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三更,月上中天,城外一处隐蔽的庄子中,竹生披着披风,由下人因着,脚步匆匆跨进院中。
“被押在大理寺?”祝观瑜眉头蹙起,拈着茶盏的玉白手指停在半空。
墨雨帮他把茶盏搁在桌上:“大公子,夜深了,别喝茶了,昨晚您就担心得后半夜都没睡觉,喝这么多茶待会儿又得翻来覆去睡不着。”
祝观瑜摆摆手叫他别打岔,细细思索:“大理寺都是陛下的人,把秦骁押在那儿,对大皇子的好处……想来只有暂时牵制住秦骁的行动罢了。”
牵制住秦骁,侯府众人群龙无首,李阁老手里又没有足够的人手可用,而大皇子手里还有金翊卫,显然大皇子搜捕十六殿下的速度就会快许多。
但是大皇子又宣布找到了遗诏,明日公布遗诏内容。
虽然祝观瑜没同祝恒信打过几次交道,但这个瞬息万变的紧要关头,不管是谁坐在祝恒信那个位置上,定是无比焦灼、煎熬难耐,要是真找到了遗诏,他能忍到明日再公布?
还提前把遗诏的消息放了出来,那这一晚上不知道会有多少变故!
——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祝恒信故意放出消息,用遗诏来引十六殿下上钩。
也就是说,他到现在还没能找到十六殿下。
祝观瑜心中哂笑一声。
真没用。逼宫可是背水一战,早该做好万全准备,他居然让十六殿下从宫中逃了出来,而且一天一夜过去了,都还没能把十六殿下找出来。
就这点儿本事,还想着登基当皇帝。
他摇摇头:“十六殿下不会上当的,想要他现身,要么是遗诏和传国玉玺同时出现,要么是秦骁掌控城防保证他的绝对安全。”
说到这里,他忽而一顿。
来给他送信的竹生立刻察觉不对,忙问:“怎么了大公子?还有什么不妥?”
祝观瑜皱起眉:“大皇子应当有后手,如果十六殿下不上当,那他就要动小郡王,而小郡王父母不在京中,他要留后手,只能找叔叔秦司正……不,无论找谁,在明天早上之前能把他从宫中救出来的办法,唯有硬闯。”
硬闯就要兵力,兵力就要秦骁这个世子爷出面,而秦骁现在被押在大理寺无法行动,大皇子会增加人手把他看紧了……
不对!
他腾的一下站起身,把竹生和墨雨都吓了一跳:“怎么了大公子?”
“还有金家!”祝观瑜背后蓦然出了一身冷汗,“他们破釜沉舟把一切都赌在了逼宫一战上,怎么可能甘心就此黯然收场!”
靖远侯世子身死,边疆战事剧变,新帝无论是祝恒信还是祝恒远,在外敌压力之下,都只能再次依靠金家,这就是金家想要的!
原本他们打算控制新帝让皇后垂帘听政,可祝恒信临阵反戈,脱出掌控,但金家依然有后手!就是要在这一次混乱中取秦骁的命!
四更,夜空中乌云渐渐聚拢,遮蔽了月色,夜空下一片晦暗,四下都看不清楚。
啪——
一声清脆的瓷碎声响,祝恒信将茶盏狠狠摔在地上,拍案而起:“金玉林,你敢!”
坐在他对面的乃是他的亲舅舅,去年在军火走私案中被贬下台的前任兵部尚书金玉林,他慢条斯理喝着茶:“殿下何必动怒?殿下不是一直嫉恨秦骁抢了您的心上人么?做舅舅的帮不上什么大忙,这一回让他死得尸骨无存,还是做得到的。”
祝恒信仿佛直到这一刻才看清楚了金家的真面目,难以置信地指着他:“你们早就打算好了,如果我不按照你们的计划走,你们就要把我逼上绝路!你有没有想过秦骁死了,边疆刚刚缓和的战事又起波澜,万一靖远侯不干了,金人挥师南下怎么办?!”
金玉林望着他,那眼神意味深长:“殿下,要做一个好皇帝,您得先了解您的臣子。”
“您不了解靖远侯。”他道,“就像您不了解我一样。”
祝恒信胸口剧烈起伏,盯着他,半晌,冷笑了一声。
“我的确不了解你,我的亲舅舅。”他一字一句道,“但我只要能杀你就够了!”
话音一落,他猛一挥手:“拿下!”
四下的金翊卫一拥而上,潮水般朝金玉林扑去!
就在这时,外头一声哨响,随即一道破空之声,直冲祝恒信而来!
“保护殿下!”金翊卫首领连忙大喝一声。
众金翊卫立刻调转方向,拥到祝恒信跟前,而殿外则呼啦啦涌入了不少黑衣打扮的武者,乃是金家豢养的私兵。
“金玉林!谁给你的胆子豢养私兵?!”祝恒信心头咯噔一下,他明明已叫严斌清洗了御林军,那这些私兵是被谁放进来的?!难道御林军中还有金家安插的人手?!
金玉林这才慢条斯理起身,掸了掸衣摆:“殿下,我们金家一力支持你逼宫谋反,你却过河拆桥,我们不得不拿出自保手段,作为过河拆桥的人,你又有什么资格指责我们?”
祝恒信简直被他的歪理气疯了:“皇权天命所归,这是君臣之纲!”
金玉林嗤笑一声:“君臣?我们金家从前朝起就是京城赫赫有名的世家,那时候祝家不过是籍籍无名的小家族,一朝揭竿而起,就成了皇家,这就是君臣之纲?那我今日揭竿而起,皇帝是不是也该轮到我做?”
“金大人慎言。”严斌带着整肃的御林军跨进大殿,“你不会以为凭这么些私兵,就能把昨晚的事儿重演一遍罢?”
金玉林看了看外头的夜空,乌云密布,偶尔露出一丝月光,月亮已经开始西沉了。
他收回目光:“那严大统领就看看,我有没有这个本事!”
话音刚落,他身后的黑衣私兵齐唰唰扑了上来!
“保护殿下!”严斌立刻道,“先把殿下送出去!”
祝恒信被御林军和金翊卫严密护卫着,在一片兵刀相接的喊杀声中冲出了大殿,刚穿过游廊,远远就见一道人影闪了过去。
锦衣华服,少年身形,是小郡王!
祝恒信立刻高声叫他:“知淮!大半夜的你去哪儿?”
祝知淮身形一顿,而后拔腿就跑!
祝恒信当即骂了一句,带着金翊卫就往上追:“站住!”
他越是喊,祝知淮越是跑得飞快,祝恒信气不打一处来,抓过金翊卫手中的弓弩,一箭朝祝知淮小腿射去!
铮——
祝知淮耳边听到这道破空之声,脚步急转,险险一个旋身,避开了这支极其狠厉的弩箭。
下一刻,金翊卫追了上来,将他团团围住。
祝恒信微微喘息着,走到他跟前,冷笑一声:“知淮,跑什么?哥哥还能要了你的命不成?”
祝知淮睨他一眼:“不是要我的命,哥哥刚才怎么对着我放箭?”
“今夜宫里有动乱,怕你乱跑,被贼人误伤。”祝恒信不再同他废话,一手按在了腰间长刀的刀柄上,将刀拔出一寸,“跟哥哥回去,明早还要宣布遗诏呢。”
祝知淮瞥了一眼他手底下按着的雪亮的刀:“要是我不回去呢?”
“那就别怪哥哥不客气了!”祝恒信唰的一声抽出长刀,就要将刀横在他脖子跟前。
就在这刹那间,一箭破空而来,箭尖直指祝恒信的长刀刀背,力道之大,将祝恒信的刀背狠狠一撞,差点儿把刀撞脱手去。
“谁?!”金翊卫首领大喝一声,下一刻,暗夜中一道清亮风流的声音回答了他。
“兵马司秦故,见过大皇子。”
这道声音由远及近,很快,一道高大俊逸的身形出现在众人视线中,如玉如月,俊采星驰,正是靖远侯老侯爷最不成器、最玩世不恭的三公子,现任侯爷的亲弟弟,秦故。
小郡王见了他,立刻叫了一声:“舅舅。”
秦故笑眯眯道:“小郡王在宫中玩得可还开心?”
祝恒信冷声道:“秦司正,无诏带兵入宫,谁给你的胆子?”
秦故微微一笑:“陛下给我的胆子。”
祝恒信一顿,随即面色大变!
“你、你,居然是你!父皇居然把遗诏交给了你!”祝恒信恨声道,“把他给我拿下!”
话音未落,秦故一把将祝知淮拉过来:“跑!”
祝知淮:“?”
侯府一众家将侍从一拥而上为他们断后,祝知淮这才反应过来掉头就跑,一行人被金翊卫追得东奔西蹿好不狼狈,祝知淮压低声音崩溃道:“你没带遗诏吗舅舅?!”
“带了遗诏也没用!秦骁一个大活人在大理寺消失了!”秦故带着他在迷宫一样弯弯绕绕的游廊庭院中乱蹿,“没有他亲自出面,也没有小虎符,根本调不动城防军,我手里这么点人,哪敢把遗诏带在身上!”
就在他们冲到紫宸殿前的上朝必经大道上时,一道信号烟花直冲天际,划破了乌云密布的夜空。
“……这是什么?”祝知淮忍不住抬头一看。
“金家的信号烟花。难道他们还有后手?”秦故喃喃道。
这时,他们正前方遥遥能望见的宫门,缓缓打开了。
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往那边看去,连祝恒信都不敢置信地喃喃:“怎么可能……”
宫门每日只有固定的时间打开,每到傍晚宫门落锁,连皇帝想进出宫,都只能走西直门,而现在是四更天,宫门怎么会在这时候打开?!
“哈哈哈哈!”金玉林的声音在后响起,“你们跑不了了!我儿已经带着一万禁军包围了京城!”
宫门缓缓打开,一行人高马大的乾君打马进宫,拉着缰绳,姿态傲然,领头的赫然是金子荣,而他们每个人手里的长刀都鲜血滴答,乃是杀光了宫门守卫硬冲进来的!
先前还追着小郡王不放的金翊卫立刻护在了祝恒信周围:“保护殿下!”
金玉林嗤笑一声,玩味地咬着这两个字:“殿下。”
他嘲讽地感慨:“殿下啊殿下,要是你昨夜再果断一些,今夜怎么会落到如此境地。”
金子荣下了马,带着人走到近前:“父亲,大军已经兵临城下。”
金玉林微微一笑,看向被金翊卫护卫着的祝恒信,说出了刚刚祝恒信对他说出过的一模一样的话:“拿下!”
双方人马猛地朝对方扑去,迅速战成一团!
秦故趁双方混战,拉着祝知淮就跑,可还没跑出多远,一道雪亮的刀锋在晦暗的月色下闪过,秦故目光一凛,猛然抽刀迎击,当啷一声金玉嗡鸣,两刀相撞,力道之大,震得虎口生痛。
“秦司正,哪里走。”金子荣磨着后槽牙,“你们秦家人不是沙场征战,所向披靡么?今日还怕了我这绣花枕头不成?”
秦故瞥他一眼,笑了一声:“小伙子,就凭你?”
话音刚落,金子荣只觉得眼前一花,秦故一个侧身踢腿狠狠踢中他腋下,瞬间将他踹飞出去半丈远!
金子荣摔跌在地,整条胳膊都麻了,他破口大骂,抹了把嘴角的血丝,抬眼一看,秦故已经带着小郡王和侯府众家将往宫门跑去!
“给我追!一个都不能放过!”
宫门处早已被金家的人马牢牢守住,秦故跑到近前才发现这守门的人比想象中的多,而身后金子荣已经带着人逼近,他只得大喝一声:“冲门!”
侯府众人立刻排成阵型,朝狭窄的宫门发动全力一击!
如此狭窄的门洞,根本没有足够的施展空间,短兵相接的近身战,个个都杀得红了眼,侯府阵型一点一点往外推,可身后的金子荣已经带队围住了他们,前后夹击!
“你们跑不掉了。”金子荣粗喘着,握紧手中长刀,朝秦故狠狠劈去,秦故反身一击,两刀重重相撞!
就在这时,宫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还有隐隐的,震天的呼声。
“卯日三厢军驰援京城!”
“铲除奸佞!匡卫天子!”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所有人都为之一惊,连缠斗中的金家私兵和金翊卫都警惕地看向宫门。
宫门之外宽敞的御街上,铺天盖地的禁军汹涌而来,一道红色身影一骑当先,竟然是祝观瑜!
马蹄声伴着空中的闷雷,轰隆隆作响,整个大地都在震颤,宫门口厮杀的金家私兵纷纷色变,立刻四散奔逃,祝观瑜纵马冲入宫门,一甩马鞭缠住金子荣的脖子,金子荣猝不及防,被他生生拖倒在地,祝观瑜脸色冷得可怕,居高临下看着他:“秦骁在哪?”
金子荣哈哈大笑:“他死了!”
祝观瑜猛一抽马腹,踏浪嘶鸣一声往前冲去,金子荣被猛地拽着脖子拖进宫中!
“子荣!”金玉林失声道,“住手!”
祝观瑜骑着马在宫中奔驰,马鞭紧紧勒着金子荣的脖子,几乎眨眼间金子荣就满脸涨成了紫色,身后拖出了一条血路。
“我再问一遍,秦骁在哪?!”祝观瑜面色铁青,怒道,“他要是死了,我让你儿子比他死得惨一千倍一万倍!”
金玉林跌跌撞撞往下跑,就在这一瞬间,几近窒息的金子荣抓住马鞭蓄力猛地往下一拉!
祝观瑜被他拉下马来,一个翻身站稳,金子荣瞬间扯掉脖子上的马鞭,抽出匕首朝他扑来,雪亮的刀光眨眼就到眼前!
当啷——
斜里一道长刀劈来,一刀斩下了金子荣半条胳膊,鲜血四溅,祝观瑜被人拦腰一搂,熟悉的气味瞬间充盈鼻间。
“我在这儿。”秦骁低声说着,抱着他轻盈一个旋身,用自己背后的披风挡了那喷溅的鲜血,祝观瑜身上没挨上半点儿血迹。
“子荣!”金玉林跌跌撞撞跑来想要扶起断臂的儿子,可秦骁一挥长刀,雪亮的刀锋横在了跌坐在地的金子荣咽喉前,“金大人,你们两次逼宫,第一次毒害陛下,第二次谋害皇子,该当何罪?”
金玉林还没开口,地上狼狈的金子荣反而恶狠狠开了口:“你又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泼脏水?!”
“他有没有泼脏水,不由你们说了算。”十六皇子祝恒远的声音响起,“要不要问问这传国玉玺和遗诏,到底是谁说了算?!”
金玉林瞪大了眼睛,不远处的祝恒信则犹如见了鬼:“你!”
严斌几乎是喜极而泣:“十六殿下!您还活着!”
他立刻高声宣布:“陛下遗诏,传位于十六殿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城外的禁军,宫中的御林军,侯府家将侍卫,诸多宫人,声音震耳欲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祝恒远握紧了手中的遗诏。
这一刻,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深吸一口气,冷声道:“乱臣贼子,格杀勿论!”
第72章
五更天,浓密的乌云在京城上空聚集了一整晚,终于在闷雷声中噼里啪啦砸下了雨点。
倾盆大雨洗刷着宫墙之中的汉白玉石阶,将赤红的鲜血一阶一阶冲刷下来,金家私兵的尸体横七竖八、堆积如山,金玉林跌坐在地,看着眼前这兵败如山倒的惨烈景象。
他的长子金子荣就横尸在他面前不远处,尸体断了一条小臂,脖子几乎被整齐切断,就剩那么一丁点儿皮肤连着,面色已是死亡后的青灰,可依然双目圆睁,愤怒不甘的神情。
就在刚刚,金玉林眼睁睁看着他暴起反抗,意欲偷袭新帝,而后被秦骁抬手斩于刀下。
金玉林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心狠手辣,可亲眼看见儿子被一刀砍断脖子死在跟前,他还是一瞬间失去了理智,撕心裂肺地大吼:“子荣!!!”
