    龙亭湖畔,阿黄轻飘飘地趁着夜色,飞向郭家的一处角楼,复又回来。郭京府上灯火辉煌,四角都张挂起了彩灯,项弦与萧琨躬身潜伏在隐蔽的房顶处。


    但今夜郭家却十分安静,没有欢声笑语,也没有设宴。


    “又进宫了?”项弦疑惑道,“阿黄,你去宫中看看。”


    阿黄拍打翅膀飞远,萧琨索性在房顶上坐了下来,夜空中下起了小雪。


    萧琨:“郭京师从何人?”


    “无门无派。”项弦想了想,答道,“这么说来,唔,似乎确实很可疑。”


    雪花落在萧琨头发上便停驻,落到项弦头上,很快便消失无踪。项弦抬手为萧琨掸了下雪花,说:“还有一个地方,我带你去看看。”


    片刻后,两人抵达教坊区的听花楼,萧琨大晚上的被项弦带着四处乱转,终于受不了了。


    “我说……喂,副使,站住!”萧琨道。


    项弦茫然道:“什么?”


    萧琨:“他家里有十来个小妾,还来这种地方?”


    项弦:“家花不如野花香嘛。”


    萧琨:“咱们在追查魔的下落对罢?”


    项弦:“是啊,怎么?”


    萧琨:“你觉得天魔会来逛青楼吗?”


    项弦本来只想从听花楼后院抄个近路过去,被萧琨这么一说,便忍不住想逗他,正色道:“哥哥,辜负这等良辰,不会觉得于心不安吗?”


    “滚!”萧琨避开项弦捏脸的手指,当即一把摁住他,就在此时,项弦的铃铛再次响起,这次它疯狂地振动起来。


    两人同时住手,项弦说:“北边,禹王台!”


    萧琨与项弦一前一后,飞身下了街道,朝禹王台疾奔而去,然而只是一瞬间,腰牌上的振魔铃便悄无声息。


    “很近了。”项弦沉声道。


    萧琨将唐刀握在手中,站在街道上左右看,此地大多是寻常人家门户,内里欢声笑语,点满了灯。


    “附近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萧琨问。


    项弦:“北面驱魔司,西面金石局,东边大理寺,南面穿过清平街,是龙亭湖。”


    萧琨朝远处黑暗中走去,穿过没有灯的一段巷道,再环顾周遭,不闻声息。


    “这家伙已经知道咱们在找它,”萧琨说,“正在耍咱俩。”


    “不一定,”项弦说,“万一它也在办事呢?”


    此时阿黄再次飞回,落在项弦肩上。


    “也不在宫里。”阿黄说。


    项弦与萧琨相对沉默片刻,萧琨说:“回司,我需要看看地图,明日的出发计划暂先取消。”


    回到驱魔司时,项弦便道:“老乌!”


    驱魔司内一片安静,没有任何回答。


    萧琨倏然意识到了不妥,快步入内,厅内空空如也,再去房中时,发现衣服收拾了近半。


    “潮生?!”萧琨紧张起来,毕竟离开白玉宫时,他是受皮长戈亲自所托,是潮生的唯一监护人。


    “兴许出去看焰火了,”项弦马上道,“别慌张……阿黄,你去湖边找找?”


    阿黄:“你让我先喝水!”


    阿黄整夜都在四处飞来飞去,一刻也没停下,只觉这两人在瞎紧张,奈何项弦连声催促阿黄快去找人,只得又飞走了。


    萧琨去将大门打开,问外头那俩石狮子。


    “方才有谁来过吗?”萧琨道。


    “没有啊——”石狮子异口同声地答道。


    项弦:“老乌带着潮生出门了?”


    “是!”石狮子们又一起答道。


    项弦示意萧琨别紧张,他俩应当是出去玩了,萧琨才稍微放松少许,回到厅内,端详开封城中地图。


    “昨夜咱们在这里感觉到魔气。”萧琨在龙亭湖北面作了标记。


    “正是。”项弦说,“此地有高俅府、蔡府、李府与郭府,当时咱们丝毫没想到郭京身上,今日一印证,当时魔气来处,正是郭府没跑了。”


    萧琨点了点头,又说:“今天则是禹王台附近,这里发生了什么呢?”


