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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祝观瑜一怔,下意识看了看四下。


    还好,此刻屋里只有他们二人,一个下人都无。


    傍晚昏黄的日光透过窗户的轻纱洒进来,在青石砖地板上投下秦骁长长的影子,屋里还未点灯,四下昏暗,只那么点昏黄暧昧的日光。


    秦骁坐得近,祝观瑜看见昏暗光线下他那张年轻英俊的脸,带着几分沉思,仿佛一头年轻的公狼,正守在窝边,望着自己的伴侣,考虑着他们的未来。


    被这样的眼神注视着,祝观瑜心头仿佛有细细的暖流轻柔拂过,那感觉并不很强烈、很悸动,但却让他十分舒服,就像奔波赶路的旅人在风雨中苦行一整日后总算找到一处遮风避雨温暖干燥的歇脚地,躺下来休息时浑身酸痛的肌肉都彻底放松瘫软,仿佛要化了,再也懒得动弹,那样的慰藉。


    在这样的慰藉中,他懒得再计较从前那些爱恨情仇,只心平气和地同秦骁说话:“你觉得怎样才算好皇帝?”


    秦骁又拧了一次帕子,拿温热的帕子给他擦另一只手:“要说什么挽盛世之将倾,开万年之太平,也许有些奢望。我只希望他以社稷为重,放眼天下,而不是只会玩弄帝王权术,在这一方京城勾心斗角。”


    祝观瑜点了点头:“你觉得十六殿下是这样的人?”


    “总比大皇子好。”秦骁叹一口气,将给他擦完手的帕子搁下,取了白瓷小罐拧开,指尖挑出点儿乳白柔润的脂膏,像平日里墨云伺候祝观瑜那样,将脂膏轻轻抹在祝观瑜手背,拿掌心给他热化了,一点点抹匀。


    孔雀公主这一双白皙细腻的手,从小到大都是这样被伺候着过来的,但是秦骁不知何时学会了墨云伺候的那一套,居然做得有模有样,还问:“怎么样?是这样抹么?”


    祝观瑜懒得抽手:“是这样。不过你的手太粗了,没有墨雨伺候得舒服。”


    秦骁翻过自己的手掌看了看,一手都是练武磨出的薄茧,又翻过孔雀公主白生生的手掌一看,细腻柔润,玉色的光泽,被他粗糙的指腹揉搓了片刻,又微微泛起一点儿粉色,漂亮极了。


    秦骁看着,就忍不住低头想亲,祝观瑜察觉他的眼神不对,一把抽出手来,想抬手打他,可秦骁随即抬头看向他,那眼神直勾勾的,就等着他的巴掌落下来呢。


    ……这一巴掌落下去,好像奖励了他似的。


    祝观瑜一阵无言,悻悻收回了手,秦骁便又从白瓷罐里挑了点儿脂膏,给自己双手抹上了。


    “大公子,你这抹手的油好香。”秦骁一边抹一边说,“怪不得你身上也香香的。”


    祝观瑜:“……”


    他隐隐觉得像是被调戏了,但是秦骁说得如此自然,他又找不出破绽,只能说:“你偷用我的做什么?叫竹生给你备一罐。”


    秦骁合上白瓷罐:“我也有,怎么没这么香。就把这一罐送给我罢。”


    祝观瑜翻个身不搭理他了:“不说正事儿就走,我肚子又有点痛了。”


    本要赶人,哪知道秦骁现在脸皮厚得不得了,闻言就半边身子上了床,隔着被子去摸他小腹:“又痛?我给你捂捂。”


    祝观瑜两个多月都没再让他碰过,现在他一靠近,那熟悉的乾君气息扑面而来,温热的鼻息就在耳后,他登时一个激灵,身子一缩:“你下去!”


    “别乱动。”秦骁在后隔着被子抱住他,“待会儿又要叫痛了。”


    他拿自己的乾君气息轻柔地裹住祝观瑜,又用手掌隔着被子在他小腹慢慢打圈注入内力,祝观瑜那点儿腹痛不多时就缓解不少,不过这样被他抱着,整个人都窝在了他怀里,闻着他熟悉的沉香气味,身子里那压抑许久的虚软难耐就慢慢往外冒头,仿佛一股暖流从身体深处滋生,流过四肢百骸,将骨头都泡酥了。


    祝观瑜忍不住咬着嘴唇按捺,连脚趾都蜷缩了起来。


    他连忙转移注意力,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为什么大皇子被削去太子之位,别遮遮掩掩的,快说。”


    秦骁满足地搂着他,把下巴搁在他肩上,娓娓道来:“昨夜你受此折辱,我实在气不过,本来提了刀就要冲出去,但被母亲拦住骂了一顿,我才想出这个法子。”


    “昨夜来抓你的金翊卫尸首上没有搜出圣旨,此前太子殿下也曾数次私自动用这批金翊卫,所以我赌陛下并不知道此事。今早上朝,我便负荆请罪,若侯府真铸下什么大错,求陛下定我死罪,放过侯府内眷。”


    听到“定我死罪”,祝观瑜微微一惊,想回头看他,可秦骁凑得太近,回过头就要贴上了,便只好一动不动继续听。


    “不把侯府放上来让陛下在眼前的战事和日后的储君中二选一,陛下是不会轻易动前太子的。”秦骁道,“陛下更不舍得放弃金翊卫这把刀。几相权衡,再加上前太子将手伸到陛下的权力范围内,触怒陛下,陛下便会顺理成章废去太子。”


    祝观瑜低声道:“要是没有如你预料的这样顺理成章呢?你要如何?真认了这死罪?”


    “当然不会。”秦骁一笑,讨赏似的在他耳边说,“我上朝时带着季青进宫,让他去给十六殿下送信,那信中有前太子多次私自动用金翊卫结党营私、权力倾轧的证据,但凡陛下有一点儿要保前太子的苗头,十六殿下赶来把这些证据公之于众,陛下也就护不住他,只能把他推出来当挡箭牌。”


    “你就笃定十六殿下会这样尽力帮你?”


    “他也许没那么想帮我,但他一定想帮他自己。”秦骁道,“你还记得前天晚上你说的话么?十六殿下刚刚解除禁闭,而前太子却在朝中如日中天,十六殿下若想迅速回到权力中心,唯有掀起一场大案,彻底把前太子掀翻。”


    这一次祝观瑜马车被前太子私自派金翊卫拦下,正好能牵出前太子先前多桩私自动用金翊卫的烂账来,十六殿下看到这些证据,如何不心动?


    祝观瑜微微一哂,略转过头去瞥他一眼:“你什么时候也学会算计人心了?”


    这一回头,恰好与秦骁极近距离地四目相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亲昵的两人都微微一怔。


    大公子……


    对视的那一刻,秦骁乌黑的眼珠一颤,随即目光就变得温柔而怀念,痴痴的,祝观瑜在这样的目光中,也忍不住心跳快了几分,想避开眼神,却又迷恋这种心跳复苏整个人活过来的感觉似的,迟迟无法自拔。


    傍晚最后一丝未落下去的夕阳余晖,影影绰绰透过纱窗和床帐,屋里已经暗得仿佛寻常夫妻就寝前刚刚吹灭了烛灯,黑漆漆的只能看清个人影,但紧挨着的体温却是如此真切,呼吸交错,耳畔是自己咚咚咚如擂鼓般的心跳声,不知不觉的,两个人越凑越近,彼此呼吸声听得越来越清楚。


    “世子爷,天色暗了,屋里要点灯么?”屋外忽然传来墨雨的声音。


    祝观瑜一下子惊醒,立刻把脸转了回去。


    秦骁被蓦然打断,心中还在咚咚狂跳,有些懊恼,也有些害臊,轻咳一声:“进来点灯。”


    他放开祝观瑜,在床边坐直了身子,墨雨带着人进来一一点亮屋里的烛灯,屋里很快亮堂起来,他才发现床上的大公子已经醒了,忙道:“大公子您醒了,饿不饿?想吃些什么?”


    祝观瑜侧躺着,只露出半张秀丽至极的侧脸,长长的羽睫垂着,不肯多给半个眼神,半晌才道:“前天晚上的鸳鸯炸肚和五珍脍还不错。”


    前天晚上这两道菜都是秦骁亲手做的。


    秦骁便起身:“我去给你做。再叫厨娘做几个东南菜,每样都吃些,好不好?”


    祝观瑜侧躺着没动,“嗯”了一声。


    秦骁这才出去了,墨雨过来接替他的位置:“大公子,出汗了罢?小的给您擦擦。”


    “秦骁刚刚擦过了。”


    墨雨方才去外头采买,刚刚回来,一听就连忙说:“怎么不叫其他下人来伺候,别让这个负心汉再占您的便宜呀!”


    祝观瑜没做声,墨雨又道:“他那五大三粗的,肯定忘记给您抹手油了,我来给您抹。”


    说着,去床头柜取那白瓷小罐,结果一拉开床头柜,瓶瓶罐罐不少,抹手的那瓶却不见了。


    祝观瑜:“……”


    “怎么这手油不见了?平日姐姐都放在这里。”墨雨又翻了翻,才听祝观瑜道:“让秦骁拿走了。”


    “……”墨雨勃然大怒,“他到这儿怎么还连吃带拿的!”


    祝观瑜低声道:“不过是一罐油膏,拿去就拿去了。”


    “那能一样吗?!他堂堂世子爷能缺这个?!就是想拿您的东西,夜里不知要对着它做些什么龌龊事儿呢!”


    祝观瑜倒没想这么多,被他一说,面色一红:“哪里就像你说的这样。”


    “怎么不是我说的这样?!您是没看见他每次在背后盯着您那个眼神,跟饿了多久的狼似的!不行,下回他再来,我一定守在屋里哪儿也不去了。”墨雨气鼓鼓道,“再说,那是姐姐特意给您调的香味,亲手熬的脂膏,凭什么他要就给他了?就不给他!”


    “好了,别这么小气。”祝观瑜轻斥一声,“这一回虽然被大皇子算计,好在秦骁也拼尽全力解决了此事,以后不用再这样提心吊胆提防大皇子,算是帮了我一个大忙,你对他客气些。”


    墨雨瞪大眼睛:“对他客气些?大公子,您别忘了他先前怎么叫您伤心的,这才来了半个月,您就松动了,可别忘了这是试婚,您要回东南的呀!”


    第62章


    祝观瑜轻叹一口气:“我知道。”


    他摆摆手:“下去,吵得我头疼。”


    墨雨只得愤愤出了屋,不多时,晚饭送了上来,祝观瑜不便起身,秦骁就叫人把饭菜搁在小方桌上端到床边,打发走下人,亲自伺候祝观瑜吃饭。


    “既然大皇子被削去太子之位,想来陛下是对他彻底失望了,这是十六殿下的好机会。”祝观瑜道,“你有没有和殿下商量下一步怎么办?”


    “今日还没找着机会,明日我会约殿下相见。”秦骁把汤吹凉了喂给他,“殿下现在主查前太子治下事务,我想,这是一举击溃大皇子的最佳机会。大皇子工于心计,且睚眦必报,若不斩草除根,恐生后患。”


    祝观瑜点点头:“只是……毕竟是亲生兄弟,不知道十六殿下能不能狠下心来,就算他能狠下心,可若是对亲生兄弟下毒手,依然会落人口实。”


    秦骁道:“夺嫡之争,向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哪讲什么手足之情?前太子被罚时,为了重回朝堂,还不是拿十六殿下做了垫脚石。只要殿下这回下了决心,不落人口实的办法有的是。”


    但十六殿下到底打算怎么办?


    秦骁心里其实也不甚清楚,因为自打他去了东南剿匪,京中风云变幻,十六殿下在与前太子的争斗中落败被关禁闭,到中秋宫宴刚刚解除禁闭,两人才遥遥见了一面,直到今天都还没说上话。


    四五个月没接触了,十六殿下又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历经起起落落,二十岁的年纪本来就是一天一个样,谁知道他的性格、心态,是不是都有所变化?


    但愿他没有因为前阵子在风波中被父皇放弃、被哥哥背刺,就一蹶不振,或是变得偏激。


    他本来就和大皇子一母同胞,血脉传承这东西很难说得清,不少人本来厌恶自己的父母兄弟,却又无法抗拒地长成了父母兄弟那样,如果十六殿下在这父子反目、兄弟阋墙的争斗中渐渐变成下一个前太子……


    秦骁心中深深叹了一口气。


    第二日,他下了朝点了卯,叫竹生去老字号糕点铺子买大公子近来最爱吃的金丝蜜玉卷,他则如约来到万宝楼,上了三楼雅间。


    雅间门口已守着数名侍卫,见他来了,侍卫长便敲敲屋门,朝屋内朗声道:“殿下,世子爷来了。”


    片刻,屋中才传来祝恒远的声音:“进来。”


    侍卫长亲自给秦骁开门,秦骁一进屋,里头就祝恒远和李闻棋二人,祝恒远好整以暇坐在正中的茶桌边,李闻棋则背对着屋门站在窗边,连他进来都没回头。


    这气氛可真奇怪。秦骁素知这两人不甚对付,是因为李闻棋在游湖大会上假扮坤君骗了十六殿下,而后又被十六殿下发现——据李闻棋说还是亲自在他屋里找到了那身扮坤君的鹅黄衣裙发现的,从那之后十六殿下就把李闻棋整得哭爹喊娘,到现在还心有余悸,看见十六殿下就腿肚子发抖。


    但偏偏十六殿下又爱使唤他,这么一对欢喜冤家吵吵闹闹,直到前几个月十六殿下在主持修一事上被前太子暗算栽了跟头,又被陛下毫不犹豫地当成给长子的垫脚石,削了职权关了禁闭,唯有李闻棋还像从前一样待在他身边,两个人的关系似乎终于有所缓和,秦骁但凡要找十六殿下的时候,托李闻棋去找,总能递得进去话。


    但今日怎么又这么奇怪,一个坐桌边,一个站窗前,也不坐在一块儿喝茶谈天,难道又闹翻了?那相看两相厌,殿下怎么又叫李闻棋过来,刚刚还老半天才开门呢?


    这会儿身家性命都系在十六殿下这条船上,秦骁不得不对这些细节多上心了几分,一边往屋里走,一边说:“方才叫人去给大公子买零嘴儿,来迟了,殿下莫怪。”


    祝恒远闻言笑了一声:“你现在倒是春风得意,封了骠骑大将军,又娶了心上人,还刚刚斗倒了头号情敌,这心里美得不得了罢?”