而将他儿子一刀毙命的秦骁,眼睛都没眨一下——金玉林甚至能感觉到金家私兵和金家长子的命,在秦骁眼里没有任何贵贱之分,只要站在了皇权的对立面,那就是平等的乱臣贼子,平等地做他刀下的亡魂,管你是世家公子,还是草莽英雄。
他们派出去暗杀他的精锐,甚至没在他身上留下丝毫伤痕,而秦骁给他们的反击,是城防军、禁军,和带着遗诏和传国玉玺归来的新帝。
这就是镇国之府,这就是护卫皇权的无情之刃。
它冰冷镇静,无坚不摧,明察秋毫。
他们太小看它了,以为现在京中执掌它的只是个二十岁的年轻世子,不足为惧,只要靖远侯赶不回来,这次逼宫万无一失。
可是,哪怕靖远侯世子秦骁只是个二十岁的年轻人,可他骨子里流着靖远侯府的血,他继承了他祖父、他父亲的忠诚勇敢、足智多谋,而靖远侯府代代凝结的智慧和精神,又岂止影响了秦骁一人?
秦骁的确有逆转局势的本事和临危不乱的镇定,可光靠他一个人是无力回天的,看看他身后,他还有胆大心细的叔父秦故,年少聪慧的表弟小郡王,不顾一切赶来救他的妻子祝观瑜,还有忠心耿耿的家将季青、谢征和无数在外奔波的侍从亲兵。
正因他们如此凝聚齐心,又从不怀有私念,所以他们得到陛下的信任,得到朝臣的信任,他们说得动阁老,说得动文武百官,所有人都站在他们那边。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
金家做了太久在京中高枕无忧的世家,以为掌控着兵部,就压镇国利器一头,可等到他真正站在这把无情之刃的面前,才发觉自己的确太不了解这把沙场百战死、功成万骨枯的利刃了。
金玉林在暴雨中一点一点爬过去,把年轻的儿子已然冰冷僵硬的头颅抱在怀中,这条年轻的、本该大有可为的生命,一刀就消散了,金家的光辉未来也随之消散了,留下他这半截身子入了土的老头,还有什么用?
他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心如死灰般喃喃:“子荣……我的儿……”
哒,哒,哒。
雨声中,一道稳而慢的脚步声停在他跟前。
金玉林缓慢地抬起头来,倾盆大雨淋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只能看见茫茫雨幕中祝恒远高高在上的,模糊的脸。
“舅舅。”祝恒远淡声道。
金玉林忽而觉得荒唐至极,荒唐得他不顾一切癫狂大笑起来:“舅舅?哈哈哈哈!舅舅……”
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恶狠狠道:“我根本就不是你舅舅!你一个宫女生下来的卑贱之子,也配叫我舅舅?!”
祝恒远并无反应:“我知道。而且父皇死前也知道了。”
“可父皇还是写下遗诏传位于我,而不是大哥。”
金玉林的猖狂大笑戛然而止。
他看到了不远处引颈自刎的祝恒信。
祝恒远垂眸看着他:“你认为世家出身就强人一等,那为何两百年前是祝家夺得这天下,而不是金家?”
“金子荣是金家本领最高强的年轻子弟,怎么在秦骁手底下一招丧命?”
“人没本事,家世再好又有何用。”祝恒远漫不经心道。
没本事。
没本事,哈哈。
这个宫女生的卑贱之子一朝得势,居然敢来嘲笑他没本事!
金玉林看着倒在血泊中的祝恒信,又看看怀中死不瞑目的儿子,又开始癫狂大笑,眼泪都笑了出来:“我不过棋差一招,输给了靖远侯府,你一个东躲西藏连面都不敢露的鼠辈,现在又凭什么来嘲讽我没本事?!”
祝恒远背着手,道:“就凭我赢了,而你们输了。”
成王败寇。
谁管这其中种种原因?最终的史书由胜利者书写。
金玉林霎时红了双眼,爬起身朝他冲来:“我杀了你!”
还未冲到近前,一道劲风闪过,雪亮的刀光晃了晃他的双眼,随即喉咙一热又一凉,喷涌而出的鲜血溅起老高。
金玉林的身躯轰然倒地,临死前看到的最后一幕,是秦骁的鹿皮长靴一步不停地越过他,仿佛只是顺手杀了个姓名不详之人。
“反贼已全部肃清。臣秦骁,恭迎陛下归位。”
暴雨一直下到晌午,巳时过了三刻,乌云终于散去,雨势转小,天光亮了起来。大街小巷,酒楼饭馆,食客茶客们议论纷纷。
“听说了吗?陛下的遗诏找到了,是传位给十六殿下。”
“不是昨天还在传,遗诏是让大皇子监国,没有定传位于谁么?”
“你这消息都多久了,我这可是今早刚打听到的。”
“十六殿下,先前好像没怎么出来走动过,也就是去年才冒的头,怎么就传位给他了呢?”
“反正不传给大皇子就行,大皇子掌权那阵子,街上金翊卫天天抓人,太可怕了。”
“那大皇子怎么办?他先被削去太子,这下又被弟弟彻底抢走了皇位,他不得气个半死?”
“听说是自刎了。”
“你这消息准不准?再怎么样他也是皇子,一辈子荣华富贵不成问题,自刎做什么?”
“谁知道呢?”
……
祝知淮在食客们叽叽喳喳的议论声中拎着袍摆款步上楼,小二满脸堆笑把他迎到雅间门口:“小郡王,苏公子早在里头等着您了。”
小厮为他推开门,屋里正中的八仙桌前一名清秀的少年坤君转过头来,一看见祝知淮,忙跳了起来:“知淮!还好你没事!”
他小跑过来,抓着祝知淮的袖摆把他上上下下看了好几遍,祝知淮则毫不在乎地摆摆手:“我没事,别大惊小怪。”
他走进屋里,苏铭南亦步亦趋跟着他:“怎么会没事,我听哥哥说昨夜宫里天翻地覆……对了,拿这个驱驱邪。”
他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把艾草,对着祝知淮上下拍打,祝知淮被那刺鼻的强烈气味熏得连打两个喷嚏:“行了行了,又不是坐牢刚出来!”
华音在旁笑眯眯道:“爷,苏公子也是关心您,您昨日被扣在宫里,苏公子吓坏了呢。”
祝知淮瞥了苏铭南一眼,这脑袋不灵光的家伙正眼巴巴地瞅着他,担忧又埋怨的模样。
明明苏家各个都是人精,苏铭南的亲哥哥苏铭诚更是长袖善舞,是苏家小辈中的佼佼者,怎么到了这个弟弟这里,就是一副蠢呆呆的模样。
脑袋不机灵,漂亮也不是那么漂亮,要不是从小一块儿长大,还有那么点儿亲戚关系,祝知淮都懒得带他一块儿玩。
“这么看我做什么。”祝知淮伸手把他的脸蛋儿揪了一把,“去,点菜,我饿了。”
“我早都点好了,一块儿就上菜。”苏铭南又拎出一个食盒,“这是我亲手做的柚子糕,比上次进步不少呢,你尝尝。”
他揭开食盒,祝知淮瞥了一眼,那精美的瓷盘里摆着歪歪扭扭每个都长得不一样的柚子糕,一看就叫人食欲全无。
苏铭南双眼亮晶晶的:“你尝一个。”
“……”祝知淮勉为其难挑了一个长相最正常的,一口下去。
呕。
“……好难吃。”他把刚咬下来的糕点吐了。
苏铭南备受打击,小脸一下子变白了,偏偏祝知淮毫无所觉,还拿起茶水漱口:“你就不是下厨的料,以后别做了。”
“……”苏铭南撇撇嘴,默默把食盒盖子合上了,祝知淮漱了口,道:“宫中已定,接下来就是国丧,登基大典,边疆还在和谈,不知战事会不会有变,有的忙活了。”
“……噢。”
“说起来,昨夜真是惊险,还好表哥把小虎符提前交给了表嫂,不然禁军围城,我们在城中纵有天大的本事,也逃不了。”
苏铭南这才提起一点精神:“昨夜是世子爷去宫中救你的?”
祝知淮摇摇头:“是舅舅。”
“咦,表舅舅不是一向不管这些的吗?”
“那他总不能看着我死在宫中罢。”
“不许胡说!”苏铭南在桌子下踢他一脚。
祝知淮哼了一声:“他可老大不情愿了,刚把我送出宫,看见舅母来接他,就马上把我一丢,哼哼唧唧说受了什么重伤,要在家休养十天半个月,管不了我了,让我自生自灭。”
“还是表哥好,说我在宫中受惊了,今晚去他那儿吃饭。”祝知淮说着,敲敲桌面,“晚上你去不去?”
“你们家里人吃饭,我去干什么。”苏铭南虽然想同他待在一块儿,但毕竟家世教养在这儿,晚上去别人家里吃饭,还是不请自来,实在不成体统。
祝知淮挑眉:“你必须去。我告诉你,我见着我表嫂了,那叫一个漂亮,你不是整天吹嘘你堂姐漂亮么?今晚叫你开开眼。”
第73章
“……好在我及时察觉,没有吃那下了迷药的金丝蜜玉卷,假装昏迷被他们扛出大理寺,倒省得我自己安排出逃了。”秦骁拿温水浸湿了帕子,仔细给祝观瑜擦干净双手,又取了抹手的油膏,翻过他白皙细嫩的手,就看见磨得通红破皮的掌心。
——祝观瑜虽然养得娇气,但毕竟从小习武,每日握着长刀和缰绳,指根处自然有一层薄茧,护着皮肉,若只是平常骑马和用刀,不会磨破,今日这破皮是因为他强行用马鞭拖行金子荣,要单手拽着那么高那么重的一个成年男子在马后拖行,得使极大的力气,马鞭又不是多光滑细腻的材质,这才把他的掌心磨破了。
秦骁心疼得直皱眉:“拿马鞭拖他做什么,那等乱臣贼子,一箭射死就是了。”
祝观瑜懒懒靠在软榻上,拥着薄被:“我不确定他是杀了你,还是把你藏起来了。”
他初到京城,对京中这些世家的行事风格还不了解,虽然推测金家一旦起事,应当会下死手,但又觉得金家好歹会顾全大局,会留秦骁性命以保边疆战事稳定。
秦骁低头给他的手掌心上着药,一边抹药一边笑起来:“这么担心我?”
“你还笑得出来。”祝观瑜真想抽他一巴掌,“要不是竹生及时出来送信,我又反应得快,赶紧跑去调兵,你现在都……”
他住了嘴,难以说下去,若今晚他没有及时调兵过来支援,那个可能发生的结果,他连想都不愿去想。
秦骁宽慰道:“这不是没事么?”
祝观瑜狠狠瞪他一眼:“只是差一点!”
看他这副不当回事的样子,祝观瑜恨得牙痒痒,但碍于双手都被他握着,掌心还痛着,就不抬手扇他巴掌了。
秦骁微微一笑:“这就是侯府的使命。”
祝观瑜一怔。
秦骁给他双手抹了油膏上了药,为他重新戴上红玛瑙戒指,这才把他的手轻轻搁在锦被的被面上:“祖父封侯那一战,是在边疆和金人打了三年之后的决战,祖母就在京城等了他三年,那三年中的每一个日夜,他都不知道祖父是能活到明天,还是已经死在今晚。”
祝观瑜的眉头微微蹙起。
“从那一战,到现在,已经过去三四十年了,祖父的职责落到了父亲身上,以后,会落到我身上。”秦骁坐在榻边,静静望着他,目光缱绻温柔,“大公子,在侯府就是这样,一代代人用命去拼,才有无尽的荣耀。”
“原先你从不用过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是我害得你担心。”秦骁轻轻捉住他的手指,“可我看见你担心,居然还这么高兴,我真是个卑鄙小人,是么?”
祝观瑜咬住了嘴唇,不知为何,鼻子竟然有些发酸。
“我……”他张开口,喉头居然有些发涩,“我原先在气头上说的那些话,失之偏颇。”
虽然秦骁先前瞒着他骗了他,不顾他的想法自作主张,后来更是动了私心与他成结,但秦骁也豁出性命救过他无数次,也真真切切地待他很好。
他可以说他年少轻狂、自以为是、行事莽撞,但他却骂他卑鄙无耻、龌龊自私,他明知道秦骁不是那样的人,他又何尝不是用这些伤人的话狠狠刺痛他的心来泄恨?
在爱里,他们都只是失去理智的普通人。
“没关系。”秦骁低声道,“卑鄙就卑鄙,卑鄙小人也爱你。”
祝观瑜轻轻吸了一下鼻子,手指微微蜷缩起来,秦骁凑近来哄他:“怎么还哭了?别哭,我的宝贝儿。”
话到最后,已经低哑得听不清楚,他凑得极近,鼻尖抵着祝观瑜的鼻尖,嘴唇轻轻吻住了祝观瑜嫣红的唇瓣。
祝观瑜微微一颤,这个吻轻柔得不可思议,带着珍重珍视,好像小心翼翼把他捧在掌心那样,他忍不住闭上眼睛,也轻轻吻了吻那覆着他的棱角分明的嘴唇。
得到他回应的秦骁一下子睁大了双眼,目光发亮:“大公子!”
祝观瑜没料到他突然停下来目光灼灼看向自己,迎着他亮晶晶的目光,登时面颊一阵发烫,一把将他推开了,翻个身背对着他。
秦骁嘿嘿一笑,整个人钻上榻来,从后连着被子把他一块儿抱住,高大的身子一瞬间将软榻挤得逼仄起来:“你刚刚亲我了,对不对?”
祝观瑜都要被他挤到角落去了,一脚往后踹在他小腿上,小声骂他:“下去,你把我挤得没地方躺了。”
秦骁抱着他,在他耳边说悄悄话:“软榻不宽敞,我抱你去床上躺一会儿?”
“大白天的,谁跟你去床上,放开我。”祝观瑜在他怀里轻轻挣了几下,挣不开,倒把本就宽松的衣裳挣乱了,露出一片雪白的锁骨,身后的秦骁呼吸忽然重了起来。
他宽大炽热的手掌隔着薄被扣住祝观瑜的腰,像在摩挲,又像在克制,祝观瑜同他好过那么多回,多少也察觉到他的蠢蠢欲动,立刻道:“下去!”
秦骁失落地长长叹了一口气,把脑袋埋在他肩头:“……好想你。”
他磨蹭了一会儿,还是依依不舍地下去了,祝观瑜依然背对着他躺着,听见他下榻之后的脚步声,似乎是去了侧间。
侧间是梳洗的地方,除了起床和入睡,平常谁去那儿?想也知道秦骁跑那里头要干什么。
祝观瑜脸有点儿红,伏在薄被中,胸口砰砰直跳,干脆把薄被一拉蒙住了头。
秦骁从侧间出来时,他的大公子已经在软榻上睡熟了,听墨雨说前天夜里大公子就一夜没睡,昨晚又带着人赶来支援,连着熬了两晚,这会儿松懈下来,自然容易犯困。
秦骁给他掖好被子,一看窗外,淅淅沥沥的小雨已经停了,日头放晴,正是午后的温暖时刻。
“别让大公子睡太久,免得晚上睡不着。”他走出屋去,吩咐墨云,“我要出门去,晚间有家宴,到时请大公子到花厅来。”
“是。”墨云应下,又瞅了他一眼,“世子爷连着两晚没睡觉了罢?不留在大公子屋里歇一会儿?”
秦骁一愣。
墨云和墨雨姐弟两个,乃是大公子的心腹,自打他惹了大公子伤心,这姐弟俩就一个赛一个的看他不顺眼,别说留他了,先前就连他在院门口想看大公子一眼,都要过来把他赶走。
“奇了,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他笑了笑,“墨管事怎么突然把我看顺眼了?”