    项弦捋了下头发,坐在正榻上,烧水的炭炉还热着,自己动手点茶递给萧琨,萧琨接过漆碗,坐上榻前出神。


    外头放起了焰火,传来满城百姓的欢呼声。


    焰火结束半个时辰后,乌英纵与潮生尚未回来。


    阿黄飞进正厅,看见项弦枕在萧琨腿上,已快睡着了,当即一翅膀拍醒项弦。


    阿黄:“快醒醒!出事了!没找着人,我问过开封城里的鸟儿们了,都没见着。”


    项弦被惊醒,知道大事不妙。


    “老乌绝不会有任何异心。”项弦说。


    “我相信。”萧琨在乌英纵与潮生初识时,便以幽瞳读过这只猿妖的心,清楚他确实如项弦所言,至纯至善。


    天亮了,正副使在驱魔司内竟已坐了足足一夜。


    不久前:


    “童大人来了!童大人来了!”门口的石狮子叫道。


    乌英纵正在收拾行装并与潮生闲聊,闻言停下动作,看了眼潮生。


    “童大人是谁?”潮生好奇道。


    乌英纵露出疑惑表情,这是童贯第一次前来驱魔司,当即示意潮生稍等,出外亲自开门。


    只见童贯今日轻骑前来,只带了两名随从。乌英纵开门后,童贯便朗声说:“御旨到!传驱魔司萧琨、项弦出来接旨!”


    乌英纵知道是萧琨提任的文书到了,忙俯首行礼,答道:“萧大人与老爷出外办事未归,童大人里面请用茶。”


    童贯打量乌英纵,冷冷道:“罢了,且先接着,明日令他往宫中谢恩。”


    手下一名随从双手取圣旨,将其递到乌英纵手中。


    潮生此时还在厅内,好奇出来看了一眼,充满疑惑,然后脸色突然变了。


    童贯转向潮生,潮生喊道:“哥哥!他就是那个……”


    然而为时已晚,乌英纵接下圣旨的刹那,黑气席卷而出,乌英纵知道中了暗算,飞速抽身后退,喝道:“潮生!离开这里!”


    潮生只是不懂世情,却半点不傻,马上知道两人有危险,当即抖出一件法宝,乃是绿光闪烁的树枝,正要释放法力时,童贯却冷冷道:“昆仑之主李潮生,放下你的绿枝,否则我就当场杀了他。”


    童贯周身黑气缭绕,令他改头换面,恢复郭京模样,身后那两名随从则化作了以魔气驱使的纸扎傀儡。


    “你究竟是谁?!”潮生道。


    郭京面貌再变,成为一名笼罩在黑气中的高大男人,形态不住闪烁。


    “潮生!你快走!”乌英纵喝道。


    魔气化作锁链,重重缠住了乌英纵,正不断收紧,乌英纵极力释放修为与魔气对抗,艰难挣扎,意图引开那魔人的注意力。


    潮生没有挣扎,识趣放下绿枝。


    “这就对了。”魔人的声音浑厚而充满威严,“只要配合,我担保你的朋友不会有危险。”


    黑气轰然卷出,将潮生与乌英纵一收,卷起,凭空消失。魔人退出驱魔司外,手中亮起符文,按在两只石狮子头顶,一亮,再化为黑光收敛,消失无踪。


    年初二:


    “郭大人来了!郭大人来了!”


    石狮子的声音令沉默的二人惊觉,萧琨起身拔刀,项弦却按住了他的手。


    郭京神清气爽,走进驱魔司时还在活动双臂,项弦与萧琨走出,俱是双目通红,一夜未眠。


    “你的委任状下来了,”郭京说,“昨夜我亲自催着去盖的印……怎么?年轻人过年玩了好几天,没睡好?”


    “谢郭大人。”项弦倒是表现得很镇定,接过萧琨的委任状。


    萧琨双目绽放出幽幽蓝光,开始读郭京的心念,却没有发现任何异状,此刻郭京的念头杂乱无章,正想着稍后去何处用一顿早饭,再赶着进宫,给皇帝说点吉祥话。


    项弦看了眼萧琨,萧琨道:“我看看?”


