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林间兽 事后证明今天带着颜祺出门是对……
事后证明今天带着颜祺出门是对的, 因为傍晚时天空又飘起了雪。
雪片纷扬,盖住了屋檐、枯枝与台阶。
吃过晚食,霍凌提着灯笼出门, 放三只狗到院外撒尿, 没想到它们回来的很快, 半路上大个儿和黄芽儿还停下,对着不远处的林子低吼。
霍凌立刻警惕起来, 他带狗撤回院子,关好大门,随即扑灭了灯笼。
“出什么事了?”
颜祺从卧房里出来,他听出狗叫声不太寻常。
“估计是有野兽路过, 在附近的林子里。”
霍凌检查了一下火灶,确定没问题后拉着颜祺进屋。
“有狗在, 院墙也高,只要咱们不弄出太大的动静, 过一阵就走了。”
他示意颜祺不用担心, 等人上了炕,才起手熄了油灯,换成光线更暗的蜡烛。
颜祺被霍凌搞得有点紧张, “大个儿和黄芽儿没进来?”
“它们在院子里望风,确定没危险就会挠门了,以前只有大个儿的时候, 这种事也有过。”
霍凌坐去炕沿,拉过小哥儿的手握住, 故意打趣道:“这就叫养狗千日,用狗一时。”
“狗要是能听懂,肯定不服, 养狗千日,又有哪一日没用上了。”
颜祺莞尔,由于霍凌太淡定,他也觉得应当没什么大事。
“会是什么野兽,不会是老虎吧,还是狼?”
“狼都是成群下山的,要真是狼,早就听到狼嚎了。”
霍凌往门的方向看一眼道:“可能是虎,也可能是野猪。”
这两个哪个都不是好惹的,颜祺掀开被子,问霍凌进不进来。
“还没洗呢,不进了。”
霍凌把被子往上扯扯,把小哥儿裹成一个粽子,只有手露在外面。
山上即使烧炕也不如山下暖和,被子里是暖的,但屋里有点凉。
蜡烛光暗,颜祺收起缝了一半的袜子,为了打发时间,他扯一节棉绳,两头系紧,开始自顾自的翻花绳。
霍凌看着看着,也说要一起。
颜祺讶然,“你会这个?”
“我什么都会,这都是小意思。”
颜祺便把绳子褪下来交给霍凌,他不知道霍凌都会什么花样,所以没法两个人一起玩。
霍凌接过去,手指看起来远不及颜祺细巧,可颇为灵活。
细溜溜的绳子在他的指尖来回腾挪,“我想想,这是山……这是田……这样是水井……”
过去他经常陪着侄女霍英玩,但也有段时日没碰过了,几个最简单的花样过后,绳子开始在他的手上打结,颜祺见状,出手拯救。
“水井拆出两根绳是摇篮,像这样并在一起是蛛网。”
颜祺让霍凌撑起绳子,他用小指挑起其中一部分,或是松掉,或是拽起绕到霍凌的另一根手指上。
霍凌看着小哥儿垂首低眸认真的模样,忍不住在指头再次伸来的时候,轻轻捏了捏,又揉了揉。
“你要是不想学,就把绳子还给我。”
霍凌浅笑了笑,“想学,你再多教我几个。”
“你一个汉子,学这个做什么?”
颜祺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开始想这些之外还有什么花样。
“留着以后哄孩子。”
霍凌不说他只是想吸引颜祺的注意,眼看又入了夜,他怕小哥儿躲在被窝里掉眼泪。
凭他对颜祺的了解,对方伤心的诱因多半不是想起了爹娘,或许和怀了孩子有关系。
大嫂如今的第二胎还好些,当初第一胎时,也常情绪不稳,要么掉眼泪,要么突然发火摔东西,大哥私底下还跟他说过。
说归说,却没有抱怨的意思,媳妇怀的是他霍峰的种,吃不好睡不香的,还得熬大半年,流血流泪的生下来。
用霍峰的话讲,就算每天挨一个嘴巴子也能忍。
“那我翻几个,你猜猜是什么。”
颜祺往前坐了坐,更靠近炕桌上的烛光。
山上只有他和霍凌在,有人乐意陪自己玩就是再好不过的事了,他起初还觉得霍凌勉强,后来发现对方是真的仔细在学、在记的,也渐渐沉浸其中。
先用绳子在手指搭了座桥,而后是蝴蝶、小花……
花绳能做的形状实际很有限,很多并不太像,全靠联想。
霍凌猜出了桥和蝴蝶,没猜出小花,颜祺笑着把绳子拆下来,“确实不太像,是我自己瞎琢磨的。”
桌上的蜡烛明显燃去了一段,大个儿和黄芽儿却还没有回来的意思,犬吠间歇响起,始终没有彻底停下过。
难道有野兽在林子里停下了?
越是如此,越不能轻举妄动。
霍凌出门一趟,打开了柴屋,方便大个儿和黄芽儿夜里站完岗后进去睡觉。
自上山以来,狗都是跟着他们在屋子里睡的。
“黑豆儿,你进不进来?”
霍凌端上一盆洗漱的水,黑豆儿围着他摇摇尾巴,过了片刻又坐了回去守门。
狗都吃饱喝足了,也知道该去哪里休息,霍凌不再挂心,和颜祺一起洗脸洗脚后上炕睡觉。
第一缕晨光透过窗纸斜射入屋内时,霍凌很快爬起来。
确定没吵醒颜祺,他穿上衣服,叫起还在补觉的三只狗,出门去林子里探查。
没睡饱的狗和没睡饱的人是一样的,伸懒腰时哈欠连天,走到雪地里吃了冷风才清醒地跑两步。
无论来的是什么野兽,除非受伤,一夜过去后也早该走了。
霍凌放心地进入林子,低头看向地面,看样子昨天的雪下到了后半夜,脚印已经全数被遮住。
不过不妨碍他通过别的痕迹辨认来者是谁,林子下大片地面都有被翻拱过的痕迹,那些冬日里茎叶枯萎,等待来年开春再生发的植物,连根带土都被刨出来吃了。
答案显而易见。
霍凌甚至还发现了一个被踩踏的林鼠洞,看来这头野猪是饿极了,把这里能吃的东西都吃了个遍,怪不得停留了那么久才走。
树根下大约有野猪尿,以大个儿为首,三只狗轮番上阵,抬腿盖住野兽的味道。
野猪来了又走,是虚惊一场,但霍凌担心那头野猪记住这个位置,以后隔三差五来找东西吃。
哪怕不是这片林子,只要靠近院子,难保将来某天它不对院墙内的东西起心思。
离雪季过去还有三个月,时间越往后,饿极了的野兽就越多。
霍凌没有犹豫太久,当即决定在这里挖个陷阱,要是野猪哪一日想起来,杀个回马枪,他就能得一大块野猪肥膘炼荤油。
野猪体型大,要挖陷阱的话,坑就不能小。
他改了今天进山抓狍子的计划,在家陪着颜祺吃过早食,扛着铁锹和梯子出来挖坑。
坑深了,挖出来的土只能装进筐里往外运,颜祺在上面帮忙,霍凌每次只装半框,看着小哥儿一点点拽着绳子拉上去,再把空了的筐子丢下来,慢是慢了点,但他们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差不多整个上午都被拿来挖陷阱,近两个时辰过去,灰头土脸的霍凌攀着梯子回到地面,扯过树枝和树叶,仔细把坑盖好。
先前干活时他觉得热,摘了手套和帽子,回过神来才觉得风和刀子一样,冻得耳朵发疼,到家后半天都缓不过来。
颜祺抓了点雪替他搓了搓耳朵和手,又用手掌替他捂了一会儿,最后抹上獾子油,免得生冻疮。
——
陷阱搭好后两天,林子里都没有什么动静,虽说挖陷阱费了不少力气,能不能抓到东西却是看运道的,有就是赚大了,没有也无所谓。
从第三天开始,霍凌顾不上理会那不知何时会来的野猪,他用绳套陷阱接连成功逮住了两只狍子,一只是公的,一只是母的,公的那只年轻些,看起来最多一岁。
雪季不用担心猎物死后肉会腐坏,拖回家后,他直接给两只割喉放血。
“公的肉嫩,皮毛也干净,整只背下山,到时带去大集上卖了,母的这只皮和肉都留下。”
“狍子皮要拿来做什么?咱们从头到脚,一套都是齐全的,什么也不缺。”
买完五亩地后,家里的存银几乎见底,颜祺倾向于把能换钱的都换成钱。
“这一张皮足够大,能再做两双皮靴,或者裁个袄子。”
霍凌道:“做被面也行,把有毛的这面贴身盖,半夜能把人热得冒汗。”
“现在晚上烧炕,还有你挨着,盖棉被我都能冒汗了。”
颜祺低头摸了摸狍子皮,比起兔皮、獾子皮那些要更硬一点,相应的也能结实耐磨的。
“大哥大嫂能不能用得上?不如下山以后问问他们。”
这句话提醒了霍凌,他点头道:“咱们那小侄儿雪季里出生,也该备点东西,到时候给大嫂看看,缝个小褥子或是襁褓,给孩子用也不错,”
公的那只皮和肉分开卖,应该能卖到二两银子,狍子大是大,却因太常见,冬日里好猎,并不太能要上价,不过能有这些也不错了。
真正值钱的皮毛是貂鼠皮,小小一张做个围脖都勉强,但一张品相好,无疤无杂毛的,能卖到六到八钱,品相次一些的也至少有五钱。
而价贵的原因,除了手感好,保暖佳,还在于貂鼠灵活,很难猎到,纵然猎到了,手法不够到位,也会损伤皮子。
两只狍子得手,好运相伴而来。
霍凌在今年没去过的山头上找到两个树洞的黑油子,满满当当,捞到他手酸。
预备上山要寻的都已寻到,小年前五天,夫夫二人开始紧锣密鼓地收拾东西。
考虑到接下来一个多月都不会上山,还要把能锁的门都锁紧,以防真的有野兽闯空门,各处台面尽可能不留任何杂物。
也是在这一天,一直没动静的野猪陷阱有猎物落网,但不是野猪,而是一只路过的青羊。
霍凌喜气洋洋地把它拖出来宰杀放血,有了羊肉,狍子肉一下显得不那么香了。
第92章 卖野味 腊月十九,霍峰起了个早。叶素……
腊月十九, 霍峰起了个早。
叶素萍捧着肚子艰难地翻了个身,揉揉眼问他,“要出门了?”
“嗯, 今天去山上接老二两口子下来。”
这是上山之前霍凌就同霍峰说好的, 要带下山的东西多, 只他和颜祺肯定背不动,只能劳烦大哥上山接一趟。
“你去不去茅房?去的话我扶你过去。”
叶素萍果断点点头。
大着肚子做什么事都麻烦, 偏偏越到快生的时候,越是想频繁跑茅厕。
折腾一顿,回来后她感慨,“我这眼看就要熬到头了, 接下来要换祺哥儿遭罪了。”
虽都说家里人丁兴旺是好事,可一旦自己有过生怀的经历, 再看村里那些生了五六七八个孩子的,简直想不出是怎么挺过来的。
“这回下了山, 他就在家里安稳住下了, 我和老二都不在时,你也有个说话的。”
叶素萍想及此事,也颇为开心, 她笑道:“确实不错,我是爱热闹的。”
又道:“英子也长大懂事了,会帮忙跑腿干活, 还多了看门的馒头,我们三个一起在家挺好, 你和老二出门办事时也不用担心。”
霍峰点点头。
伺候好媳妇,把早食都端进屋里,霍峰用凉水洗了两把脸, 套上牛车出门。
进白龙山的山路有许多条,他择了条前面一段坡度最缓的,尽可能把牛车往山里赶,直到遇见板车实在过不去的地方才罢休。
“在这等着,一会儿下来接你。”
霍峰摸摸牛角,丢一把干草在树下,让牛嚼着啃。
黄牛低低地“哞”一声,温顺地低头吃草。
因要爬山,他出门时带上了馒头。
偶尔带上山跑一跑,把骨头拉开些,体格能养得更壮。
“上山找你爹和你兄弟。”
霍峰指了指脚下的山道,也不知馒头有没有听懂。
这狗自带回家来,还没进过山,今天也算是带它认一认路。
“这时候,大哥估计也进山了。”
山上院中,颜祺看着院子里的一堆东西发愁。
“本还打算把这些白菜和大葱都扛下去的,现在肯定是带不了了。”
霍凌蹲在地上,埋头用麻绳捆狍子和野羊。
他打了个灵巧的绳扣,越扯越紧,半路不会松掉,闻言道:“家里的还够吃,过年这半个月里也不卖馅饼,等年后我再慢慢往下运,反正到时也放不坏。”
“也只能这样了,到时你辛苦些。”
颜祺摸了摸肚子,感受着那日渐凸显的细微弧度。
霍凌将夫郎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唇角轻扬起一抹弧度。
辰时左右,霍峰赶到。
四只狗相见,两只小的很快玩到了一起。
“怎么把馒头也带上来了?”
霍凌给他大哥端碗水,霍峰一口干了,抹下嘴道:“带它上来认认门,往后上来的时候还多呢,到时候指不定也能和大个儿一样,会山上山下的来往报信。”
“大哥,辛苦你又爬一回山。”
颜祺撩起帘子,从里屋出来打招呼。
他刚刚进去,把旧布头和针线包袱重新检查了一遍。
“早起赶路,这会儿饿不饿?锅里还有几根苞米和鸡蛋,都是热乎的。”
“说饿也没多饿,我吃饱了上来的。”
霍峰咂咂嘴道:“我啃个苞米吧。”
“再吃个鸡蛋,煮的够多,咸菜要不要?”
