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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牛皮鼓的鼓面已被射穿,用不了了,而此刻底下乌泱泱的看客们正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叫,此时就算高声宣布比赛结束也根本没人能听见,墨雨没办法,只能从袖中掏出一枚竹哨,猛地用力吹响。


    尖锐的哨声一下子吸引了底下人群的注意力,众人抬头一看,才发现用来宣布比赛结束的大鼓竟然被射穿了,大公子身旁的那位墨管事正高声道:“大会已定出胜——唔——”


    话还没说完,街对面的酒楼飞身掠来一人,一下子把他按倒在地,两手反剪,掏出手帕就塞住了他的嘴!


    底下围观的老百姓们发出惊天动地的哗然之声。


    “这抢亲的到底是谁啊?居然敢对大公子身旁的管事直接动手强行拖延比赛,他就不怕王府找他算账?”


    “这个人身上穿着铠甲!他们是官身!”


    “就算是东南府署的官爷,还不是王府所辖?”


    “那不是东南府署的铠甲制式!他们是京城来的!”


    京城来的!还带着武官!难不成是去年大公子带队赴京秋猎时对大公子情根深种的某位将军?


    众人登时来了精神,连忙纷纷转头又去看比赛场中——就在这么短短片刻,那名一身黑衣的不速之客已与顾砚舟过了十几招,两人的身形快得几乎出现了残影,众人在底下看得眼花缭乱,议论纷纷。


    “这位小将军看起来也很厉害呀!”


    “不厉害怎么敢来抢亲?”


    “我总觉着他看起来有点儿眼熟……他像不像那时带着援兵来剿匪的靖远侯世子?”


    底下的老百姓七嘴八舌地议论,二楼的祝观瑜和祝时瑾却同一时刻皱起了眉——秦骁占了上风!


    就在这刹那,木塔上的秦骁猛一发力,再次将下落的绣球一脚踢起,正正好踢在了两道横梁的缝隙之中,不轻不重,绣球一下子卡住了。


    顾砚舟连忙追着绣球往那处跑,可秦骁却死死堵在他跟前,出招密不透风,叫他根本无法靠近绣球半步!


    “围点打援。”祝时瑾眉头紧皱,“秦骁不仅武功在他之上,兵法谋略也比他强,如此只要僵持片刻,顾砚舟就会着急,着急就会自乱阵脚。”


    果然,话音刚落,顾砚舟一咬牙,兵行险招,往下一跃,再在底下的横梁上猛然一蹬,直直往木塔另一个方向跃去!


    他要越过秦骁攀到木塔另一面,这个办法方才闻敬珩同样用过,只要秦骁像方才的他那样,飞身过去堵路——


    果然,秦骁的身形往那边一动。


    他中计了!


    顾砚舟立刻在半空中险险一个旋身,改了方向朝另一边跃去!


    “声东击西,他还有点儿脑子。”祝时瑾道,“但是秦骁没有那么好骗。”


    下一刻,秦骁猛然回身,给直直扑上来的顾砚舟迎面就是狠狠一脚!


    这一下实在太快了,顾砚舟根本没反应过来,生生受了这雷霆万钧的一击,胸口的肋骨都要被踹断了,但他咬紧牙关,往下落了片刻就两手牢牢攀住了横梁,腰腹猛一用力,从横梁下荡起一双长腿,直往踩在横梁上的秦骁踹去!


    秦骁往上一跳,避开这一脚,抓住上方的横梁,而后飞身就朝卡着绣球的那处横梁跃去,顾砚舟连忙紧跟其后,一把抓住他的脚腕,用力把他往下一拽,两人迅速过了几招,整个木塔都被他们晃得吱呀吱呀作响。


    就在这时候,那卡在横梁缝隙中的绣球随着两人你来我往的激烈打斗,渐渐松动,顾砚舟余光看见,忙顾不上其他,猛地向上一跃——


    就在这一跃之间,他的弱点暴露在秦骁跟前——


    祝观瑜闭了闭眼,祝时瑾摇摇头:“他还是太嫩了,比不了秦骁的定力。”


    果然,秦骁精准地抓住顾砚舟这刹那的弱点暴露,狠狠一脚踹在他胸口,直接把他踹了下去!


    顾砚舟猛然瞪大了眼睛,可他瞪的却不是秦骁的方向,而是那枚绣球!绣球还在往下落,他还能接得到!


    他还想再攀住底下的横梁,可秦骁却像是根本不在乎那枚绣球一样,跟下来再次将他一踹!


    顾砚舟再次被他踹下去老远,几乎从胸中吐出一口血来。


    不,他不要就这样放弃,哪怕秦世子的确比他强,但只要还在木塔上,他就还有机会!


    他顽强地再次往上冲,可势头刚起,就被秦骁狠狠一脚踹在肩上,身子飞了出去,此时他已经离地面太近,几乎不可能再回到木塔上了!


    顾砚舟喉头都泛出了血的铁锈味,用尽最后的力气在半空中一旋身,朝木塔最底下的一根横梁抓去——


    砰!


    半空中秦骁在他后背一蹬,直接将他踹到地上,狠狠摔趴在地,顾砚舟登时吐出一口血来,勉力抬头一看,那枚绣球已经几乎落地,就在他前面不远处。


    他连忙伸长了手去够,可就在落地的前一刻,一只大手将它一捞。


    顾砚舟的指尖再次与它擦肩而过,眼睁睁看着它被单手吊在横梁上的秦骁轻而易举捞走。


    ——结束了。


    ——他输了。


    明明已经拼尽全力,还是输了。


    顾砚舟胸中咬牙撑着的那一口气登时泄了,他闭了闭眼睛,几乎抬不起头去看二楼的大公子。


    对不起,大公子,你叫我来压台,你给我娶你的机会,我却还是输了,我对不起你……


    秦骁一个翻身,轻盈落地,高高举起手中的绣球:“靖远侯世子,骠骑大将军秦骁,前来抢亲。”


    二楼,祝时瑾没有作声,瞥了一眼旁边的哥哥,祝观瑜的脸色奇差无比,半晌,站起身来,走到窗前。


    “本次比武招亲,只限东南郎君参加。秦骁,你半路杀出来,没有经过筛选,本就不合规矩,这次抢亲不作数。”


    秦骁刚刚抢到绣球,面上本来带着喜色,可被他当众拒绝,脸上就挂不住了,那点儿喜色变成了不甘和埋怨。


    但他知道现在的大公子早已不是原先那个对他满腔柔情的大公子了,还想像原来那样,只要他走一步,大公子就会主动走完剩下的九十九步,简直是痴心妄想。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胸口翻涌的情绪,直勾勾盯着祝观瑜:“要是我能为大公子解燃眉之急呢?”


    祝观瑜开口又要说话,祝时瑾忽而起身按住了他的手:“且听他有什么办法。”


    祝观瑜磨了磨后槽牙,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祝时瑾这才道:“秦世子上楼来说话。诸位,今日比武招亲大会就此结束,散了!”


    围观的老百姓们还意犹未尽,叽叽喳喳议论着:“到底花落谁家呀?”


    “肯定是秦世子呀!他比武赢了!”


    “可是他是抢亲,而且他是京城人士,刚刚大公子说了非东南的郎君不嫁!”


    “为什么非得东南的郎君呢?我看这个秦世子也很好,长得多精神呀,那脸蛋儿俊的,身板儿挺的,又年轻又结实,多好,要是我年轻个二十岁,我都巴不得嫁给他。”


    “你能跟大公子比么?大公子见过的俊爷不知有多少,稀罕大老远嫁到京城去?”


    “对呀,这么一说,大公子比武招亲本来招的是上门赘婿,可靖远侯府的世子爷总不能入赘罢?”


    众人议论纷纷,慢慢散去,顾砚舟总算狼狈地从地上爬了起来,秦骁瞥了他一眼,抱着绣球微微一笑:“承让。”


    顾砚舟嘴角还带着血迹,不甘中又带着几分心如死灰:“……”


    秦骁不再看他,径直上了茶楼,本以为总算能和大公子说上一句话,没想到上了楼来,祝观瑜连他的面都不想见,架着个屏风挡在前面,让祝时瑾和他说话。


    “秦骁,你刚刚说有办法解我们的燃眉之急,怎么说?”祝时瑾请他在茶桌前坐下。


    秦骁看了屏风一眼,那精美刺绣的轻纱后,能隐隐约约看见大公子的轮廓,正交叠着双腿坐在圈椅中,冷淡的样子。


    秦骁收回视线,道:“我知道,王府此次举办比武招亲大会,定是想提前成亲,逃过陛下的圣旨。”


    他会知道,祝时瑾一点儿都不意外,平静地点点头:“不错,但被你搅了局。若你没有更好的办法,王府不会认你今日的抢亲。”


    秦骁道:“殿下得到的消息应当只有一半。难道陛下料不到藩王们会急急把孩子们的亲事定下来逃过入京为质么?”


    祝时瑾微微蹙眉。


    “陛下的圣旨,第一条是每位藩王必须送一名未婚嫡出子女入京联姻,而第二条,”他顿了顿,道,“若藩王的所有子女均已成婚,那么要送子女中一对已成婚的夫妻入京,直到生下孩子,孩子再继续留在京城,等到下一代藩王有了未婚嫡出子女,再送进京城,这名孩子才能回到藩地。”


    总而言之,就是休想通过各种手段逃过入京为质。想通过假结婚逃避,那就逼你们必须生孩子,若是真结婚的夫妻,那就扣着你们的亲生孩子不放,虽然送进京的夫妻定不会是世子殿下和世子妃,但却是世子殿下的亲生兄弟姐妹,到时候日日找世子殿下哭诉想要回孩子,世子殿下能不念兄弟姐妹之情?


    “控制年幼的孩子,岂不是比控制一名成年人要更简单?”秦骁道,“如果大公子今日与东南的哪名郎君成亲,那么夫妻两个就要一同入京,直到生下孩子为止。”


    “……真是一条毒计。”祝时瑾沉吟片刻,“那你此番抢亲,就是想让我哥哥和你试婚?”


    秦骁立刻道:“不错。如果大公子进了侯府,我一定护他周全。”


    祝时瑾思索着,如今传旨太监已经进入东南辖区,大约后天就能到宜州,圣旨内容若真像秦骁说的这样,那他们也别无他法了。


    他只能说:“你得问问我哥哥愿不愿意。”


    秦骁这才有了几分笑意,立刻看向屏风:“大公子,你觉得如何?”


    良久,屏风后传来祝观瑜冷冷的声音:“可以。但我有条件。”


    第52章


    秦骁忙说:“无论什么条件,只要我能做到的,我都答应。”


    祝观瑜道:“第一,我与你试婚期间,你不能利用成结,引诱或强迫我行事。”


    秦骁:“……”


    这第一条就说得如此直白,登时屋里所有人都看向了秦骁,这里头不少人虽然知道大公子与乾君成结了,但不知道大公子是被迫的,登时那眼神明晃晃就是“你小子真不是个东西”。


    尤其是祝时瑾,闻言就发出了一声意义不明的冷哼。


    秦骁脸上火辣辣的,有点儿抬不起头,但还是杵着没动:“我答应你。”


    “第二条,此次试婚只有一年,一年期满,你要放我回东南。”祝观瑜继续说,“如果到时候陛下还要阻拦,那你得答应帮我回到东南。”


    “……”秦骁袖中的拳头握了握,万分不想送大公子回东南,可是到时候若陛下还要为难,也许暂时回东南才是安全的,便只能说,“我答应你。”


    屏风后的祝观瑜盯着他,片刻,道:“第三条,万一发生了什么意外,我怀了孕,你要同意由我自行处理。”


    秦骁脑中嗡的一响。


    怀孕?


    难道、难道上次在海岛上,大公子已经……?


    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祝观瑜冷声道:“我已经喝了避子汤,现下没有怀孕,我是说以后。”


    没怀孕。


    秦骁登时失落,撇撇嘴,道:“那万一怀孕,大公子会如何处置我们的孩子?”


    “落胎。”祝观瑜似是想到那种万一,语气冷得要掉冰碴,“我问你答不答应,没叫你问我问题。”


    落胎。他居然轻而易举地说出口,这是他们两个的孩子!


    秦骁咬紧牙关,可此时哪能说出个不答应?不答应就娶不上大公子了!


    半晌,他只能再次说:“行。”


    隔着屏风的纱帘,祝观瑜望着他,影影绰绰看不清楚。


    “秦骁,希望这一回你信守承诺。”


    ……


    顾砚舟等在楼下,等到了大公子下楼,他想走过去同大公子再说一句话,可是大公子被众多侍从小厮簇拥着,面色冷漠不近人情,经过他时似乎都没有看见他这个人杵在这儿。


    顾砚舟自知今日自己搞砸了,大公子肯定对自己很失望,但他仍想为自己解释几句,可还未鼓起勇气,大公子的脚步已从他身前越过,走远了。


    顾砚舟徒劳地望着他的背影。


    片刻,秦世子也匆匆下楼来,带着侍从呼啦啦追着大公子而去。


    顾砚舟恨恨瞪着他,哼了一声。


    身后又响起一道脚步声,这一回,这脚步声在他身旁停了下来。


    顾砚舟转头一看,是世子殿下。


    那张冷淡的、俊美的脸,与大公子有七八分相似,但威严更甚,顾砚舟忍不住看着他,又有点儿害怕看他,怯怯道:“世子殿下。”


    祝时瑾将他从头到脚一扫,淡淡的,不带什么感情:“走罢。”


    “?”顾砚舟没反应过来,“走、走、走去哪里?”