    秦骁笑了笑,有点儿苦涩,外人哪会知道那一夜得知大公子流产时他肝胆俱碎的愤怒痛苦,哪会知道他这两日每次陪在大公子身边看见大公子因为剧烈腹痛而白了脸色时的心痛。


    要不是被前太子逼到这个地步,他一个坐臣子的,又怎敢孤注一掷做出逼陛下废储君的事儿来?


    他在茶桌另一边坐下,道:“算不上多好。只是有大公子陪在身边,无论起落,想到他,便也不觉得有什么苦的了。”


    祝恒信笑着点点他:“在我跟前显摆,是罢?你有媳妇儿,你了不起。”


    说着,他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瞥了一眼仍站在窗边一言不发的李闻棋:“在那杵着做什么?过来泡茶喝。”


    李闻棋:“……”


    他老大不情愿地转过身来,坐在了茶桌前,给这二位爷泡茶。


    走近一看,秦骁才发现他面颊还泛着点儿红,李闻棋皮肤白,有点儿红晕红印就十分明显,他小时候就是因为又白又清秀,不像个乾君,功夫又不济,总是被同龄的小孩儿欺负,唯有秦骁会帮他挡一挡,所以李闻棋才跟秦骁关系这样要好。


    秦骁这辈子也没对几个人上心过,碰上大公子之后,更是九成九的心思都花在了大公子身上,已经很久没有留意过自己这个发小,今日一看,突然发现他变化很大。


    倒不是相貌或者打扮,而是整个人的状态。


    原先李闻棋虽然相貌有几分秀气,皮肤又白,不像个乾君,但性格还是大大咧咧十分开朗的,这回见他,整个人沉稳不少,还有种说不上来的……很像大公子正同他热恋时,那种温顺而柔软的感觉。


    大公子温顺柔软的时候风情绰约,但自己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好兄弟这副模样,秦骁莫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小子是找相好了么?变得这么恶心。


    “小棋别的长处没有,就是茶泡得不错。秦骁,你尝尝,我特地从宫里带来的贡品毛尖。”祝恒远道。


    秦骁:“……”


    他脑中像有什么一闪而过,敏锐如他,一下子抓住了那丝灵光。


    小棋。


    游湖大会上,他和李闻棋假扮坤君,他就是这么喊李闻棋的。


    然后那一日李闻棋被十六殿下抱走……他俩还亲嘴儿了!


    十六殿下现在竟如此自然地叫出这个名字,李闻棋好像也不太惊讶,秦骁将这蛛丝马迹一一串联,登时一个不敢置信的念头在脑海中浮现,他简直五雷轰顶!


    秦骁拈着茶盏的手抖了一下,片刻,才稳住心绪,开口:“殿下叫得这么亲热,我都要误会了。”


    祝恒远一顿,抬起头来,正好与秦骁探究的目光对上,而旁边泡茶的李闻棋一下子慌了手脚,差点儿打翻茶壶。


    “当心点儿,笨手笨脚的。”祝恒远抬手扶了一把他那滚烫的茶壶,被烫了也没当回事,稳稳当当把茶壶搁在了桌上。


    两人这反应就跟直接承认没什么区别,秦骁一时神色复杂,只听祝恒远道:“既然看出来了,此事还要劳烦你保密。”


    “……我和殿下如今在一条船上,自当守口如瓶。”秦骁在心中深深叹一口气。


    十六殿下如今走的是君临天下的大道,可历朝历代哪有皇帝娶乾君当正妻的?且不说阴阳不和,这乾君几乎不可能生得出孩子呀!没有嫡出孩子,要么娶妃,要么从宗室之中过继,都不是什么好办法。


    秦骁恨铁不成钢地看了李闻棋一眼,又无奈地想,罢了,我自己在谈情说爱上头都是一团乱麻,哪还指点得了别人?他俩乐意,就叫他们厮混去罢。


    他转回正题:“殿下,我今日来,是为了前太子之事,不知殿下打算做到哪一步?”


    祝恒远道:“前太子私自动用金翊卫,在京中兴风作浪、权力倾轧,朝中与其对立的多位重臣都蒙冤而死,实在令人寒心。罚其削发出家,每日为冤魂超度,终身思过。”


    秦骁微微皱眉:“出家还可以还俗,殿下,这不是长久之计。”


    祝恒远叹了一口气:“你以为我不想请父皇将他贬为庶民,再由他往日的仇家来结果了他?父皇不愿意。”


    “我大哥是父皇一手栽培长大的,父子感情深厚,父皇哪舍得叫他变成庶民被寻仇而死?我若是强逼父皇下这样的旨意,也难免叫他觉得我心狠手辣,如今我刚刚回到朝堂,得稳妥行事,要是惹怒父皇再被关禁闭,岂不是叫其他皇子坐收渔利。”


    “殿下,您有您的考虑,但我必须提醒您一句。”秦骁道,“前太子心狠手辣、睚眦必报,经此一事,你们二人已是水火不容,你不杀他,他就会来杀你。”


    祝恒远袖中的手微微收紧,半晌,才道:“我知道。”


    这一日的交谈不算太顺利,之后过去半个月,秦骁都没再能见上十六殿下,据李闻棋说是政务繁忙,大皇子党为了保住主子,给殿下使了不少绊子,一面又在陛下跟前唱苦卖惨,希望能从轻发落大皇子。


    如此一拖再拖,直到陛下给的一个月期限到了,十六殿下才勉强将前太子治下事务清查完毕,把调查结果和定罪书都呈给了陛下。


    “是什么结果?”祝观瑜听到这里,忍不住问。


    秦骁摇摇头:“不如意,甚至不是削发出家,只是罚大皇子出宫建府,无诏不得入宫。”


    第63章


    祝观瑜皱起了眉:“只是出宫建府?十六殿下的定罪书上就这么写的?”


    秦骁摇摇头:“十六殿下写的是削发出家,不得回京,但呈给陛下之后,陛下最后的旨意,是出宫建府,无诏不得入宫。”


    祝观瑜叹了一口气。


    陛下对这个亲手养大的长子还是无法割舍,想想也情有可原,那么多孩子,只有这一个是带在身边养大的,就像他也是父王从小抱在怀里宠着长大的,即便他犯下什么滔天大罪,父王也决不舍得把他怎么样。


    “上上下下忙活了一个月,换来的就是这么个结果,十六殿下也不甘心罢。”祝观瑜道,“但是此时再叫陛下改判,也不可能了,多作争执,还惹得陛下不快。不如趁机要些好处,请陛下册封十六殿下为太子,如何?”


    秦骁背着手在屋里踱步:“我也是这么想。只是储君之事太过重要,这么多皇子、这么多派系,都盯着这块肥肉,原先前太子一家独大,众皇子被他压得死死的,都没动过这个主意。如今他一倒台,众人心思都活络了,个个都觉得自己能上来抢这块肥肉。”


    祝观瑜靠在软榻上,侧卧着,乌黑的长发倾泻下来,在烛光下泛着柔软的光泽,右手支着脸颊,宽松的袖口滑到了肘间,露出一段白皙如玉的小臂,指间那颗硕大的红玛瑙缓缓转动:“这水越浑,越要速战速决。若这次不能趁机让陛下立十六殿下为太子,等其他皇子们四处拉帮结派成了气候,就更难了。”


    秦骁在软榻边坐下:“大公子可有什么好主意?”


    祝观瑜靠着软枕,拥着锦被,被里还揣着汤婆子,暖烘烘的,他这么舒舒服服窝着,就有几分懒洋洋,狭长的凤眼半睁着,掀起眼皮看向秦骁:“不算什么好主意,兵行险招,勉强一试。”


    秦骁握住他搭在锦被外头的一只手,白生生的,修长纤细,连骨节的线条都流畅完美,指尖微微发凉。


    距离流产风波已经过去一个月,他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大公子,每日大把大把的名贵补品费尽心思做成好菜好汤给大公子喂进去,又停了那消耗身子的洗标记的药物,大公子的气色终于好了起来,只是脉象却一直是乱的,郑太医说是那药物的后遗症,还得再养上几个月才能好转。


    秦骁便格外小心,把他的手往被里收:“现在天气凉了,手别搁在外头。”


    祝观瑜蹙着眉抽出手:“热。”


    可不是热么?才九月下旬,深秋时节,凉是有点儿凉,但还没入冬呢,屋里就成日生着炭盆,被窝里搁着汤婆子,还天天吃些滋补的羊汤牛肾,这谁受得了?


    看看秦骁,每日陪着他起居饮食,晚上就在他脚踏边打地铺,睡着冷冰冰的地板,早上起来还燥得流鼻血,好几回祝观瑜看见他清晨半梦半醒踢开被子,那浑身压不住的燥火,昂扬待发、蠢蠢欲动的模样,但又上不去媳妇的床,只能草草自个儿纾解,祝观瑜瞧着都被他臊得慌。


    这会儿陪着他在屋里说话,短短片刻,秦骁额上就热出一层汗来了。


    可他还说:“捂一捂,你不能着凉。”


    祝观瑜懒懒地在被里踢了他一脚:“被子盖这么严实,真的很热。”


    秦骁便没再给他拉被子,心安理得地两手捂住他的手,给他取暖:“好罢,我给你捂着。”


    祝观瑜:“……”


    秦骁心满意足,想亲他的手,但那样太像小狗嗦肉骨头了,他忍住了,说:“什么办法?”


    祝观瑜低声道:“你觉得大皇子会乖乖顺从旨意,搬出宫自行建府么?”


    秦骁一怔。


    ……


    “殿下。”李闻棋走进殿中,祝恒远刚刚看完一封信笺,将它搁在烛台上点了烛火,任信笺被火舌吞没,直到烧至尽头,才轻轻往火盆中一丢。


    “来。”祝恒远漫不经心拍了拍身侧的位置,李闻棋抿了抿嘴,走过去在他身旁坐下,羞耻地小声说:“现在是白天……”


    祝恒远一愣,随即好笑地看他:“你以为我要做什么?就是叫你陪我待着。”


    李闻棋登时闹了个大红脸,祝恒远挑眉盯着他,玩味地笑:“天天骂我龌龊,那你现在想的事儿不龌龊?半斤八两,谁也不许说谁。”


    “我、我只是想一想,总比你真的干得出来要强,谁跟你半斤八两。”李闻棋坚决拒绝与他沦为一丘之貉。


    “哦?”祝恒远勾着嘴角,“那前天下午在书房,是谁跪在我跟前一边吃一边求我……”


    李闻棋一把捂住他的嘴,羞愤欲死:“不许提!”


    祝恒远被他捂住下半张脸,只露出意气风发的英俊眉眼,笑得微微弯起,两手搂住他的腰用力一抱,将他抱到了身上。


    “你都骂我龌龊了,我可不能白担这个骂名。”他轻轻吻李闻棋的手掌心,李闻棋被他亲得痒,就缩回了手,祝恒远便顺势仰头,拿鼻尖蹭蹭他的鼻尖,“那天舒服么?再那样来一回?”


    他可真不害臊,这样的话还问得出口,李闻棋满脸通红,别开脸,好半天小声说:“一点儿都不舒服,好丢人。”


    祝恒远本来只是闹他,听了这一句话,登时心头一酥,真有了点儿那个意思,伸手就去扯李闻棋的腰带,李闻棋连忙按住他的手:“你今天不是还要去宣旨么?”


    提起这个,祝恒远眉心浮起一丝阴翳,轻轻哼了一声,把他放开了。


    见他不怎么高兴,李闻棋就坐在旁边小声安慰:“殿下,别心急,该是你的,迟早都会是你的。”


    这阵子不少人都说这话来宽慰他,唯有李闻棋说的这一句,祝恒远知道的的确确是真心话。


    这家伙就是这样,心软,毫无原则地护短,只要他的心里有你,他就不讲道理地支持你。


    在父皇母后那里都没得到过的这样毫无原则的偏爱和护短,没想到居然在这个看起来窝窝囊囊不甚聪明的家伙身上得到了。


    祝恒远捏了捏他白白净净的脸蛋儿,看他白生生的脸颊留下被掐红的手印,又凑上去亲了亲:“我没事。”


    就在这时,外头有小太监朗声道:“殿下?殿下,孙公公来了,和您一块儿去宣旨呢,您看是现在动身么?”


    祝恒远便低声道:“我去宣旨。今日不用等我了,待会儿就出宫。”


    李闻棋小声说:“宣旨也用不了多久,我留下来陪你吃了晚饭再走。”


    祝恒远又亲了他一下:“听话,先回去。”


    李闻棋只得点点头。


    祝恒远起身往外走,宫人为他拉开高高的宫殿大门,门口正候着孙公公和一行小太监,看见他出来,一个个都笑得十分谄媚:“殿下,这是圣旨。”


    孙公公毕恭毕敬把圣旨双手奉上,祝恒远背着手垂眸扫了一眼这明黄的一卷锦缎,漫不经心道:“公公是宣旨太监,我不过跟着走一趟,还是公公拿着罢。”


    孙公公知道这道圣旨不如十六殿下的意,十六殿下心里有火气呢,这会儿哪敢撩他的虎须,忙讪讪一笑:“是是,那奴才就拿着。来,殿下请。”


    祝恒远抬步跨出大殿,往前走去。


    前太子祝恒信自打生下来就住在东宫,这回被削去太子之位搬出东宫,可宫中已经没有好地方可以给他,便住在了东角门附近的一处小宫殿,祝恒远带着人走了很久,才来到这处偏僻的宫殿,他抬头望着院墙门口斑驳的牌匾,那上头的朱漆都有了裂痕。


    他这个自出生以来就众星捧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哥哥,想必从来没吃过这样的苦罢?


    要是你做得不那么绝,我也许不会这么恨你,或是你做得再绝一点儿,让我根本就见不到今日的太阳,我也就无从报复。


    可惜。


    要是你再聪明一点儿,再有天赋一点儿就好了,也许我会输得心服口服,可惜你偏偏是如此平庸,叫我如何甘心把这天下拱手让给你这个庸才?


    祝恒远抬步跨进了院门,孙公公随即高声道:“圣旨到——大皇子接旨。”


    片刻,祝恒信从殿中走出来,看见宣旨太监旁边站着的祝恒远,阴沉的脸色顿时更黑了几分。


    “好久不见。”祝恒远道,“大哥近来过得可好?”


