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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0章 起云


    翌日天蒙蒙亮,诸人在客栈顶楼集合,萧琨召唤出金龙,载着大伙儿突破冬季晨雾,飞向巫山。


    “咱们也像个队伍了。”项弦看了眼,笑道。


    不知不觉,他们有四个人、一只鸟儿阿黄,虽然乌英纵是驱魔司编外人员,而潮生的身份则还算不上驱魔师,真正出力的只有项弦与萧琨,但不管怎么样,总比在汴京时热闹了不少。


    “哇!”潮生坐在龙背上,扶着背鳍朝下望去,蜀地群山与昆仑雪山极不相同,置身山峦之中,又是另一番景象。隆冬之际,世上白茫茫的一片,初晨云与雾合,雾在云中。水墨般的山峰此起彼伏,就像古画上的笔调,一层叠着一层,待得萧琨驭龙拔高冲出时,广厦般的山峰在水汽中若隐若现,令人为这鬼斧神工而惊叹。


    项弦也是第一次以飞行的姿态来俯瞰三峡,只觉心旷神怡。


    “往下看看,”项弦说,“沿长江南岸飞。”


    “好嘞!老爷!您说了算!”萧琨学着赶车的车夫,突然来了一句。


    众人不提防萧琨偶尔也会打趣,当即哈哈大笑。


    金龙在空中一个疾转,迎着呼呼狂风降低高度。项弦对照手中的地图,说:“兴许是那里,你们觉得呢?”


    太阳已升起来了,巫山诸峰若隐若现,乌英纵单膝跪在龙脊上,一手搂着潮生的腰,另一手搭在额前,遥遥探望,说:“那里是起云峰,位于神女溪畔不远处,一年四季俱满是云雾,罕见真容。”


    “过去看看。”项弦对比瑶姬信上的地图,催促萧琨,萧琨便驱使金龙,朝着诸多山岭深处降落。


    此地杳无人烟,不少地方更是千年万年,从未有人涉足。巫山十二峰素以险峻、奇秀闻名天下,诸多诗人、文豪游遍广袤河山,亦不会到岸上茂密丛林中行走,大多都仅止于乘舟眺望,而十二峰中有数峰隐藏在山岭内,乃是从长江中无法看见之地,是以起云峰竟未有多少记载。


    金龙悬浮空中,面朝四面八方散开的云层,项弦对比地图画像,绵延的山峦到得此处断开,衬出四十余里地内的环拱山峰,峰下即是神女溪,起云峰又如卧山的巨鲸,头部接向长江,尾则隐于陆地深处。


    “我觉得就是这儿了,”项弦说,“你看这些云?”


    “嗯。”萧琨手按金龙之首,认真观察起云峰中翻涌的云层,说,“不似天地间自然形成,像个守护结界。”


    “咱们在找妖族曾经的圣地吗?”潮生说。


    “是的,”萧琨打量地形,寻找可降落之处,“你对圣地知道多少?”


    “禹州朝我说过。”潮生说。


    项弦:“禹州是谁?”


    “一条龙,”潮生解释道,“住在曜金宫里,我们的邻居大哥。”


    项弦:“???”


    潮生向来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这让他听得尤其混乱,换成萧琨解释,项弦才大致明白经过——曾经的妖族是一个整体,并有妖王坐镇。这与他在驱魔司史书上所读到的相符,看来古人撰写历史时并未太夸张。


    传说夏禹与成汤年间,最早的妖族围绕在妖王身畔,聚集于某个区域,此地因未找到传世的记录,早已不可考。隋唐之时,妖族的圣地在太行山深处的曜金宫中,也即龙族禹州的老家。唐代妖族以凤凰明王、孔雀大明王与大鹏王共同执掌,被称为三王时代。


    后因安史之乱,妖族涉入红尘过多,诸多变故后,新的妖王掌权,将圣地迁到了巴蜀。而多年后,巴蛇则成为了又一任妖王。


    朱温篡唐后,许多记录随着战乱遗失,就连萧琨所在的大辽驱魔司亦未有记载。


    这些往事,项弦只约略听师父提起过,毕竟开封驱魔司内不似大辽驱魔司宗卷藏书丰富。


    “哟,”项弦摸了摸肩上的阿黄,说,“曜金宫是你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吗?还记得不?”