    祝时瑾道:“你说去哪里?我的世子妃,当然是去看看你明日从哪里发嫁。”


    顾砚舟:“……”


    顾砚舟:“!!!”


    他大惊失色:“不不不!殿下我不是世子妃!”


    祝时瑾微微挑眉:“本就是权宜之计,大惊小怪做什么?”


    顾砚舟:“……”


    祝时瑾信步往前走:“走个过场罢了,你不会以为我真要娶个乾君当世子妃?”


    也对,世子殿下只是为了不进京城。


    顾砚舟便垂头丧气跟在他身后。


    “对了,你有嫁妆么?”祝时瑾回头看他一眼。


    顾砚舟都要哭了:“那是我的老婆本!”


    他今日被秦骁揍得狼狈,就跟条脏兮兮的小土狗似的,如此欲哭无泪的表情出现在惨兮兮的小土狗脸上,叫人觉得他又可怜又好笑。


    祝时瑾本来只想问问他嫁妆有多少,需要几个人去抬,此时却被他逗笑了,摇摇头。


    真是条不机灵的小土狗。


    也罢,不机灵才没有坏心思,就先让他占着世子妃这个名头。


    ……


    第二日,东南王府张灯结彩,下人们来回穿梭,忙得脚不沾地,这样仓促的婚礼可把管事们忙得团团转,昨晚到了后半夜还在给大公子的嫁妆一一盘点装箱,今早才将宾客邀请函全部送完,老管家颤颤巍巍擦一把汗,忙走向立在亭中的王爷。


    “王爷,总算是差不多了,还有些粗略之处,正在收尾。”他一边擦汗一边瞅着王爷,“您要不要看看?”


    王府乃是依山而建,亭台楼阁从山脚一直往上延伸到半山腰,廊腰缦回、错落有致。祝盛安负手而立,在这处高高的凉亭中看着底下一片忙碌的王府和山脚下喜气洋洋的镇子,神色莫测。


    “上一回见到这样的情形,还是你我过小定的时候。”一道清凌凌的声音在后响起,管家忙为来人让出路来:“王妃。老奴先下去了。”


    祝盛安转头,看见正朝自己走来的发妻,秀美沉静,仍是当年的模样,他便伸手去牵他的手:“你还记得那时候的情景?那会儿我们过小定,也是仓促之举,权宜之计。”


    雀澜微微一笑:“我还记得你那时候很不情愿呢。”


    祝盛安装作听不懂:“没有罢?我有么?”


    雀澜不再翻他的旧账,只道:“今日过了小定,明日京城的传旨太监一到,观瑜就该随秦世子回京了。”


    祝盛安再次沉默了。


    他又看向脚底下一派张灯结彩的王府,许久才说:“……明明是喜事。原先观瑜总是这也瞧不上,那也瞧不上,我还为他着急呢,可是事到临头,我这心里……反倒又希望他一辈子都留在家里了。”


    雀澜宽慰他:“好歹秦世子是个出类拔萃的郎君,千里迢迢赶来只为了观瑜不被指给什么纨绔子弟,有他这份心意,又有侯府的荫庇,观瑜在京城的日子不会太难。”


    祝盛安冷哼一声:“能干出趁人之危的事儿来,这小子也不是什么好鸟。”


    “得了,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再看他不顺眼,也只有叫他帮忙先过了眼前这关。”雀澜说着,山脚下忽而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热闹非凡的鞭炮声,两人一齐看去,迎亲的仪仗队竟已经到了山脚下。


    “靖远侯世子,骠骑大将军秦骁,前来迎亲!”秦骁一声大喝,随即一挥手,手底下的家将侍卫们立刻往上冲,去搡开王府拦门的亲兵们,为世子爷开出道来。


    秦骁下了马,几步上了石阶,拦门的亲兵们奋力堵住他们的路,侯府的家将们则围成一堵人墙拼命往里推,秦骁就这么随着家将们往前推进的战线一步一步走上台阶,四周挤满了来看热闹和捡喜钱的老百姓们,纷纷嚷嚷着为他加油喝彩。


    “世子爷!加把劲儿!赶紧把大公子娶回家!”


    秦骁今日穿着簇新的喜服,新郎官的乌纱帽上一左一右别着两根笔挺的翎羽,新衣新帽配着他高大挺拔的身架子,别提多精神了——毕竟是迎娶心上人,一辈子有几回?他面上的笑意压都压不住,少年人的春风得意,真是格外俊朗迷人,听见周遭百姓的祝福,就一挥手:“撒钱!”


    “得嘞!”两名喜娘往竹篮里成堆的铜板伸手一抓,大把地往下抛撒,立时一阵热闹的哄抢。


    秦骁走上了最后一级台阶,正要飞身跃过拦着路的人墙,一道身影忽而从王府敞开的大门中掠出来,迎面直取他的咽喉!


    来了!


    秦骁目光一凛,抬起手臂格挡:“世子殿下,手下留情。”


    他的小舅子祝时瑾被他挡住一击,丝毫不慌,微微一笑:“我告诉你我哥哥的一个秘密。”


    秦骁一愣。


    下一刻他的胸口受了狠狠一脚,力度之大,直把他踹飞下了石阶。


    ……世子殿下怎么不讲武德呢?!


    大公子的什么秘密,你倒是先说了再踹呀!


    他被踹下石阶,噔噔噔退了好几步才站稳,围观的老百姓们刚刚捡了他的喜钱,这会儿都使劲儿给他加油打气:“世子爷!再上!”


    “殿下的功夫很厉害的!同殿下讲讲好话!不然这身标致衣裳可撑不到接大公子出来!”


    秦骁几步冲上台阶,祝时瑾眯了眯双眼,抬臂迎击,电光火石之间,两人过了十几招——都是体格高大劲瘦的乾君,都是自小习武功夫扎实,打起来拳拳到肉,每一次出招都是雷霆霹雳之势,一时竟然难分伯仲,底下的老百姓看戏看得津津有味,秦骁却一直在追问:“什么秘密?”


    祝时瑾再次接住他的拳头,笑道:“我哥哥有没有给过你一块翡翠平安扣?”


    秦骁忙道:“有,但是他又收回去了。难道这个平安扣有什么特殊含义?”


    “它的名字叫‘观瑜’。”祝时瑾闪身与他擦肩而过,“他给了你又收回,你说是什么意思?”


    这枚平安扣名叫“观瑜”。


    给了又收回。


    岂不是大公子将自己给了他,又收回去了?


    就在他们京城分别的时候,原来那一次大公子是如此难过。


    秦骁猝不及防,心中一痛,而他这分神的片刻,又挨了祝时瑾一脚,再次被踹下了台阶。


    然而这次他很快又冲了上来:“我会再让大公子心甘情愿送给我的!”


    祝时瑾歪了歪头:“可那枚平安扣在缴匪海战中已经摔裂了,你再找他要到,也不是原来那一个了。”


    秦骁猛地愣住了。


    已经摔裂了?


    这时又一道劲风袭来,他已经被祝时瑾踹了两次,这回有了提防,立刻双臂交叉护在胸口,没想到这一回祝时瑾一脚踹在了他背上,把他狠狠踹进了王府大门。


    “今日手下留情,是叫你好好待我哥哥。”祝时瑾站在门外,回头看他,“再负他一次,你永远也别想踏进王府的大门。”


    第53章


    过了祝时瑾这一关,进了王府大门,便一路通畅,秦骁很快带着迎亲仪仗队来到大公子发嫁的院子。


    这处院子就是祝观瑜从小在王府住着的地方,王爷十分偏爱他,给了他王府中风景和日光最好的院落,院中还种满了晚樱花,到如今这个时节,粉红的樱花正开满枝头,祝观瑜就是在这里长到十八岁,才搬出去住到了宜州城中的大公子府。


    今日按照原先比武招亲招赘婿的规矩,本是祝观瑜从王府发嫁,被迎亲队伍迎到大公子府,如此他仍是在自己家中,娶他的郎君乃是上门儿婿,只能陪着他一起住大公子府。


    而秦骁虽然不是上门赘婿,但他来得匆匆,已没有时间再找一处院子收拾装点,也不能委屈大公子在草草装扮的宅院中过小定,只得按照原计划,接了祝观瑜回大公子府去。


    如此一来,阴差阳错的,仿佛秦骁真成了上门赘婿似的。


    秦骁到了院门前,先给看门小厮包了大红封,才进得门来,进来了,院中一左一右站着墨云墨雨姐弟俩,都没给他什么好脸色,秦骁已走到这儿,也顾不得脸皮了,直接开始念催妆诗。


    一首接一首,念了七八首,屋里的新娘没有半点儿动静,面前挡着的墨云墨雨也没有半点要让开的意思。


    秦骁在大门口是硬闯,可到了大公子院里再硬闯,岂不是叫人觉得婚后他也会这样对大公子?


    而且墨云墨雨是大公子身前的大管事,成日近身伺候,得罪了他们,他们日后在大公子跟前吹吹耳旁风,就够自己喝一壶的了。


    秦骁只得放低身段:“二位能不能通融一二?再不接大公子出来,吉时都要过了。”


    墨云是个笑面虎模样,皮笑肉不笑地望着他:“秦世子着什么急?大公子还在梳妆打扮。”


    墨雨则直白得多:“大公子不愿意嫁给你,不愿意到京城去。你都要把他抢到京城去了,以后可再难看到这东南的景致了,你就不能让他再在这院里多待一会儿?”


    这话说得秦骁哑口无言,好在他封了骠骑将军后,入朝议事,多少比去年的自己长进了些,学会了闻弦音而知雅意,立刻说:“只要大公子想回来看看,我随时可以陪他回来,不会拘着他。”


    墨雨又道:“说得好听。等真到了那时候,又有无数借口。”


    秦骁道:“我发誓。”


    墨雨:“好,那你发誓,而且你还要立字据。”


    秦骁:“……”


    都到了大公子屋门口了,这时候提条件,他哪有不答应?


    墨雨就跟变戏法似的,掏出老早就准备好的字据:“签字,画押。”


    那字据上写得密密麻麻,秦骁都没看清楚是什么,就被按着手签了字,画了押。


    百般刁难之后,他总算进了屋门,本以为等着自己的是盖着盖头一身嫁衣的大公子,可没想到大公子根本没穿嫁衣,更别说什么梳妆,这会儿还是平常那身打扮!


    秦骁登时急了:“大公子,怎么没有梳妆?”


    寻常新娘的妆容发髻要从天不亮就开始打理,到了晌午才能发嫁,可如今已经晌午了,发嫁必须在中午之前,时间来不及了!


    祝观瑜没做声,甚至看都没看他一眼,仍静静立在窗边,拿小剪子一点一点修剪着窗前的一盆兰花。


    秦骁连忙大步走过去:“大公子,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


    祝观瑜仍在修剪兰花,剪刀咔嚓咔嚓作响,他漫不经心道:“我的地盘上,谁给你的胆子,敢这么跟我讲话。”


    秦骁又急,又不知道他现在到底什么打算,半晌,放低声音道:“我知道这回我来抢亲,坏了你的计划,可是按照你原来的打算,是逃不过圣旨的,现在只有先跟着我去京城……”


    祝观瑜轻轻笑了一声,搁下了剪刀。


    “秦骁,你这个人真不坦荡。”他道,“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我好,可我真的只有嫁给你这一条路可以选么?”


    秦骁:“……”


    祝观瑜直直望向他的眼睛:“就算圣旨是你说的那样,我依然可以带着顾砚舟一同进京,再想办法。你怎么知道我不愿意?”


    那目光是如此透彻心扉,仿佛一眼就把他所有的阴暗心思全部看穿了,秦骁竟然难以招架,别过了脸。


    祝观瑜轻声道:“不是我不愿意,是你不愿意。”


    “你不愿意我嫁给别人,你想独占我,你想我继续爱你。”祝观瑜毫不留情地揭开了他的遮羞布,“既然打着这种主意,就别嚷嚷着什么一切都是为我好,仿佛我拒绝你就是不识抬举。”


    被心上人当面揭穿这些努力掩盖的心思,简直犹如当面被扇了几个大巴掌,秦骁脸上火辣辣的,可祝观瑜没有就此放过他。


    “你真虚伪。”他接着说,“现在我才算看明白。要论光明磊落,你还比不过顾砚舟呢。”


    “我要再在这儿待一会儿,等我待够了,就换身衣裳发嫁。梳妆就不必了,你把自己当我的新郎官,我可没打算当你的新娘子。”祝观瑜转过身继续侍弄兰花,“滚出去。”


    他不爱我了。


    他终于完完全全收回了他的爱。


    他甚至觉得我还不如那个顾砚舟。


    只有体会过大公子那样全心投入的柔情,才能体会到现在被大公子拒于千里之外的巨大落差,秦骁忍不住,从胸口掏出来一扎信笺。


    “这是你在京城时给我写的,我每一封都好好留着。”他试图唤起大公子关于两人的美好回忆,“你看,这都是你亲笔写的,难道这些都不作数了?”