霍凌掀开锅盖给他拿吃食,见霍峰摆摆手。
“不要了,早点吃完,早点往家走,我看这天又阴嗖嗖的,不下雪也得起风。”
霍峰快速把苞米和两个白水煮蛋塞进肚,噎得够呛。
待他吃完,霍凌把灶火彻底灭掉。
“你们这趟收获不小啊,竟猎到三只大货?”
院子里,馒头围着冻硬的狍子和青羊来回转,有些好奇,但不太敢上前。
霍峰笑它没见过世面,转而问霍凌,“我看都没伤口,是陷阱套住的?”
“两只狍子是守着绳套捉的,青羊是自己落进陷阱里的,我原本打算捉野猪。”
霍凌指了指院外的林子,跟霍峰讲几日前野猪路过的事情,听得霍峰颇为后怕。
“雪季过去前,莫说祺哥儿,你也少上来几趟,安稳进城卖馅饼多好,你在山里走着也是挨冻,卖馅饼还能守着炉子烤火,照旧不少挣。”
“如今和以前不一样,肯定是要多在山下陪陪小祺的。”
霍凌没直接回应霍峰所说,霍峰心里也有数,他只是嘴快,且打心底里觉得山里不安全。
这座山夺去过他们亲爹的性命,那之后有很长一段他都不愿踏入白龙山,以及面前兄弟俩长大的小院。
现在已经快成为两个孩子的爹了,他在担心霍凌之余,也庆幸对方选择了继续做赶山客,令山里的屋宅依旧有人气滋养,不至于破败成为满地废墟。
霍峰走了会儿神,思绪回笼后瞥见堆在灶屋角落的白菜和几捆大葱,他问霍凌这些是不是要带走。
“本来是这么打算的,现在拿不动,等年后再说吧。”
“也成,年后我和你一起上来。”
颜祺里外走动一圈,细细看过每个屋子,确认没问题后,他退出正门,看霍凌在门上落锁。
两个汉子分别扛起一头狍子和一头青羊,剩下一头轻一些的青年公狍子,则一前一后手拎着走。
黑油子和榛鸡、野兔等小东西和几个包袱,全数放在篓子中,由颜祺背着。
“一会儿下山,你走我们后面,踩我们走过的地方。”
霍凌嘱咐颜祺,又唤大个儿殿后。
黑豆儿带着馒头跑在最前面,欢快的像两个小疯子。
走出一小段距离后,颜祺回头看去,见小院在眼前一点点后退、缩小。
孩子出生后必定离不了人,年岁太小时带上山也是个麻烦事,他或许会因此被拴住很久,再上来当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天色略有阴沉,但没有多冷。
因为注意力都放在脚下路上,时间反而过得很快,走出一身暖烘烘的热汗,霍凌和颜祺同时看到了被拴在林子里的牛。
“哞——”
牛低头看见狗,继而认出主人,慢慢地甩两下尾巴。
牛车带着他们一路畅通无阻地回到山下家中,摞在板车上的三头猎物没有遮盖,教不少人看了去,当天下午就有人来问霍凌卖不卖皮子。
快过年了,村户人花钱也比平日里舍得,但对霍凌而言,在村里卖,肯定不及在城里卖的价钱高。
要是换了别人他就拒绝了,但来的人是虎子爹。
“狍子皮不卖,留着自家用,羊皮可以卖。”
他带虎子爹进门看青羊,“是头大的公羊,个头不小,你看看能不能吃得下一张。”
皮毛素来是整张卖,虎子爹看着地上的狍子和青羊,感慨霍凌的本事大。
“打算做鞋帽的,家里人多,总能用得了。本想着年前买,做了过年穿,但去镇上几回,都没遇上价钱合适的。”
家里几个小子快把他吃穷了,现今还算是有些家底,可也不敢随意花销。
霍凌从不拐弯抹角,直接道:“这一张羊皮,我若去镇上能卖八钱银子,你要的话,给七钱就行。”
一下便宜了一百文,不可谓不实惠了,虎子爹道了谢,问霍凌如果要鞣制好的,是什么价。
霍凌沉吟片刻道:“加五十文,只收你个本钱,只是鞣制需要时间,肯定赶不上过年了。”
“那没关系,反正已经这时候了,只要还在正月里,就算是应景。”
虎子爹知道鞣皮子需要用芒硝,这东西要在药铺买,半点不便宜,霍凌所言的收个本钱是实在话。
当即一口答应,道谢后立刻回家拿钱。
他先前在镇上问过鞣制好的羊皮卖什么价,大都开口就是一两银,从霍凌这处买,能给过年节的家里省出十斤的猪肉钱。
“给别人不会有这个价,要是有人问起,你别直说。”
霍凌念着虎子爹当初帮忙牵线董家,给大个儿找媳妇的人情,虎子爹心里有数,连连点头,“放心,我知道分寸。”
村里总共这些人,霍凌以后少不得还有做同村人生意的时候,要是人人都想讨个实惠价,那就乱了套了,他可不能吃完饭后再砸锅。
羊皮卖出,霍凌说干就干,趁天黑前把羊皮剥下,撑开拉平后放在通风的屋子里晾晒,卸下羊头、羊腿,剁下四只羊蹄,各部位的肉也都一一分好。
这次的羊正值壮年,还不到肉老嚼不动的时候,定然好卖。
内脏趁没上冻时就掏干净了,大多喂了狗,只留了羊肚和羊肺,这两样是膻味最轻,也是最好吃的。
“大哥大嫂,小祺现在闻不得羊肉味,这些羊肉我打算都拉去城里卖掉,你们要不要留些送人?”
霍峰这边没什么亲戚,问他们这话,便是问叶素萍要不要送娘家。
不过几斤肉,他从不计较,大嫂对他照顾良多,以前也没少从娘家往回带东西,他都跟着吃用了。
叶素萍摆手道:“不用,你拿去换钱,别的有你大哥操心。”
说罢,她转而看向正在和霍英一起摆弄山里石头的小哥儿,“你这几日上山,吃肉了没?一直不吃肉可不行。”
颜祺闻言道:“吃了榛鸡和兔子,倒是还成,但给大个儿它们煮羊肉的时候,闻见了味道,还是一阵子一阵地想吐。”
“羊肉膻气大,好些人平日都不爱吃呢,何况你在这个时候。”
她点头欣慰道:“能吃得下就好,比我那时候强。”
——
翌日。
和拆分青羊一样,霍凌同样将两只狍子剥皮拆骨,狍子皮留下一张,余下的肉装筐,骨头给大狗小狗磨牙。
又过一日,二人去镇上出摊,一面卖馅饼,一面架起案板,现场卖肉。
冻肉和鲜肉不同,因为分割起来费劲,都是事先切好的大小,看准哪块就上秤。
狍子肉也好,羊肉也罢,都当得起年菜桌上一道硬菜,销路甚好。
公狍子连皮带肉是六十斤,拆出来四十斤的肉,一斤三十五文,换得一两四钱,单张狍子皮卖了六钱,加起来正好二两。
青羊没有皮,只有肉,体型比狍子更大,总共是八十斤,有六十斤肉,卖了一两六钱。
其中包括来街上闲逛的侯力,他买走二十斤羊肉,一对羊蹄,霍凌将羊心和羊肺作搭头赠他。
此外还有他盼了半个冬天的黑油子,加起来五斤,市价二两,霍凌收了他一两八钱。
晚上到家后一算账,加上卖馅饼所得,颜祺喜道:“半亩地的银钱回来了。”
虽说今冬这样的收获怕是不多,说不准是最后一次,可沉甸甸的铜板是货真价实摆在眼前了。
他们数出整六贯钱放回钱匣子,不再动用,年前还要卖几日馅饼,足够用来置办年货。
第93章 忙年啦 “你们年前生意做到哪一日?”……
“你们年前生意做到哪一日?”
相邻摊子上的汉子问霍凌, 后者道:“做到腊月廿八,廿九就不来了,你呢?”
那汉子笑道:“今天廿七, 最后一日, 我大哥在外地做事, 好几年没回来了,明日就到家, 趁着过年能多聚一天是一天。”
“那敢情好,过年正是团圆的时候。”
两人聊了几句,过了晌午,馅饼卖完, 却是霍凌和颜祺先走。
“兄弟,给你拜个早年, 回见了。”
霍凌朝对方拱拱手。
他们摆摊的位置一直是固定的,别家却不一定。
周边人来来往往, 有些熟识, 有些不过点头之交。
像先前那个卖炊帚的汉子,最近家里老娘生病,年前有阵子没出摊了, 今天闲聊的这户是磨剪子菜刀的,来了有十日,听说平日里都在镇上和乡下走街串巷, 过年前才会固定在城隍庙门口,方便各处人来找寻。
他这档营生, 在年根上生意简直好极了,就连霍凌和颜祺也把家里的刀剪都搜罗了来,让他好生磨了磨。
汉子还了礼, 同样笑言“回见”。
离开庙前街,街上的人流少了些,两人没急着出城,而是再去置办最后几样年货。
要说置办年货,不论天南地北,东西都差不多。
新衣新鞋那些,家里早就扯布制好了,不会赶在年前买,更多的是各色吃食,以及对联、灯笼、炮仗等物。
在吃食上,有霍凌这个赶山客在,年年都能省下不少钱。
别家要买核桃、榛子、松子等干果待客,买猪肉鱼肉做年菜,乃至还要买些拿得出手的山货串门送礼,在他们这里一概不用。
家里干果多得吃不完,自山上带下来的榛鸡、兔肉管够,想吃鸡肉,还能现宰一只,毕竟家里养得多。
而山参,天麻、灵芝、五味子、干林蛙这些个值钱东西,卖出去不少的同时,霍凌素来也都会留一份在家。
霍家亲朋不多,有必要走动的一只手数得过来,无外乎村长周家、杨家、齐家,今年再多一个林家,以及唯一的亲戚——外村舅舅家。
可去每一家时,给的东西都是顶好的。
如此数下来,要额外单独买的东西寥寥无几,大都是自家实在没能耐制的。
“算上酒水在内,该买的都买了,今天只消再买些点心和糖果子。”
颜祺张望着路边的点心铺子,他们打算今天把所有东西买齐,明天年前最后一天出摊,收了摊在镇上吃点好的,空手回村,还落得轻松。
哥嫂也给了他们足够的银钱,毕竟一家子过年,总不能只一房出钱,其中叶素萍还专门拜托霍凌买些桃酥,回娘家拜年的时候好拿着。
“还去先前去过的那家吧,家里杏干和山楂糕都吃完了,你还要不要?”
人胃口不好时就想吃点酸的,颜祺吃杏干能含上好半天都不咽下去,必须要一点点咂摸那个滋味,才不至于总是想吐。
别人吃的时候能被酸得口水和泪花一起冒,他吃得多了还有点上瘾。
“再买些吧,山楂糕英子也爱吃。”
霍凌笑笑道:“过年缺谁的,也不能缺了她吃的。”
家里四个大人,就这么一个孩子,如何不疼宠。
就算过了年家里要添两个小的,霍英也不过五岁,远没到必须懂事的年纪,还能无忧无虑地继续玩下去。
到了点心铺,里面人多到仿佛东西不要钱。
霍凌怕挤着颜祺,让小哥儿留在车上等,自己抓了钱袋被裹进人流,除了事先想好要买的,又顺着伙计所言,多要了两三样从前没吃过的时兴点心。
“买了一些个牛舌饼、云片糕和绿豆糕,牛舌饼是咸的,你回去尝尝,要是爱吃的话下次还来买。”
颜祺摸不着头脑,“牛舌饼是个什么名字,里面有肉吗?”
霍凌摇头,“没有,应当是形状像牛舌?说是他们铺子新请来了个点心师傅。怕没人爱吃,最后浪费,这三样我都是按人头要的,一样五块。”
颜祺看着眼前一堆油纸包,加在一起便宜不了,可辛苦一年,不就是为了过个好年,浅笑道:“回去泡些淡茶,我也能喝两盏,到时咱们也学学城里人,配着茶吃点心。”
霍凌扬起唇角,“好。”
——
至除夕前日,霍凌和颜祺总算可以不用早起,睡个懒觉。
说是懒觉,实则天亮不久也都醒了,习惯一旦养成,实在不是那么好改。
霍凌看着睡乱了头发的小哥儿,探身拿来梳子替他梳头。
只是梳到下面,难免有些打结,他再小心,也还是扯掉了几根。
颜祺打了个哈欠,回身时不小心瞥见霍凌偷偷藏起梳掉的头发,他忍不住笑,伸出手来道:“给我吧,一会儿丢了就是。”
霍凌干咳一声,心虚道:“不小心。”
“谁梳头的时候不掉头发,都一样。”
颜祺知道霍凌为何这般,因为不久前他听说生孩子以后有些人会掉头发,便开始格外关注自己的发顶,总觉得太单薄稀疏,到时候不够掉的,若是秃了那多可怕。
等冷静下来想想,他原本不是这么顾虑重重的人,不料肚里揣了个小的,就变得如此不对劲。
他把几根乱发搓成一个小球,在指尖揉来捏去,下床时仍觉得懒懒的。
霍凌见状不由道:“急着起床做什么,想睡就继续睡。”
颜祺摇头,“今天还要做炸货,家里一堆事呢,而且我喜欢张罗过年。”
后半句确是他的心里话,霍凌默了一瞬道:“那就吃完午食进屋打个盹,也是一样的。”
小哥儿快速点头,“嗯。”
说起做炸货,绝对是忙年里的一桩大事了。
油炸的吃食费油费面,好些还要加糖,平日里没谁舍得这么吃,只有年节里才会炸上一些个香香嘴。
吃食做好,天气寒冷,能放上好几日,正月走亲戚时谁家能端出这么一盘,就说明过去一年过得不差,互相看着都有面子。
“我老家过年也做炸货,这么看来,关外和关内好些讲究都差不多。”
颜祺跟叶素萍坐在一起,专心致志地用面团扭麻花。
叶素萍听后笑道:“可不是差不多,祖宗辈都是关内逃难来的,最早可能还各有各的说法,现今百八十年过去了,也就分不清谁是谁。过年嘛,就为了吃口好的,谁家的好吃,那就学过来。”
“像咱家,过年就是炸三样,干果儿、麻花儿、萝卜丸子。你红梅嫂子他们家,喜欢炸枣子,还有人家,炸地瓜条子。”
霍英在旁边听得犯馋,挨过来问道:“娘,什么时候能吃麻花儿?”
