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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他看祝观瑜为别的男人慌了心神、方寸大乱,心里就跟被一刀一刀活生生刮下肉来一样。


    强大的理智逼迫他冷静,他也走过去帮祝观瑜为顾砚舟紧紧扎好伤口,而后,一颗温热的泪掉在了他的手背。


    秦骁抬头一看,祝观瑜落泪了。


    也许大公子自己都没有察觉,他在一边落泪,一边努力为顾砚舟包紧伤口。


    那一颗颗掉下来的眼泪,好像一拳一拳重重打在秦骁心上,他的心被打得支离破碎。


    他为你挡了一刀,你就为他掉眼泪,那我呢?


    你现在眼里只有他,你看不到我了吗?!


    他愤怒、嫉妒、怨恨,几乎发狂,又分明地知道此时不该被这些情绪冲昏头脑,此时他该赶紧带上大公子和顾砚舟赶回台州城抢救。顾砚舟不能死,要是死了大公子会记他一辈子!


    就靠这么一刀,这个半路杀出的小子一下子在大公子心里打上了深深的烙印。


    哪怕他不死,大公子也忘不了他了。


    秦骁真恨不得此时被剖开胸膛昏迷不醒鲜血直流躺在大公子怀中的是自己。


    他猛地深吸两口气,强行压住胸口乱撞的愤怒和嫉妒,道:“大公子,得赶紧送他回城!”


    祝观瑜抬起头来,眼泪还在止不住地下落,秦骁心头狠狠一揪。


    不要。


    求求你不要。


    ……不要爱上他。


    他一咬牙,背起地上的顾砚舟,往回狂奔。


    祝观瑜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跟上,两人吹了口哨叫来踏浪和凌云,翻身上马,祝观瑜掏出竹哨急吹三下。


    “撤退!!!”


    众将士跟随号令,流水般哗啦啦撤出村落,跟着主帅往台州城疾驰而去。


    昏死过去的顾砚舟被秦骁一路背到了城中,躺到床上,几名军医立刻上前,合力按着他的伤口,拿钢针在火上一烧,穿了线,一针一针为顾砚舟缝合破开的胸膛。


    祝观瑜就守在床前,秦骁一路奔过来,气还喘得很急,转头看着他,他的目光却只望着顾砚舟。


    秦骁的心就好像被架在火上烤,焦灼,疼痛,慌张。


    他感觉自己好像在一点一点失去大公子,他感觉大公子好像一转身,一步一步走得越来越远了。


    他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他无能为力,因为他不能让时光倒流自己冲上去挡那一刀,他甚至只能祈求老天爷一定要让顾砚舟活下来,如果他活不下来,大公子这辈子都要把他放在心尖上。


    秦骁闭了闭眼。


    祝观瑜的铠甲上还满是海匪的血,已经干了,变成暗红色,鬓发凌乱,浑身狼狈,一双手因为战斗握刀发力过度,肌肉痉挛,仍然微微颤抖着,但他好像意识不到,他就这样等在床边,等军医最后的一句话。


    秦骁看不下去,伸手拉了他一把。


    “大公子,去洗把脸,歇一歇罢,我在这里看着。”


    祝观瑜这才反应过来,怔怔点点头:“好。”


    这儿是城中临时空出来供将士们看病养伤的驿站,墨雨打了水来,伺候他洗漱换衣,宋奇也赶来了:“大公子,村民们已经暂时安置在城中。”


    祝观瑜此时已经缓过神来,点点头,然而宋奇神色凝重,继续说:“但是属下在城中转了一圈,城中的情况很不好。”


    “城中的船老大已经大半个月没有出海,船工们出海时还能有口饭吃,这待在城里,一日就要一日的口粮,他们都是没田地没家宅没钱的劳工,从哪儿挣口粮?您去看看城中大街上,站满了等着招工的人,他们甚至不要工钱,只要管口饭就行,但这就是这样,也找不到活计。”


    这并不稀奇,台州在海边,适合耕种的田地并不多,也没什么深山老林可以打猎,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海吃海,这儿的人们世世代代就是靠着物产丰饶的海洋过日子的。


    还没有开通海上商路的时候,台州就有一大半人都是渔民,摇着小船清晨出海,半夜带着新鲜的鱼虾螃蟹回港,活蹦乱跳的鱼虾螃蟹被夜市收货的行商拿去卖到其他州,而渔民则能换到宝贵的米面粮油。


    后来东南王府将通南大运河挖到了台州,连接台州与内陆,打开了商道,又设立台州港,往海上走到南洋去经商,台州一下子多了大大小小的船老大,造出大型商船,成批的货物运出海,换成海外的稀奇宝贝和金银成船地拉回来,不少人就此发家,普通渔民们也就成了船老大的船工。


    这座海边小城就是这样扎在海里运转起来的,如今封了海,相当于斩断了小城的根基,这让城中的百姓怎么活?船老大有些家底尚能支撑一阵,船工们可怎么办?