    祝观瑜的目光落在那信纸上,最上头的一封,留着他在爱意最浓时满怀深情写下的承诺。


    “无论何时,我永远选你。”


    那样的真挚,那样的热烈。


    可想想却仿佛是上辈子的事,太遥远了,他在这段感情里反反复复受尽折磨,爱也好,恨也罢,他好像都无法再提起那个力气了。


    他累了,这些爱恨纠缠,耗尽了他的心。


    原先他还能为了这些同秦骁争吵,可现在他连吵都懒得再吵,只轻轻一笑,将那些信笺随手一扫,秦骁猝不及防,信笺被哗啦啦扫落,像满天翻飞的落叶,扑簌簌掉进火盆里,顷刻间就烧去了一半。


    秦骁忙顾不得火烧,手忙脚乱把信笺捞出来,却听祝观瑜疲惫道:“我变心了,你来迟了。”


    半跪在地上捡信的秦骁一顿,抬起头来看他,只看见大公子冷漠而疲倦的脸。


    变心了。


    那些柔情和爱意,他要给别人了吗?


    难道他本来就爱上了顾砚舟,是自己自作主张千里迢迢跑来搅乱了他的计划害得他没能如愿以偿嫁给顾砚舟?!


    秦骁的嘴唇几乎咬出血来:“……大公子,你不能这样,你不能让我爱上了你,你又把我像团破布一样丢掉!”


    话说到最后,他几乎是吼出了声,他极少这样失态,也极少这样吐露真心。


    ——可是太晚了。


    有些话早说一刻,是山盟海誓,晚说一刻,就只是徒增遗憾。


    “那又怎么样?”祝观瑜淡声道,“爱我的人绕着宜州城能排十几圈,我还得一一回应么?你好歹还享受过我的爱,你该知足了。”


    ……


    临近中午,外头围观的老百姓们都等得汗流浃背了,叽叽喳喳议论:“世子爷接亲接这么久?”


    “殿下和世子爷打完一架,都重新换了喜服又到宜州城把世子妃接进王府了,怎么世子爷还没出来?”


    众人翘首以盼,终于,秦世子牵着红绸,出现在了王府大门口,红绸另一端是一身华美婚服盖着盖头的大公子,而大公子身后,王爷王妃、世子殿下和刚刚拜完堂的世子妃,都出来送他。


    秦骁牵着红绸跨过了门槛,轻轻一拉,红绸另一端却没动。


    他回头一看,大公子也在回头看,看这处生他养他的王府,看他爱着和爱着他的父母兄弟。


    王爷和王妃见他回头,似乎都想开口再同他说句什么,可最终却只是担忧地蹙着眉头,静静望着他。


    祝观瑜喉咙发堵,半晌,哑声道:“爹爹,娘……”


    这一声出来,祝盛安再也忍不住,大步上前来:“不嫁了,观瑜,咱们不嫁了。爹爹给你想其他办法,再怎么样,也不把你送出去当挡箭牌。”


    雀澜在旁一声叹息,祝时瑾和顾砚舟双双站着,也望着祝观瑜。


    本来他该在这个生他养他的地方安稳幸福地度过一生……祝观瑜双目泛红,最后咬紧嘴唇,转身跨过了门槛。


    祝盛安不由自主往前追了一步,被雀澜抓住了手臂。


    “雏鸟长大,总要离巢。”他低声道,“让他去罢。”


    大公子的花轿终于从王府门口起轿,一路前往宜州,抵达大公子府。


    大公子府门口摆着流水席,府上也办了宴席,秦骁被东南的郎君们带着酸妒灌了个醉醺醺,等到洞房时踉踉跄跄被季青扶着到了大公子就寝的院中,却见院门紧闭,根本不像要迎接他这个新郎官的样子。


    季青有些犹豫,道:“世子爷,不然咱们今晚到别处院子歇下罢。”


    秦骁抬眼瞥着那紧闭的院门:“今夜小定,要喝交杯酒,扶我进去喝交杯酒。”


    季青:“可是这院门都没开……哎哎哎爷您慢点!”


    秦骁纵身一跃,翻过了院墙,差点儿没站稳,院中的下人们立时大叫:“谁?!”


    秦骁跌跌撞撞冲进了屋门,众人呼啦啦冲进来拦,可喝了酒的秦骁根本拦不住,他冲进屋里,大声嚷嚷:“大公子!我、我……”


    还没“我”完,迎面甩来一个耳光,一巴掌将他打翻在地。


    第54章


    秦骁醉意朦胧,摔翻在地,抬头看见已经梳洗完毕披散着长发仅穿着寝衣的大公子,那点儿被拒之门外的火气登时烟消云散。


    他就这么坐在地上,带点儿傻气地仰望着他矜贵漂亮的孔雀公主:“大公子,我们还没喝交杯酒……”


    祝观瑜高高在上冷眼睨着他:“滚出去。”


    他这个盛气凌人模样是如此漂亮,可他冷冰冰宛如看蝼蚁一般的眼神又那么伤人,秦骁简直又爱又恨,怔怔望着他,半晌,道:“大公子,我骗了你。”


    祝观瑜一顿,眼神终于有了变化,秦骁兀自喃喃道:“其实我从第一眼看见你,就中意你了,只是我自欺欺人,我拉不下面子,故意在你面前端架子,让你来主动迁就我。”


    “……”这倒是他的真心话,祝观瑜哪怕已经对他彻底失望,可想起当初在京城柔情蜜意的那段时间,想起那时候怎么也不肯承认爱他的秦骁,也忍不住心中一酸。


    他难得没有再扇秦骁巴掌,而是示意冲进屋里要把秦骁拖出去的下人们都退下,才冷声道:“你现在来说这些,早干什么去了?”


    秦骁破罐子破摔,自嘲地笑了一声,那笑声满是无奈和后悔:“是呀,那时候我气盛又自负,自以为牢牢抓住了你的心,自以为骗你有婚约把你送出京城是对你更好的……”


    他顿了顿,又道:“虽然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但我还是要告诉你,先前在京城,我说我同苏公子有婚约,我放弃了你,都是骗你的,我是为了送你回东南。当时镇压海匪受重伤,放海匪入京为祸,本就是我和十六殿下一手策划的。”


    祝观瑜身形一震,袖中的手一下子握紧了。


    “靖远侯府世代效忠陛下,到了我这里,却为了一己私心,故意镇压不力,故意引匪入京,我没脸把这事说出来。”秦骁揉了揉眉心,“为了让你顺利回东南,我连这事儿都做了,骗你有婚约,我就觉得也不是什么大事了。”


    “……但也许你并不是这么想。”秦骁抬头看他,“我害你伤心难过了,对不起。”


    祝观瑜袖中的手紧紧攥着,几乎泛起了青白。


    当初在京城决裂,一拍两散,他简直肝肠寸断,现在秦骁告诉他这一切都是计划好的,都是为了送他顺利回来?!


    现在他回头来说这些隐瞒的真相了,来诉说他是多么情深义重了,那我当时的那些伤心难过算什么?!


    祝观瑜胸膛起伏,简直肺都要气炸了,好半天才克制住,道:“你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你以为把真相说出来,那害我受的委屈、流的眼泪,就一笔勾销了?!”


    秦骁想再说话,祝观瑜却猛地打断他:“你现在就是把你的心掏出来,我告诉你,我不要你这颗虚伪的心!”


    哪怕现在说爱他,他也不要了。


    秦骁的眼圈红了,但他仍然倔强地抬头看着祝观瑜:“我知道你现在讨厌我,可我不会放弃你的,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永远和你在一起,我不要片刻的厮守,我要的是一辈子。你骂我打我赶我都赶不走,我永远永远不会放弃你。”


    祝观瑜心头一颤。


    这句话,他等了那么久,却在放弃等待之后听到了。


    他闭了闭眼:“我不想再听。你出去。”


    秦骁像是彻底不要脸皮了,坐在地上不动:“我不出去,我要和你喝交杯酒。”


    祝观瑜抄起旁边的酒壶兜头泼了他一脸:“滚!”


    秦骁满脸都被淋湿了,舔了舔唇角,忽而一个猛子跃起身,扑上来就堵住了他的嘴。


    那些刚刚被淋在他唇上的酒液,一下子随着他的唇舌侵入口腔,祝观瑜自打喝药以来已经很久没碰过酒,那强烈的刺激味道登时让他蹙紧眉头,秦骁炽热的结实的身躯和湿哒哒强势又黏腻的唇舌,熟悉的沉香气味完全包裹住他,那种亲密无间的纠缠,让他一阵过电般的酥麻,登时腰就软了。


    自打上回在海岛成结,他们一个多月没有亲热了,对于成结后的乾君坤君来说,这种强行忍耐的滋味儿都不好受。


    祝观瑜近来正在喝药强行洗去印记,那感觉就像是要生生把自己身体已经熟悉的人和气味从身体记忆中抹去,别提多难受了,此时被秦骁抱着深吻,那种熟悉的气味包裹着他,登时让他舒服不少。


    他心里还是愤怒,可是一个多月以来强忍着的难受此刻终于得到抚慰和纾解,他又忍不住放任,本想抬手扇秦骁巴掌,可抬起来的手却软绵绵的,最后搭在了秦骁肩膀上。


    秦骁察觉他的软化,拦腰将他一抱,抱到了新婚喜床上,祝观瑜气息不稳,恨恨道:“你答应过不强迫我行事。”


    秦骁在他嫣红的唇瓣上轻轻一啄:“我不强迫你,我就想喝个交杯酒。”


    现在喝完了,他直起身来,坐在床边仍舍不得走,就这么用爱慕怜惜又直勾勾的眼神望着祝观瑜:“我今晚能在你床边的脚踏上睡觉么?我想离你近一些。”


    祝观瑜想叫他滚,可是这会儿同他挨得近,身体里那叫嚣着的难耐确实纾解了不少,也许今晚终于能睡一个好觉了。


    他磨了磨后槽牙:“你就睡在脚踏上,敢上床来,我剁了你。”


    秦骁喜上眉梢,连忙跑去匆匆梳洗一番,换去了满身酒味的衣裳,抱着被褥过来在床边打了地铺。


    祝观瑜躺在床上,纱帐垂了下来,外头只留了床头床尾各一盏烛灯,红烛的那点儿火苗轻轻摇曳,帐外的一切都影影绰绰看不清楚。


    方才还在屋里大声嚷嚷的秦骁这会儿安静下来了,被褥铺在脚踏旁,脑袋枕在脚踏上,似乎已经沉沉睡去,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祝观瑜望着他,心想,他说他爱我。


    没有什么苏公子,他就爱过我一个。


    可他为什么早不说,让我伤心失望,消磨我的爱意,直到现在才说?


    他的爱就是这样的自私。可以叫我伤心难过,却受不了叫他自己委屈半分。


    祝观瑜扯着嘴角略带嘲讽地笑了笑。大概这位天之骄子,只是在失去后才终于发现,离不开这种被爱的感觉了。


    他闭上了眼睛,翻过身背对着床外,但秦骁身上那熟悉的沉香气味还是一点一点漫进来,将他轻柔包裹,宛如泡在温热的水池中,四肢百骸都舒展开来,身体深处那紧绷的神经慢慢放松,他渐渐沉入黑甜的睡眠中。


    ……


    另一边,东南王府,祝时瑾的洞房花烛夜就显得正常多了。


    小厮伺候他梳洗换衣,为他细细绞干长发,披上薄而透气的轻纱寝衣,他走进新房,顾砚舟十分别扭地杵在床边,看见他进来,紧张得说话都磕巴了:“殿、殿下,我、我……”


    祝时瑾挑眉:“你要自荐枕席?”


    顾砚舟腾的一下满脸通红:“没有没有!”


    祝时瑾走过来,他沐浴过后披散着长发的模样,柔和了冷峻的神色,多了几分秀美,简直跟大公子一模一样,顾砚舟虽然知道世子殿下和大公子分明是不同的人,可这么眼睁睁看着他朝自己走来,一时还是看傻了,晕晕乎乎真以为是大公子朝自己走了过来。


    祝时瑾瞥了他一眼,顾砚舟脸上那傻乎乎的神情,那着迷的眼神,他从小到大不知见过多少,并没放在心上。


    但这条小土狗比其他人都要蠢,其他人爱慕他,多少会矜持掩饰,这蠢小狗则是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遮都不知道遮掩一下。


    祝时瑾勾了勾唇角,故意走近一步,抬手捏住他的下巴——他比顾砚舟要高上几分,这么捏着他的下巴垂眸审视他,多少带了些上位者挑拣调戏的轻佻。


    顾砚舟看着他这张漂亮的、和心上人肖似的脸蛋,登时脸红到脖子根——只是麦色的皮肤红透了也不甚明显。


    祝时瑾的目光十分挑剔地将他上下打量一遍,低声道:“仔细一看,也不是那么丑。”


    顾砚舟:“……”


    他在家乡可是闻名远近的俊郎呢!