    祝恒信下颌绷得死紧,一步一步朝他走来:“托你的福,过得不错。”


    祝恒远微微一笑:“大哥说笑了。”


    他给了孙公公一个眼色,孙公公忙展开圣旨:“大皇子接旨。”


    祝恒信身后的宫人都跪了下去,等着听旨,唯有祝恒信一人仍站在他们跟前,一动不动。


    孙公公心中莫名有些不安,像是对危险的一种本能感知,背上冒了点儿冷汗,小声提醒:“殿下,您得接旨。”


    接旨,就得跪下来,以示对皇权的崇敬,没有谁是站着接旨的。


    可祝恒信还是一动不动。


    祝恒远眯了眯眼睛:“大哥想抗旨不遵么?这还是父皇特地从轻发落的旨意呢,大哥别辜负了父皇的一片苦心。”


    祝恒信古怪地笑了一声:“一片苦心?”


    几相权衡,最终为了保金翊卫和靖远侯府把他放弃,现在又来假惺惺地从轻发落,还让十六亲自来宣旨羞辱他一番,这就是他的好父皇的一片苦心?!


    祝恒远微微勾了勾嘴角:“是呀。我呈上去的定罪书,本来是要你削发出家,永不得归京,但是父皇改成了叫你出宫建府,无诏不得入宫,这还不算是一片苦心?”


    祝恒信忽而大笑起来:“这就是父皇!说他拳拳爱子之心,可他却毫不犹豫把我推出来当挡箭牌,说他杀伐果断,他又在这时候给我留一条生路,简直是妇人之仁,优柔寡断!”


    这等大逆不道之话,孙公公等一行人几乎惊呆了,忙道:“殿下!慎言!”


    “慎言?”祝恒信扫了他一眼,那眼中的疯狂、仇恨、扭曲,简直让孙公公心惊肉跳,他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可已经来不及了——


    下一刻,祝恒信一声令下,墙头齐刷刷冒出了无数身着铠甲的年轻将士,居然是御林军,他们拉开长弓就瞄准了院中的祝恒远!


    这一瞬间的局势逆转,超出了众人的预料,祝恒远一皱眉,他带着的近身侍卫们立刻抽出刀来,牢牢将他护在中间,孙公公扑通一声腿软跌坐在地,大气都不敢出。


    “大哥这是做什么?”他盯着祝恒信,一字一句道,“你想谋反么?”


    “谋反?不,我只是拿回本该属于我的东西。你不会以为这一个月以来我就在这儿坐以待毙罢?”祝恒信盯着他,那目光犹如阴暗处蛰伏的毒蛇,终于瞄准了自己的猎物,将要发动最后一击,“你这个宫女生的野种,凭什么和我争?”


    祝恒远脸色剧变,而祝恒信哈哈大笑,一声令下:“给我杀!”


    宫墙上的御林军立刻搭箭射出,一阵箭雨落下,祝恒远的侍卫们立刻护着他飞快后退:“殿下,快跑!”


    孙公公吓得尖叫,缩在墙角不敢动弹,小太监们自顾不暇,一边叫着“造反了!造反了!”,一边往外跑去,被追上来的御林军一把揪住,眨眼间就抹了脖子,鲜血喷涌,溅上了朱漆脱落的宫墙,洒满了青石板,又被纷乱的脚步踩得一片狼藉。


    这边的动静终于引起了巡逻的御林军的注意,一声大喝:“什么人?!”


    祝恒信搭弓射箭,一箭洞穿了出声这名御林军领头人的喉咙,剩下的御林军登时一阵慌乱。


    “是大皇子!”


    “大皇子带着那么多御林军!”


    “快禀告陛下!大皇子谋逆造反!”


    祝恒信冷哼一声:“围住他们,全部射杀。父皇那边埋伏好了么?”


    属下立刻道:“已埋伏好了,只等您一声令下。”


    “先杀了祝恒远,免生后患。”祝恒信带着人一路往前追,祝恒远那一行虽然只有寥寥七八人,可明显是精锐中的精锐,竟一路护着他往西逃,此时宫门已经落锁,但西直门还有供宫女太监夜里采买的小门,他们竟是要从那里逃出宫去!


    眼看着天色暗了下来,他们绕着皇宫追了这么久,已经惊动了整个宫中,前面就是西直门,如此大费周章最后却要被祝恒远逃出去,祝恒信万万不能接受这个结果,疯狂大吼:“弓箭手!弓箭手!给我射!”


    铺天盖地的箭雨袭来,一路护着祝恒远奔逃的侍卫们已是强弩之末,勉力抬刀格挡,狼狈道:“殿下快跑!我们断后!”


    祝恒远抹了一把额上的汗,咬紧牙关,朝西直门飞奔而去!


    他的身影轻灵如燕,嗖的一下蹿出了小门,可随之,他身后侍卫们硬扛着的防线终于被全线击溃,哗啦啦如大江东去的御林军一瞬间吞没了这几个渺小如浮萍的侍卫,朝小门涌去,顷刻间就追到了祝恒远身后!


    跑不掉了!


    这条架在护城河上的通往宫外的小道还有那么长,道旁毫无遮挡,他立刻就会被身后的御林军射成筛子!


    祝恒远一咬牙,单手一撑道旁低矮的护栏,纵身一跃!


    “他要跳河!”


    “射箭!”


    嗖嗖嗖——


    箭雨铺天盖地,千钧一发之际,一个黑影扑了下来,从后一把抱住了他。


    暮色中,祝恒远只看到了熟悉的袖摆,随即——


    噗嗤——


    皮开肉绽之声。


    祝恒远甚至没来得及回头看一眼扑在他背后的李闻棋,两个人就相拥着哗啦一声落入护城河中。


    静静的河水吞没了他们的身影,片刻,水上浮起来浓重的血红色。


    夜幕降临。


    巍峨森严的宫殿之中,祝彦博坐在堆满奏折的桌案后,心不在焉地翻着折子。


    皇后娘娘今日送来了亲手熬的参汤,而后便一直在旁陪着他,轻言细语道:“陛下是不是累了?歇一会儿罢。”


    祝彦博搁下手中的奏折:“朕知道你今日来是为了什么。恒信的事,朕已经轻判,但要留他在宫中,再不可能了。”


    皇后娘娘沉默了许久,幽幽开口道:“陛下可还记得,当初娶臣妾进门时,对臣妾的诺言。”


    祝彦博站起身来,踱了几步:“玉容,朕也有苦衷。”


    皇后娘娘抬头望着他,那眼神不知有几分爱,几分怨,几分恨:“陛下,臣妾几十年来尽心尽力,哪怕后宫的宠妃换了一茬又一茬,臣妾从不曾埋怨过陛下。可是陛下却将臣妾的亲哥哥撤职,现在又将恒信削去太子之位赶出宫去,您明明答应过臣妾一定会让恒信做储君!”


    “可是他做的事太不成体统!”祝彦博恨铁不成钢道,“朕给过他很多次机会!”


    又道:“不是还有恒远么?恒远也是你的亲生儿子,朕保证立他为储君,行不行?”


    皇后娘娘袖中的手攥紧了:“不行。只能立恒信为储君,他是长子!”


    “你这是无理取闹!”祝彦博一拂袖,“朕乏了,不想听你说这些了。”


    就在这时,一道尖叫划破夜空,祝彦博一皱眉,看向外头:“什么事?”


    宫人们连忙外出查看,不多时,慌慌张张跑进来:“陛下!陛下不好了!大皇子带着御林军围住了大殿!”


    祝彦博脑中嗡的一声响,心中咯噔一下。


    下一刻,殿门被吱呀一声缓缓拉开,祝恒信大步跨进来,越过屏风,祝彦博看见他身后跟着那人——御林军的副统领,正是皇后的侄儿,恒信的表哥。


    事已至此,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小兔崽子今日要逼宫!


    第64章


    祝彦博简直是勃然大怒!


    “荒谬!荒谬!!!”他大喝一声,“来人!把这个逆子给我拿下!”


    这一声令下,只有内殿伺候的数名宫人哆哆嗦嗦跪在了地上,外头护卫大殿的那些御前侍卫、巡逻的御林军,竟毫无回应。


    祝彦博心中咯噔一声。


    “父皇不必再叫人了。”祝恒信阴沉沉地笑了一声,“儿臣早在一个月前就开始计划今晚起事,您的御前侍卫,今晚在这御书房附近巡逻的御林军,全都被儿臣换过一轮了。没换成的,也都死了。”


    “你!”祝彦博抬手颤颤巍巍指着他,“枉朕一个月以来煞费苦心给你从轻发落,你却在暗中清洗朕身边的侍卫,计划逼宫!”


    “朕将你一手栽培长大,就养出了这么一条白眼狼!”他气得冲到一旁架子边上,将镶金嵌玉的宝剑唰的一声抽出来,“朕今日就杀了你这个逆子!”


    祝彦博抓着剑气势汹汹朝祝恒信走去,可还未走到近前,御林军副统领快步上前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陛下息怒。”


    祝彦博简直肺都气炸了,连皇帝的气度都顾不上了:“你算哪根葱!也敢来拦朕!退下!”


    副统领只紧紧抓着他的手臂,那习武之人巨大的力道让祝彦博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由他摘下了手中的长剑。


    “陛下息怒。”副统领重复了一句,将长剑远远丢到了自己身后。


    那当啷一声长剑坠地的声响,简直像重重的一个巴掌扇在祝彦博的脸上,他是九五之尊,何时受过这等屈辱!


    ……不,曾几何时,也有过这么一回。


    那是二十几年前的事了,那一年他还是太子,当时的三皇子端王造反,带着两万禁军兵临城下,而京城只有八千御林军,情况比现在还要危急得多。


    可那时年轻的自己却不怕,在拼杀到只剩下三百御林军的时候,自己还带着人打开宫门迎敌。


    为什么不怕呢?


    也许不只是因为二十多岁的年纪血气方刚,还有当时守在他后方不动如山的父皇,还有当时挡在他身前的靖远侯老侯爷。


    那一战,靖远侯老侯爷为他拼命到最后一刻,同胞弟弟祝彦齐为他挡下致命的箭雨,现任的靖远侯秦般,当时还是世子爷,带着援兵及时赶到,最后一刻力挽狂澜,斩杀叛军首领,生擒端王,平息了叛乱。


    那样的惊心动魄,那样的千钧一发,他都没有害怕,反而觉得这是上天的旨意,是天命选中了他做皇帝,而非端王。


    可是现在呢?


    父皇已经仙去,靖远侯老侯爷带着老夫人云游四海不知踪迹,现任靖远侯秦般还在边疆抗击金人,连彦齐,也带着王妃游山玩水,多年不来见自己了,这些曾经镇在他身后的、挡在他身前的人,都一一离开了他。


    曾经他以为是天意选中了他,现在想想,只不过是因为这些人选中了他。


    祝彦博不由想起了永远不动声色、永远运筹帷幄的父皇。


    父皇在弥留之际,曾喃喃地告诉他:“彦博,为政之道,你不算有天分。”


    “朕原本属意彦齐,可惜他无心于此,罢了,这江山就交给你,你要日夜勤恳,不可有一丝懈怠。”


    那时他心中还有几分不服气,觉得自己不可能比弟弟差,可现在回过头来看,父皇仙去不过短短数载,这朝中、这天下,怎么就大变了样?


    可是父皇,我已经日夜勤恳,没有一丝懈怠了。


    为什么结局还是变成这样?难道我真的不适合做这个皇帝?


    祝彦博心中不由生出万般无力,喃喃道:“恒信,父皇哪里做错了么?”


    祝恒信冷哼一声,道:“父皇不必再同儿臣说这些,儿臣今日能站在这里,就不是来祈求父爱的!”


    他命人把负责拟诏书的福公公抓来,连同传旨太监孙公公一齐,丢到了跟前:“儿臣只有一个要求,就是父皇即刻下旨,传位于儿臣!”


    祝彦博抬头看向年轻气盛的儿子,恍惚间才明白了当年父皇看着自己时那种无可奈何的心情。


    你不合适,等你坐上这个位置,你就明白了。


    当年的父皇就让他这样坐上了这个位置,让他花去这么些年才明白自己并非帝位的最佳人选,可当年的大周正值春秋鼎盛,而如今的大周,已经再经不起一个平庸之君的折腾了。


    似乎看出祝彦博的犹豫,祝恒信冷冷补充了一句:“父皇也不必再考虑十六了,儿臣来此之前,已经先杀了他。”


    祝彦博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简直是痛心疾首:“他是你的同胞弟弟!你怎么如此心狠手辣!他清查你的案子时都没在定罪书上给你定死罪!”


    祝恒信嗤笑一声:“所以他妇人之仁,活该落得如此下场。”


    祝彦博难以置信地望着这个完全变了样的长子,可祝恒信已经没有耐心了:“福公公,拟诏书!”


    福公公被御林军副统领一把拎起来,丢到了祝彦博跟前,这位跟着先帝多年,先帝故去后又接着侍奉当今陛下的老太监,见过的大场面也不少了,他颤颤巍巍爬起来,朝祝恒信一揖,苦口婆心道:“殿下,您这又是何必?陛下多年来如何待您,难道您心里不清楚?这些皇子中,陛下最在乎的就是您呀!怎么闹到如今这个父子反目的地步?”


    祝恒信冷哼一声:“我先前也以为,父皇最在乎的就是我。可是在他的权力面前,他依然可以牺牲我!”


    “不必再废话。我现在不需要父皇施恩,我要靠自己当皇帝!”


    福公公叹了一口气:“殿下,您现在可以逼陛下退位,可等您登基之后呢?”


    祝恒信一愣。


    “等您登基之后,您要面对的,是京中群狼环伺的世家,是京外早已怨声载道的藩王,是边疆虎视眈眈的金人。这些,曾经都是陛下在为您挡着,您想过有一天正面迎上他们时,您要怎么办么?”


    祝恒信一时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一直立在后头的皇后娘娘开口了:“恒信,别怕,没有人天生就会做皇帝,你已经跟在皇帝身边学了这么多年,没有人比你更合适。”


    祝彦博长长叹了一口气:“玉容,原来是你在背后教唆他。”


    “臣妾只是要陛下兑现当年的诺言罢了。”皇后娘娘一步一步走上前来,“陛下本来就该践诺,不是么?”


    “朕可以兑现承诺,可你却要挑这个时候。”祝彦博转头看向她,“国家内忧外患、生死存亡之际,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当皇帝,他能懂什么?!你不就是要他当你们金家的傀儡!”


    祝恒信瞪大了眼睛,望向母后,可母后一个眼神都没给他,他看见身旁持着长剑的表哥,看见身后乌泱泱的御林军,忽而冒出了一身冷汗。


    没了父皇,他只能倚仗母后,可是不知不觉间,竟让金家的势力完全渗透皇宫,而逼宫,也是母后的主意——到底是他想逼宫,还是金家一手推着他来逼宫?!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不、不能让金家如意!