    阿黄没有回答,只是望向巫山中的旷野。


    “你是凤凰吗?”潮生试着伸手,阿黄便侧过来,主动让他触碰。


    “也许?”项弦朝阿黄说,“你觉得自己是吗?”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记不得,也许不是,那是咱们以前开玩笑的话,项弦,你别再说我是凤凰了。”阿黄答道,继而将头埋在了翅下,不再回答。


    项弦:“别在乎啊,阿黄,你是什么,对我都没有区别。只是大伙儿商量,说不定能推断出你的身世呢?”


    萧琨说:“它的羽翎带有真火之力。”


    潮生:“我也看不出来。”


    项弦:“就算不是凤凰,也是金乌罢?”


    潮生:“金乌有三只脚,从前西王母登天时,就是金乌载着她走的,白玉宫中还有壁画,阿黄不是金乌。”


    项弦:“我在后山捡到它时,阿黄正躺在一小团灰烬里头,它什么都不记得了,也不见蛋壳,但带回家照顾没多久后,就能说话。”


    “就算不是凤凰,至少也是火烈焰属的鸟儿一类。”萧琨对阿黄挺有好感,因为它有种非同寻常的感觉,有时萧琨甚至有种错觉,它就像另一个项弦。


    潮生:“那这位火烈鸟朋友……”


    萧琨:“烈火鸟。”


    潮生:“烈火鸟,嗯,它是公的吗?”


    众人保持了沉默。


    潮生:“阿黄,你是公的吗?我可以看看吗?”


    “不行!”这次是正在装睡的阿黄凶狠地回答了他,潮生只得道:“好好,你害羞吗?害羞我就不看了。”


    “你的那位朋友禹州,他知道巴山有什么秘密么?”项弦说,“既然是龙,又活了这么久,想必博闻广识。”


    “他说他不想管人间的事。”潮生道,“不仅如此,他还最讨厌长得好看的驱魔师呢。”


    萧琨:“正是,月前拜访他时,我险些就被他拒之门外了。”


    项弦:“哟,正使,看来你的脸皮也不薄。”


    萧琨:“副使,你为什么要说‘也’?”


    两人打了个机锋,都各自笑了起来,那是来自默契感的发笑。


    “龙族本事通天,长生不老,”项弦换了个话题,说,“能和人族结什么仇?总不至于这么记仇吧?”


    萧琨与潮生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沉默。


    “我记得老爷也曾来过巫山一趟。”乌英纵说。


    “是。”项弦说,“那会儿狂得可以,仗着有智慧剑,冒冒失失地就来了。”


    “什么?”潮生从未听项弦提过此节。


    “师父临终前交代我,必须找到巫山妖族圣地的入口,找到藏身圣地中的巴蛇,召集心灯之主,与人间诸多驱魔师协力,消灭魔种,才能还神州清净。几年前我在恩施办完一点事,便顺路北上,来到三峡。”项弦说,“在山中转了好几圈,始终未曾找到圣地的入口,还遭到一伙来历不明的敌人袭击,那时魔气便已隐隐出现。”


    萧琨:“所以呢?你逃了?”


    项弦:“当时我迫不得已,拔出智慧剑,但拔剑后短暂脱力,再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一棵树下,身上被捅了一刀,是一名过路仙人,或者说,隐世者罢?救了我的性命。”


    萧琨点了点头,项弦又道:“那位仙人不过二十岁模样,身上带有三昧真火之力,我还看见了短暂的凤凰之形,所以……”


    萧琨听得疑惑更甚,望向阿黄。


    项弦摊手,潮生好奇道:“伏击你的妖怪很多么?”