    ……只是比起宜州城这些天之骄子差了些罢了。


    正腹诽着,忽而嘴唇一重,祝时瑾修长的指尖压住了他的下唇,像在抚摸把玩什么新得的玩意儿一般,拇指在他下唇不轻不重地摩挲。


    顾砚舟长得浓眉大眼十分有男子气概,可嘴唇却湿漉漉软绵绵的,摸起来很舒服,不知道亲起来什么感觉?


    “要不要自荐枕席?”祝时瑾忽而凑近了些,那张俊美无一丝瑕疵的脸近距离给他极强的冲击力,“你很中意我罢?”


    顾砚舟想说没有,可对着这张肖似大公子的脸,愣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知道傻傻看着他。


    在这傻傻的目光中,祝时瑾的目光暗了下来:“……你勾引我。”


    顾砚舟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这么近距离地对着这张日思夜想的脸,他已经不能呼吸了,脑子里全是浆糊。


    祝时瑾微微低头,那双和大公子一样的,花瓣似的嫣红嘴唇贴住了他的唇。


    顾砚舟脑子里炸开了烟花。


    “还不错。”在接吻的空隙中,祝时瑾轻轻喘息,“张嘴。”


    求求你,不要这么喘,我会、我会……


    果然,在祝时瑾扣住他的腰把他抱进怀里吻时,一下子察觉到什么,低头一看。


    顾砚舟连辩解都不会,只能满脸通红地捂住自己。


    “……只是亲嘴儿,就这么舒服?”祝时瑾勾起嘴角,又亲了亲他,而后猛地拦腰将他一抱,抱到了床上。


    第55章


    三更天,两个人相拥着倒在柔软的被褥里,平复呼吸,半晌,祝时瑾听见旁边的小土狗窸窸窣窣转了个身,余光一瞥,看见他窝在被子里瞅着自己,黑溜溜的眼睛真像条小狗。


    小狗小声说:“殿下,我们算是圆房了么?”


    祝时瑾忍不住一笑,也转过身,侧躺着看着他:“怎么,你想要名分?”


    这蠢小狗愣了愣,道:“什么名分?我、我是想说,要是圆房了,以后我们是不是可以经常一起睡觉?”


    他有点儿害羞:“和殿下睡觉很舒服。如果殿下不嫌弃的话……”


    ……怎么会有人蠢成这样,被占了便宜还帮人数钱?


    祝时瑾看着他垂着眼小声说话的模样,又觉得怪可爱的。


    他忍不住伸手,刮了刮蠢小狗的鼻尖:“当然可以。现在再睡一次,怎么样?”


    蠢小狗一愣:“啊?可是、可是我屁股有点痛……”


    “多弄几次就不痛了。”祝时瑾看他那傻乎乎的模样,心里那点儿平时压抑住的坏心眼儿都开始往外冒,恨不得把他欺负得哭出来。


    蠢小狗还在犹豫,默默往后退了一点儿:“明天行不行?”


    祝时瑾翻身把他压住,仗着俊美绝伦的脸蛋,凑近来用鼻尖蹭蠢小狗的鼻尖:“现在。不要明天。”


    被他近距离这么蹭着鼻尖低声说话,顾砚舟登时心跳加速,呼吸困难,说话都结巴了:“殿、殿下……”


    祝时瑾满意地看蠢小狗被自己迷得七荤八素,这个着迷的傻乎乎的眼神,真是个笨蛋。


    他把笨蛋诱哄成功,赏了几个热吻,笨蛋就傻乎乎地任他施为,他开始觉得笨也不是件坏事儿了,抬手将被子一拉盖住两人,在被窝里仔仔细细品尝这只蠢小狗的滋味儿。


    第二日早晨,顾砚舟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手脚发软踉踉跄跄去洗漱,小厮丫鬟们一边伺候他,一边咯咯发笑,笑得顾砚舟满脸通红,院里的大管事昭月走进屋,笑着骂:“没规矩!世子妃都被你们笑得害臊了!”


    丫鬟们娇声道:“昭月姐姐,咱们是为世子妃高兴呢,嫁得咱们世子殿下这样的如意郎君,难道不是一件大喜事?”


    昭月挨个敲了她们的脑袋:“就算是喜事,也不许在主子跟前这样没规矩!”


    又笑盈盈转向顾砚舟:“世子妃,殿下在花厅等着您一道去敬茶呢。这是殿下赏的,让您拿去花用。”


    说着,就让身后的小厮抬上来一个小箱子,一打开,里头珠光宝气熠熠生辉,顾砚舟被闪了眼睛,忙道:“我哪用得了这些……”


    “殿下赏的,您就拿着,在王府的开销可大着呢。”昭月将小木箱合上,又道,“殿下还让您住在他隔壁院里,那处院子又大又宽敞,风光视野都好,殿下待您可是十分上心的。”


    是、是吗?


    可我没做什么呀。


    论出身气度、处世条理,都配不上当殿下的世子妃,还是个乾君,殿下竟然还对他这么好。


    顾砚舟那被秦骁狠狠击败的受挫心灵得到了一丝慰藉。


    嫁进王府好像没有想象的那么坏,有殿下这样的大美人愿意陪他睡觉,还给他这么多钱花,给他又大又豪华的院子住,比起他没嫁之前的日子还要好呢。


    他跟着昭月走到花厅,看见立在廊下侍弄花儿的殿下,高大挺拔,俊美如画,锦衣华服更显气度雍容——可他脑中浮现的却是昨晚殿下压在他身上,拿那张漂亮的脸蹭他,轻声细语诱哄他的模样。


    我在想什么!


    恰在这时,祝时瑾转过头来看见了他,一挑眉:“想什么呢?这么看着我。”


    顾砚舟登时闹了个大红脸:“没想什么。”


    祝时瑾望着他片刻,面色淡淡,看不出是在看他的笑话或是其他什么,只说:“走罢,父王母妃在等我们去敬茶。”


    嘴上说得正儿八经,但脚步越过顾砚舟时,却抬手在他腰上轻轻一掐。


    顾砚舟差点被他掐得叫出声,一回头,祝时瑾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施施然背着手往前走去了。


    “世子殿下。”顾砚舟忍不住带点儿抱怨,跟上他的脚步,“你为什么掐我?”


    祝时瑾:“叫你快点儿,敬了茶,还得送哥哥他们出发去京城。”


    顾砚舟:“……”


    一提起大公子今日就要出发去京城,他就整个人泄了气,脑子里也没心思去想殿下为什么掐他了,只想:大公子这一走,以后我们还能见面么?


    大公子还答应了我,要和我一起去花灯节的,还没来得及去,就被秦世子抢亲抢走了,早知道就该早些去……不,他在比武中输给了秦世子,其实也没脸和大公子一起去花灯节。


    顾砚舟垂头丧气,给王爷王妃敬了茶,便跟着世子殿下一起坐上马车,来到大公子府。


    府邸外已经整整齐齐列满了车队人马,大公子的陪嫁足足装了十几辆马车,府上几乎所有下人都跟着他一道去京城,浩浩荡荡上百人,看起来颇为壮观。


    “爹爹,娘,不必再送了。”祝观瑜昨夜睡了个安稳觉,今日面色倒比前几日好了不少,精神足了,情绪也就比昨日稳定些,道,“我到了京城,会常给你们写家信的。”


    祝盛安絮絮叨叨地叮嘱:“到了京城,一切小心。既然你已经同秦骁过了小定,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以前的事情,就算心里有隔阂,也暂且放下,碰上事儿两个人要有商有量,不要各顾各的……”


    秦骁在旁附和一句:“泰山大人说的是,小婿一定照顾好观瑜。”


    祝盛安:“……”


    他哼了一声,根本不想多看秦骁一眼,继续同祝观瑜说:“万一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就叫人送信回来,爹爹给你想办法。”


    祝观瑜:“知道了,爹爹。”


    祝盛安:“要是这小子再欺负你,更要写信回来,知道吗?”


    雀澜叹了一口气:“好了,你刚刚才说要他们放下隔阂好好相处,现在你就在这儿挑拨离间。”


    他看向长子:“观瑜,你总有离开家的一天,在外面碰到了事儿也不要怕,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你要做的就是照顾好自己,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祝观瑜点点头,又看向祝时瑾。


    “走了。”他说着,目光扫过顾砚舟。


    顾砚舟一下子激动起来,却不敢乱说话,只巴巴地看着他。


    “保重。”祝观瑜轻声道。


    只有简单的两个字,顾砚舟心头涌上无限酸楚,大公子没有多少话同他讲,可他有好多好多话想同大公子讲,可是在这最后一面,偏偏是大庭广众之下,让他一个字都无法说出口,全憋在了心口。


    顾砚舟最后只能撇撇嘴,小声说:“大公子,一帆风顺,平平安安。”


    祝观瑜登上了马车,秦骁骑上高头大马,最后同他们送别的一行人行了个抱拳礼,便扬声道:“出发!”


    一行车队浩浩荡荡往城外走,传旨太监孙公公正巧刚刚入城,马车摇摇晃晃走着,忽而停了下来,伺候他的小太监登时提高音量问外头:“怎么不走了?”


    车夫忙道:“公公,前面好长一队人马,都是官爷,咱们给他们让个道。”


    孙公公还没说话,小太监哼了一声:“他们是官爷,我们公公还是陛下跟前的人呢,凭什么给他们让路?该叫他们给我们让路!”


    车夫为难道:“……”


    就在这时,有人敲了敲他们马车的窗户,小太监推开窗户,是个年轻的将军,可他不认得,不过这将军倒认得他们孙公公,一来就笑道:“孙公公,什么风把您老人家吹到这儿来了?”


    孙公公抬起眼皮一看:“哎哟,是季将军,您怎么带着人马在这儿啊?”


    季青虽是靖远侯府家将,名头听起来不大,可是靖远侯乃是当朝唯一一个超品侯爵,贵同亲王,侯府就跟亲王府的官员编制一样,这些家将一个个品级可不低,在侯爷手底下做事,近水楼台先得月,晋升起来比普通的武将更快,偶尔还能沾侯爷的光在御前行走,孙公公也不得不正眼瞧他一眼。


    “可不是我带着人马在这儿,是我们世子爷。”季青笑盈盈道,“您看,我们这队伍人太多了,路都站不开,能不能劳您挪一步,让我们先过。”


    孙公公一惊:“世子爷在这儿?”


    他心里隐隐有了不妙的感觉,忙叫小太监扶自己下马车:“好说好说,咱家这就叫车夫挪车,咱家先给世子爷见礼……哎哟,世子爷,您在这儿做什么?不是上个月才从东南回去?”


    秦骁下了马,道:“孙公公,不瞒您说,我在东南待了几个月,相中一位坤君,回京之后马上带着媒人彩礼,到东南来求娶,昨日刚刚成婚。”


    孙公公大吃一惊:“成婚?世子爷成婚,怎么能这么草草地在东南就办了呢!该在京城摆三天三夜流水席呀!”


    但这都不是他最关心的,他怕的乃是:“不过,世子爷,是哪家的坤君把您迷成这样,千里迢迢跑到东南来成亲?”


    秦骁微微一笑:“正是东南王府大公子,祝观瑜。”


    孙公公两眼一黑,差点儿晕过去。


    这个活祖宗!就比他早了一天,把大公子娶走了!这叫他怎么传圣旨、怎么跟陛下交代!


    他颤颤巍巍,抹了把额上的汗:“不瞒世子爷,咱家今日是来传圣旨的……”


    秦骁笑眯眯道:“什么圣旨?”


    孙公公瞅着他,哪能看不懂他是什么意思——我就是知道有圣旨,特地跑来先娶走大公子的,你现在能拿我怎么样?


    他咬了咬牙,靖远侯府如今势大,连陛下都要倚重侯府,更何况他这么个小卒子?世子爷下决心要护大公子,他能有什么办法?尤其是现在婚礼已办,拜了堂洞了房,再拆散这一对佳偶,于情于理都不合,强拆必定会引起朝中御史弹劾,民间骂声四起,说不定连陛下都没办法!