“奴婢不敢。”墨云朝他福了福身,“先前奴婢只以为大公子心意已决,不可能再更改,可经此一事,才知道大公子心里待世子爷还是不一样的。”
要是主子们迟早得解开误会守得云开见月明,那她现在还在中间做恶人,等以后世子爷真正成了姑爷,在大公子跟前说得上话了,说不定就要另选婢女塞进院里来压她一头了。
大公子心里有他,秦骁快意极了,点点头:“不错,是个聪明人,比你弟弟强多了。”
又问:“大公子在东南时,平时都爱做些什么?这阵子他身子好了些,我带他出去走走。”
墨云道:“大公子喜欢跑马、打猎,常常呼朋引伴,在大公子府摆酒吃席,不过到了京城,没什么朋友,又受了伤,只得闷在家里了。”
秦骁顿了顿,点点头:“我知道了。”
祝观瑜一觉睡到傍晚,才被墨云轻声叫醒,扶起来穿衣梳发。
秦骁早已不在屋中,虽然连着两夜没合眼了,但他作为世子爷,这会儿外头还有不少事要忙,不到歇息的时候,想想做这个世子爷也真是够辛苦的。
祝观瑜一边胡思乱想,一边问:“今晚不是有家宴?几时去花厅?”
“方才夫人已经派人来传话,说小郡王带着友人已经到了,正在花厅说话,夫人说,要是您醒了,可以早些过去。”
祝观瑜点点头。
他换上居家常服,便带着人往花厅走,刚走近,就听里头清亮的少年声音。
“知淮非说他表嫂长得像天仙下凡,比我堂姐漂亮千倍万倍,让我这个没见过世面的来开开眼。”少年人的声音清脆又带着娇气,“我好歹在京中也见过大大小小不少美人了,还能是怎么样的天仙呀?”
另有一道声音争辩道:“我嫂嫂就是很漂亮,待会儿来了吓你一跳!”
这声音乃是秦骁的三弟秦骧,现下才十三岁,半大小子,最经不得逗。
几个小丫鬟听见,都笑了起来:“大公子,小郡王才见了您一面,就跟他朋友吹嘘起来了,三公子也维护您呢。”
祝观瑜摇摇头:“小孩子,就爱争这些长短。”
他抬步跨进院中,叽叽喳喳的少年人们纷纷转头看了过来,秦骁的二弟秦骏、三弟秦骧都在,表弟小郡王祝知淮也在,他旁边那位陌生的清秀少年,想来就是他带来的朋友了。
那孩子刚刚还嚷嚷着能是什么样的天仙,这会儿看见了他,就傻呆呆地张大了嘴巴,好半天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祝知淮像是嫌弃他丢人,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口水要流出来了。”
那少年居然真的呆呆地伸手抹了把嘴,没抹到口水,倒引得众人一阵善意的哄笑,他登时涨红了脸,局促起来。
这时,身后响起秦骁的声音:“这么热闹,笑什么呢?”
他跨进院中,见祝观瑜正走到一半,忙快走几步,揽住他的腰,低声道:“歇好了?”
祝知淮“啧”了一声,把脸别过去,还顺手捂住苏铭南的眼睛:“非礼勿视。”
苏铭南:“?”
第74章
十七八岁的少年人,正是懵懂青涩、悸动萌芽的时候,祝知淮越是来捂眼睛,苏铭南越是想看,把脸扭开挣脱他的手,正看见秦骁搂着祝观瑜走进来。
年轻乾君身形高大,英俊挺拔,低头笑着同媳妇儿说话,意气风发又温柔缱绻,而他搂着的坤君也是俊美不凡,风骨亭亭,哪怕只穿着宽松的居家衣裳,那长发半挽不经修饰的随意模样,也漂亮得不得了。
好般配。
苏铭南在心里想,也只有东南大公子这样谪仙般的美人,才配得上京城最出类拔萃的郎君。
不过,现下世子爷娶了亲,就不再是京城未婚坤君坤女们的首选了,而知淮明年就要满十八岁……
他偷偷去瞅祝知淮,看见那张熟悉的、英俊逼人的脸。
到时候知淮会有很多选择,他会选谁?除了自己,京中好像没有哪个公子小姐跟他走得近。
他、他会选我么?
一想到以后祝知淮也会像现在的秦骁待祝观瑜一样,笑着搂着自己,低头温柔地同自己说话,苏铭南登时满脸涨得通红。
“想什么呢?脸都红透了。”祝知淮转头看见苏铭南脸红到脖子根,偏偏他皮肤又白,脸一红尤为明显,跟条煮熟的虾似的,祝知淮不由好笑,“都说了非礼勿视,你还非要看,笨。”
苏铭南讷讷不作声,秦骁带着祝观瑜入座:“知淮,少说两句。你就这么一个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好友,把他骂跑了,你跟谁玩儿去?”
“他呀,骂不跑的。”祝知淮摇摇头,换了话题,道,“表哥,这回新帝登基,你可是首功,陛下有没有说要赏你些什么?”
秦骁挑眉看他:“你是关心你自个儿的赏赐罢。”
祝知淮嘻嘻一笑,凑近来道:“我会有什么赏赐?你听到风声没有?”
“陛下自有主张。”秦骁道,“不过我猜,他大概会给你一个封号。”
如今正值战时,国库吃紧,没法大行赏赐,但是从龙之功是必定要论功行赏的,不赏钱和土地,就赏些荣耀名号,毕竟祝知淮本来就是郡王,什么都不缺。
“封号?”祝知淮兴致缺缺,“在郡王面前加一两个字,还不是郡王?”
“那你还想要什么?”秦骁点了点他,“另一道遗诏写的可是传位给齐王殿下,若这回不是陛下命大,你就是太子了,陛下不计较这些,还肯给你赏赐,已是宽怀大度。”
祝知淮撇了撇嘴。
“好了,家里吃饭,说这些做什么。”祝观瑜在旁打断,吩咐下人去请赵新,又道,“今日庆祝此次风波平安度过,拿些酒罢。”
几个弟弟登时双眼放光。
他们年纪都小,平时家里管得严,根本没什么机会喝酒,但这个年纪又正是躁动不安渴望变得像大人一样厉害的时候,一听有酒,立刻嚷嚷起来:“我也要!我也要!”
佳肴珍馐摆满桌子,美酒抬上来,少年人们热热闹闹开了坛子,不要斯文的酒杯,叫下人换了酒碗来,学着义薄云天的绿林好汉,举起酒碗大喝一声:“干了!”
连赵新都被他们逗笑,抬起酒杯随了一个,秦骁则抬杯轻轻同祝观瑜一碰。
祝观瑜转头看向他,只看见他笑着的温柔的黑眼睛。
“大公子,开开心心,万事胜意。”
旁边是弟弟们吵吵闹闹的声音,祝观瑜已经很久没享受过这么热闹的家宴,忍不住也微笑起来:“平平安安,前程似锦。”
秦骁却道:“这个不是我爱听的。”
祝观瑜好笑道:“还不爱听。别蹬鼻子上脸。”
秦骁凑近些,在他耳边道:“我要夫妻恩爱,百年好合。”
祝观瑜心头一颤。
秦骁一笑,收回身子,仰头喝干了这杯酒。
祝观瑜抿了抿嘴,也喝下了这杯酒。
他们小定时没有正儿八经喝交杯酒,仿佛直到这一刻,才真正把这交杯酒喝下似的。
交杯酒……他们两个之间可真是每一步都走乱了,先做了夫妻,又反目闹翻,再不甘不愿试婚,现在才喝这交杯酒。
祝观瑜现在回想起来,心里倒没那么恨了,不知是释然,还是原谅,只是觉得秦骁在旁看着他时,那灼灼热切的目光,把他看得面颊微微发烫,心跳咚咚作响。
看什么看,这么看着,我就会愿意同你洞房?你想得美。
有人来敬酒,先是沉默少语的秦骏,而后是活泼开朗的秦骧,最后是祝知淮,拿着大酒碗,还非要他也换个大酒碗,然后不停和他干杯,很快就把他喝得晕晕乎乎。
祝观瑜的酒量不算很差,只是自打喝药以来,已经太久不碰酒了,今晚乍一破戒,有些受不住,没多久脑袋就开始变沉变重,他拿手支着下巴免得脑袋栽到桌上,可眼皮也开始往下掉,耳旁嗡嗡嗡的听不清是谁在说话。
“大公子……大公子?”似乎是秦骁在叫他,祝观瑜慢慢转动眼珠看过去,秦骁看着他笑,把他扶起来:“你喝醉了。”
怎么可能,才喝这么点儿。
身子一轻,好像靠在了熟悉的宽厚胸膛里,祝观瑜勉强抬起眼皮,看见廊下一盏又一盏越过去的灯笼,男人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难受么?叫你少喝点儿。”
我没喝多。
祝观瑜说,可发出声来,却是一声含糊不清的咕哝,他闭上眼睛,再睁开来,就到了自己床上。
秦骁伺候他漱口洗脸,自打祝观瑜受伤以来,这些起居小事,秦骁几乎从不假手他人,现在给他抹手油抹得比墨云还要好。
祝观瑜懒懒看着他,见他自己也去洗漱,洗完了便抱着被褥来到床边,打好地铺,再开始脱衣。
厚重的外衣除去,露出宽阔的肩背,高大劲瘦的躯体,麦色的皮肤,覆着薄薄的毫不夸张的流畅肌肉,是年轻男子那种清爽的英俊,又隐隐带着几分凶悍和野性。
祝观瑜切身体会过的,那些凶悍和野性。
他喉头上下动了动,伸出手来,指尖轻轻点在那劲瘦紧实的后腰上。
那流畅的腰线一顿。
片刻,他转过来了,祝观瑜的指尖顺着滑到了他身前分明的腹肌上。
祝观瑜目光迷离,指尖描绘着那流畅的线条,很快,这劲瘦有力的高大身躯倾身上前,覆在了他身上。
“……想要?”男人暗哑的声音,在他耳边低语,“快到情潮了?”
祝观瑜抬起眼来,面前是秦骁那张英俊逼人的脸,哪怕连着两晚没睡,有几分颓丧,可依然俊得不得了,是他一见钟情的模样,是他最爱的模样。
“……小定期间,不能圆房。”祝观瑜轻声说,“这是试婚的规矩。”
秦骁低头在他唇上一吻:“我可没当这是试婚,我给你的婚书,本就是正儿八经的明媒正娶。”
只是王府并不希望祝观瑜嫁到京城,只为了躲避那道试婚圣旨,秦骁那时也着急,怕祝观瑜真被指给了别人,只好同意把这门明媒正娶的婚事变成了试婚。
祝观瑜不说话,秦骁见他这两日似乎有所松动,便抱着他道:“大公子,新帝登基,也许会推翻先前的旨意,若是陛下放藩王质子回藩地,你……你还愿意留在京城么?”
祝观瑜沉默了。
喝醉了的脑袋昏昏沉沉,他没法思考太多。他应当坚定地说要回藩地的,他在犹豫什么?
这一回来京城本就是不情不愿,现在有机会回家,不是该立刻答应么?
……而且他也无法斩钉截铁地决定要留在京城。
侯府的荣耀与重担,和秦骁一辈子互相扶持……这些责任远远超过他曾经简单幻想的一生一世一双人,他还没有想好。
秦骁望着他,见他神情犹豫不定,便叹了一口气:“……怪我,你喝醉了,问你这些做什么。”
他扯脱衣裳,露出一身结实流畅的薄薄肌肉:“要么?是不是憋着不舒服,弄一回就好了。”
说着,伸手就来抱,祝观瑜微微一惊:“等等……”
秦骁已经钻进被窝里,一拉被子盖住了两人。
……
一觉睡到大天亮。
祝观瑜醒来时,宿醉的头痛几乎让他脑袋都要裂开,他在暖烘烘的被窝里翻了个身,勉强撑起眼皮,旁边已经没有人,留下一个被他抓皱了的软枕,被褥上还有躺过的压痕。
“……”头痛缓解少许,腰酸腿软的感觉就涌了上来,祝观瑜登时面颊发烫,把脸埋在了被褥里。
“大公子,您醒了。”墨雨的声音响起,“现在起身么?”
“起身。”一张嘴,声音都是哑的,祝观瑜闭了闭眼,不多时,墨雨带着下人来伺候他梳洗,他慢慢坐起身来,道:“烧水,我要沐浴。”
墨雨瞅着他:“要洗么?昨晚后半夜世子爷刚给您洗过。”
祝观瑜:“……”
……他为什么一点儿都不记得!
他轻咳一声:“那就不洗了。昨夜我喝的很多么?几时回来的?其他人怎么样?”
墨雨给他拧了帕子来擦脸:“昨夜搬来十几坛酒,全叫你们喝光了,这还不算多?尤其是小郡王,最后喝得都滑到桌子底下去了,您被他灌了不少。几位公子,还有小郡王,这会儿都没起身呢。”
擦完了脸,又来擦手,还接着说:“昨晚只有世子爷喝得少,是他把您抱回来的。”
说着,就冷笑一声:“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憋了一两个月,就等着昨晚吃个饱罢,阴险,狡诈,卑鄙,无耻至极!”
祝观瑜:“……”
第75章
秦骁脚步匆匆,穿过巍峨高耸的重重宫殿,进入交泰殿时,祝恒远刚刚同内阁众臣商议完国丧之事。
“如何?”祝恒远同他也不废话,径直问,“金家那边都料理好了?”
秦骁道:“按照陛下的吩咐,清查了直接参与此次逼宫的金家族人及其家眷,共一百五十六人,已全部打入天牢。其他人是否有暗中支持,还在调查审讯。”
祝恒远点点头。
照理金家干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是该满门抄斩、株连九族的,不过当前边疆战事始终未有定局,京中百官也被先前的金翊卫查案和大皇子逼宫搅得惶惶不安,祝恒远不打算让这乌云密布的京城再添一份阴影,更何况金家乃是百年世家,牵连的人和事都太多,连根拔起恐伤根基,只查处与逼宫有关之人,其他人等,轻的贬谪,重的流放,或令其子孙后代不得参加科举入朝为官,如此也就免得大行杀戮。
文武百官经历了先前的大起大落,现在见新帝的执政风格稳而不乱、仁政当先,都悄悄在心底松了一口气。
如今的大周,实在经不起折腾了。
两人又商量了边疆局势、各大藩王和京中世家的情况,正说着话,有宫人进来禀报:“陛下,娘娘已从行宫返回,按照陛下的吩咐,将娘娘接进了慈宁宫,陛下要去看看娘娘么?”
这话里的“娘娘”,便是祝恒远名义上的母亲金玉容,她是这场逼宫叛乱的主谋之一,也是唯一一个到现在还没身死、也没被打入天牢的主谋,宫人拿不准陛下的意思,也不敢乱叫,便只得含糊不清地称为“娘娘”。
祝恒远顿了顿。
秦骁道:“陛下既然已经把娘娘接回来,想必心里已经有了决断,何不亲自去看看娘娘,亲口告诉她您的决定?”
片刻,祝恒远摆摆手打发宫人们都下去,殿中只剩下君臣二人。
“说实话,我不知道怎么面对她。”祝恒远背着手,慢慢在这恢弘高耸的大殿中踱步,“若不是她把我从亲生母亲那里抱来,我不会度过一个衣食无忧、受人尊敬的童年,她养育我、教导我,可是她又不喜欢我,她的宠爱全部给了大哥,我只能捡大哥剩下的。”
“小时候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我努力想要得到她的疼爱和赞赏,直到十岁那年,我无意中从她和舅舅的谈话中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原来我不是她的亲生孩子,她的孩子在我出生的那一天死了,所以她从不给我过生日。”
“后来大哥也知道了我的身世,他本来把我视为皇位的有力竞争者,一直与我不太对付,自从知道这个秘密后,他便不再把我放在眼里了,但是他不甘心这么多年以来的仇视和针对都白白落空,为了报复,他杀了我的亲生母亲,当着我的面,笑着说,只是杀了个犯错的宫女。”
“而我只能装作不知道。”
“那是母后唯一一次惩罚大哥,罚他在殿前跪了一夜。那时我想,也许她也没有那么不喜欢我……我下定决心要夺取皇位,要杀了大哥为母报仇,但我没想过要把母后怎么样。”祝恒远的声音有些迷茫,“很多人进言,说她是主谋,她一定也参与了对我的追杀,可是我想,她也只是个身不由己的,可怜的女人罢了。”
他看向秦骁:“秦骁,我现在只是以朋友的身份和你说话,你觉得在这件事上,我是不是太过心慈手软?”
