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山中羊 时间进入冬月,雪落得更加频繁……
时间进入冬月, 雪落得更加频繁。
院子里的积雪还没来得及融化,新的便会再次落上去,人生活在这里才会明白何为真正的“雪季”。
因为无一日没有雪, 直到开春雪化, 冬天才算是真正结束了。
霍凌从后院喂了牛回来, 家里的牛入冬之后只能吃干草,不精细喂着要掉膘。
除了草料, 玉米、麦麸、地瓜这些牛也爱吃,后面这几样还能喂鸡鸭鹅和当猪饲料。
今年多了牛和猪,家里人天天发愁粮食不够喂,霍家兄弟一个月要跑两趟村长家, 问村里有没有卖田地的,奈何答案都是没有。
霍峰接过霍凌手里的桶, 让他去洗手,自己到院子里打了水把木桶冲干净, 倒扣着放进柴屋。
“老二, 明天你带着祺哥儿上山去?”
“对,怎么?”
霍峰有些犯愁地跟他商量,“白天你们进城的时候长岁来找我, 问我要不要一起进城做工,有个活计能连干五天,每天管一顿晌午饭, 结三十个钱,主家是他以前去过的, 好说话,不拖账。”
“我白天出门,留你嫂子和英子在家不太放心, 你嫂子月份大了,从炕上下来都得有人搭把手。所以我想问问,能不能麻烦祺哥儿在家留几日,和素萍做个伴儿。”
“我晚上问问他。”
霍凌扯了布巾擦干净手,没有替颜祺答应。
其实他也希望颜祺留在山下,不要跟着上去,家里暖和,粮食管饱,院子里的大缸中有肉有菜有豆腐,足不出户,吃穿不愁。
“好,就是这样的话,上山后没人给你做饭了。”
“我自己凑合几顿就是,本也不是为了吃口饭才带着他去。”
霍峰挤挤眼睛,“我知道,是因为你们两口子腻乎,感情好。”
霍凌笑着用胳膊肘捣他一下,“能不能好好说话?”
“嘿,你这人,说你好话还不乐意。”
霍峰往侧面蹦两步,避开霍凌的第二下,摇着头跑了。
夜里霍凌把霍峰的话原样转述给颜祺,颜祺一口答应。
“这么看的话家里是不能没有人,大哥就是不说,我知道了也得留下。”
他盘着腿往前挪了挪,跟霍凌道:“冬天怀孩子太难受了,在炕上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还不能一直躺着,怕把孩子养大了不好生,可要下去走走,又只敢在屋里来回转悠,外面冰天雪地的,冻了摔了如何是好。”
“村里大多数孩子都是雪季怀上的,能赶在来年雪季前生。”
霍凌随口一说,颜祺反问道:“为啥多是雪季里怀?”
霍凌看着他,只是笑,不说话。
颜祺反应过来,作势要用手里的绣花针戳霍凌。
霍凌张开双臂,“来来来。”
颜祺无语,把针换了个方向,用另一端隔着衣服扎了他两下。
霍凌辩解道:“猫冬哪里也去不了,可不就只能在屋里忙活,没啥可羞的,家家都一样。”
颜祺瞅他一眼,“那你以前没成亲的时候,都在屋里忙活什么?”
霍凌垂眸道:“所以以前我能进山就进山,哪怕找不到什么东西,在家也没个说话的。”
刚刚还觉得这人烦得很,现在又觉得有几分可怜巴巴。
只是情绪没能持续多久,很快颜祺就意识到自己是林子里傻乎乎的兔子,霍凌是那只叼兔子的狗。
……
颜祺留在了家里照顾叶素萍,隔了一天,霍凌独自带着大个儿和黄芽儿上山。
离开的时候,黑豆儿和馒头一起在狗窝里啃馒头。
有了吃的,它不再急着跟在大个儿屁股后面出门。
霍凌和颜祺发现这只狗的心已经野了,比起在家,更喜欢在山里狂奔,和它爹一模一样。
一人二狗进入白龙山,山脚下的山路因为踩的人多,雪化的厉害,露出下面的枯枝泥土。
和人相比,狗更喜欢踩雪,大个儿和黄芽儿专挑没有人踩过的林子走,你追我赶,没有一刻钟是闲的,霍凌只是看着都觉得累,不知道它们哪里来的那么多精力。
半路上他们遇见在山里打柴火的村人,定睛一看是赵家赵老爹,他两个儿子就是赵寅生和赵辰生,这趟也跟着霍峰和林长岁进城做工了。
“二凌,又上山啊?”
赵老爹停下捆柴的手,直起腰和他打招呼。
“嗯,上山看看,山上房子一直没人也不好。”
霍凌看他打了一大捆柴,估计捆起来费劲,遂走过去帮着一起。
赵老爹连声道谢。
“老叔,下次你少打点,宁肯多上来一趟,太多了下山容易脚滑。”
霍凌看他颤巍巍地挑起柴,眼皮直跳。
赵老爹摆摆手,“没事,我有数。”
霍凌劝不动,只好目送他下山。
雪季能发财的进项只有黑油子,霍凌每天睁眼就进山找,一天换一个山头。
这次运气比之前好一些,第三天下午就在一个树洞里找到了,同样是大个儿发现的。
霍凌把黑油子单独包起,摸了摸大个儿脑袋。
黄芽儿大约也想立功,接下来的路程里它钻树洞的热情比大个儿还要旺,结果没找到黑油子,反而发现了一个蜂巢。
野山蜂不会冬眠,而是抱团在树洞里取暖,靠吃秋天里囤下的蜂蜜熬过一冬,因此比起冬眠的蛇,它们反应更快。
霍凌发现时,已经有黄黑色的蜜蜂从树洞里飞出来,企图叮黄芽儿的鼻子。
黄芽儿也不吃亏,一声不吭,掉头就跑。
它跑就算了,却也害得霍凌和大个儿跟着跑。
跑出一段距离,确定没有蜜蜂追过来,他们才停下,一起“吭哧吭哧”喘气。
“先不走了,歇一会儿。”
霍凌靠着树根坐下,掏出随身带的酒壶,把围脖往下压了压,灌了两口酒。
没有颜祺跟在身边,他在山里停留的时间更长,为了御寒,带水不如带酒。
浓烈的烧酒进肚,从嗓子一路往下都是火辣辣的。
他没有贪多,重新把酒壶拧紧放回怀里,看着眼前雪景发呆的时候,他视线朝下,发现一串有些混乱的羊蹄子印。
有野羊?
他来了精神,也不歇脚了,原地一个打挺弹起身,循着蹄子印往前走。
白龙山中有两种羊,一种黄羊,一种青羊,下山村临的这片山林地势更陡峭,一般只有青羊出没。
野羊大都是母羊带着小羊群居,成年的公羊单独行动。
眼前的这种乱糟糟的蹄印很眼熟,大小差不多,混在一起把一片雪都踩乱,不是母羊带小羊,多半是两只公羊打架造成的。
霍凌仔细观察附近的树,摘下手套摸了摸,显然有不少新鲜的磕碰痕迹。
想猎野羊只能靠弓箭,霍凌没有带,且因为不常用,他射箭的准头很一般。
如果今天是单只公羊路过,他不会去追,追上了也猎不到,可两只打架的公羊就不一样了,冬天食物少,独居的公兽常有因为争抢地盘打得你死我活的,人和吃肉的猛兽都有捡漏的机会,就看哪边先发现。
他蹲下来指了指蹄子印,大个儿和黄芽儿凑上来闻了闻,仰头叫一声。
霍凌把手伸到背后扶了一下背篓,有狗带路,他不必再低头细细观察蹄子印,只需要跟着走。
走出一段路,他发现这趟有戏。
原因在于野羊前进的方向是一面陡坡,狗在最高处停下冲霍凌叫,他俯身看雪,发现这里的打斗痕迹更混乱,两只羊显然是沿着山坡下去了。
山中野羊可以在山壁上如履平地,却不代表因为打架滚落山坡后会毫发无伤。
“下去看看。”
霍凌给狗下令,羊能走的地方他们走不了,为此绕了一截路,换了个平缓些的地方再找过去。
一只公羊倒在雪地中,流淌出的鲜血和体温使周遭一圈积雪融化。
霍凌见公羊的前腿有不自然的弯折,断定它是被另一只羊的羊角顶伤后滑落陡坡摔断了腿。
野羊跑跳攀岩的时候身形轻盈,代价是骨头细长,更容易断,而在野外无论是吃肉的还是吃草的,断了腿和等死没两样,哪怕是小家族中的一员,也终究会被族群抛弃。
霍凌庆幸自己来得够早,否则一入冬山里的野兽早就饿疯了,哪里轮得到他吃羊肉。
拿出随身的麻绳把羊捆结实,近距离观察时他发现这只羊年纪不小了,角断了个尖,身上毛发黯淡,不然也不会在打斗中败得这么惨。
羊年纪大了,肉就不太好吃,尤其是野的公羊没有阉,膻味冲天,做不了羊肉汤,只能用酱焖。
捆好后霍凌抓了几把雪擦干净羊的伤口,捂了一会儿止血,顺便把留下的血迹也都盖干净。
他一路拖着几十斤的羊回家,路上想好了怎么吃。
只留相对最嫩的羊腿和羊里脊做菜,其余部分的肉和羊杂都喂狗,一顿吃不完就吃两顿。
他家狗都是要吃肉的,现在上山的时间少了,买肉价贵,狗也跟着难开一次大荤,平常只能吃点肉汤泡干粮。
还有羊皮,杂毛多,灰突突的不怎么好看,味道还大,做不了衣服之类,干脆扒下来缝个垫子,放在牛车上,冬天坐车的时候更暖和。
到家后他一刀解决野羊,给了它个痛快,放干净血后把沾了血的积雪全都扒拉到桶里,提出门倒进流动的活水。
水流把血腥味带走,不会招来猛兽。
接着把羊拆分,羊腿和里脊肉单独埋进雪地里上冻,犹豫一下后他把羊脸肉割了下来,可以和葱一起拌个下酒菜,这块肉也算是嫩的。
羊杂直接煮了给大个儿和黄芽儿当晚食,因为大个儿找黑油子有功,比黄芽儿多分了一根骨头。
养狗多了以后既要奖罚分明,也不能差距太过,骨头这种没多少肉的东西最合适。
霍凌自己也简单炖了一方羊肉,加了好多辣椒,配着干粮填饱了肚。
第82章 嘎拉哈 “黑豆儿,坐!”“黑豆儿,趴……
“黑豆儿, 坐!”
“黑豆儿,趴下!”
“做得好,乖狗狗。”
颜祺正在屋子里训狗, 外面太冷, 他在地上铺了个席子, 盘腿坐在地上,一只手举一根小木棍, 另一只手里攥着切碎晒干的碎肉粒。
只要黑豆儿做对了命令,他就丢出去一粒,小狗仰头接住。
肉粒很小,狗又是囫囵吞咽的, 估计压根没尝出味道,但还是会因为嘴馋, 听话地坐着听训。
颜祺从小看他爹训狗,过程差不多是一样的, 区别在于狗的性子不同。
有些狗天生犟种, 不亲人,甚至会咬人,这种就要狠狠心, 先关在笼子里养一阵,定时定点给它吃喝,拴着链子遛, 让它知道谁是主人。
而狗也不傻,人对它的好它是看得出的, 反正在他爹手下,再烈的狗也有听话的一天。
普通的好性子的狗,以及像黑豆儿和馒头这样自家大狗的后代, 就容易多了,只需从最简单的命令开始,先让它们懂得“令行禁止”的意思。
基本的坐卧站学会后,今后要当猎狗用的,要教它们闻嗅、追踪、扑咬,家里有好几只猎狗的,还要学会彼此配合。
最后这种情况,如果家里有一只足够聪明的头狗,如大个儿那般,就不用主人多操心,狗是等级分明的动物,类似狼群,自己就会分出大小王。
家里两只小狗,馒头大多时间留在家里看门,对狗来说看门护主是本能,不需要专门训练,要是当猎狗训了,到时成天拴在家里,狗也不高兴。
所以颜祺把馒头交给霍英,小姑娘每天玩耍似的教小狗坐下站起来,丢出东西捡回来,乐此不疲。
三个命令,来回练了七八次,手里的肉粒喂完了,颜祺也起了身。
他看了看时辰,快到正午了,天晴无雪,四下都被白雪映得很是亮堂。
霍凌上山前说好是今天下山的,无论有没有找到黑油子都不会失约。
“大嫂,今天霍凌回来,中午我捞颗酸菜炒白肉,再炒个鸡蛋,你还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叶素萍在屋里撑着腰来回转悠,感觉自己快被闷出毛病了,听到“酸菜”两个字才觉得嘴巴里有点滋味。
“有酸菜就够了,别的你做什么我吃什么。”
她现在不怕胃口差,反而怕胃口太好了,什么都想吃,有时候半夜坐起来还想啃一根黄瓜,可冰天雪地的上哪里给她找新鲜黄瓜。
最后是霍峰爬起来给她泡了一碗黄瓜钱炒熟了,凑合解了馋。
颜祺点头道:“我最近也爱吃酸菜,感觉一顿没有都不行。”
“要不再加几个辣椒进去,有点辣滋味,更香。”
“好,我去掐几个。”
过去几日里,中午霍峰不回来,平常只有他和大嫂、侄女三个人吃饭,基本只做一个菜,今天因为霍凌下山,打算做两个。
揭开酸菜缸,独属于酸菜的酸味冲鼻而来,他抱出一颗放进盆子里。
酸菜做之前需要先洗几遍,有些人爱吃酸的,就少洗,爱吃淡一点的,就多洗。
颜祺洗了第一遍,就忍不住揪了一点叶子尝了尝,酸得他流出一包口水,但吃了还想吃。
反倒是想起一会儿要炒的白肉时,觉得嘴巴里有点腻。
他笑自己好日子过得太多,都开始嫌弃吃肉了。
要么说人适应好日子容易,适应穷日子却难。
屋外狗叫声一片,吵得人耳朵疼,颜祺不用出去都知道是霍凌回来了。
锅里炒着菜,他暂且没法离开,只得耐着性子等。
没过多久,霍凌一把掀开厚帘子,推门而入,带进一股冷肃的寒气,激得人精神一振。
“做酸菜吃?这么香。”
“嗯,酸菜炒白肉,大嫂说再加点辣椒,我想着这么做下饭,就蒸了个干饭。”
多日不见,见了面却是先说吃的,说罢才相视一笑。
屋里的叶素萍和霍英出来跟霍凌打招呼,说了两句后前者又喊着闺女进屋了,她可不当那碍事的,拦着小两口诉衷肠。
矮炉上坐着水壶,霍凌喝了一碗温水,解下挂满冰碴的围脖和帽子,整个人都轻快了,恨不得原地蹦两下。
他高兴道:“我在山上捡了只受伤的青羊,不过年纪大了,肉太老,所以单把羊腿砍了带下来了,还有一方羊里脊,一包羊脸肉。”
“这都能捡到?”
颜祺迫不及待想听故事,又怕锅里菜糊了,赶紧动了几下铲子,“等我把菜炒完再细说。”
“那我先去把东西收拾了,然后赶紧把这袄子脱了,那天宰羊的时候溅上羊血了,一股羊膻味。”
霍凌提起衣领闻了闻,皱着鼻子松开手。
“也穿了两个月了。”
颜祺盯着锅,嘴上嘱咐,“晚点拿出去在雪地里洗一洗。”
他也是来了关外才知道,这里的人是如何洗皮草做的衣裳鞋帽的。
不沾水,不用皂角,丢进干净的雪里用雪搓,过后抖一抖就全干净了,霍凌告诉他这么做是为了不伤皮毛,穿多少年也暖和,皮袄子可比棉衣贵重多了,可为了御寒,一个人至少要有一件,不然真能冻死人的。
霍凌抓起帽子匆匆一扣,重新回到院子里,四条羊腿上的肉不算少,他打算留一条送村长。
最近为着买地的事,他们兄弟俩往周家跑得勤,接下来他还想在老宅隔壁盖新房,划地皮的时候如果村长能手抖放放水,就能多划出一片地来,但落在册子上的亩数不变,可以少交税钱。
这事家家都明白,要么人人都想干村长,事多是不假,礼也不少。
他把羊腿丢进陶缸,羊脸肉拿出来化冻,晚上做菜下酒,这时想起来兜里还有专门给霍英留的两块羊拐骨。
“英子出来,给你看个好东西。”
“什么什么?”