    “与其说妖,”项弦说,“不如说是组织,我猜‘穆’在数年前,就已经盯上这儿了。眼下咱们实力远非我当年可比,当初只能从地面搜寻,如今从空中寻找,要省事得多,说不定咱们今天能解开这个谜团?”


    萧琨说:“咱们在那儿先行停靠。”


    这是完全的、彻底的原始与蛮荒之地,唯有“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可形容,金龙悬浮在凸出的悬崖一侧,乌英纵跃下龙脊,朝着山内打了个响亮的唿哨。


    哨声一层推着一层在山峦中产生了回响,但没有任何走兽前来。


    乌英纵沉默片刻,再一次唿哨,依旧没有回应,不见漫山遍野的猴子过来通报消息。


    “没有兽族在这儿生活。”项弦说,“但我有预感,咱们已经很接近目的地了。”


    这时候,停在项弦肩上的阿黄睁开了双眼,仿佛伸了个懒腰,舒展双翅,散发出一道温和的光开始扩散,天际有飞鸟出现了,朝着山腰纷纷降落。


    鸟儿们停靠得很远,尽量不接触起云峰中的雾障,叽叽喳喳地交谈起来,一时上百只鸟叫个不停。阿黄发出了短促而尖锐的鸣响,鸟儿们便安静下来,再片刻后又叫成了一片。


    突然间所有鸟儿默契地停下,尽数展开翅膀,又飞走了。


    “还是阿黄有办法。”乌英纵欣然道。


    “它们说在起云峰的顶部,有一处深涧,也许通往这个传说中的秘境。”阿黄交代了情报,复又开始睡觉。


    萧琨再不迟疑,驾驭金龙从山腰飞起,前去寻找妖族巫山圣地入口。项弦问:“你累不累?撑得住么?”


    萧琨答道:“不成问题。”


    项弦:“稍后万一需要作战,你得保留体力。”


    萧琨答道:“今天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出手,交给你了。”


    项弦笑了起来,从背后伸手来搭萧琨肩膀,一手环过他脖颈,另一手穿过他肋下,半搂半抱,吊儿郎当地挂在他身上。


    金龙朝着峰顶缓慢飞去。


    “是那里了。”乌英纵眼神最好,指向云雾笼罩的狭隘罅隙,罅隙内一片死寂,隐隐涌出奇异的气息,仿佛是残存的妖气。


    “阿黄?”项弦道。


    阿黄展翅,从项弦肩头飞出,发出孤寂的鸣响,成为罅隙内唯一的活物,进入云雾深处侦查。


    萧琨集中了注意力,余人没有打扰他,毕竟要控制飞行的金龙通过狭隘的高崖难度非常大,这自然形成的一线天秘境里,最窄之处其宽尚不足四五尺。


    紧接着,面前为之一亮,豁然开朗,潮生发出欣喜的惊呼。他们进入了起云峰环抱的内部区域,山峦堆叠,植被繁茂,山崖上竟有着不少层层建起的废弃屋宇,俱为唐时的建筑样式,因岁月漫长和江中水汽侵蚀早已腐朽不堪。


    “很充沛的天地灵气。”乌英纵说。


    “这是个很好的地方呢,”潮生十分意外,说,“天地脉交汇的其中一个节点,妖王很会选地方。”


    自然灵气朝着他们身上涌来,金龙的光芒增强不少,萧琨没有降落,只驭龙环绕山崖中古村落盘旋。


    阿黄回来,说:“这里已经没有活物了,你看见那座大门了吗?”