    半晌,孙公公只能扯着嘴角笑了笑:“没什么,咱家去王府传旨,世子爷新婚愉快,早生贵子。”


    秦骁这才点点头:“那我便先行一步。”


    他带着车队往前走,回头远远看见孙公公气急败坏上了马车,匆匆往城外的王府去。


    去罢去罢,等到了王府,还有一场好戏等着你呢,孙公公。


    “刚刚发生什么事?”马车中传来祝观瑜的声音。


    秦骁策马走到他车窗边:“没事,正碰上陛下的传旨太监,就气了他一气。”


    马车中没再作声,秦骁低声温柔道:“大公子,你好好歇息,一路上有我呢。”


    他带着车队,浩浩荡荡离开宜州城,往京城而去。


    第56章


    轰隆——


    紫色闪电划破乌云滚滚的天际,将暗沉如夜的天色照得一片雪亮,随即一声炸雷宛如大炮落在耳边,乍然的轰隆巨响惊得胆子小些的宫人浑身一颤,站在孙公公背后给他撑伞的小太监忍不住抹了把脸上湿漉漉的雨丝:“干爹,咱们还得在这儿等多久?这雨也下得太大了,您的衣裳全打湿了。”


    狂风暴雨电闪雷鸣之中,他们撑着油纸伞立在茫茫白雾般的倾盆大雨里,渺小宛如洪流中的一叶孤萍,仿佛风稍微大一些就能瞬间吹走。


    可是往他们前面看去,茫茫雨幕中,还有许许多多这样的孤萍,一一排列,肃静无声,长长的队伍一直排到殿前,全是等待陛下接见的重臣。


    孙公公掏出手帕擦了擦布满沟壑的额头和面颊,雨水拭去,他看起来总算不那么狼狈,可是在这狂风暴雨中几乎湿透了的衣裳也就顾不上了,他小心谨慎地抬眼瞅了瞅前面,低声道:“这些正三品的大员都在门口等着呢,咱们算什么小虾米?要不是因着传旨的事儿,咱们都排不到这么前面,老实等着。”


    小太监撇撇嘴:“是。”


    这时,气势恢宏的宫殿大门终于被人推开,内阁首辅带着内阁各老臣从殿中走出来,众人面色都十分凝重,一边走一边争论,旁边等着的小厮连忙跟上来为自家大人撑起油纸伞。


    经过孙公公身边时,孙公公毕恭毕敬地给这些国之股肱让道,而后顺便听了一嘴——


    “求和不是长久之计呀……”


    “要我说,现在边疆战况明明是我们占上风,凭什么求和?这历朝历代同北方这些胡虏求和的,哪一个有好下场?”


    “不只是打仗占不占上风的问题,就算我们占上风,可我们的消耗是巨大的。且不说打仗这两年来的军费开支,想想那些死在战场上的士兵们!他们都是各地征来的青壮年,本是家中砥柱、民生根本,现在成批成批被征走,死在战场上,这良田谁来耕种?”


    “想想工部今年呈上来的折子,光是罗州就有千顷良田荒废,没有主力种地,粮食歉收,必将迎来灾年,大灾之后民生凋敝,更打不起仗了,这才是必须停战的原因!”


    又有人冷哼一声,道:“难道停战议和就好了?我们主动议和,和金人主动议和,那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大战之下,比的不仅是人力物力财力,更有士气和民心。要是我们主动议和,士气就先低了一截,叫金人知道我们有难处想退让,他们难道会错过这个漫天要价的机会?定会狠狠宰我们一把,说不定还不如继续打呢!”


    “好了,诸位,陛下既已决断,咱们何必在这里争执。”内阁首辅王和远开口了,“咱们要做的,只是尽快把这事拟个章程,如何用最小的损失达成陛下停战的要求,这才是当务之急。”


    诸位大人一边说着一边走远了,孙公公听见了这么一桩大事,不禁在心里想:要是停战,靖远侯岂不是要从边疆回京了?


    就在这时,殿前的太监高声传唤:“宣——传旨太监孙有福——”


    陛下竟然越过前面这么老些大官,直接宣他觐见,看来对这传旨的结果非常关注,孙公公一边急急往前跑,一边在心中打鼓——要是被陛下知道靖远侯世子抢先一步娶走大公子,东南世子殿下也早一步成了婚,陛下该不会一怒之下就把我……


    他腿肚子都打着哆嗦,进了殿低眉顺目一路来到议事厅,站到陛下跟前,只听陛下问:“此行传旨,可还顺利?”


    孙公公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陛下,奴才有辱使命,罪该万死!”


    祝彦博的眉头一下子皱了起来,坐在他下首的太子殿下祝恒信的脸色也变了。


    孙公公哆哆嗦嗦道:“奴才一路快马加鞭赶到宜州,哪知道迎面碰上了靖远侯世子的队伍,一问才知道,他赶在奴才之前抵达宜州,已将东南大公子娶过门了!”


    当啷——


    祝恒信失手打翻了茶盏,茶水洒了一地,可他浑然不觉,腾的一下站起身:“你说什么?!秦骁那小子娶走了观瑜?!”


    祝彦博恨铁不成钢地瞪了这个备受宠爱但不成大器的嫡长子一眼:“为了个坤君失态至此,你太不像话了!”


    祝恒信这才惊觉,忙道:“父皇恕罪。”


    宫女们匆匆将打翻的茶盏收拾下去,他咬了咬牙,还是忍不下这口气,道:“父皇,靖远侯府近年来居功自傲,越来越不把您放在眼里了,这次居然敢明着违抗圣旨,您难道要这样继续纵容他们吗?!”


    祝彦博冷冷看了他一眼:“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收起你那些争强斗狠的小心思!为了个坤君,跟臣子争风吃醋、勾心斗角,枉费朕辛苦栽培你这么些年!你真是丢朕的脸!”


    祝恒信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通,只得恨恨闭了嘴,但面上仍带着不服气和不甘心。


    祝彦博刚刚才同内阁争论了大半天停战议和的事儿,争辩得头昏脑涨,此时还看见他这个不服气的神情,简直气得恨不能当场给他两耳光。


    他望着这个察言观色小聪明有余却运筹帷幄大智谋不足的儿子,心中第一次冒出来一个念头——难道朕真的选错了继承人?难道就如朝中那些保守派的臣子所说,手腕灵活、足智多谋、心性坚定的十六,才是此时风雨飘摇的大周更需要的储君?


    他的孩子太多,除了这个长子是他亲眼看着出生、亲手带着长大的,其他的孩子他很少关注,可现在看来,反而是这个他一手带大的孩子最为平庸。


    祝彦博长长叹了一口气,此时事态已叫他焦头烂额,实在无力再去想换储之事,摆摆手:“你下去罢。”


    祝恒信仍不甘心就这样让秦骁抢走祝观瑜,可他和父皇待在一起的时间最久,最清楚父皇的脾气,知道此时再提此事只会适得其反,只好闷声应下,待退出了大殿,才恶狠狠地磨了磨后槽牙。


    秦、骁,敢跟从孤手里抢人,孤定叫你生不如死!


    ……


    祝观瑜抵达京城,前两日竟有些水土不服,明明去年已经来过一趟,但这回不知为何,在船上颠簸时就觉得很不舒服,到了京城在侯府给他准备的院子里躺了整整两日,才恢复过来。


    侯夫人赵新特地请了郑太医来瞧,结果太医进去瞧了,出来时面色就有些微妙,拉着他偷偷说话:“夫人,老夫也算是看着世子爷长大的,有什么话老夫就直说了,夫人莫见怪。”


    赵新忙道:“郑太医但说无妨。”


    郑太医道:“去年世子爷就找老夫给大公子瞧过身子,老夫记得那时大公子的身体还很强健,而且当时两个人就是两情相悦……咳,老夫看大公子同世子爷已经成结了,应当是心愿成真,长相厮守,人逢喜事精神爽呀,可不知为何,今日一把脉,大公子却手脚冰凉、脉搏微弱,根本不像自小习武的体格,这才短短一年,大公子的身子怎么会变成这样?”


    赵新大吃一惊,急道:“怎么会这样?难道、难道他在剿匪海战中受过什么重伤,身子才急转直下?”


    郑太医摇摇头:“依老夫之见,是喝了什么烈性的汤药,而且喝了不止一次。但老夫问大公子,大公子却一个字都不肯透露。”


    赵新蹙眉道:“观瑜的确在喝药,昨日我叫人请他出来一道吃晚饭,下人回禀时,还说亲眼看见他在喝药。”


    “若夫人有办法弄到大公子的药方,或是煎药之后的药渣,老夫有办法辨别。不过……”郑太医捋着胡须,迟疑道,“以东南王府对大公子的珍视程度,必定不会让什么庸医给大公子开药方,而且大公子坚持不肯说这药的秘密,恐怕是他自己坚持要喝的。”


    言下之意,就算查出来药方有害,大公子恐怕早就知道,并且还会继续再喝。


    赵新皱紧了眉头,半晌,道:“太医,你我都是自家人,我就不见外了……我现在最担心的是,观瑜他喝烈性药,该不会是为了不怀孕罢?”


    两人面面相觑。


    秦骁和祝观瑜已经成结,他们靠着二人身上的气息都能分辨出来——可是成结那一次,坤君怀孕的概率几乎是十成十,有时喝避子汤都没用,但是郑太医这一回给祝观瑜把脉,却没有把出喜脉。


    “……真有这个可能。要是照世子爷的说法,距离成结都过去两个月了,早该怀上了,而且喜脉是很明显的脉象,老夫一探就能探出来,可今日大公子的脉象,确实不是喜脉。”郑太医捋着胡须,担忧道,“就怕是他们两个闹了什么别扭。夫人,世子爷没有什么事儿瞒着您罢?”


    赵新面沉如水,将郑太医送出门,回头就叫人去衙门把秦骁拎回来,等大儿子到了跟前,劈头盖脸就骂:“你这个臭小子,是不是欺负观瑜了?!是不是他根本就不愿意嫁给你?”


    秦骁别开视线:“我们院里的事,母亲不是不管的么?”


    看他这个神情,赵新就知道自己猜对了:“果然!你小子果然没跟我说实话!什么两情相悦,什么长相厮守,难道都是你为了强逼观瑜嫁给你在我跟前编的说辞?!”


    秦骁立刻说:“我和大公子就是两情相悦!”


    赵新怀疑地瞪着他。


    在母亲跟前,秦骁的气势弱了一截:“反正曾经是。”


    第57章


    赵新拿手指直戳他的额头:“你这个臭小子,真是翅膀硬了越来越不听话了!若是你和大公子真的两情相悦也就罢了,可若不是,那你就是明摆着的违抗圣旨!你知不知道陛下已经选定了大公子的试婚对象?还是你明知如此,故意瞒着我,骗我给你备好彩礼跑去先一步娶了大公子?连违抗圣旨的事都干得出来,还有什么是你不敢干的?!”


    秦骁闷头不说话。


    赵新也拿这个大儿子没办法了,秦骁自小就主意正得很,他想干的事,瞒天过海也要干成,谁都管不了。


    他只能象征性地拿柳条抽了他两下:“等你父亲回来再收拾你!”


    秦骁被母亲赶出院子,背着手就溜达到了祝观瑜院门口,从门口探身往里一看,院中扫洒下人们仍在收拾打扫,来来回回将大公子的一应用具摆放好,厨娘们在桂花树下一边谈笑一边择菜,几个年纪小的丫鬟小厮在廊下擦拭大公子的常用物事,佩剑折扇、环扣腰带,珠宝光气熠熠生辉。


    不过近身伺候大公子的墨云墨雨等丫鬟小厮却不在。


    秦骁就抬步走进了院中。


    众人看见他,纷纷向他行礼:“世子爷。”


    秦骁背着手往屋里走:“大公子在歇息?”


    还没等他走到屋门口,墨雨带着几名小厮出来了,臭着脸道:“世子爷,大公子在午歇,不见人。”


    秦骁被他拦住路,顿了顿,从怀中掏出个油纸包来:“大公子以前在京中爱吃这家的点心,我今日回来路上正好买了些,待会儿给大公子尝尝。”


    墨雨接过来,但仍没有让开路:“知道了。”


    秦骁:“……”


    他轻咳一声,小声道:“我就在门口看一眼,不进去。”


    墨雨瞪了他老半天,可秦骁死皮赖脸就是不动,他只得愤愤让开路,秦骁这才走到屋门口,往里看去。


    祝观瑜午歇乃是躺在软榻上,在屋门口一眼就能看见,这会儿他正合眼躺着,枕着软枕,墨云就在软榻的床头坐着,一下一下给他按着眉心、面颊、太阳穴和头顶,而软榻另一端还有两个年纪稍小些的丫鬟,分别给祝观瑜按着两条腿。


    “……大公子近来总要这样才睡得着么?”秦骁低声道。


    墨雨自然知道大公子是因为喝了那药,心神不宁,才需要如此入睡,可他并不告诉秦骁,只道:“大公子水土不服,每日都要这样才能入睡。”


    秦骁微微皱眉,想起母亲告诉他的,大公子在喝药的事。


    他思索片刻,道:“大公子近来爱吃什么?”