话音刚落,霍英就跑了出来,看清霍凌掌心里的东西,她欣喜道:“是嘎拉哈!”
“对,是羊嘎拉哈,你先拿着,下次小叔再给你找一对,凑上一副。”
猪和羊的后腿膝盖上有一块拐子骨,在关外叫“嘎拉哈”,是每个孩子都玩过的玩具,玩法有很多,基本是配一个小沙包,按照规则抛起来接。
每个人会把自己的那副做上标记,有的用刀刻记号,有的用草汁染色,厉害的人能靠着手法赢到别人手里的“嘎拉哈”。
四块拐子骨成一副,而一头牲口才能出两块骨头,可见多难得。
屠子那宰猪宰羊留下的根本买不到,一般孩子只能等家里年节宰牲口,一年能等到一回就不错了,况且还不是家家都养了这两种牲口。
霍家养猪养了几年,霍英手里的猪拐骨已经有两副了,只是羊比猪难得,因此比起猪拐骨,孩子们都更想要一副羊拐骨,谁要是能凑齐,在村里同龄人面前绝对可以横着走。
“哇哇哇,小叔你最好了!”
霍英围着他嗷嗷乱叫一通,引得叶素萍出来看,以为她犯癔症。
得知是霍凌给她找了一对羊拐骨,她笑道:“这几天我们三个闲着没事干,还玩了几局,祺哥儿玩这个也厉害。”
“他们老家也有这个?”
“有呢。”
颜祺做好饭,正要喊他们去吃饭,恰听到这话,含笑道:“只是叫法不一样,我老家就叫抓拐子,当初家里养猪,我也有一副猪骨头的。”
霍英立刻抬头跟她娘商量:“娘,我已经有了,家里再杀猪,能把拐子骨给婶伯么?”
“好啊。”
霍英把还在后院呼呼大睡的肥猪安排得明明白白,捧着新到手的羊拐骨进屋去找地方放。
这一去半天没出来,叶素萍不得不又进去一趟,催她赶紧出来吃饭。
饭桌上,霍凌饿得发慌,没多久就扒完了一碗饭,盛了第二碗回来继续吃,顺便听身边的夫郎和对面的大嫂,一句一句讲着这几日他上山时村里发生的事。
在巴掌大的村子里,有点风吹草动都能一夜之间传遍四处,谁家两口子拌嘴了,谁家孩子闯祸挨揍了,看起来是小事,传到最后你添油我加醋,也全都变得有声有色。
不过这回还真不是鸡毛蒜皮的小事,简单来说就是两句话:赵老爹摔了,郑婆子的男人苗大强病了。
“赵老爹摔了?哪天摔的?”
比起杨家,霍凌更关心前者,他皱眉道:“是不是我上山那天?那天我在山脚遇见他,就让他一趟少背点柴,免得太沉了在雪地里滑倒。”
颜祺摇头:“不是那天,是前天的事,他说想趁这几天不下雪好走路,多囤柴,还打算背一些去城里卖。”
“摔得厉害么?”
“马郎中来了一趟,看过后说他把尾巴骨摔裂了一条缝,不过好好养养,还能养回来,过个年就差不多了,不耽误明年下地。”
霍凌松口气,“那是万幸了,要是伤着胳膊腿才是要命。”
假如伤得厉害,治病花钱都是小事,关键是家里少一个劳力,长久来看,日子更没盼头了。
颜祺见过赵家两兄弟,和霍凌讲道:“他俩不是和大哥他们一起去城里做工了吗?回来知道以后又气又急的,好不容易赚了几个钱,全换成了药,可也不能说赵叔的不是。”
“都是为了多赚几个子儿好过年。”
霍凌夹了一块瘦点的白肉给颜祺,刚刚他见小哥儿夹了块肥的,筷子碰到了不好不要,进了碗里却犹豫了一下才张嘴,估计是怕腻。
不爱吃油水大的东西是好事,说明当初挨饿亏的嘴都补回来了。
“那苗大强又是咋回事?”
霍凌想了想道:“苗家又不是没钱抓药,有病就治,还能闹起来?总不会是除了郑婆子,他们那宝贝老儿子不肯伺候,又要叫老二姑娘回来。”
叶素萍“啧”两声,“可不就叫你猜对了,不止把人叫回来,还问人要钱,说要买药,人家怎么可能给?谁家日子好过了?结果郑婆子一哭二闹三上吊,老苗头也给人骂了一顿,说白眼狼,不孝顺。”
叶素萍忍不住翻个白眼,“这回她家老二也忍不了了,吵了一架,哭了一场,被女婿接走了,婆家那边也撂了话,说除非哪天回来给两个老不死的奔丧,不然别想再见着人。”
霍凌听得叹为观止,“她成天给儿子攒钱娶媳妇,能没钱给老头子买药?好意思问不是亲生还嫁出去的闺女伸手。”
这事任谁听了,都有同样的疑问,且没拖太久就有了答案。
苗大强病来如山倒,没几日竟眼看下不了床了。
郑婆子找到村长,说要卖地,村长问她家里的钱都去哪里了,起初还咬死不说,后来村长儿子进城,遇见苗守根被赌坊的打手丢在大街上按着打,让他还钱,不然就剁一只手,才知道苗守根被人勾着下赌坊,成了个烂赌鬼,早把家里的那点家底子偷出来挥霍光了。
苗大强和郑婆子怕是对此事心知肚明,只是此前怕村里人笑话,不敢戳破家丑。
恐怕苗来娣心里也明白这是个无底洞,才死活不肯掏钱,要说也是好事,借此撕破脸,以后少了一个尾大不掉的拖累。
什么劳什子的见鬼恩情,就算是有,也早在把人嫁出去换了银子的那一刻还完了。
“说来说去,都是报应,这人平日里不积德,眼看不就有了现世报?”
霍峰往地下啐一口道:“郑婆子和苗守根两个嘴上不干不净,不知道背地里嚼了咱家多少次烂舌头,如今咱们正愁买不到地,眼下不就有了?现在去,他们还得反过来谢谢咱们,可算是出了当初的那口气!”
两兄弟是一起从周家回来的,颜祺问霍凌:“苗家打算卖几亩地?”
霍凌道:“苗家算是有些家底在的,手里有十几亩地,这次打算卖五亩,倒是都是些肥田,卖得又急,手里有现银的话,价钱好说。”
之前家里商量的是添上三亩地,银钱凑手,不至于掏光家底,打的粮食也够吃。
可是眼看等了小半年,好不容易来到五亩,足见好田地多难得,霍凌不忍放弃,同霍峰道:“大哥,你我先去问问价钱,合适的话,不如把五亩全买下,咱们两家分一分。”
霍峰有些犹豫,叶素萍思索片刻,开口道:“我也觉得,能买就都买了,下一次村里再有人卖地,谁知是猴年马月?家里现在的日子是往上走,肯定一年比一年好,现在不买,以后指定后悔。先买上,种不过来,大不了赁出去,横竖赔不了。”
在这种事上,霍峰肯定是听媳妇的。
兄弟俩达成一致,担心夜长梦多,决定趁天黑前再跑一趟村长家。
第83章 五亩地 对于霍家兄弟的去而复返,周成……
对于霍家兄弟的去而复返, 周成祖是半点不意外。
兄弟俩惦记买地小半年了,难得村里有五亩良田要出手,过了这村没这店的好事, 怎么肯放过。
“你俩回去以后, 和家里人商量好了?”
他带着两人进屋上炕坐, “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苗家和你家多少有点不对付, 郑婆子那张嘴,你们不是不知,现在要的价钱也不低,怕是接下来有得扯皮。”
“所以现在是个什么价?”
霍凌问道。
周成祖顿了顿才道:“说是十八两。”
“十八两一亩地?他家怎么不去抢?”
霍峰实在忍不住, 嚎出一嗓子,后面还有更难听的话他没好意思说。
霍凌喝口水, 轻轻挑了下眉。
关外的田价有阵子没涨过了,一亩肥田的地价基本在十三两到十五两之间, 纵然都是肥田, 也能分个上等下等,价钱不单是亩产决定的。
例如靠水源近的贵,远的就便宜, 形状方正的贵,处在犄角旮旯上的就便宜。
前者是浇地方便,这不必说, 后者则是因为田地方正,撒种的时候更好规划, 那等不规整的,总会有一些边角是浪费的。
若是肥力薄一些的贫田,便宜些的七八两就能买到, 不到万不得已,没有人特地掏钱买贫田,便是有,也多半有别的用途,并不拿来种粮食。
例如霍凌知道麻儿村开油坊的王家,就有几亩便宜买的薄田,专拿来种油菜,取菜籽榨油卖,算下来比种粮食赚钱多了。
说回苗家想卖的五亩地,不用去看,霍凌也是有数的,各方面条件可谓是中规中矩,下山村不大,与霍家现在的田地距离并不多远,着实惹人心动。
只是现今每一亩的开价都比市价贵许多,加在一起,足够再买一亩乃至两亩地的,多少有些离谱了。
霍峰提起苗家人就没好气,眼下更是直白道:“叔,咱们有什么说什么,他家这么卖,摆明了就是没诚意!放眼十里八乡都找不出这么个冤大头!”
周成祖抬起手往下压了压,眉毛跟着往下撇,劝他道:“大峰啊,你也老大不小,都快是两个孩子的爹了,咋岁数越大,脾气越急,要价归要价,买东西可不还得讨价还价?还能他家要多少,你家就给多少?这不都得谈么!”
霍凌听到这里,耐性已减了三分,冷不丁插话道:“老叔,苗守根到底欠了多少赌债?”
田地是村户人家的命根子,五亩地不是小数目,若非家里出了大事,没人舍得拿出来卖。
哪怕按市价,五亩地也能卖出个七十几两,灯台子山参才十五两一根,已经算是最金贵的药材了,假如真是为了治病,这笔钱能买好几根棒槌当萝卜嚼。
真要是病到了这份上,应当直接要个实在价,赶紧换了现银去抓药,而不是妄想趁机多赚一笔。
他推测,这几十两的银子里,怕是能花在苗大强身上的少,预备给苗守根还赌债的多。
周成祖被他问得一愣,片刻后摇头道:“这个真没听说过。”
霍凌了然。
下山村是杂姓聚居,不像有些村屯的村长也是族长,什么家务事都能理直气壮地插手,在这里,有些事即使是村长也不好打听,
杯中水空了,见村长媳妇陈氏要来添,他表示不要了,随即道:“叔,我说句实在话,我们家是诚心买地不假,可他家是急着等钱救命的,一边是可买可不买,一边是非卖不可,动动脑子都知道哪边更硬气。当然,我们也不是要趁人之危,把人逼上绝路,只是想要个诚心卖的价钱,不然根本没必要见面谈。”
他半跪着起身,拿过茶壶给周成祖添一盏水,客气道:“辛苦老叔再去探探郑婆子的底,有什么消息,我和我哥随叫随到。”
周成祖刚收了霍凌一条大羊腿,今年送来的新天麻尚且放在屋里,还没吃完呢,哪会不尽心,当即连声答应道:“你俩放心,我这个做村长的给你们做中间人,她郑婆子再不讲理,还能翻了天去?更别提苗守根那个畜牲。”
他摸了摸茶盏,“依我看,不到最后的时候,你们也不要和他们家对上,白惹一身唾沫星子,我先去问,回头再和你们通气。”
“谢谢叔。”
兄弟两个道了谢,走之前,霍凌问到了苗守根去的赌坊名字。
百宝赌坊,还挺喜庆,他依稀记得在保家镇的哪一条街上。
那条街有赌坊有花楼,还有斗鸡的场子,吵吵闹闹乌烟瘴气,他很少往那边走。
再进城时,霍凌找到孙大志,让他去百宝赌坊找人打听关于苗守根的事。
巧得很,孙大志有个邻居正在其中做打手,没费多少时间就递来了确切消息。
孙大志举着吃了半个的馅饼,抬手比了个巴掌,“那厮欠了五十两,最早是从五十文一局的摇骰子开始玩的,后来越玩越大,兜不住了。赌坊那帮人都是人精,忽悠他打了欠条,借钱继续赌,可不就越滚越多。”
颜祺面露嫌恶,“不说后面的事,单说舍得拿五十文去摇骰子就足够蠢了,村户人家赚个五十文有多难。”
霍凌以前多少听说过这类事。
“他这种花钱大手大脚的乡下泥腿子,最是容易被人哄骗的,没什么见识,又没脑子,只需合伙设计,让他先赢上几次,尝了甜头,八成就在做发财的大梦了,后面哪怕是输了,也总觉得下一把还能翻盘,于是越陷越深。”
孙大志用舌头顶了下牙缝里的韭菜,满脸不屑道:“没错,城里专门有人干这个,都是些缺德冒烟的生意,也不怕断子绝孙。”
颜祺自觉长了见识,发问道:“那些人哄骗城里人就算了,连乡下人也哄骗?乡下人有几个能还得起赌债的?”
“这还不简单,没有钱,还有地,没有地,还有人,不然那些个为了还债,卖儿卖女,甚至卖媳妇卖夫郎的事都是怎么来的?”
孙大志掰着指头给他数一遍,末了唏嘘道:“我是见得多咯,一个人但凡沾了这个赌字,那就算不得人,真真是六亲不认,以前有一个,前脚哭天喊地,磕头抹泪,把闺女卖进了花楼,还许诺过几天就给闺女赎身,等银子一到手,转过身上赌桌又成了大爷,什么亲闺女也没有那枚骰子亲切,等赌光了,竟还能拉下脸皮,伸手去问接了客的闺女要钱花。”
“这都是什么混账东西。”
颜祺听得生气,甚至有点想吐,直拍着胸口往下顺。
“后来呢?”
孙大志答道:“后来还能怎么着,那老不死的输得一身精光,教人大冷天扒了衣服冻死在雪地里了,他那闺女……现今还在花楼里呢,那地方和赌坊一样,进去了就出不来。”
故事有了结局,却也是听得人一口气哽在嗓子眼,不上不下的。
颜祺深呼吸两回,选择转身去做馅饼了。
孙大志吃完馅饼,不讲究地在衣服上擦擦手,他知道霍凌是打算买苗守根家的地,帮忙出主意道:“你们就可劲往下压价,时间拖久了,眼看着利滚利,可就不是五十两那么简单了,他们现在喊高价,不过也是和赌钱一样,赌一把能不能遇见个钱多的傻子。”
“探到了底细,我心里就有数了,年前买地,本就好说价钱。”
他见孙大志准备走,问道:“饱了?不再吃一个?”