“等午食吃过正经饭,下半晌才能吃。”
霍英算了算,估计一时半会儿是吃不到嘴了,立刻道:“那我出去看看爹和小叔在干啥。”
“你小叔和你爹在等杀猪的上门,血糊糊的不好看,外面又冷,你在屋里待着多好。”
霍峰和叶素萍养的肥猪,要赶在年前宰了,附近几个村里唯一的屠子忙得团团转,排到最后,说是从廿七到廿九,让霍家选一日。
霍峰一听,干脆就选了霍凌一整天都在家的廿九,屠子何时来,家里都有人。
也不怕肥猪受惊跑走,只两个人按不住,有霍凌在,一个人就能对付一头猪了。
“不好看我再回来。”
霍英小小年纪有的是道理,哪怕叶素萍说她小时候看杀猪还吓哭了,她也坚持说自己不记得。
叶素萍拿她没办法,就放她去了。
“罢了,农家孩子,哪个会怕杀鸡宰猪。”
她和霍峰这辈子也没多大本事,就想着日后把牲口养好,多攒些家底。
霍英是他们的孩子,以后总也要慢慢学起来。
她抬头跟颜祺道:“等他们把外面收拾干净,咱们再出去,不然血腥味难闻得顶鼻子。”
郭屠子来得比预想中早,离晌午还有好一阵,到了说霍家是最后三家之一。
“还有两家是我家亲戚,因为好说话,离得也近,就都往后挪了。”
郭屠子拿出杀猪刀,在随身带的磨刀石上擦两下,到了后院,三人一起抓猪。
肥猪大难临头,如有所感,在猪圈里一通乱撞,费了半天劲才按倒捆住。
霍英带着四只狗在前院通往后院的小路上看着,见黑豆儿和馒头想往前冲,她像长辈们按猪一样,一手一个把它们按住。
捆猪上凳,放血开膛。
郭屠子做这些的时候熟练极了,霍峰和霍凌目光也都在猪上,没在意背后。
直到预备就地分肉,郭屠子抬头时才注意到霍英一直在不远处看,他意外道:“大峰,那是你闺女?胆子忒大了,居然不怕杀猪?”
霍峰闻言回头看去,也吓了一跳。
“英子,你咋在这?”
霍英离得远,加上刮风,没太听清,以为她爹在叫他,遂开开心心地几步跑上前。
离得近了后,还发现霍凌腿边放着一桶红红的东西,她仰头问:“小叔,这是什么?”
“是猪血。”
“能吃吗?”
霍凌耐心道:“怎么不能吃,以前家里吃过,像红色豆腐的那个就是,你记不记得?”
郭屠子不由称奇,他干屠子大半辈子了,除了少数天生胆子大的,大多数小孩子本能地害怕血,无论姑娘、小子还是哥儿。
而霍英又是个很漂亮的小姑娘,霍家日子不差,面前的孩子一看就被养得精细,没成想居然敢看杀猪。
看就罢了,还敢往前凑。
见她没有走的意思,郭屠子也赶时间去下家,便不避着她,继续分肉。
屠子用的猪肉刀都是吹毛立断的,尖头划过猪肉时无比顺畅丝滑,仿佛切的是豆腐。
见霍英看得认真,他顺嘴说两句。
“这是里脊,猪身上最嫩的肉。”
“这是板油,你吃的猪油就是用这个炼的。”
“在这里画个圈,割下来的就是整扇的排骨,让你爹给你和豆角一起炖,香得很。”
……
分到五花时,郭屠子真心实意地夸赞道:“你家这头猪养得好,看这肥膘多厚实。有些人家不舍得给猪吃喝,养了一年,猪才有个一百多斤,去掉骨头,百来斤都不够了。”
霍峰顺势道:“等家里空出手,我打算多养几头,到时候还得劳驾你多上门。”
屠子卖的猪肉,基本都是向附近村子里的人家收来的,给个一口价,猪肉带回去拆卖,便能赚个差价。
郭屠子一听,将来多个能供猪肉的,对他有利无害,况且霍家的猪养得肥壮,这样的猪肉最是好卖,他一口答应。
猪肉分好,依着规矩接了钱,上门杀猪,一头是二钱银子,但年前价贵,涨到了二钱半了,除此之外,猪血也要给屠子。
但郭屠子不缺猪血,吃都吃腻了,也惦记霍家圈里的肥猪,毕竟霍凌路子广,他怕到时候霍家卖予镇上屠子,遂道:“猪血不要了,你俩的媳妇夫郎不都怀身子了,留着补补。”
二钱半是他年前还到处跑的辛苦钱,家家都是这个价,少不了,留下猪血也算是给实惠了。
屠子走后,霍峰和霍凌把猪肉端去前院,留猪血和猪小肠做血肠,以及几样下水和五花白肉在外,明天烧个应景的杀猪菜,省的到时候再找,剩下的则一股脑摞进缸里冻着。
同时,霍凌也没忘了一头猪才出一对的猪拐骨。
他把那一对小白骨头放在水里洗了两遍,抓了一把灶灰搓去外面的油,擦干后给了霍英。
霍英一溜烟跑进屋,把骨头送给颜祺。
“婶伯,你的嘎拉哈!”
“谢谢英子。”
颜祺没想到小姑娘记性还挺好,之前说过要把今年杀猪得来的嘎拉哈给自己,还真就给了。
“婶伯手上都是面,一会儿再收。”
他承诺道:“过年这几日都在家,到时候你想玩多久,就陪你玩多久。”
杀猪用了半个时辰,那头结束,这边的几样炸货也都可以下锅了。
菜油冒起细泡,面团入锅后没多久便膨胀变黄,徐徐浮起,油温足够,趁颜色最好看时捞出锅,满眼的金灿灿,教人移不开眼,和看到金子也没两样了。
“老二,快来尝尝你夫郎炸的丸子。”
霍凌挑水归来,刚放下扁担,就被叶素萍叫进屋。
颜祺正系着围裙站在灶前,用笊篱捞出锅里最后十几个萝卜丸子。
见他走近,放下手里的东西,端起一旁的碗给他递筷子,“刚出锅的,趁热吃。”
霍凌想伸手接筷子,又见手上蹭了灰。
颜祺也注意到,于是飞快瞄了一眼大嫂,然后夹起一个,送到霍凌嘴边,小声提醒,“这个不太烫。”
霍凌放心地一口叼走。
“好吃。”
他嚼着东西,含糊应答。
家里的狗闻到香味,早就聚在门前,留着口水盯着看。
它们都有规矩,不会凑进来讨要,但馋也是真的馋。
颜祺捡了几个形状不太好看的麻花,放凉后喂给它们,从大个儿到馒头,都是囫囵吞进肚,也不知尝没尝出滋味。
三样炸货全数出锅,堆满了半个灶台,锅里的剩油也都舀出来放在碗里,接下来做菜,要用油的时候就直接舀这些用,够做好几顿的。
有了这些垫肚,到晚上时一家人也不怎么饿,简单吃了顿面片汤,只等明日除夕时的那顿年菜。
第94章 过年啦 大清早,霍凌站在灶前熬浆糊。……
大清早, 霍凌站在灶前熬浆糊。
家里买的门神和对子需在今天贴上,用老话说叫做“封门”,不止大门要贴, 里面的屋门、灶头、炕头也要贴。
若想贴结实一点, 浆糊要用不少, 不然没出正月就给风刮掉了,显得意头不好。
他将白面与水拌在一起, 搅和成面糊糊,等一点面疙瘩都看不见了,再倒进锅里慢慢熬。
熬浆糊的时候火不能太大,那样很快就会焦糊, 炉膛里抽去几根柴,大约小半炷香的时间过去, 用筷子一挑,面糊糊都能拉丝了。
“老二, 浆糊好了没?”
“盛出来了, 晾凉了就能用。”
屋里的霍峰听到这话,招呼霍英一起,两人把卷起的对子展开铺平在炕席上。
家中没有识字的, 分不清上下联,故而要翻到背面看,卖对子的都会在上联后面做个记号。
叶素萍和颜祺在旁边用干布擦灯笼, 这一对红色的绢布灯笼,当初买的时候不便宜, 但比纸灯笼耐用多了。
每年除夕白天里挂上,出了正月撤下,其余时间都拿套子罩好挡尘, 至今看起来,颜色还是颇为鲜亮。
放凉的浆糊比热的时候更黏,霍凌用手指沾了一点试了试,两边指尖碰到一起,分开时扯的浆糊拉丝,残留的那点搓了半天才搓掉,就知是成了。
两兄弟长得都不矮,只有贴横批时需要踩下凳子,颜祺牵着英子,站在不远处帮忙看有没有贴歪。
“现在正了么?”
被一通指挥后,霍凌和霍峰把对子定在一个位置不敢动,见颜祺点了头,才把抹足了浆糊的红纸用力拍下,按了一会儿才收手。
叶素萍站在院子里没出来,等对子贴好,灯笼挂上,才慢慢走出来仰头看了一眼,笑道:“这么看,一下子就有年味儿了。”
此外,灶头上贴的是“抬头见喜”,畜牲圈的木头柱子上贴的是“六畜兴旺”,囤粮的屋门上则是“五谷丰登”。
这几张小的是齐春树写的,齐红梅前几日送来,叶素萍要给润笔钱,齐家也不要,说是孩子练字,写得不好,不嫌弃的话就用上。
为免弄混,齐春树在背面画了记号,有的是横杠,有的是圆圈。
霍凌和颜祺取了一张“抬头见喜”,比着炕头,在正中间贴住,又退后一步仔细端详。
后者伸手抹平有些起翘的边角,“还有几张我和大嫂剪的窗花,一会儿也都贴上。”
霍凌点头,“窗花精细,贴的时候要小心,一会儿拿筷子尖蘸着,涂上浆糊再说。”
剪窗花的主意是颜祺出的,叶素萍不会,霍家两兄弟就更不必提,到外面买窗花,一张像样的要七八文,甚至十几文,毕竟年节用的,沾了“过年”二字都贵起来,少有村户人家额外花这钱。
今年听说颜祺会剪,叶素萍也来了兴致,为此霍凌进城时买了红纸,颜祺唤上肖明明,三人在炕上坐了大半日,剪出来满满一桌子,一家都能得七八张,每个窗户都能贴上。
其中福字最多,复杂些的还有喜鹊、鲤鱼,又按着家里人的属相,剪了一些小巧的生肖。
霍凌属龙,颜祺属鸡,十二生肖里龙是最难剪的,颜祺还剪坏了第一个,到第二个方成。
记得当初村长媳妇曾说过,龙和鸡在一起属六合,乃是姻缘里的上等佳缘,现今看来,还真挺准的。
外面的窗花贴完,霍凌进来问颜祺,两只小的生肖贴在何处,颜祺在屋里打量一圈道:“要不也贴在炕头,每天睁眼就能看见。”
霍凌高兴道:“好,那就和‘抬头见喜’贴在一起,左右各一个。”
盘龙和小鸡隔着春联相对,虽是有些距离,但仔细一看,两双剪出来的豆豆眼却好似在看向对方,霍凌用手背推平,固定一番,满意极了。
有个手巧的夫郎就是好,这小日子过得实在是有声有色。
关外的年饭是下午吃,晚上守岁时再吃顿饺子。
因而午食简单对付了几口,便开始张罗做大席。
上桌的盘子数必须是双数,依着家里人口多寡,最少也是六个,霍家大都做八个,像那些三代乃至四代同堂的,做十几个菜也是有的。
昨天杀了猪,今早宰了鸡,清晨化了鱼,这加在一起就是三道硬菜,再加一道兔肉,凑齐四个荤。
席上没有纯素菜,哪怕是炒菜炒蘑菇,盘子里定也要切上肉丝或是肉片子。
今年家里多了颜祺,又双喜临门,霍凌便说再添两个菜,凑十个,寓意十全十美。
但做多了,吃不完也是浪费,因而添的两个都是凉菜,一道猪皮冻,一道干豆腐。
“可惜我和祺哥儿今年都没法吃酒了。”
叶素萍偶尔也爱喝个小酒,从前入冬后,经常烫上一壶和霍峰坐在炕上喝,一人一盅,配点下酒菜,能喝上很久。
霍凌想起今年早些时候,他还答应小哥儿,入冬后给他买米酒喝,还没等喝上就诊出了喜脉。
“等明年过年,咱们买些好酒,想喝多少喝多少。”
今年之前,年饭是叶素萍掌勺,霍凌打下手,霍峰做饭太难吃,只有一道豆角拿得出手,只配坐在下面生火,顺便看孩子。
今年则换成了颜祺和霍凌,各色食材都是早早切好备下的,只需到了时辰挨个下锅。
为了同时多做两个菜,他们把卖馅饼的炉子和铁锅也架上了,不然后面菜做好,前面的也要凉。
“幸好多这一个炉子,做起来顺手多了,不然肯定手忙脚乱的。”
霍峰依旧搬着凳子帮忙生火,以及炖菜时盯着锅,免得烧干了汤。
家里大小四只狗也好似知道今天过年,不同往日,从早晨开始就格外兴奋,抢着出门。
村狗们成群结队,一通疯跑,又纷纷踩着饭点回家,仿佛和人一样懂得看升起的炊烟,当然,更大可能是即使离得很远,狗鼻子也闻得到饭菜香。
未时过半,饭菜上桌。
人在桌上吃,狗在桌下吃。
叶素萍、颜祺和霍英喝不了酒,也吃不了太多茶,便煮了些甜丝丝的红枣茶倒在碗里,说是茶,其实就是热乎的甜水。
举筷前,霍凌看向霍峰道:“大哥,老规矩,你先说两句。”
霍峰清清嗓子,端起酒盏,笑道:“我这人是大老粗,不会说什么漂亮场面话,我随便一说,你们随便一听。”
他接着道:“咱家今年行大运,先是老二成亲,再是添了牲口、田地,素萍和祺哥儿接连有喜,可以说从年头到年尾,都顺风顺水的,希望明年还是如此,不求大富大贵,但求家宅平安,吃穿不愁,没病没灾!”