秦骁望着他,道:“人之常情。陛下会心软,说明陛下是个重感情的正常人。而且这是陛下的家事,臣以为,其他人等无权置喙。”
祝恒远微微一笑:“你说得对,这是朕的家事。”
他摆摆手让秦骁下去了,独自在殿中坐了许久,才起身朝外走去。
慈宁宫内一片冷寂,几名老宫人低眉顺目地收拾里外,其他宫人们则远远观望,不敢靠近。
“你们说,陛下会如何处置娘娘?”
“我听说其他人都被抓进大牢了,陛下怎么还把娘娘从行宫接到慈宁宫?这可是历朝太后娘娘住的地方。”
“娘娘毕竟是陛下的亲生母亲,谁能对生母下死手呢?”
“那可说不准,大皇子不就对生父下了死手?娘娘也参与其中,这一家子人都是心狠手辣的主儿。”
就在众人嘀嘀咕咕的时候,有太监高声通传:“陛下驾到——”
众人一惊,连忙跪下迎接,不多时,开道的小太监一路排到了慈宁宫门口,只是宫里的主人却不见出来迎接,只有几名老宫人哆哆嗦嗦跪在跟前。
太监还想再报,被祝恒远拦下,他拎起袍摆踏入殿中,越过几处屏风帘幕,在偏殿找到了坐在软榻前的先皇后,她穿着常服,未着金钗,也未施粉黛,岁月染白了她的鬓角,为她描上了皱纹,这么看上去只是个普通的中年妇人罢了。
祝恒远走到她跟前,拖来一张圆凳,坐在软榻边:“母后。”
金玉容缓缓抬起头来。
这个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如今已经长得这样高大英俊,甚至披上皇袍带上冠冕,成了这天下的主人了。
多么可笑,她费劲心思培养的大儿子是个不成器的废物,这个她连看都没有多看过一眼的抱来的便宜儿子,却成长得比谁都好。
罢了,罢了,一切都结束了,还想这些做什么?
她闭了闭眼:“我不是你的亲生母亲。”
出乎意料,祝恒远说:“儿臣知道。”
金玉容一愣。
“母后的亲生孩子,在儿臣降生的那个晚上就死了罢。”祝恒远道,“这么多年,母后看着儿臣的时候,是不是都在想,要是那个孩子活下来,该有多好?”
金玉容袖中的手攥紧了,半晌,她凄切一笑:“可他死了。”
她恨,她恨祝恒远,抢走了本该属于她的孩子的人生,她更恨陛下,害得她失去这个孩子,又在她失去之后才幡然悔悟,她还恨她自己,她恨自己为情所困、优柔寡断,在这后宫中白白蹉跎了一生!
说到底,都是她自找的。
“你很恨我罢?”金玉容苦笑一声,“这么多年,我没有正眼看过你,我用算命的说法把你困在宫中不许出行,不许你结交朋友,不给你相看妃子,我把一切都给了恒信,你应当很恨我罢?”
祝恒远摇摇头:“母后,儿臣知道,您有苦衷。”
金玉容的眼眶一下子红了。
她有苦衷。
人人都知道她有苦衷。
陛下、恒信、哥哥,谁不知道她有苦衷?可他们总是说,我也不容易呀,你放一放你的苦衷,来体谅体谅我罢。
她这一辈子,就是在这样的委曲求全、身不由己中度过的,在陛下、恒信、哥哥那里都没听到过的话,如今居然在这个抱养的儿子嘴里听到了。
金玉容终于流下泪来,一边哭,一边笑:“我这一辈子,简直太可笑了……哈哈哈哈……”
祝恒远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母后,您的一辈子,还只过去了一半,何必如此心如死灰?您在深闺之中、宫墙之后,度过了前半生,后半生难道不想游遍名山大川,亲眼看看这大好河山?”
金玉容流着泪望着他:“我什么都没有了!我还有什么心思去看什么大好河山!我不如现在就死了算了!”
祝恒远轻声道:“您还有您自己,还有我,怎么算是一无所有?您养育出了当今天子,难道这还不算成就么?”
金玉容的眼泪扑簌往下掉,她泪眼朦胧地望着祝恒远,她多希望,多希望他真的就是自己的孩子……
祝恒远握着她的手:“母后,恒远永远都是你的孩子。”
金玉容再也忍不住,一把将他抱在了怀里,放声大哭:“对不起,母后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
秦骁快步走进院中:“大公子在么?”
墨云道:“大公子正在书房呢。”
秦骁转头去了书房,一进去,祝观瑜刚好搁下笔,叫墨雨将写完的信纸拈起来吹吹干。
“这是给谁写信?这么长一封。”秦骁走过去,祝观瑜看也没看他一眼,径自去窗边侍弄兰花:“给东南送去的信,告诉爹爹和娘亲,我要回去了。”
秦骁一愣,片刻,才道:“你听到风声了?”
“京中都传遍了,陛下要缓和与藩王、世家的关系,打算把藩王质子都放回去。”祝观瑜低头细细修剪兰花,“你我二人试婚,本就是为了躲原先那道圣旨,既然那道圣旨都要被推翻了,试婚也就该结束了。”
秦骁叹了一口气,走近来,在他耳边带些求饶意味道:“我以为这些日子共同经历这么多事,你多少会心软呢。”
祝观瑜修剪兰花的手一顿。
“不过,你回去也好,边疆传来最新消息,和谈没能谈下来,金人听说先帝驾崩新帝即位,想趁机南下,边疆已经打起来了,陛下命我前去支援,这一回,要打到金人二十年不敢再来进犯。”
祝观瑜这下彻底愣住了,转过头来看他:“……那这次要打多久?”
“不知道。”秦骁道,“陛下的意思,要一直打到把金人完全赶到雪原上为止。”
雪原,那比靖远侯老侯爷打的还要远。
那么远,那么艰苦,秦骁……还会回来么?
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秦骁微微一笑,凑近来在他面颊一亲,在身后墨雨崩溃般的“你又对大公子耍流氓”的大叫中,笑着在他耳边许诺:“我会回来的,在东南等着我。”
第76章
京城入冬时,边疆大战终于全线爆发。
这是与金人交战的第三年。自开战以来大周各州征收并送往边疆的壮丁已有数万人,这些青壮年本该在田间地头劳作、在市井街巷叫卖,为朝廷源源不断贡献粮食和赋税,可现在他们成了被征召的兵丁,年轻宝贵的生命就这样一批批葬送在边疆,且不论要再花十几二十年时间整个国家才能再次生养出这么大一批有生力量,就说眼前,朝廷少了税收,还要出钱发粮晌、发兵器和火药,国库一下子就紧张起来了。
今年又逢暴雨洪涝,各州收成都大打折扣,若是强行征粮征税,那各州百姓连来年春耕的种子都留不下来了,可边疆的战事又在最关键的时刻,两头都没法放,新帝刚登基便碰上如此左支右绌的局势,实在为此费尽了心神。
好在,新帝的怀柔政策有所成效,各大藩王愿用加倍的战贡换回在京中为质的孩子,算是解了朝廷的燃眉之急。
入冬之前,战贡如约送到了京城,而返回藩地的队伍也都准备启程出发了。
“大公子,上车罢。”墨雨把烧得暖烘烘的手炉给祝观瑜备上,暖着手心,嫁入京城时带来的浩浩荡荡一大群人,还有长长一路的嫁妆,这会儿又原样地准备回到东南去了。
祝观瑜披着厚披风,绒绒的貂皮领子立起来围住纤细修长的脖颈,只露出一张俏生生的美人面,他回头看了一眼侯府大门,侯夫人赵新带着秦骏秦骧两个尚未成年的孩子站在门前为他送行,秦骁则陪在他身边,要一路将他送到京城外的码头去。
见他回头,赵新便拎着袍摆下了石阶,走到近前,又叮嘱了一遍:“一路上小心,平平安安抵达东南。”
“这几个月多谢夫人关照,让我在侯府过得这样舒坦。”祝观瑜轻声道,“这份情谊,观瑜铭记在心。”
“何须说这些。”赵新笑着摇摇头,望着他,又看看他身旁高大俊朗的秦骁,真是打心底觉得他们二人般配极了,可惜他们却总像差了一点儿缘分,三番两次,分分合合,总不得长相厮守。
不过,想想自己和阿般,即便成亲了,阿般还不是要经常出去巡防、剿匪、平乱,这回去打仗,更是两三年都不曾回家了,又算得上是长相厮守么?
骁儿不愿让观瑜吃这个苦,也是对的,自己好歹和阿般成亲多年,孩子都有好几个了,等个几年也耐得住,观瑜要是刚嫁过来就成日提心吊胆,日夜等着边疆的未归人,岂不是太可怜了?
赵新就拍了拍了祝观瑜的手:“我总觉得,你和骁儿的缘分还没断,你还会再回来的。希望下一回再来,你就能改口叫我母亲了。”
祝观瑜微微一怔,旁边的秦骁笑道:“好了母亲,这话你对我说说就成了,在大公子跟前说,像是逼他嫁进来似的。”
赵新拍了他一巴掌:“还不是你这臭小子,自己瞎折腾,好好的姻缘叫你折腾成这样!过不了几日你就要驰援边疆,这一去不知道几年才能回来,京中连媳妇儿子都没有,人家要说侯府后继无人的!”
秦骁油盐不进的样子,一摊手:“就是放眼京中,二十一岁就当爹的郎君也是少数,要怪就怪金人一直侵扰边疆,可不能怪我。”
祝观瑜却顿了顿,看了秦骁一眼。
的确,这一去不知多久才能回来,他也带兵打过仗,知道战场上刀剑无眼,谁也说不准是否能活到明天,赵新的担心再正常不过了。
虽然侯爷还有两个小儿子,但对长子是从小就按照世子的期望和标准来培养的,秦骁对侯府的忠诚、责任,是二十年来耳濡目染、深入骨髓的,侯府众人对他的信服也已经成了习惯,若是世子爷战死沙场,又没有留下后代,对侯府是不小的打击。
他心事重重,直到秦骁一路将他送到码头,还凝着眉头。
秦骁扶着他下了马车:“大公子,一路顺风。到了东南,可以给我写信,就写到侯府,母亲会每半个月给边疆寄家信,我请他将你的信一道寄来。”
祝观瑜望着他,秦骁比去年长得更高了些,面容脱去青涩,显出了性格中天生的沉稳,面庞棱角分明,十分英俊。码头边人来人往,随行的侍从小厮正在把行李箱笼一一抬上船去,运河上冷冽的寒风吹拂发丝,将他们的面颊吹得一片冰凉,许久,祝观瑜才开口:“这好像是我们第三次分别。”
秦骁一愣,笑道:“你还会记着这些么?不错,是第三次。”
第一次是去年京城分别,两人不欢而散,第二次是今年东南剿匪结束,两人几乎反目成仇,到现在第三次,他们总算能心平气和地面对面说一句珍重了。
秦骁道:“大公子,你既然回了东南,就不要再想这里的事。侯府有它自己的命运,这些不需要你来承担。”
码头边的小镇十分热闹,酒楼饭馆人满为患,二层楼高的戏台上,咿咿呀呀唱着那出时兴的《雪神花》,祝观瑜抬眼看去,这出戏正唱到了最后一段,魔道妖女走到那座无名孤坟前,摘下了刚刚绽放的神花。
“真是个傻子。”她道。
不知为何,祝观瑜反而轻轻一笑。
真是个傻子。
“要活着回来。”他说。
秦骁郑重地点点头,黑亮的眼睛望着他,像是对妻子许下什么海誓山盟:“我会的。”
……
回到东南时,天气已经冷了下来,东南的冬天一向温暖,并不是年年都有雪,今年却早早在冬至就下了第一场雪,虽然只是薄薄一层,但也足够小孩子们惊奇嬉戏,祝观瑜的马车摇摇晃晃走过刚刚被清扫干净的青石板大道,街边到处都是孩子们欢呼雀跃打雪仗的声音,一个个小脸蛋儿冻得通红,却不知道冷似的,在不甚富裕的积雪中又笑又闹,玩作一团。
“大公子,天气冷,您别一直开着窗户看外头。”墨雨帮他关上车窗,摸摸他的面颊,被寒风吹得有些发凉,便又把车里的炭盆生得更旺了些。
“今日不知道有些什么好吃的,往年冬至,王妃都会给下人们也犒赏不少好酒好菜,今年正好刚刚把您接回来,为庆祝这桩喜事,说不定有红封呢!”墨雨一回到东南,整个人都高兴了,兴致勃勃说着今日王府的晚宴。
“前两日刚把我接回来时,不就给你们每人都包了红封?又想要红封,见钱眼开。”祝观瑜漫不经心拿手中的书卷敲敲他的头。
“谁会嫌钱少呀!”墨雨毫不引以为耻,“大公子说了以后让我当大管家的,大管家可以娶媳妇儿,我要攒老婆本,我还要买个两个并排的宅子,我住一间,姐姐住隔壁。”
墨雨就这么点儿志向,已经在祝观瑜跟前念叨了好多年了,祝观瑜懒得理他,把书卷丢进了他怀里,墨雨就赶紧给他收好。
“对了,大公子,既然试婚的圣旨已废,是不是顾小将军也不用再做世子妃了?”墨雨忽而想起这事,“前几日接您回宜州城,就没见他来,是世子殿下已经把他放出府了?不过放出府,他就还是东南府署的中郎将,他应当也会自行来迎您的呀。”
毕竟顾砚舟可是为了救大公子,把命都豁出去的人,大公子从京城回来,他要是恢复自由身了,怎么也会来接的。
祝观瑜懒懒道:“你关心这些做什么?”
墨雨嘻嘻一笑:“小的觉得顾小将军很好,一心一意待您,比秦世子强多了。”
祝观瑜靠在软椅上,合上眼睛小憩,只给他两个字:“出去。”
墨雨撇撇嘴,只能退到外间,犹自嘀咕:“秦世子有什么好的,说都说不得,不就是长得俊吗?”
到了王府,祝观瑜披着貂裘抱着手炉,由下人引着穿过游廊,刚跨进院里,就见顾砚舟正架着梯子在院中的梅花树下,祝观瑜一愣,不由道:“这是在做什么?”
顾砚舟看见他,大喜过望:“大公子!你回来了!”
他连忙从梯子上下来,小跑到祝观瑜跟前,因为跑得太快,刚扫了积雪的青石板又滑,他还差点儿摔了个跟头,手忙脚乱在祝观瑜跟前站稳,还没说话,抬眼看见祝观瑜秀美如画的眉眼,就害臊地低下了头,抓抓脑袋赧然一笑。
祝观瑜看见他,心情还不错,但也有些惊讶:“你还在王府呢?我以为时瑾早该把你放出府去了。你的伤可大好了?”
顾砚舟在剿匪之战中为了救他,胸膛都被劈成了两半,后来伤势未曾完全痊愈,又来为他的比武招亲大会压台,被秦骁毫不留情揍了一顿,不知道现在几个月过去,是不是完全恢复了。
顾砚舟忙道:“早就好了。这几个月在王府吃好喝好,还有大夫每半个月来看诊,我比之前还壮了呢!”