    “能吃得下就不错了,总是没胃口。”


    秦骁便道:“那我给大公子熬个羊汤,羊肉温补,多吃无害。”


    墨雨略吃了一惊,像是想不到他还会熬羊汤,羊肉多有膻味,处理起来颇为讲究,一个不好熬出来的汤就是又膻又臭的,很考验厨艺——像秦骁这样的公子哥,本以为他打猎的时候会自己烤点儿东西已经了不得了。


    不过秦骁说到做到,很快就叫人送来了新鲜的羊肉,亲自下厨,给祝观瑜煲汤。厨娘们惊奇地在门口往里瞧,被竹生喝退了,秦骁这才在煲汤的间隙里,去瞧了一眼那架在小炉子上的药罐。


    那里头是中午刚刚给祝观瑜熬过一次药剩下的药渣。


    他将这些药渣全倒出来,包好,叫人送出去给郑太医,到了晚间,郑太医就给他送信,告诉他这像是洗去乾君标记的药,坤君要一直喝到对那个乾君毫无反应为止。而且这药十分伤身,喝药期间,坤君就算同乾君睡觉,也无法怀孕。


    秦骁眉头紧蹙。


    洗去标记的药……大公子竟然不惜用损耗身体做代价,也要洗去他留下的印记。


    他平生头一次感到了无能无力和深深懊悔。


    无能为力的是,哪怕他是乾君,哪怕他可以趁人之危,可只要大公子下定决心,依然可以甩开他,洗去他的印记,打掉他的孩子。大公子的身体、人生,永远只由他自己做主。


    懊悔的是,他自诩爱着大公子,却从没真正了解过孔雀公主高傲的脾性,犯下了私自成结的大错,还要害得大公子耗空身体去洗去印记。


    洗去印记吃的这些苦受的这些罪,大公子都要算在他头上罢?


    真是一招棋错,满盘皆输。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


    本以为自己还算了解大公子,没想到是一点儿都不了解大公子。


    竹生在旁瞅着他,小声道:“爷,要不要找到他们买药的药铺,把卖给他们的药材换了?”


    秦骁摇摇头:“不可。一来换药材太明显,大公子身边能人众多,一下子就看出来了,二来……我不能再干涉大公子的决定了,他已经很讨厌我了。”


    竹生不敢作声了。


    秦骁揉了揉眉心:“今天下午熬的羊汤,大公子喝了没有?”


    竹生连忙点头:“盯梢的下人来报,说大公子喝了汤,胃口好了些,还吃了点其他东西。”


    “那就好。”秦骁微微一笑,“既然他爱吃,我每日换着花样给他做,只要吃得下东西,身子就慢慢恢复了。”


    他一连数日都偷偷溜去大公子院中的厨房,亲自为他熬羊汤,羊肉乃是庄子里特地送上来的,从北方草原上引进的品种,肉鲜嫩而不膻,熬汤和烤熟都很好吃,偶尔他待得晚,还做几道家常菜,正好送进屋去添给大公子当晚饭,自个儿也能偷偷到窗边看看大公子吃得如何。


    临近中秋,陪夫人回老家过节的宁威侯陆鸣山,也是靖远侯的多年好友,特地从流州采买了一批又新鲜个头又大的大闸蟹给侯府送来,赵新给各个院里都分了一笼,秦骁将自己那笼也带来,一齐蒸了,又命人去城中老字号点心铺子买了京城这儿才吃的酥月饼,并着羊汤、几个家常菜,一齐送到大公子屋中。


    而后,他就像之前那样,偷偷溜到小饭厅的窗边,看大公子吃得如何。刚在窗边一站,往里一瞧,直直对上了坐在圆桌边的大公子的视线。


    秦骁:“……”


    祝观瑜淡声道:“鬼鬼祟祟的偷看什么,进来一道吃饭罢。”


    秦骁一喜,连忙小跑进屋,坐在他身旁,下人给他也添了一副碗筷。


    近距离看大公子,气色比起在东南时差了不少,面色透出纸一样的苍白,人瘦了一大圈,连修长的手指都微微凸出了指骨。


    不过短短两三个月,原先柔润娇嫩的花儿,就枯萎衰败成了这副模样。


    可即便他已经成了这样,他还是在喝那个该死的药。


    秦骁胸口闷痛,他知道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错,可他希望大公子惩罚他,打他骂他都好,不要喝药损耗自己的身体。


    ……但又偏偏,大公子用的损耗自身的方法,才是让他最无能为力、最痛彻心扉的。


    秦骁在心中深深叹了一口气,打起精神:“来,大公子,喝汤。”


    他给祝观瑜舀汤夹菜,见他胃口不佳但还是慢条斯理吃着,就在旁哄他开心:“明日中秋,宫中的晚宴,我已按照你的意思向陛下给你告病假,但我们都去了宫里,只留你一个人在府上,会不会太孤单了?我在摘星阁定了雅间,你可以去那里赏月,等我从宫宴出来,就去接你。”


    祝观瑜的筷子一顿,片刻,道:“去年已看过了。”


    去年……去年是他们约好的一起去摘星阁赏月,只是秦骁没去。


    秦骁哑然,许久才道:“大公子,我给你的不少承诺都没做到,我也没脸再求你给我一次机会,不过……就当是为了你自己,出去走走,散散心,对你的身子有好处。”


    祝观瑜没再作声,秦骁只得换了话来说,絮絮叨叨说些朝中事务,祝观瑜这才知道陛下坚持要议和,内阁已经拿出和谈章程,乃是一边打一边议和,谈判使臣已经出发赶往边疆,如果和谈能成功,靖远侯就要从边疆回来了。


    “父亲平安回来当然是好事,可是陛下和太子殿下近来的态度,让我觉得很不妙。”秦骁皱着眉,“李闻棋告诉我,十六殿下已解了禁闭,只是仍不能出宫,明日宫宴,我看看能不能找机会同他说上话。”


    祝观瑜总算开了口:“靖远侯府从不参与夺嫡党争,你要是掺和进去,小心侯爷回来扒了你的皮。”


    秦骁叹一口气:“我也不想掺和,可自津州剿匪上了十六殿下的贼船,就已没有退路了。左右逢源,最后下场更惨,不如一条道走到黑。”


    最重要的是,太子殿下心思阴毒,却无宏韬伟略,实在不算一位明君,陛下选储君选错了。


    不过这话他只敢在心里想想,是不敢说出口的。


    祝观瑜沉吟片刻,烛光在他垂下来鸦翅一般的羽睫下投下一片阴影,盖住了长而美丽的凤眼,但那线条却更显曼妙,玉白的肌肤被昏黄的烛光染得柔和几分,静静的,像一株空谷幽兰。


    秦骁支着下巴看着他,怎么都看不够,忽而听他开口:“现在太子殿下当权,十六殿下才刚刚解了禁闭,要想迅速回到权力中心,只有让太子殿下犯个大错。”


    前半段秦骁都没听进去,后半段才回过神来:“不错。可是太子殿下一贯是帮陛下做事,就算犯错,也是陛下默许的,陛下自然不会多加责怪。”


    他见祝观瑜凝神细想,就道:“怪我,在你跟前说这些做什么。你现在身子不济,不要再想这些伤神的事,好好歇息,多吃些饭,外头的事都有我呢。”


    他伺候祝观瑜多吃了些东西,用完晚饭,也没厚着脸皮死缠烂打要留宿院中,只是规规矩矩地和祝观瑜道了晚安,想靠着今日的表现讨个晚安吻,却只讨到一个轻飘飘的巴掌。


    也好,有个不怎么用力的巴掌也不错,好歹已经不是先前那种要把他牙都打掉的大巴掌了。


    秦骁心情愉快出了院子,第二日晚上,带着母亲和两个弟弟进宫赴宴,临走前还特地留下不少人手,供祝观瑜出门时差遣。


    “公子,夜里凉了,多穿些。”墨雨给祝观瑜披上厚披风,道,“咱们就去摘星阁?还要不要去别的地方逛逛。”


    祝观瑜摇摇头:“我可没那个精力。”


    他叫墨雨扶着上了马车,不少侍卫们护在马车周围,墨雨见上下妥当,这才吩咐车夫去摘星阁。


    与此同时,侯府大门不远处的暗巷中,几个鬼鬼祟祟盯梢的人望着马车远去,立刻消失在了巷中。


    “大公子,今晚街上好热闹呀!”墨雨在马车外间,掀开车帘往外看,“您看!这里有人舞龙!那边那边,那边有人喷火呢!”


    街上熙熙攘攘全是出来欢度佳节的老百姓,街上五步一个杂耍,十步一个相声,热闹得不得了,祝观瑜支着下巴静静看着,被这欢庆的气氛感染,也微微一笑。


    就在这时,马车忽而猛地一顿,四处乱看的墨雨差点儿往前摔出去,手忙脚乱撑住身子:“大公子,没事儿罢?”


    又骂车夫:“怎么赶车的?!”


    车夫忙道:“墨管事,一队官爷拦住了咱们的马车!”


    墨雨心中咯噔一下,顿感不妙,掀开车帘一看,拦住他们马车的一行人,各个身着青绿锦绣曳撒,腰间配着长刀,乃是金翊卫的官服打扮!


    果然,为首那人开了口,十分傲慢:“金翊卫奉旨查案,大公子,跟我们走一趟罢。”


    第58章


    墨雨一听,金翊卫查案,登时冷汗就下来了。


    虽然才道京城不久,但他每日都要为大公子出门四下打听消息,早就知道金翊卫在京城已经臭名昭著,打着查案的名号四处抓人,但凡落入他们手中就是屈打成招、抄没家财,死在他们手里的世家官员子弟可太多了。


    他们完全就是陛下专用来对付世家的一把刀,根本不讲什么道理,只要陛下让他们砍哪里,他们就砍哪里,碰上了他们,只能自认倒霉!


    可是大公子如今嫁入了侯府,虽然还没封世子妃诰命,背后也有侯府撑腰,他们怎么敢当街来拦大公子的车架?


    难道……难道陛下要对侯府动手?!


    怎么可能,靖远侯还在边疆打仗呢!


    墨雨心中焦急,刚要开口,马车中的祝观瑜发话了:“墨雨。”


    墨雨只得把耳朵凑过去,只听大公子说:“不可违抗皇命。既然陛下叫我走一趟,那我就走一趟。”


    说完,却给了他一个眼神。


    墨雨当即会意,下了马车,同金翊卫领头那人道:“大公子说,既然是陛下的意思,那就请官爷带路。”


    这名领头人这才满意,一挥手,手下的人就哗啦啦将祝观瑜一行团团围住,墨雨连忙给队伍末尾的两名侍卫打了手势,那两人趁着金翊卫还未完全将他们包围,连忙悄悄遁入人群中。


    街上太热闹,人山人海,溜掉这么两个人,金翊卫一时也没察觉,径直押着祝观瑜一行人往前走,走着走着,竟然出了城门。


    祝观瑜隔着车窗看到马车穿过长而窄的城门洞,微微蹙眉:“怎么出城了?墨雨,你去问问。”


    墨雨忙去前面金翊卫的领头人那儿问,结果那领头人骑在高头大马上,连个眼神都没给他:“金翊卫查案,岂容你问东问西?到了就知道了。”


    墨雨登时一肚子气:“查案为什么不去京中的金翊司衙门?你们要带着我们大公子出城去,谁知道你们是不是居心叵测!说是奉旨查案,那圣旨呢?拿出来看!”


    ——寻常是没人敢要金翊卫真的拿圣旨出来的,京中谁不知道金翊卫就是陛下的走狗?要他们拿圣旨出来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领头人在高头大马上,高高在上地垂眼睨他,那眼神在黑漆漆的城门洞里,宛如蛰伏在暗处的阴森森的毒蛇吐出的猩红蛇信,那一瞬间墨雨心中咯噔一下,有种被黑白无常的镰刀瞄准的毛骨悚然,濒死的直觉让他猛地往后跳了一大步!


    唰——


    长刀从他腰际擦过,刺啦一声划破了他的衣袍下摆,残破布料飞起的一瞬间,墨雨脑中百转千回,立刻疾声大呼:“他们假扮金翊卫!保护大公子!”


    管你是不是金翊卫,反正你拿不出圣旨,你就是假扮的!侯府家将和侍卫打你们这群假冒之徒,还不是绰绰有余!


    周遭早就警戒万分的侍卫们闻声暴起,一个个唰的一声抽出雪亮的长刀,扑上来就同围住他们的金翊卫打成一团,金翊卫领头人神色一凛,立刻从腰间摘下金牌高高举起:“御赐金……”


    嗖——


    当啷——


    黑漆漆的门洞中,不知是什么东西嗖的一声射来,一下子打中了他的手腕,他整个小臂一麻,金牌就脱手掉了出去,兵荒马乱一片漆黑之中也不知掉去了哪里,丢失金牌可是死罪!


    领头人心中咯噔一下,下意识要下马去找金牌,余光却见一道华服身影轻灵掠过,往城中而去。


    是太子殿下要的那位大公子!


    要是这回让他跑了,在太子殿下跟前立不了功,别说什么提拔,反而还要因私自出动金翊卫被陛下降罪,自己这脑袋也别想要了!


    领头人当即下令:“找到御赐金牌者有赏!”


    而后自己一蹬地,猛地朝那道华服身影扑了上去。


    察觉身后袭来的劲风,祝观瑜眉头一皱,侧身避过,长刀带着刀鞘擦着他的肩膀砍了下去,这一下要是砍实了,他非得被打晕过去不可。


    “大公子,我要是你,我立刻束手就擒!”


    领头人抓着未出鞘的长刀,又一刀斩来,祝观瑜手中没有武器,只得仓促避让,只听当啷一声,长刀刮倒了旁边的摊位,小摊上的杂粮豆子撒了一地,摊贩和过路行人吓得大叫,纷纷逃窜,祝观瑜长腿一扫,散落一地的杂粮豆子被劲风带起,天女散花般朝领头人扑去!