孙大志笑道:“不吃了,哪能总白占便宜,改天想吃了我再来买。”
“怎算是占便宜,你出了力,几个馅饼还是招待得起。”
人走后,闷头包完一锅饼的颜祺心头郁气稍散,同霍凌道:“坏人也太多了,竟还有专门做局勾人去赌的。”
他以前在老家的时候很少进城,哪里听说过这么多“花样”。
霍凌用手背蹭了蹭小哥儿被风吹红的鼻尖,“不然赌坊的生意是怎么来的,人人都知道赌钱不是好事,为何还总有人去?实则好多人最初只是想进去看个新鲜,凑个热闹,相信自己可以见好就收。”
颜祺皱眉道:“以后定要绕着那条街走,看见了,我都觉得眼睛脏了。”
霍凌也感慨,“所以比起人多的地方,我更喜欢山里,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
他这辈子从来没想过要发大财,有吃有穿,有地有宅足矣。
等有了孩子,他能保证孩子不过穷日子,舍得给他们花钱,但不允许挥霍。
至于孩子将来会不会有更大的造化,全凭本事,并不强求。
馅饼卖完后收了摊,他们赶着车去给程掌柜送黑油子。
之前霍凌问过侯力,后者让他得了黑油子先给对方,很是痛快,两人之间多半有人情往来。
对此他无需深究,只管卖货换钱。
黑油子的价钱仍是四钱一斤,两斤多的重量换得一贯整钱,还有一两左右碎的比较厉害的,霍凌直接白送。
结了账往外走,他见瓷器行大门旁的框子里摞了好些小东西,有碗碟也有罐子、花瓶,问了伙计,说都是带点瑕的,便宜卖。
“这一筐随便选,都是十文钱一个,那边的是二十文。”
程掌柜把黑油子放进柜台后,闻言道:“要什么钱,看上哪个直接拿去。”
彼此客气一番,最后由颜祺挑了一个细口的白色小花瓶,比手掌高不了多少,说是有瑕,他瞪大眼也没看出来,选中它是因为瓶身画的两笔兰草很漂亮。
“谢谢程掌柜,这个就很好。”
程掌柜有些意外于他们选了一个花瓶,而不是饭碗菜盘。
为此他又翻了翻,挑了个样式相同花色不同的,一个绘兰,一个画竹,都在二十文的筐子里。
“一起拿去,本就是成对儿的。”
出了瓷器行,上了牛车,颜祺还在端详那两个小花瓶,看起来喜欢极了,嘴上却实话实说道:“这要不是不要钱,哪能想到花钱买个瓶子专门插花用,不能吃不能喝的。”
普通人家过日子,买什么东西都想的是有用、耐用,花瓶是风雅物,只能落个“没用”的评价。
霍凌见他高兴,也跟着扬起唇角。
“可以一个放在山下,一个带去山上。”
颜祺想了想道:“还是两个都拿去山上。”
山上到了春日里,院里院外都是各色野花,山下就要少很多。
“好,那就都拿。”
把两个花瓶小心翼翼地抱回家,不忘专门给叶素萍和霍英看了看。
晚些时候,一家人围坐在炕上说话时,周家来人传话,让霍峰和霍凌去一趟。
“难不成在价钱上松口了?”
霍峰满地找鞋,找到后赶紧套上。
“那咱们得赶紧去,可别被人抢了先。”
“有周叔在,不会让别人抢先。”
两兄弟穿上外衣戴上皮帽,全副武装地出了门。
天有些发阴,看起来晚上又要下雪。
几个孩子从河的方向跑回来,冬日里河水上冻,冰层厚实,结实到能过负重百斤的牛车。
很多孩子会去冰上打陀螺、拉冰车。
霍峰揣着手,呼出一口白气道:“等这事办妥了,咱俩去冰上凿个窟窿钓鱼去,钓上大鱼留着过年吃。”
“怎么钓,白天去还是夜里去?”霍凌也来了兴致。
“当然是夜里去,白天有什么意思,又钓不着大的。”
霍峰跃跃欲试,“多叫几个汉子一起,人多了还暖和。”
“腊月里就都闲了,到时候多问几家,商量商量。”
白天冰面嘈杂,夜里安静,会有更多大鱼出没,因此讲究的汉子都喜欢结伴夜里去冰钓。
冬日里冰钓的鱼杆与鱼线、鱼钩都是专门特制的,能钓起几十斤的大鱼,是关外冰河里独有的冷水鱼,一身过冬的肥膘,鲜美不腻,比肉还香。
说话间两人已快走到周家,门前无人,不知道郑婆子还在不在。
霍峰叫停霍凌,转头问他,“要是郑婆子在,咱俩要不要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霍凌摇头道:“你脾气急,我脾气硬,都不是能唱红脸的。”
他抬抬下巴,“还是让周叔去唱吧。”
霍峰一细想,这倒也是,他耸耸肩膀,“管他的,反正有钱买地的是大爷。”
他昨晚在家和媳妇算了算账,按着手里的银钱,若是十五两一亩的话,他们能买两亩,霍凌和颜祺要余下的三亩。
当然十五两已经是按贵了算的,实际上肯定还要往下讲价钱。
“你俩来了,都坐。”
几日里第三次进这屋,两人还真和炕上的郑婆子对上了眼,再往旁边看,炕下的凳子上还坐了个苗守根。
没想到这货还好意思露脸,真是脸皮比鞋底子还厚。
反观郑婆子,有日子没见,早前头发还是黑的,现在居然已经一片花白。
霍凌摘下帽子,扯掉手套,把两样一起夹在胳膊底下,在炕沿上坐了。
二人默契地没有再看苗家母子,霍峰身为大哥,率先开口,直接问周成祖,“叔,这事儿现在是什么说法?”
周成祖左右看了看,清了清嗓子道:“五亩地,十五两一亩,七十五两,你们看行不行。”
“不行。”
霍凌想也没想就开口,“贵了,连着地里庄稼卖的肥田,要这个价钱还差不多。”
话音初落,本以为第一个跳脚的会是郑婆子,未成想是苗守根。
他站起来激动道:“肥田十五两一亩本就是市价,这是我爹的救命钱,你们也不怕遭报应!”
霍凌垂着眼睛,压根没分他半个眼神,声调凉凉道:“我们是想买地不假,可也不是钱多到没处花,你们要是不想卖,大可抱着这个价钱继续等,看村里谁家会出这个钱。”
苗守根还想再说,被周成祖指着鼻子道:“给我坐下,好好说话!你搞清楚,现在是你们求着人家!”
“谁求……”
苗守根死鸭子嘴硬,这时郑婆子突然尖着嗓子道:“你给我闭嘴!你要是不想连我也气死,就给我闭嘴!”
她的声音实在刺耳又难听,仿佛被宰之前被掐住脖子的鸡。
在场几人都一时沉默,苗守根咬牙咬到额角青筋蹦起,最终还是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一屁股坐了回去,低下头谁也不搭理。
周成祖终于能张嘴,他见郑婆子喊完之后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精神,斜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他斟酌两息道:“这样吧,正好大家伙都在,一边是急等着用钱的,要我说,也别继续拖。大峰、二凌,你家出个价,守根他娘,霍家给的价,你只说一句卖还是不卖,要是卖,咱们就签字画押写文书,要是不卖,赶明儿我再帮你寻村里别的买主。”
霍凌和霍峰交换一个眼神,而后霍凌道:“六十两,不卖就算了。”
“六十两?”
苗守根蹦起来,唾沫星子都要飞到霍凌的脸上。
“不卖,这个价钱我们不卖!”
周成祖烦他烦到已经挂了脸,他强忍着问郑婆子,“守根他娘,你说句话。”
苗守根立刻道:“娘,咱们不能把地卖给霍家,他们家憋着坏要看咱家笑话!那可都是上等好田,绝对不能贱卖给他们!”
郑婆子默然不语,只是慢吞吞地从炕上爬起来,踩着鞋站起身。
就在在场几人和苗守根都以为她是反悔不卖了的时候,郑婆子突然扬起手,狠狠扇了苗守根一巴掌。
这巴掌用了十成十的力气,直把苗守根扇得一趔趄。
“……娘?”
后者仿佛不敢相信,捂着脸愣在了原地。
收手之后,郑婆子转过身,面上依旧没有多余的表情,良久后才道:“六十五两,少一个子儿都不卖,这个价钱你们不要,也有别人要。”
这个价钱是霍峰和霍凌能接受的,他们来之前就商量过,霍峰抬手摸了两下鼻子,霍凌了然,颔首道:“成交。”
第84章 新地契 买地的事就此谈妥,苗家坚称今……
买地的事就此谈妥, 苗家坚称今天就要见到钱。
按着规矩,田地买卖需先订立买卖文书,而后去衙门报官过户, 因而产生的契税是三十税一, 买卖双方各付一半。
由于还涉及进城见官, 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办妥的,大多都会在中间保人的见证下先立一个简单的字据, 付总价的一二成作定钱。
“这样也好。”
霍凌道。
苗家人不值得信任,他们的担心,霍家也同样有。
“那就各回各家,取银子和地契, 我现在就拟字据,一会儿你们回来, 只管画押按手印。”
周成祖也想赶紧把事办完,和苗家人打交道, 尤其是苗守根总在眼前晃, 他实在嫌晦气。
霍家兄弟去而复返,到家后,听闻按着十三两一亩买到了苗家的地, 叶素萍说道:“这价钱买别家的地兴许贵了些,买苗家的却是值的。”
“确实,别看苗大强养出个坑老子的儿子, 种地本事却不差,他家的地都教他料理得好, 年年打出来的粮食斤两,在村里都是能排上号的。”
霍峰一想到来年家里能多五亩肥田耕种,简直是眉开眼笑。
“这下好了, 以后缴完粮税,家里余粮也够吃一年的。”
叶素萍推着霍峰,让他赶紧去拿钱,霍凌也跟在颜祺身后进了屋。
两人合力抱出钱匣子,打开后颜祺道:“咱们家买三亩,是要多少银子?”
“三十九两,先给定钱,按四两算。”
霍凌说罢,自己都忍不住肝儿颤,说道:“算是这些年里花过最大的一笔钱了。”
“用来买地,和买牲口一样,都是高兴事。”
颜祺道:“而且咱们出得起,要是出不起才该犯愁呢。”
霍凌忽而笑了笑道:“这话像是从前我会对你说的。”
颜祺反应过来,也跟着笑道:“我现在学会了,也想明白了。要么说人穷志也短,兜里有钱,脑子才会活络,整个人都开阔。”
他低头看匣子里的铜钱,“看都看了,不如直接把要用的都数出来,单独放着,也省的再搬一次。”
此前家里的存银都放在山上,霍凌考虑到年前可能会动银子买地,这次下山便全都带了下来,还真用上了。
早前还没入冬,刚卖完山参分完账的时候,他们手里有五十几两。
而后买牛花掉十五两,还剩三十几两。
到雪季来临之前,大宗是卖林蛙,小宗是卖松子和其它山货,此外还有卖馅饼的收入,零零散散加在一起,又有个十两左右的进项,算是把买牛的花销给补上了,因此出得起买地的钱。
“一、二、三……”
三十九两都是铜钱,也就是三十九贯,霍凌和颜祺各数了一遍,确定无误后分出四贯,其余三十五贯装进一只大的布口袋。
口袋沉了,钱匣子快空了,颜祺伸手阖上,放回原处,安慰自己田地到手,最大的心事没了,往后总有攒回来的一天。
“我去看看大哥准备好了没。”
“郑婆子不会再闹什么幺蛾子吧?”
颜祺向前追了两步,有些担心。
“不会。”
霍凌注意到颜祺的袖口有一点磨出来的线头,他伸手扯掉。
“她已经被苗守根的事气昏了头,现在多半只想赶紧把钱还了,好让这件事结束,不然等讨债的追到村子里,丢面子事小,出人命事大,到时真就成了全村的笑话。”
“我听大哥说,她头发都白了一大片,之前还没有的。”
霍凌侧耳听了听,没听到大哥喊自己,他留下来多说两句。
“陈婶儿私底下跟我俩说,兴许他们俩命里就没儿子,硬是求来一个,也不是正经子孙缘,生下个讨债的,早晚把爹娘气死,家产败光。”
颜祺一个劲摇头。
“都是自作自受。”
他再次庆幸当初郑婆子没看上自己或者肖明明,以及下山村有霍凌这个人在。
霍峰和霍凌提着钱出门,天色见晚,大个儿和黄芽儿也跟了出来。
这个时间村里在外面疯跑的狗都准备回家吃饭了,它俩所过之处,村狗们要么夹着尾巴快速跑掉,要么跟在后面狐假虎威。
到地方时,跟来的狗已经有七八只,周家养的两只狗冲出来汪汪大叫。
大个儿上前淡定抬腿,在周家门口的树底下撒尿,那两只狗更生气了,又不敢上前打架,一味呲牙低吼。
“别惹事,在外面等着。”
霍凌警告大个儿,那边周成祖的孙子已经出来拉他家的狗,等霍家兄弟俩进门,两只狗也被拦在了门里。
过了一阵,里外总算是都安静了。
定钱摆上桌,苗守根像是饿狗见了肉,两眼放光。
霍凌冷眼看着,心说等六十五两都给了苗家,其中五十两还了赌债,余下的十五两还不知道能不能用在正经地方。
苗守根害得家里卖地,亲爹重病,却不见半点悔改,依旧张狂,霍凌可不信他孝心尚存,肯第一时间去抓药给他爹看病。
眼看苗守根想伸手碰钱,霍凌抬起胳膊把他挡回去。
“急什么,先把地契拿出来。”
这五亩地也是早年里苗家从同村别人手里买来的,正好在同一张旧地契上,写明是苗大强所有。
周成祖接过来,念了一遍其中内容,见两家都点了头,他转而拿出事先写好的买卖字据。
“五亩地分别卖予霍峰、霍凌两兄弟,价值六十五两,今收定钱七两,霍峰三两,霍凌四两。”
周成祖提醒道:“想清楚了再按手印,出了这道门,任是哪一方作悔,可都是要赔钱的。”
霍峰和霍凌率先按下手印,苗大强本人来不了,苗守根作为他的亲生儿子,替他画了押。
字据四张,各执一份。
“明日若不下雪,就进城去衙门盖章缴契税,若下雪,就往后挪一日。”
周成祖搓了搓膝盖,大冷天的,他实在不想往城里跑,可身为村长,又不得不带着人走一趟。
眼前事暂时告一段落,苗守根眼看他娘提着装了七贯钱的钱袋子,眼睛都冒红光,“娘,我帮你拿着,一会儿出了门,我直接去麻儿村找马胡子抓药。”
郑婆子不言语,死活不肯让他接手。
苗守根变了脸色,“娘,你不信我?”
郑婆子绕过他,直接往外走。
苗守根低声骂一句,迅速跟上。
院外传来狗叫,霍凌隐约听见苗守根骂狗,有大个儿领头,村狗小团伙里哪个是好惹的。
狗叫声渐远,大约是追出去了,霍峰显然也察觉到外面发生了什么,有些幸灾乐祸地冲霍凌努努嘴。
周成祖干咳两嗓,打断了兄弟俩的小动作。
“你们兄弟俩运道好,赶在过年前把地买到手,现今你们两家有十亩地,怎么也够用了。”
他转而问霍凌道:“这遭买地花了不少,你上回问盖新房的事,现在怎么想,还是要赶着年后张罗?”
霍凌摇头,实诚道:“确是手头紧了,怕是要再等等。”
“等等就是,可别一下子把家底都掏空,地皮在那跑不了,你们家房子又不是不够住,山上还有呢。”
周成祖下炕,主动送他们出门。
“咱们村多少年没有外来户了,就是有,我也不会打发他们去你家旁边盖房。”
次日果然天降大雪,时辰不早,屋里还是昏黑一片。
屋里半宿没睡的人成功睡过了头,霍凌爬起来去茅房,走前给小哥儿掖了掖被角。
在茅房门口他遇到刚从里面出来的霍峰,后者道:“今天看样子是进不了城了。”
霍凌抬头看了眼铅灰色的天,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过了晌午怕也停不了,就算是能停,回来也天黑了,明天再说吧。”
他进了茅房又出来,系好裤腰带,回去继续抱着夫郎睡回笼觉。
——
隔日雪停,一行人赶着两架牛车进城,在衙门里当场结清银税,将新地契拿到了手。
薄薄的文书上透着新墨的香气,不识字的人这辈子和字纸打交道的机会不多,家里的房契地契,便是难得有字的纸了。
有时仔细一想,忙忙碌碌一辈子,为的也不过就是这轻飘飘的几张纸。
家里添了地,花出去的钱总要再挣,霍凌和颜祺连着卖了三天馅饼,连叫卖都愈发卖力。
第三日下午收工回家,霍峰问他们明晚要不要去冰上钓鱼。
“要去的话,后天你俩就别进城卖饼了,肯定起不来。”
霍凌扶一把正从牛车上下来的颜祺,等他在地上站稳后才道:“除了咱们,还有谁要去?”