    祝观瑜皱起眉:“若按照我们的剿匪计划,至少还要两三个月,才能让海匪在那处村庄扎下脚来。这么长的时间,若都让这些人吃不上饭,城中肯定不太平。”


    他来回踱了两步,道:“给时瑾送一封信,要他给乔家在台州的盐场再批一块盐田,招工,能招多少招多少。”


    新开一块盐田,要凿土引流,层层铺就,需要不少工人劳作,盐产量增加也需要更多的工人淘洗、晒盐、运输,应当能暂时消化一些劳工。


    “是。”宋奇应下,“但只是这样,恐怕还不够。”


    祝观瑜又踱了两步,道:“还是要城中这些铺子招工。这些开店的商人,平时靠着运河和港口赚得盆满钵满,一到封海就把伙计都遣散了,这可不行。”


    他吩咐宋奇:“你叫知府派人挨家挨户通知,必须开张,必须招工,而且要比封海之前多招二成。”


    宋奇叹一口气:“叫衙门上门,掌柜的们肯定只敢照做,可是多了这么多伙计吃饭领工钱,铺子却没有生意,两三个月下来,不少小店就要关门歇业了——万一还不止两三个月呢?这些小店是城中缴纳商税的主力,一旦大片歇业,今年台州府衙的日子都不好过了。”


    祝观瑜眉头紧蹙,这时,秦骁的声音响了起来。


    “要让铺子有生意,这几个月只能靠外地的富人了。”他从屋里走出来,和祝观瑜一块儿站在廊下,“港口的生计,是靠连接海内海外,作为中转地,进行贸易交换,各地的商人来此中转歇脚,由此生出的吃喝玩乐各个行当。”


    “实际上,来此贸易交换的商人并不是本地人,本地人的生计在这些商人带来的吃喝玩乐各个行当之中,现在封海停港,商人不来了,各个行当都没了生意,这才停摆。”他看向祝观瑜,“但只要有人来,这些生意又能转起来。”


    祝观瑜支着下巴:“要有人来,可除了商人,谁会来台州这等地方?”


    秦骁提醒他:“每年秋猎,围场附近几个村镇的村民都会过来兜售农家的新鲜瓜果,一碟拍黄瓜卖上两百文,都有的是贵人要买要吃,那些村民从早出摊到晚上,忙活这短短五日,抵得上平日赶集做买卖一整年的收入。”


    祝观瑜双目一亮:“不错!只要在这里办一场赛事,只需一场,就足够养活这里的百姓了。”


    庙会之类的娱乐活动,大家不会跑来正在打仗的台州凑热闹,但是比赛就有些可能,因为比赛场地是由办赛事的那一方决定的。


    “这倒是个好主意。”宋奇抓抓脑袋,“但是这儿在打仗,哪有人会冒着风险来此参加赛事?又不是什么不得不来的比赛。”


    祝观瑜顿了顿:“如果是我的比武招亲大会呢?”


    宋奇:“……”


    秦骁:“!!!”


    宋奇:“大公子真要如此?”


    秦骁:“不行!!!”


    他吼得太过大声,满院子的人都看了过来,秦骁也顾不上那么多,一把抓住祝观瑜,就把他拉到了一旁空着的客房,砰的一声关上门。


    “婚姻大事岂能如此儿戏!”他抓着祝观瑜的胳膊不放,“难道在此办了比武招亲大会,你真要嫁给那个拔得头筹的陌生男子?!”


    祝观瑜正要开口,可秦骁亲眼看着他为了顾砚舟失神,现在又要开什么比武招亲大会,那忍到极限的情绪再也忍不住了,洪水一样爆发:“原先我在京中帮你救你,你就爱我,如今顾砚舟为你挡刀,你又爱他,现在又要比武招亲随便嫁个什么陌生男子,你的心到底有多少瓣!今天爱这个,明天爱那个!”


    祝观瑜脑中嗡的一响,登时什么都不顾了:“我的心多变?!我爱这个爱那个?!秦骁,你说这话的时候摸摸你自己的良心!在京城时是谁跟我说要写家信同父亲说来东南提亲?又是谁转脸就和苏公子定了亲与我一刀两断?如今我们一拍两散,我爱叫谁陪我就叫谁陪我,爱嫁给谁就嫁给谁,总比你一边搂着苏公子一边还要来招惹我要强得多了罢!”


    秦骁被他气得双目发红,偏偏无法同他解释其中原因,憋得肺都要炸了,像头困兽在屋子里直打转:“好!我管不了你!我没资格管你!但我问你一句。”


    他走到祝观瑜跟前,直直望着他,那眼睛带着愤怒、怨恨、嫉妒,和极强的独占欲,亮得惊人,可一开口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你有没有爱过我?”


    祝观瑜微微睁大了眼睛,哑然失声。


    他不回答,秦骁立刻变得大声:“你有没有爱过我?!”


    祝观瑜的心都被他这一问震得嗡嗡作响,酸软发痛。


    我有没有爱过你,你不知道?


    我们都约定终身了,我都愿意远嫁千里之外和你在一起了,你问我有没有爱过你。


    你现在又问这个做什么?


    你后悔了?你舍不得了?


    是谁毁了这一切,是我么?


    祝观瑜瞪着他,双目通红,几欲落泪。


    秦骁也瞪着他,那目光恶狠狠的,话音却也像要哭了:“那你现在爱上他了么?”


    我到底爱谁,你看不出来?


    秦骁,你这个混蛋。


    秦骁,你这个混蛋!


    你不爱我,你选了别人,你为什么还要一次次来招惹我!


    你问我爱过你么,你问我现在爱谁,这与你何干!


    我告诉你答案又如何?你知道了答案又要如何?你要回心转意吗?你要放弃你和苏公子的婚约吗?


    你不会!


    等剿匪结束你带着援军回到京城,你还是要娶苏公子,那你凭什么在这里管我爱谁!


    就在这时,外头院里传来苏公子的声音。


    “城外的营帐已经扎好。秦骁呢?”


    祝观瑜蓦然清醒,一下子别过了脸。


    “……是,我现在中意他了。”他冷声道。


    第42章


    秦骁身形一震,仿佛被重重击碎,脸色比哭还难看。


    祝观瑜越过他往外走:“秦骁,今日你逾越了,我当没听过这些话。”


    “这些话,以后也不必再提。”


    他说完,推开门出屋去了。


    ……


    顾砚舟的伤势很重,昏迷了两日才悠悠醒转,醒来时床边守着个人,他努力眨眨眼睛看清——居然是大公子的近身小厮墨雨。


    “你醒了。”墨雨转头看见他,松了一口气,“醒了应该就没事了。”


    他叫了军医来给顾砚舟看伤换药,顾砚舟还动弹不得,只能张嘴说话:“我、我这是在哪儿?大公子怎么样了?”