    郭京朝萧琨说:“初三后记得入宫谢恩,官家正想看你一眼,交代你们的事儿也记得办,我这就走了。”


    萧琨展开驱魔司使委任状,内里轻飘飘掉出了一张薄笺绘制的地图。项弦眼明手快挟住,说道:“郭大人留步。”


    郭京:“?”


    项弦朝他出示地图,问:“这是什么?”


    “哎?”郭京充满茫然,回来看了眼,说,“这可就奇了,拿到委任令时,我不曾打开过,乃是平章政事府送到金石局的。”


    话音未落,萧琨竟是一声唿哨,突然动了手。


    项弦:“等等,萧琨!”


    萧琨观察郭京良久,知道这位前任大驱魔师成名已有时日,想必多少有点真本事在身,而潮生的判断令他困扰,此时不试,更待何时?


    郭京被骇得面无人色,恐慌道:“你做什么!”


    萧琨的目的,是为了逼出郭京的魔气以确认潮生之言。他虽不使双刀,却以拳脚出招,力贯风雷,双手气劲爆发,袭向郭京。


    萧琨:“朝您讨教!”


    郭京大吼道:“你莫不是疯了!项弦!项弦!快让他住手!”


    项弦退到一旁,左手祭起格挡的灵力真壁以掠阵,预防萧琨与郭京斗法范围殃及驱魔司。定神一看,郭京那动作却极其迟缓,虽在五十来岁的凡人中已称得上“敏捷”,在他俩面前,躲闪起来却拖泥带水,犹如一只泥潭中的老龟。


    怎么这样?项弦充满了疑惑。


    萧琨来势汹汹,刻意留出郭京接招的空当,以免偷袭令他不提防,郭京却只是转身就跑,慌不择路,正要逃出驱魔司时,项弦又释放法力,喝道:“封!”


    驱魔司大门砰然闭锁,筑起法力屏障,郭京无路可逃,只得从袖中猛地扔出一物。


    “这就对了!”萧琨几步追上,只见场中尽是旋飞符纸,符纸轰然散开,现出一只巨大的人偶。


    项弦一见郭京使法宝,便稍松了口气。


    但是!郭京扔完法宝后,便开始手忙脚乱地理手中操纵木偶的线,人偶出现时胸膛符文闪光,朝着萧琨扑来,而萧琨只是一招回旋踢,人偶便轰然倒下!


    郭京刚扯开操偶架上的乱线,萧琨再一次来到了面前,出拳。


    郭京眼中充满了恐惧,拿着操偶木架劈头盖脸,朝萧琨头上砸去,大喊道:“呔!”


    萧琨:“?”


    项弦:“……………………”


    萧琨一侧头轻巧避过,变拳为掌,郭京无路可逃,出掌,要将萧琨推开,萧琨则刻意朝他的掌招迎了上去。


    两人对掌,郭京犹如断线风筝,嗖地飞了出去,一头撞在假山下,不动了。


    “你做什么?!”项弦道。


    萧琨:“我只是想试试他本领。”


    项弦:“你疯了!哥哥!今天是你头一天上任!”


    萧琨:“潮生没说错,他是个凡人。”


    项弦:“郭大人!郭大人!”


    项弦跑向假山下,只见可怜的郭京大年初二就撞得头破血流,昏迷不醒。萧琨也快步跟了过来,项弦道:“快把他抱进去!”


    萧琨说:“我有伤药,给他用药。”


    这话提醒了项弦,项弦马上翻出师门所传下的疗伤金丹,给郭京喂下,幸而萧琨最后对掌时隐隐察觉,掌力收到不及半成,否则若挨上他全力一招,郭京当场就得去投胎了。


    “啊啊啊——”项弦觉得自己迟早要被萧琨逼疯,拼命挠头,一脸崩溃。


    萧琨:“你冷静点。”


    项弦:“你为什么不提前与我商量,直接就动手了!”


    萧琨:“我一直在怀疑,你就不奇怪么?潮生没说错,他果真一点法力也没有!而且法宝……他的护身法宝就这一个?”