“齐大和春树父子俩,还有长岁和明哥儿。”
颜祺转身问道:“红梅嫂子不去?”
“你们进门前才刚说起来,我也还没搞清楚,一会儿进屋问你嫂子。”
……
“红梅嫌夜里出门冷,不想动弹,说是正好来家里陪我睡一晚上,我俩还能说说话。”
叶素萍在炕上嗑南瓜子,扫走一小片瓜子皮,轻叹一声,“我倒是不怕冷,想去也去不成。”
她拍拍肚皮,“都怪这个小崽子。”
“会有多冷,比山上还冷么?”
颜祺有些犹豫,他不怕冷,而是怕冻病了耽误进城卖饼。
“穿厚点就不怕,冷是冷,但也真的有意思。”
叶素萍让他凑近些,给他抓一把南瓜子。
“总得去见识一回。”
霍凌点头道:“到时候咱们在冰上搭兽皮帐篷,里面生火,不会很冷。”
“冰上还能生火?”
一说到这些事,颜祺就觉得自己像个没见识的傻子。
“火烤冰,冰不就化了?”
霍英吃着她娘剥好的南瓜子仁,笑嘻嘻道:“我知道我知道!因为河上的冰很厚很厚很厚——”
小姑娘夸张地比划完,又捏起手指道:“生的火就一点点,不会掉下去的。”
“英子去过么?”
颜祺笑着问道。
这回换成小姑娘唉声叹气,她托着下巴道:“我爹说我太小了,不让我去,冬花儿他爹也不让她去。”
说到这里,她又高兴起来,“冬花儿明天也要来家里,和我们一起住呢。”
“那你和你娘在家等着吃大鱼。”
颜祺摸摸她的小辫子,莞尔道。
兽皮帐篷不是家家都有的,这些要去的人,实则皆要蹭霍家的帐篷,因此年年冰钓,霍峰都是那个攒局的人。
到时同一个帐篷里,几家人合伙打一个冰窟窿围着钓,比起那口鱼肉,玩乐的意味更大。
明日就要去,今晚兄弟两个就把兽皮帐篷翻了出来,摊开检查一番后叠好。
对于颜祺而言,这是全然陌生的事,勾得他哪怕很困了,闭上眼也还是睡不着。
霍凌见他闭着眼靠在自己怀里,只有嘴巴在动。
“家里的肉剩的不多了,明天要不要都剁成馅,能卖就卖,卖不掉带回来,晚上饿了吃?”
“我也是这么想的,晚上虽是吃了饭再去,可要在冰上守到半夜,肯定会饿,各家都会带点干粮。”
霍凌动了动胳膊,被子往下滑了一点。
他再度扯回来,重新盖住怀中人的肩头,结果又被颜祺给轻轻推了下去,眼睛也睁开了。
“今天炕是不是烧得有点热?”
霍凌摸了摸身下,“我觉得和平日差不多?”
颜祺皱着眉,往旁边退了退,离开了霍凌的臂弯。
翻身躺平,过一会儿又翻回来,变成侧躺。
他挠挠脸,说不上来此刻的感觉。
“可能是我心里躁。”
霍凌摸了摸他的额头,没什么异常,他道:“要不抱一床褥子出来,再铺一层隔着,那样就舒服了。”
有时火炕就是会烧得偏热,怕热的人在炕上就像是锅里的煎饼,翻来覆去怎么躺都不得劲。
他如此说罢,颜祺本还不想折腾,大冷天的,没有人愿意钻进被窝后再出去。
但后来实在觉得前心后背都好像在被火烤,不得不爬起来又垫了一层被褥,躺下后不久便睡着了。
霍凌有些担心,半夜起来又试了试小哥儿的体温,见仍然无事,方彻底踏实睡了。
天亮后,两人多备下几斤肉馅。
霍凌去拿大葱的时候,发现家里囤的葱不知不觉快见底了。
颜祺抬起胳膊蹭了蹭额头,碎发扫得他那里有点痒。
“下次上山,咱俩一起去,把山上菜窖里的也背下来,不过估计也用不了多久,过完年再卖的话,就要花钱去收了。”
过完年到开春雪化,尚有两个月,霍凌道:“还是年前就去收一波,过完年,兴许别家剩的也不多。”
“也是,早买回来,省的还要分心惦记。”
两盆馅料拌好,夫夫二人赶车进城。
杨庆生今天带着媳妇和儿子上街置办东西,路过馅饼摊,买了二十个馅饼。
“这么多,连上你家伙计也吃不完。”
“这你别管。”
杨庆生结了账,也不嫌冷,留在原地闲聊,得知他们夜里要去河上冰钓,当即竖起眉毛道:“有这种好事,怎么不叫上我?咱们还是不是好兄弟了?”
“我也是昨天晚上才知道的,你人在城里,不在村里,我难不成飞过来告诉你?”
霍凌反问,“你只说要不要去。”
杨庆生扭头问夏青曼,“媳妇,你想不想去?”
“娘,我想去,我想去!”
杨俊熟练地抱住他娘的胳膊,一边摇一边求,“我想回老家钓大鱼!”
“行了行了。”
夏青曼被他晃得头晕,“和你爹一个德性,我说不去了吗?想去就去。”
杨庆生和杨俊父子俩遂击掌一记。
“回村钓大鱼!”
“钓大鱼!”
夏青曼满脸无奈,跟霍凌和颜祺抱怨,“你们瞧瞧,这哪是当孩子爹的,两个人加起来没有十岁。”
闹腾归闹腾,正事也不耽误。
杨庆生拎着馅饼,走前和霍凌道:“我们这就回去收拾东西,等你们收摊,咱们一道回村。”
第85章 冰下鱼 当晚吃过饭,齐红梅就带着冬花……
当晚吃过饭, 齐红梅就带着冬花儿来了霍家。
霍英给冬花儿抓了一块花生糖,坐在炕上吃得喷香。
“在家陪你娘,等爹抓大鱼回来。”
霍峰揉两下闺女的发顶, 出门帮霍凌一起扛帐篷。
兽皮帐篷厚实挡风, 有毛的一面朝里, 外面缝了结实的油布,加上支架, 重量不轻。
今年家里有板车了,他们打算把要带的东西都放上去,直接推着车去,牛就不赶着走了, 冰面上没有地方栓牛,且牛也耐不住那份冷。
回头冻病了, 可比人病了还要麻烦。
颜祺从屋里提出一个小包袱,里面是今天卖剩下的十五个馅饼, 八个煮好的白水蛋, 一壶驱寒的酒。
“我还切了点老姜,到时候烧水熬点姜汤,你们能喝酒的喝酒, 不能喝酒的就喝姜汤。”
这些东西他不知道别家会不会带,只觉得还是准备周全一点好,不怕用不上, 想用的时候却不能没有。
霍凌接过,放在板车一角。
家里四只狗, 除了被霍英抱进屋里玩儿的馒头,剩下三个少见主人夜里赶车出门,这会儿都围着车转, 东闻西嗅。
帐篷里挤不进大狗,霍凌低头看一圈,指了指黑豆儿。
“带它去吧,冷了还能抱着暖和一下。”
黑豆儿仿佛听懂了,“汪”了一声,尾巴狂甩。
颜祺笑道:“长得太快,已经快抱不动了。”
大个儿的体型大,黑豆儿随了爹,三个月过去,吹皮球似的长起来,已经不是刚带回家时那个可以揣在怀里的小不点儿了。
隔着窗户和屋里人作别,三人带着一只狗,推车离家,和另外三家人在冰面上汇合。
夜晚的河边黑黢黢的,北风呼号,很难相信关外人会在这种天气里凿冰钓鱼,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冰上好像比陆地上更冷,站了没一会儿,颜祺就觉得寒气从脚心往上窜。
“动起来就不冷了。”
夏青曼招呼他和肖明明往前走,“咱们去帮着搭帐篷,等进了帐篷就暖和了,外面冷是因为有风。”
颜祺和肖明明哆哆嗦嗦地点头,夏青曼还想说话,但风吹来,她不想喝风,遂暂时闭紧了嘴。
另一边,霍凌正握着尖锐的冰镩往冰面里敲,以此确定冰层的厚度。
冰镩的长度是固定的,如果插下去碰不到河水,就说明这里冰层足够厚。
像每年快开春时,村长每天都会遣人用冰镩凿冰,等冰层见薄,便会告知村中各户,不许让家里孩子再去冰上玩耍。
冰镩差不多到底后又被拔出来,从上到下都是细细的冰碴,前端没有水渍,霍凌点头道:“可以,就在这儿吧。”
霍峰用脚尖蹭了蹭冰眼,“正好,我看这位置不错,一会儿就顺着这里打洞。”
在冰上搭帐篷,与在陆地上搭帐篷一样,都是先起帐子,再用地钉固定四角,区别只是地上的钉子是打进土里,这里是打进冰层中。
各家都带了工具来,没有打算袖手旁观不干活的,于是正好一家负责一处钉,有人出力,有人负责扶帐篷、扯绳子。
齐老大那边只有他和春树一个半大小子,霍峰过去帮忙,留下霍凌和颜祺。
“钉子要斜着打?”
颜祺扶着木架,借放在冰上的灯笼光看霍凌的动作。
黑豆儿爪子冷,它缩成一团紧紧靠着颜祺的小腿,还把爪子踩在颜祺的鞋上。
“斜着打才结实,哪怕刮大风也吹不动。”
霍凌“邦邦”砸两下钉子,每砸一下,黑豆儿的耳朵就动一下。
期间过程费劲,等地钉都砸好,蹲在地上的人腿都快麻了。
四根粗麻绳自四个方向延伸出去,使兽皮帐篷在冰上舒展开,撑出一方天地。
一行人迫不及待地钻进去,有了兽皮挡风,哪怕脚底下是冰面,帐篷里也没有那么冷了。
篷下冰面一侧是霍凌最早钻出的冰眼,五个汉子手持冰镩,围在一起凿冰窟窿,夏青曼则带着颜祺与肖明明堆柴生火,火苗窜起后,他们架起小锅开始煮姜汤。
颜祺和肖明明不约而同都带了姜,夏青曼则包了一些红糖,水开后她把红糖丢进去,姜汤就变成了甜滋味的,哪怕是最不爱喝姜汤的杨俊也捏着鼻子被灌了一碗。
比起生火,凿冰窟窿是个费劲的活计,终于成功时汉子们齐声叫好,妇人夫郎的目光被他们吸引,起身去看,见当中圆形的冰层已经落入水中,可以直接看见冰下奔涌的河水。
颜祺有些不敢靠近,贴着霍凌站在他身后探出头。
见黑豆儿想往前走,他担心地拽住它的项圈,把它往后扯了一把。
林长岁也在跟肖明明小声解释,连说带比划。
“窟窿,不,不能,太大,大了,鱼,不敢来。”
霍凌正好在这时低头,看到小哥儿变化的眼神,就知同样的问题对方刚刚也想问,只是还没等问出口就得了答案。
几只灯笼被挂上帐篷顶,光线映亮四方区域,配上燃动的篝火,驱散了大半寒意。
因冰河里大鱼多,冰钓用的鱼竿都很结实,一般人提久了胳膊就要发酸,故而冰钓都是将竿子固定在冰窟窿旁边,有鱼上钩了再去起竿。
颜祺在霍凌的指点下把鱼饵挂上鱼钩,接着好奇跟上,见识过钓鱼前的打窝后,目睹长长的鱼线没入水中。
齐春树和杨俊还是孩子心性,守在冰窟窿旁边不舍得走。
反正都是小子,皮糙肉厚不怕冻,当爹娘的都没管,随他们去。
颜祺和肖明明其实也有点想留下看,但冰窟窿往外呼呼冒凉气,又离着火堆有一段距离,他俩实在有点受不住,没多久就跑了回来。
等鱼上钩的时候,家家都把带来的吃食摆出,齐老大带的是炒花生和柿饼,杨家是镇上买的现成炉果儿和油炸兰花豆,林长岁和肖明明拿出一兜子煮熟的玉米,吃之前可以放在火上烤一烤,还有几个冻梨。
颜祺端出馅饼,因为火上能放的东西有限,先热了六个,外加四个煮鸡蛋,说好谁想吃就直接拿去吃。
村里人人都知霍家靠卖馅饼,整个雪季都不愁进项,还起了个什么“庙前街馅饼”的名目,学着城里老爷做善事施素饼,竟还不大不小地扬了个名。
只是会因此心生嫉妒,嘴里泛酸的都不在此处,唯有真心实意对着馅饼犯馋的。
见齐春树偷偷咽口水,却好似顾及自己读书郎的身份,不好意思第一个伸手,等饼热了,霍凌干脆直接分一圈。
齐大父子和林家夫夫各拿走两个,余下两个给了杨庆生和杨俊这对昨日刚吃过的大小馋鬼。
霍凌不由笑道:“你俩到底是不好意思不拿,还是真的吃不腻?”
“你天天吃,当然吃腻了,我们不一样。”
杨庆生不假思索道:“多了不敢说,但让我连吃三顿,一点毛病没有。”
霍凌仿佛没听到后面一句,单为了前半句道:“谁说我吃腻了?”
杨庆生愣了愣,随即竖起拇指,“真有你的。”
帐篷里就这么大,任谁说句什么都能听得清清楚楚,霍凌和杨庆生的对话惹来一片忍俊不禁的笑,只有两个孩子不明所以。
颜祺赶紧扯下霍凌的衣摆,让他坐回原处。
有人吃酒,有人吃饼,有人啃苞米,有人喝茶汤。
鱼竿暂时没有动静,齐春树和杨俊也被叫了回来烤火,颜祺觉得没那么冷了以后,稍稍伸直了腿。
黑豆儿趴在他的膝盖上,颜祺顺势把手放到它的肚皮下面取暖。
肖明明拿着两个冻梨过来,给他和霍凌。
“在家里就化好冻了,可以直接吃。”
霍凌接过一个看了看道:“是秋子梨。”
他跟颜祺解释道:“之前在家吃的是白梨做的,这个更甜。”
肖明明笑着点头,“长岁说家里年年都是用秋子梨做冻梨。”
“对了,你家后院有棵大梨树呢,原来结的就是这个梨?”
颜祺忽然想起来。
“嗯,直接吃皮可厚了,胜在甜。”
两个小哥儿一人拿一个梨,啃出一个小口后慢慢嘬。
肖明明嘬了半天,嘬到腮帮子发酸,他歇口气道:“你说关外人怎么琢磨的,梨还能这么吃。”
颜祺咽下一口清甜的汁水,“这样多好,虽然是冻的,可大雪天里也能吃到果子,要是搁在咱们老家,除非晒成干,不然早就坏了。”
夏青曼见他俩说得热闹,也凑过来拿走一个梨。
她说自己门牙怕冰,拿出一把小刀把冻梨切成了块,放到一个带来的小碗里,想吃的话用筷子插着吃。
时光悠闲,吃吃喝喝,说着闲话,哪怕子时将过,也没人犯困。
冰窟窿旁共有五根鱼竿,待众人吃过一轮后,好歹是有了动静。
“二凌,咱两家的竿子动了!”