    他深吸一口气,道:“父皇即刻传位于儿臣,您还是高枕无忧的太上皇,儿臣只是要一个定数罢了。”


    皇后娘娘皱起了眉:“恒信。”


    祝恒信知道她手中只有自己这一个人选,断不会对自己怎么样,便道:“不然母后打算怎么样?难道让儿臣做出弑君这等大逆不道的事么?”


    皇后娘娘沉下了脸,祝彦博则闭了闭眼。


    弑君篡位,原来是这么打算的。


    玉容啊玉容,你就这么恨朕?


    可惜,你怎么就选了恒信,若是恒远,起码不会蠢到进了圈套才反应过来,干这等临阵倒戈的蠢事,还被三言两语套出了话来。


    他睁开眼:“恒信,你赢了。朕拟传位诏书。”


    ……


    三更天,秦骁被屋外的急呼惊醒。


    “世子爷!世子爷!大事不好了!”


    他皱起眉,一个翻身坐起来,先看了一眼床上,见祝观瑜也被吵醒,睡眼朦胧往外看,便低声道:“不打紧,我先出去看看。”


    他披着外衣出屋,外头正是焦急万分的季青:“宫中出事了!大皇子带着御林军逼宫,让陛下写了传位诏书!”


    秦骁心中咯噔一下,立刻问:“十六殿下呢?”


    “被大皇子追杀到西直门,中箭落入护城河中,现在大皇子还派人在那里打捞!”


    秦骁的心沉了下去,祝观瑜也披着披风出来了,靠在屋门口:“护城河乃是静水,若那一箭没有射中要害,水性稍好的人还是可以游到岸边的,有没有派人去岸边搜寻?”


    季青懊恼道:“我们消息慢了一步,虽然已经在找,就怕殿下已经……”


    他不敢说下去,只道:“世子爷,要是大皇子顺利继位,咱们怎么办?”


    秦骁皱起眉:“在宫中起事,要串通御林军、御前侍卫,虽然御林军的副统领是大皇子的表哥,但大统领是陛下的人,要把大统领的人调走,还要清洗御前侍卫,大皇子这一个月被关着禁闭,根本无法做到这些,是皇后娘娘在背后帮他。”


    “皇后娘娘,也就是金家。”祝观瑜道,“他们家原先就把持着兵部,在军火走私案中被陛下捋了下去,这回起复,势必要把兵权牢牢抓在手里,那就容不得你了。”


    大周的兵马是养在驻地的,并不认什么将军,将军拿到陛下给的虎符才能调兵,没有虎符就指挥不动队伍,所以兵权牢牢掌握在陛下手中,金家控制新帝,就控住了兵权,也就有了威震一方的资本。


    ——但是靖远侯府却是个例外,这一任靖远侯秦般在平定端王之乱时,就是没有虎符依然调来了援军,这就是侯府的威信和号召力,后来陛下登基,又给了侯爷一枚小虎符,调兵可便宜行事。


    这等权力,自然挑战了金家想要掌控兵权的野心,想必他们掌控新帝之后,第一个就要来对付侯府。


    “为今之计,第一条,是立刻驰援宫中,救出陛下,破坏金家的阴谋,第二条,则是静观其变,先找到十六殿下,再做打算。”祝观瑜道。


    季青在旁道:“当然是赶紧驰援宫中呀!要是等到明日,大皇子登基,那可就来不及了!”


    秦骁道:“可要是大皇子已经弑君篡位呢?陛下仙去,十六殿下不知所踪,又把大皇子打入天牢,谁来当皇帝?边疆的金人听到这个消息,又会如何?”


    季青一噎,抓了抓脑袋:“以大皇子的歹毒心思,确实像是他干得出来的事……”


    “现下十六殿下不知所踪,这才是最紧要的,秦骁,要赶紧找到殿下。”祝观瑜看向秦骁。


    秦骁摇摇头:“现在最紧要的,是你带着母亲和弟弟们,赶紧出城。”


    祝观瑜一愣。


    他下意识要反驳,秦骁却两手握住了他的肩膀,认真地望着他:“我们在合情合理地推测接下来的事情进展,可是大皇子本身就不是个理智的人,他被金家设计,但未必会服从金家的掌控,待他登基,会干出什么来,完全无法预料,而几大世家早就在他手里栽过跟头,岂能眼睁睁看着他坐稳皇位?京中定然会掀起血雨腥风。”


    “侯府是三代人浴血奋战才打拼出来的基业,不能在这场动荡中毁于一旦,所以你们要先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祝观瑜一下子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眼睛微微瞪大,声音几乎都有些艰涩暗哑,“……那你呢?”


    第65章


    “我得留在京中继续找十六殿下,万一他真逃出来,第一个要找的肯定是我,就算有什么意外,也得我在京中才能转圜。”秦骁低声道,“现在还不到最坏的情况,就算到了最坏的地步,我这个世子爷也没有临阵脱逃的道理,全都跑了,更容易被大皇子抓把柄扣帽子。”


    更何况,靖远侯府本就是一路在逆境中打拼上来的,闻风就跑,哪有显赫功勋,哪有今天的荣耀?


    四更天,侯府中的主子们迅速收拾妥当,一行人上了马车从侧门出发,秦骁带着人马将他们一路护送出城,今日京城南薰门轮值的守将正是昔日侯爷的下属,很快放行,待出了城门,秦骁才敲了敲祝观瑜的车窗:“大公子,我就送到这里,你们万事小心。”


    祝观瑜推开车窗,他披着厚厚的深色披风,更衬出一张玉白秀丽的脸蛋,眉头微蹙,目光忧虑:“秦骁,你再考虑考虑。今夜大皇子起事,先追杀十六殿下,再去逼宫,他肯定会告诉陛下十六殿下已经死了,如此一来,陛下哪怕能够解决逼宫,也不会舍得杀他,因为杀了他就没有合适的储君人选了。”


    “既然大皇子无论逼宫成功与否都不会死,那他定要把京城掘地三尺找出十六殿下,以绝后患,那他第一个想到的,肯定是你。”祝观瑜语调带着几分着急,“轻一点儿的,会将你关在侯府不得行动,重一点儿的,直接找个罪名把你押进诏狱,叫十六殿下联系不上你。”


    “十六殿下独自逃出,孤立无援,一个人如何起事?大皇子定会如此打算,你留在京中也无用!”


    秦骁望着他,看他为自己忧心着急,微微一笑,忍不住凑近了些,一条胳膊搭在了窗棂上:“大公子,别急,侯府在京中,可不止有我。”


    祝观瑜一愣,片刻才反应过来。


    这一任靖远侯秦般在家中行二,大哥秦舒嫁给了亲王祝彦齐,两口子成日不见踪迹,不知这会儿是不是在京中,不过三弟秦故倒是在朝中任职,此时定在京城。


    再说,靖远侯府经营多年,在京中根基亦不算浅,侯爷在朝中也有不少交好,怎么也不会让侯爷留在京中的这个年轻长子蒙冤受难。


    他为自己刚才的心急失态而赧然,见秦骁还在那儿笑,就冷哼一声:“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笑得出来。我不管你了,我走了。”


    秦骁握着窗棂:“等等。”


    祝观瑜本已经扭过头去,听他说“等等”,又把脸转了回来:“还有什么……”


    秦骁将身子探进窗户,一下子吻住了他。


    熟悉的沉香气息,久违的湿热唇舌,祝观瑜脑中嗡的一声响,双眼微微睁大,清晰的抽气声从二人相接的唇间传出,他下意识就抬手去推秦骁,可秦骁却一手捏住了他的下巴,让他张开了嘴,又湿又软又热的舌头一下子抵进来,在他上颚轻轻一扫,带起一阵过电般的酥麻。


    那一瞬间祝观瑜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这样同秦骁亲热过,差点儿都要忘了他们曾经有那么多的甜蜜时光,现在嘴唇舌头一相触,深入骨髓的沉香气味将他牢牢包裹,那些爱恋疯狂的回忆瞬间涌入脑海,那种熟悉的悸动一瞬间攫取了他的全部思维,他根本无法反抗。


    “大公子……”秦骁意乱情迷地低声喃喃,温热的鼻息同他纠缠,轻轻吮着他的嘴唇、他的舌头,那种迷恋、那种痴缠,那种爱意正浓的感觉,让祝观瑜脑中都炸开了烟花。


    在这轻柔、绵软,却又耳鬓厮磨,暧昧至极的吻中,不知不觉,他整个人都瘫软了下来,本来伸出去要推秦骁的两条胳膊,也软绵绵地挂在了秦骁脖子上。


    他们呼吸急促,唇舌交缠,他的身子被秦骁有力的双臂紧紧抱在怀里,秦骁揉他的动作狎昵极了,偏偏他就爱秦骁这样粗鲁地对他似的,无法抵抗。


    绵长热烈的湿吻结束,祝观瑜喘息着,衣襟微乱,被秦骁在唇上印下最后一个轻吻,听见秦骁轻柔的喃喃:“大公子,我好爱你。”


    祝观瑜只觉得脸上烫得厉害。


    “我们还有很长的一辈子,我不会有事的,你也珍重。”话毕,秦骁收回身子,帮祝观瑜拉下了车窗,朗声吩咐,“出发!”


    一行马车摇摇晃晃,一路向西走去,慢慢消失在了夜色中。


    同一时刻,宫中,福公公颤颤巍巍的,将拟好的诏书双手捧着呈给祝恒信:“殿下,诏书已经拟好了,陛下刚刚盖上玺印,您……”


    话还没说完,已经失去耐心的祝恒信一把夺过圣旨,展开来——


    [着大皇子祝恒信行监国之职。]


    祝恒信的脸色一下子变了:“监国?!我要的不是什么监国!”


    他一把揪住福公公的衣领:“你们进去拟诏书拟了这么半天,就写出这么一句话来?!”


    又高声喊:“父皇!您刚刚答应儿臣的可不是这个!”


    一旁皇后娘娘的脸色也不好看,但她仍然十分镇定,淡声道:“恒信,你不相信母后,却要相信你父皇,现在你明白了么?只有母后是永远站在你这一边的。”


    祝恒信面色阴沉,抬步就要往内殿冲,福公公连忙拦住他:“殿下,内殿是起草诏书和放传国玉玺的地方,您不能进去。您要是进去了,皇后娘娘和副统领也要进去,这、这最后圣旨成了什么样,谁都不好说呀。”


    祝恒信袖中紧紧握住了拳头,现在才明白什么叫引狼入室,如果今夜这些人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早就逼父皇写下传位诏书了,可就是因为站在这大殿之中的每个人都心怀鬼胎,在这关键一刻达不成一致,这才变成如今这副荒谬的场面——他想要父皇活着继续当太上皇为他镇住场面,而母后却想父皇仙去直接垂帘听政,他们对圣旨的内容争论不休,反叫父皇从中喘了一口气,居然拿出了这么一副圣旨!


    祝恒信深吸一口气,朗声道:“父皇何故如此?今日不如我的意,就要如母后的意,难道父皇更愿意如母后的意么?”


    半晌,内殿中传来祝彦博的声音:“若是朕打算叫你们两个都如不了意呢?”


    祝恒信冷哼一声:“都到这个时候了,父皇还……”


    话音未落,外头忽然一阵动乱,惊叫喊杀声骤然穿过殿门清晰地传进来,祝恒信和皇后娘娘的脸色都变了。


    御林军副统领神色一凛,立刻往外冲,还未冲到门口,一道高大魁梧的身形猛地扑进来,一脚把他踹飞出去,跌在地上滑出去老远。


    “陛下!末将救驾来迟!”御林军大统领严斌大步流星跨入殿中,在他身后,洞开的大殿门外,能看到他带来的御林军和副统领金子荣率下的御林军成分庭抗礼之势,双方势均力敌,互不相让。


    祝恒信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极差。


    父皇拖延时间,摆了他们一道!


    明明今日已经将大统领引出宫去,明明宫门都落了锁,唯有小门还能通过,可是小门那儿都是自己的人,怎么还是让父皇把信送了出去,怎么还是让大统领顺利回来救驾了!


    “恒信。”祝彦博的声音在内殿响起,“如你所见,现在御林军一半在你手上,一半在朕手上,真要打起来,说不准是什么后果。”


    “但想必朕会比你多几分胜算,因为朕还能调动京中各大侯府的家将,还能调动京外的驻军,只要宫中这么点人能把你拖到明天天亮,朕就能把你这个逆子打入大牢。”


    祝恒信咬紧了牙关,后背渐渐冒出了一层冷汗。


    父皇、父皇并没有他想象的那样无能和软弱……


    “朕现在不这么做,只是因为朕今晚不想再失去一个儿子了。”祝彦博的声音显得尤其苍老,大概是因为发现自己在剩下的皇子中挑来挑去,居然只有这么一个谋反的逆子能勉强继任,“你现在能选的,就是接受这一封圣旨,等朕百年之后,这一切都是你的。”


    “要么,你就等着打入大牢,看看朕会给你定个流放,还是斩首。”


    要么监国,要么死,祝恒信现在别无选择,他一口牙几乎都要咬碎了,万万没想到今夜居然会是这样一个结果。可事到如今,他技不如人,还能怎么选?!


    他抓紧手中明黄的圣旨,艰涩开口:“我……”


    刚说出一个字,内殿突然传来一声桌椅倒地的巨响,殿中所有人都变了脸色,登时顾不上其他,蜂拥冲进内殿。


    “陛下!”


    “父皇!”


    一冲进来,只见内殿中的桌案前只有祝彦博一人,连人带着椅子一齐摔倒在地,脸色惨白,嘴唇泛紫,竟是中毒之兆!


    祝恒信心中咯噔一下,猛地回头望向了皇后娘娘。


    祝彦博的目光也带着难以置信:“玉容……你今日给朕送来的汤……”


    皇后娘娘目光冰冷得可怕,语气却仍是那样轻柔:“陛下,可惜你只喝了一口,要不然,还撑不到现在呢。”


    竟然真的是发妻下的毒!


    祝彦博目眦欲裂:“你就这么恨朕!你们金家这些年在背后干些什么勾当,你以为朕不知道?!朕何时想过要你的性命么?!”


    皇后娘娘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轻柔的语气终于带上了几分疯狂:“陛下是没有想过要臣妾的性命,可是陛下叫臣妾生不如死!”