    “这还是我师父生前送他的!”项弦已彻底没了脾气,在榻畔坐下。郭京的七窍流血止住了,却依旧昏迷未醒。


    “思考,”萧琨沉声道,“这至少证明了两件事,第一,他是凡人;第二,他现在没有入魔。”


    “等等。”项弦现在思维相当混乱。


    “咱们先解决他的问题,”项弦说,“你把他打了一顿,怎么办?”


    萧琨:“有离魂花粉?给他闻点,打个喷嚏自然就忘了。”


    “我去找找。”项弦忽然想起驱魔司中还有提纯后的离魂花粉,这种药剂能让人忘记前事,偶尔驱魔师收妖,造成不好收拾的烂摊子时,便会撒一把离魂花粉,简单粗暴地解决问题。


    项弦:“伤怎么办?”


    萧琨:“就说他自己撞的。”


    “我都听见了……”郭京奄奄一息道。


    萧琨与项弦沉默,郭京服下那灵丹后,已恢复得差不多了,捂着心脏,抖抖索索地起来,眼中充满了恐惧,看着萧琨,再看项弦。


    萧琨做了个手势,示意让他来问话。项弦现在脑子里全是乱麻,毕竟此事与自己切身相关,谁能想到当了十来年大驱魔师的郭京,居然是个江湖骗子?反而萧琨因为事不关己,置身局外,保持了冷静。


    “郭大人,”萧琨只是不混官场,实则深谙为官之道,开口就是,“今日司中此事,出去以后,我们发誓,绝不会朝第三人提起,但你须得老实回答我的问题。”


    “是……是。”郭京不住躲,已缩到了榻上角落里,瞪着萧琨。


    “你是否生来不具修行资质,也学不到法力?”萧琨道。


    项弦在一旁坐下,以手覆额,只不想再看这闹剧。


    郭京嘴唇哆嗦,带得几缕仙须发抖,犹如受了委屈般双目发红。


    萧琨慢条斯理地取下唐刀,抽出半截。


    “别!别!”郭京骇得面无人色,忙道,“是是是……我……一向身无法力,先前给官家看的,都是……都是戏法。我让耗子吃了些药……”


    项弦摆手示意不必说了。


    “此乃你昨天带来之物,是也不是?”萧琨得到答案,打断了郭京的自述,快刀斩乱麻,取来案上那张长安知府的灭门案情纸。


    “什……什么?”郭京已有点魂不附体,反复看了好几次,说,“我不记得了……我不记得。”


    项弦总算回过神,问:“郭大人,您昨日傍晚来过驱魔司?”


    “我没有,”郭京说,“好像没……没有。”


    萧琨与项弦交换了一个眼神,至此大致明白了。


    “两个可能。”项弦整理思路,“魔在短时间内,窃据了他的身躯。”


    萧琨打量郭京,项弦又道:“第一次振魔铃响起时,就是魔气入体的一刻。”


    若是像萧琨、项弦这等驱魔师,自然不容易被魔占据身体,毕竟他们都有修为护身,但郭京是凡人,便极易受魔所控,古往今来,常有人谈及“妖邪附体”或“中邪”一说,正因如此。


    “另一个可能,开封城内,还有一个郭京,只不知道躲藏在何处。”项弦又道。


    与此同时,两人不约而同,望向了委任令中所夹的地图。


    “这是什么地方?”萧琨端详地图。


    “嵩山,少室。”项弦答道,下一刻,他使了个眼神,按住萧琨的刀柄,顺势抽刀,“铮”一声刀光闪烁,袭向郭京,郭京顿时大喊起来。


    郭京:“啊……啊……阿嚏!”


    萧琨一见花粉弥漫,马上自觉闭气。项弦目的只是为了吓出郭京一个大喘气,达到目的后马上撒出离魂花粉,持刀归鞘,与萧琨同时退后半步,一起行礼。


    “阿嚏!阿嚏!阿嚏!”郭京连打了十来个惊天动地的喷嚏,惊魂犹定。


    项弦:“郭大人。”


    萧琨配合得很好:“郭大人!”


    郭京一脸茫然,未知发生何事。离魂花粉散尽,项弦上前,关切地说:“您可好些了?”