    “你都伤成这样了,先管好你自己罢。大公子好得很,这会儿在外头忙着呢,就让我在这看着你的伤势。”墨雨又吩咐打杂的小兵端来一碗清粥,“喏,喝点粥。”


    顾砚舟靠在床边自己喝粥,瞅着他,道:“你在这儿守着我,那大公子身旁岂不是没人伺候了?”


    “算你机灵。”因他舍命救了大公子,墨雨对他还算和颜悦色,“所以你要赶紧好起来,这样大公子才方便。”


    就在这时,外头响起了祝观瑜的声音:“他醒了?”


    顾砚舟双眼一亮,连忙看向屋门口,不多时,他心心念念的大公子一步跨进屋内,因在城中,并未穿铠甲,而是穿着一身绛紫团花织金缎袍,这个颜色做了织金,真是神秘又华美,穿在修长白皙、乌发红唇的大公子身上,优雅极了,顾砚舟看得眼睛发直,动都不会动了。


    他嘴拙脑笨,也夸不出什么花儿来,只呆呆看着,心想,大公子可真漂亮啊,跟天仙下凡似的。


    而后又想,还好我帮大公子挡了这一刀,要不然这么漂亮的人皮开肉绽躺在这儿,岂不是暴殄天物?


    祝观瑜走到他跟前,在床边的方凳坐下:“身子怎么样?伤口还疼么?”


    顾砚舟傻乎乎地望着他:“不疼了。”


    这个傻样。


    祝观瑜叹了一口气,摇摇头,道:“这回你救我一命,我该赏你,你要加官进爵,还是金银珠宝,尽管和我提。”


    顾砚舟忙道:“我救大公子是应该的,不敢领赏。”


    “别推辞,这是你应得的。”祝观瑜道,“那一日我太冲动了,看见刀疤手里拿着吴将军那把弩箭,我脑子里就全是‘我一定要杀了他’,却害得你差点丢了性命,我该赏你的。”


    顾砚舟道:“大公子,吴将军是教你行兵作战的夫子,你和他感情深厚,而且刀疤那人又有劣习,凡是栽在他手上的人,必定都被他活生生刮了,一片片丢进海里喂鱼……你会冲动,也是人之常情。”


    祝观瑜沉默了片刻,似是不愿意去想吴将军临死前受过多少非人的折磨,最后还尸骨无存。


    半晌,他道:“无论如何,这赏我是一定要赏,你好好想想你要什么。就当是你帮我一起给吴将军报了仇,我给你的谢礼。”


    顾砚舟皱着脸想了半天,最后说:“大公子,等这里的战事结束,我们回到宜州,我还能跟着你么?”


    祝观瑜顿了顿,道:“等回到宜州,我让时瑾把你调到王府亲兵中做个小统领。”


    各个藩地,王府代表着藩王被天子赋予的权力,因此王府自有护卫王权的一整套官职制度,还有王府亲兵,那是真正的精兵强将,也不是谁都能进去当统领的,好比皇城中的御林军,能爬上去的要么本事极高,要么有家世加持。


    而藩地府署则是为料理藩地政务所设的机构,其下各司衙参照朝廷设置,管理各州事务。大小事务经由各州知府衙门、府署相关司衙,再到府署的最高议事处——参政阁。参政阁并不另行提拔官员,而是由各司衙的掌事人兼任组成,为首的一人称为常侍,也就是府署的最高话事人,行藩地宰相之权,通常都是宜州世家出身。


    如此一来,府署和王府其实是两套官制,但是府署的关键位置上的重要官员,往往都是从王府出来的——比如宋奇,原先就是王府亲兵的副统领,如今掌管府署兵马司。


    府署升职提拔十分为难,所以,不少人都削尖了脑袋想进王府当官,以后再出来,就能分到府署的实权位置上,顾砚舟这样没家世背景的普通商户之子,若能进王府当个亲兵小统领,那可真是祖坟上冒青烟了。


    然而顾砚舟却说:“大公子,我不用进王府当亲兵统领,我只要跟着你就好了。”


    “我在府署是有职务,可是不在兵马司,在行税司。你练武练了十几年,难道要放下这柄长刀去拨算盘?”祝观瑜看他眼巴巴望着自己,跟对着主人摇尾巴的小土狗似的,就伸手摸摸他的头,“去王府,再把你调到我跟前就是了。”


    就在他的手放上去的那一刻,顾砚舟的眼睛一下子变得亮晶晶,如果这时候他真的是条小土狗,只怕尾巴都要摇上天了。


    祝观瑜忍不住一笑:“不过,这是我要赏你的,你自己想要的呢?”


    顾砚舟这会儿最想要的就是大公子的手再多贴他一会儿。


    可是这个要求说出来太羞耻了,他嗫嚅半天,小声说:“大公子能同我一块儿去花灯节么?”


    花灯节是宜州每月一次的节日,每个月的十六日,花好月圆,有情人们会在这一日的傍晚相约出门,到湖边放花灯,许愿长长久久。


    祝观瑜顿了顿,收回了手。


    顾砚舟登时急得在心里大叫:不要!不要收回去!再摸摸我!再摸一会儿!


    他没脸真的喊出来,只是眼巴巴地望着祝观瑜:“大公子,不行么?”


    要是不能一起去花灯节的话,就再多摸我一会儿好了。


    祝观瑜望着他仍然苍白无血色的脸,还有缠满纱布的上半身,终究说不出“不行”两个字,只能叹了一口气:“只去一次。”


    顾砚舟双眼立刻亮了:“当然、当然!只要一次就够了!”