“好!”
叶素萍很给自家汉子捧场,率先叫好,余下霍凌和颜祺还有霍英,也都含笑拍了拍手。
霍峰举起酒盏,朝颜祺面前递了递,颜祺赶忙坐直,端起自己的红枣茶。
“祺哥儿,我作为霍家老大,今年必须要先敬你一杯,要是没有你,我和你大嫂还在为了老二的亲事发愁,他这会儿怕还打着光棍儿,只能自己睡冷炕头。”
颜祺有些不好意思,抿唇笑了笑,语气却诚意十足。
“大哥说的我不敢当,实则嫁进霍家,给霍凌当夫郎是我的福气,我以前从没想过,能过上眼下这种好日子。”
他说着说着,喉头微哽,可过年的日子,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掉眼泪的,于是飞快吸了下鼻子,换上笑模样。
叶素萍注意到颜祺的神色,暗暗把手绕到霍峰身后,掐他一下,霍峰一凛,赶紧长话短说,“能成一家人,那就是缘分,我先干了!”
他喝酒的豪迈姿势打断了颜祺伤怀的思绪,紧接着甜甜的枣茶入喉,微微泛酸的喉头教甜意裹住,登时消散。
五人碰了下杯,正式开吃。
霍凌给颜祺夹菜,凑近道:“荤的你要是吃不下,就给我。”
颜祺没碰杀猪菜里的肉,只吃了点酸菜,但别的菜都挨个尝了尝,没觉得有什么不舒服,便放心地吃起来。
一大桌菜,各个都在大碗中多到冒尖,一顿是怎么也吃不完的,大约只少了一半,就都接二连三停了筷。
霍峰和霍凌继续喝着酒,时间长了,霍英觉得无聊,拉着她娘和颜祺一起玩嘎拉哈。
霍凌侧头看了半晌,含笑转回,将他和霍峰的酒盏添满,霍峰端起自己那只,与霍凌的轻轻相碰。
“敬你一个,庆祝你明年第一次当爹。”
霍凌回敬道:“也要庆祝你明年第二次当爹。”
说罢两人沉默一瞬,接着齐齐笑起来。
火炕另一头,玩得正起兴的三人闻声抬头,霍英直白道:“爹和小叔傻傻的。”
颜祺摸了摸她的头,莞尔道:“他俩是太高兴了。”
这顿年饭吃得饱足,不只是肚子饱,心头也因为欢喜而醺然。
自午后到天黑,炕桌上的餐碟暂时撤去,空出来的地方放上盖帘,一家人合力擀皮包饺子。
按着习俗,饺子里要包点不一样的东西,红枣、花生、栗子……霍凌搜罗了几样,红枣洗干净,花生和栗子剥去壳。
颜祺看在眼里,问道:“不洗两个铜钱么?”
霍凌摇头,“不包了,去年村里有个孩子,吃饺子吃得急,差点让铜钱噎着,幸好最后吐出来了。”
颜祺听着都后背发凉,“那还是算了,包点本就能吃的,寓意也好呢。”
霍凌点头,顺手拿筷子把枣核也给捅掉,这东西两头尖锐,不小心吞进肚子里也容易出事。
饺子是白菜馅,白菜谐音百财,逢年过节,都愿意讨个口彩。
一边荤的是白菜猪肉,还混了些猪油渣,另一边素的是白菜豆腐,加了木耳增鲜。
因为正月初一的第一顿也要吃饺子,所以直接包了两顿的数,晚上冻住后明早直接下锅,半点不耽误。
饺子包得早,下锅晚,到了要吃的时候,霍英早就躺在炕上打瞌睡,还是叶素萍把她叫醒的。
平日里这个时辰,颜祺也早就眼皮子打架了,可今天却精神得很。
带彩头的饺子包得不少,分罢两盘饺子,人人都至少吃到一个。
霍凌和颜祺一人咬到了花生,一人咬到了红枣,不得不说,红枣混在饺子馅里,滋味是最奇怪的,但霍凌还是嚼了嚼飞快咽下。
因为这饺子是颜祺夹给他的,他疑心小哥儿肯定暗中在饺子皮上做了记号,不然怎么一夹一个准。
说是守夜,农户习惯了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彻夜不睡还费灯油,多是守到子夜交际时就准备歇了。
时辰到,颜祺看院子里霍凌点燃引信,继而飞快往回跑。
他被汉子拉进怀里,耳朵被捂住的同时,鞭炮炸响,狗子们仰脖齐叫。
旧岁告终。
新年已至。
第95章 拜年啦 要说正月里有什么要紧事,无非……
要说正月里有什么要紧事, 无非是走亲访友。
除去初一在家迎新祭祖,初二霍峰去了叶素萍的娘家拜年,接来想看看闺女的叶家老两口, 以及叶素萍的哥嫂, 霍凌和颜祺自也作陪了。
初三该往舅家去, 霍峰留在家里陪媳妇,只霍凌和颜祺领上霍英, 提着礼出门。
这趟没见着也不可惜,等孩子出生,满月酒时舅舅一家肯定会来,到时照样能见。
岳家在的村子叫窝子沟, 已不属保家镇了。
想着他们今天会来,一家人早就扫干净炕, 摆上果子、点心,守在家里等着。
唯独岳松柏坐不住, 不多时就下炕去院外张望, 乔氏拿着棉帽子追出去,给他扣上。
“大峰和二凌哪年不是赶着晌午来,村子间隔得远, 这会儿要是能到,岂不是天刚亮就出门了,还带着个孩子, 走也走不快,你一把岁数了, 还沉不住个气。”
“屋子里闷得慌,我出来转转又咋了。”
岳松柏嘴硬,愣是不回屋, 乔氏懒得离他,去灶屋看一眼炖大鹅的火候如何了。
鹅肉不好炖烂,早早就下了锅,省的人都到了,捞出来的肉还咬不动。
却说这岳松柏在外面转悠了一会儿,实也觉得有些冷,他搓着手往村路上瞧,自是没有人影的。
正犹豫着要不要再进屋坐一会儿,忽而听到车轱辘声,再抬头,一架牛车载着人,从前面的道上拐过来,正是往自家方向来。
而赶车那人的身形,最是认不错的,可不正是他那人高马大的好外甥!
“谁说来不了,这不就来了么!”
岳松柏高兴地朝屋里喊一嗓子,也不管里面人听没听见,自己先迎上去。
“舅爷!过年好!”
“欸!我的好英子!过年好过年好!舅爷想死你咯!”
一老一少隔着老远扯脖子喊,霍凌和颜祺相视一眼,都无奈地笑了笑。
眼看没几步路了,霍凌勒停了牛,率先跳下车,又扶着颜祺下来。
岳松柏走近,见只来了三个人,忙问:“老大两口子呢?”
霍凌笑道:“大嫂怀身子,月份大了,今年来不了,大哥留下陪她,教我给舅舅和舅伯赔个不是。”
“哎呦,这可是大喜事!”
岳松柏先是惊讶,旋即故作生气道:“你们两个孩子也是,咋不寻个人来传话?”
说罢和颜祺打了招呼,牵起霍英的小手往回走,“跟舅爷回家吃好的,你小舅爷和你表婶儿一起炖了大鹅。”
屋里的人听见声音,也早就全数出了门,乔氏站在最前,应下小辈们的拜年礼,给霍英塞了红包。
得知霍峰和叶素萍没来的缘由,也直呼是好事情。
“等孩子出生,要紧给我们递个信儿。”
“舅伯放心,到时定要请你们一家去好好吃顿满月酒的。”
岳松柏的长子岳谦见霍凌赶了牛车来,帮他一起栓牛停车,霍凌顺手搬下放在车上的一堆礼,可谓是把过往一年山上的好东西都带来了。
岳松柏一边怪他浪费钱,直说有这些好品相的山货,拿去卖了多好,家里又不缺,一边看着牛车道:“正月里亏你们能借到牛车,路上也好省些脚程,你舅伯还说这个时辰你们到不了,你看看,这不就赶到了。”
“之前我和小祺成亲时,舅舅你不是特地嘱咐,要我们过年早些来,多待些时候,我可还记着呢。”
霍凌扬唇,摸了摸牛脑袋道:“不过这牛车不是借的,是家里今年新添置的。”
一席话又引得岳家人都出来看牛,半晌后乔氏率先说道:“咱们也是傻了,在外面杵着说什么话,快进屋,里面烧着热炕呢,你们皮糙肉厚的,再把祺哥儿和英子冻着。”
“舅伯,我不冷。”
颜祺和岳家人就打过一次交道,还是有些拘谨。
岳谦的媳妇姚氏上来挽过他胳膊,“哪能不冷,我们村这地界不如你们下山村,风大。”
乔氏也道:“是了,咱们几个先进屋。”
院里留下霍凌,被岳松柏父子围着,问他花多少钱买的牛。
因了解自己亲舅舅不是个能藏住事的人,还爱串门子,去各家喝酒唠嗑,喝醉了什么有的没的都往外抖落,舅伯没少因此和他吵架。
故而霍凌没提侯力一事,只道是在镇上牲口行依着市价买的。
“那也划算,你们有脑子,还懂得趁秋收过后去挑。”
岳家倒是早就有牛车用了,他家田地多,没有耕牛,累死人也犁不完地。
而今看着外甥家日子越过越好,岳松柏同样欣慰。
待到了屋里准备上炕,霍凌瞥见他舅伯和表嫂望着颜祺,笑容明显不一般,他隐有预料。
果然,接下来就见舅伯对舅舅笑言:“今天还有一桩喜事嘞,你猜猜是什么。”
“还有喜事?”
岳松柏往炕沿一坐,左看右看。
“我这大外甥媳妇怀了身子,小外甥一房买了牛,两桩还不够?”
他抓抓脑袋,横竖猜不出。
话至此,霍凌便料到舅伯和表嫂该是看出了端倪,要么说生养过的妇人夫郎对此最是敏锐的。
想当初他带着颜祺在镇上诊出喜脉,到家后也是大嫂第一个看出来。
“你个老头子,脑瓜子不多转两转。”
乔氏拉过颜祺的手拍了拍,“你小外甥的夫郎也有喜了!”
岳松柏直接站起来,“真的?”
他嘴角咧到耳朵根,虽说外甥的孩子都隔了一辈了,可骨子里照旧淌着老岳家的血。
小妹不在了,抱不上孙子,他便替她高兴。
霍凌这时也上炕坐好,挨着颜祺,笑道:“因月份还不大,这消息现今还只有自家人知道。”
“是该如此,头几个月可不能大肆宣扬,这都是有说法的。”
乔氏很是赞成。
岳松柏问道:“去跟你爹娘说了?”
霍凌点头,“都说了,年前去了一次,初一又去了一次。”
“好,好!”
岳松柏把桌子上的碗碟往前推,“看看爱吃哪个,想吃多少吃多少,都管够!”