得了齐老大的提醒,霍凌和他一起去冰窟窿旁查看。
他们下的是肉饵,就是奔着河里吃肉的大冷水鱼去的,二人抢先起了竿子,霍凌的是细鳞,齐老大的则是麻哈。
霍峰看了一眼道:“嚯,比之前在山里捉的那条还大。”
霍凌把鱼从钩上摘下来丢进桶,细看后点头,“至少长了两寸。”
接着剩下几家也有了收获,杨庆生同样钓上一条麻哈,林长岁手中钩子上挂着哲罗,霍峰最后一个提竿出水,在好几双眼睛的注视下,发现又是细鳞。
“今天细鳞和你们姓霍的犯冲。”
杨庆生笑着说道。
“嘿,我就不信了。”
霍峰把鱼摘下,很快挂上新鱼饵,将其重新投入水中。
冬天冰河里的鱼大抵就是这几种,细鳞个头最小,但最容易上钩,手气最差的人来钓鱼,哪怕一条大鱼都中不了,也绝对能带几条细鳞回去,不会空手而归。
三花五罗里的哲罗在冰面下的河水中最常见,其次是鸭罗,只是鸭罗偏好吃素,霍凌曾见过有人用自制的苞米饵钓鸭罗,一钓一个准儿,他们今天用的饵就差点意思。
而能钓到的鱼里,要属麻哈和狗鱼体型最大,两尺左右的比比皆是,一条就有二三十斤重,捕上一条,切开上冻,够一家人吃好几天的。
其余颜祺曾在山溪里见过的小鱼,譬如柳根子、胡罗、白鱼,都耐不住水冷,早就游到更暖和的地方去了。
尝到了鱼上钩的甜头,一时半会儿没人舍得回去烤火,全都挤在一起。
先前打窝的成效渐显,第三次看到鱼线颤动时,霍凌示意颜祺也上手试试。
“看看这次是什么。”
颜祺握紧鱼竿,用力向上拽,第一次却没拽动,他看向霍凌求助,两人的手叠在一起,同时用力。
鱼竿被拖拽得狠狠向下弯,林长岁离得最近,眼疾手快地抄起网兜,在大鱼离水拼命挣扎时直接兜住,免得脱钩跑掉。
“是条什么?”
颜祺被鱼尾巴甩了一脸水,他蹭干净后去看网子里的鱼,夏青曼笑道:“快来看,你家中头彩了,是条少说二十斤的河狗子!”
第86章 满载归(小修) 网子里的鱼在冰上甩尾……
网子里的鱼在冰上甩尾, 嘴巴长而尖,有点像鸭子嘴,身形同样细长, 比得上颜祺一条胳膊, 乍看之下, 鱼眼睛仿佛长在身子的正中央。
“二十多斤的狗鱼,岁数不小了, 大俊,你得管这条鱼叫叔。”
霍峰打趣道。
齐老大是在场所有人里年纪最大的,他回忆道:“咱们小时候,三家屯有个人钓过一条三尺长的河狗子, 你们记不记得?”
“记得。”
杨庆生第一个开口,“不记得那户人家姓什么了, 但是咱们当初都去看热闹来着。”
他指了指霍凌,“他们家当初住在山上, 没赶上热闹, 后来下山赶去看的时候,鱼都被那家人分了吃了。”
霍凌:“……本来忘了,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
当初他们兄弟俩后悔得要命, 发誓也要去冰上钓到那么大的鱼,一晃十几年过去了,也未曾达成。
林长岁同样没什么印象了, 那时候他那死鬼爹还活着,能想起来的事都不是什么开心事, 便是有热闹能看,也轮不到他去看。
齐春树蹲在地上看鱼,一板一眼道:“我们夫子说, 书上有记载,狗鱼大者如船,能活二百年。”
“二百年?那不早就成精了,你们夫子真这么说? ”
齐老大很是意外,他思索道:“要真是那样,五大门里怎么没有水里游的?”
随即又说服自己,水里游的难和人接触,没法讨封,估计只能成精,不能成仙。
“书上还写这个呢,我以为书上只有诗文。”
杨庆生粗识得几个字,能看懂账本,只是不爱看书。
小时候去学塾,学百家姓、千字文,学完就忘了一半,气得他爹拿鞋底子抽他。
“书上什么都有,还有的书专门教人怎么种地。”
只是保家镇太小,能买到的书很是有限,比起常见的开蒙读物和读书人必背的四书五经,和一些粗印的图册、话本,其余的书越是少见,价格越是高昂,不是普通人家,尤其是农户子弟能买得起的。
“写书的书生里会有擅长种地的?”
齐老大还是不太信,但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鼓励道:“那你以后也可以写一本。”
齐春树觉得有些事和他爹说不通,比如“子不语怪力乱神”,大鱼就是大鱼,怎么还扯到鬼神精怪上了,但闻言还是点点头。
家里为供他读书花了不少银钱,他有心气在,还是想读出些名堂的,只要不涉及大是大非,很少与家人争论。
霍凌上前把鱼放进网子里扎紧,丢在帐篷内的一角,天气冷,鱼死了也不会发臭,所以不必逮活的回去。
狗鱼、麻哈、哲罗……
大鱼轮番上钩,等鱼钩渐渐平静下来,霍凌又撒一遍窝料,开始下一波等待。
对于第一次来的颜祺而言,上半夜还是有些兴奋劲在的,后来发现在这里钓鱼着实太容易,冰窟窿下的大鱼像是傻的一样,见饵就咬,一提就上钩,再加上东吃一口西吃一口,肚子被填得太饱,被霍凌轻轻晃醒的时候,惊觉自己刚刚竟然睡着了。
他揉揉眼,离开霍凌的肩头直起身。
打眼一看,发现众人已经开始收拾东西。
“已经是半夜了,带来的饵都用完了,咱们准备回。”
“怎么不早点叫我,大家都忙着,就我在睡觉。”
颜祺哈欠打到一半卡住,有些懊恼。
“刚决定要走的。”
霍凌拽着他站起来,两人扯了扯衣裳,加入大部队。
同样靠在颜祺身上睡了一觉的黑豆儿站起来抖抖毛,用脑袋顶开帐篷的门缝,出去撒尿。
各家都鱼获满满,沉甸甸的提不动,只能用网子兜起来,在冰上拖着走。
像是霍家、林家人口少,一条十斤往上的鱼至少分两顿,且不是天天吃的话,今天钓的鱼足够吃到过年。
但吃多了,人也要吃腻,何况吃完了还可以再来钓,霍凌打算留一条送到镇上给侯力,霍峰则挑出一条最大的,预备送去给老丈人家。
暗沉沉的冬夜,一行人皮毛加身,裹成个球,慢吞吞地穿过河面回到村路上。
为了不打扰媳妇和孩子,霍峰跟着齐老大父子去齐家挤一晚,霍凌和颜祺则带着黑豆儿进院子,把板车停好后,为免发出更多声音,加上困得睁不开眼,他俩甚至没有洗漱,脱掉衣服倒头就睡。
第二天霍峰回家,齐老大也来接媳妇和闺女时,二人才被吵醒,等外人走了,方套着衣服出屋,刷牙洗脸,睡眼惺忪。
叶素萍和霍英站在院子里,对着昨晚的收获啧啧称奇。
霍凌往门外瞟了一眼,见霍峰提起一条最大的哲罗,大约在说准备把这条送去叶家孝敬丈人和丈母娘,他大嫂满意地直点头。
没有岳家可以孝敬的霍凌看一眼颜祺,对方睡乱了的头发还翘着,昨晚睡得沉,半夜大约是觉得热,早起时一条腿都伸在被子外面。
而小哥儿之前最怕冷,入秋都是第一个穿上厚衣服的。
他吐掉漱口的水,正迎上从外面进来的哥嫂一家三口,说起近日里火炕是不是偏热,叶素萍道:“说实话我也觉得热烘烘的,还当是我怀身子的缘故,担心你们怕冷,便没说,要真是祺哥儿也觉得热,那以后就早些将炉子灭了。”
“我也不知怎的,一到夜里就和心里烧得慌似的。”
有时白日里也觉得胸口发闷,在屋里时他只当是关门锁窗的,吹不到风,出了屋子,又疑心是为了保暖,穿得太多。
怕家里人担心,他没有多说。
“前日子吃了两回羊肉,是不是吃上火了?”
叶素萍拉过颜祺的手摸了摸,发现他的掌心暖融融的,不似之前总是冰凉。
这下子她也拿不准,霍峰在旁插嘴道:“不怕冷了不是好事么,说明身子骨养好了。”
“那也不是一码事。”
霍凌摇摇头,颜祺晚上在炕上翻来覆去的,更像是燥热,但要说是上火,也没见口舌生疮。
“要不去找马胡子把个脉。”
他说罢,颜祺立刻道:“好端端的去看什么郎中,炉子里减两根柴火的事罢了。”
叶素萍也道:“就是,闲着没事喝那苦药汤子作甚,是药三分毒呢,今晚想着早些灭炉子,屋里太干的话,接两盆水放床头,在盆沿搭一条湿布巾。”
“倒忘了这个法子。”
颜祺愈发断定是冬日烧炕不开窗,导致屋里太闷太干的缘故。
因起晚了不去镇上,留在村里的霍凌和颜祺去屠子家买肉回来后,又去齐家和林家收大葱。
两家的凑在一起是五十斤,按着一斤五文的价钱收的,雪季之前,一斤大葱进了城顶了天也就卖三文,但是雪季里什么都更值钱,蛋价都涨到一个四文了。
先前存的韭菜也剩的不多,和可以直接丢进菜窖,用的时候剥去外面叶子的大葱不同,要想囤着韭菜过冬,只能趁新鲜时洗干净,控干水,剁成碎末后直接放在雪地里冻。
收韭菜的价钱要比收大葱贵许多,也少有人家会备几十斤韭菜的,是以两人提前就商量过,等韭菜用完了,便改做其它素馅,正好趁今天在家时试做。
颜祺想了两个方子,一个是白菜豆腐,一个豆角粉条,两样都需向外买食材,豆腐要比粉条便宜一点,但白菜拌馅要挤水,这就比豆角多了个步骤,可以说各有长短好坏。
他两样都做了些,凑成一锅让家里人尝,几人尝了一遍,挑不出来,霍凌遂道:“不如咱们也做两样带去镇上,看看哪样卖得好。”
“白菜和豆角家里都有许多,足够撑过雪季了,实在不行,两样一起卖。”
多拌一份馅的辛苦在数钱的快乐面前,压根不算什么。
入夜后,霍凌端进两盆水,按着叶素萍的说法拧了布巾搭上。
火炕摸起来温热,躺在上面舒服了许多。
借着烛光,两人互相给对方的手上抹獾子油,为了抹匀,玩乐似的十指交握,互相一顿乱搓。
之前买的蛇油膏用了几次,颜祺的冻疮没再犯了,便收起来不再用,平日里用獾子油足矣。
獾子油没有香气,从前用的时候从来没注意过,今天抹完颜祺却说了句,“到底是肥膘炼的油,味道腻乎乎的。”
霍凌仔细闻了闻手背,半晌才道:“非要说的话,是有一点。”
这味道闻不到的时候还好,一旦闻到,颜祺就无法忽视,时间久了,甚至觉得有点反胃。
“不舒服?”
霍凌看身边人躺下后眉头微蹙,他暂且没去熄灯,颜祺依旧没当回事。
“可能是晚食吃多了,最后剩了半个饼子我本来吃不下了,又觉得喂狗浪费。”
颜祺咽了下口水,压住那一点想吐的不适感。
“快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和面。”
一夜无事。
起床后的颜祺看着也没有半点不对劲,霍凌暂放下心里的那点担忧。
为了试新口味的馅饼,今天没有准备韭菜三鲜,直接换成了白菜和豆角两样,再加猪肉大葱。
来买馅饼的人得知有了新味道,基本都选择一样来一个。
有人心急,当场就吃,霍凌和颜祺便会细问人家更喜欢哪一样。
一日下来,说白菜好吃的挺多,喜欢豆角馅的也不少,两人合计着,干脆也别论高低,就按之前所说,两样都卖就是。
因想尝尝新馅饼的人不少,他们收摊更早。
霍凌留下颜祺,自己提着大鱼送去侯宅,侯力不在,他把鱼交给眼熟的小厮就走了。
若是见到侯力,必定又要催他进山找黑油子,不如见不着面,还省了口舌。
回去的路上,霍凌算着哪日带狗进山,遇见道旁一处聚着不少人,他好奇地探头看一眼,发现竟是现宰驴卖驴肉的。
天上龙肉,地上驴肉,关外爱吃驴肉的不少,但并不是总能买到。
驴肉比不得牛肉难得,可也并不常见。
刚宰杀的驴肉还冒着热乎气,霍凌仗着人高马大,挤进人群抢着买走一方沉甸甸的带皮肉。
把肉带回摊子前,他献宝一般端出来给颜祺看,笑道:“幸亏去得早,不然压根抢不到这带皮肉,正好拿回去做个酱肉,入味后放凉,切成片夹饼吃,别提多香了。”
颜祺此前没吃过驴肉,驴和牛一样都是能拉车拉磨的牲口,轻易不会宰杀卖肉,既能拿来和“龙肉”相提并论,肯定不会难吃。
他听霍凌说得热闹,本该犯馋的,结果却在看到新鲜的,尚带着血丝的驴肉时,嗓子眼忽地开始往外冒酸水,当即再也忍不住,捂着嘴转身,跑到离得最近的一棵树旁,蹲下对着树根呕起来。
第87章 是喜脉(二更合一) 驴肉险些落地沾尘……
驴肉险些落地沾尘, 霍凌却是顾不上了,随手往摊子上一抛,三步并作两步地赶到了颜祺身边。
干呕的感觉是最难受的, 那股劲儿从胃里一路往上顶, 但就是吐不出来。
颜祺蹲在地上半晌, 憋得眼睛冒泪花,最后硬是抠了下嗓子眼, 吐干净了才舒服。
手边还有能喝的水,只是凉了,霍凌不敢给颜祺喝,就近去了间茶铺, 花一文钱打了一壶的温白水,回来递到小哥儿唇边。
颜祺漱了漱嘴, 又慢慢辍了几口,半晌后, 除了仍觉得喉咙火辣辣的, 别的倒还好。
“还想不想吐?”
霍凌捋了捋他的后背,把手搓热了后摸了下颜祺的后领,发觉都让冷汗浸湿了。
“是肚子疼, 还是单纯想吐?”
颜祺想了想,摇头。
“我也说不上来,本来没事的, 忽然闻到生肉味,就忍不住了。”
这听着怎么也不像没事, 联系到近来颜祺种种不舒服的小毛病,霍凌坚持要去医馆看郎中。
“不必等着去找马胡子了,一会儿直接在城里看, 我知道一家医馆,离这里不远。”
说罢他怕小哥儿又东拉西扯地逃避,嘱咐他慢慢喝点水后,便起身去把树根底下的脏东西想法子收拾了,回来后直接赶车走。
颜祺恹恹地坐在车上,心道还不如早前答应去麻儿村,这下又得多花钱,城里医馆的诊金比马胡子贵多了,药材的要价也更高。
他靠在放满东西的箩筐旁,整个人颇有些没精打采,抬手揉了揉肚子,也没觉出有什么别的不适来。
或许就是受凉了,他安慰自己,等牛车停下,不等霍凌伸手,他主动跳下去,以示自己好得很。
霍凌不由多看他一眼。
“一会儿进去,近来有什么不舒服的,你细细地说,咱们花了钱,不能白来一趟。”
刚才蹦的那一下把脑袋上的帽子晃歪了,颜祺伸手扶正,小幅度点头。
拴好牛车,霍凌带着人进门,越是天冷,医馆里人越多。
吃了冷风故而风寒咳嗽的,上了年纪入冬后易腰疼背疼的,雪天地滑跌打损伤的,加上陪着病患来的家里人,少则一二,多则三五,竟把一间不大的医馆给挤满了。
霍凌和颜祺转了两圈都没找到坐下的地方,惊讶于医馆的生意之好。
“看样子这地方的郎中医术是不错,不然为何都来这处。”
颜祺贴着霍凌站在窗边,这后面有个窗台,能让他靠一靠。
要不是外面冷得待不住,看样子真不如去牛车上坐着等。
“门口光牛车就有三辆。”
此时又有人进门,霍凌揽着颜祺往旁边让了让。
“听说是个老字号了。”
乡下人舍得看病抓药的都不多,下山村的人去找马胡子把个脉就是顶天了,没几个正经来过城里看诊的。
霍凌之所以知道这里,也是因常年在镇上摆摊,多少可以听说一二。
等了两息,有个小药童过来,问哪位是病患,是不是急症,若不是的,先收诊金,再递牌子,上面有数字,道是轮到谁了,谁再进去,莫要插队争抢。
霍凌接过,说自己不识字,那小药童仍客气道:“您二位是廿五号,里面正在看的是十六,还有九个呢。”
“那还有的等。”
霍凌看了看排在前面的,当中有个陪老太太来的一大家子,愣是凑齐了三代同堂,推断少说得再等半个时辰。
两人午间还没吃东西,霍凌问颜祺有没有胃口,“哪怕喝碗粥汤也是好的。”
正巧来时看见附近有家馄饨铺子,他们裹紧衣裳走过去。
要说颜祺的胃口也是奇怪,进来时闻到馄饨的香气,原本一下子有了饿意,遂点了两碗骨汤肉馄饨,一个大碗,一个小碗。
结果等他那碗上来,咬一口吃到肉了,那股反胃劲儿又涌上来。
他赶紧放下勺子,皱眉不敢张嘴,强忍了半晌,总算是忍过去了。
“还是想吐?”