    这时,外头有小兵送信过来,墨雨接了信,一看信封,便道:“大公子,是王爷来的信。”


    “父王来的信?那便是比武招亲大会的答复了,拿来我看。”祝观瑜接过拆开的信纸,一旁的顾砚舟听见,不由一愣。


    “大公子,这就要比武招亲了?现在还在打仗呢!”顾砚舟本以为怎么着也要战事结束后才办比武招亲大会,如今他受了伤躺在病床上,如何参加比赛?


    他一时有些着急:“不该等到战事结束后才办比武招亲大会么?现在哪里办得过来。”


    祝观瑜一边看信,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办这场赛事只是为了台州的百姓能撑过这两三个月。”


    顾砚舟道:“就算是为了台州百姓,那也不能这么草率呀!”


    祝观瑜微微一笑:“你当我糊涂呢?拿自己的终身大事开玩笑?”


    “比武招亲这样的大会,不设太高的门槛,来参加的人肯定很多,鱼龙混杂,难以辨别,而且武艺也参差不齐,所以我们没法只办一场就了事,得先办个初赛,选拔一批。”他挑了挑眉,“至于选拔之后,什么时候办正赛,那就由我说了算了。”


    顾砚舟松了一口气:“大公子英明。”


    祝观瑜合上信:“父王同意了,就这么办。墨雨,你明天就叫人把消息放出去,半个月后,在台州办第一场比武招亲大会,就在港口的船上比武。”


    要在船上比武,不少人就会提前来到台州,租下因为封海而停泊在港口的船只,用以练武熟悉环境,台州很快就能热闹起来了。


    墨雨应下,犹豫片刻,道:“大公子,虽说咱们是这么打算的,可是比武招亲大会一向没有什么第二场,就怕到时候这些选拔出来的人闹起来,非要马上比完,咱们得准备一个压台的人呀。”


    压台之人,就是招亲的人家请来的,比武招亲大会的最后一关。层层比赛赢到最后的那名郎君,要与压台之人一决胜负,若是打不过压台之人,那此次招亲就无人胜出,就此作罢。


    之所以民间的比武招亲有请人压台的传统,那是因为放低了门楣限制,许多歪瓜裂枣甚至穷凶极恶之辈也能来参会搅局,为了防止自家孩子被这些人抢去,招亲的人家会想尽办法请高手来压台,若是相中了比武胜出之人,那就请高手放放水,若是没相中,那就让高手把他打下台去。


    有了武艺高超的压台之人,就有了嫁与不嫁的选择权,是办大会的一道保底手段。


    墨雨瞅着祝观瑜:“本来中郎将是武举状元,能压一压台,可是他现在受了重伤,宋奇将军也行,但他不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就怕体力跟不上,最合适的还是……还是秦世子。”


    祝观瑜:“……”


    墨雨小心翼翼道:“这一次办的只是初赛,这事儿您也没跟他说,要不就一并都同他讲了,省得他每天黑着脸在那盯着您,怪吓人的。”


    祝观瑜面色冷了下来:“此事不必同他说。东南府署兵马司这么多武艺超群的将军,难道压个台都压不住?”


    墨雨小声说:“可是将军们都派到前线了……”


    祝观瑜:“那我就自己压台。”


    可是自己压台的话,输了可就没有挽回余地了呀。


    墨雨十分为难,又不敢再多嘴,只能听命。


    ……


    半个月后,第一场比武招亲大会正式开始。


    来参加大会的人比想象中要多得多,登记报名并且查验身份通过的人就有五六百人,这些人分别抽签比赛,两两对决,祝观瑜在港口中挑了四艘大船作为比赛场地,从早比到晚,也要比上十天半个月,才能筛下去八、九成,选出武艺最精湛的几十人,再参加第二场。


    比赛到达最后一日时,台州城万人空巷,所有人都挤在港口边看热闹,东南王祝盛安也在这一日来到了台州,亲自观战。


    第43章


    “有了这场大会,台州城看起来的确欣欣向荣,比海匪来袭之前还要热闹。城外的海匪如何?”祝盛安上了舷梯,走到二楼的雅间,这间屋子的窗户正对着甲板上的比武场。


    “海匪已经在崖口村落下脚来,不断侵袭周边村落,妄图打劫物资,都被我们防守的将士挡回去了。”祝观瑜跟在父王身后,也走进雅间。


    窗前一左一右两张圈椅,正中只隔着一张摆了瓜果茶点的方几,祝盛安坐了左侧,祝观瑜便在右侧坐下,跟随的侍从小厮纷纷侍立二人身后,休养了一个月伤势大好的顾砚舟也跟着祝观瑜,走到他身旁站定,而宋奇则在祝盛安那边站定。


    “他们在崖口村虽然可以暂时休整,但那处村落十分偏僻,只能靠海打鱼,没有耕地也没有果园,他们就算想扎根下来,也缺少生活物资,必定要继续侵袭其他地方。”祝观瑜接着说,“我让将士们严防死守,就是逼得他们不得不继续召集人马,把所有能召来人都召来,发动总攻,我们再一网打尽。”


    祝盛安点点头:“这个法子不错,这些海匪极为狡猾,只有这样下血本,才能斩草除根。”


    又道:“这是谁想出来的?”


    祝观瑜:“……”


    他淡声道:“是朝廷派来的援军主帅想出来的。”


    “噢,是秦骁。”祝盛安的神色变得有些意味深长,“这小子,小时候我还抱过他呢。宋奇说去年秋猎你去京城,一眼相中这小子了?”


    祝观瑜:“……”


    旁边的顾砚舟登时愣住。


    大公子真的中意秦世子?!


    还是一见钟情?!