他招呼颜祺,“来了舅家,就当是自己家,别客气。”
颜祺应了一声,拿了个柿饼慢慢吃。
岳谦生的是个儿子,正是七岁八岁狗都嫌的年纪,和霍英玩不到一起,但人前颇是懂事,吃食上知道谦让妹妹,主动拿了根灶糖给霍英,霍英掰成两半,“哥哥,你也吃。”
那小子正在换牙的年纪,一张嘴恰是个小豁牙,但还是乐呵呵地吃糖。
一群大人看着他俩,眉眼含笑。
“要么说家里孩子多了才热闹呢。”
乔氏感慨一句。
他生了两个孩子,偏有一个是哥儿,还远嫁了,好几年见不着一回,每次好不容易回来,至多也只能住十天半个月,分开时简直哭到肠子都断了。
现今家里只大儿子一家,也不是人丁兴旺的,他同样盼着老大媳妇能再怀一个,奈何这么多年没动静,怕是希望不大。
去看了郎中,人家那意思是妇人家是好的,他家小子有些毛病,为此去岁里还喝了俩月的药,郎中说药喝了也不能急,慢慢等着看,时至今日,依旧不知有用没用。
岳松柏听到这里,看向霍凌道:“祺哥儿有喜了,可不能再跟着你进山,这点上你得有分寸。”
“嗯,我俩年前上去收拾了一回,说定孩子出生之前,小祺都留在山下,也能跟大嫂做个伴儿。”
霍凌不假思索道。
岳松柏欲言又止。
他很想问问眼前的外甥,当真不打算换个营生,但话到嘴边了,又知晓霍凌不爱听,大过年说这个,岂不是给人添堵,到底还是咽了回去。
别看只是招待外甥,除了炖大鹅,桌上足足八个菜,年菜也不过如此了,且还有两大盘饺子。
席上说起霍凌和颜祺入冬后在镇上卖馅饼,岳松柏顺势道:“我瞧着卖吃食这营生也不错,索性做起来,日后你单秋日里上山,找找棒槌,发个小财,家里照旧不缺进项的。”
乔氏看看他,又看看霍凌,见后者低头吃饺子不说话,借着夹菜,打断岳松柏的话。
“二凌都是要当爹的人了,又不是小孩子,赶山不耽误,生意也做起来了,还用你在这指指点点的。”
“这不就是因为要当爹了。”
他喝了些酒下肚,反倒按不住话匣子,同霍凌老生常谈。
只是这回刚说了没两句,反驳他的却不是霍凌,而是颜祺,小哥儿自进家门后就一直文文静静的,话也不多,单在这时,突然开口道:“舅舅,实则不只是霍凌喜欢赶山,舍不下山里的日子,我也一样,年前上山那回,想到接下来许久都进不得山,回不了山上的家,说出来不怕丢脸,我还难受了好几日。”
他认真道:“要我说,霍凌只有在山里的时候,才是霍凌。”
岳谦啃完一块鹅肉,把骨头放到碗里,同他爹道:“爹,二凌他从小在山里长大,对他来说,那就是他的老家,不说他,就连大峰,每年秋日里不也会进山赶山。”
同为汉子,他多少能理解霍凌,种地的日子一眼能看到头,有人天生喜欢安稳,自然能沉下心,有人却是没有别的本事,不得不如此。
他很确信,自己是后者。
没想到除了夫郎与舅伯,表哥也会帮自己说话,霍凌静静放下筷子。
“我知舅舅是为我好,但我也确确实实,不可能抛下赶山这个行当,山里是我的地盘,我大概会在里面待到老了,跑不动了为止。”
岳松柏“啧”一声,“从小就是个犟种。”
“明知是错事,非要去做的才叫犟种,赶山又不是错事。”
霍凌不在口头上退缩,却也同时退一步道:“不过我也在考虑,接下来一两年里,如何多留在山下陪陪小祺和孩子,又不耽误进山寻山货。”
在座几人商量半晌,都觉得难办,人就一个,总不能劈成两半,世上哪有两全其美的事,你想要这个,就多少要舍弃那个。
说到最后,还是掐了话头,转而说些高兴的。
唯独霍凌并不犯愁,他相信时机到了,总有办法,就像他曾经以为自己要打一辈子光棍,不也遇见了颜祺,一个不止不厌恶,还同他一样喜欢上了山中生活的夫郎。
第96章 赵家人 正月里的忙碌在初七这日告一段……
正月里的忙碌在初七这日告一段落, 吃了顿饺子,年节至此过去一半。
有些勤快的商贩,初八便会开张经营。
霍凌和颜祺则早就决定要歇过十五, 因而除了中间去了趟城隍庙, 给霍凌求了个化太岁的文疏, 又请了一张符,日子都过得闲散极了。
睡到日上三竿, 上午有的做针线,有的喂牲口,有的砍柴火、修理农具,晃悠到晌午, 吃饱饭后又困了,于是再上炕睡一觉, 下午醒来,没多久天就擦黑。
要么有“猫冬”之说, 真是和猫一样, 睡得多醒得少。
开春之前,家中唯一的大事就是叶素萍生产,算着是在二月里, 但也不是没有提前发动的。
所以年节中热闹的那几日过去,不必再出门拜年的霍峰,几乎是守着媳妇寸步不离, 以至于叶素萍看他都要看烦了。
“咱家就这么大,我哪怕在最远的后院墙根子底下喊一嗓子, 你在前院也听得见,况且除了去茅厕,我只在屋里不出去, 还能有什么差池。”
叶素萍把人往外赶,“你去找老二说话,或是跟他出去串串门子,省的成天围着我和祺哥儿转,走路都嫌绊脚。”
“老二也没空搭理我,他这几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快要抱窝下蛋了。”
霍峰嘴上这么说,看媳妇面上有些烦闷,还是决定不惹她上火,背着手出门,先陪闺女在院子里搓了点雪,团了一溜雪球摆在窗台,又敲西屋窗户,问霍凌要不要帮他遛狗。
“你大嫂看我看烦了,我带着大个儿它们去河边跑跑,英子也一起。”
霍凌回头看一眼颜祺,叶素萍快生了,颜祺正加紧给还没出世的小侄儿做虎头帽和虎头鞋,帽子前日做好,今天开始纳鞋底。
有霍峰的话在前,他也开始思索,怕自己总在小哥儿眼前晃,也晃得人心烦,于是道:“你等等,我穿件衣裳,和你一起去。”
霍峰正愁无聊,立刻道:“好,你赶紧的。”
四只狗见主人穿戴整齐,本没有什么反应,直到霍凌吹了声口哨,大个儿才第一个窜出狗窝,尾巴疯狂摇动,剩下三个有样学样,大门一开,全部窜了出去,眨眼的工夫就跑出几丈远,化作几道蹦跳的残影。
冬日里没什么消遣,河上玩冰算一个。
这时节但凡刮风下雪都出不了门,凡是出门的,大都直接往河边去。
兄弟俩到了一看,果然有几家人在,有凿了个冰窟窿钓鱼的,也有抽冰嘎,玩冰车的。
冰车就是一块小木板,下面安着铁制的冰刀,手里再撑两根棍,边撑边走,就能在冰上滑行。
冬天穿得厚,哪怕不小心摔了也摔不疼,关外的大人孩子没有不会的。
霍家没有冰车,不过有冰嘎,一把鞭子配一个木头陀螺。
霍英出门时特地带上,到了冰上后见不远处也有孩子在玩,说了一声就跑远了。
霍凌回头,看四只狗都在河边没上来,它们没有鞋穿,踩在冰上冻爪子。
不过有大个儿看着,估计一会儿他们往家走时,叫一声就都回来了。
再走两步,还看见了杨庆生,正带着儿子杨俊,亲戚家的几个侄子,外在加上村里的几个小子,挨个轮着坐冰车。
村里的冰车是公用的,河面上冻前都搁在村长家,等冰层够厚,周成祖才肯掏出钥匙,把两架冰车搬出来,让来借的人拿走,谁借谁还,坏在哪家人手上,那家人就要负责修理。
看这架势,今天定是杨庆生去借的。
“这几天咋也不见你出门?还想着遇见你喊你去家里吃酒。”
杨庆生道:“正好,赶早不如赶巧,一会儿跟我家去,让峰哥也一起。”
“我大嫂眼瞧着就要生了,我大哥哪还肯到处晃悠,”
霍凌看向冰面,虎子正和杨俊架着冰车你追我赶,后面一群孩子,小子、姑娘和哥儿都有,全都在激动地叫喊,有人给虎子鼓劲,有人给杨俊打气。
他仔细分辨一下,发现给杨俊打气的都是姑娘和哥儿,忍不住笑了笑,问杨庆生这个当爹的发现了没有。
“多亏我俩给他起的名字好,随了我和青曼的长处,长得俊。”
杨庆生得意道:“不过我也跟他说了,和人家姑娘小哥儿玩耍,得有分寸。”
“你小时候可不见什么分寸,今日惹哭这个,明日惹哭那个。”
“你就说青曼是不是我这么招惹来的,要不是我主动,她能是我媳妇?”
杨庆生拍两下霍凌胸口,“跟你说正事呢,去不去家里吃酒?”
“不如你来我家,我下厨招待你。”
“也不是不行……”
杨庆生多看霍凌一眼,“酒不用你管,我家里有一坛子好的,你和峰哥喝了保准夸。”
他道:“还有一坛子米酒,甜丝丝的,到时让青曼陪着嫂夫郎喝。”
“小祺最近不吃酒。”
霍凌道:“你只管带着媳妇孩子来,什么都不用拿。”
杨庆生心思一转,含笑道:“好,那我就不客气了。”
且说这杨庆生带着一群孩子疯玩一通,是冰面上最晚走的。
还了冰车,到家后他解下皮袄,把帽子一丢,上赶着跟夏青曼道:“我估摸着,二凌是要当爹了。”
夏青曼抬头讶然道:“祺哥儿怀了?霍二哥跟你说的?”
“没说,估计是月份不大,还不好跟外人宣扬,但看那意思是的,不然他那么闲不住的人,咋能除了出门拜年,早晚都在家守着。我说喊他来家吃酒,也不肯来,让咱们去,我说带着那坛子米酒,你们妇人哥儿正好一起喝,他说祺哥儿现在不吃酒。”
夏青曼了然,“那八成是了,他不好明说。”
又道:“先前他们来咱家拜年,我看着祺哥儿就好似和先前不同,气色更好,脸也圆了些,那时候还没多想。”
杨庆生感叹道:“也该当爹了,转过年他虚岁二十五,他只比我大几个月,可咱家大俊年后都能学塾了。”
“他和祺哥儿算是顺的,才成亲不到一年就有了。”
夏青曼嘱咐他,“咱们去了,你可别说漏了嘴,人家不明说,你只当不知道。”
“我都多大人了,还能不懂这道理。”
杨庆生想了想道:“当初大俊出生时,他和峰哥随的礼可不少,二凌还送了灵芝和鹿角帽给你补身子,今年他家两个孩子出生,咱的礼也不能薄了。”
“等我寻些干净的新钱出来,先串好备着,至于满月酒带上门的礼,回头再仔细琢磨。”
与杨家一样,猜出颜祺有喜的人还有肖明明。
但面对他,颜祺瞒不住,也不想瞒,私底下已是点头承认了,还道:“你记不记得咱们没出关时说的话,要真是活着到了关外,嫁人生子了,就给对方的孩子当干爹。”
肖明明当时便鼻头一皱,眼看就有些想哭。
刹那间,本来以为早就忘掉的种种忽而回到眼前,他抱着颜祺,再次为他们活下来,且遇见了良人而庆幸。
正月十三,离馅饼摊开张不过两日,霍凌和霍峰上山一趟,扛下来两大篓子白菜和大葱。
回家时,正遇见林长岁带着两个熟人往霍家去,正是赵家两兄弟。
不出正月十五,登门还能算是拜年,只是就要叫“晚年”了。
霍家和赵家之间没什么交情,年节里从不走动,现在冷不丁上门,八成是有所求,再加上是林长岁领路,霍凌猜想,或许是赵家兄弟想谋点新营生。
几个月前赵老爹摔坏了骨头,听说现在还在家将养着,倒是早就能下地走动了,但走不了远路,也干不了重活。
赵家兄弟一年到头辛苦下地,进城做工,好不容易攒点钱,全数搭了进去,换谁都要丧气一阵。
然而对于赵家人而言,吃饭才是要紧事,压根没时间没精力怨天怨地。
年前有霍凌还听说,赵寅生曾想跟着木帮进山伐木,开春后南下“放排子”,最后因为赵老爹和他们小爹极力阻拦,才没去成。
要说有什么比种地、做工来钱快,还能比放排子安稳些,无疑就是进白龙山做赶山客了。
林长岁去岁跟着他上山的事村里人尽皆知,赵家兄弟要想走自己的门路,求到林家去并不奇怪。
以林长岁的性子,和与赵家兄弟的关系,定也肯卖这个面子。
霍凌对他们两兄弟印象不算差,因是半路遇见,你抱几颗菜,我提一捆葱,最后是众人一起帮着运进院的。
“东西随便放,回头再收拾。”
把菜简单垛到屋角,霍凌招呼人进屋。
颜祺虽也不解赵家两兄弟怎么来了,但还是烧了壶水,端了一盘松子、一盘南瓜籽放在炕桌上。
“不,不用忙。”
林长岁看他两番进出,摆手道。
“没什么,你们坐。”
颜祺笑了笑,屋子里有不熟识的汉子,他没有留下陪客,跟霍凌说了一声,就避去了东屋。
颜祺前脚走,后脚霍凌关上门,回头看炕上三个老实人,你看我,我看你,全都不开腔。
这气氛着实太熟悉,当初林长岁想跟着上山,又不好意思开口时,就是这幅神情。
好在赵寅生和赵辰生口条利落,也比林长岁性子更外向些,几句客客气气的场面话说罢,赵寅生便坐直身子,讲明了他们兄弟此来的目的。
与霍凌所想并无出入,他们的确是想跟着霍凌上山,甚至比林长岁更进一步,他们想拜霍凌为师,当个四季都在山中的,正儿八经的赶山客。
第97章 收徒弟 霍凌听罢,既意外又不意外。 ……
霍凌听罢, 既意外又不意外。
不意外在两兄弟想靠赶山挣银子,意外在他们打算常居山中,这可不是一般的决心。
“你们家中不还有田地要料理?你们两个一道上山了, 田地怎么办, 爹娘谁伺候?”