    “嗯。”项弦说,“在平台上降落,咱们进去看看罢。没有魔气,可以不必担心了。”


    这里就是曾经的妖族的圣地,再无疑问。群屋环拱中央,山腰上有两扇古朴的、巨大的门,门上绘了三个奇异的符文,金龙消失,他们在门前平台上降落。


    项弦拍拍萧琨,萧琨心里又叹了口气,原本他设想过,也许撒鸾被关在此地,今天拼尽全力也会将他救出来,又担心自己一行人实力尚不足,缺少心灯,智慧剑又只能用得一时,恐怕不是“穆”的对手。


    现在发现此地已多年未有活物居住,料想瑶姬也走了,他们扑了个空,心情多少有点复杂。


    “这是鸟儿的图腾吗?”潮生抬头端详,两扇大门非常诡异,就像开在了山体上,按理说背后一定是沉重的岩石。


    “你看,这三个圆盘可活动。”萧琨说。


    大门上犹如存在机括,正中央顶上是鹏状的鸟纹,左侧的鸟徽沐浴着火焰,右侧则是孔雀。


    “大鹏王、凤凰大明王与孔雀大明王,”潮生说,“我听禹州提起过,当年曜金宫的三圣!”


    项弦又注意到石门上有两个手印,较之三只神鸟的徽标,这两个手印仿佛是后来才被按上去的,它略微凹陷,且排列并不平齐,仿佛有人曾经按上石门,并推开了它。


    “看?”项弦说。


    萧琨:“?”


    项弦把手按在手印上,说:“需要解开机括的谜,才能开启?”


    萧琨说:“注入法力试试看?”


    “不行。”项弦身周焕发出红光,沿双手注入其中,没有任何动静。


    乌英纵:“曾开门之人的手指,较老爷更修长。”


    项弦:“你来试试。”


    “这是人的手。”乌英纵以双掌比画,他的手掌比手印大了不少,以手指刮去上面的青苔,“老爷,上面还有掌纹印记。”


    “对哦!”潮生把手按在手印里,小了不止一圈,发动法力,没有任何动静。


    根据四周的杂草、门上的藤蔓与青苔判断,这个印记至少存在了上百年。


    “是‘穆’留下的痕迹?”萧琨过来端详,试了试将两手放在手印中,注入灵力。


    大门发出轰鸣声!


    萧琨的靛蓝色法力犹如流水,散向巫山圣地巨门上的诸多符文,中央巨缝内投出强光,所有人登时震惊了,连萧琨自己也想不到会发生这一幕。


    门上三大图腾转动,大鹏鸟右旋让开,凤凰居中,再右旋,孔雀大明王归位正中,轰然巨响中,门缝内投出一股烟尘。


    圣地的大门在一百二十年后,再一次缓慢开启,自发朝内退往两侧。


    项弦:“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萧琨同样很茫然,“我只是……”


    “你为什么能打开圣地大门?”潮生相当惊讶,“你来过这儿?”


    “不可能,”萧琨说,“我从未到过巫山。”


    项弦的疑惑已经到了极点,但门已经开了,此行的终点已呈现于面前,在此纠结开门一事并无太大意义,遂道:“我打头,老乌,你照看好潮生,咱们进去看看。”


    妖族的圣地藏身于起云峰的巨大山腹内,犹如一座小型的城市。项弦释放出悬浮空中的火光,照亮黑暗空间时,不由得“哇”一声。


    反观之,潮生就毫无惊讶,毕竟从小住在白玉宫内,这等恢宏建筑他已见惯了。


    萧琨喃喃道:“不愧为妖族的王都。”


    诸多建筑与内部山体相连,错落有致,环绕着中央升起的宫殿群,穹顶之上有无数自然洞口天窗,犹如漫天星辰,随着太阳所行路径投下光柱,昔年鼎盛之时,光照一定十分充足,而荒废了数百年以后,藤蔓与植物挡住了天窗洞口,导致圣地内一片昏暗。


    饶是如此,亦隐隐有着野性与空灵之意,犹如一片世外桃源。


    “有人来过这里。”乌英纵提醒道。


    项弦发现了钟乳岩下的脚印,脚印被一小滩积水所掩盖,也许正因如此才保存了数十年光阴。


    他们顺着入口的台阶进入圣地,登上悬空的青玉台阶,来到宫殿群前,巨石垒就的宫群上绘有广幅壁画,却因岁月而不再清晰可见。


    宫殿中央,出现了一尊巨大的雕塑,头部已损毁,双手虚捧,形成小型的平台。


    “这是神女的塑像?”萧琨问。


    “没有头,我看不出来是谁。”潮生略疑惑道。


    项弦:“瑶姬!你在这儿么?瑶姬!”