    领头人立刻抬起袖摆遮挡,噼里啪啦的杂粮豆子淋了他一身,再放下胳膊时,祝观瑜人已经不见了!


    可就在这时,后头几名金翊卫追了上来:“他往这小巷子里跑了!”


    领头人带着他们匆匆往小巷子里追,果然,追了不到片刻,祝观瑜的背影就在前面。


    领头人立刻道:“大公子!你跑不掉的!太子殿下已经命我们在侯府门口蹲守了半个月,就算这一次你能逃掉,难道你能永远都不出侯府的大门吗?!”


    “这里是京城!是太子殿下的地盘!不是在你们东南,你早晚都要落到太子殿下手里,何必做无谓的抵抗!”他咬牙道,“要不是殿下命我们活捉,你以为你能活得过今天晚上?!”


    前方飘来祝观瑜冷冷的话音:“我能不能活过今天晚上,不劳你操心。但你肯定活不过今天晚上了,私自出兵的金翊卫大人。”


    这话狠狠戳中了金翊卫领头人的痛脚——他为了讨好太子殿下私自出兵,结果却把事情闹得这么大,陛下定会要他的命,若抓住大公子献给太子殿下,殿下还能为他美言几句,若抓不住大公子,他可不就是没命了么?!


    领头人咬咬牙,死到临头,顾不上那么多了,喝道:“放箭!别要他的命就行!”


    几名紧跟着他的金翊卫当即应声,抬起弩箭架在胳膊上——


    嗖——


    嗖嗖——


    祝观瑜目光一凛,不得不矮身就地一滚,滚入了巷子的一处岔路——可这岔路偏偏是条死胡同!


    他转身就想往回撤,可金翊卫已经追了上来,瞬间堵死了他的退路。


    “大公子,别敬酒不吃吃罚酒。”金翊卫领头人追他追得有些气喘,哼了一声,“你的确身份尊贵,但能尊贵得过太子殿下?!乖乖束手就擒,还能少受些皮肉之苦——唔——”


    话音未落,祝观瑜冲上来一个刀手打落了他手中的长刀,抓在自己手里,而后一脚踹在他胸口,把他狠狠踹飞出去!


    剩下的四名金翊卫见状连忙往上扑,此时也顾不得伤不伤人了,唰唰抽出刀来,雪亮的刀锋在一轮圆月之下泛出冷白的光,祝观瑜也拔刀迎击,当啷一声金玉相撞的清越嗡鸣,他的虎口竟然被撞得一阵剧痛,长刀差点脱手——这些金翊卫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和他们对战哪有那么容易!


    祝观瑜咬紧牙关,用几乎被剧痛震麻了的右手勉强握紧长刀,电光火石之间同他们过了几招,在密不透风的攻势中,瞅准机会,一刀封喉,取了一名金翊卫的性命。


    这一下仿佛刺激了剩下几人,几人大喝一声,瞬间爆发,祝观瑜体力消耗太快,已经几乎拿不住刀了!


    当啷——


    一声清越嗡鸣,祝观瑜的长刀在对抗中脱了手,随即腹部受了狠狠一脚,他被一下子踹飞出去,拿刀鞘支地仍滑出去老远。


    “够了!趁现在抓住他!”领头人一声令下,几名金翊卫应声往上冲。


    就在这时,一道破空之声由远及近,祝观瑜勉力用刀鞘支着身子,抬起头来。


    嗤——


    冲在最前面的一名金翊卫被一箭从后射穿的喉咙,箭尖从前穿出。


    “谁?!”领头人大喝一声,往后看去。


    嗖嗖——


    又是两箭,射杀了他的另两名手下,随之而来的,是黑夜中从屋顶疾驰而下的一道华服身影。


    “你们抓我老婆,还问我是谁?!”秦骁几乎是暴怒出声,“受死!!!”


    领头人心中咯噔一下,立刻就想跑,可秦骁速度太快,眨眼就到了跟前,他的刀已被祝观瑜夺走,手里连武器都没有,只能立刻求饶:“世子爷,你听我解释,我们是奉太子殿下之命……”


    噗嗤——


    秦骁眼都没眨一下,掠过他身边时,一刀带走了他的性命。


    领头人双眼瞪大,像是不敢置信自己的锦绣前程、美好人生,就这样结束在了这一刻。


    他就这么瞪着双眼,身躯轰然倒地,眼前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秦骁疾步上前,半跪在大公子面前:“怎么样?哪里受伤了?”


    祝观瑜微微喘着气,勉强抬头看他,月色下,只能看见他冷白的面颊上一颗颗的冷汗,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秦骁脸色剧变,扑通一下就跪在了他跟前:“你别吓我,大公子!大公子!”


    祝观瑜小腹受了那一脚,一坠一坠的剧痛,浑身上下也实在没力气了,只能靠他撑着身子,被他背起来狂奔,昏迷的前一刻,只听他几近崩溃地在耳边大吼:“坚持住!坚持住!很快就到家了!”


    这么着急做什么?只是挨了一脚,还能要了命不成?


    我只是……只是力气耗尽了。


    他娘的,真痛,这回可真是被太子那狼心狗肺的东西害惨了,下回我定报此仇。


    迷迷糊糊中,祝观瑜一边在心里抱怨,一边闻着秦骁身上熟悉的、令人心安的气味,心里啐了他几句大惊小怪,而后就实在受不住那坠坠的剧痛,意识陷入一片混沌之中。


    第59章


    秦骁一路狂奔,将昏迷过去的祝观瑜抱回侯府,竹生早已请来了郑太医,郑太医匆匆过来一扣脉象,登时脸色大变。


    “怎么可能?!”他失声道,“先前给大公子号脉,明明没有怀孕,怎么现在却是流产之兆!”


    秦骁脑中嗡的一声响,全身血液都凉了:“……流产?”


    他一直在心里暗暗期待有一天能听到大公子怀孕的喜讯,没想到真听到的这一天,却是大公子流产了……


    他们还未出世的,甚至此前还无人知道的孩子,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到来,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他脑中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清了,周遭乱哄哄的,大公子的小厮丫鬟在哭叫,墨云高声喊着要回东南,竹生在劝慰,太医在疾声说万万不可,可秦骁脑子里一片混沌,眼中唯有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祝观瑜那张惨白的脸。


    他的大公子……他已经竭尽全力在补救、在呵护他的孔雀公主,为什么一不留神,还是叫别人伤害了他?!


    难道只因为那人是太子、是天潢贵胄,就可以对他捧在心上的孔雀公主为所欲为?!他本打算慢慢捂化大公子的心,他本打算慢慢调理好大公子的身体,那样他们还有很长的幸福的一辈子,凭什么太子轻而易举就能毁了这一切!凭什么?!凭什么!!!


    秦骁双目猩红,猛地一把抽出腰间佩刀,扭头就往外冲!


    季青等家将吓了一大跳:“世子爷,你去哪里?!”


    赵新正闻声匆匆赶来,一进院里,就看见大儿子抬着刀往外冲,那脸色是前所未有的疯狂,登时心中一沉,立刻一声大喝:“秦骁!站住!”


    可怒发冲冠气红了眼的秦骁哪里听得进去!他一把推开拦路的侍卫们,猛地冲出门去!


    赵新忙道:“拦住他!别让他出去干傻事!”


    季青等人连忙喊上十来个侍卫,拼命拦住秦骁,把他的刀夺下来,秦骁愤怒地咆哮:“他凭什么?!我盼这个孩子盼了这么久、我碰都舍不得碰一下大公子,他凭什么把大公子伤成这样!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把他的脸直抽得歪到了一边。


    “你现在这样子,杀得了谁?!要是白白送死,还不如死在家里少给我招惹是非!”赵新喘着气,胸膛起伏,不知是被他气的,还是被祝观瑜流产的消息吓的,秦骁被母亲扇了一耳光,似乎总算清醒了一分,可下一刻眼泪就掉了下来。


    “母亲……”他被家将侍从按着半跪在地,哭得几近嘶哑,“……我怎么办?我没保护好大公子,我也没保护好我们的孩子,大公子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的……我怎么办……”


    他好后悔、他好后悔……


    他恨不得从没与大公子成结,恨不得从没有过这个孩子。


    他害得大公子吃烈性药洗标记毁了身体健康,他又强行将大公子娶到京城来害得他流了产大伤元气。


    身体毁了,孩子没了,大公子会恨他一辈子的。


    他明明计划得很好,他和大公子在京城的生活明明才刚刚开始,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赵新闭了闭眼:“人生无常。”


    “骁儿,你的前二十年过得太一帆风顺、太理所当然了,你以为事情都会照你预想的那样发生。”他睁开眼,无奈地望着秦骁,“你是高高在上的侯府世子,你从来不懂什么叫世事难料、人生无常,可这几个字,才是绝大部分人的人生常态。”


    “现在只是让你体会了一次普通人一生都在体会的无可奈何、无能为力,你就受不了了?那等你独挑大梁的时候,你就知道,该你受的委屈还多着呢!能支撑家族屹立不倒的话事人,哪一个不是忍常人所不能忍,及常人所不能及?”赵新皱着眉,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严肃,语气温柔却带着失望和责备,“你这个样子,怎么配当下一任靖远侯?”


    秦骁的眼泪啪嗒啪嗒汹涌地往下掉。


    他站在父辈的肩膀上,他从小养在优渥的侯府中,他意气风发、年少轻狂,以为只要他想他努力,他就能做到任何事。


    可他却连自己的妻子、孩子,都保护不好。


    他再出身高贵、再天赋异禀、再本事高强,有什么用?


    他明知道太子殿下一直觊觎大公子,无所不用其极地想要得到大公子,可他却迟迟找不到机会对太子殿下动手,简直是毫无办法!


    你不是很厉害的么?你不是在东南把顾砚舟打得满地找牙么?可你到了京城还不是让太子殿下为所欲为?!那你有什么资格把大公子抢来、在大公子面前夸下海口说保他在京城平平安安?!


    秦骁闭上眼睛,许久后才睁开,目光里带上了一丝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绝。


    “我知道怎么做了。”


    ……


    祝观瑜醒来时,一坠一坠的腹痛并没有好转,与其说他是休息足够了才醒的,不如说他是被生生痛醒的,朦胧的视线中,只看见秦骁坐在床边,一见他睁眼就立刻凑上来:“怎么样?大公子,好受些了么?”


    祝观瑜连嘴唇都是白的,痛得视线都不清楚了,勉强开口:“我肚子好痛……”


    秦骁的眉头紧紧皱着,心疼得把他抱进自己怀里,低声哄着:“喝些汤,补补气血。”


    端上来的羊汤是祝观瑜先前每晚都喝的熟悉味道,可这一回他一闻到那气味,竟然一阵翻天覆地的反胃,一下子就要吐——可什么也没吐出来,只是干呕,但牵动了小腹,疼得更厉害了。


    “我好痛……我好痛……”祝观瑜一边干呕,一边痛得几乎要打滚,秦骁连忙叫人把汤撤下去,抱着他拿温热的手掌给他小腹源源不断输送内力,为他疏通穴位、平复疼痛:“别动、别动,越动越痛得厉害。”


    祝观瑜挣扎一番,体力很快耗尽,面色白得像纸,瘫在他怀里无力地喘息,秦骁给他细细暖着小腹,腹痛慢慢缓解了一些,他才发现自己屋里竟然生着炭盆,被窝里还搁了好几个汤婆子,暖着他的脚底、腿肚和后腰。


    疼痛缓解,他的脑子就转起来了——中秋节还不是多凉的时候,怎么就给他用上了这些?难道他最近喝的那药真如此损耗身体,这次竟然只挨了一脚就要去掉半条命?


    他直觉不对劲,抬头看向从背后搂着自己的秦骁:“我到底怎么了?”


    秦骁顿了顿才开口,那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温柔得有些小心翼翼,还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心痛:“你前阵子喝药亏空了身子,这回受的一脚,伤到了脏腑,所以才会这么痛。”


    祝观瑜不信,又去看床边侍立的墨云墨雨,姐弟俩眼睛都肿得跟桃子一样,根本不敢抬头和他对视,祝观瑜只得开口:“是这样么?”