颜祺没否认,把碗往前推了推,眉眼微垂道:“你还能吃下不?这碗你吃了,别浪费。”
“放那吧,一会儿我吃。”
小碗里就十二个馄饨,对霍凌而言就是吃饱了填个缝的事。
他想了想道:“你是不是闻不了肉的味道?要不给你点碗素的试试。”
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住了。
颜祺现在这毛病,怎么觉得在哪里见到过?
霍凌暗暗在脑子里扒拉了一遍记忆,想起她大嫂怀英子的头几个月就这样。
那时候想给她杀只鸡补一补都不行,烫鸡毛的腥味闻不了就罢了,鸡肉、鸡蛋和鸡汤也吃不下。
意识到这点后,他心底蔓出雀跃,但事情没有定论,保不齐就是吃坏了肚子,点破了反而容易空欢喜一场。
可抬眼时,颜祺看过来,目光闪动,明显也有所猜测。
两人在沉默里对视两息,同时开口道:“会不会……”
“是不是……”
接着忍不住一起笑了。
“你也觉得有可能?”
颜祺问霍凌道。
刚刚冒出这个想法的时候,他半点不敢说,生怕是自己在做美梦。
这下发现霍凌也有同样的意思,方鼓起勇气开口。
“一会儿看郎中怎么说,先不管那个,无论是不是,饭还是要吃。”
霍凌让颜祺喝点馄饨汤试试,这是骨汤,也带着荤腥,见颜祺能接受,他叫来伙计,又要一碗素馅馄饨。
这次颜祺吃了八个,把汤都喝完了,霍凌放了心,将余下四个连汤带水扫进嘴里,结账后赶着回了医馆,生怕耽误了时辰。
好消息是前面还剩两个人,也空出了座位,又过一盏茶的光景,小药童来唤他俩进去。
老郎中听过颜祺的症候,直接开始诊脉,期间换了只手,半合着眼皮问他俩成亲多久,上次同房是什么时候。
颜祺实在不好意思答,全都是霍凌在说。
“成亲半年了,上次同房……”
他咳了两下道:“也就是几日前。”
他下山有几天了,哪里能忍得住不做那事。
和雪季里其他家的汉子一样,天黑得太早,为了省灯油早早熄灯上了炕,总不会天天抱着说闲话。
在别处省下的力气,全用在这上面了。
话出口,他又把自己说紧张了,若颜祺真是有了喜,两人折腾的几回,可别再把孩子折腾出毛病。
一颗心提到嗓子眼,搭在颜祺肩头的手都在不知不觉间用了些力,直到老郎中终于收了手,笑意慈祥,“这位夫郎是有喜了。”
哪怕先前就有了猜测,两人依旧难挡喜悦,颜祺转身,一下子握住了霍凌的手,他仰着头,仿佛不相信一般地喃喃,“霍凌,咱们有孩子了?”
“对,咱们有孩子了。”
霍凌几乎忘了还在外面,低头对着夫郎的额头用力亲了一口,这一下子把还有些懵的颜祺亲回了神。
医馆中人见多了这等得知喜讯后,高兴地找不着北的年轻人,全数都乐呵呵地看着,待人冷静下来,老郎中方道:“摸着脉有一个多月了,该是寒月里有的,未出什么差池,头几个月有些人是难受些,除了寒凉之物,能吃得下什么就吃什么,只是也要记得莫要吃太多大补的东西,不然到生产时受罪的是大人。”
郎中为人周全,一口气把该说的都说了,霍凌和颜祺好似再没什么需要问的。
本还以为颜祺先前身子亏虚,这遭有孕需要吃些安胎药物,郎中却说不必。
“他现今能怀上,就说明身子骨没有大碍了,你们不必过多担忧。”
又指了指颜祺道:“他本就吃不下东西,你再让他喝些苦药汤子,何必。真要是赶上吐得厉害的体质,成日里水米不进的,再来抓药也不迟。”
一来一去,竟就只花了十文钱的诊金,是比马胡子贵了些,可得了如此好消息,实在是值了。
不变的一道门槛,进去和出来,心情完全不同。
就连坐惯了的牛车,霍凌都开始看着不顺眼了,总觉得应该再加个棚。
颜祺听他说的,莞尔笑道:“有几家人出门能坐牛车的,这要还不够,再往上岂不要吃龙肉了。”
一说这个,霍凌又想起那块驴肉。
“想着让你尝尝,结果反倒害你吐了一回,早知如此就不买了。”
“买都买了,且难得遇着,说不准一年里就吃这一次。”
颜祺道:“回去做了,你们几个吃,我吃点别的,又不耽误。”
“好,等过了这阵子,你能吃下了,我再去买。”
在街市上确实不常见到驴肉,但若是铁了心要买,总能找着门路。
回村前,霍凌特意去了点心铺,买了点酸杏干和山楂糕,又称了些核桃酥、芝麻糖。
“甜的酸的都有,你想吃哪个就吃哪个。”
霍凌笑道:“大嫂怀英子的时候就吃了不少芝麻,英子生下来的时候一头黑油油的胎发,人人都说少见。”
颜祺闻着点心铺子里飘出来的甜香,倒是不排斥。
何况以前这些东西,哪里是想吃都吃的,逢年过节能在走亲戚的时候分到一块半块,就能高兴好几天,现在他怀里有满满一包,即使天天吃,也能吃上十天半月的。
过后要不是他拦着,霍凌简直想把今天赚的一包铜子儿全花了。
买过点心,转而要去扯布做衣裳,颜祺说不急于这一时半刻,不如等过年时赶大集那会儿再买,还能比去铺子里便宜些,霍凌这才暂且作罢。
颜祺有孕的好消息,两人没瞒着家里人,实也是瞒不住也憋不住,到家站定,那神情任谁一看,就知晓是有天大的喜事。
叶素萍眼珠子在他俩身上一扫,当即笑道:“让我猜猜,你俩今日进城,是不是去看郎中了?”
霍英一个小孩子,不懂弯弯绕绕,听见个只言片语,就跑过来问:“谁去看郎中?谁生病了?”
“谁也没生病。”
叶素萍把乱跑的闺女牵住,一旁霍峰也品出些意思,但谨慎地不敢开口乱猜,犹豫一下道:“是为了什么事去看的郎中?”
“今天我进城看见卖驴肉的,抢了一方带皮肉,想回来做酱肉的,拿着给小祺看,结果他闻着就吐了,我不敢耽搁,带他寻了个医馆就近看了看。”
一听是这个由头,那就是九成九有戏了,霍峰和叶素萍对了个眼色,后者凑近颜祺,用口型问:“有了?”
见颜祺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夫妻两个齐齐笑起来。
“咱家今年是双喜临门!”
霍峰抬手“啪啪”拍着霍凌后背,“这等大喜事,咱兄弟俩不得赶紧去给爹娘爷奶上个坟,磕个头的。”
“是该去。”
霍凌咧着嘴道:“回来路上我俩还说起呢,等着小年那天,去坟上烧个纸,好生说道说道。”
颜祺对这些规矩不太明了,他看向叶素萍,听对方道:“小年去正好,现在有些早了,”
哪怕是给祖宗报喜,也得等月份足一些,胎坐稳了再说。
“爹娘他们怕是要合不拢嘴了,说不定还能给咱托梦呢。”
霍峰喜气洋洋,独留一个霍英,左看右看问道:“爹娘,你们在说啥呢?”
叶素萍指了指颜祺,含笑道:“你去问你婶伯。”
颜祺揭开点心纸,让霍英抓着吃,霍英不急着伸手,而是上炕贴着颜祺问:“婶伯,你今天为什么去看郎中?”
“因为婶伯肚子里有小娃娃了,就像你娘一样。”
“真的?我又要当姐姐了?”
她乐得在炕上蹦两下,“以后我就是家里的大姐,他们都得听我的!”
“你快给我歇着!再撞了你婶伯!”
霍峰一把将她薅下来,点她鼻子教训道:“你这性子随了谁,小的还在肚里呢,你就惦记上当山大王?”
“这有啥,英子说的对。”
霍凌道:“以后谁要是不听话,你就教训他们,所以你这个做大姐的,要想办法让他们服气才好。”
“他们怎么才能服气?”
叶素萍趁机道:“比如你到时候进了学塾,学会了认字算数,可不就比他们厉害,他们就得服气你。”
霍英鬼灵精的,没那么好骗,她咬着嘴唇琢磨,“可是我爹是大哥,他也不识字啊。”
“那是我们小时候没地方学识字。”
霍峰立刻觉得这话不能再顺着说下去,不然家里几张嘴都说不过这一张。
“走,咱爷俩找找黑豆儿和馒头去干啥了,别是躲哪里闯祸了。”
把“捣乱”的带走了,屋里也安静了,霍凌看出叶素萍和颜祺要说些私房话,他不方便听,给屋里的壶添满了水,就掀起棉帘子出了门。
心里高兴,身上也满满的牛劲,先是打水把卖馅饼用的锅碗瓢盆全都洗干净放好,接着打扫了牛棚猪圈,鸡窝鸭窝。
清理鸡窝的时候还摸到两个鸡蛋,他出来把鸡蛋放进蛋筐里,心道明年开春再多买鸡雏回来养着,以后孩子出生,更不能缺鸡肉鸡蛋吃。
一通忙完,一个时辰也过去了,喊上霍峰一起,兄弟俩进菜窖取菜,抱出一个大南瓜,打算晚上包个南瓜包子吃。
“你们两个不用动手,我们包,你们只管等着吃。”
霍峰一副准备大显身手的样子,“除了包子还想吃什么,豆腐吃不吃,我去买一方。”
叶素萍怀疑道:“你碰面可以,可别碰馅儿,老二就算了,我可不相信你的手艺。”
“嘿,我今天非得显显手艺。”
霍峰不服,在灶屋站了半天,东看西瞧的,最后跟霍凌道:“我去拿点土豆干和干豆角出来泡着,晚上炖一锅。”
霍凌脱口而出道:“又吃豆角?”
夏天吃鲜的,冬天吃干的,加上馅饼也开始卖豆角馅的了,他最近实在不太想再见到豆角。
“这是你哥我唯一一个拿手菜。”
霍峰清清嗓子道:“当年娶你嫂子,我去丈人家做菜,就做的这个。”
霍凌失笑道:“结果这么些年了,还是只会这一个。”
“只会一个怕什么,好吃就行,这是下饭菜,谁也离不了。”
他提醒霍凌,“和面你也别管,我来。”
“谁跟你抢功似的。”
霍凌念叨一句,抄起菜刀对付大南瓜。
南瓜这东西,只要是种子好,期间记得追些薄肥,就能长出很大一个,及时摘了,别让它烂在地里,能存一冬不坏,一刀劈开仍是新鲜的。
每年过年时,叶素萍都会用南瓜和红糖做红黄两色的发糕,摆在桌子上喜庆又好看。
考虑到颜祺暂时闻不了肉味,霍凌用南瓜拌了荤素两样的馅料,面团发好后,兄弟俩在堂屋摆开阵势,面对面地包包子。
叶素萍拉着颜祺过来看热闹,两人把山楂糕切成小块,放在碗里用筷子夹着吃。
四只狗围着要,外头买的点心不便宜,而且颜祺听霍凌说过,大个儿小的时候贪嘴时山上院里结的山楂,吃的吐酸水,他没有给,转而往炭盆里放了个地瓜,打算一会儿给它们分地瓜。
“真不用我俩帮忙?”叶素萍看了一会儿后问道。
“不用。”
霍凌低头专注地给包子捏褶,捏好一个后他抬头,看到夫郎噙着笑望来,心里甜得像是被蜜水泡了。
想到这里,他出主意道:“吃不吃糖三角,家里还有红糖,咱们包上几个。”
“这个好!有日子没吃了。”
叶素萍问颜祺,“你想不想吃?”