霍凌开门见山地问道。
赵寅成听他这么问, 觉得或许有戏,正色道:“家中本就只有三亩薄田, 年前为了给我爹凑药钱,还将两亩赁给了我二姑家,余下一亩,不过就种些麦子, 我爹和我娘也能看顾得过来。 ”
赵辰生年岁小些,今年才十七, 和赵寅生差着两岁,等大哥说罢, 他补充道:“我爹的伤见好, 我娘的身子骨也还算硬朗,不消我和大哥多操心。”
他看一眼赵寅生,后者继续道:“我和辰生商量好了, 原本家里就穷得底掉,吃不上肉娶不上亲,不如趁着还没娶亲, 拼上几年,等日子过好了, 不愁寻不到心仪的媳妇夫郎,现下硬是去说亲,也无外乎穷家找穷家, 穷到一窝去了,何必让人家来受苦。相互之间,也没个可帮衬的,日子只会越过越往下。”
霍凌从前对赵家兄弟没什么了解,打过的交道仅限于去年拜托他们扛东西上山,后来在村里见了,互相问个好而已。
今日一听他这一番话,倒是个有脑子的。
“有这个心气就是好的。”
霍凌虚长他们几岁,当得起一声“大哥”,说话时难免有些年长者的架子。
但在赶山一事上,他没急着表态。
“去年我刚成亲那会儿,劳你俩帮忙,也跟我去过一回山上,我记得那时候你们还说山里冷清,呆久了心里打怵。”
赶山这碗饭不是谁都能吃得进嘴的,有时是自己下不了决心,有时是家里不松口。
就像他原本想拉林长岁一把,让他进山挣两年钱,可林长岁他娘怎也不肯答应,生怕自己唯一的儿子折在山里。
所以林长岁和肖明明后来一门心思盘算吃食生意,现今已和霍凌与颜祺商量好,出了十五就去镇上卖黄米包子试水。
赵寅生和赵辰生教霍凌说得脸一红,未曾想霍凌还记得。
赵寅生道:“我俩先前没进过深山,第一回去,见识少,难免大惊小怪了些,但事后想想,也没什么可怕的,霍二哥你不都在山里过了好些年了。”
霍凌摇头,“你若这么想,也是干不了这行的,深山里有虎狼有毒长虫,有熊瞎子有野猪,本就不是谁都能去的地方,绝不能不当回事。但也不能打心底里生怯,还没遇见就已怕了,此外习得了本事,哪怕遇见,也有法子应对。”
赵寅生被霍凌反驳,面色更红,“是我想得不周全。”
“霍二哥,我和我哥真的能行,就算我不行,我哥也能行,他连放排子都不怕呢!”
赵辰生抢白。
“你少说两句!”
赵寅生瞪了赵辰生一眼,后者赶紧假装低头喝水。
霍凌不由笑了笑,这对兄弟与自己和大哥的相处并不一样,赵辰生看起来很听他哥的话,实际却很有自己的主意,不过兄弟俩的感情该是没毛病的,日后不至于轻易生嫌隙。
不过说到这里,霍凌也有些好奇。
“怎么想到去放排子?你识得木帮的人?”
他忽而想起那个当初从双井屯沈家逃走的田哥儿,事后颜祺曾说在街上遇见了对方,疑心那哥儿混进了木帮。
木帮人开春南下,秋日前就会回到关外了,如此一直到雪季,常能在城中看见他们吃酒闲耍的身影。
不过后面哪怕打过几次照面,颜祺也没再见到过田哥儿。
或许是留在了南边,越过遭灾的几个县,再往南些,到了那等歌舞升平的地界,活下去的路子比关外更多。
“也不算认识,只是七拐八拐的能搭上关系,他们不挑人,只要有手有脚肯跟着去的,都要。”
赵辰生在旁边小声嘀咕,“可不是不挑么,一年出去十个,说不定回来只剩八个,年年没,年年缺。”
霍凌挑眉,看向赵辰生。
“所以你既觉得你大哥有魄力,又觉得去放排子不是好路子。”
“当然不是,都说赶山危险,可就像霍二哥你说的,只要本事灵光,遇见老虎野猪的,起码还能打,还能跑,放排子呢?大江大河上,刮个风卷个浪,就把你拍水里淹死了,有天大的本事又如何。”
赵辰生不顾他大哥制止的眼神,小嘴一顿叭叭。
“进山赶山,最早是谁的主意?”
赵寅生没有隐瞒,抬手指了指小弟,“是辰生的主意,他说是该挣钱,但不是这么挣的,有命挣没命花,可说到底我俩唯一的本钱就是这条命,这把力气,都说靠山吃山,既然生在白龙山下,那就试试去山里讨生活。”
他不太好意思道:“这才厚着脸皮寻了长岁哥,又求到霍二哥你面前来。”
“赶山是挣钱,不是送死,倒也没那么可怕。”
霍凌顿了片刻,又问:“你们会不会爬树,怕不怕高?”
两兄弟都摇头。
他没有草率应承,而是道:“过个两日,成与不成,我都会给你们答复。”
赵家兄弟先走,林长岁留下又坐了片刻,替赵寅生和赵辰生说了不少好话。
“都是,实……实心,眼,的人,没有坏,坏心,不怕……吃苦。”
“他们俩其实想得很明白了,要我说,他们这个性子反而不该拘在地里。”
甘心一辈子种地,和不甘心一辈子刨土的人是有区别的,霍凌最了解不过,他一眼就看出赵家兄弟只是缺一个下决心的契机。
家中遭逢意外,本就没多少的田地赁出,靠原本的手段压根无法糊口,他们必须走出来,也只能走出来。
“这话我暂且只跟你说,赶山客自有赶山客的规矩,他们是外行,要想正经进山,就得按规矩在山神牌子面前拜师,一旦与拜师、收徒扯上关系,就不是小事了,你也知我的性子,原先压根不会往这处想,而今人家看得起,也不好仓促应承。”
为此,他方才也没提拜师收徒的事。
林长岁连连点头。
“我知,知道,他们也……有数。”
两拨人先后送走,颜祺回来时霍凌正在收拾炕桌。
他帮忙一起,收拾干净后卷起待客的炕席,露出下面的干净席子,方坐上去道:“刚刚你们都说什么了?”
霍凌言简意赅地复述。
“赵叔受伤费了不少家底,赵家而今只剩一亩地,日子过不下去,他们两兄弟盘算着跟我一起进山谋生。”
“这还没出正月,离挖棒槌的时候还早着,现在就找来,是真打算当个赶山客?”
颜祺揣测道。
霍凌颔首。
“是这个意思。”
颜祺见霍凌蹙着眉头,一副有心事的模样,不由凑到人身边坐下。
“这事上你怎么想?就怕是一时兴起,回头受不了山里的冷清。”
“要么说你才是我夫郎。”
霍凌笑了笑道:“正说到点子上。”
和只在秋日里进山求财不同,山中四季,茫茫无依,找山货也不是收粮食,一亩地一亩地的收过去,地薄便能收一石粮,地肥便能收两石粮,都是有定数的。
若是不求像黑油子那等稀罕物,霍凌能做到次次不走空,也是从小在山里摸爬滚打练出来的。
“我没当场答应,等着再琢磨琢磨。”
下半晌,霍凌找大哥霍峰商量一番,霍峰建议霍凌应下来,收了这两个徒弟。
“事到如今,我也要说,对于你当赶山客这件事,我就没放心过,你哪次进山,在家里的人不是提心吊胆。现在祺哥儿有孕,开春后你进了山,又是独自一人,多了他俩,多少是个照应,我和你大嫂都还是其次,主要是祺哥儿能安心,你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霍峰的一番话让霍凌陷入深思,直到灭了灯准备睡觉,都还精神抖擞,半点睡意也无。
“还没拿定主意?”
他贴着霍凌躺下,手指无意识地在汉子的胳膊上画圈。
霍凌觉得手臂一阵阵的泛痒,他握住小哥儿作乱的手指,轻轻摩挲。
“怎么看,其实这事对我都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一来如大哥所言,进山有个照应,三个汉子加三条猎狗,绝对比从前他一人带着大个儿更稳妥。
二来出师前,学徒所得需向师父分利,这是为了避免“教会徒弟饿死师父”,也是让学徒有所付出,肯为了早日出师沉下心来用功,不至于半途而废。
“接下来一年,我在山下的时间肯定更长,假如收了他俩当徒弟,即使不进山也能有些进项。”
这大半天霍凌的脑子就没闲下来过,他反复权衡,确信自己应该答应。
“要说为什么还没决定……”
霍凌抬起左臂枕在脑袋下,片刻后他轻叹一声,“实话实说,我怕麻烦,带徒弟这等事,想想就惹人头大。”
颜祺怎也没想到是这个缘由,忍不住莞尔,“那可不行。”
他一本正经道:“再过半年你都要当爹了,要是连带徒弟的耐性都没有,将来怎么管教孩子?”
不得不说,这句话比霍峰白日里说的一大段都管用,仿佛当头敲下一棒。
令霍凌再次一件事——他早已不是那个在白龙山中独来独往的赶山客。
他有夫郎,还将有孩子。
“是我这个做爹的不称职。”
霍凌当即认错。
反倒颜祺抬手碰了碰霍凌凉凉的鼻尖,原因无他,实在是在黑突突的夜色中也很显眼。
因为鼻梁高挺,透过窗纸进来的那一丁点月光,也能准确无误地将其照亮。
他暗暗期待,肚子里孩子的鼻子最好长得像霍凌,不只是鼻子,霍凌的眉眼长在小子或是哥儿脸上都不会难看。
“没有说你不称职的意思,咱们都是第一次当爹,谁也别说谁。”
小哥儿认真道:“我只是觉得,你可以试试。”
他小声感慨:“当师父,多威风啊,你不觉得么?”
霍凌被他逗乐,在被子里将人扯进怀里,思绪流转,最终尘埃落定。
他长出一口气道:“好,那就试试。”
第98章 重开张 正月十五,家家正在过节。即使……
正月十五, 家家正在过节。
即使勒紧裤腰带过日子的赵家,也买了拳头大的一两肉馅包了顿带荤的饺子,只是这样的饺子难免会让人越吃越犯愁。
当霍凌喊上林长岁一道上门, 告知他可以教给兄弟俩赶山的本事, 前提是需正经拜师时, 赵寅生和赵辰生称得上欣喜若狂,甚至当即就要跪下喊师父。
把霍凌吓得赶紧伸手, 一左一右将两人扶起。
“咱们本就差不得几岁,这会儿我可受不起这等大礼,待在山神牌面前敬了香烛酒菜,再拜不迟。”
林长岁在旁道:“不如今, 今天,就择……个日子。”
霍凌想了想道:“那就下月初一。”
又道:“只是正式进山, 要等三月里了。”
赵辰生高兴地咧嘴,一个劲点头道:“都听师父的。”
“不用急着喊人, 过礼之前, 从前怎么喊,现在就怎么喊。”
赵辰生立刻改口,“都听霍二哥的。”
两人来都来了, 霍凌没急着走,留下和赵老爹夫妻俩说了一阵子话,当爹娘的既欣慰于两个儿子谋到了生计, 也担忧进了山里后的日子如何过。
霍凌如今做了决定,自是早就将要紧事都安排好了, 此时一桩桩说来,好让人安心。
“我大嫂眼看要临盆,到时家里多个孩子, 怕忙活不开,我夫郎要留在家帮忙照看,不会像以前一样次次随我进山。山上院子也尚有空房,正好先收拾出一间给寅生和辰生住。”
颜祺有孕的时暂时仍不好对外人说,他用将要出生的侄儿打个幌子,反正等时候一到,消息传开,大家都能猜出是怎么一回事。
“随我进山时,我这个当师父的管吃管住,他们不必操心柴米油盐,但出师前独自赶山所得之利,需分我三成。”
“还管吃喝?”
赵家兄弟的老娘有些局促地搓搓手,“你是不知道他俩多能吃,这,这多不好意思。”
霍凌解释道:“历来各个行当,拜师学艺的,哪有自备干粮的说法?赶山这一行也是一样,虽说我们霍家都是父子相传,还没收过徒,可在我这里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这对于赵家算是意外之喜了,两个儿子不仅能学一门本事,还能给自家省不少饭钱。
对于他们这样的人家,省钱就相当于赚钱了。
给霍凌三成利又如何,要知道好些当学徒的出师前连一分的利都留不下。
霍凌只要三成,已比他们预想中的少。
等霍凌走后,赵老娘同孩子爹与两个儿子商量,“咱家拿不出什么像样粮食,但一口袋苞米面还是出得起,到时上山,你们背上去,多少能凑合几顿,也不好全都吃人家的。”
赵寅生和赵辰生皆都称是。
——
年后馅饼摊第一天出摊,生意就好得出奇。
两人本还在家念叨,正月里家家都吃得好,怕是看见街上的吃食也不馋了,不曾想来买的人依旧不少。
“算着大半月没吃你家馅饼,竟还怪惦记,那日在家自己试着做了做,压根不是这个味儿。”
买饼的夫郎一下子要了八个,说是家里四口人,一人两个,共是四荤四素。
霍凌没有山货卖,专心收钱递饼,闻言笑道:“谢您照顾生意,应当是五十二文,给您抹个零头,给五十文就成。”
“哎呦,这么好。”
能买得起八个馅饼的,都是不愁吃喝的,不然花五十文买鱼卖肉,足够做几个好菜。
然而这不代表不在乎剩下的铜板,夫郎乐呵呵地把已拿出来的两文放回钱袋。
“祝你们生意兴隆。”
“借您吉言。”
开门红的生意做得顺畅,还一下子有五十文进兜,颜祺做饼时都更有力气了。
待又填满一锅,他对霍凌道:“出来干活挣钱,比在家舒服,过年这些日子成天窝在屋里、炕上,觉得腰酸背疼的。”
霍凌无奈,“我看你也是劳碌命,在家享福难道不好?你现在还是双身子。”
颜祺摇头,“托生农家,哪个不是劳碌命,吃饭的钱得靠这双手换,哪个又真闲得住?”
他低头看馅饼的火候,“只要这馅饼一日有人吃,我就能卖一日,卖到做粘耗子的年婆婆那个岁数,难道不是福气?”