    他登时又急又气又嫉妒又委屈,瞅着大公子,只听大公子哼了一声,道:“我相中他,是他八辈子修来的福气,他既然放着这福气不要,我也不是非他不可,换一个就是了。”


    顾砚舟这才松了一口气。


    但祝盛安这个当父亲的,显然比起他这个外人要了解自己儿子得多,笑了笑,道:“观瑜,你嘴上这么说,心里真是这么想么?就算心里这么想,你又能做到么?”


    “……”祝观瑜从小就是被父亲宠着长大的,即使现在二十三岁是个大人了,在父亲跟前依然很娇气,闻言就嗔怪一声,“爹爹,你不要老听宋奇瞎说!”


    站在后头的宋奇插了一句嘴:“大公子,属下可没瞎说。”


    祝盛安拍拍祝观瑜的手:“但宋奇有一句话说到我心坎上了。爹爹我啊,是不会让你远嫁的,出东南都不行,更何况去京城。”


    他叹了一口气,将目光放在底下甲板的比武场上:“一转眼,我的观瑜都要比武招亲了。”


    “爹爹还记得你刚刚出生时,那么小,小脑袋枕在我的手掌心,脸蛋儿还没我的巴掌大呢。”他比划着小婴儿时期的祝观瑜的模样,“那时候我抱着你,生怕一个用力都要把你捏坏了,但是你很乖,最喜欢我单手抱你,你趴在我小臂上,眨巴眨巴大眼睛,不哭不闹,你娘亲都吃我的醋。”


    说着,他回想起那时一家三口的温馨回忆,不由微笑起来:“因为你喜欢爹爹,所以爹爹去哪儿都带着你,看着你从一个那么小那么小的娃娃,慢慢长大,蹒跚学步,到能跑能跳,到读书习武……然后,好像一下子就长成了一个独当一面的大人了。”


    “时间过得真快。”他感慨道,“可是在爹爹眼里,你还是那个爱撒娇爱发脾气的小娃娃,爹爹不舍得呀。”


    祝观瑜抿了抿嘴:“我也不舍得爹爹。”


    “所以你就把秦骁忘掉,听爹爹的话,留在东南。”祝盛安回归正题,“对了,今日秦骁没来观战?我还想看看是个如何不得了的小子呢,竟让你一眼就相中。”


    祝观瑜冷哼一声:“我怎么知道他在哪。”


    宋奇在旁悄悄告诉王爷:“自打秦世子为了比武招亲大会和大公子闹翻,两个人这一个月都没说过一句话,见了面也当做没看见。”


    “嚯。”祝盛安道,“你俩这是真一刀两断了,还是小情人儿闹别扭吵架呢?”


    “爹爹!”祝观瑜转头瞪他,有点要发脾气的意思了,祝盛安忙哄道:“好罢好罢,不提了,看比赛。”


    今日参加比赛的共有三十二人,都是层层选拔的精锐,两两抽签对决,在甲板上的四个小擂台上比武——这可比先前的擂台要小得多,一旦摔下擂台便是淘汰,众人不由都有些紧张,岸边层层围着看戏的老百姓们也伸长了脖子,等着看最终谁能抱得美人归。


    祝盛安的目光在那三十二人中一扫,忽而一顿,点点其中一人,道:“这个人怎么回事?”


    宋奇闻言看过去,那是一名彪形大汉,穿着粗布短打,露出的两条结实的胳膊上满是刺青——这种刺青分明是东瀛人才有的,这样的人怎么会混进比武招亲大会中?


    他皱了皱眉:“属下主持比武招亲大会,所有报名的人必须是东南人士,家世户籍可查,才能参会。但属下每日在此观战,从未见过此人。”


    “冒名顶替,恐怕有变。”祝盛安面色微沉,“速速去查。”


    宋奇立刻下去了,祝观瑜也意识到事情恐怕不会顺利,目光紧紧盯住了底下的甲板。


    第一轮比赛,八人抽签,两两站上擂台,其中就有那名刺青男子。


    铜锣敲响,比赛开始,这名男子出手快如鬼魅,直逼对手,身形简直快得有了重影,还未看清他是如何出手,就听对手一声惨叫,而后被他一脚踹下擂台。


    祝观瑜定睛一看,那被踹下擂台的人脸上双目处赫然两个血洞,眼睛被挖了!


    岸边观战的老百姓也一阵哗然。


    “这么快就赢了?我都没看清他怎么出的手!”


    “他怎么把人眼睛挖了?这是比武招亲大会,是不见血的呀!”


    “这个人胳膊上那么大块的刺青,看起来像东瀛人士,他不是我们东南的人罢?”


    “可是大公子的比武招亲大会,明写着要东南人士、家世清白才能参会,能站在台上的人,应当是查清楚底细了的呀。”


    “但这个人我好像没见过,我在这儿看了好几天了,要是有这么个满身刺青的,我一眼就记住了。”


    在一众观战百姓们叽叽喳喳的议论声中,那名刺青男子直直看向二楼雅间,开了口:“今日比武招亲大会,在下势在必得!大公子,这些人都不是我的对手,请压台之人上来与我比试!”


    此话一出,众人又是一片哗然。


    甲板上还未比试的人脸色各异,而底下的老百姓们则议论纷纷,祝观瑜迎着刺青男子的视线,看见对方眼神中赤裸裸的挑衅,皱起了眉:“这人果然是来砸场子的。”


    祝盛安压住他的手:“别着急,等宋奇查出来,将他逐出比赛。”


    但刺青男子显然知道他们的打算,猖狂道:“压台之人敢不敢与我比试?!要是不敢,我可就要娶大公子回家啦,哈哈哈哈!”


    祝观瑜给一旁的墨雨使了个眼色,墨雨立刻扬声道:“本次比武招亲大会乃是第一场,选出十六人后比试便结束,第二场大会另行召开。”


    刺青男子哼了一声:“从未听过比武招亲大会还有第二场,要是大公子没相中我,那尽管叫压台之人上来!别想两句话就把我打发了!”