“不说还好,一说就馋了。”颜祺实话实说。
“这顿饭热闹了。”
叶素萍拊掌,指挥霍峰去拿红糖,上次是她冲完红糖水后放起来的,怕这人找不到。
霍英本来在逗狗,一听有糖包子吃,也跑过来,说要自己包。
糖三角包起来不算难,关键是糖里需加点干面粉,不然糖太稀了,上锅后全都淌出来,那样就没法吃。
霍峰和霍凌给她一块面,让她捏糖包子,叶素萍和颜祺则真的做到了从头到尾都不沾手,只等着包子出锅直接吃。
“今天你我也享享清福,生孩子这事上,咱们受累十个月,他们白等着抱孩子,出再多力就是应该的。”
叶素萍见还剩一块山楂糕,她让颜祺吃掉。
“吃完这个,晚上好生擦擦牙,不然容易害牙疼。”
颜祺觉得关外当真和老家不一样,从前在老家,他从没听过谁家妇人夫郎说过类似的话。
又或者也有,只是他那时年岁小,想听也没处听去。
他爹娘都是循规蹈矩的人,轻易不会将这类事带回家乱讲。
包子出锅,热腾腾地摆满一桌,每一个都暄软蓬松,不见死面疙瘩。
两兄弟包的包子,看似形状差不离,荤的是圆形的,素馅的像个大饺子,但细看细节上却有所不同,譬如在颜祺眼里,霍凌包的包子比霍峰好看许多,他一下就能认出来,当然这话他只在心里想,没有说出口。
他拿了个包子咬了一个小口散热气,还没吃到馅呢,就已经隐隐咽口水。
叶素萍在一堆包子里挑霍峰包的,夸他手艺好,又尝万年不变的豆角烧土豆,“好吃,还是那个味儿。”
两家两对,各有各的默契。
自家做的包子皮薄馅大,以颜祺此刻的饭量,吃两个就饱了。
叶素萍比他多吃半个,剩下半个和霍英一起分了。
霍峰和霍凌则是六个打底,要是敞开吃,更是没数。
糖三角按着人头包了五个,一人一个,皆吃得心满意足。
蒸的两锅包子,一顿饭结束还剩了十个。
现在这个天气,放一晚也不会坏,明天早上继续当早食,省了再做。
晚间。
夫夫齐坐在炕边上泡脚,颜祺在水里轻晃了晃脚,被霍凌踩住,他笑着踩回去,两人你来我往,溅了满地的水。
“不玩了不玩了。”
颜祺头一个告饶,抬腿踩在了盆沿上。
“水还没凉,快放进来。”
霍凌催他一句,水面上的姜片因此又晃了几晃。
四周安静下来,颜祺感受着升腾中的水汽温度,有些犯困,霍凌单手抱住小哥儿,把手覆在他的肚子上摸了摸。
这一刻两人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大嫂说,小孩子四五月的时候就会踢人了。”
颜祺唇角微扬,“那差不多就是过完年,开春的时候。”
霍凌低头,亲了亲他的耳尖。
他在想,明年那时该是进山的时候了,但颜祺月份也大,上山下山不安全,不可能让小哥儿随自己奔波。
可若是自己依旧像过去那般,动辄进山半个月,下山停两日又匆匆离开,同样不好。
幸而雪季还剩足够的日子,或许能让他琢磨出一个能多陪在颜祺身边,又不太耽误挣钱的周全办法。
第88章 腊月至 颜祺月份尚小,行动无碍,哪怕……
颜祺月份尚小, 行动无碍,哪怕知晓自己有孕了,也不耽误进城做生意。
这消息未曾告诉旁人, 在别家眼里, 霍凌和颜祺和从前一样起早忙碌。
雪季出行不易, 除却车压出来的土路,其它地方的积雪经冬不化, 下山村地偏,这阵日子里,连货郎都彻底不来了。
偶尔遇见村人出门搭话,托他们捎带些只有城里会卖的吃用物回来, 两人都会答应,大都是盐糖酱醋这类过日子少不了的。
下山村除了苗家那样的老鼠屎, 大都对霍家存着自霍老太爷那辈起的敬重,哪怕见着人挣钱了, 也没多眼红, 最多感慨两句:颜祺和肖明明这两个嫁进村的哥儿,也算是掉进福窝窝了,吃饱穿暖, 不见刚来时面黄肌瘦的模样。
反观霍家和林家同样没吃亏,实在是捡着了宝。
两个哥儿都是模样不差,性儿好, 且能干的,一个跟着赶山, 一个跟着下地,手脚麻利没有二话,尤其颜祺还擅灶事, 做的馅饼香飘十里,补足了霍老二雪天里没山货可采的缺失,如今是一年四季都不缺钱挣。
一晃大半年过去,不说日子本就不差的霍家蒸蒸日上,连林家都沾光吃得起肉了。
这厢牛车将路过林家门前时,霍凌特地赶慢了些,腊月里城中没人招杂工做事,皆开始忙年了,林长岁没机会进城,日日一头扎进山里砍柴,因而家里要是缺个什么东西,多半也会出来同他们说。
随即颜祺果然见着了肖明明,哥儿穿着厚袄,围脖高高地缠着,只露出两只眼睛,两手揣在袖子里,时不时跺跺脚,原地转着圈走几步,一看就是在这里等了一阵了。
等车轮停下,他问肖明明在外面等多久了。
“你也是傻的,我们哪回走你家门前不等上片刻,你听见声响再出来就是。”
肖明明把围脖往下扯了扯,笑道:“天冷,家里帘子厚,我怕听不见,到时误了时候,再和你们走岔了。”
他伸手往怀里掏,先掏出一个粗布的小荷包,里面有四十个钱。
“我想着趁年前再多绣几条帕子卖了换钱,本以为家里线是有的,结果竟是不太够,还得劳烦你一回。”
他细说道:“你捡那红黄蓝绿白五色,一样给我买上一团就成。”
“这算什么麻烦的,正好家里也缺绣线,我正打算今天进城瞧瞧去。”
颜祺接过荷包,不由多说一句,“你也悠着些,绣活劳心费眼的,若是做,可别省灯油。”
天还暖和的时候,肖明明曾拜托颜祺帮忙打听城里绣品的价钱,得知图样简单的普通绣帕,一条能卖八到十文,便宜的香囊在十五文上下,贵的三四十文的也有,还有卖纨扇的,但绣那个还要单独买素扇面,不划算,而且关外天热的时候短,销路并不好。
绣好后可以自己叫卖,也可以直接送到铺子里问人收不收。
自那以后,肖明明闲时就绣上一些个,让林长岁捎带进城,找铺子收下换钱,小钱不多,加在一起,也算是攒了一些。
这笔钱林家母子不插手,算是他自己的体己。
他不吝啬,照旧会分出些来贴补家用。
“你放心,我有数。”
颜祺遂不再多啰嗦,“还是要千针坊的线?”
肖明明点头,“它家丝线便宜,但也够用了。”
正说着,院门被人从里面拉开,戴着旧棉帽的林长岁提了个小篮子走出来。
他跟两人打了招呼,把手里篮子往前递。
“热,包子,你俩……拿,拿着吃。”
肖明明见颜祺不接,自己接过去,往颜祺怀里一塞。
“这是今天的头一锅,黄米包子,你俩尝尝。”
霍凌看在眼里,忙道:“我俩吃了早食出门的。”
同时忍不住疑惑道:“黄米包子是啥?不是用面做的?”
肖明明笑道:“黄米是做馅的,以前在老家,吃过一回外乡嫁来的亲戚做的,惦记好些年,那天听说村里有人种粘黍子,我上门买了一斗回来,这不瞎琢磨了一通,好歹算是成了。”
“那我可得尝尝。”
颜祺没再客气,他和肖明明之间本也不是外人。
交谈至此,肖明明催他赶紧回车上。
“天儿冷得很,别耽误了卖早食的时辰。”
牛车很快启程,走出一段路,颜祺回头见林长岁和肖明明还站在屋外往这边看,待他挥挥手,后者方同样挥两下手,转身进屋了。
抵达保家镇,除了沿街的摊位,镇上好些铺子还没开门,街道显得寂静而开阔。
卖过第一轮的三十多个馅饼,早起为了上工匆匆出门的人填饱了肚子,天幕亦褪去了清冷色的晨光,在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中,整个镇子彻底苏醒。
霍凌和颜祺落得片刻清闲,坐下后摸出篮子里还有余温的黄米包子吃。
霍凌洗干净手,掰开一个包子,见包子的外皮和寻常白面包子无异,当中填的却是糯香扑鼻的大黄米,也就是黍子。
关外种的黍子都是粘黍子,当地人常吃的粘豆包就是用这个做的,从小到大,说起大黄米,霍凌只能想到粘豆包和黄年糕,没想到还能做成包子馅。
“这东西做包子馅能有味道么?”
他把另一半分给颜祺,小哥儿咬下一口,意外道:“是甜的,放了糖呢。”
霍凌同样一口下去,半截包子的大半边没了,他嚼了嚼道:“滋味不差,只是不知道是哪里的吃法,愣是在面里头又包上米。”
“天下这么大,吃什么的都有。”
颜祺吃着黄米包,嘴巴一动一动,“做这包子,可不比肉包子便宜多少。”
“他家向来是节俭的,不到逢年过节,桌子上轻易见不到白面。”
霍凌把最后一小块填进嘴里,跟颜祺道:“回头他要问好不好吃,你就有什么说什么,再跟他说,没见着镇上有卖的。”
颜祺听到这里,反应过来。
“你说明哥儿可能是想卖黄米包子?”
他越想越觉得有理,“咱们跟他们说了好几次,吃食生意有得赚,但之前他家的杂菜饼子,放在镇上着实不出挑,不过要是换成黄米包子,我看有戏。”
还曾有人问过他们做不做糖火烧,可见总有人爱吃一口甜的。
“真要是成了,咱们摆摊也有个伴儿。”
篮子里有六个包子,他俩分着吃了三个,剩下的预备留着晚些时候饿了再吃。
待巳时左右,除了零星起得晚,不差钱,这会儿才上街溜达买吃食的,再没有什么生意,颜祺让霍凌守摊子,他去千针坊买东西。
霍凌虽说有些不放心,可属实也没有把有孕的夫郎拴在自己裤腰带上的道理。
他让小哥儿多拿了些钱,“看好什么绣线,一次买足了,省的过年前后再出来,年年那阵子都飘大雪,最厉害的一年埋过了膝盖,就是有牛车也出不了村。”
颜祺应下,装着钱走了,去千针坊的路他熟。
因想趁着过年在家歇息的那阵,和大嫂一起给还在肚子里的两个孩子多制些东西,颜祺很是舍得的补了八色绣线,黑白灰褐,红黄蓝绿,应有尽有,加上肖明明要的,一起结账。
——
在山下一连停了十日,眼看还有不到半月就是小年,霍凌不得不收拾东西,好趁年前再进一次山。
答应侯力的那份黑油子还没找到,山上菜窖里的菜也需往下运一趟,加上过去每年,他都会在过年前进山打猎,正月里给饭桌添菜,今年也不能例外。
过去他无论何时,都觉得山上比山下好,现今却是改了,何处有夫郎,何处才是更好的。
“我瞧着这几日不像是会下雪的,趁这时带着黄芽儿和大个儿走,还能赶在小年之前回来。要是提前找到黑油子,时间还能更早些。”
上山前两日,他就跟颜祺说了自己的打算。
“等我下来,年三十前还能做几日馅饼生意,之后就收摊歇息,出了十五再说。”
“大哥近来天天在家,我也不用留下陪大嫂了。”
颜祺自然而然道:“正好这次陪你一起进山。”
霍凌却愣了一下,旋即道:“我本想着自己去,山路岂是好走的,你现在可不能有磕碰。”
“我也不是第一天走山路。”
颜祺说出心里话,“我知月份大了上山更难,这次不去,下次再去,或许就是生了以后了。”
因为掰着指头算算的,从现在到开春,那时肚子肯定早就大了。
“上次下来时,想着还会再回去,好多地方我都没收拾好,要是撒手交给你,到时不知要成什么样子。”
霍凌一把将人抱住,低头用冒了胡茬的下巴蹭小哥儿的脸,故意道:“你就这么不放心我?我可还记得你说过,山上才是咱们的家,我总不会放任咱们的小家变成狗窝。”
颜祺被他蹭得发痒,忍不住笑,想要躲开,刚探出身子又被扯回来,过了好半天,才能喘匀了气说正经事。
“不是不放心你。”
小哥儿想了半天要怎么解释,最后道:“就是有些舍不得。”
他微微仰头,问霍凌:“以前婆母怀你们的时候,一直在山上么?”
霍凌颔首道:“嗯,那时候他们常居山中,很少下来,当初山上也不止我们一家人,临盆的时候,是另外两家的妇人和夫郎过来帮忙的。”
颜祺知道这件事,在山里行走时,霍凌还领他去看过那两家昔日住所的遗迹。
因为年久失修,野兽横行,早就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霍凌试着猜了猜颜祺真正想说的是什么,他垂眸认真道:“在山下肯定比山上方便,今时不同往日,明年开春后到雪季前,我会想办法多下山陪你。”
他不能说待在山下不走的话,家里还需要银钱吃饭,往远了说,他们还缺钱盖房。
“我知道。”
颜祺无意识地摸着霍凌的胡茬,思索半晌道:“等孩子出生,长大一些,不是只能抱在怀里的奶娃娃了,咱们就能带着他上山,还过回以前的日子。”
至于孩子长大后想如何,交给他们自己决定。
“嗯,春夏秋三季进山,从拾鹿角开始,到林蛙下山收尾,雪季做吃食生意,时不时进山碰碰运气。孩子长大了,我就教他认野菜、辨蘑菇、挖棒槌……”
霍凌历数一遍,感慨道:“其实想想,一年到头就是这么几件事罢了。”
山神在上,护佑着每一个心怀敬畏的赶山客,教你四时皆有所得。
日子简单,却充实。
第89章 冰溜子 山上积雪尺厚,霍凌上山的第一……
山上积雪尺厚, 霍凌上山的第一件事就是卖力扫雪。
颜祺则进屋烧水热饭,三只狗在前院后院绕着疯跑两轮,然后开始在雪地里卖力打滚。
黑豆儿个子小, 比起大个儿和黄芽儿腿短一截, 两个大的在前面跑, 它在后面追,四条腿在积雪里刨不利索, 更像是往前拱着走,所过之处,留下一道雪沟子。
把积雪都堆到两侧和院角,他放下扫帚, 抬头看了看房顶,接着进屋搬梯子。
扫除地上的积雪是为了方便人来往进出, 清理屋顶的积雪是为了防止厚雪把屋顶压塌。
这也是关外人家存下钱后,第一件事就是将稻草顶换成瓦屋顶的原因。
“我上去捅一捅积雪, 你一会儿别出门, 容易弄你一身。”
他上去前跟颜祺说一声,后者道:“我去给你扶梯子。”
“不用。”
霍凌道:“我爬梯子这么多年,也没摔过。”
这句话令他挨了小哥儿一眼轻瞪, “你等着,我去穿衣裳。”
霍凌乖乖等,等的时候举起木棍, 将屋檐下的冰溜子打掉了几个,以免融化后伤了人。
当中有的落地后磕在台阶上碎了, 有的完好无损地滚落雪中,狗见了新玩意,你争我抢地跑过来咬冰。
颜祺穿戴好后出来, 见着黑豆儿对着一截冰溜子乱叫,大个儿和黄芽儿叼着另一根的两头,还没等分出胜负,冰溜子就从中间“嘎嘣”一下碎掉了。
“它们舔冰,不会粘舌头?”
颜祺看了半晌,笑意愈深。
“会粘,但狗舌头更热,冰在它们嘴里很快就化了。”
屋檐上还有完整的冰溜子,他问颜祺,“你要不要玩儿,我给你打一个下来。”
颜祺下意识想说“不用”,话到嘴边又改口,抬头看向屋檐道:“我老家冬日里也会结冰,但没有这么结实的。”
这意思就是想要了,霍凌来了干劲,精挑细选,搞下来一根最大最粗最结实的,让颜祺隔着手套拿好。
颜祺举起来对着光看,微光流转间,冬日里并不热烈的阳光折射如花。
“真漂亮。”
他微微眯着眼道:“我要还是小孩子,肯定忍不住舔一口。”
霍凌笑道:“关外每个孩子,小时候都干过这事,等舌头拿不下来的时候才知道哭。”
“你和大哥也有过?”
“我不记得了,但大哥说我干过。”
颜祺翘起唇角。
玩了一会儿,他把手里的大冰棍送给狗子们,跟着霍凌去扶梯子。
霍凌很快爬上房顶,矮身前行,一下下把积雪打扫干净。
结束后,颜祺赶紧进屋看了一眼锅,好在因为想喝稀粥,水加得多,远未到熬干的时候。
两人脱下厚重的外衣,开始吃饭。
刚刚烧了一阵火,屋里已渐渐暖和起来。
为了下饭,霍凌去捞了个咸菜疙瘩切成丝。
山上的咸菜吃得慢,腌得久,实是有些咸过头了,两人夹起来从尖儿上开始咬,但凡多吃一点都觉得齁得慌,一根就能下半碗饭。
暖呼呼的小米粥下肚,舒坦极了,就是吃完了犯困,霍凌接过刷锅洗碗的活计,让颜祺去炕上躺一躺。
人吃完了,狗还没吃。
三个贪玩的狗东西,把冰溜子和成堆的积雪祸害完了才想起进屋。
霍凌给它们烀一锅苞米,拿出来放凉时教育道:“吃完这顿,就给我进山打野食去,养得一身冬膘,赶紧活动活动。”
大个儿对着门叫两下,仿佛已经等不及了。
虽然爱吃肉,给苞米一样吃得半点不剩。
等它们风卷残云地吃完,霍凌把苞米棒全数塞进灶膛里生火。
火苗蹦跳,顺着烟道将热意传进屋内火炕中,把灶屋拾掇干净,霍凌也轻手轻脚地进了屋。
小哥儿裹着被子,已经背对着门的方向睡着了。
他想了一圈,不出门进山,在家里也没什么事做,索性也一并上炕,躺在了颜祺身边,浅浅打个盹。
——
“嗖”地一声,石子破空而去,霍凌上前捡起倒在地上的榛鸡,三两下捆了爪子后丢进口袋。
今天出门,他把黄芽儿留在家里陪颜祺,带出门的只有大个儿父子两个。
这是大个儿第一次和黑豆儿进山,没有了黄芽儿分忧,它被亲儿子缠得心烦,几次回头呲牙低吼,依旧没用。
黑豆儿大概是只天生厚脸皮的狗,被吼后仅仅能安静一小会儿,跑出几步后就好似把刚刚的警告忘了,继续朝大个儿的身上扑,或是在后面追着咬尾巴。
在任何兽群里,幼崽都是能得到优待的,黑豆儿一心想跟大狗玩耍,在它眼里还没有那是头狗的意识,当然,更不会意识到那是它亲爹。
相应的,大狗也会让一让小狗,生气归生气,起码不会真的攻击。
面对一大一小两只狗,霍凌承认自己还是更偏心大个儿一点。
走了半个多时辰,打了两只榛鸡,当遇见第一只野兔时,他特意让准头偏了偏,石子擦着兔子腿掠过,还能跑,只是跑得慢了些。
“黑豆儿,追!”