    “怎么了?”郭京瞪大双眼,问道。


    “您进厅里时,被门槛绊了一跤,”萧琨也为他掸了下衣袍,亲切道,“现在没事了罢?”


    “哦……这样啊。”郭京还觉得头有点痛,但出血处已止住了。


    项弦彬彬有礼,做了个“请”的手势,郭京便起来往外走,片刻后稍觉不对,回身打量二人,又说:“明日初三,须得……”


    萧琨与项弦异口同声道:“往宫中谢恩。”


    萧琨:“您方才已说过了,郭大人慢走。”


    “好,好。”郭京于是离开,门口石狮子又一起喊道:“恭送郭大人!”


    “这是赢先生的邀战。”萧琨放下地图,朝项弦说。


    项弦多存了一份心,开始检查门口那俩石狮子,果然,符文被动过了手脚,石狮子想必被施加法术,变得混乱了。


    “这玩意儿碰上真正的敌人时毫无用处,”项弦说,“平时还只会制造噪音,得找个地方扔了。”


    石狮子们一起哀嚎道:“不要啊,副使——”


    “你认为出现在开封城内的魔,会是曾交手过的赢先生?”项弦将石狮子噤声,问萧琨。


    萧琨也无法确定,对方现在藏身于暗处,抓走了潮生与乌英纵,自己则在明处,随时置身于敌人的算计之下,或者说从回到开封的那一刻起,自己一行人的动向,就尽在敌人的掌握之中。


    现在他们甚至连敌人的身份都不清楚,这种感受,实在太糟糕了。


    项弦也意识到了开封城内的巨大危机,同伴被掳走成为人质,这是他成为驱魔师以来所面对的最大挫折。


    “必须先找到突破口,”项弦说,“不能再这样被对方牵着走。”


    项弦回想起昨夜与前夜,自己与萧琨简直就被敌人耍得团团转,又说:“这是逆势。”


    萧琨“嗯”了一声,保持了冷静,更大的逆势他也经受过,辽国灭国,撒鸾被抓走的情况比眼前还要恶劣。


    “去地图上的这个点吗?”萧琨问。


    两人都很清楚这是个陷阱,少室山上不知道有什么在等待着他们,然而敌方来了这一手,他们不得不去。


    开封城内,一处宏伟的府邸中,正门立着一根巨大的龙柱,府中悬一牌匾,上书:天策焞焞。


    一条散发着黑气的锁链,扣住了乌英纵的脚踝,将他拴在了石柱上,乌英纵一手拉着潮生,四处警惕观察,潮生却示意无妨,缓慢站起。


    “这是什么地方?”潮生说,“咱们似乎还在开封城里。”


    乌英纵“嗯”了声,判断周围的布局与建筑,说:“这里的房屋与墙壁,与开封建筑不太一样。”


    乌英纵发动法力,那锁链便亮起光,仿佛在吸收他的力气。


    潮生示意乌英纵先别挣扎了,转头环顾四周。


    “天策蹲蹲。”潮生念那牌匾。


    “是‘吞吞’。”一个声音道,“天策焞焞,为天策星光芒四射之意。”


    两人同时转身,只见黑气缭绕,一名瘦高男子现出身形。


    潮生马上拉开距离,做起手式朝向那男子。


    “昆仑山之主,”男子居高临下地打量潮生,“不在白玉宫中享受千万年的生命,非要到凡尘中来受苦?”


    “你是什么人?这是什么地方?”潮生警惕道,“为什么抓我们?”


    男人对潮生表示了非同寻常的客气,反而对他身后的乌英纵视而不见,在他眼里,乌英纵不过是只地位卑微的妖怪而已。


    他在庭院内踱步,略一思考,说:“你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也是,仙人们自然不关心世情。告诉你也无妨,我叫‘秦先生’,此乃以上古法宝‘倾宇金樽’所化出的方外之地,你虽身在开封城内,却无人能找到此地。”


    随着秦先生一个动作,四面院墙坍塌,现出其外雾蒙蒙的世界,在那雾气中,无数黑色的、涌动的士兵若隐若现。


    潮生深吸一口气。


    “你想做什么?”潮生道,“难怪句芒大人的枝叶日渐凋零,来到神州大地后,我始终未曾发现多少魔气,你们都躲藏在这里?”