    萧琨:“副使,我认为这种时候,不应该用喊的方式。”


    项弦:“找不着人,当然用喊的最快。”


    走进广场区的刹那,项弦蓦然停下脚步。


    这里的建筑坍塌了不少,而一条巨蛇的尸体盘于广场中央。


    萧琨站到了项弦的身前,以身体抵挡防御,抽出唐刀,预防可能的变故。


    “它已经死了,”潮生走近少许,说,“不碍事。”


    “别!”所有人同时色变,潮生虽是仙人,但这条巨蛇足有百丈长,头部更是如房屋般大小,万一突然死而复生,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只是看看!”潮生改口道。


    “这是巴蛇?”项弦朝萧琨道。


    “嗯,”萧琨说,“应当是了,根据史书记载,巴蛇头顶有独角。”


    蛇头处的角虽然已被斩断,却依稀能看出形状,他们环顾周遭,并未看见断角。


    项弦:“那咱们在江中遇见的那家伙又是什么?”


    潮生:“咱们在江里看见的黑色的大蛇,和它一模一样!只是头顶多了角。”


    “也许是巴蛇被抽出身躯、魔化后的魂魄。”萧琨越想越是一头雾水。只见巴蛇的尸身安静地躺在地上,犹如静谧中时光的造物,周身数百道大小纵横的伤痕中,长满植物,开出小花。


    这一幕实在是太诡异了。


    “有人在此地与它交战,”最后,萧琨根据四周倒塌的宫殿情形判断道,“成功杀了它。”


    “嗯。”项弦低头,查看它的七寸之位,隐约看见了一个巨大的伤痕,想必巴蛇先是挨了狂风暴雨般的突击,又被斩中了心脏。


    “这个伤痕?好奇怪啊。”潮生简直不能再疑惑了。


    “什么?”萧琨说,“潮生,当心点。”


    “不碍事,它已经死了好几十年了。”乌英纵道。


    潮生把巴蛇伤口处的植物拨开,说:“你们看,咦?这些伤痕与植被是连在一起的。”


    他们围在横过巴蛇头部左眼处的一处伤口前端详,萧琨说:“诛蛇者所用,必然是锋锐而薄轻的兵器,看样子,似乎是……”


    萧琨沉默片刻,看了项弦一眼。


    他俩平常习武,熟悉刀剑,一眼就能看出来创口类型。


    “与你用的兵器一般,”项弦说,“也是唐刀。”


    潮生道:“这是森罗刀所留下的创口。”


    “什么?!”萧琨与项弦仿佛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潮生认真道:“是的,我很肯定,只有被森罗刀斩出的伤痕,才会绽放繁花,令植被生长。”


    萧琨的脸色顿时变了,项弦却仍未知其含义,问:“森罗刀上一次流落人间,是什么时候?”


    “淝水之战,”潮生答道,“七百多年前,后来没多久就被白玉宫收回了。”


    项弦的表情带着茫然,望向萧琨,说:“这怎么可能?”


    萧琨沉默片刻,而后说:“你看顶上。”


    他们望向巴蛇尸体背后,那里只有一张碎裂的王座,王座顶上,则是模糊的壁画。


    壁画上画了什么,已无从分辨,但正中央出现了一团触目惊心的血迹,黑色血迹四周呈现出爆发的旧痕,顺着宫殿的墙壁延展而下。


    仿佛有人在这里击杀了巴蛇的身躯,炼化了它的魂魄,再将瑶姬带走。


    萧琨答道:“根据目前的信息,我们也许可以推断,穆来到此处,杀了巴蛇,并夺走了魔种,只是瑶姬已不知下落。”


    “不合理,”项弦说,“穆怎么会有你的森罗刀?瑶姬呢?”