他给黑豆儿下了命令,又示意大个儿留在原地。
黑豆儿一跃而起去追捕野兔,大个儿也没有放松下来,它紧盯着黑豆儿的行动,看样子做好了随时冲出去的准备。
没过多久,黑豆儿首战告捷,叼着半死不活的野兔颠颠往回跑,到霍凌面前后松嘴丢下,坐在旁边摇尾等赏。
这一套流程是曾教过它的,只是最开始用树枝、木棍乃至石头,后来换成死了的猎物。
霍凌伸手进兜摸了摸,掰了块自己吃的肉干喂它,随后拎起野兔看了看,发现黑豆儿一口咬在兔子的肚子上,血流得很快,估计不等到家就会死。
不过不管怎么说,已经有点猎狗该有的样子了。
在风雪里走得久了,眼睛泛酸,喉咙也干。
霍凌含一口烈酒入喉,驱散些许寒意后继续向前,期间切下三块松树黄,以及两块食指那么长的松明。
松明的油脂松香,哪怕是已经被冻麻木的鼻子也可以清楚闻到。
别看东西小,摆在摊子上,无论何时都有人要。
他放进怀中,贴身收好。
两个多时辰后霍凌收工返程,带回的山货倒了一地,猎物中有用弹弓打的,也有回来路上大个儿带着黑豆儿抓的。
颜祺看后道:“还是没找到黑油子?”
霍凌轻叹口气,“不太好找,不过总能找到。”
在广袤大山里,黑油子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
他想着还有哪片山头今年没去过,明天再带着狗去走一走。
晚上将榛鸡做汤下手擀面,野兔烤了吃肉。
飞龙制汤鲜美,烤着吃可惜,今天打的兔子个头不小,肉却没那么嫩,反倒适合烤焦些慢慢啃。
吃到后半程,两人手里还各拿着一根兔腿。
黄芽儿没出门,但也沾光吃了肉,喝了汤,现在正在饭碗前舔嘴。
大个儿最讲究,吃完肉要找地方擦嘴,这会儿正对着一张铺在墙角,给它们睡的旧草席子使劲,把嘴筒子放在上面来回地蹭。
兔腿上的肉吃完了,骨头放在一起给狗磨牙,颜祺把空饭碗摞起,看到大个儿的动作后道:“我白日里收拾衣箱,有两条被单子旧了,日后你自己上山住,肯定也用不上,不如带下去,看看能缝点什么东西。”
“不能做衣裳?”
颜祺摇头,“本就洗得单薄了,摸着倒是软和,做成衣裳不耐穿,打袼褙又有点浪费。”
霍凌顿了顿道:“要么……留着裁成尿片子?我记得英子小时候用的尿片,就是用家里的旧布单子做的,因着不够用,大嫂还去她娘家淘换过,说是越旧越好,只要干净,当然也不会不干净,用之前都用开水烫过呢。”
“我怎没想到这个。”
颜祺一下直起身,“可不得多准备,咱们一时用不上,给大嫂先用上也好。”
他对自己有些不满意,又重复一遍道:“我怎么就没想到?”
“哪能怪你,我知道这个,是因为见过大哥大嫂养英子,那阵子家里人仰马翻的,我也没少帮着洗尿布,家里扯着一排绳子,从这头挂到那头,实在是想忘都难,所以一下就想起来了。”
但这个事成了由头,令颜祺钻了牛角尖。
当晚他许久没睡着,反复想着生养一个孩子需要准备什么,总怕自己当不好小爹。
“村里小哥儿的孩子都怎么吃奶,有卖羊奶的么?”
他躺在枕头上问霍凌,“我没记错的话,村里没有养羊的?”
“是没有,但外村有,村里谁家哥儿生了孩子,都是日日出村去买羊奶的,也有家里富裕些的,买母羊拴在家里挤奶,等孩子断了奶,羊还能宰了吃肉。”
他宽慰小哥儿,把手搭上怀中人的肚子道:“这些事你通通不必挂心,一概有我,你只管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这几个字戳进颜祺的心里,他突然又有些害怕了,都说生孩子是鬼门关,有人过得去,有人过不去,哪怕过去的人更多,也讲不好谁会是倒霉的那个。
想着想着,鼻尖一酸。
情绪涌动地厉害,根本不讲道理,在他反应过来之前眼泪就流出来。
霍凌慌了神,他一边下炕找帕子给小哥儿擦眼泪,一边快速回忆刚刚哪句话说错了。
帕子按到眼睛上,颜祺低下头,被问及为什么哭,他怕霍凌也跟着胡思乱想,没有说实话,而是道:“……就是突然想到我娘了。”
“哭也不是坏事,憋着才不好。”
霍凌不知该怎么安慰,两人就这么静静地抱在一起,直到颜祺的呼吸渐渐平稳,他低头看去,才发现小哥儿脸带泪痕,就这么睡着了。
第90章 山林游 好酒之人喜说“一醉解千愁”,……
好酒之人喜说“一醉解千愁”, 换作不喝酒的,便是“一睡解千愁”了。
原本霍凌以为,一觉醒来颜祺就该忘了睡前的伤心事, 没成想瞧着人还是闷闷不乐的, 打不起精神。
他故意逗着黑豆儿在颜祺面前转悠, 小哥儿看见了也只是轻抬了抬唇角,把黑豆儿抱在膝上摸了两把。
大个儿和黄芽儿像是也感受到了他的情绪低落, 一左一右地趴下,两个大脑袋把颜祺夹在其中。
“你们仨这是做什么,不进山去撒欢了?”
颜祺摸完这个摸那个,心头压着的那层郁色似乎淡了些, 但并未完全褪去。
他从不是多愁善感的性子,逃难路上见过的生死太多, 本该早不把这些事放在心上。
或许是现在的日子太好太顺了,人陷在其中, 习惯了安逸, 反而变得胆小。
霍凌拿来给狗梳毛的梳子,递给小哥儿,后者接过去, 没多久就把大个儿梳得侧身躺平,眯着眼享受。
雪季里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不用专门洗狗, 狗贪玩时在雪地里打滚,与在雪地里用雪粒子搓皮草是一个道理, 加上天冷,凑近都闻不到狗味了,只有那股关外寒冬特有的冷飕飕的寒气。
相较夏日, 冬天狗子掉的毛少一些,但不是没有。
颜祺默默把从梳子上扯下的浮毛团成球,黑豆儿动着鼻子来嗅,接着张嘴就要咬。
“这个可不能吃!”
颜祺赶紧把毛球塞到霍凌手里,这时忽而听到眼前人说:“今天我带你一起进山吧,不走远,就在附近转转,就当去散散心。”
颜祺停下手上动作,“你不去新山头找黑油子了?年前总要给侯大哥送去的。”
“不差这半天一天的,我既答应了他,就肯定能办到。”
霍凌一脸可靠模样。
颜祺没问霍凌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对方是自己的枕边人,大约是注意到了自己的不寻常。
抬手揉了揉脸,他想尽可能显得自然一些,盼着霍凌不要多问。
霍凌还真就没有多说一句话,只是如寻常一般收拾出门要带的东西,把弹弓、匕首等一应零碎装好后,两人并肩出门,姿态仿佛踏青出游。
“冷不冷?”
他回头问小哥儿,颜祺在毛茸茸的帽子里摇头。
“我这里有手炉呢,不冷。”
说罢他将手笼子往前递了递,小巧的手炉就塞在里面,炭放得不多,温度正好,不会烫手。
“咱们往哪里去,去做什么?”
“去水边看看。”
霍凌怕颜祺摔倒,全程用手扶着他的胳膊,他比颜祺长得高,这动作做久了并不舒服,可是丝毫没有怨言。
颜祺出了院子,呼吸着清冽的山风,他心情畅快了不少。
白龙山广阔无边,人在其中渺小如蚂蚁,那丁点芝麻大的烦恼丢进这里,就像是一粒小石子落入在冰面下奔腾不停的大河。
山溪是活水,水浅清澈,数九寒天中也不会上冻,是雪季山中少数还存有生机的地方。
霍凌找了个平坦的石头,扶着颜祺坐下,自己则掏出一个两只巴掌大的渔网,蹲在水边捞鱼。
三只狗围在两人周边,并不走远,小心踩着卵石低头喝水。
“现在这时候,水里还有什么鱼?”
颜祺好奇地盯着霍凌的动作,开口问道。
“基本都是柳根子,白条鱼怕冷,都游到深水里去了,要是运气好,还能看见蝲蛄。”
即使是柳根子,也不如天暖和时常见,他连下两网,捞上来的都是指头长的小杂鱼。
这些杂鱼没有像样的名字,却足够顽强。
霍凌将小鱼放进桶里,交给颜祺让他看着解闷儿。
颜祺没说这都是哄小孩子的把戏,此时此刻,他觉得看霍凌钓鱼和小鱼游泳也挺有意思。
“拿回去也做不成菜,走的时候放了吧。”
颜祺把手指伸进水里,感受着小鱼擦指而过时滑溜溜的触感,黑豆儿出于好奇,硬是把脑袋挤进他的咯吱窝,强行从那里探出半个身子。
它扒着桶沿,两条后腿紧紧蹬着地面,又因为还差一点距离,它踩着颜祺的大腿往上爬。
“你把我衣裳都踩脏了。”
颜祺扯它耳朵,把它赶去一边,又将水桶放在平地上,左右用石头抵住,以免倾倒。
这么一来,黑豆儿又觉得不稀罕了,看了两眼就转身跑掉。
霍凌余光注意到颜祺在往这边走,他挪出一个空位,让给夫郎。
“你也试试。”
他把渔网交给颜祺,“别再往前走就行,这里不会滑倒。”
颜祺捞鱼时他就在旁边全神贯注地盯着人,还要提防狂奔的狗撞到颜祺。
等捞了七八条不够塞牙缝的小鱼后,两人连水一起把鱼放生,霍凌放下渔网,开始陪颜祺捡水边的石头。
虽然不知道拿回去干什么,但是有个事做就是好的。
仔细观察,能发现山里有不少好看石头,除了最常见的灰白石头,还有黑色的、红色的,乃至泛白、泛蓝微微透光的。
水底亦有浑圆的卵石,一些表面粗糙,一些已经被水流打磨地光亮。
水里的由霍凌用树枝拨出来,颜祺挑出漂亮的,把剩下的挨个丢回去。
一串“扑通”过后,他眉眼间终于有了轻松的笑意。
他突发奇想地跟霍凌说道:“等天暖和,咱们在家里种一缸睡莲,到时候把这些石头放进去,还能在里面养鱼。”
“你是说大杨家里种的那个?”
霍凌短暂回忆,想起来后答应道:“开春以后,我去找杨叔讨种子,白的紫的都要,先在山下家里开一口缸种下,要是种成了,再分两株,带到山上。”
杨家的睡莲种子是几年前杨庆生他爹从镇上买到的,后来越种越多,也曾说要送给霍凌,但霍凌自问没耐心伺候花草。
“我当初问杨叔,这个是不是下面长莲藕的那种莲花,他说不是,我就不要了。”
霍凌挠了挠脸,“要是那时候答应,家里怕是也有好几缸了。”
把石头收好,吹口哨唤回跑去山坡上撵兔子的狗,颜祺站起身,缓缓伸了个懒腰。
他问霍凌,“回去吗?”
霍凌看了他一眼,问道:“你想不想回?”
颜祺沉默片刻,诚实摇头。
霍凌笑道:“那就不回。”
他打量一圈山林,决定道:“我带你去看点有意思的东西。”
已经在山里待了大半年,颜祺想不到还能有什么没见过且有意思的东西。
走出半里地后他看向眼前的树洞,身边是一本正经学鸟叫的霍凌——好吧,还真有。
只见霍凌压着音调,从嗓子里挤出来一道道不怎么好听的乌鸦叫,没过多久,天空中真的飞来一只浑身斑点的褐色大鸟,等它就近落在树梢上,左顾右盼寻找刚刚叫个没完的“同类”,霍凌牵着颜祺的手悄声后退,同时在原地留下一枚半路见到的松果。
除了被颜祺抱在怀里的黑豆儿,大个儿和黄芽儿学着主人的样子,狗狗祟祟,缩在树后。
松果引着大鸟落地,霍凌比着“快看”的口型,颜祺从树干后撇出半边脑袋,视线向下,看见大鸟用爪子踩着松果,动作熟练地掏起松子。
掏得差不多后,颜祺亲眼看见大鸟叼起一枚松子,卡在树干缝隙里磕开后吃掉,这下他总算知道先前见过的松子壳到底是什么鸟留下的。
松子一顿吃不完,这只鸟仿佛不知疲惫,随后一遍遍地飞起,把剩下的松子藏进了树洞,而后振翅飞走。
颜祺赶紧又去树洞前看了一眼,找了根树枝从里往外掏,里面有松子、榛子、核桃,还有一些认不出的果实与种子,此外还有鸟的羽毛。
“我以为这是松鼠存粮的地方,原来鸟也会存粮?”
“只有刚才那种乌鸦会。”
霍凌毫不客气,拿起本在树洞里的核桃,直接用手捏开,把果仁分给颜祺吃。
“松鼠和乌鸦最识货,它们存的果子绝对没有坏的。”
他道:“以前我和大哥冬天闲着没事,经常在林子里掏树洞玩儿,乌鸦叫也是那时候学会的。”
颜祺失笑,和霍凌一起偷吃掉鸟兽的冬粮,心满意足地走了。
出门一趟,捞鱼捡石头看乌鸦,到后来,颜祺连手笼子和手炉都收进了背篓里,开始和霍凌一起掰树根附近的老牛肝,用匕首往下撬松树黄。
榛鸡在雪地上留下一串细小的脚印,他们循着痕迹设好陷阱,在里面丢松子当诱饵,趁榛鸡进去时,霍凌猛地扯绳,降下的簸箕把榛鸡扣在其中。
“过年有的吃了,下雪后这东西猎起来容易许多,毛色显眼,撒点吃食就过来。”
颜祺揪下一根鸡毛逗狗,点点头。
“说起来,忙年要做的事不少,下山以后怕是不得闲。”
“无非是买年货,备吃食,年节里好待客。”
霍凌道:“交给我和大哥,你和大嫂只管带着英子吃吃喝喝。咱家人少,亲戚也少,忙不到哪里去。”
出门前本还说就在院子附近转转,实则还是走远了,他们拎着榛鸡开始走回头路,在几棵树围成的平地上看见几个凹下去的雪坑,旁边还有新鲜的狍子蹄印。
“是狍子窝?”
先前颜祺在山里见过好几次狍子窝了,它们睡觉的时候喜欢找个地方,贴着树根浅浅刨坑卧进去。
现在山林地面覆了一层雪,照刨不误,且因卧久了雪会融化,看起来更明显。
“是,这一群有好几只。”
霍凌低头分辨着雪坑的大小,跟颜祺比划道:“里面还有没长大的小狍子,是今年新下的崽子。”
他掏出匕首在附近的树干上刻了个记号,颜祺看过来时解释道:“这地方背风,暖和,附近林密,离水也不算远,狍子选定类似的地方筑窝,离开填饱肚子后还会回来。”
霍凌兴致十足地说道:“今年还没猎到过狍子,我记下这处,明日带着东西来在附近下套试试,要是成了,不仅有肉吃,还有皮子用。”【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