    “这不过是计划中的小小一环而已。”秦先生勾起嘴角,现出莫名的笑容,“让你看这些,只是想告诉你,哪怕有通天的能耐,哪怕不动明王与燃灯亲至,亦无法扭转败局。”


    潮生慢慢退到乌英纵身前,左手抬起,指天,右手指地,灵力涌来,倾宇金樽内的世界开始震动。


    秦先生:“不要做无谓的事,昆仑之主,穆天子很清楚你的身世与能耐。”


    “是么?”潮生冷冷道,“虽然不知道他是谁,但他是否告诉过你……”


    秦先生只是做了一个动作,乌英纵便不断颤抖,捆系他的魔链顿时变换为血红色,但他只是忍着不吭声。


    潮生浑身的气劲已接近释放,千钧一发之时,总算平息下来。


    秦先生:“你有无限的生命,你的猿妖可不是,对不对?”


    潮生清澈的眼神中,第一次有了恨意。秦先生又轻描淡写地说:“随我走一趟,事成之后,我答应放了他。”


    “你会遵守承诺么?”潮生收回手,冷冷道,背过手,不易察觉地递给了乌英纵一把小小的银色剪刀。


    “现在,你也只能相信我了,是不是?”秦先生道,“来罢。”


    旋即魔气席卷,秦先生带着潮生再一次从空中消失,乌英纵紧紧握着那剪刀,猛力挣扎,大吼道:“潮生!”


    开封城,驱魔司。


    萧琨手中玉玦焕发出微弱光亮,与项弦作别。


    “这种情况不知道持续了多久,”萧琨说,“想必已有一段时候了,你与郭京朝夕相处,竟毫无发现?”


    项弦:“振魔铃从没有响过,你也知道,魔只要不施法,散发魔气,哪怕驱魔师也无从察觉。”


    萧琨又道:“从魔出现那一刻开始,咱们的一切行动,就都在敌人的算计之中。一步又一步,敌人是如何算得如此准确的?”


    “我不知道。”项弦简直烦透了,“你说撒鸾被抓走,不也是一样么?”


    振魔铃再次响起。


    “猜对了,”萧琨说,“只希望别再是计中之计。哪个方位?”


    项弦说:“北边,万岁山,我去了。”


    萧琨:“我不在场,你不能出智慧剑。”


    “你要不回来,让我挨揍?”项弦答道,“咱俩就都完了!”


    “我像这么不靠谱的人?”萧琨正色道,继而意识到项弦话中之意是拐着弯提醒他别拼命,便摆摆手,驭龙飞去。


    开封城暗巷内,阿黄飞来,降落在项弦的肩上,说道:“郭京稍早前进了宫。”


    项弦与萧琨形影不离已有月余,眼下尚是两人头一次分开,外加乌英纵与潮生失踪,令他多少生出不安与焦虑,皱眉问:“有人发现你了么?”


    “没有。”阿黄答道。


    万岁山皇宫内,午后:


    郭京挨过那顿殴打后委顿不堪,正在侧殿内待宣,一道魔气悄无声息地袭来,占据了他的身躯,光芒再次一闪,魔气收敛。


    接着,郭京伸了个懒腰,随手于空中画出了一道符文,将潮生拖了出来。


    “这里是宋的皇宫。”“郭京”整理了衣袍,好整以暇,以秦先生的语气说,“神州大地王朝更迭,竟没想到不肖子孙,有一天会将北面山河拱手送人。”


    “你从前也是紫微星?”潮生愈发疑惑。


    秦先生没有回答。潮生沉声道:“到这里来想做什么?”


    “你知道要怎么样在人的心中,种下执念的种子么?”秦先生端起侧殿内奉上的茶,喝了一口,朝潮生温和地解释道。


    潮生从秦先生的风度、气势上丝毫看不出来,这是一只魔人。


    毕竟他从未亲历驱魔之战,而在古卷中所读,魔人俱是邪恶的家伙,它们仿佛没有自己的意识,只为了吞噬与毁灭而存在,天魔以自己的力量变幻出诸多手下,以供驱策。由此可见,附着于魔种上的那名大魔王,已经初具为祸人间的形态了!