    第66章


    “当初陛下还是太子时,臣妾就嫁给陛下了,那时候陛下是怎么说的?”皇后娘娘的目光简直有如实质,恨不得将祝彦博一箭穿心,“一生一世有我一个足矣,可是后来呢?!”


    “你纳第一个妃子,说是为了拉拢势力,纳第二个妃子,说是父皇赏赐推拒不得,等到第三个、第四个,你压根都不再同我解释了!我怀第二个孩子早产的时候,你甚至还在其他人那里寻欢作乐!”皇后几乎是撕心裂肺地吼出声,“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祝彦博怔怔望着陷入癫狂的皇后,这是这位温婉贤良的发妻几十年来第一次在他面前失态,恐怕也是第一次在他面前表露最真实的内心。


    福公公颤颤巍巍跑来扶起他,伸手就往他喉咙里抠,这一下极其精准,祝彦博登时反胃,一下子吐了出来,福公公又叫宫人端茶给他漱口,又尖又细的声音高声道:“一个个愣着做什么?快传太医!”


    此时已经毒发,再吐出来,用处有多少尚未可知,但总比不吐要好,众人混乱了片刻,御林军大统领严斌亲自点了手下,匆匆去传太医,可皇后娘娘却癫狂地笑出了声:“没用的,他已经毒发了,叫太医治好了,他后半辈子也只能是个废人了,哈哈哈哈!”


    祝彦博努力克制着胃里的阵阵剧痛和身体的眩晕,勉强望着皇后:“朕知道那件事让你伤心难过,朕一直在补偿你,朕待十六还不好?除了没给他太子之位,什么都给了,朕知道那是你拼命保下来的孩子……”


    我的孩子……


    皇后娘娘闭了闭眼睛,泪水终于从眼角滑落下来。


    “我的第二个孩子,早在那天晚上,就已经死了。”她的泪水一颗一颗掉下来,她像是再也无法忍受这些痛苦和委屈,嘶吼出声,“他死了!他死了!你怎么补偿?!你能让他起死回生吗?!”


    祝彦博瞪大了眼睛:“……怎么可能?十六不是好好的?”


    “哈哈,好好的。”皇后娘娘带着眼泪,双目通红,嘲弄地笑了两声,“你那时连看都没好好看过他罢?一个早产儿,怎么可能生的那样大,那样健康?他是你临幸的一个宫女偷偷生下的孩子,根本就不是我的孩子。”


    “我的孩子,早在二十年前就死了。”


    “多么可笑。就是从那一回之后,你开始收心了,十六成了年纪最小的皇子,受尽了你的宠爱,可这些宠爱原本都该属于我的亲生孩子!但是他偏偏死了!”皇后一边哭一边笑,简直像个疯子,“哈哈,天意弄人!天意弄人!”


    她苦苦等他回心转意,可他终于回心转意,愿意把心思用在她们母子身上的时候,她却失去了这个孩子。


    为了牢牢抓住圣宠,她用别人的孩子来做替代,可是每当他宠爱这个孩子、补偿这个孩子的时候,她都会想,这要是补偿在我的亲生孩子身上该多好?


    每想一次,就多恨一分。


    为什么?为什么你这么晚才回头?


    为什么你要等到我失去了孩子才回头?!


    我恨你。


    我恨你!!!


    一众宫人手忙脚乱把祝彦博扶起来坐到圈椅中,他脸色灰败,嘴唇发紫,再也说不出一句话,面色是心如死灰的怅然:“二十年前……就死了……”


    怪不得玉容待十六总是有几分疏离,怪不得玉容不许十六在成年之前出宫走动结交伙伴,怪不得玉容不同意立十六为太子。


    原来十六不是她的亲生孩子。


    这些年养着这个孩子,看着这个孩子的时候,她大概一直在想,如果是自己的孩子活下来,该有多好?


    祝彦博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一旁的祝恒信慌乱道:“父皇,父皇您要坚持住,太医马上就来了!”


    皇后娘娘冷冷哼了一声:“太医来了也没用。”


    祝恒信转头怒道:“母后!”


    啪——


    皇后娘娘抬手狠狠扇了他一巴掌。


    祝恒信长到这么大就没被人扇过巴掌,猝不及防被母后一掌扇得跌坐在地,脑子嗡嗡作响,根本反应不过来。


    “蠢货。”皇后娘娘高高在上睨着他,“但凡我有的选,何至于选你这么个不辨是非、临阵倒戈的蠢东西来当棋子。”


    祝恒信捂着脸坐在地上,难以置信抬头望着她,周遭的宫人都是祝彦博的人,自然不会来扶他,而金子荣带来的御林军,竟然也静默不动——他们是站在母后那边的!


    “你以为你想让你父皇活下来,他就能活下来?”皇后娘娘一步一步走近他,“你以为你父皇又是什么好东西?他利用你的摇摆不定拖延时间,叫来了严斌,但凡你刚才听我的话,现在你已经拿到传国玉玺了!何至于在这里和严斌对峙!”


    “他给你这么一封圣旨,也不过是缓兵之计,让你监国,却不封太子,有的是人会帮他把你斗下去,他只需在暗中再培养一个继承人,他要的只是时间!你以为你斗得过他?!”


    祝恒信怔怔瞪大眼睛,看看她,又看看靠在一旁圈椅中的父皇,像是第一次认识自己的亲生父母。


    祝彦博的眼前已经一片昏花,毒性发作让他连身体都开始痉挛,他勉强望向皇后的方向,只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玉容,你为什么要做得这么绝……”


    皇后娘娘已经恢复了平日的雍容,甚至慢条斯理整了整钗环珠翠:“陛下不是一直要臣妾等么?现在,就看是陛下等得起,还是臣妾等得起了。”


    祝彦博握紧了圈椅扶手:“朕可以现在就下诏废了你!”


    “陛下会么?”皇后娘娘踱步到他跟前,睨着他,“过了今晚,陛下就会昏迷不醒,缠绵病榻,外敌环伺,内政堪忧,国无储君,又废了皇后,陛下觉得大周还有什么未来?”


    祝彦博靠在圈椅中,呼哧呼哧喘着气,说不出话来,大统领严斌眉头紧蹙:“皇后娘娘,慎言。”


    皇后娘娘笑了一声:“大统领,良禽择木而栖,你看看现下这局势,难道不是本宫说的这样?”


    严斌冷肃道:“娘娘,臣只知道,国有国法,朝有朝纲,若乱了纲常,无所不用其极,只要抢到传国玉玺就算赢家,那今日你登场,明日我唱戏,何时才是个头?”


    皇后娘娘略带嘲讽道:“大统领竟是个愚忠之人。”


    “没有愚忠之人,何来稳固的江山?将来就算娘娘垂帘听政,难道不需要愚忠之人来做事了么?”


    皇后娘娘顿了顿,笑道:“好,好,那大统领就谨遵圣命,护持大皇子监国罢。”


    她扫了一眼呆坐在地的祝恒信:“好皇儿,你还满意这个结果么?”


    祝恒信望着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皇后娘娘抬步朝外走去:“你会来找母后的。我们走。”


    御林军副统领金子荣朝祝彦博和祝恒信一抱拳:“陛下,殿下,末将告退。”


    他带着人拥护着皇后娘娘离开,祝彦博模糊的视线中看见他们一行人的背影,抬起手指轻轻敲了敲扶手。


    严斌随即扶起跌坐一旁的祝恒信:“大皇子,臣护送您回去。”


    他几乎是半扶半拖地拉着祝恒信出了内殿,福公公这才把耳朵凑到了祝彦博跟前:“陛下,您吩咐。”


    ……


    五更,夜幕由漆黑转为深蓝,天光熹微,隐约能看见天空密布的乌云,遮蔽了西沉的月亮,正酝酿着一场暴雨。


    秦骁骑着凌云带着一行劲装的侯府家将和侍卫穿过宽敞的青石板大街,马蹄声在空荡的街上阵阵回响。


    “能出动的弟兄们都出动了,照理说十六殿下中了一箭,若能游上岸,血迹、水迹,都很难遮掩,但是我们把护城河边都搜遍了,没有任何迹象,难不成十六殿下真的葬身河底了?”季青在旁焦急道。


    秦骁神色凝重:“大皇子的人还在护城河上打捞?”


    季青点点头:“是。”


    “那就说明他们也没找到。还有希望。”秦骁道。


    正说着话,远远有一名侍卫骑马奔来:“世子爷,不好了,御林军副统领金子荣带兵包围了侯府,说要搜查!”


    秦骁一顿,季青怒道:“他算什么东西!也配来搜查侯府!”


    秦骁却并不生气,沉吟片刻,道:“金子荣能出宫来找我的麻烦,就说明宫中局势有了定数,他这个副统领能腾出手来了。”


    季青一愣,秦骁转头问那名侍卫:“他来搜查,带了圣旨没有?”


    侍卫连忙摇头:“没有,就一张搜查令,我们拦着他,说侯府只有圣上亲自下旨才能搜查,他正在大门口和我们的人对峙呢!”


    秦骁凝重的面色稍稍一松:“他没有圣旨,定是大皇子没有逼宫成功,陛下还在!”


    季青反应过来,喜上眉梢:“对呀!所以他们才急急来搜侯府,想要抓住十六殿下!”


    “他们的人也没找到殿下,我们的人也没找到,殿下去了哪儿?”秦骁喃喃自语,片刻,又道,“总之,还没找到殿下之前,得让他们以为殿下就藏在侯府。”


    如此一来,大皇子就会集中力量对付侯府,总比把京城掘地三尺让十六殿下无处可藏要好。


    可是,十六殿下若能生还,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任何踪迹?


    秦骁心中沉重,深吸了一口气才压住万千思绪,调转马头:“走,去会一会这个副统领,看看从他嘴里能不能套出来宫中的情况。”


    第67章


    天光渐亮,但沉沉的乌云也渐渐从天边飘过来,将京城笼罩在一片沉闷暗淡之中,明明是清晨,看起来却像傍晚,不少老百姓匆匆爬上屋顶收衣服收被褥,不多时,豆大的雨点就从天而降,噼里啪啦砸在泥土地和青石板上,激起一阵浓郁的土腥味。


    靖远侯府大门前,大雨中,乌泱泱的御林军几乎把整条街都堵得水泄不通,而侯府的家将侍从也不遑多让,护住了侯府四至的各个巷口,不许御林军进入,将御林军困在了这条街上,如此一来侯府各处角门和侧门仍能进出。


    “我等奉命搜查,你这老头居然敢堵我们的路,难道要对抗皇命不成?!”金子荣站在大门口,副手为他撑着伞,但瓢泼大雨中依然有不少雨丝飘到了他脸上,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喝道,“让开!”


    守在门口的乃是侯府的一名老家将,双鬓斑白,脸上布满了皱纹,年轻一辈的武将许多已经认不得他了,但此时若有四十来岁那一代的将领在此,一眼就能认出来,这是许多年前跟着老侯爷上过战场的飞虎大将谢征。


    他生在边关,被老侯爷发掘起用,在战场上屡立奇功,但家人却在战争中死光了,所以大战结束后老侯爷将他带回京城落脚,如今在侯府当武教头养老善终,已经很少在外走动了。


    谢征笑了笑,捋着花白的胡子,虽然已显老态,一双眼睛却依然像鹰一样锐利:“金家的小子,老夫跟着老侯爷打封侯一战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也敢在此大放厥词!认不得老夫,可认得老夫这把黑龙枪!”


    话音刚落,他将黑龙枪狠狠一挥直指金子荣,一道极其凛冽的破风之声划过空气,仿佛枪下的无数鬼魂呜咽吼叫,顺着枪尖铺天盖地而来,噼里啪啦的雨点打在通体乌黑的枪身上,打在雪亮锋利的枪尖上,发出令人胆寒的金玉嗡鸣之声。


    金子荣虽然不认识他,却听过“飞虎大将黑龙枪”的传奇,被这柄浴血淘沙的黑龙枪直指咽喉,登时心中一凛,后退了半步。


    他定了定心神,道:“原来是谢老前辈。但前辈再威风,也不能违抗皇命罢?”


    谢征眯了眯双眼:“你拿着一纸搜查令,连圣旨都没有,就敢说是皇命,我看是你们金家太威风了!”


    他收回黑龙枪,背在身后:“侯府乃是超品规制,位同亲王,京兆尹的搜查令何时能搜亲王府?想进这道门,拿圣旨出来!”


    金子荣咬了咬牙:“请世子爷出来说话!”


    谢征嗤笑一声:“世子爷是三品骠骑大将军,沙场征战,所向披靡,你一个窝在京中靠家族荫庇往上爬的绣花枕头,到现在也不过是个从五品副统领,有什么资格和世子爷说话!”


    “你!”金子荣被狠狠踩中了痛脚,双目几乎喷火,狠狠瞪着他。


    电闪雷鸣,狂风暴雨之中,双方剑拔弩张,形势简直是一触即发!


    就在这时,府中传来一道年轻但威严的声音:“大清早的,在这儿闹什么。”


    秦骁越过影壁,走了出来,他身着居家的宽松衣袍,像是刚刚睡醒起身,两手背在身后漫不经心走到门口,居高临下看了一眼石阶之下的金子荣。


    二十一岁,骠骑大将军,征战沙场,所向披靡……


    刚刚谢征的话又回响在耳边,金子荣暗暗握紧了拳头:“……世子爷,我等奉命搜查侯府,还请世子爷行个方便。”


    秦骁轻笑一声:“你拿着搜查令,但没有圣旨,你奉的是谁的命?”


    金子荣一顿,秦骁接着说:“不是奉陛下之命,难道是奉大皇子之命?可是大皇子还在关禁闭,难道是皇后娘娘之命?”


    金子荣瞳孔一缩,想反驳,却又怕被他猜出更多,警惕地住了嘴。


    秦骁打量着他的神色,微微一笑:“副统领为什么这么警惕?我只是合情合理地推测。换做是你,一觉睡醒,就有人在门口喊要搜查,却又说不出是谁下的令,你也会觉得奇怪罢。”


    金子荣沉默片刻,开口道:“还请世子爷行个方便。”


    秦骁一瞬不瞬盯着他:“宫中出事了。”


    金子荣心头一凛,还未反应过来,秦骁一步踏出了侯府:“我要进宫面圣!”


    金子荣立刻道:“昨夜宫中已给诸位大人发了帖子,今日休朝!”


    秦骁睨着他:“你只是御林军副统领,掌管巡防,不管文书,宫中发了休朝帖子,你怎么会知道?”


    金子荣:“……”


    “宫中被你们控制了。”秦骁笃定道,“但不是完全控制,因为你们没拿到传国玉玺。好啊,金子荣,你们居然敢逼宫谋反!”