祝观瑜点点头,上下打量他一番,确实长得更高更结实了,这就是年轻人呀。
顾砚舟见他打量自己,自个儿一低头,看到了自己手中抓着的,刚刚从梅树上折来的一支带雪的梅花。
他顿了顿,带着几分害羞,把这支梅花递了过去:“大公子,这花是我特地挑的,枝头开得最好的一支,送给你。”
背后的墨雨开始偷笑,祝观瑜挑眉,打趣他道:“你现在可是世子妃,是我的弟媳,给我送花,也太奇怪了。”
顾砚舟抓抓脑袋:“其实是世子殿下说想要……”
就在这时,祝时瑾披着深灰狐裘披风,被一众侍从小厮拥着走进院中,一眼就看见了正在向祝观瑜献花的顾砚舟。
顾砚舟:“……”
他心虚地把拿花的手背到了身后。
祝观瑜回头一看,弟弟还是那张冷脸,但是从小一块儿长大,他哪能看不出这张冷脸此时已经气得肺都要炸了,当即笑道:“他说是给你摘的,不是给我的。”
还是大公子善解人意!
顾砚舟连连点头,把花重新拿出来向世子殿下递过去:“对对,这是给你的,殿下,我在树下找了老半天,找到这最漂亮的一支……”
祝时瑾脚步不停,板着脸越过那支覆着莹莹白雪的漂亮梅花:“昭文。”
他身后的近卫昭文立刻应声:“殿下。”
“拿去喂猪。”
昭文:“……是。”
顾砚舟脸色一变,昭文来接他的花,他立刻把手背到了身后:“你不要就算了,凭什么拿去喂猪!”
祝时瑾根本不回答他,就跟没听见他说话一样,一阵风一样地穿过院中,走进了花厅。
“你!”顾砚舟气得指着他的背影,可现在是在王府,他吃人家的用人家的,嘴短手也短,骂也不好骂,打更不可能打,只能憋得脸都红了,把话全憋了回去。
祝观瑜在旁看得好笑,他这几个月不在东南,看来发生了不少趣事。
昭文还在一旁,要去拿顾砚舟的花,他摆摆手:“好了昭文,你要是真把这花拿去喂猪,你主子指不定怎么罚你呢。”
昭文:“……”
大公子发话,他只能应下:“是。”
祝观瑜带着顾砚舟走进花厅,墨雨为他掀起厚重的门帘,屋里暖意融融,小厮婢女们侍立左右,下人们从侧门轮番地进屋,给桌上一一摆好各样水灵灵的水果零嘴儿,王爷祝盛安和王妃雀澜早已坐在正中,正在下棋,先进屋的祝时瑾在一旁由婢女伺候着脱去狐裘,祝盛安见祝观瑜进屋,连忙招手:“观瑜,来爹爹这儿坐,就等着你呢。”
祝观瑜进了屋,厚重的门帘落下来,阻隔了屋外呼啸的寒风,他穿着貂裘,一下子就热起来了,墨雨连忙为他解下裘皮大衣,搁到一旁的镂空藤编笼子上,用大公子惯常用的香来熏着衣裳。
他坐到父亲身旁,一看父母的棋局,父亲要赢了。
“爹爹怎么不让着娘。”他道。
祝盛安神秘一笑:“这一局我和你娘打了赌的,我可不能输。”
祝时瑾脱去狐裘,跟看不见顾砚舟似的,径直走到了母亲身旁,一看棋局,便伸手一指:“母亲,下这儿。”
祝盛安立刻打断:“哎哎,观棋不语,你小子,自个儿不高兴就要来搅你老子的兴,一边儿去!”
祝时瑾冷哼一声,祝观瑜笑道:“爹爹知道他生什么气么?”
雀澜照着祝时瑾指的位置,落下黑子,这一下可截断了祝盛安的攻势,他一边蹙眉思索,一边同宝贝儿子说话:“我怎么知道,这小子成天板着个脸,也不知道是像谁……”
雀澜道:“不是像你,难道是像我?”
祝盛安:“我可没有成日板着脸。”
雀澜:“你年轻时就这样,一模一样。”
祝盛安:“你污蔑我。”
雀澜哼了一声,不屑与他争长短,祝盛安却继续说:“要不然观瑜怎么不板着脸呢?观瑜这么聪明、本事这么强,又听话,又漂亮,这都是像我。”
雀澜:“……你可真好意思说。”
祝盛安:“难道观瑜长得不像我?”
雀澜:“只有长得像。”
祝盛安嘻嘻一笑:“你嫉妒,两个孩子不像你,你嫉妒我。”
祝观瑜眼见母亲快要忍不住抬手打人了,忙道:“爹爹,你少说两句罢,哪有孩子不像爹娘的。爹爹和娘亲本来就夫妻相,没什么好争的。”
祝盛安这才住嘴,继续下棋,没有祝时瑾在旁捣乱,他很快杀了回来,雀澜惜败。
棋局终于结束,一家人热热闹闹坐到了圆桌前,婢女们如流水一般端着精美的菜肴进屋,一一摆满圆桌,王府的家宴颇为丰盛,山珍海味、琳琅满目,去年忙于平息海匪,一家人未能齐聚过冬至和春节,今年藩地终于太平下来,祝观瑜也从京城平安回来,都是喜事,而且今年又多了顾砚舟,家里也更热闹了,今晚的家宴便尤其奢华。
祝盛安和雀澜坐在主位,祝观瑜挨着父亲坐,祝时瑾则挨着母亲坐,这是一家人多少年来的座次顺序,不曾改过,今年多了顾砚舟,他便坐在祝时瑾旁边,只是两个人挨着坐也不说话,都板着个脸。
祝观瑜看得好笑,但也不去戳穿,只同父亲闲聊:“爹爹到底和娘亲打了什么赌?”
平常爹娘下棋,爹爹都会让着娘亲,勉强打个平手的。
祝盛安清了清嗓子,就要宣布,雀澜在旁拉他,他不满地把袖摆扯出来:“我赢了,你要听我的。”
说着,就喜气洋洋宣布:“家中要添新丁了。”
祝观瑜一愣,下意识看向祝时瑾和顾砚舟,准确地说,是看向顾砚舟的小腹。
而祝时瑾下意识看向祝观瑜的小腹。
“你怀孕了?”
“顾砚舟怀孕了?”
祝盛安哈哈一笑:“是你们母亲怀孕了!”
祝观瑜:“……”
祝时瑾:“……”
顾砚舟:“啊?恭、恭喜王爷王妃!”
只有他反应最快,剩下兄弟两个难以置信地对视一眼,那一眼别提多复杂了——
秦骁也太没用了吧,让爹娘这把年纪的人抢了先?
祝时瑾你怎么搞的,让爹娘这把年纪的人抢了先?
不过这对视只是片刻,兄弟俩很快反应过来,平静地接受了二十几岁还冒出个新弟弟这个事实。
“昨日大夫刚诊出来喜脉,才一个多月,本来你们母亲不打算公布这个消息,我觉得这是大喜事,该立刻让你们知道,所以我们才打赌。”
祝时瑾凉凉道:“就用下棋打赌?那和直接同意让您宣布没区别,母亲,您打赌也打得太草率了。”
雀澜轻咳一声:“本来就是早说晚说的区别。再说了,你现下娶了砚舟,一直没有孩子怎么办?”
埋头吃饭的顾砚舟一愣,没想到话题会扯到自己身上,从饭碗里抬起头,傻愣愣的:“啊?”
祝时瑾看他那副蠢样,似乎更来气了:“就他?母亲您在担心些什么,我又不是眼睛瞎了。”
“?”顾砚舟觉得自己被骂了,“你什么意思?”
祝时瑾把脸转回去继续吃饭,一副多看他一眼就会被他脏了眼睛的模样:“实话实说。”
这是两个人吵架冷战以来,祝时瑾对他说的第一句话,顾砚舟不想同他继续僵持下去或是吵得更厉害,可祝时瑾说话真是太难听了,他甚至觉得他是故意捡难听的来说,让自己哪哪都不舒服。
“你非要这么说话吗?我哪儿得罪你了?”
“你没有得罪我。”
“那你生什么气?”
“我没有生气。”
“不生气你骂我?”
“实话实说就成了骂你了?那你这个人的心胸未免也太狭隘,接受不了自己的无能和平庸。”
“你!你这还不是骂人吗?!肚子里有点墨水了不起啊!”顾砚舟差点儿拍案而起,“问你我哪儿招惹你了,你又不说,你不说我怎么知道?!非叫我猜猜猜,猜不准你又要发脾气,你这个人怎么这样!”
祝观瑜一边吃饭,一边津津有味地看戏,真稀奇,好久没见时瑾发这么大脾气了,脸色可真难看,哈哈。
一旁祝盛安和雀澜似乎习以为常,根本懒得劝架,该吃吃,该喝喝,还有心思看戏,看来这也不是第一回了,祝观瑜倒是好奇,时瑾的眼睛长在头顶上,怎么会看得上顾砚舟呢?现下试婚圣旨已经被推翻,他也不放人出府,难道真要让顾砚舟当世子妃?可是他也没给顾砚舟请世子妃诰命。
等到两个人吵得快要打起来了,一家之主祝盛安终于开口和稀泥:“好了,今晚是团圆饭,你们夫妻两个有什么,吃完饭回你们自己院里解决,不要在这里吵。”
祝时瑾冷哼一声:“冒牌夫妻,有什么好解决的。”
顾砚舟气得牙痒痒:“你也知道是冒牌夫妻,你倒是把和离书给我!”
祝时瑾的脸色更差,眼看两个人都架在台阶上下不来了,雀澜忙道:“团圆的日子,不许说这些,和离的事,休要再提。”
吵闹勉强止住,一家人总算吃了个热热闹闹的团圆饭,夜里祝观瑜留在王府,就住在自己成年离家之前的那个院子。
雀澜在他院里坐了片刻,同他说着话,忽而道:“你的气色倒比先前好多了。娘记得你去京城之前,因为吃药,瘦了一大圈。”
“现在停药了,也许身子恢复过来了。”祝观瑜道。
“停药之前,可把印记洗去了?”
祝观瑜摇摇头:“是在京城发生了一点儿意外,不得不停药的,没能洗去印记。罢了,此事以后再说,现下倒没什么不妥。”
“你先前要吃那药,娘就不同意,你爹非说照你自己的想法来。”雀澜叹一口气,“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娘总觉得你们最后还会走到一起,何必折腾自己的身体?”
祝观瑜垂下眼睑,没有作声。
雀澜道:“以后不许再折腾自己的身体了,其他的都随你。”
又道:“这次你回了东南,他去了边疆,分别之前,他有没有说什么?”
祝观瑜抿了抿嘴,道:“他说他会来找我的。”
雀澜微微一笑:“他舍不得你在京城等他,还把你送回家来,倒是有心。”
“印记没洗去,我在东南也只能等他。”祝观瑜轻哼一声,“他把我送回来,说不定他不来了呢。”
雀澜笑着打趣他:“他会不来么?”
祝观瑜一时赧然,翻了个身背对着母亲:“我怎么知道!”
第77章
这一年,新帝登基,为祈愿天下太平,将年号改为嘉平,这一年便是嘉平元年。
嘉平二年开春,遥远的北方,乌拉木河上覆盖的坚冰开始融化时,秦骁率兵打下新春的第一场胜仗,终于把金人赶到了乌拉木河以北,凯旋回营时,所有人都高声欢呼,不少人甚至热泪盈眶,为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终于取得来之不易的阶段性胜利而奋力喝彩。
秦骁在一片欢呼洋溢的营地中跳下马,驻守在营地的几名将领喜气洋洋围上来:“世子爷,恭喜!您可要给我们大家伙儿发红封呀,哈哈哈哈!”
秦骁将劈砍得豁了几个口的长刀丢给旁边的亲兵,摘下钢盔:“我打了胜仗,还要给你们发红封?”
“您不发,反正侯爷已经发了。”一名将领笑嘻嘻掏出一封家信,“您自个儿看罢,别太高兴啊!”
父亲发红封了?秦骁挑眉,接过信来拆开:“家里有什么大喜事?”
一拆开来,他的话音就顿住了,这字迹分明是大公子的,大公子给他写信了!
这可是到边疆以来,第一次收到大公子的家信,这封信从大周最南端的东南藩地寄到最北边的乌拉木河,中间怎么也得有两个月了,重重寄递转交,信封都被磨毛了,秦骁立刻屏住呼吸,认认真真读信。
还没读了几行,他的表情猛地一愣,双眼一下子瞪得溜圆,那大吃一惊的神色还没缓过来,抑制不住的喜悦就从眼角眉梢往外满溢,又惊又喜又激动的模样,几个将领在旁看着,哈哈大笑:“怎么样,世子爷,当了爹了,天大的喜事,难道连个红封都不发?”
秦骁被他们一说,登时笑了出来,那春风得意的喜悦简直压都压不住:“发!发红封!还要杀牛宰羊犒赏三军,我全包了!”
众人高兴得一阵吱哇乱叫,这好消息立刻传了出去,不到晚上,连伙房的杂役都知道世子爷当爹了,侯府有后了。
军帐外热闹喧嚣喝酒吃肉,秦骁喝了几杯就躲回来,窝在自己帐中,将那封从南到北穿过整个大周的珍贵家信掏出来,仔仔细细、珍重万分地,来来回回又读了好几遍。
【秦骁:
京城一别,已有数月,愿你在边疆万事顺遂。
此次写信,有一喜讯。前些日子我诊出喜脉,胎儿竟已六月有余,乃是东南剿匪时,与你结下之果。
此时有果,于侯府而言实乃喜事,于我而言虽有困扰,但念及往日情分,亦不忍此时弃之。再三思索,待他降生,请侯府接他到京城教养,留在大公子府,招人非议,并非良策。
祝观瑜。】
很简单的一封信,大公子在写信时似乎也不带多少情绪,字里行间,只是平淡地将这个消息告诉他,与他商量,待孩子出生后不要养在大公子府,要养在侯府。
可秦骁将这封信来来回回看了无数遍,还是从那寥寥几句话中,品出了几分细水长流的甜蜜。
大公子在认真为他们的孩子考虑,大公子在乎孩子,大公子在乎他,大公子爱他。
他真是个幸福的男人。
秦骁把薄薄的信纸捂在了胸口,笑了起来,一边笑,还一边抬起手,轻轻吻拇指上那枚鸽子血般的红玛瑙扳指。
真想现在就飞到大公子身边,简直一刻都等不得了。
他吻完那颗莹润的红玛瑙,抬起眼来,看向帐中那副架着的北疆舆图,那上面辽阔的领土上,一半是大周的旗帜,一半是金人的旗帜。
秦骁眸中燃起了烈火般的雄心斗志。
……
嘉平四年冬,秦骁率兵荡平金人最后一个部落,攻下都城巴拉格,金人剩下的残兵被彻底赶入西北的茫茫雪原,这场旷日持久的大战终于落下了帷幕。
春节,大军班师回朝,远在东南的祝观瑜收到了秦骁的信,里头是一张不到三岁的儿子的画像,还有一张拜帖,他春节要带孩子来东南拜年。
祝盛安看到这信,登时一万个不愿意,他知道秦骁这是干嘛来了,打完仗了,孩子也这么大了,要接媳妇儿回去了呗!
“哼,这小子,打得一手好算盘,还知道用孩子来当挡箭牌。”祝盛安抱着怀里的小娃娃在屋里走过来又走过去,“明天就把秦骁的画像挂在宜州城门口,此人不得入内!”
他一说话,怀里玉雪可爱的小娃娃也跟着咿咿呀呀说话,娃娃刚刚两岁,正是爱说话的时候,每天被爹爹抱着,就爱模仿爹爹讲话:“这小汁,打得、打得一个好盘盘!还知道嗯……嗯……不得入内!”
祝盛安在宝贝小儿子脸上亲了亲,教育他:“玦儿,以后你长大了,不要学哥哥,要留在爹爹身边,知道吗?”