    “也被他抓走了?”萧琨眉头深锁,说,“这回是得不到有用的消息了……但至少我们可以肯定,‘穆’炼化了巴蛇的魂魄,并驱策它为自己所用。”


    一刻钟后,圣地外大门处:


    “这不合理,”项弦坐在台阶上,说,“太不合理了!森罗刀明明在白玉宫内,为什么被拿来斩了巴蛇?”


    萧琨相当疑惑,项弦自言自语道:“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不知道!”萧琨终于破功,说,“别问了,副使,你吵得我头疼。”


    此时乌英纵与阿黄从圣地内出来,说:“再也没有找到其他的线索。”


    偌大圣地,仿佛在一夜之间,所有的妖怪全都离开了,项弦百思不得其解。


    就在此刻,潮生忽道:“听?”


    萧琨抬头,突闻数声鸟叫,在静谧的起云峰中,几声清脆的鸟叫显得十分悦耳。


    笼罩圣地的云雾渐渐地散了,仿佛他们的进入解去此地结界,漫山遍野的鸟儿飞来,越来越多,飞禽走兽朝着此地汇聚。


    “它们在说什么?”项弦朝乌英纵问。


    乌英纵也不知就里,看见沿山峰上翻来的猴子,便跃上高处去盘问,片刻后道:“猢狲们都道此地灵气充足,适合修炼。”


    项弦本以为圣地内会躲藏着魔王,至不济也是妖王,但他们并未遇上战斗,反而碰上了诸多近乎无解的谜团。


    “天色不早了。”项弦说。


    时近午后,按计划,他们今日还需前往秭归。


    萧琨只得起身,潮生已到山下去闲逛了,项弦说:“潮生!别走太远!要出发了!”


    项弦转身,在临走前最后看了一眼门上的手印。


    青苔斑驳,他以手指剥除那岁月的痕迹,看见石门上手印中,那清晰的一条断掌纹。


    金龙降落于秭归城外。


    “杨花落尽秭归啼,闻道龙标过五溪!”潮生刚从乌英纵处学了这首诗。


    “不是这个秭归,”项弦纠正道,“子规是杜鹃鸟的意思。”


    “哦哦。”潮生说,“哇!这里好……呃,秭归也不是很热闹。”


    潮生最喜欢热闹的大城市,毕竟他在白玉宫里长大,天地胜景看得腻了,只想去红尘里打滚,他喜欢唢呐,喜欢大红纸写金字,还喜欢敲锣打鼓看庙会;是的,哪怕身为仙人,心中依旧很俗。


    “投店。”萧琨已有点累了,只想休息,今天他驾驭金龙飞了一整天。


    “我来帮你捏捏肩。”项弦知道折腾顶头上司太久,令萧琨累得想发脾气,赶紧让乌英纵去安排住宿,秭归的冬藕不错,且让店家速速熬一锅冬藕腊排骨汤呈上来,吃过就好了。


    “来,躺下。”项弦为萧琨按了肩背,又让他躺在自己怀中,这个姿势显得十分暧昧,但萧琨实在懒得动,便任由项弦施为。项弦犹如宠姬搂着昏君,使出浑身解数,为他按手臂与肋间时,萧琨觉得痒,忙推开项弦,说:“够了。”


    萧琨起身时,又恢复了一脸冷漠的表情。


    “哥哥,明天陪我们回开封罢。”晚饭时,项弦突然说了句。


    萧琨:“不去,没兴趣,这一路上发生的事太多了,我得仔细想想。”


    “啊……”潮生带着少许失望,旧事重提,他意识到大家要分开了,离开昆仑后,他始终没有意识到,朋友是会分开、会天各一方的。


    “哥哥,那你还会来找我们吗?”潮生问。


    萧琨没有回答,项弦却认真道:“你答应过貔貅前辈照顾潮生。”


    萧琨认真地说:“潮生,你要听乌英纵与项弦的话。”


    “好。”潮生表情黯然。


    萧琨:“我必须重新正视并判断倏忽的三个……两个预言。”


    萧琨不改口还好,一改口,两人马上又想到了“爱上彼此”的话,瞬间气氛变得很尴尬。


    短暂的沉默后:


    “只去开封打个转,办点事就回,”项弦还在努力地说服萧琨,“耽搁不了几天,届时大家一起去高昌,不行么?”