    金子荣脑中嗡的一声响,几乎是吼出声:“世子爷慎言!”


    秦骁抬手直指他的眉心,言简意赅:“拿下反贼!”


    “你、你敢!我们是奉命……”金子荣到底没有上过沙场,侯府中一拥而出的精兵强将,个个都是沙场上点过兵、刀口上舔过血的精锐,那如鹰一般锐利的眼神,毫不怕死往上冲的气势,他正面迎上,连腿都有些发软,立刻往后退,还没退出几步,被谢征一甩黑龙枪重重劈在肩头,登时扑通一下半跪在了地上。


    侯府侍卫立刻冲上前,三两下将他五花大绑,其他御林军见主帅都被绑了,只能就地投降,被侯府家将围到了一边。


    “世子爷,我是朝廷命官,带着搜查令来搜侯府,你不仅阻拦,还敢绑我!”金子荣奋力想扳回一城,谢征在旁不轻不重抽了他一嘴巴:“你是朝廷命官,我们爷不是?你居然敢拿着个皇后娘娘给的搜查令来搜侯府,皇后娘娘有议政之权吗?!无权却下令,这是张废令,拿着一张废令就敢闯侯府,你以为镇国之府是你想来就来的地方?!你才是胆大包天!”


    秦骁背着手盯着金子荣,眼神意味不明,金子荣本想再说话,可看他那副探究的神情,又警惕地住了嘴。


    “把搜查令拿出来。”秦骁忽而道。


    他方才根本看不上这张搜查令,现在又突然要看,金子荣不知道他在打算什么,只警惕地盯着他不作声,谢征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伸手就从他胸口掏出一张搜查令:“世子爷,在这。”


    秦骁接过搜查令,那上面确实盖着京兆尹的印,现今的京兆尹程奇雨是陛下的心腹,不可能平白无故就给金子荣盖这张搜查令,金子荣一定有什么倚仗,或是给程奇雨透露了什么。


    他将搜查令揣进袖中,吩咐谢征:“守好侯府,看紧这反贼。”


    他转身进了府中,不多时换好衣裳,带上季青等人,直奔京兆尹官邸。


    “爷,不再审审金子荣么?他肯定知道全部始末。”季青在旁道。


    “他是朝廷命官,我们又没有陛下的旨意,怎么对他审讯?能扣住他,已是趁他心虚给他扣了反贼的帽子,才勉强成功的。”秦骁道,“皇后娘娘和大皇子不可能出宫亲自办事,只有他来出面,现在我们扣住他,宫中便暂时不会有动作,我们要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弄清宫中局势,方便行动。”


    一行人飞速抵达京兆尹官邸,秦骁拿着侯府令牌,很快见到了程奇雨。


    “世子爷,来得真快,老夫那印一盖下去,就在这儿等着你呢。”程奇雨捋着花白的胡须,“可问出什么来了?”


    秦骁道:“待与程大人对一对,才知道事情始末。”


    “金子荣是拿着什么过来,您才同意给他这张搜查令的?”


    程奇雨叹了一口气:“他没拿着什么,他是带着大皇子一起来的。”


    秦骁一愣:“那大皇子呢?”


    程奇雨看了他一眼,只道:“大皇子只露了个面,给老夫看了一眼他怀里的圣旨,就回宫了。”


    “什么圣旨?”秦骁忙问。


    “着大皇子行监国之职。”程奇雨道,“就这一句话。”


    秦骁眯了眯眼。


    这位程大人是陛下的心腹,在他看来自己是支持十六殿下的,和支持大皇子的人一样,不可轻信,所以把话说得有所保留。


    “世子爷觉得,现下宫中是什么形势?”程奇雨问。


    “大皇子先前还在关禁闭,一夜之间就行监国之职,定用了非常手段,不过陛下的圣旨中没有传位没有封太子,就说明陛下与他尚能抗衡。”秦骁踱了几步,“但既然能抗衡,为什么不直接向宫外下令把大皇子抓住打入大牢?我想,定是陛下不愿此事泄露出去。”


    “这也是老夫奇怪的地方。”程奇雨道,“如果大皇子做出逼宫谋逆的事儿来,陛下早该下令把他抓起来了,就算宫中御林军有一半站在大皇子那边,可这京中还有多少侯府将领,京外还有驻军,怎么会奈何不了区区几千御林军?”


    秦骁打量着他的神色,循循善诱:“是呀,陛下完全可以把他抓起来,就算这一个被抓了,还有十六殿下能当储君,不会有太大影响……难道十六殿下出事了?”


    程奇雨面色一变:“……难道大皇子在逼宫之前先对十六殿下……怪不得!大皇子竟如此心狠手辣,那可是同胞弟弟!”


    秦骁继续引导他:“不过,如果十六殿下真的死了,他们为什么还要来搜查侯府?岂不是打草惊蛇多此一举?”


    程奇雨双目一亮,一拍大腿:“对!肯定是十六殿下逃出来了,他们怕十六殿下藏身在侯府!”


    秦骁故作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程大人,你快把大皇子来见你时的情景一五一十告诉我,事情还有转圜余地!”


    程奇雨立刻仔细回想:“那是今早五更时分,金子荣带着人闯进了这里,底下的人看见他带着大皇子,不敢拦,他们一路冲到我这里,逼我给他们盖搜查令。大皇子……被金子荣紧紧护着,脸色很不好看,金子荣同他说话虽然毕恭毕敬,但大皇子总要好半天才回答。”


    “他们两个并不和睦,所以金子荣并非听大皇子的号令,而是听皇后娘娘的号令。”秦骁在屋中踱步,“大皇子在禁闭之中,只有皇后娘娘才能助他起事,但现在大皇子和金子荣不和睦,看来他和皇后娘娘已经闹翻了,只是他又不得不倚仗皇后娘娘,而且他们在抓十六殿下这件事上目标一致,他这才出宫走了这一趟。”


    程奇雨捋着胡须:“可是他们也太明目张胆了,只是一道监国之职的圣旨,可陛下尚在,有的是办法废皇后、回收监国之职,他们怎么就敢这样闯京兆尹府,还敢搜查侯府?”


    秦骁沉默片刻,忽而道:“程大人,你觉得大皇子和皇后娘娘发动逼宫,是不是打算弑君呢?”


    程奇雨一顿:“这等大逆不道之言……可世子爷刚刚不是推测陛下尚在么?”


    秦骁接着说:“发动逼宫,就没有退路了,我认为大皇子和皇后娘娘一定会下死手。陛下尚在,却不一定是健健康康地在。”


    “若是陛下已命悬一线,那大皇子和皇后娘娘只需要等着陛下驾崩,在陛下驾崩之前不让十六殿下冒出头来就行,他们当然敢如此猖狂地四处抓捕。”秦骁伸手抓住了程奇雨的小臂,“程大人,陛下的情况很可能如我所说,已经命不久矣了!”


    程奇雨面上终于有了几分慌乱:“那可怎么办?休朝期间,唯有内阁首辅能正常入宫禀报,可是王阁老已前往边疆和谈,没有人能进宫了!”


    “有办法。”秦骁道,“百官联名上书,即可觐见,程大人,我们先到内阁禀报此事,再挨个去找人在请愿书上签名,大人是京兆尹,对京中百官情况一清二楚,还请大人费心。”


    程奇雨深吸一口气,下定了决心,同他拱手一揖:“职责所在,义不容辞。”


    秦骁走出京兆尹官邸时,外头的倾盆大雨下个不停,乌云密布,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季青给他撑起雨伞:“爷,还是没找到十六殿下的踪迹。雨下得这么大,就算能留下什么血迹,也被冲得一干二净了。”


    秦骁眉头紧蹙:“……我们找不到,大皇子一样找不到,这场雨算是来得及时。”


    季青焦急道:“殿下到底去了哪儿?”


    秦骁摇摇头:“现在只有拖住大皇子和皇后娘娘,让他们无暇他顾……多几分时间,总能找到的。”


    狂风骤雨之中,宫墙西直门,几架摇摇晃晃的木板车被马儿拉着往外走去,毫无遮挡的车上是挤在一起勉强拿伞遮雨的老宫人们,这些宫中的老人,到了年纪做不动事了,又没有官位没攀上主子的,就会领一笔遣散费送出宫去,每个月都有,但今日西直门处守备森严,马车刚到门口,就被拦住了。


    “大皇子已下令,所有人无令牌不得出宫。”守卫大门的御林军道,“这些要遣散的宫人,先留在宫中,以后再说。”


    领路的小太监为难道:“可是,这多留一日,就要多领一日的工钱,掌事阁可没给留下这笔银子呀。”


    “那是你们掌事阁的事。”御林军粗声道,“回去!”


    正在这时,另一队御林军纵马来到门前:“让开!我等奉严大统领之命,出宫送信!”


    守门的御林军登时万分戒备:“大皇子已下令……”


    “严大统领是奉陛下之命!你敢阻拦,我现在就斩了你!”


    守门的御林军登时气势矮了一截,最后不得不给他们让出路来。


    这行御林军骑着马往外走,那小太监见状,连忙浑水摸鱼,招呼后面:“我们也走!我们也走!”


    马儿拉着木板车混迹在一行御林军中摇摇晃晃往前走,守门的御林军气得牙痒痒,待人都走出去了,旁边的副手才小声道:“头儿,怎么办?”


    “悄悄跟上去,看看严大统领那些人去了哪儿。”


    “是!”


    狂风暴雨之中,一行御林军离开皇宫远去,不多时,另一行御林军也在后悄悄跟了上去,唯有那队浑水摸鱼溜出来的木板车,在风雨之中隐入街巷,不见了踪迹。


    “老祖宗,阿年只能送您到这儿了。”小太监将车上众人遣散,又拉着车走了老远,这才小心翼翼扶起车上最后一位白发苍苍佝偻着背的小老头儿,“就在前边,您看。”


    小老头儿撑着油纸伞,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抬起头——居然是陛下身边的老太监福公公!


    “到了。”他看着远处那巍峨气派的府邸大门,门匾上写着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


    齐亲王府。


    “你快回去罢,免得被人发现。”福公公摆摆手,小太监忙应声,拉着车很快消失在街口,福公公这才继续往前走去,他穿着破旧的粗布麻衣,老态龙钟,在狂风暴雨中费力地撑着纸伞,看着就像个老叫花子一样,路上匆匆奔过的行人都不会多看他一眼。


    好不容易到了齐亲王府门前,他收起伞来,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才去叩门。


    金钉铜环的铺首轻叩三下,大门吱呀一声开了,守门人冒出个头来,一看居然是个老叫花子,便不耐地摆摆手:“去去去,要饭也不看看地方,这是齐王府!”


    说着就要把门关上,福公公连忙扑上前挡住:“齐王殿下在府上么?”


    “不在!齐王殿下早出去云游了!”守门人嫌弃地扒开他的手,将他一推,而后砰的一声关上了大门。


    福公公被他推得一个趔趄,扑通一声跌坐在地,他本来年纪就大了,这一下跌下去,竟然好半天都爬不起来了,在地上挣扎了半天,才勉强四脚着地爬起身,颓然地抬头对着那“齐亲王府”的匾额看了好半晌。


    齐王殿下不在京中。


    陛下已经彻底不省人事,最后的叮嘱就是把传国玉玺和遗诏送到同胞弟弟齐王殿下手中,可是齐王殿下偏偏不在,他现在还能去找谁?


    难道真是天要亡我大周?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费力地撑起油纸伞,沿着石阶走下去。可就在这时,一阵狂风吹来,瞬间将油纸伞吹得往一边跑,福公公正下着石阶,被纸伞带得往旁边一歪,脚下就踏了空,骨碌碌从石阶上滚了下去,正滚到了路中间,一辆疾驰而过的马车连忙勒马,车夫破口大骂:“哪儿来的老乞丐!”


    福公公脑袋磕破了,狼狈不堪趴在青石板大街上,血流如注,暴雨倾盆,将他的视线都染成了一片鲜红的模糊,朦胧中,只看见面前走来一双一尘不染的皂靴。


    第68章


    暴雨如注,乌云压顶,天边不时划过紫色的闪电,将整个天空瞬间照亮,而后轰隆隆的炸雷边接连而至,狂风将街边铺子的灯笼吹得呼啦啦四处飘摇,街上只有寥寥几名行商,护着货摊脚步匆匆冒着雨跑过。


    就在这狂风暴雨之中,远远的,一行长长的马车队伍向宫门驶来。


    守卫宫门的御林军们正在感慨这场大雨得下到什么时候,转眼看见那茫茫雨幕中驶来的马车队伍,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那是……那是各位大人上朝的马车?”


    “可今日不是休朝么?”


    众人面面相觑,纷纷看向领头人:“头儿,怎么办?要是各位大人非要进宫……副统领可吩咐过今日不许放一个人进去。”


    领头人咬了咬牙:“拦住他们。今日已经发了休朝帖子,唯有内阁首辅能进宫罢了,此时王阁老又不在京中,其他人想进,也不合规矩,把拒马拉过来!”


    众御林军冒雨吭哧吭哧拉来了拒马,挡在宫门前,为首的那几驾马车却不紧不慢,停在了平时进宫上朝时的位置,领头人一看那个位置,心中就咯噔一下。


    宫门口的马车轿子停放的位置乃是专用的,每位大人都有自己的位置,而那一片……是内阁诸位阁老的位置。


    果然,片刻,马车门帘一掀,胡子花白的阁老们由小厮搀扶着下了车,领头人一一看过去,居然除了赴边疆和谈的使团成员,其他阁老全都来了!


    这些正一品的大员,各个都宦海浮沉多年,不少都是从先帝起就在朝中做事了,见过的大风大浪不知有多少,领头人在他们跟前连盘菜都算不上,登时腿肚子就开始发抖了。


    “文武百官,联名上书,求见陛下!”走在最前方的李阁老沉声道,“开门!”


    按照大周开国太祖定下的规矩,若有文武百官一齐上书的重大事件,天子要立刻听政,无论休朝、休沐,哪怕在病中都得爬起来。


    ——可是这样的事件实在太少,开国两百年来,这还是头一回,领头人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就这么倒霉,偏偏在这一天轮到了自己值守宫门。


    他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朝李阁老抱拳作揖:“阁老,我等奉命值守宫门,今日不得放任何人进入宫中,还请阁老不要为难我等。”


    李阁老,也是京中三大世家之一李家现今的掌权人,下一任内阁首辅的有力竞争者。虽说李家这一年来被陛下和大皇子率下的金翊卫处处揪错处,族中损失了不少年轻有为的后辈,但阁老尚在,根基就在,百年世家,哪有那么容易被撼动?