    墨雨被他呛了一声,语气也有点冲:“这第一场大会也尚未分出胜负,你还不是最后的赢家。而且你的身份存疑,此前比赛未曾见过你,你是不是冒名顶替?!”


    他本想喊人将此人拿下,可是船上的侍卫们恐怕不是此人对手,一旦动起手来,就怕他直接冲上二楼,到时候可就不好转圜了。


    “说我冒名顶替,你们可有证据?怕不是大公子没相中,就找借口糊弄,你们东南王府如此出尔反尔,岂不是被天下人嘲笑!”刺青男子此时似乎笃定他们没有压台之人了,口气愈发猖狂,“要么,请压台之人与我比试,要么就请大公子亲自上台!”


    祝观瑜身旁的顾砚舟终于忍不住了:“大公子,让我去会一会他!”


    “不可。”祝观瑜皱着眉,“你伤未痊愈,不是他的对手。而且此人明摆着是来搅局,他未必要娶我,但一定会借着比赛尽可能地打伤我手里的精兵强将。”


    他给了墨雨一个眼色,示意他继续同此人掰扯,拖延时间,等宋奇查出结果,一边又吩咐加派人手上船,待会儿一齐冲上去制服此人。


    此时底下第一轮擂台已经全部决出胜负,刺青男子便大喊:“还有谁敢与我比试?!”


    众人都看见了刚刚被他挖去双眼那人的惨状,为了比武招亲把性命搭上可不值当,一时间无人敢应战,这男子就兀自大笑起来:“既然如此,我这就来娶大公子!”


    话音一落,他一蹬地,猛然飞身跃起,直冲二楼雅间的窗户!


    不好!


    祝观瑜心中咯噔一声,祝盛安站起身把他往后护,顾砚舟也冲到窗户跟前,拔出刀准备迎战。


    就在刺青男子即将扑上来的前一刻,一道黑影掠过,扯住他的衣摆猛然一拉,将他硬生生拉下来,抡着他用力一甩,狠狠摔在了甲板上。


    刺青男子被摔得脑袋嗡嗡作响,但还是下意识地跳起身:“谁?!”


    来人一身深色劲装,高大挺拔,肩宽背阔,身形劲瘦又标致,正是秦骁。


    “压台之人。”秦骁一字一句道,“想娶大公子,就先过我这关。”


    他来了。


    又一次。


    祝观瑜蓦然握紧了圈椅扶手。


    第44章


    刺青男子上下打量他,目光带着些警惕,但鼻子里却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想把气势拉足:“毛都没长齐的小子,也敢来压台,王府认你这个压台之人么?”


    二楼,祝观瑜站起身走到窗前,朗声道:“他是靖远侯世子秦骁,已封骠骑大将军,总比你这个来路不明冒名顶替的人要光明正大得多罢。”


    靖远侯在大周威名赫赫,这三个字在大周民间几乎就是战神的代名词,刺青男子虽有东瀛出身的嫌疑,但说着一口流利的大周官话,显然在大周也待了不少年了,听见“靖远侯”三个字,面色就一变。


    虎父无犬子,靖远侯世子去年驰援大周北疆,奇袭金人取得关键一战的大胜,因此立功获封骠骑大将军,这消息刺青男子听说过,但他没想到面前这个二十岁的年轻人就是传闻中的世子爷!


    秦骁在他身上一扫:“你带了武器,那我也得带武器了。”


    刺青男子心中悚然一惊——他怎么看出来的?!


    比武招亲大会只比武艺高低,并不伤人,这是规矩,所以参赛之人是不许携带武器的,但刺青男子先行犯规,秦骁再对付他,就无需赤手空拳地上阵了。


    没等刺青男子想明白自己的武器是如何暴露的,秦骁唰的一声抽出腰间长刀,雪亮的刀刃在日光下泛起一道杀气逼人的寒光,直晃得刺青男子眼睛一花。


    他慌忙道:“等等!你拿的是刀,我拿的只是匕首……”


    秦骁盯着他:“你也可以拿刀。但是你拿了刀,我们就以生死定输赢,你敢把你的命押上来么?”


    四周看客们一片哗然。


    以生死定输赢!


    这一场比试,我们二人都押上性命,要么你死,要么我活——这不就是说,想娶大公子,就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么!


    这话一出,连看他哪哪都不顺眼的祝盛安,都忍不住赞叹一句:“这小子,有几分血性。”


    又兀自嘀咕道:“再有血性也不行,京城太远了。”


    顾砚舟听了这一句,心头一紧——连王爷都觉得秦世子好,只是京城太远罢了,那么大公子……


    他看向大公子,只见大公子目光一瞬不瞬,牢牢锁在秦世子身上,面色凝重,抓着圈椅扶手的手指都用力得泛起了青白。


    顾砚舟袖中的手握成了拳头,咬着嘴唇,也往场中看去。


    刺青男子已经被架在当场,若说不敢赌命,那跟直接认输没区别,可要是赌命……


    他打量着秦骁的身形气度,估摸着自己能有几成胜算,方才秦骁在底下肯定已经见过他出手,对他的实力有了个底,可是自己却从未见秦骁出过手,只有刚刚他飞身上来把自己扯摔下来那一下,大约能知道秦骁的身手是不错的,可是究竟好到哪个地步?


    算了!想这么多有什么用,今日这任务完不成,回去老大也会要他的命,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还不如硬碰硬试试看!


    刺青男子一咬牙:“好!就以生死定输赢!”


    他一把抓过旁边侍卫丢来的刀,拔出刀来,将刀鞘一丢,大喝一声就朝秦骁砍来。


    刀的招式,大开大合,以劈、砍为主,杀伤力极强,此人使刀亦是如此,而且他体型魁梧,力量极强,一劈下来如有千钧——但他抬刀却高举过了头顶,且两腿下蹲,以此加强下劈的力道,这不是中原武功的传统招数,而是东瀛武士的使刀招数,但是他们用的是短刀!