    “不行,”萧琨终于道,“我不想见到郭京。”


    “你一个人去高昌,我不放心,”项弦开始软磨硬泡萧琨,“万一有危险怎么办?”


    萧琨沉默片刻,想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又改口道:“你当我是小孩么?”


    项弦:“你总不能让我们走回开封去罢!秭归回汴京要一千多里路啊!哥哥!”


    “原来你只是想搭我的龙?”这下萧琨更不爽了。


    “不是这意思。”项弦抬手示意投降,潮生见两人搞不好又要吵架,忙道:“喝酒吧喝酒吧。”


    乌英纵赶紧给大家斟酒。


    “果然断掌都固执。”项弦最后说了句。


    “是,我就是固执。”萧琨答道,酒也不喝,起身回房。


    潮生看着萧琨的背影,年纪轻轻如他,终于也头一次品尝到了“天下无不散之筵席”的滋味,不禁“唉”了一声。


    是夜,项弦独自在客栈一楼饮酒,时值岁末,客栈内已无投宿行商,大家都回家过年去了,明日起,本地的客栈也将打烊歇业。门外下起了鹅毛大雪,唯独项弦席地而坐,犹如惯常,让小二收拾桌子,换上新酒。


    萧琨没有像前几次一般,在晚饭散了之后再陪他喝两杯,而是进房后就再不出来了。


    项弦一手搭在案边窗台上,看着外头飞扬的大雪。


    “你很喜欢他。”阿黄说。


    项弦说:“师父辞世以后,我就再也不曾遇见……怎么说呢?唉。”


    沈括死去那年,项弦不过十五六岁,师徒相伴的人生,虽只有短短的八年,却占据了他极为重要的一段回忆。他在七岁上被送到沈括身边学艺,从某个程度而言,师父甚至比他的父母更重要。


    沈括带着项弦游历天下,遍览名胜山川,教予他做人的道理与责任,乃至在沈括去世以后,项弦时常有种孤独感。


    什么样的孤独感呢?


    在这个鹅毛大雪纷飞的夜里,项弦多喝了两杯,不禁审视起自己的内心。以他的性格,当然能结交朋友,只要他愿意,全天下的人都可以成为知己,但他始终没有找到符合自己打破“孤独”的想象的那个人。


    身为少年成名的驱魔师,他所结识的大多无非凡人,他们在他身边匆匆来,匆匆去,既不能理解他所背负的重任,项弦也不想朝他们多说。


    这些年里,他始终在寻找一名“同伴”,抑或“战友”?


    阿黄是他很好的朋友,但不一样;乌英纵犹如兄长,近乎与他无话不谈,忠诚尽责,却终归不能对他的行为与人生感同身受;新结识的潮生弟弟天真纯粹,却是仙人,本来就无甚所谓,自由自在。


    赵构也好,郭京也罢,放眼天下,都不是他的知己。


    “人生要有一名知己,是很难的啊。”


    师父沈括生前曾说过。


    项弦天然地对青年驱魔师有着亲近感,但世家子弟里,与他走得近的几乎没有,尤其旗鼓相当、能过上几招的,更是从未遇见过。在与萧琨相处的这段时间中,项弦忽然发现,师父去世后的孤独感神奇地消散了——萧琨是个很好的伙伴,平时虽不苟言笑,却是懂他的。他们在许多事上有着奇特的默契,有些话甚至不必出口,就能互相理解。