    而秦先生的出现,也推翻了他对魔的理解,他们的智慧与凡人无异,兴许还要更强,并非纯靠力量。


    “每个人心底都有欲望的种子,”秦先生见潮生始终以提防的表情打量他,于是微微一笑,“想让种子得以生长,就必须通过交易来完成,这是魔与人的交易。


    “但你必须注意,交易的机会只有一次,你得开出对方愿意舍弃一切、心甘情愿接受的条件,他会在这个条件之下朝你臣服。”


    潮生始终盯着秦先生,秦先生又淡淡道:“凡人也好,驱魔师也罢,甚至修成仙身,亦不能根除这枚种子,譬如长衾的执念,就是以自我之身,进入轮回。”


    “是你!”潮生震惊道,“你令善于红入了魔!”


    “并非区区。”秦先生微笑道,“确切地说,是天子,毕竟以善于红那一身修为,不易诱惑。”


    潮生沉吟不语,他套出了不少消息,像秦先生这等可称作魔将的家伙,一定不止一名。


    有宫人前来通传道:“郭大人,官家醒了。”


    “时候到了,”秦先生便欣然起身,说,“来,与我一起见证这场交易罢。”


    潮生跟随秦先生,穿过万岁山皇宫内的长廊,前往崇文院内。他没有半路脱逃或是挣扎叫喊,毕竟宫内有再多的侍卫,也不是魔的对手,现在叫嚷起来无异于令无辜的人送了性命,而乌英纵还被秦先生囚禁着。


    唯一的希望就是项弦与萧琨快点发现,自己被抓到了皇宫中。


    他们在哪儿?


    少室山,金龙缓慢降落,不远处的高山顶峰是数百年前便已建起的少林寺,山中雾气蒙蒙,钟声隐隐传来。


    萧琨快步走向地图所在之位,乃是四百余年前,武曌所登临的封禅台。


    雾气缓慢消散,现出封禅台上的一个人影。


    “你来了,萧氏后人。”一个女性的声音道。


    那女子年方廿余,身穿黑色的长袍,袍上以金线绣有百鸟朝凤纹样,一头黑发,目若点漆,一双丹凤眉不怒自威,容貌犹如冰霜般冷艳,手中握一把带鞘之剑。


    萧琨竟对她隐隐有着熟悉感,这究竟是谁?


    若项弦在此处,振魔铃一定会响个不停,因为她的身体散发出了强大的魔气,萧琨的目光挪到她的兵器上,他虽认不得这女子,却认得她手中的剑——


    ——那是辽国的传国之武“奔狼”!


    大辽奉狼为族神,契丹之名意为“镔铁”,耶律阿保机铸出奔狼剑,击败鲜卑与柔然,建立大辽,其后此剑置于太庙中,虽为凡兵,却象征了大辽的传承。而在金国破辽,杀进上京后,此剑便已遗失。


    “你是谁?”萧琨沉声道,“为何持有我大辽传国之剑?”


    “你可唤我作‘燕燕’。”那女子道,“怎么只有你一个?你的同伴呢?”


    萧琨缓慢抽出森罗与万象,反手持唐刀,将刀柄并于一处,一道光芒闪过,双刀化作两尖刃,只见他刃交右手,潇洒抡了道圆弧形的刀花,背持身后,左手前推,做起手式,锁定了那女刺客全身动作。


    燕燕冷漠地打量萧琨。


    “想必你的同伴已去守着秦先生了。”燕燕道,“也罢,让本宫看看,你究竟有几分本领罢。”


    “秦先生?”萧琨有诸多疑惑,虽无法得到解答,却明白到这一定是他们的调虎离山之计,用意只是为了支开他们,方便魔人的同伙展开计划。


    他终究忍不住道:“天魔宫在哪里?你们将撒鸾带到了何处!”