    秦骁心念电转,脚下跟着一动,霎时蹬蹬退了两步。


    咔嚓——


    刺青男子一刀劈下来,堪堪与秦骁擦身而过,大周惯用的长而笔直的刀身一下子劈进了甲板,竟被卡住,一时拔不出来了!


    他急得额上冒汗,果然,下一刻秦骁雪亮的刀锋逼至眼前,他不得不放弃长刀,一左一右抽出后腰藏着的两把匕首,咬牙接招。


    当啷——


    金属重重相撞发出刮擦的刺耳嗡鸣,匕首岂能对抗长刀,刺青男子只觉得两条手臂被排山倒海的巨力一震,震得他手臂筋脉都像要寸寸尽断般剧痛,一瞬间两手就痛得麻痹失去了知觉,眼睁睁看着两把匕首被生生打得脱出手去。


    刺青男子在这一刻笃定——这个秦世子就是要取他的性命!


    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下一刻秦骁寒光凛凛的刀锋已至,刺青男子终于切身体会到这把刀的寒光不是浪得虚名,而是真正征战沙场斩下无数头颅生生以人的颈骨当磨刀石磨出来的煞气,刺青男子甚至在那如镜一般的刀锋上看见了自己的倒影,那眼神是如此恐惧,仿佛知道下一个磨刀石就是自己。


    他咬紧牙关,噔噔噔后退几步,直往船舷边跑,那儿正有几名观战的参赛郎君,看见他跑来都忙不迭避让,然而刺青男子并不是要抓人质,而是径直朝船舷跑去。


    他要跳船逃跑!


    就在这一刻,宋奇冲上甲板:“此人是海匪!”


    岸边的百姓们一片哗然,就连船上的参赛郎君和侍卫们也纷纷侧目,一个个拔出了武器防御——但是刺青男子已经跃上船舷,纵身一跳!


    半空中,一条胳膊猛然伸来,从后一把揪住了他的后衣领。


    刺青男子心中咯噔一声,还未来得及反应,眼前划过一道雪亮的刀光,而后喉咙一凉又一热,鲜血喷涌而出,他眼前天旋地转,急速下落,死前的最后一刻,看见自己无首的身子还被秦骁拎在手里,而后眼前就被一片水花淹没。


    四周静了一瞬,下一刻,岸边的百姓们爆发出震耳欲聋的高声欢呼。


    “世子爷赢了!”


    “世子爷一刀就砍掉了海匪的头!”


    “吓死我了!还以为那海匪要跳船跑掉了,还好世子爷追上来砍了他,砍得好!”


    “虎父无犬子!果然是咱们大周的战神,有世子爷在,打得这帮海匪屁滚尿流!”


    秦骁一用力,将那具已经跳出船舷又被他拎住后衣领的无头尸身拖上来,扔在了甲板上。


    “把这具尸身挂到崖口村前。”他一甩刀身的血迹,看见刀锋因为砍断坚硬的颈骨而豁了个小口,微微一皱眉,将刀收入鞘中。


    而后,他抬起头一扫甲板上的参赛郎君们。


    所有人都默默后退了一步。


    “还有人挑战么?”秦骁冷声道。


    他刚刚斩了一人,满身的煞气压都压不住,那砍下头颅溅起的鲜血在他胸襟一朵一朵染开,跟地狱亡魂的召唤之花似的,谁敢在这时候出声?


    “既然无人挑战,那比武招亲大会就此结束。”秦骁抬头看向二楼雅间,“王爷和大公子以为如何?”


    祝盛安一颔首,祝观瑜给墨雨使了个眼色,墨雨当即宣布:“第一场比武招亲大会,就此结束!”


    话音落下,参赛的郎君们心有余悸离开赛场,祝观瑜终于重重松了一口气。


    ……


    这一日晚上,台州知府张罗了晚宴,为王爷接风,同时也是庆祝大公子的比武招亲大会顺利结束,这一个多月台州城热闹得不得了,不少老百姓都靠着这次盛会赚到了钱,日子暂时能过下去,要不然封海这阵子民不聊生、四处动乱,那可有得知府头疼了。


    这次举办了比武招亲大会,虽然出了些岔子,免不了被王爷教训,但好歹今年台州府的日子不会太难过,所以知府大人今晚尤其高兴,拉着王爷一个劲儿敬酒。


    祝观瑜坐在一旁,顾砚舟陪着他吃饭,见他不怎么动筷子,就问:“大公子,饭菜不合胃口么?”


    祝观瑜摇摇头,抬眼瞥了一眼对面。


    秦骁就坐在对面,和苏公子坐在一起,不少人过去给他敬酒,但他推脱明日要巡逻,一概不喝。


    人声鼎沸、觥筹交错之中,秦骁似有所觉,抬眼看了过来。


    他们的视线穿过喧闹的人海,四目相接。


    祝观瑜抬起手中的酒盏,朝他遥遥举杯,而后不等他反应,自己先一饮而尽。


    秦骁顿了顿,也抬起酒盏,一饮而尽。


    祝观瑜搁下酒盏,支着脑袋瞧着对面,同顾砚舟说话:“这么看,秦世子和苏公子还挺般配的。”


    顾砚舟也往那边瞧了一眼,秦世子英俊拔群,苏公子儒雅斯文,看起来确实是般配。


    可是他想,他大概知道大公子真正想说的是什么。


    他道:“可是秦世子好像没有为苏公子这样拼命过。”