祝应玦的小脸蛋儿肉嘟嘟的,被他亲得挤成了一团,他皱着小眉头用肥肥短短的手指去推爹爹的下巴,可是推不动,只好被迫承受这沉重的父爱,祝观瑜都看不下去,把他从祝盛安怀里抱了下来,让他自己玩儿去。
“好了爹爹,这事儿您都念了多少年了。”祝观瑜道,“就不论我和秦骁的事儿,您总要见见外孙罢。”
祝盛安哼了一声,捡起桌上那张画像,看见画像上那个圆滚滚的小胖崽,作出点评:“长得就跟那小子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你怀胎十月吃那么多苦,好不容易把他生下来,怎么一点儿都没遗传你这个机灵劲儿?”
祝观瑜好笑道:“我们兄弟三个都长得像您,您就高兴,怎么他们秦家的种长得像秦骁,您就不高兴了。总不能全天下的便宜都叫您占了。”
祝盛安点点他:“你胳膊肘往外拐,维护那小子,我就知道……”
就在这时,外头响起下人惊慌失措的叫声:“不好了!不好了大公子!”
祝观瑜心中没来由地咯噔一下。
“刚刚秦世子派人送来口信,说在祁州下船时,翊小公子走丢了!”
“什么?!”祝盛安简直是勃然大怒,“带孩子来拜年,结果把孩子弄丢了,要他有什么用!”
祝观瑜则是心急如焚:“立刻去东南府署,传令下去,各州府要道派人盘查,尽快把孩子找到。”
而后,他立刻命人收拾东西准备出发,打算一路往祁州去找。
“爹爹,我离开这几日,就劳烦您主持大局了。”
祝时瑾这几日又不知道去了哪儿。自打前两年顾砚舟意外坠海亡故,而且事后发现顾砚舟早已怀孕,一下子同时失去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子之后,祝时瑾大病一场,一蹶不振,与从前意气风发运筹帷幄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有一阵子祝观瑜几乎以为他要出家了,好在被祝盛安及时骂了回来,可他的心也早不在此间,三天两头不见踪迹。
虽说他还是坐着世子之位,可他这情形已经完全无法掌事,这几年来全是祝观瑜代行世子之职。
而如今秦骁要把祝观瑜接到京城去,东南就只剩祝盛安这个王爷来亲自掌事了。早该儿孙绕膝颐养天年的祝盛安,看着这一个两个明明都很成器的儿子,如今却一个要远嫁,一个要出家,也不由深深叹一口气,无奈地摆摆手:“去罢。”
从宜州到祁州,坐马车快则两日,慢则三日,而骑马只需一日就能到,这段路程不近不远,可要一点一点去找一个不到三岁的孩子,就显得尤其漫长了,而且近来正是年节,整个正月里都是老百姓们走亲访友、进城娱乐的时候,各条进城的主干道上人满为患,一年到头就这么一个月能缓口气歇歇脚,老百姓们听闻哪里有庙会,哪里有戏台,那是半夜就能爬起来,翻山越岭也要来凑热闹的。
祝观瑜带着人马从宜州城找出去,在这乌泱泱的人群中艰难地搜索,才刚刚找过几个县城,天就已经黑了。
近几日天气阴冷,到今日总算下起雪来,寒风凛冽,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墨雨冻得直跺脚,道:“大公子,这小县城已经找了个遍,也没找到,咱们今夜先在这儿落脚罢,实在太冷了。雪下得这么大,城外的山路也不好走,强行赶路,会有危险的。”
祝观瑜抬头望着纷纷扬扬的雪花,叹了一口气,点点头。
墨雨连忙吩咐人去找城中最大的客栈,他们人多,将整个客栈包了下来,祝观瑜的马车停在客栈门口,墨雨刚要扶主子下车,旁边一辆运货的板车晃晃悠悠经过,也不知拉着什么东西,一股冲天的臭味,连侍从和下人们都忍不住捂住了鼻子。
墨雨登时皱眉,斥道:“拉着什么东西,滚一边去!冲撞了贵人,你们担待得起吗!”
拉货的几个人贼眉鼠眼的,被他一呵斥,连忙点头哈腰赔礼道歉,拿起鞭子猛抽拉车的老牛,赶紧把车赶到前面去了。
墨雨这才扶着祝观瑜从马车上下来,祝观瑜拢着貂裘,细密的绒毛簇拥着一张白皙如玉的脸,鹿皮长靴踩在松软的新雪上,嘎吱嘎吱作响,几步就走进了客栈大门。
而刚刚过去的牛车上,乱七八糟堆放的木箱子缝隙中,露出一双稚气的黑眼睛,满带警觉,一下子盯住了那道消失在客栈的身影。
“他娘的,今天这么背时,下这么大的雪,要不然早到宜州了。”赶着牛车的一人道,“这回可捡了不少好货,细皮嫩肉的,那些官老爷最喜欢。”
“就是死了一个,可惜了,待会儿找个地方埋了,这味道太臭了。”
几人嘀嘀咕咕商量着,在城中找了个小巷里的破客栈,要了一间下等房,把几个木箱往角落一丢,就抬起发臭的那个箱子,往外走去。
等他们都走了,其中一个小木箱轻轻摇晃起来,这些箱子都是木条钉成的,因为要透气,所以木条之间还有缝隙,里头塞着杂草,杂草里头又套着麻袋,如此才能掩人耳目。
好半天,那个轻轻晃动的小箱子上,一块木条掉了下来,一下子露出好大一个缝隙,一个胖乎乎的小孩儿勉强从缝隙里钻了出来,他手脚被绑着,嘴里也塞着抹布,身上只穿了件破麻布单衣,原先的衣裳早被扒下来卖掉了,这件单衣甚至不足以把身体完全遮住,露出的胳膊腿儿上全是殴打的淤青,小手小脚冻得通红。
他费劲地在木箱突出的钉子上磨手上绑着的麻绳,那麻绳实在太粗了,好在他偷偷磨了这么两天,绳子早已经摇摇欲坠,很快被他磨断,他立刻解开脚上的麻绳,扯出嘴里塞着的抹布,爬起身,跑到房门前小心地推开一条缝隙,这会儿已经半夜了,这间下等房又在后院里,后院住的都是些赶路的穷人,这时间早就呼呼大睡,院中根本没有人影。
他立刻跑出去,跑到后院的院门处,方才那几人就是从这道门出去埋尸的,这会儿门还没拴上,他将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动静,确保外头没人,这才推开门跑了出去,顺着记忆,往刚刚那间大客栈跑去。
娘亲,娘亲就在那里——
越过一个转角,他猝不及防撞上了正在埋尸的三人!
小胖崽双眼瞪大,那三人听见踩着雪的脚步声过来,一回头也发现了他,胖崽立刻掉头就跑!
“站住!”
“别跑!”
胖崽只有三岁,但是跑得出奇的快,只是他被抓来已经两天没有吃饭,没跑多远就开始眼前发黑,眼看着就要被那几人抓到,眼前却一下子出现了一条宽敞的街道——就是刚刚碰到娘亲那条街道!
胖崽双眼一亮,拼尽全力往前跑,刚跑到大街上,就开始大叫:“娘亲!娘亲!”
还没叫了两声,他被一把拎住后衣领揪了起来,而后一巴掌猛地扇来,把他扇得眼冒金星,耳朵嗡嗡作响。
“他娘的,还敢跑!”
下一刻,拎着胖崽这人只觉得小指一股剧痛,他登时叫出了声,一下子松了手,两名追上来的同伴吓了一跳,一看才发现他的小指被那小孩一个猛劲儿掰断了!
胖崽跌在地上,然后一下子爬起来,嗖的一声往前跑,一边跑一边继续大叫:“娘亲!娘亲!”
“抓住他!别让他乱叫!引来人就不好了!”
剩下两人立刻往上追,没两步就再次把胖崽抓住,拎了起来:“你亲娘还不知道在哪个千里之外呢,你叫破了喉咙也没用!”
胖崽张牙舞爪的,小手一把抓破了他的脸,此人勃然大怒,抬手就要抽他一耳光,手刚抬起来,胸口一道巨力,面前一花,他被踹飞出去。
乱扑腾的胖崽愣了愣,他的后衣领好像换了只手来拎,就是刚刚踹飞那个坏蛋的人,跟拎小鸡崽儿似的,随意把他拎在身旁。
胖崽不由抬起小脑袋去看这人,这人也居高临下看了他一眼,是一张漂亮得过分的脸,是爹爹房里挂着的那张娘亲的画像的脸。
胖崽一下子哭了出来:“呜呜……娘亲……”
祝观瑜垂眸扫了一眼这个鼻青脸肿的胖娃娃,胖娃娃被揍得很惨,这样的大冬天只穿着件破单衣,露出的小胳膊小腿儿全是淤青,胖脸蛋肿得老高,简直看不出模样,还流了鼻血,鲜血顺着下巴滴滴答答落在白雪地里,那叫一个凄惨。
祝观瑜微微皱了皱眉,抬眼看向那几个贼眉鼠眼的人,明显不是正经牙行的,乃是干强行拐卖行当的,便对冲出来的侍从下令:“抓人。”
第78章
侍从们应声,三两下把几个贼眉鼠眼的人全绑了,墨雨匆匆跑出来,怀里抱着貂裘,赶紧给祝观瑜披上:“哎哟,我的大公子,您怎么穿这么点儿衣裳就从楼上跳下来了,快披上,别冻坏了身子。”
祝观瑜拢好狐裘,把手里拎着的胖娃娃递给他:“不知是哪家被拐卖的可怜孩子,带回去交给府署,慢慢给他找父母罢。”
墨雨连忙接过小胖崽,可胖崽眼看着离开娘亲,立刻哇哇大哭:“娘亲——娘亲——”
墨雨以为这小娃娃是吓得只知道喊娘了,忙拍拍他的小脸蛋儿:“乖,乖,没事儿了,不会有人再欺负你了。”
可小娃娃又胖又结实,在他怀里扭动挣扎活像个乱蹦的大鲤鱼,一身的牛劲儿,他差点儿按不住,祝观瑜吩咐侍从审讯那几人,再找找有没有其他被拐卖的孩子,一并救出来送往府署,而后转过头来,就看见手忙脚乱的墨雨。
“怎么了?”他望着那哭闹挣扎的胖娃娃,也许是做了母亲的缘故,他现在对孩子要比先前有耐心的多,还肯多开口哄一句,“已经没事了,要是伤口疼,待会儿抹了药就不疼了。”
胖崽听见他说话,一下就不扑腾了,肿起老高的小脸可怜巴巴的:“娘亲……”
祝观瑜看这孩子实在可怜,就吩咐墨雨:“弄点儿冰,给他敷敷,消消肿。”
墨雨忙道:“是,大公子。”
小胖崽缓过来了,知道抱着他的人是娘亲的下人,这才不闹了,任墨雨把他抱进屋里。墨雨看他浑身脏兮兮的,光着一双小脚,一路踩着雪地跑出来,小脚早就冻得通红,一按,肿得硬邦邦,真是天可怜见的,连忙先带他去炭盆旁烤着火,把小身子暖热了,再给他洗了个热水澡,这会儿小县城里铺子都打烊了,买不到小孩儿的衣裳穿,便先找客栈要了条半新不旧的毯子把光溜溜的胖崽一裹,抱着他出来吃东西。
这时候,侍从们把其他被拐卖的孩子们也带过来了,大多是细皮嫩肉的坤君,最大的年纪也不过五六岁,想也知道拐去做什么,墨雨不禁骂了一句那几个天杀的拐卖贩子,然后招呼孩子们过来,一起吃点儿清水面条。
小胖崽两天没吃饭了,哪怕这会儿只有清水面条,也呼噜呼噜吃得很香,墨雨看他可爱,捏了捏他的脸蛋儿:“慢点儿吃,还有呢。”
这时,祝观瑜从楼上下来,显然是侍从向他禀告了什么消息,他径直朝后院走,要去审讯那几名拐卖贩子,小胖崽一看见他,就双眼发亮,叫:“娘亲!”
这会儿他不哭不闹的,突然叫这么一句,显然就是在叫人,而不是害怕地喊娘,墨雨笑着拍拍他的小脑袋:“你倒是会认,一认就认个地位最高的。”
可是小胖崽继续叫:“娘亲,观瑜。”
祝观瑜的脚步猛地顿住,一下子回过头来。
墨雨也惊呆了:“你这小家伙怎么知道……”
小胖崽看见娘亲转过头来看自己,立刻笑了,肿起来的胖脸蛋又可怜又好笑,他张开两只小手:“娘亲抱抱。”
祝观瑜三步并作两步奔来,将他一把抱起来:“翊儿?”
墨雨则赶紧去查看小胖崽身上。每个世家公子出生时,身上哪里有胎记,哪里有痣,会记录得一清二楚,翊小公子出生时,正是墨雨做的记录,他在胖崽耳后、左臂内侧各找出一颗小小的黑痣,正合翊小公子出生时的记录!
“真是翊小公子!”墨雨这下心疼坏了,“怎么落到了这几个拐卖贩子手里,还被打成这样,哎哟,小公子,还有哪儿疼?小的这就拿冰来给你敷脸蛋儿。”
胖崽张开小手抱住祝观瑜的脖子,把脸蛋儿埋在娘亲怀里,蹭了蹭。
祝观瑜的心一片柔软,看见他小胳膊上的淤青,又心疼地皱起了眉,心里把秦骁骂了个狗血淋头。
小胖崽这会儿连身衣裳都没得穿,只包着条半新不旧的毯子,两只小肉胳膊还从毯子里伸了出来,祝观瑜怕他着凉受冻,就敞开貂裘将他包在怀里,抱着他上楼去,进了自己屋里,才把他放到床上。被窝里早已被汤婆子捂热了,小胖崽光溜溜地被娘亲塞进被窝里,只露出个小脑袋来。
“娘亲,拍觉觉。”他的黑眼睛亮亮的,期待地看着祝观瑜。
这时墨雨正好抱了盆冰进屋,忙道:“小公子,还不睡觉呢,先敷一敷冰块,明天脸蛋就不肿了,身上的淤青也散得快。”
他拿白瓷壶装了冰块,给小胖崽敷脸,小胖崽的肉脸蛋儿一碰到那冰凉刺骨的瓷壶,眉头一皱,马上就往后缩,墨雨去抓他,他就钻进被窝,跟条毛毛虫似的在被窝里拱来拱去,就是不肯出来。
最后,祝观瑜不得不把他抱在怀里,墨雨和其他几个小厮这才能拎着瓷壶仔细给小主子冰敷淤青。
瓷壶太冰了,压在淤青上又酸又痛,胖崽不高兴,但没有再扭动逃脱,只是窝在娘亲怀里,小声嘀咕:“娘亲,痛。”
祝观瑜低声哄着他:“敷完了,明天就不痛了,不然还要痛好几天呢。”
墨雨也在旁逗着小公子:“小公子别想着伤口,想点别的。小公子是怎么从那几个坏蛋手里跑出来的?”
胖崽一下子来了精神,挥舞着小手边说边比划:“宝宝在箱子里,看到娘亲,箱子松了,宝宝一直用力,一直用力,箱子开了,宝宝出来了。”
然后他就跑出来找娘亲了。
“小公子真厉害!”墨雨又道,“不过您怎么认得娘亲?”