    换句话说,萧琨是他的同伴,他们并肩作战,实力相当,更怀抱着同样的理想,说是“知己”尚算不上,但“战友”一词已当之无愧。


    当然,他们之间的默契,也表现在固执上,项弦既不愿意改变自己的计划迁就萧琨,萧琨也不想迁就项弦。


    得想个什么办法,把他骗回去。如果没有倏忽的预言,项弦铁定拉着萧琨,要与他结拜为兄弟了,长这么大,他第一次碰见如此情投意合的人。然而听了倏忽之言后,他们时不时就会想起“爱上彼此”这句,乃至充满尴尬。


    项弦满脑子俱是混乱念头,倚在窗下,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梦中,他一身金甲,光芒万丈,悬飞于巨大的天魔宫高处,澎湃魔气涌起,太阳因日蚀而散发出苍白的光束。


    宏大的天魔现身,张开巨爪,攫向天地脉,它开始震荡、怒吼。


    “就是现在,”萧琨的声音道,“项弦!动手!”


    项弦剧烈喘息,拉开蚀月弓,架上金刚箭,指向天魔胸腹中被缠绕的魔人萧琨。萧琨用尽所有力量,控制住了天魔的动作,撕开胸膛前的肌肤,血肉迸射,现出跳动的靛蓝色心脏,以及心脏中央那黑气萦绕的魔种。


    “不……不行,”项弦颤声道,“我办不到,萧琨……”


    “放箭,”萧琨沉声道,“你能办到,项弦!”


    金刚箭划出一道强光,犹如暗夜流星,疾射向萧琨。


    项弦蓦然惊醒。


    “哥哥。”潮生推了下他,项弦睁眼,发现天已大亮。


    他的身上披着一件外袍,乃是萧琨的深蓝色武袍。


    “不知不觉在这儿睡着了。”项弦说,“什么时辰了?萧琨呢?”


    乌英纵正在房内收拾行李,说:“萧大人已经走了。”


    “这就走了?”项弦的火气腾地就上来了,连道别都不吭一声。回房检查时,只见房内空空荡荡,萧琨的一应随身物品已收走。


    “老爷昨夜没与萧大人聊聊?”乌英纵以为项弦与萧琨相谈整夜。


    “没有,”阿黄替项弦答道,“你老爷喝了一晚上闷酒。”


    项弦:“阿黄!”


    萧琨就这么不告而别。片刻后项弦只得说:“走罢,咱们也要出发了。”


    乌英纵出去雇车,岁末大雪纷纷扬扬,潮生坐在马车内,看着项弦,虽然项弦表情不现喜怒,大家却都感觉到他的心情很糟。


    潮生忽道:“我不想去开封了,要么咱们去高昌?”


    项弦说:“凭什么迁就他?必须回家。”


    “好……好吧。”潮生头一次在项弦这儿碰钉子,不敢说话了。


    乌英纵道:“抵达开封,想必快正月初七了。”


    “唔。”项弦说。


    乌英纵:“老爷,咱们先在路上找个地方过年?”


    “随便罢。”项弦索性躺了下来。


    “哥哥为什么就这么走了呢?”潮生不明白。


    “不为什么,”项弦说,“嫌我烦了。”


    潮生:“是嫌我问长问短的心烦。”


    “你不烦,”项弦对潮生道,“你很可爱,潮生。”


    “你们为什么吵架?”潮生说。


    项弦本想随便找个理由搪塞过去,但细想片刻,他还是认真道:“因为在乎情义,所以吵架。”


    潮生:“???”


    项弦:“朋友之间,总希望对方将自己看得更重要一点,就是这样。”


    潮生似懂非懂,点了点头。项弦又长叹一声,说:“老乌看看地图,咱们路上选个地方……”


    正在此时,天空中传来一声龙吟。


    马车停下,车夫骇得魂不附体,慌忙下座,跑到路边一侧跪拜。


    项弦一把撩开车帘冲了出来,只见萧琨驾驭金龙,悬浮在离地三尺处。


    萧琨:“上来罢,送你们回开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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