    他睨了一眼领头人,上位者的威严几乎压得人抬不起头来:“百官进谏,天子躬听,这是太祖立下的规矩,连陛下都不能更改,你有什么资格在此阻拦?!开门!”


    话音刚落,身后的武将们就应声往前冲,根本不管御林军的阻拦,强行拉开了拒马:“阁老,请进。”


    李阁老带着百官浩浩荡荡进入宫门。


    守门的御林军被武将们拦住,只能急得喊叫:“不能进去!不能进去!”


    领头人见势不妙,立刻给心腹使了个眼色,小声道:“你们俩,一个去外头找副统领,一个去宫中禀报娘娘。”


    “是!”


    紫宸殿前,暴雨之中,文武百官撑着的油纸伞宛如江中一朵朵绽开的浮萍,浮萍虽小,成片相连,却也成了铺天盖地之势。


    守在殿中的严斌听到宫人通报,连忙匆匆出来:“诸位大人。”


    “严大统领。”李阁老蹙眉道,“这是怎么回事?陛下可在殿中?”


    “陛下在殿中,可是……”


    “李阁老,好久不见。”一道沉稳的女声打断了严斌的话,众人转头看去,皇后娘娘款步走来,身后还跟着关了禁闭多日未在朝中现身的大皇子。


    “皇后娘娘。”李阁老朝她行了礼,气势却没被她压下去,话中有话道,“陛下现况如何,想必娘娘是最清楚的了,无缘无故休朝,能否给我们一个解释。”


    皇后娘娘面色镇静,波澜不惊,道:“陛下昨夜突发恶疾,现下已不省人事,休朝也是无奈之举。”


    文武众臣先前只是推测,这下听到她亲口证实,登时一片哄然,议论纷纷。不过众人来之前已大概猜到宫中的情形,议论也没持续多久,很快安静下来,李阁老再次开口:“陛下一向身体康健,从未听闻有什么旧疾,怎么会一夜之间就不省人事了呢?”


    他没再问皇后,而是径直转向严斌:“严大统领,你一直跟在陛下身边,应当对昨夜的情形一清二楚,还请你一五一十说来。”


    皇后娘娘宽袍大袖中保养得宜的双手一下子攥紧了锦帕,跟在她身后的大皇子祝恒信面上也闪过几丝慌张。


    严斌面色十分复杂,欲言又止,半晌,抿了抿嘴,沉声道:“李阁老,陛下有令,请恕末将无法把昨夜的事情始末公之于众。”


    这是一个始料未及的回答,文武百官登时哗然,皇后娘娘和祝恒信则霎时松了一口气。


    “这都什么时候了!陛下躺在病床上不省人事,严大统领你要灵活应变!国不可一日无君呀!”


    “现下储君未定,若是陛下真有个三长两短,国将不国!严大统领你快将事情一五一十说出来,内阁才好决断!”


    众人吵吵嚷嚷,唯独李阁老和人群中的秦骁遥遥对视一眼。


    果然,陛下并不愿意昨夜的事情被传出去,所以命严斌守口如瓶。


    若他们猜测得不错,应当是皇后娘娘和大皇子告诉陛下,十六殿下已经死在了他们手中,若再把大皇子打入大牢,那朝中可就无人能主持大局了——不过陛下并不完全相信他们,若是全信,早该直接传位了,也不至于对峙到现在。


    皇后娘娘开口道:“诸位大人不必心急,陛下在昏迷之前已下了旨意,着大皇子行监国之职。”


    说着,给了祝恒信一个眼色,祝恒信连忙从怀中掏出明黄的一卷圣旨:“圣旨在此。”


    文武百官面面相觑,片刻,李阁老上前一步:“大皇子,老夫可否一观。”


    这是质疑他们圣旨造假,祝恒信盯着这个世家出身、位高权重,近一年里让他吃过不少次哑巴亏的李阁老,磨了磨后槽牙,但也别无办法,只能展开圣旨给他看。


    另几位阁老也凑上来看了一眼,圣旨很短,但盖的玺印却不假,字迹也是拟旨太监福公公的字迹,众阁老看了看,一时都没作声,李阁老捋着胡须,道:“代行监国之职,却未封太子……陛下既然已病倒,应当会选出储君呀。”


    皇后娘娘笑吟吟道:“唯有储君才能代行监国之职,难道陛下的意思还不明显么?”


    李阁老瞥了她一眼:“娘娘不必如此心急,若陛下真有旨意,我等自当遵命。可现在这旨意里没有半个字提及储君,您在这儿暗示老夫也没用呀。”


    皇后娘娘面色不变,仍然笑着:“可陛下也没有其他旨意了。”


    李阁老转向严斌:“是么?严大统领。”


    严斌再次向他抱拳:“陛下有令,请恕末将无法回答。”


    皇后娘娘:“您看,这不是……”


    李阁老笃定道:“那就是有旨。”


    他瞥了皇后娘娘和大皇子一眼:“只是不愿意被某些人打乱计划罢了。”


    皇后娘娘脸色一变。


    她忽而想到今日清早御林军来报,西直门有一行严斌的人马出去送信,跟了那行人一路,那行人却只是在京城中绕了一圈,什么也没干就回来了,只是报信那人还提了一嘴,说有些老宫人外放出宫,也跟着这行队伍浑水摸鱼溜了出去。


    原来要送的“信”不在那队御林军之中,而是在那些老宫人之中!


    以她对陛下的了解,陛下送出去的定是传国玉玺和遗诏,托付的第一人选,唯有陛下的同胞弟弟祝彦齐。


    ——可是齐王现下并不在京中,那陛下会将玉玺和遗诏托付给谁?第二人选会是谁?


    皇后娘娘心念飞转,而李阁老一瞬不瞬盯着她的神色,道:“看来娘娘也知道,以陛下的行事习惯,一定会有其他圣旨,不过这道圣旨,陛下看起来并不打算让娘娘插手。”


    皇后娘娘面色不改:“这只是李阁老的猜测罢了,现下严大统领一言不发,谁来印证您的猜测?”


    李阁老抿着嘴没说话。


    皇后娘娘接着说:“而大皇子代行监国之职的圣旨就在这里,难道诸位大人不服么?”


    李阁老刚要再说话,紫宸殿中忽而传出一阵慌乱,外头众人听见那动静,也骚乱起来:“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片刻,老太监孙公公着急忙慌地跑出来:“陛下——驾崩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


    文武百官一片哗然,登时所有人都顾不得什么仪态规矩,全都往殿中冲:“陛下!”


    “陛下!”


    李阁老和秦骁冲在最前面,一下子就看见了躺在床上盖着锦被双眼紧闭的祝彦博。


    “面色乌青,嘴唇发紫,乃是中毒身亡。”在所有人开口之前,秦骁掷地有声的话音传遍了整个大殿。


    殿中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皇后娘娘和大皇子。


    “娘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陛下竟是中毒身亡!”李阁老怒道,“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皇后娘娘云淡风轻道:“有宫人心怀不轨谋害陛下。”


    而后目光在四周宫人中一扫,没有看见一直跟在陛下身边寸步不离的福公公,便接着说:“正是掌事阁总管福公公,现已畏罪潜逃,本宫掘地三尺也会把他找出来!”


    “娘娘说是谁下毒就是谁下毒么?”李阁老立刻道,“严大统领,到现在了你还要守口如瓶?!”


    严斌万分为难,秦骁则道:“阁老,想必大统领只是谨遵圣命。大统领,你不必说是谁下毒,你只需要说,是不是福公公下的毒?”


    严斌立刻道:“不是。”


    众人一愣,登时反应过来——无需说出是谁下毒,其实众人心中早有答案,只需证明皇后娘娘在说假话就够了!


    秦骁再次确认:“大统领怎么知道不是福公公下的毒?”


    严斌道:“因为陛下亲口指认了下毒之人,不是福公公。”


    陛下亲口指认不是福公公!


    而皇后娘娘却说是福公公!


    秦骁抬头看向变了脸色的皇后娘娘:“娘娘,这等弑君谋逆的大事,您为什么要说谎呢?”


    第69章


    皇后娘娘盯着他,那目光说不上是什么意味,语气轻柔却带着几分阴恻恻:“好一张伶俐的嘴。你父亲不善言辞,却把你生得巧舌如簧。”


    “娘娘谬赞。”秦骁语气毫无波澜,“娘娘还是先给我们一个交代罢。为何要谎称福公公是下毒之人?若娘娘不解释清楚,我们是不是可以认为,这一切都是娘娘编出来的谎话呢?”


    皇后娘娘定定看了他一眼,又瞥了一眼他身后。


    秦骁道:“娘娘在等谁?御林军副统领金子荣么?他今早拿着一纸搜查令去搜侯府,已被我押下了。就算他来了,无非是带些御林军过来,难道娘娘想把昨夜的办法再用一次?”


    皇后娘娘的目光变得极其冰冷,却一言不发。


    李阁老见状,刚要乘胜追击,就在这时,众人身后传来一道苍老但威严的声音。


    “陛下刚刚驾崩,尔等就敢质问皇后娘娘。有不臣之心的,难道不是你们这些人么?!”


    众人回头望去,来人乃是金家的老太爷,上一任内阁首辅,如今都八十岁了,头发胡子全白了,早已卸任归家颐养天年。他身后跟着的,是金家如今的掌权人金玉林,皇后娘娘的亲哥哥,曾任兵部尚书,当时是最年轻的内阁大臣,然而去年在军火走私案中被贬,之后就沉寂毫无动静了,他身后还有一人,乃是清早被秦骁扣在侯府门前的金子荣。


    看来是守宫门的御林军向金子荣报信,金子荣又回家去请来了老太爷和金玉林。


    李阁老冷哼一声:“好大的阵仗。不过你们来的人多又如何?皇后娘娘指认福公公下毒,可陛下亲口说了下毒之人不是福公公,娘娘就是说了谎!若主谋不是她,她为何要说谎?!你们还能把黑的说成白的?!”


    金老太爷捋着长长的白胡须:“李阁老,你如此心急,要把这顶帽子扣在娘娘头上,你有没有想过,陛下刚刚驾崩,没有选定储君,又废了皇后,这朝中唯有大皇子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主持局势,京外蠢蠢欲动的藩王们会作何打算,边疆蓄谋已久的金人又会作何打算?”


    李阁老嗤了一声:“现在拿这些来压我们,我们倒要把给陛下下毒之人揪出来问问,她在下毒之时,有没有考虑过这些大局!”


    金老太爷悠悠道:“可现下你能揪出下毒之人么?你有证据么?”


    李阁老一噎,看向严斌,严斌只憋屈地摇摇头。


    “一时揪不出下毒之人,我们便只能着眼当前。”金老太爷毕竟是三朝元老,大风大浪中过来的,镇定极了,“不管陛下有没有遗诏,总之,着大皇子监国这一道诏书是千真万确的,现下要为陛下治丧,总不能没有主事之人,依老夫之见,先请大皇子行监国之职,办理国丧,其他的事,之后再说也不迟。”


    好一个之后再说也不迟,金家现在要的就是时间,只要把大皇子推上去镇住事态,他们缓了这口气,就能腾出手来全城搜捕下落不明的十六殿下,还有陛下没交出来的传国玉玺和遗诏。


    一旦拿到了传国玉玺和遗诏,抓住了十六殿下,想让谁当天子,还不是他们说了算!


    李阁老和秦骁交换了一个眼神,而后立刻道:“陛下是被人毒害的!这么大的事,就这么轻飘飘地揭过去了?就算我等拥立大皇子监国,可这下毒之人不揪出来,难道大皇子就安全么?!这才是最重要的事!”


    大皇子祝恒信一怔,似乎想起什么,神色带了几分警惕。


    李阁老盯着他的神情,连忙道:“殿下,现下您代行监国之职,我们要确保您的安全呀!”


    所有人的目光都朝祝恒信看过来——没有找到遗诏,那陛下的最后一道旨意就是命大皇子监国,无论他是逼宫也好、下毒也罢,陛下都下了这道旨,众人只能在找到遗诏之前,先听他的号令。


    祝恒信沉默片刻,开口道:“父皇中毒身亡,母后有失察之责,移居行宫,御林军副统领金子荣纠察不力,削去副统领之职,严大统领清洗御林军,务必拔除所有心怀不轨的钉子。”


    金家众人一愣,严斌当即领命:“是。”


    李阁老松了一口气,可随即祝恒信就看了过来:“昨夜分明发了休朝的帖子,今日文武百官进谏,是谁牵的头?”


    李阁老:“……”


    秦骁上前一步:“禀殿下,是臣。今早金子荣带人来搜侯府,言语中被臣察觉宫中有变,臣担心陛下安危,这才牵头此事。”


    祝恒信看向他,那目光中霎时多了几分冰冷和恨妒:“靖远侯世子,违抗休朝之令,鼓动百官强行冲入宫中,意欲何为?念在靖远侯战功赫赫,如今正在镇守边关,将你从轻发落,罚俸一年,骠骑大将军品级降为四品,收押大理寺审讯。”


    罚俸一年,降为四品,这都没什么,侯府本就家底丰厚,不靠俸禄吃饭,而秦骁的世子之位就是正三品,以后承袭爵位便是超品,官职降不降并无影响,只要有职位能上朝就行。


    关键是收押大理寺审讯这一条——现下十六殿下不知所踪,秦骁及其率下的侯府家将侍从,乃是搜寻的主力,把秦骁关起来,还怎么找十六殿下?


    大皇子分明就是借题发挥,要限制他的行动,好自己先行搜捕十六殿下!


    秦骁蹙了蹙眉,李阁老想要开口,他却先一步领命:“是。殿下。”


    两边各打一大板,把金家的势力清出皇宫,又限制了秦骁的行动,祝恒信总算松了一口气。


    皇后娘娘被送往行宫,金子荣也卸了职,内阁众臣被留下来商议国丧之事,秦骁则被押着前往大理寺。


    临行前李阁老有些担忧地看了他一眼,秦骁则朝他摇摇头,表示没事。


    大皇子本来就是冲着他来的,罚他一个,总比罚他和李阁老两个要好,现下还有李阁老在外转圜,情况不算太糟。


    而且,这回大皇子与金家彻底撕破脸了,金家还会一力支持他夺权登基么?金家不帮他找十六殿下,他难道让严斌去帮他找?严斌现在还守着陛下的命令呢,即便要找十六殿下,也是按照陛下的命令去找,绝不会找到之后把十六殿下交给他。


    如此一来,京中找十六殿下的也许有金家的人、有陛下的人,还有侯府的人……不!还有金翊卫!