胖崽:“娘亲漂亮。”
一众下人都笑了起来。
后半夜,敷完淤青的胖崽早已经在祝观瑜怀中睡熟,祝观瑜轻轻把他抱进暖烘烘的被窝,拉上被子,这才吩咐墨雨:“待雪停了,就返回宜州,也给秦骁送信去,告诉他孩子已经找到了。”
墨雨应下,给祝观瑜吹灭了床头的烛灯:“是。大公子,今日您也累着了,赶紧歇息罢,明早雪要是停了,小的马上叫您。”
他带着下人们退到屏风外,祝观瑜躺在一片黑暗的床帐中,暖烘烘的被窝里,平素只有他一个人的被窝,这会儿却有一个小小的、软绵绵的身子,依恋地偎在他身旁,发出平稳的呼吸声。
祝观瑜的心似乎都被填满了,在黑暗中拿指节轻轻刮了刮小胖崽的肉脸蛋儿,微微一笑——还好,翊儿足够机灵,运气也好,这回正巧撞在了自己手里,一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
不过等秦骁来了,还是要好好教训他一顿,怎么能把这么小的孩子弄丢了?真不成体统。
祝观瑜在心里埋怨两句,虚虚拢住小胖崽,一下一下给他拍着觉觉,不多时自己也闭眼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上,小胖崽迷迷糊糊被抱起来,洗了脸蛋儿,漱了口,他连眼睛都睁不开,坐在被窝里被墨雨摆弄着小手小脚穿上新买的小衣裳——这小县城没几间好布店,墨雨叫人跑遍了县城,才买来这么一身喜庆的大红福字纹小棉袄,虽然只是棉布料子,但胜在喜庆,穿上跟个福娃娃似的,还有一顶红色的虎皮帽,他给胖崽穿戴好,然后抱着胖崽去吃饭。
在他给穿衣裳的时候,小胖崽就已经再次睡着了,等到吃饭,眼睛都闭着,但是墨雨把勺喂到他嘴边,他闭着眼睛还知道张嘴,就这么半睡半醒吃完了一碗粥,两个鸡蛋,吧唧吧唧小嘴,打了个饱嗝。
墨雨给他摘下饭兜兜,擦了小嘴,笑着同祝观瑜说:“大公子,翊小公子可真听话,吃得香,睡得好,以后保准长得结实。”
祝观瑜也刚吃完,搁下碗筷,随口道:“听侯夫人说,秦家的小子都这样,好养。”
一听这“好养”是遗传自秦骁,墨雨登时哼了一声,不再夸了。
大雪已经停了,众人吃完饭便出发,一路返回宜州,半路上时胖崽终于醒了,开始在马车里爬上爬下,一身使不完的力气,开始祝观瑜还有精力陪他玩,不多久就实在陪不动了,叫小厮把他抱去后头的马车。
胖崽不敢相信娘亲的爱才持续了一个晚上和半个白天就要消散了,死死抓着他的袖摆不放,在小厮怀里跟个活蹦乱跳的大鲤鱼似的乱扭:“宝宝不去,宝宝不去。”
祝观瑜点着他的小鼻子:“要留在娘亲这里,就要乖乖听话,不能爬到马车顶上去。”
小胖崽连忙小鸡啄米点头。
祝观瑜这才叫小厮把他放在坐垫上,小胖崽老实了,祝观瑜终于能靠在软榻上合上双眼闭目养神。
过了没一盏茶的功夫,他听见一阵叮叮叮的细微声响,像是瓷器磕碰摩擦的声音。
本来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这声音并不明显,但是叮叮的,难以忽视,一直在响,吵得祝观瑜没法睡觉,他微微蹙眉,靠在软榻上懒懒掀起眼皮,一下子就看见小胖崽正趴在坐垫上,专心致志拿他那上品白瓷茶盏当工具,在抠小方桌的桌沿上镶嵌的蓝宝石。
祝观瑜:“……”
那颗蓝宝石本就有些松动,小孩子抠着玩也无可厚非,不过就在他无语凝噎时,这小家伙居然真把那颗蓝宝石抠下来了!得逞的胖崽开心地嘿嘿一笑,胖嘟嘟的小肉手把蓝宝石抓在手里,在祝观瑜还没反应过来时,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塞进嘴!
祝观瑜:“!!!”
第79章
祝观瑜立刻一个飞扑,扑过去一把捏起小胖崽的肉脸蛋,从他张开的小嘴里飞快抠出了还没来得及吃下去的蓝宝石。
胖崽的脸蛋儿被握得挤成一团,望着娘亲,发出疑惑的一声:“?”
祝观瑜把蓝宝石一丢,扯出手帕给他擦了嘴:“不要乱吃东西,这个是不能吃的。”
胖崽很听话地点点头,而后从屁股底下拖出一个小木盒,那是今早墨雨刚给他买来的玩具,一盒七巧板,他把木盒举到祝观瑜跟前,眼巴巴地望着娘亲。
祝观瑜:“……”
他立刻躺回软榻,闭上眼睛装睡。
马车摇摇晃晃,小胖崽拱着屁股爬到软榻边,抓着他的衣袖摇啊摇:“娘亲你不要睡觉觉了,你陪宝宝玩。”
祝观瑜纹丝不动,小胖崽挠挠胖脸蛋,只能爬上榻去,爬到娘亲身上,趴在娘亲胸口:“陪宝宝玩吧?陪宝宝玩吧?”
胖崽乃是个实心的胖崽,一爬上来,犹如泰山压顶,祝观瑜不一会儿就被压得胸口发闷,喘不过气,不得不睁开眼。
见他睁眼,胖崽嘿嘿一笑,凑过来在他脸颊上印了一个湿漉漉的亲亲:“陪宝宝玩吧!”
祝观瑜无奈地笑了,只能坐起身,把他抱下来,带着他一块儿玩七巧板。
到了宜州,已是晚间,天色晦暗,又下起雪来,先前下的第一场雪还未化完,这么一冷,雪水就在地面上结起了冰,滑得不得了,也比先前落雪时更冷,祝观瑜担心小胖崽自己走路会跌倒,便亲自把他抱下马车,走进府中。
胖崽这会儿还精神得不得了,转着小脑袋四下张望:“这里是哪里?”
“这里是宜州,是娘亲长大的地方。”祝观瑜一边说,一边用力把他往上托了托——这小胖子太沉了,压在手里跟个实心的秤砣似的,抱了不一会儿就往下出溜。
“噢。”小胖崽天真地发表童言童语,“这里是娘亲的家吗?”
“对。”
“那宝宝的家呢?”
“……”祝观瑜顿了顿,“宝宝的家在京城。”
“京城在哪里?”
“就是宝宝一直住的地方,那里有爹爹,祖父祖母,还有两个叔叔。”
小胖崽反应过来了:“那里是宝宝的家……那娘亲会回宝宝的家吗?”
祝观瑜:“……”
他低头瞥了一眼小胖崽:“是爹爹教宝宝这么说的?”
小胖崽:“啊?”
他用肥肥短短的手指挠挠小脸蛋:“爹爹说,娘亲舍不得宝宝,娘亲会和宝宝一直在一起的。那娘亲会陪宝宝回家吗?”
祝观瑜睨着他,轻轻哼了一声,心想,你那个不着调的爹,算盘倒是会打,结果害得你差点丢了,这回不仅是我饶不了他,父王饶不了他,就连侯爷侯夫人也不会轻饶他。
想想当时胖崽从拐卖贩子手中逃脱的情形,自己哪怕晚到一刻,或是当时听到那几句“娘亲”没有动恻隐之心,胖崽就被拐卖贩子抓回去了,也许这辈子都再找不到了,到今天祝观瑜还有些心有余悸。
不过在孩子跟前,他是顶天立地的大人,是依靠,是倚仗,这些胆战心惊和后怕不便表露,他便只随意说了一句:“娘亲是舍不得宝宝,但娘亲也舍不得自己的家。”
小胖崽没听明白,挠着脸蛋儿又问了一遍:“娘亲不陪宝宝回家吗?”
祝观瑜不答反问:“宝宝更喜欢爹爹还是更喜欢娘亲?”
小胖崽一时呆滞。
祝观瑜:“宝宝会听爹爹的话,还是听娘亲的话?”
小胖崽为难地挠脸蛋儿:“宝宝、宝宝……”
祝观瑜故意停住脚步,要把他放在地上:“宝宝答不出来?那娘亲不抱了。”
小胖崽立刻四肢并用抱住了他的胳膊,坚决不沾地面:“宝宝喜欢娘亲!宝宝听娘亲的话!”
祝观瑜这才满意一笑:“这就对了。”
……
秦骁赶到宜州的时候,已是第二日上午,他先去了大公子府,结果被老管家告知大公子一大早就带着翊小公子去王府拜年了。时人拜年只能在上午拜访,过了午饭时间再去,可就失了礼数,秦骁一看天色也不早了,掉头就想赶去王府,结果老管家叫住他,笑眯眯道:“大公子说,您不必急着去王府拜年,先把这回小公子被拐卖贩子绑走的事儿查清楚,要不然,无论大公子府,还是东南王府,您都进不去大门的。”
秦骁愣了一愣:“拐卖贩子?”
“不错,这次翊小公子走丢,并不是因为他自己乱跑,而是早在青州时,就被一行拐卖贩子盯上了。”老管家道,“大公子已将那几名拐卖贩子抓住,不过这几人只是小喽啰,审出来的东西也不多,还请世子爷多费心,务必查个水落石出,要不然,大公子不放心再把翊小公子交给你。”
秦骁:“……”
老管家瞅着他的脸色,又补充一句:“世子爷也别恼火,不是大公子故意要把您拒之门外,不领您这片千里迢迢赶来的苦心。您不知道当时那情形,实在太危险了,翊小公子被打得遍体鳞伤,套在麻袋里,再锁在木箱中,两天两夜没吃上一口饭,没喝上一口水,原本他是无论如何都逃不出来的,好在关他的那口木箱正巧不牢固,他又正巧碰见了带人去找的大公子,认出了亲娘,这才偷偷掰松了木箱的钉子跑出来,还差点被拐卖贩子抓回去呢!”
“大公子救下翊小公子的时候,正是前天夜里下大雪的时候,小公子就穿着一件破单衣,光着脚,一路跑出来找娘亲的。”老管家说着说着,自个儿都抹起眼泪来,“要不是这么多巧合,要不是上天保佑,您和大公子可能这辈子都找不到翊小公子了,您别怪大公子这么生气,这是人之常情呀!”
秦骁十分惭愧:“是我疏忽,大公子生我的气,我无话可说。不过,我只是想见见大公子,我们……我们好几年没见面了,大公子一切都好么?”
“一切都好。”老管家给他指了路,“那几名拐卖贩子就关在东南府署,您请罢?”
秦骁无奈地叹一口气,自知理亏,对着老管家再多说什么也无用,只得叫竹生去寻落脚的宅子,自己则带着几名侍从赶去东南府署。
另一边,东南王府,小胖崽穿着墨雨早在一个月前就给他准备好的簇新的大红锦缎兔绒袄子,戴着虎皮帽,一大早就跟着娘亲来到了外祖父和外祖母的家,可是外祖父祖母居然住在山上,他跟着娘亲爬了一会儿山,就开始喊热,要脱衣裳。
祝观瑜给他解开了兔绒袄子前襟的两颗扣子:“就这样,不能脱,会着凉。”
小胖崽满头大汗:“娘亲,宝宝热。”
墨雨闻言给他摘下虎皮帽,帽子底下的小脑袋直冒烟,他连忙给小公子擦汗:“小的今天给您穿多了,这动一动,更热了,那小的抱您上去,待会儿到了屋里再换衣裳,外头还冷着呢。”
说着,他正要去抱小胖崽,前头却忽而响起脚步声,众人抬头去看,不一会儿,祝时瑾带着身后几名侍从,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
祝观瑜有点儿惊讶:“你在家?”
祝时瑾轻轻点点头,他身后的近卫昭文开口道:“回大公子的话,殿下昨日接到王爷口信,便赶回宜州,是昨晚深夜到的,听闻您已找到翊小公子,殿下便放心了,今日留在家中吃了团圆饭,明日出发。”
又要出发去哪儿?
是去海上打捞,还是沿海寻找,或是找什么高僧引渡亡魂?这么几年,东南都要被他掘地三尺了,可人死了就是死了,哪还能复生?
祝观瑜也不好再说他,只把小胖崽牵到跟前来:“这是舅舅,来,翊儿叫舅舅。”
小胖崽本来就肉乎乎的,还被墨雨裹了好多层,穿得圆滚滚活像一颗小皮球,被娘亲推到了跟前,有点儿腼腆,想拿小手挠挠脸蛋儿,可是穿得太厚了小短胳膊打不了弯,看起来就像只小鸭子扑扇了一下翅膀,瞅着祝时瑾期期艾艾道:“舅舅。”
祝时瑾愣住了。
他怔怔望着小胖崽,好半天才喃喃道:“居然都长得这么大了。”
他走近几步,在小胖崽跟前半蹲下来,轻轻捏了捏小娃娃胖嘟嘟的脸蛋儿:“你出生的时候,舅舅……还有舅母,都抱过你呢。”
其实那时候顾砚舟也已经怀孕了,只不过大家都不知道。
要是后来没有发生那些意外,要是顾砚舟平平安安,也许他们的孩子也早都出生了,现在也长得有这么大了。
可这世间就是没有如果。
他是世子殿下又如何,他地位再高本事再强又如何?他能让时光倒流吗?他能让人起死回生吗?
他现在做的一切,不过都是徒劳的心理安慰罢了。
祝时瑾的眼眶微微发红,祝观瑜叹了一口气:“时瑾……”
小胖崽则歪着小脑袋看了看舅舅:“舅舅,你长得好漂亮,和娘亲一样漂亮。”
祝时瑾微微一笑。
是呀,长得很漂亮,很容易得到爱,所以不知道要珍惜。
他深吸一口气,将小胖崽抱起来,掉了个头往山上走:“舅舅抱你上去。”
小胖崽是不挑人抱的,谁抱都可以,只是祝时瑾没有抱小孩的经验,不一会儿小胖崽就出声:“舅舅,你要抱好宝宝。”
墨雨连忙过来,帮世子殿下调整了抱孩子的姿势。
祝时瑾对孩子倒很有耐心,像个新手父亲一样,仔仔细细学习如何抱小娃娃。
“原来抱孩子还有这么多讲究。”他笑了笑,同祝观瑜道,“果然我还是没做过父亲,什么都不懂。”
祝观瑜有点儿心疼,道:“时瑾,别说这些丧气话,你以后还会有妻子,还会有孩子的。”
这些话祝时瑾已经听了无数遍,他不再反驳,而是望向他:“哥哥,你要是不能理解,就想想你和秦骁。要是秦骁这次不是凯旋归来,而是战死沙场,你会改嫁么?”
“在你的心里,他是别人能够取代的么?”
祝观瑜猝不及防,被秦骁战死沙场的假设刺中了心口,脱口道:“祝时瑾!”
“我知道不该说这些不吉利的猜测。”祝时瑾平静道,“只是你连听一听爱人战死的话都听不得,又何必来劝一个真正死了爱人的人放下?”
祝观瑜:“……”
祝时瑾走上最后一级台阶,把小胖崽放在了院门口:“你们进去罢。”
说完,他也不等祝观瑜挽留,只掏出一串红珊瑚珠挂在胖崽脖子上,当见面礼,便径自走了。
院中一片欢声笑语,父亲母亲逗弄着幼子,团圆和睦的一家人,如今哥哥也带着孩子回来,还有夫婿在外等着拜年,也是团圆和睦的一家人,他一个孤家寡人,自个儿待着的时候还好,同这些美满夫妻待在一处,便更添了几分孤零零的心酸。
原先他意气风发时,哪怕是独身一人,与娶了妻的友人或下属们相聚,也从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可当他有过顾砚舟,又再次回到独身一人时,他受不了了。
因为原先他没有爱过人,自然不嫉妒那一对对的爱人,可当他拥有过爱人又失去后,他开始嫉妒了,他嫉妒那些爱人可以长相厮守,他嫉妒那些爱人可以团圆美满,哪怕只是过平凡普通的日子都好——因为他的爱人连这样平凡普通的日子都过不了了。
他真是嫉妒得要命。
圆滚滚的小胖崽张着两只被厚衣裳撑得合不拢的小胳膊,看着舅舅走远了,就抬起小脑袋问娘亲:“舅舅怎么了?”
祝观瑜摸摸他的小脑袋:“舅舅心情不好,我们不去打搅他。”
小胖崽又拿小手抓起脖子上的红珊瑚珠:“这是什么?”
“是舅舅给你的见面礼,舅舅都要给外甥见面礼的。”祝观瑜补充一句,“不能吃。”
他把小胖崽抱过高高的门槛,还没走出两步,穿着漂亮锦缎小袄的祝应玦跑了过来,手里还一左一右抓着两个雪球:“哥哥陪我打雪仗!”