    片刻,墨云小声道:“不错。正是世子爷说的这样,您近来只能静养,不能再喝药,以食补为主。奴婢给屋里生了炭盆,床上搁了汤婆子,您会舒服一些。”


    墨云墨雨从小就跟在他身边伺候,忠心耿耿,为了他连以头抢柱都毫不犹豫,是不可能骗他的。


    祝观瑜这才稍稍放心,可下一阵腹痛又袭来了,他额上都冒出了一层细细的冷汗,咬紧嘴唇勉力忍受。


    “别咬自己。”秦骁拿小臂给他含着叫他咬,祝观瑜痛起来可顾不上那么多,抓着他一口就咬了下去,像要把他小臂咬下一口肉来。


    秦骁却不觉得手臂痛,反而是心里更疼,疼他的大公子,要吃这样的苦、受这样的罪,还没法喝药缓解,只能硬扛。


    他任他咬着,低声哄他,低头吻他被冷汗浸湿的鬓角,给他输送内力,拿乾君的气味紧紧裹着他叫他好受一些,如此一整晚,直到天亮,祝观瑜才昏睡过去。


    一整晚都陪着他的秦骁后背已全部汗湿了。


    他亲自给祝观瑜擦了擦面颈和手臂,盖好被子,这才起身。


    墨云在旁边偷偷抹眼泪:“大公子痛得这么厉害,不如就喝了落胎药算了,长痛不如短痛。”


    外头候着的侯府大夫忙道:“不可。墨管事,落胎药可不是喝进去就自然而然落胎了,它是烈性有毒的药物,喝进去剧烈刺激孕囊,要刺激到孕囊不得不把胎儿排出来才算完。所以每次喝完药都会腹部剧痛,而且一次没用还得喝第二次,也不是好法子呀!”


    墨云又呜呜哭了出来:“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能让大公子好受些么?!世子爷,当初你在东南迎娶大公子时是怎么许诺的?!”


    “我已命竹生去京郊慈云寺讨药,那儿的方丈大师手里有安神丸,吃了能止痛,且不损伤身体。想必这会儿竹生该回来了。”秦骁低声道,“等药丸到了,就照大师的吩咐喂给大公子吃,我出门一趟。”


    他走出大公子的云栖阁,面色就蒙上一层冷硬,袖中的拳头握得咯咯作响。


    夺妻杀子,此仇不报,我秦骁枉为人夫!


    季青被他叫来,看着他铁青的脸色,惴惴不安道:“世子爷,您有什么吩咐?”


    “昨夜太子私自动用金翊卫拦大公子车驾,那些被杀的金翊卫,尸首,腰牌,都收好了?”


    “是。都收好了,还找到一枚御赐金牌。”季青连忙从胸口掏出一枚金牌,呈给他。


    “这不是他第一次私自动用金翊卫,先前的不少证据都在我手里,十六殿下被关禁闭这几个月里,还没来得及将这些事情捅破。”秦骁摩挲着这块御赐金牌,目光沉沉,“若是这回捅到陛下那里,陛下知道他动了金翊卫,你说陛下还会护着他么?”


    季青蹙眉道:“陛下已经护了太子殿下那么多次,这次说不准也还是继续护着他,毕竟是储君。”


    “不错,所以不逼陛下一把,陛下不会定他的罪。”秦骁冷哼一声。


    如果让陛下在战事和储君之间二选一呢?


    他吩咐季青:“你带着我的信去找李闻棋,让他带你进宫去找十六殿下,务必在早朝下朝之前,把信送到十六殿下手里。”


    “我?”季青愣了一愣,“要见十六殿下,该您亲自去的……那您要做什么呢?”


    “负荆请罪。”秦骁一字一句道,“昨夜金翊卫声称奉圣旨拦我夫人车驾,不知侯府哪里做得不对,惹了圣怒,若陛下要降罪,就赐我一人死罪,若是陛下昨夜没有下圣旨,那就请陛下揪出假传圣旨之人。”


    第60章


    今日天色晦暗,气势恢宏的高高宫殿中更显沉重,前往边疆和谈的使团前脚刚刚出发,后脚就闹出来金翊卫在京城当街拦下东南大公子车驾要把人私自抓出京城之外的事儿。


    要知道,和谈本就要靠京中世家和各大藩王的支持助力,因此这段时间金翊卫已经收敛不少了,哪知道在这节骨眼上竟要抓东南的大公子,这不是叫京中其他藩王质子顿感唇亡齿寒,叫京外的藩王们勃然大怒?!


    再者,东南大公子已经嫁入靖远侯府,虽说是试婚,未封世子夫人诰命,但肯自行试婚就是两情相悦,要是合得来,他以后就是世子夫人,此时边疆还要靠靖远侯压着金人促成和谈,这边京城却在抓他的儿媳妇,这让靖远侯如何作想?


    “臣本以为这伙人冒充金翊卫行事,没想到事后搜出了御赐金牌,臣竟不知靖远侯府何时犯下滔天大罪,竟让陛下亲自下旨彻查侯府,因此臣今日负荆请罪,若陛下判侯府有罪,请赐臣死罪,放侯府内眷一条生路!”


    众人听着秦骁前面的叙述就已经瞪大眼睛,听到最后一句,文武百官都吓了一大跳。


    赐靖远侯世子死罪?靖远侯还在边疆撑着呢!这会儿给他儿子定了死罪,人家还打个屁的仗!到时候边疆溃败,金人一路南下,京城怎么办?!


    “陛下万万不可!靖远侯还在边疆打仗,这时候怎么能判靖远侯世子死罪?!”胡子花白的阁老们第一个跳了出来,“侯府世代以武立身、百战成名,绝不可能徇私枉法、欺君罔上,定是金翊卫情报有误,还请陛下明查!”


    明查?


    朕都不知道昨夜金翊卫拦了观瑜的车驾!


    祝彦博坐在高高的龙椅之上听完底下秦骁的奏呈,心中一时竟不知是震惊还是荒谬,金翊卫本是他亲手打造出来的利刃,可如今这把利刃在外头伤了人,他这个主人居然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祝彦博的视线在堂下众皇子和文武百官中一扫,很快就落到了站在最前面的太子祝恒信身上。


    能私自指挥金翊卫,又是要强抢祝观瑜,除了他这个混账长子,还有谁干得出来?


    荒唐,荒唐!


    本来朕百年之后,这一切都是你的,可你却要在这时候就伸手来拿,朕还没死呢!!!


    祝彦博重重闭了闭眼睛。


    利刃脱出了掌控,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堂下百官还在叽叽喳喳议论:“这肯定不是陛下的意思!世子爷,你可不要瞎想,更别把这事告诉侯爷,陛下怎么会让金翊卫清洗侯府呢?!定是金翊卫私自出动!”


    “定是有人假传圣旨!挑拨君臣关系!”


    “世子爷,快别说什么死罪的了,这如今朝中年轻武将就你一个,要是和谈不成,今年冬天还得派你去边疆支援呢!你要为朝廷大局着想呀!”


    祝彦博深吸一口气,睁眼看向底下跪着的秦骁。


    好,好,恒信为了抢观瑜不惜把手伸到他老子兜里,你个秦骁也为了观瑜不惜拿自己的命来逼朕,你们一个个冲冠一怒为红颜,都有本事得很哪!


    真是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但是秦骁只是臣子,过不了美人关就罢了,祝恒信,你是太子,你怎么能干出这样荒唐的事!


    现下的情形,要么治秦骁死罪,要么承认朕对金翊卫已无法掌控,要么将太子祝恒信私自动用金翊卫之事大白于众。


    第一条,治秦骁死罪,根本不可能,且不说秦骁本就无罪拿不出证据,就算有证据,当前的边疆形势也承受不住靖远侯世子的死讯。


    第二条,承认朕无法掌控金翊卫,这岂不是说金翊卫可以无法无天随意办案?!这话一出,势必要将先前金翊卫办的所有案子都牵扯进来翻案!到时候金翊司必撤不可,先前对付世家的努力就功亏一篑了!


    至于第三条,其实也就是事实,最差的结果不过是换个人来当储君。经过此前种种,再加上今日这最后一根稻草,祝彦博终于对这个自己一手栽培起来的长子彻底失望了。


    他很快做出了取舍,道:“昨夜中秋宫宴,朕将金翊卫的临时指挥权交给了恒信。恒信,你来说说,是怎么回事。”


    太子祝恒信一时愣住了。


    金翊卫根本没有什么临时指挥权,大权一直握在父皇手中,只是近来为了和谈,父皇叫金翊司收敛,金翊卫不少人便担心要被裁撤、被世家秋后算账,这才偷偷投靠到他麾下另谋出路,他昨夜私自动用这批人,本以为可以趁宫宴拖住秦骁,一举将祝观瑜抢走藏起来,到时秦骁追查,就是正面质疑父皇的金翊卫查案之权,父皇为了保全金翊卫,说不定真会让秦骁吃点苦头,他本打算坐山观虎斗,坐收渔翁之利,没想到昨夜却没能抓住祝观瑜,还叫秦骁发现了这批金翊卫手中没有圣旨!


    现在父皇说金翊卫的临时指挥权交给了他,不就是说这些都是他干的么?!父皇又要保金翊卫,又要保秦骁,最终居然把他这个太子推出来挡箭了!


    祝恒信立刻道:“父皇,儿臣从未私自动用过金翊卫,想是他们自行……”


    “闭嘴!”祝彦博重重一拍龙椅扶手,堂下文武百官登时纷纷跪下:“陛下息怒。”


    祝恒信也扑通一声跪下来,跪下了,才意识到自己刚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金翊卫昨夜能够自行去拦东南大公子的车驾,那今夜是不是就能自行去拦内阁首辅的车驾?东南大公子武功高强侥幸逃出,要是换了内阁的王阁老,胡子都白了,叫人家怎么跑?难道被金翊卫私自杀了,只能自认倒霉?


    无法无天、任意杀戮,历朝历代的昏君杀人都得找个名头呢,金翊卫杀人居然不用找名头也不用陛下发话,难道他们比陛下的地位还高?!这可将为朝之纲都推翻了!


    祝恒信忙想补救,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太子祝恒信,未查明情况便私自动用金翊卫,致君臣失调,有失太子仪度,即日起,免其太子之位,搬出东宫。”


    祝恒信脑中嗡的一声响:“父皇!儿臣方才失言,您听儿臣解释……”


    祝彦博坐在高高的龙椅上,冷硬的脸色带着万分疲惫,充耳不闻,继续说:“宣十六皇子祝恒远。”


    十六皇子刚刚解除禁闭,还没得到允许上朝的旨意,所以今日并不在朝中,小太监匆匆领旨去宣,没想到出了大殿,十六殿下正急急往这边走来。


    “殿下,陛下宣您入朝。”小太监忙道。


    祝恒远点点头,风一样地走过去,大步跨入殿中:“儿臣参见父皇。”


    祝彦博道:“朕命你清查前太子治下事务,一个月内向朕呈报。”


    前太子。


    陛下这回下定决心了。


    朝中百官面面相觑,赶来的祝恒远却是其中最不意外的一个。


    底下跪着的祝恒信不敢置信地抬头望着龙椅上的父皇,耳边只听到他那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令人厌恶的声音:“是,儿臣领命。”


    祝恒信转过头,看见那个从小只知道跟在自己屁股背后捡点自己不要的玩具和零嘴的弟弟,这个他从未放在眼里的草包蠢货弟弟,不知不觉,竟然也长得这么高这么结实,看起来相当能唬人了。


    祝恒信死死盯着他。


    只是能唬唬人罢了。


    同我争太子之位,我会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


    祝观瑜再次醒来时,已到了傍晚,腹痛有所缓解,但浑身依然没有力气,他一睁眼,床边坐着的秦骁就察觉,连忙俯身道:“醒了?你今日吃了安神丸,是止痛的,比昨夜舒服些了么?”


    祝观瑜半睁着眼睛,面色仍是苍白而虚弱,但休息了一个白天,精神比昨夜要好了些,低声道:“好些了。”


    秦骁这才松了一口气,吩咐下人打了温水来,亲自拧了温热的帕子,给他细细擦拭被虚汗打湿的额头、面颊、脖颈,叫他舒服些。


    祝观瑜没什么力气避开,也就任他伺候了,半晌道:“昨夜金翊卫来拦我,是奉太子殿下之命。”


    秦骁给他擦完面颈,又重新拧了帕子,再去给他擦拭手心手背,声音温柔:“大皇子祝恒信,已不是太子殿下了。”


    祝观瑜这下真真愣了一愣,转头看他:“……什么意思?”


    秦骁抬头对他微微一笑,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继续仔仔细细给他擦手,连他常戴着的那枚硕大的红玛瑙戒指都擦得亮晶晶,祝观瑜这才发现他戴上了自己去年在京城时送他的那枚红玛瑙扳指,戴在右手拇指上。


    ——秦骁因武将身份,平素不着宽袍大袖,总是一身利落打扮,难免显得不够稳重大气,像个毛头小子。如今在家中,穿着宽松阔摆波光粼粼的锦缎衣袍,再戴上这么一枚扳指,终于像个稳重而风度翩翩的贵公子了。


    祝观瑜自打和他闹翻,已经很久没正眼看过他,这下忍不住多看了他一会儿:“……你好像……”


    秦骁微微挑眉:“?”


    祝观瑜一时语塞,半晌,说:“好像变老了。”


    “……”秦骁失笑,“是说我成熟稳重了?多谢大公子夸奖,我毕竟是娶了媳妇的人了。”


    ……脸皮也变厚了。


    祝观瑜把手抽回来,继续问正事:“为什么是大皇子,不再是太子殿下了,发生了什么事?”


    秦骁坐在床边,垂眸看着他,学着他思索时惯常的动作,转着拇指上那枚嫣红的玛瑙扳指:“大公子,你觉得十六殿下会是个好皇帝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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