“也是。”
霍凌设想一番那场景,“那个岁数还能上街做买卖,说明身子骨硬朗,耳不聋眼不花。”
他指了指头顶的布招子,“到时咱们也算保家镇的老字号,说不准都有铺面了。”
颜祺左右看了看,见没人在意两人的对话,抿唇笑道:“咱俩可真敢想。”
“想一想又不要钱。”
霍凌用手背蹭去一点落在颜祺脸颊上的面粉,转身继续叫卖。
早食这一阵子,卖去近五十个饼。
霍凌让颜祺洗洗手,坐下歇歇,他去附近茶肆打一壶水回来喝。
颜祺“咕嘟咕嘟”灌了几口,一抹嘴道:“也不知道明哥儿他们那边生意怎么样。”
今朝林长岁和肖明明清早搭霍家的牛车,一同来了保家镇卖黄米包子。
原本霍凌打算给他们在庙前街寻个位置,和自家挨着也无妨,肖明明却觉得饼子包子都是一类吃食,担心碍着霍家生意,坚持要和林长岁去别处。
不过比起要刚出锅趁热吃的馅饼,包子有一点好,赶早蒸出一锅放进篮子,盖上被子,好几个时辰过去都不至于凉透,镇上许多卖馒头、包子乃至炉果儿那等点心的,都是这么做的,篮子一挎,还方便沿街兜售。
霍凌往远处看了看,没见着林家夫夫的身影,他道:“该是不会差,他们的包子卖五文两个,吃着香甜顶饱,看关外人喜欢吃粘豆包就知道,这等吃食有销路的,只是刚开始要费些嘴皮子。”
颜祺欲言又止,想说肖明明和林长岁不就吃亏在“嘴皮子”上,可他和霍凌确实也帮不上忙。
与其担心有的没的,不如把自家生意做好。
歇了片刻,有人来买饼,霍凌起身挑了刚出锅还热着的装好,收下十三文。
“娘,我要吃那个饼。”
有个白日里提着绣球灯的小姑娘路过,本都走过去了,又硬是扯着她娘亲的袖子转回来。
“你方才要的糖葫芦就吃了两个,你爹这一路光捡你剩饭了。”
妇人说罢,一旁汉子乐道:“我捡我闺女的剩饭不是应该的,都捡了好几年了,正月里头,年还没过完呢,想吃什么就买。”
霍凌心道又有生意了,果然一家三口近前,问罢价钱,要了两个馅饼。
颜祺注意到那小姑娘提的花灯很漂亮,不免多看了两眼。
花灯在夜里点了灯才好看,本身是纸糊的,沾了水都会坏,肯让孩子大白天拎出门到处跑,足见这家是惯孩子的。
“你喜欢那个?”
人走远了,他正用筷子挑着馅,东想西想,冷不丁听到霍凌问自己,反应过来后道:“你是说那个灯?”
“我看你一直盯着,你要是喜欢,我也去给你买一个,现下肯定还有卖的。”
“要那个做什么,咱们也用不上,摆在家里落灰,拎出门招人笑。”
颜祺赶紧道:“你可别花这个钱,不如留着,以后给孩子买。”
霍凌没接茬,而是问道:“你小时候,有没有花灯玩儿?”
颜祺诚实道:“没有,这东西只有过节的时候卖,价钱还不便宜。”
他转而道:“不过都到现在的年岁了,确实不会再惦记,我知咱们现在买得起,但何不留着,以后买给孩子。”
“那等咱们有孩子了,我给你俩一人买一个。”
霍凌见颜祺确实不是想要但为了省钱而忍着的模样,释然道。
颜祺笑了笑,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肚子,过了三个月,摸着已经有些隆起,脱下衣服时更明显。
“好,那我就和这个小家伙儿一起等着了。”
近两个时辰过去,让颜祺挂心许久的肖明明和林长岁总算回来,肖明明走到近前还没说话,先给颜祺看空了的篮子,后者惊喜道:“全都卖掉了?”
肖明明腼腆一笑,细说道:“怕卖得不好,今天就做了三十个,起先人家一问是黄米包子,都不知是个什么,我俩就掰开一个放在那里,有问的就给人看。后来想着,只看也不行,照样没人知道滋味,便想办法分成几瓣给人尝,这般让人吃了十个去,余下二十个倒是都卖了,还有人问明天能不能买得到。”
十个黄米包子,要是卖的话能卖二十五文,本钱也得有个十文上下,全给人白吃了,想来确实心疼,但若不这样,想把一个没人听说过的东西卖出去也是很难的。
霍凌在旁听罢后说道:“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做生意的人,哪个也不是一上来就能赚钱的,这才头一日,撇去给人尝的,剩下的就都能卖掉,往后肯定越来越好。”
肖明明点头道:“我也这么跟长岁说,慢慢来,以前在家,除却卖卖绣品,成日一个子也不挣,这遭往外走,哪怕挣个五文、十文,一个月下来也不少呢,还比绣花轻省。”
何况真算起来,卖了二十个,到手五十文,纯利能有个三十文。
日后哪怕一天只卖二十个,日子都足够有盼头了。
霍凌让他们两口子等一等,晚些一道赶车回去。
午时前后,馅饼卖完,林长岁还非要请霍凌和颜祺吃午食。
“你们今天头一天做生意,怎就急着把钱往外撒?”
霍凌和颜祺都不肯去,霍凌道:“赶牛车回家也快,到家吃不都一样。”
肖明明却道:“你俩是我们家的贵人,要不是霍大哥当初提点长岁,打死我们也想不到卖吃食这条道,如今事情成了,怎能不谢?贵重的东西,我俩也的确掏不出,一顿饭却还是能请得起,霍大哥,小祺哥,你们就当卖我们个面子。”
颜祺忍不住道:“你现在怎这么会说话了,说得我都接不上茬。”
肖明明莞尔,“兴许是今天叫卖了一天,惹得我开窍了,最早我还不敢开嗓,后来一想,谁和钱过不去?再者说,谁认识我是谁。”
颜祺都接不上茬,林长岁更是插不上嘴,在旁边急得直转,就差直接上手拉着霍凌走了。
见此,霍凌也松口道:“那就去吃一顿,就当庆贺咱们今天开张大吉。”
“对对,大吉!”
林长岁竖起拇指。
霍凌笑道:“你看,长岁说话都利索了。”
林长岁挠挠头,跟着乐:“我,我也……叫卖,多练,练。”
“是,多练练说不定就好了,你没事就说话,对着人说,对着墙说。”
霍凌鼓励他两句,林长岁本还有点起怯,听霍凌说完,是彻底没有了。
他想到今天卖包子的时候,有阵子一下好几个人围上来要尝,还有问价钱的,挑刺说包子大小不一样的。
夫郎顾不过来,他也帮着说了话,那会儿好像也没有发现他是个结巴,又或者发现了,压根也不在意。
卖包子和种地、做杂工不一样,不能只闷头做事。
他打起精神,决定从今天开始练说话,不然以后生了孩子,容易把孩子也教成个小结巴。
第99章 小侄儿(补更) 二月初一,龙抬头前一……
二月初一, 龙抬头前一日,在别的地方是春耕伊始,而在关外, 雪季未过, 树杈子上都还是光秃秃的, 田地里一片荒芜,连根野草都不冒。
前一日霍凌特地洗了个澡, 早起换上新衣裳,请出家里的一尊山神牌,在院子里搭了个供桌。
早食的时辰刚过去,赵家兄弟便提着拜师礼来了, 爹娘也跟在后面。
“老叔,你咋也来了, 这地上还有冰呢,再滑倒摔着。”
霍峰迈出一步去扶人, 赵老爹笑道:“我来看看, 来看看。”
供桌上除了香烛,还有一坛子酒、一碟子冻柿子充当供果,另还有一尾蒸好的鱼、一块四四方方的熟肉。
赵家给的拜师礼则是一条冻猪肉、一包盐、一口袋白面, 可以说是把能想到的最好的东西拿来了。
霍凌接过,转手递给颜祺。
霍英把窗户推开半扇,和叶素萍一起往外看, 还问道:“娘,小叔他们在干啥?”
“拜师, 你寅生叔和辰生叔,要拜你小叔当师父,上山赶山。”
小孩子忘性大, 这话前两日还跟她讲过,转过头又忘了,不过一经提醒,还是想了起来。
霍英托着下巴,趴在窗台上,“小叔好厉害,还能给人当师父。”
“那可是,你小叔是咱们村数一数二有出息的人了。”
院里的拜师流程已走到给山神敬香,霍凌先拜了三拜,将线香插入香炉,随即唤赵寅生和赵辰生上前。
这是他俩第一次见到山神牌,生怕做错什么,全程都大气不敢出,恨不得连霍凌先抬哪只脚都记住。
拜完山神,颜祺上前抱起酒坛,倒了三碗酒。
一碗由霍凌敬神酹地,另外两碗则分别由赵家两兄弟敬给霍凌。
关内拜师都是敬茶的,但关外不产茶,这里天寒,大多数人都好酒,因而一向是以酒代茶。
不过也有人喝不了酒,像是颜祺,他身为霍凌夫郎,赵寅生和赵辰生拜了霍凌当师父,也该敬他这个师母,用不得酒,就用一盏子糖水代替了,总归要有个改口的过场。
屋里的霍英看得张大嘴巴,扭头问她娘,“娘,我以后也能拜师么?”
叶素萍笑道:“你不是要去学堂念书?到时也要这么拜夫子的。”
“夫子也拜山神么?”
叶素萍摇头,“夫子不拜山神,你春树哥不是给你讲过,读书人都是拜孔子的。”
“孔子是谁,怎么和夫子的名字这么像,他们是一家人么?”
霍英嘀嘀咕咕,摇头道:“听不懂,听不懂。”
叶素萍也说不出孔子是谁,她照样只知道这么个名字,好在外面的事情结束,人已开始往屋里走,霍英跑出去,把刚刚的疑问抛诸脑后。
——
没到进山的时节,霍凌这个新上任的师父能教的东西有限,暂且只每天卖完馅饼后到家,把人叫过来,发两把弹弓,对着地上的草靶子练准头。
弹弓用好了,在山里可以示警,也可防身。
这之外,再讲些最基本、最简单的东西。
赵寅生和赵辰生没有不耐烦,在霍凌这里练完,回家也继续练,过了十日左右,已经算是掌握些窍门,不会指东打西。
这说明两兄弟起码不笨,将来教别的,想来也学得容易,对此霍凌很是欣慰。
如此到了二月中,叶素萍肚里的孩子已是足月,不知哪天就会发动。
因为觉得日子到了,孩子迟迟不肯出来,霍峰为此提前请来马胡子的媳妇,让她帮着瞧瞧。
马家媳妇接生过几十次,来了后摸了摸叶素萍的肚子,又把汉子都打发出去,半晌后将人重新唤回来道:“左不过这两三日了,过了三日再没动静,就得找我家那口子来,开一剂汤药催一催。”
叶素萍生霍英时可没这档事,不由问:“孩子不会有事吧?”
马家媳妇道:“不会,有些孩子就是沉得住气,只要不过我说的时日,不会出差错。”
接下来不仅霍峰和叶素萍提心吊胆,霍凌和颜祺也同样。
“只听说过孩子早产的,不知还有过了时候不愿出来的。”
颜祺摸着肚子,满面愁容。
“希望我肚子里这个是乖巧的,别早也别晚。”
“现在想那些还太早了。”
霍凌给他端碗水,问他喝不喝,小哥儿摇摇头。
于是霍凌蘸了点滴在桌上的水,用手指搓了搓颜祺的眉心。
被他搓过后的眉心凉凉的,颜祺闭了闭眼,再度睁开,那股忧心的感觉好似散了些。
他决定听霍凌的,少想那些有的没的。
好在叶素萍没有到要喝汤药催生那一步,马家媳妇来过的第二天晚上,正是各家熄灯上炕的时辰,她忽而喊回出去倒洗脚水的霍峰,说要生了。
霍峰直接连盆都给扔了,套上牛车就往麻儿村赶。
霍凌则先把家里的狗都拴好,免得吓着人,接着跑去相熟的几家,敲门请各家生养过的妇人和夫郎来帮忙。
在生孩子的大事面前,没人会嫌夜里出门麻烦。
马家媳妇到的时候,屋里已有好几人在,颜祺有孕在身,连烧水都用不上他,便把被眼前阵仗吓得不轻的霍英领进屋慢慢哄。
霍凌则在东屋门前陪着霍峰。
“人家都说第二个比头胎好生,希望素萍少受点罪。”
霍峰双手合十,对着头顶不知在拜哪家的神。
“吉人自有天相,大嫂和孩子肯定没事。”
霍凌安慰着大哥,实则心里也七上八下。
生孩子是个耗时间的事,从发动到孩子出生,往往隔着数个时辰,甚至更久。
一整夜,除了霍英勉强睡了两个时辰,后来又做噩梦惊醒,剩下的人皆是半点没睡,在天光破晓时,终于盼到婴儿的啼哭。
马家媳妇出来报喜,“是个小哥儿,白白胖胖的,健壮得很!”