    秦骁脚步一顿,可此时他已经快走出宫门,想要提醒李阁老也来不及了!


    “怎么了世子爷?”押着他往前走的大理寺武官开口问。


    秦骁脑中飞转,片刻才道:“我忽然想起来,家中母亲、妻子,都去城外吃斋为边疆祈福了,我在大理寺待这么久,总得有人给我送饭罢。出宫后,可否让我叮嘱我的副将一声,叫他每日来给我送饭。”


    这回审讯本来也不是什么大罪,武官也得罪不起侯府,忙道:“自然。”


    秦骁出了宫门,正等着他出来的季青显然已从先前出宫的官员们口中打听出了宫中的情况,急急走过来:“世子爷。”


    “每日三餐,还有换洗衣物,送到大理寺。”秦骁当着武官的面,只简单说了几句,“我不在的时候,一切照旧。”


    “对了,现下金翊卫的首领是谁?”他忽而回头问身后的武官。


    武官一愣,抓抓脑袋:“好像前阵子刚换了,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寒门子弟。”


    秦骁点了点头,给了季青一个眼色,季青瞬间反应过来,朝他抱拳:“属下会准时给您送吃用过来。”


    一整日的暴雨,终于在傍晚时分渐渐停了下来,天边的晚霞如火烧一般瑰丽,城东一处布店的后院,两名粗布短打的高大乾君隐秘地扫视四周,确认没有被尾随,才快步进入院中,锁上后门。


    “……殿下,这些就是我们打听到的情况了。”一人低声汇报完后,小心地抬头去看,只看见十六殿下面色凝重,定定望着床上昏迷不醒的人,一言不发。


    暗卫认得此人,乃是殿下自己选中的伴读,李侍郎家的长子,白白净净弱不禁风的像个和者,可昨夜要不是他扑上去替殿下挡了那致命一箭,殿下也没法那么快游到岸边,被他们救起,迅速藏身到这里。


    ……但是,殿下已经在床前守了一天一夜了,虽然这里是人命关天,可外头也是火烧眉毛了呀!


    暗卫只能再次开口:“殿下,大皇子已经将秦世子押入大理寺,趁世子爷不在,下午就派金翊卫强闯侯府进行搜查,没有找到您,下一步肯定是全城搜捕,咱们躲在这儿并不安全!您、您快说句话呀!”


    就在这时,床上的人手指轻轻一动,祝恒远猛然活过来了似的,一下子扑上去:“小棋!”


    暗卫:“……”


    他牙都要酸掉了,默默退出屋去,等了好半天,殿下终于出来了。


    “小棋伤势稳定了。”祝恒远面色轻松不少,“既然父皇只给了大哥一道监国圣旨,那肯定有遗诏。以父皇的行事风格,定会先把遗诏和传国玉玺送出宫——最有可能是送到齐亲王府。”


    暗卫叹了一口气:“可是大皇子也料到了这一点,下午他也派人去了齐亲王府,王爷和王妃都不在,小郡王还在国子监上学,一问三不知呀!”


    祝恒远沉吟片刻,忽而道:“你觉得父皇在遗诏中会写什么?”


    暗卫一愣,猜测道:“应当会写,传位给殿下您?”


    “可大哥是先追杀我,再去逼宫的,他定会告诉父皇我已经死了,就算父皇不信,也不敢在遗诏中赌。”祝恒远道,“我猜,遗诏有两道,一道是传位给我,另一道,是传位给叔父。”


    暗卫始料未及,祝恒远接着说:“送遗诏和传国玉玺出宫的,应当是父皇最信任的福公公,可是福公公赶到齐亲王府,却发现齐王殿下不在,只有一位小郡王,小郡王和父皇可没有什么手足深情,你说,福公公是把遗诏交给小郡王,还是再找第二个托付之人?”


    暗卫喃喃道:“要是两道遗诏都交给小郡王……他拿着传国玉玺,然后杀了福公公,说只有一道遗诏,就是传位给齐王殿下那一道,那他就是太子了!”


    “不错。但小郡王现在却是一问三不知,要么,福公公把遗诏给了他,他要等齐王殿下回来再将遗诏公之于众,要么,福公公怕他起事,根本就没把遗诏给他。”


    就在这时,外头忽而响起一道慌乱的脚步声,不多时,一人冲进院里:“殿下,不好了!大皇子刚刚宣布找到了遗诏!”


    第70章


    “……遗诏?”祝知淮微微一顿,执棋的修长手指停在了半空。


    坐在他对面与他对弈的祝恒信一瞬不瞬盯着这位小郡王。


    实话实说,他对这位堂弟并不熟悉。


    一来,他叔父齐王娶了王妃之后,过了好些年才生下这个孩子,祝知淮比他整整小了十岁,年纪差得太多,自然玩不到一块儿去。


    二来,就是齐王和王妃仅育有这一个独子,那是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虽是乾君,但养得那叫一个娇贵,轻易是不许他出府走动的,更不许他独自进宫来,齐王和王妃自个儿都很少进宫,就更别说这个小郡王了。


    今日面对面坐着下棋,他才总算看清了这位堂弟的相貌。


    玉骨逍遥,亭亭绰约,十六七岁的少年人,骨架尚未完全长成,俊俏得辨不清是乾君还是坤君。等到过几年他长成了,只怕秦骁就不再是京中仪容风度排第一的乾君了。


    想到小郡王的亲生母亲,当下的齐王妃,也是侯府出身,乃是这一任侯爷的亲哥哥,祝恒信就不免在心中冷哼一声。


    老侯爷真是娶了位好夫人,生下的三个孩子,一个比一个长得俊,就连孙辈也是出类拔萃,秦骁,秦骥,还有祝知淮,就没一个不是俊俏风流的贵公子。


    他盯着祝知淮,见他那修长如玉的指尖轻轻摩挲着墨黑的棋子,似在思索,心中就不免一声哂笑。


    十六岁的小娃娃,能懂个什么?


    你现在已被我扣在宫中,我就算把我的计划和盘托出,你又能怎么样?


    还在这儿想想想,任你想破了脑袋也没用!要怪就怪你爹娘太不着调,居然把你一个人丢在京城,你自己保不了自己,就别怪我要欺负你了。


    “遗诏中说了什么?是传位于哥哥么?”祝知淮将黑子落在棋盘上,抬眼看向祝恒信,目光里带着几分疑惑,“我一直觉得奇怪,哥哥原本就是太子,先前不过犯了一点小错,怎么就削去了太子之位?皇伯父驾崩前又命哥哥监国,为何不直接在监国圣旨中封太子,还要再备一封遗诏?”


    祝恒信:“……”


    祝知淮这个十几岁的少年都会对此感到疑惑,就更别提那些宦海沉浮几十年的内阁大臣们了,祝恒信知道这封遗诏无论如何都不能写传位给自己。


    现在满朝文武都怀疑是他逼宫谋反害死了父皇,只不过现下皇储后继无人,大统领严斌也一直死守秘密,众人拿不出证据,这才叫他暂时坐了这监国之位——但想让众臣拥立他为新帝,那就难了,除非他彻底洗清弑父夺位的嫌疑。


    不过,祝恒信本来也没打算用这一封遗诏来确立自己的地位。


    他笑了笑,落下白子,而后一看棋局:“噢,你棋下得不错,又赢了。”


    祝知淮道:“哥哥今日叫我进宫下棋,连下几盘都是输,哥哥的心思根本不在棋上,还是改日再切磋罢。”


    他起身要告辞,祝恒信却道:“天色已晚,宫门已经落锁,今夜就在宫中一道吃个饭,留宿东宫罢。”


    祝知淮转头看了看窗外:“天都黑了,竟下棋下到这个时候。那就听哥哥的,不过我想吃东隆大街上那家聚福楼的怪味鸡丝,叫宫人给我买来罢,要大厨照着我的口味做,说是小郡王要的,他们自然知道。”


    见他毫无心机一口答应,还在这儿点起菜来了,祝恒信当即大笑,点了点头:“早就听说你嘴刁难养,好好好,哥哥这就叫人去给你买。”


    他笑得开怀,没留意祝知淮一边喝茶一边轻轻瞥他的那一眼,冷冷的,带着一丝狡黠的精光。


    ……


    “宫中派人去聚福楼买了怪味鸡丝。”盯梢的侍卫小声道,“大统领,照小郡王进宫前的吩咐,咱们现在就把福公公送走么?”


    齐亲王府大统领张义眯了眯眼:“这个大皇子……你们去备马车,我进去同那老太监说。”


    “是。”


    侍卫匆匆领命下去,张义则快步走进院中,一把推开了屋门:“福公公。”


    坐在屋里忐忑不安的福公公连忙起身,顾不得头上手上脚上都包着纱布,急急小跑过来:“大统领,小郡王回来了没有?”


    张义摇摇头:“小郡王被大皇子扣在宫中,恐怕出不来了。”


    福公公的脸色登时变了。


    张义盯着他,冷声道:“福公公,陛下驾崩,乃是被人毒害的,这消息今天一下午已经传遍京城了,您肯定知道内情,为什么一个字都不愿意说?这个紧要关头您跑出宫来,到齐亲王府,定是陛下有什么要交代给王爷,您就算不说,我们也猜得到一二,我们猜得到一二,就更别提外头那些人精了!”


    “您看,我们分明什么消息都没透露,可大皇子今日一拿到监国之权,不就把小郡王叫进了宫中扣住?大家都猜得到陛下会把后事交代给谁!”


    “王爷和王妃不在京中,您死死守着陛下的遗愿不肯开口,若大皇子真的对小郡王下了手,到时候您再开口也来不及了!小郡王可是王爷和王妃的独子!您对得起王爷王妃么?对得起陛下的遗愿么?!”


    福公公脸色煞白。


    张义再添一把火:“今日小郡王进宫之前嘱咐我等,若宫中有人到聚福楼买怪味鸡丝,就说明他已被禁足,情况危在旦夕,要我们想尽一切办法救他,福公公,小郡王宁肯自己进宫都不逼你拿出传国玉玺和遗诏,你还担心什么?!”


    福公公咬紧牙关,好半天,终于道:“大统领,你说要怎么办?”


    张义总算松了一口气:“赶紧跟我们走,大皇子声称明早宣布遗诏,小郡王猜到他手里没有遗诏,是用那遗诏来引十六殿下铤而走险进宫的!在这之前,我们必须先找到十六殿下!”


    福公公一愣:“你是说,十六殿下还活着?”


    张义道:“今早在王府门口一碰上您,小郡王就立刻叫人给侯府送了信,只是世子爷已进宫去了,消息只能送到三爷秦司正那里,秦司正找到了世子爷的副将季青,才知道侯府没能找到十六殿下,但大皇子也没找到——要不然也不会演这么一出,让十六殿下上钩,十六殿下肯定活着呢!”


    福公公这才长长松了一口气,小郡王无意当太子,还帮忙找十六殿下,他彻底放下了心,忙道:“那赶紧、赶紧,咱们去哪儿?”


    “先把你送去秦司正那儿,再想办法去大理寺把世子爷弄出来,世子爷手里有小虎符。”张义带着他快步往外走,“现下兵权尚未交接,京中唯有小虎符可以调动城防兵马,十六殿下见到城防调动,就知道我们已经掌握局势,他肯定会来找我们。”


    他一边焦急地往外走,一边匆匆抬起头来,看向慢慢升上正空中的月亮。


    快三更了。


    大皇子明早宣布遗诏,就是在宫中设下重重埋伏等着十六殿下,可若十六殿下没有中计,大皇子也有后手——就是小郡王!


    他不会傻到在假遗诏中写传位给自己,他只会写下最合理的安排——传位给齐亲王,而后王爷的独子小郡王自然而然就是太子。


    ——然后他再杀了太子,没了独子的王爷还能传位给谁?!


    张义看着渐渐升高的月亮,脚步越走越快。


    决不能让小郡王出事!


    ……


    大理寺,审讯室。


    秦骁读完夹在饭菜中的小字条,将它递到油灯前烧得一干二净。


    “遗诏……”他摩挲着下巴,喃喃道,“大皇子不会蠢到在遗诏中写传位给自己。”


    遗诏中最有可能的内容,他和李阁老推测过,第一条,若十六殿下还在,则传位给十六殿下,第二条,若十六殿下不在了,则传位给齐王殿下。


    大皇子是陛下一手栽培长大的,他最清楚陛下的心思,应当也能猜到遗诏的内容,不过他决不会写第一条,只可能写第二条。


    传位给齐王殿下,齐王殿下现今不在京中,只有小郡王在。


    而小郡王,是齐王殿下唯一的孩子。


    秦骁心中咯噔一下。


    就在这时,审讯室外狭长幽暗的走廊上,响起了哒哒哒的脚步声。


    秦骁立刻看向外头:“谁?!”


    不多时,外头走来一名低眉顺目的仆从:“世子爷,您家里人给您送来了宵夜,您吃点儿罢。”


    宵夜?


    季青又有消息送来?


    秦骁便道:“放在这儿罢。”


    仆从便打开审讯室的牢门,将食盒拎进来,搁在了正中的矮桌上:“这些都是您爱吃的,聚福楼的烤鸭,还热着呢,还有这金丝蜜玉卷,您趁热吃罢。”


    秦骁一顿。


    片刻,他道:“我知道了,你下去罢。”


    仆从瞅了他一眼,小心翼翼退了下去——但他退出牢房后并没走出太远,而是在转角处等了好半晌,再轻手轻脚走过来,往牢房中一看。


    烤鸭吃了几片,金丝蜜玉卷全吃完了,秦骁这会儿已经伏在方桌上不省人事了。


    仆从冷哼一声,站直了佝偻着的背,一下子显出习武之人的高大身形来,他吹了声口哨,叫出几名同伴,迅速将昏迷不醒的秦骁扛出了大理寺。


    “动作快点儿!”领头人低声喝道,“一刀杀了,丢进护城河,就现在!”


    话音刚落,雪亮的匕首出鞘,一刀朝秦骁的喉咙扎去!


    千钧一发之际,昏迷不醒的秦骁猛然睁眼,一脚踹飞了持刀之人。


    众人一阵惊慌:“你没中迷药!”


    “你们的消息有误,金丝蜜玉卷是我夫人爱吃的东西。”秦骁活动了一下手腕,一双锐利的鹰眸紧紧盯住几人,“说,谁派你们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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