    “大辽覆灭,耶律雅里如今有了全新的身份。”燕燕沉声道,“世上没有千秋万世的江山,动手罢,你若能击败我,自将一解心头疑惑。”


    萧琨瞳孔陡然收缩,只见燕燕已化作一道黑影,刷然朝他袭来,奔狼剑出鞘,剑光犹如雷霆万道,于黑气中绽放出紫色的雷电。


    萧琨猛地回守,森罗万象与奔狼剑相撞,两尖刃险些脱手,发出一阵巨响,萧琨只觉一道巨力猛地撞在了胸口,肋骨折断,险些喷出血来,他朝后飞速摔去,落地,一个打滑,燕燕再次袭来,以奔狼剑斜挑。


    萧琨猛然后仰,回转手中两尖刃,被奔狼剑直取咽喉,擦着脖颈掠过,割断他的数缕头发。燕燕的动作简直快得无法形容,人如其名,犹如飞燕回掠,前招未老,后招又是带着雷霆的数十道剑招一气呵成,朝着他狂风骤雨般袭来。


    封禅台高处,雷云聚集,一道晴天霹雳爆开,两人猛地分开。


    萧琨身上多处受伤,迸发出鲜血,躬身不住喘气,燕燕横持奔狼剑,冷漠地注视他。


    “可惜了,”燕燕道,“今日若你的同伴前来,以二打一,未尝不能与我一战。”


    萧琨抬头,嘴角现出带着几分邪气的笑容,手持龙腾玦,一道细微近乎不可察的红线连接了他的左手与燕燕右手上所持握的奔狼剑。


    燕燕:“……”


    萧琨猛然回扯,被注入法力后,玉玦上的红绳爆发出金光,其中被项弦编入的天金丝发动,拖着燕燕身不由己,朝他飞来。


    那天金丝乃是一件名唤“千机链”的法宝所炼化,传说在上古之时,庄周以此法宝将大鹏鸟困锁于敕勒川山巅,晋时被驱魔师偶获,代代传下,万般兵器所不能断。项弦将它编入了萧琨的龙腾玦系绳之中,萧琨格挡燕燕时又拼着受伤,强行将它在奔狼剑身上缠绕数圈。


    这下他一回抽,燕燕握紧奔狼不放,被拖得飞上空中,萧琨敏捷躲过,占据了主动,拖着天金丝红绳在封禅台中央猛地抡了一圈,犹如流星锤般将她抡向少室山头,一声巨响,巨石崩塌,燕燕不得不放手,萧琨再抽回,奔狼剑从石砾中飞出,落在他的手中。


    “镇国之剑归我了。”萧琨身上的伤势已尽数愈合,左手奔狼剑,右手双刃。


    魔气从掩埋燕燕之处散发而出,再次聚合,化作她的身躯。


    只听燕燕冷哼一声,双掌做起手式,再不言语,陡然朝萧琨疾射而来!


    萧琨将奔狼一抖,收起,侧身,手按兵刃,血祭!


    燕燕猛地停在了空中,萧琨带着一丝玩味的笑容,停下动作。


    “骨磷之光。”燕燕喃喃道,“以一介半妖之身,竟有如此能耐!也是不容易。”


    “还想打么?”萧琨蓄势待发,沉声道,“你们的主人,究竟在做什么?就不能堂堂正正地出来决战?”


    “你们早已见过,”燕燕嘴角现出嘲讽的笑意,“不止一次。你等无论作出什么抉择,如何挣扎,天子都将一一破解,放下你的执念罢,萧琨。”


    话音落,燕燕化作一阵黑雾,与山风同化,萧琨却并不打算放过她,等的就是这一刻,血祭出刀!


    破开空间的刹那,出现了一棵黑色的巨树,巨树轰然爆射出冲击波,将萧琨倒推出了封禅台外,萧琨猛然睁大双眼,幽瞳焕发出强光,正定神要看斩开之处时,脑海中闪烁过一个奇异的念头。


    我见过它!


    我在梦里见过这棵黑色的树!


    萧琨犹如断线风筝,坠下少室山的高崖。


    人在空中,萧琨发动龙腾玦,策龙飞起,在封禅台上盘旋,先前的一切却再无痕迹,唯独台前一角乱石崩塌。


    他驾驭金龙,转头朝开封城高速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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