话音未落,他看见了哥哥脚边跟着的小胖崽,登时抬手一指:“哥哥,这个小胖子是谁?”
祝观瑜笑道:“这个是你的外甥。来,翊儿,叫小舅舅。”
胖崽:“?”
他看看这个还没自己高的同龄小孩儿,震惊地回头看娘亲。
祝观瑜:“怎么啦?”
胖崽伸手指着祝应玦:“弟弟。”
祝应玦大叫一声:“我是舅舅!”
胖崽直摇头:“弟弟。”
他张开小手给祝观瑜比划:“舅舅,那么高。”
对呀,那么高那么大的祝时瑾才是舅舅,眼前这个小萝卜丁怎么可能是舅舅!
外头院里的热闹声响惹得祝盛安和雀澜从屋里出来看,祝盛安一看见小胖崽就嚯了一声:“这比画像上还胖啊,我发现秦家养孩子都跟养猪似的。”
话没说完就挨了雀澜一巴掌,祝盛安也不恼,走过来弯腰捏了一把胖崽的肉脸蛋儿:“啧,跟你那爹小时候一模一样。我问你,知不知道我是谁,嗯?”
胖崽虽然年纪小,但小孩子天生就会察言观色,祝盛安凶巴巴的,他便胆怯,默默后退几步,祝盛安就逗他,故意逼近,胖崽嗖的就跑,墩墩墩跑到了娘亲背后,抱住娘亲的腿,只露出一只眼睛,暗中观察。
祝盛安:“我告诉你,躲你娘背后没用,你娘是我儿子,得听我的,这个地方我最大,知道吗?给我过来,报上大名。”
一众下人在旁偷偷发笑,雀澜无奈道:“王爷,都这么大一把年纪了,逗外孙还要这么认真?”
祝观瑜则道:“爹爹就别逗他了,前天夜里我把他从拐卖贩子手里救下来,他被打得浑身都是伤,看,这脸蛋儿今天还有点肿呢,您要算账,都算秦骁身上。”
祝盛安一愣,把躲在他背后的小胖崽抓过来,一看,脸蛋儿果然有点肿,再撸起袖子一看小胳膊,也满是淤青,这会儿正是散淤的时候,青青紫紫尤为可怖。
他登时就来气了:“秦骁这个饭桶,看个孩子都看不好,要他有什么用?!他不用来拜年了,叫他滚回去!”
他一下令,干脆在王府门口贴上告示,不许京城来的闲杂人等前来拜年,并附秦骁画像一张。
秦骁紧赶慢赶,好不容易在元宵节前查完案子,抓完了人,拎着年礼前来,王府守门的家丁看看他的脸,又看看门口挂的那张“不得入内”的画像。
秦骁:“……”
家丁讪笑道:“您看,这是王爷下令贴的,我们也没办法。”
秦骁又吃一道闭门羹,无奈,只能问:“大公子在王府么?”
家丁如实道:“不在。”
秦骁给竹生一个眼色,竹生立刻过来,掏出银锭塞进了家丁袖子里。
袖子里沉甸甸的,家丁喜笑颜开:“大公子一早带着翊小公子出门了,听说是去宜州城里玩,今日是元宵嘛,宜州城里可热闹了,应当是要玩一整天,到晚上才回来吃团圆饭。”
秦骁双眼一亮。
午后,宜州城中熙熙攘攘,赶集摆摊的小贩,进城凑热闹的老百姓,将大街小巷挤得水泄不通,这一日天气也好,阳光明媚,前阵子的雪早已经化个干净,正午的太阳晒在身上,暖烘烘的十分舒服,因此城中的老百姓也纷纷出门闲逛,戏台杂耍跟前都围满了人。
城中的老字号酒楼醉仙阁,三楼视野最好的一间雅间,祝观瑜就坐在窗前的方桌上,桌上摆满了精美菜肴,不过他的视线却被窗外的戏台吸引,一边慢条斯理地用饭,一边看着楼下热闹的戏台上演的《雪神花》。
这出戏已经很老,现在大戏园子里都不演了,唯有走街串巷的草台戏班还会演来给乡下进城的老百姓看,祝观瑜有好几年没看过这戏,今日再看,不禁心生唏嘘。
在他对面,小胖崽坐着垫高了的座椅,抱着饭碗呼噜呼噜吃得很香,墨雨不时给他布菜,夹多少小胖崽就吃多少,一点儿都不挑食。
墨雨喂得颇有成就感,不过抬头一看,自家大公子碗里的饭菜还没怎么动呢,连忙说:“大公子,您也吃呀,今天玩了一上午,您得吃点儿东西。”
不过如今是冬天,饭菜上来很容易冷,虽然这家酒楼给大公子上饭菜时,已经特意给每个盘子底下都放了装热水的陶瓷盅,为菜盘保温,可是大公子开着窗看外面的戏,窗外的冷风一吹,再怎么给菜盘保温都没用。
墨雨便道:“这些饭菜都凉了,我叫人撤下去,再重新给您上。”
祝观瑜点点头,干脆搁下碗筷,专心看楼下的戏。
这出《雪神花》他已经看过好几遍,剧情可说是滚瓜烂熟,但是这民间的草台班子不像正儿八经的戏院,他们演的剧本是随着看客的反应而改的,老百姓们不像贵人,喜欢那些哭哭啼啼爱而不得的爱情故事,老百姓就喜欢和和睦睦大团圆,所以这出戏演到最后,那死在雪山上的大侠居然起死回生,和魔道妖女修成了正果。
一出戏演完,看客纷纷叫好,看过正版剧情的祝观瑜哭笑不得,摇摇头,收回视线,却见坐在对面的小胖崽早已歪在高脚椅上呼呼大睡。
宝宝吃饱了,睡午觉了。
祝观瑜这才意识到,墨雨好像出去之后就没再回来了,要是他在,早该把胖崽抱到一旁软榻上去睡觉了。
他皱了皱眉,起身先把小胖崽抱到软榻上,而后朝外走去,刚要伸手去拉对开的绣屏,唰的一声——
绣屏从正中往两边拉开,他猝不及防对上那双英气而锐利的双眼。
第80章
三年未见,那双眼睛变得更加沉稳深邃,但看向他的时候,眼底深处那份真挚和执著却丝毫未变。
在祝观瑜看向他的时候,那乌黑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热切得仿佛能将人灼伤。
秦骁一步跨进了绣屏。
他步子跨得太大,走得太近了,高大的身躯猛地将祝观瑜笼罩住,祝观瑜心头一跳,被那勃发的、按捺不住的雄性气息逼得后退一步。
秦骁却更急了,再往前追了一步,祝观瑜连连后退,他就快步往前逼近,直把祝观瑜逼得退到了软榻边,扑通一下坐在了软榻上。
“你做什么?!”祝观瑜终于忍不住,抬脚把他踹开了,“几年不见,胆子肥了,敢在我的地盘上动小心思。墨雨呢?你把他抓哪儿去了?”
秦骁挨了他一脚,反而笑了,过来在软榻跟前半蹲下,仰着头同他讲话:“我以为你不认得我了,怎么看见我反而往后躲。”
祝观瑜瞥他一眼,仔细一看,秦骁的确变化很大,少年人的青涩变成了青年人的棱角分明,晒黑了,长高了,但笑起来的时候更有韵味了,不再是侯府贵公子风度翩翩的韵味,而是那种历经风雨而变得处变不惊的、带着洒脱和不羁的男人的韵味。
他这一眼看的时间有点儿长,秦骁就笑,凑上来想亲,祝观瑜立刻一巴掌把他拍开了:“我准你来见我了?还敢毛手毛脚的,滚出去。”
秦骁忙道:“我来见你,是要告诉你,翊儿被拐卖的事儿,我查清楚了。”
说起这个,祝观瑜就冷哼一声:“真不知道你这当爹的是怎么当的,大老远带孩子来拜年,说是想让孩子的外祖父外祖母见见外孙,结果半路就把孩子弄丢了,你还来拜什么年?那么小的孩子,还是自个儿机灵跑出来的,要不是正好撞见我,你打算叫我上哪儿找孩子去?我辛辛苦苦十月怀胎把他生下来,送到侯府这么几年都没事,就你一带出门就出事了,你扪心自问,你这个爹当得称职么?!”
秦骁被他说得抬不起头:“大公子,此事是我疏忽。”
“一句疏忽就完了?”祝观瑜挑眉,“不是我要挑你的刺,怀这个孩子,生这个孩子,养这个孩子,你一分力都没出过,现在还是这个态度,那我可要把孩子留在东南了,我自给他另找个爹去!”
秦骁连忙说:“大公子,少安毋躁,少安毋躁,容我解释清楚。”
祝观瑜冷冷哼了一声。
“这个拐卖团伙,是一群惯犯。本来强行拐卖,官府打得很严,正经牙行怕他们抢生意,也会排挤他们,这个团伙按理不该发展得这么壮大,好几年都没被查获。”秦骁往软榻的脚踏上一坐,细细与他说来,“我仔细一查,发现他们背后果然有人撑腰。”
“他们抓这些出身好的小娃娃,送到宜州的地下买卖市场,一一评验定价,进行拍卖,有官老爷为他们镇场,官老爷自个儿也在里头抽成,而小娃娃里,坤君最好卖,所以官老爷最喜欢坤君。至于这些小娃娃的买家——大多是海外来的异族人,还不是一般的异族人,乃是海外诸国的官员、使臣。”
祝观瑜眉头一皱:“这些人买小娃娃做什么?”
秦骁叹一口气:“我也是派人潜入地下买卖市场,打听了才知道,这几年海外诸国流传着一种言论,说大周人杰地灵,如果把大周的小孩儿抢过去,在他们本地生养长大,与本地人通婚,生下的孩子会继承双方的优良血脉。所以他们盯上的都是世家子弟,一些名声显赫、人才辈出的世家的孩子,在地下买卖市场的悬赏金额,甚至能达到几千上万两。”
“地下买卖市场也有翊儿的悬赏,五万两。”秦骁说着,自己也沉下了脸色,“我已经派人顺着悬赏去解决那些心怀不轨的人了。”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不少江湖人士、地痞流氓,甚至衙门官吏,都参与其中,渐渐就形成了不少这样的拐卖团伙。这回翊儿还算幸运,本来是被一伙接了悬赏专门盯着他的人马劫走,要立刻送往悬赏金主处的,被我们发现后一路追杀,那伙人几乎都被我们抓住了,只余一人受了伤带着他逃出,正碰上另一个拐卖团伙,于是被黑吃黑,这第二个拐卖团伙把他抢来了,不知道他的身份,只以为是普通公子哥,就把他往宜州送。”
“说来也是幸运,中间换了一次手,他才没直接落到那悬赏之人手里,而是被你碰上。不过若他一直在先前那人手里,倒也不用再多吃两日苦,因为当天晚上我们就找到了先前那人的尸体。”秦骁瞅着祝观瑜,“大公子,我知道你生气,但我也很着急,终归是人算不如天算,谁都没料到翊儿这么小一个娃娃,竟会在黑市上挂着五万两的悬赏,这些人有备而来,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祝观瑜皱起眉头:“宜州的确有地下买卖市场,但没想到他们居然连世家公子都敢明码标价。”
“是呀。”秦骁见他语气松动,便故作不经意地从脚踏上起身,挪到了榻上,挨着祝观瑜坐下,“你要整顿这地下买卖市场么?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尽管开口,他们把主意打到翊儿身上,我不把他们掀个底朝天,决不罢休。”
祝观瑜睨着他。
秦骁被他看着,就忍不住笑,祝观瑜挑眉:“笑什么?”
秦骁一边望着他笑,一边小声说:“还能再见到你,真是太好了……大公子,我很想你,刚刚进门还没来得及说,光挨你的骂了。”
祝观瑜心口像被撞了一下,有点儿酸酸的,但也热乎乎的,这种直白毫不掩饰的爱意,他现在听起来,居然会觉得有点儿害臊。
“得了。”他轻声道,“孩子都这么大了,还说这些话。”
秦骁一笑,凑过来又要亲他,软榻上熟睡的小胖崽却哼哼了两句。
夫妻俩一惊,分开一看,小胖崽哼哼唧唧的,不知道是哪儿不舒服了,不一会儿,竟然自己睁开眼醒了过来。
“宝宝嘘嘘。”他睡眼朦胧地说。
祝观瑜立刻踹了秦骁一脚:“快去把墨雨放出来。”
秦骁只得悻悻起身,出去叫了人,不多时,墨雨横着眼睛气喘吁吁跑了上来:“大公子,您没事罢?他没对您干什么坏事罢?”
“……我没事。”祝观瑜道。
在软榻上乱滚的小胖崽爬起来,扯扯墨雨的衣袖:“宝宝嘘嘘。”
“好好,嘘嘘。”墨雨把小胖崽抱了出去,不多时又抱回来,酒楼也换了一轮饭菜,祝观瑜和秦骁坐在桌前用午饭,小胖崽这下才注意到爹爹,好奇地“咦”了一声:“爹爹?”
秦骁笑了,元宵佳节,妻儿团聚,天下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了,他心头无限柔情,搁下筷子把小胖崽抱过来:“怎么样,这几日和娘亲在一起,开心么?”
小胖崽点点头,眼睛瞅着桌上的饭菜,发现居然有自己最喜欢的红烧狮子头!
他立刻小手一指:“宝宝吃这个。”
秦骁依言,给他从红烧狮子头上夹出一小块肉泥,小胖崽张开大嘴等着,啊呜一声,结果只吃到了一点点肉泥,睁眼一看,那红烧狮子头仅受一点儿轻伤,爹爹夹得也太少了!
他登时不满:“宝宝还要。”
秦骁摸摸他鼓鼓的小肚子:“你已经吃过一顿了,不能再吃了。”
小胖崽皱起眉头,转向祝观瑜:“娘亲,宝宝还要。”
没想到这回连祝观瑜都说:“你已经吃饱了,不能再吃了,积食了会不舒服。”
小胖崽被放在了旁边的椅子上,只能眼睁睁看着爹爹和娘亲有说有笑享用佳肴——尤其是爹爹,红烧狮子头一口一个,没几下那一盘就见了底,小胖崽瞪大了眼睛:“不要、不要。”
给宝宝留一个呀!
就在秦骁再次夹起一个红烧狮子头时,小胖崽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扑到他手臂上。
“?”秦骁一愣,回头一看,小胖崽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口叼住他筷子上夹着的红烧狮子头!
秦骁:“???”
小胖崽虎口夺食成功,叼下红烧狮子头心满意足咀嚼,整个脸蛋儿都吃得鼓了起来。
祝观瑜在旁哈哈大笑,秦骁看小胖崽吃得那副眼睛都眯起来的模样,也忍不住笑,揉揉他的小脑袋:“你这贪吃的小子。”
小胖崽吃完一颗硕大的红烧狮子头,彻底撑了,打了个饱嗝,圆鼓鼓的小肚子把棉袄都撑开了。
然而小孩是不知道吃撑的,只知道一直打饱嗝,秦骁见状,怕他待会儿真撑得吐出来,只得把他抱到身上,给他揉着小肚子消食。
祝观瑜支着下巴看着他们爷俩,半晌,道:“爹爹说翊儿和你长得像,我刚开始没怎么觉得,可现在一看,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像是像,大家伙都说像。”秦骁捏了一把胖崽的脸蛋儿,“不过我小时候也没他这么胖。”
祝观瑜哼了一声:“你小时候我又不是没见过,比他也不遑多让了。”
秦骁:“……”
秦骁:“那时你才几岁,你肯定记不清楚了。”
祝观瑜偏偏与他作对:“我记得清楚得不得了。那时你刚满周岁,我四岁,在皇家行宫的花园里捉迷藏,我想跟你躲在一块儿,你却把我挤出来,害我被李闻棋那小子追!”【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