霍峰走得太急,在门槛上绊了个大马趴,接着又在好几双眼睛惊讶的注视下飞快爬起,顾不上蹭了灰的下巴,扑到炕边上看媳妇和孩子。
“还真是个小哥儿。”
他稀罕得看着孩子眉间的红痣,此话一出,屋里人都笑他傻。
“我们都看得真真儿的,还能骗你不成。”
给稳婆递了银钱,众人辛劳一夜,由霍凌赶着牛车,挨家挨户地送回。
睡不着的颜祺起来架锅烧水,同送完人回家的霍凌一起煮红鸡蛋。
天亮后霍峰进村报喜,一家发六个蛋,道是家里新得了个小哥儿。
昨夜来帮忙的人家还额外有一块肉和一包糖,和鸡蛋一样都是事先买好的。
转了一圈到家,霍峰洗把脸进屋去看孩子,叶素萍提醒他道:“老二陪你忙了一晚上,还没进来看过他小侄儿,现下屋里拾掇干净了,你喊他和祺哥儿进来看一眼。”
早些时候颜祺进来看过,那会儿人都还在,没能仔细瞧,现在外人都走了,四下只剩家里人,再看襁褓里的小小人,感觉就不一样了。
最好奇的无疑是霍英,她看面前小弟的模样,全然像是在看没见过的稀奇玩意儿。
“爹,小弟怎么一直睡觉?”
“刚出生的娃娃都这样。”
因为孩子睡着,不方便抱起来,霍凌和颜祺只摸了摸露出的小手。
不好过多打扰叶素萍休息,他们站了一会儿就离开,把屋子留给刚刚凑成的一家四口。
灶台上还剩十几个红鸡蛋,两人有点饿,搬凳子坐下来一人剥了两个吃掉,又喝了点刚熬好的苞米面糊糊。
“原来小哥儿生下来面上就有红痣。”
霍凌以前没见过刚出生的小哥儿,他向颜祺道:“现在看着,长得更像大嫂。”
颜祺摸了摸自己的眉心,告诉霍凌这个就是从小就有的。
“英子就长得更像大哥,不过嘴巴像大嫂。”
他眨了眨眼道:“长得像谁都不差。”
“我就当这话是夸我们老霍家人长得好看了。”
霍凌说罢,小哥儿晃了晃膝盖,撞了一下他的腿。
霍凌笑意更深。
霍峰和叶素萍给自家老二取名霍林,在林哥儿的满月酒到来之前的半个月,霍凌第一次带着赵寅生与赵辰生上山。
阔别一月,院墙外和院门上多了几道兽爪印,霍凌断定是老虎,但不是成年的大虎。
如果是成年虎,这扇门估计已经被想办法撞开了。
刚刚开始独自生活的老虎经验不足,在冬日里很有可能因为找不到吃的,离开高处的深山向下走。
不过院子里没有活物,想来老虎只是短暂逗留,随即就被别的东西吸引走。
霍凌顺势教给赵家兄弟如何分辨老虎的痕迹,这也如同白龙山给两个新入行赶山客的“下马威”。
“在山中生活,这是避不开的,我这门前什么野兽都来过,院子里进过不止一条长虫,走出二里地,遍地都是被熊瞎子剥过的树皮。”
霍凌提醒二人,“出师之前,只要你们能接受已经付出的代价,我就能接受你们随时到来的反悔。”
赵寅生和赵辰生几乎异口同声地回答。
“不会反悔。”
“我们不后悔。”
“好。”
霍凌没有多言,初生牛犊不怕虎,现在判断心性何如还太早。
他打开院门放两人和三只狗进去。
“把东西放下,先打扫屋子,休息一夜,明天一早,我带你们去捡鹿角。”
第100章 又一春 山中一日,倏忽而过。霍凌带着……
山中一日, 倏忽而过。
霍凌带着赵家兄弟翻了一个山头,走过几片山坡和山坳,耗费四个多时辰, 一共捡得三双鹿角, 采了几两干巴巴的腰子草, 又在松林里割下十几块松树黄。
回去的路上,只霍凌还大步如飞, 三只狗跑前跑后来回窜,赵寅生和赵辰生却都不太有力气说话了。
即使如此,霍凌也没因此停下多歇两回,都是村户汉子, 不至于这点路就累趴下,比起歇脚, 赶在天黑前到家更重要。
等进了院,回了屋, 赵寅生和赵辰生脱下帽子和袄子, 里面早捂了好些热汗。
霍凌端着水进来,给他们一人倒一碗。
“怎么样,是不是累坏了?”
赵寅生怕霍凌觉得他们不能吃苦, 故作淡定道:“还成,就是冬日里穿得多,走起路来身上沉。”
霍凌也没揭穿, 他烧起炭盆,往里埋了几个地瓜, 在炕上坐下道:“在山下走平路,与在山上走山路不一样,你们又是第一次来, 对地势不熟,少不得还有提心吊胆的时候,心一累,身更累,日后走熟了就好了。”
赵辰生忍不住问:“白龙山这么大,师父你当真都记得路?走再远也能回得来么?”
霍凌道:“我自打会走路就在山里乱跑了,方圆二十里的山路都踩过一遍,再者说,就算真的走远了迷了路,有狗在也定能找回来。”
赵寅生和赵辰生此前已经听霍凌讲过,赶山客进山必须带狗,再三强调这笔钱不能省,但现在他们买不起好猎狗,需得再攒攒钱。
到那时,大约也能正式出师了。
又或者走大运,能白捡一只像黄芽儿一样无主但听训的野狗。
晚上霍凌宰了两只新捉到的榛鸡,赵寅生说他会做饭,不让霍凌动手,下厨炖了个鸡汤,又单独炒了盘白菜,三人配着霍凌从家里带来的干粮和地瓜吃了顿饱饭。
兄弟俩都不知多久没喝过鸡汤了,再看霍凌养的狗都日日不缺肉吃,更加坚定了要好好学本事的念头。
且不说学会赶山后,带下山的山货能卖多少钱,便是不卖钱,只要能在山中行走,不迷路,不丢命,家里人就不会饿肚子,甚至还能隔三差五地吃肉。
在家习惯了省灯油,睡前两人摸黑洗漱、脱衣服,上炕后赵辰生迫不及待道:“大哥,山里真好,林子里能打猎,溪水能捞鱼,随便一棵树上都结着能卖钱的东西,就说那大鹿角,以前咱们在镇上做工时看见有人卖,多眼馋啊,实则进了山,满地都是,随便捡。我看师父他都不稀罕了,屋里有个那么漂亮的,只当挂衣服的架子用。”
他已是能成亲的岁数,但因为家贫耽搁,上有爹娘大哥,没当过家,说话尚有几分孩子气。
赵寅生何尝不这么想,进山之前只听旁人说白龙山是宝山,有白龙山在,哪怕山下遭了饥荒,能进山就饿不死,连遭兵祸时,往山里一躲都能活命。
他们兄弟两个今天都累成狗了,实则也不过是走过了指甲盖大小的地方。
“师父厚道,教咱俩时半点不藏私,他用心教,咱也得用心学,不能给人丢脸,更不能有歪心思。”
“放心吧哥,人家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现在霍二哥当了咱师父,就是咱俩半个爹了,要是敢做什么对不起他的事,全村都得戳咱脊梁骨,爹娘更是饶不过。”
这厢兄弟俩看清了前路,没了心事,加上太过疲累,闭了嘴没多久就睡着了。
东屋里,霍凌则还盯着房梁,惦念了半晌山下的夫郎。
不知小哥儿有没有睡下,炕上独一个人的时候冷不冷。
想到这里他不由笑了笑 ,家里烧着炕呢,怎么会冷,且自从颜祺有孕后更加怕热,比起担心他冷,更该担心会不会半夜踢被子着凉。
就这么翻来覆去想了好一会儿,霍凌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他素来睡得好,很少做梦,这日却是徐徐然入了梦。
梦里他还是个只到大人腿高的小萝卜头,山间风物依旧,唯一的不同便是宅院看起来更新,少了许多岁月的斑驳。
爹娘也都健在,仍是年轻的模样。
“小峰、小凌,回家吃饭!”
“知道了娘!”
伴随着两个小子的奔跑,父亲当年养的大狗陪伴在侧,如大个儿一般威风凛凛。
吃饭时大狗趴在桌子底下等小主人丢骨头,霍凌偷偷蹬掉鞋,把脚丫子踩在狗背上蹭来蹭去。
这个梦给人的感觉很离奇,他一边知道这是个梦,自己并非躯壳里的小孩子,一边却又无法抽身而出,随着小小的自己满地乱跑,做着只有孩童才会做的各种事。
春日雪未化,他和大哥一左一右,拽着刚找到的鹿角,跟着爹的脚步往前走,而当爹的还在念叨:“捡鹿角要捡一双,遇见一个,另一个就在不远处,切记不要忘了……”
初夏野菜冒头,和娘一起挎着篮子挖野菜,一铲子下去不小心挖断了,他用手扯出来抖抖土,到家后才被告知挖成了不能吃的野草。
草丛中的红果子尚青涩,便忍不住和大哥一起摘着吃,牙被酸倒后吃饭咬不动干粮,还憋着不敢说。
接着是辨灵芝、寻天麻、认蘑菇、摸蝲蛄……
就这样在梦里过了山中四季,见证了风来雨落,习得了一身本领,当第一场大雪落下,他正准备接过娘递来的一捧刚砸好的核桃时,梦忽而醒了。
霍凌察觉到嘴边有点咸,抬手一摸,发现枕头都湿了,自己满脸都是泪。
他一下子没了睡意,就这么拥着被子坐起,对着夜色出神。
或许是白日里教徒弟的种种,唤起了他童年跟在爹的屁股后面学赶山本事的回忆。
“你俩要是给我托梦,咋不多留我一会儿。”
他喃喃自语,愣了半晌后忽然躺下,闭眼睡觉,盼着能把刚才的梦续上。
可惜再一睁眼,已是天亮。
……
十日后,霍凌带着两个不比自己小几岁的新徒弟下山。
三人扛了十对鹿角,桦树茸和松树黄各五斤,零散的腰子草三斤,此外还有五只榛鸡,两只野兔,霍凌分了两只鸡、一只兔给赵家,其余山货则都放在自家,待进城卖馅饼时,一并摆摊卖掉。
“这么多鹿角?亏你们仨能背得下来,咋不喊大个儿来家里找我,我去接一接。”
霍峰出门帮忙安置东西,但是面对无比勤快的赵寅生和赵辰生,他几乎插不上手,只需告诉他俩东西放在哪里,二人二话不说就提着去。
“除了这些鹿角再没什么占地方的东西,三个人怎么拿不了。”
霍凌把下山时不小心被树枝子刮破的背篓丢在角落,晚些时候补一补,发觉这都好半天过去了,也不见颜祺出来。
“大哥,小祺呢?”
“在屋里。”
霍峰看一眼柴屋,见赵家兄弟还没出来,小声跟霍凌解释,“你嫂子身上不爽利,找了马家媳妇来瞧,怕孩子闹,就拜托祺哥儿哄一会儿。”
霍凌皱了皱眉,刚想问怎么生了病不找马胡子,而找他媳妇,冷不丁反应过来,估计是只有妇人方便看的毛病。
“嫂子没事儿吧?”他只得含蓄地问。
“没什么大事。”
半晌后东西放好,赵家兄弟就要告辞回家,霍凌留他们坐坐,赵寅生道:“不坐了,好些日子没回家,师父你肯定也有一堆事要忙活。”
“也罢,将来日子还长,我也不和你俩客气了,记得把东西带回去。”
兄弟两个再三道谢后走了,看那背影,连步伐都比先前轻快,霍峰阖上院门,进来感慨,“赵家总算能多吃两顿沾油水的饭,我看他俩都快瘦成筷子了,这样饿出来的身板,要是去镇上扛大包,一不小心都得累出毛病。”
“他俩是该多吃点肉补补,在山里走不了一个时辰就大喘气了。”
又道:“都还年轻,还能长个儿。”
霍峰咂咂嘴,一副牙疼的表情。
“真是当师父的人了,听听这话说的,不知道还以为你是能给人当爹的岁数。”
霍凌笑了笑,“我可不给他俩当爹。”
正说着,屋门被人从里面推开,颜祺探出半边身子,“大哥,人要回了。”
这就是该给人结钱的意思,霍峰赶紧应一声,去东屋看媳妇,而颜祺这会儿才终于能看向霍凌,把人上下打量一番,伸手替汉子整了整衣领。
霍凌总觉得十天不见,小哥儿的脸蛋又丰腴了一丁点,看着更加柔软。
此时要不是觉得衣裳有点脏,他恨不得一把将人抱住揉进怀里。
算来从雪季下山开始,两人日日都在一处,已经许久没分开过
这么多天。
偏又因为颜祺怀身子,做不得什么。
换下衣裳,教人坐在膝上贴了半晌,过足了瘾的霍凌方抬起头,听了听屋外的动静,估摸着大哥已经把马家媳妇送走了,他问颜祺,“大嫂可还好?”
颜祺轻点头,“就是月子里常有的毛病,没啥大事。”
“月子里都有啥常有的毛病?”
霍凌不问还好,一问就在意起来,担心到时候颜祺也遭罪。
“不是说月子坐好了,就没毛病么,我记得大嫂生完英子,坐月子的时候也没请人看过病。”
“你一个汉子,问这些做什么。”
其实叶素萍是有点堵奶,找马胡子的媳妇来通乳,人来了还说,是霍家平日里吃得就不差,月子里又有点补过头,叮嘱少给孕妇喝汤。
可这话颜祺不能和霍凌明说,而且这毛病他一个小哥儿月子里也得不上。
霍凌识趣地没多问,抬手轻轻摸了摸小哥儿的肚子。
“这些日子,孩子有动静么?”
哪怕孩子都怀上快五个月了,他每次碰这里时,还是大气不敢出。
“自是有的,只是这会儿安静着。”
颜祺的掌心覆上汉子有些粗糙的手背,两人等了一会儿后,他道:“你等我刚吃完饭的时候再看,我发现这孩子总在吃完饭和要睡觉的时候翻腾。”
霍凌含笑。
“说不定是个馋嘴的,也挺好,能吃是福。”【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