    在海匪偷袭众人撤退的那一日,秦世子让苏公子自行带着人马撤退,自己带着人马来援助大公子。


    今日比武招亲大会,他又押上性命,以生死定输赢,摆明了要娶大公子得从他的尸体上跨过去。


    他所做的这一切,顾砚舟想一想,也觉得自愧不如。


    可是秦世子还是同苏公子有婚约呀。


    顾砚舟这么想,也就这么说了出来。


    祝观瑜听见了这话,不知如何作想,神色十分微妙。


    片刻,他站起身来:“我一个人出去走走。”


    他出了宴会厅,顾砚舟想跟去,可余光却瞥见秦世子也起身出去了。


    他撇撇嘴,沮丧地垂下头,把这独处时光让给了这对真正的有情人。


    祝观瑜走出来没多远,就是一处小花园,有假山和荷塘,今日正是五月初六,夜空中一轮弯月映在荷塘池水中,一池的青翠荷叶随风摇曳,颇有趣味。


    他便背着手溜达进去,刚在荷塘边站定,身后就响起了一道脚步声。


    他回头一看,月色下,他的心上人下了游廊,朝他走来。


    第45章


    祝观瑜的心也好似这片月色下的荷塘,被微风轻轻吹起了层层涟漪。


    为什么呢?


    他望着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的秦骁,那样高大挺拔、英武不凡,出身本事样样都好,为什么偏偏他们有缘无分?


    如果他生在京城,或是秦骁生在东南,他们便是比翼双飞的一对佳偶,可惜没有这种如果。


    秦骁走到他跟前,站定。


    “大公子,今日比武招亲大会,是被那海匪惊着了,还是哪里不舒服?”他低声道,“我见你喝了不少酒,但一点儿东西都没吃。”


    祝观瑜望着他,一笑。


    “秦骁,我问你,你要说真心话。”他一字一顿道,“如果回到京城分别那一日,我和苏公子,再让你选一次,你会选谁?”


    秦骁沉默了。


    在这沉默中,祝观瑜知道了他的答案。


    可他又道:“那好,我再问你,今天晚上再让你选一次,你会选谁?”


    秦骁闭了闭眼睛,无奈极了:“大公子……”


    祝观瑜的双眼已经泛红,他喝了酒,但他没醉,那点儿酒意只让他更加清醒、更加大胆,他索性豁出去,说:“你不是问我爱没爱过你么?”


    秦骁顿住了。


    一个月前他们为了办比武招亲大会的事儿吵架,他就问祝观瑜是不是爱过他,那时候祝观瑜没有回答。


    可如今祝观瑜望着他,通红的双眼,有些倔强的眼神:“我告诉你,不是爱过你,是到现在还一直爱着你。”


    秦骁身子一震,蓦然抬眼看他。


    “你是不是觉得奇怪,我今晚怎么突然又肯说真心话了?”祝观瑜笑了一声,双目却盈满泪水,“因为我想明白了。”


    “我不会到京城去,你也不会到东南来。”他深吸一口气,忍住满眼打转的泪花,“今日父王在观战时说起我儿时的事,我看着他,竟然看见他两鬓间生出了白发。”


    “我一直以为父王是不会变老的,今日才惊觉,我都已经长得这么大了,父王怎么会不老?他一直同我说,不要远嫁,不要远嫁,从前我没放在心上,可是今日忽而一想,若是嫁到京城,我这辈子还能再见父王几次面?”


    “他老了,不像年轻的时候能单枪匹马杀到京城请陛下开盐路,他希望我留在东南,因为他现在勉力张开羽翼,只能护住东南这一小片地方了。”


    祝观瑜转头望向荷塘,一轮弯月映在池水中,月光皎皎,温柔地洒在他和秦骁身上,他真恨不得时间静止在此刻,让他们在这温柔缱绻的月光中永永远远地在一起。


    可惜他不能。


    “我想明白了。我不怪你了。”祝观瑜轻声道,“现在叫我选,我也会选留在东南。”


    哪怕我这样爱你,我也会选留在东南,陪着我的父母亲人,在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上老去。


    所以你选苏公子,你选京城,我不怪你了。


    他深吸一口气,打起精神,让自己重新变成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模样。


    高傲的、骄矜的,抖擞着漂亮的尾羽的孔雀公主。


    “今日多谢你舍命帮我。”他歪了歪脑袋,“不过,以后不必再这样啦,我好歹是东南的大公子,有的是人护着我呢。”


    “我决定,从今天开始不再爱你了。”他像是开玩笑,又带着十足的认真,将自己的内心完全剖给秦骁看,“可能一开始会有些难以忘记,但是我的时间还长,我总能忘记你的。”


    这话说完,他沉默了很久,才又抬起头来,眼神亮而坚定,坦诚而郑重:“秦骁,我祝你前程似锦,一生顺遂。”


    “祝你和苏公子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秦骁的心在一瞬间被敲碎成千百片,背在身后的手一下子攥得死紧,青筋根根暴起。


    你不如直接杀了我,大公子。


    祝观瑜倒像是如释重负,说完这些,就满身轻松地越过他往外走。


    擦肩而过的一瞬间,秦骁真想真想一把拉住他,紧紧抱住他,用力地堵住他的嘴,叫他再没法说出什么祝他和别人白头偕老的话。


    我祝你和苏公子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我祝你和苏公子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这句话一遍一遍,反复地刺穿秦骁的心,他几乎痛得忍不住,想要一把抓住祝观瑜。


    可他的手只是微微一抬,就强行忍住了。


    不要再冲动,不要再走错了。


    和大公子冷战的这一个月里,他反反复复地去想重逢后发生的事,终于意识到,自已每一次同顾砚舟针锋相对、每一次问大公子还爱不爱他,就像是亟需确认自己暂时放在一边的大公子的心依然在原地等着没有走开的幼稚小子,妄图通过这种确认,来给自己一些安全感。


    可是这种反复确认,却会让那颗被他遗弃的心一次又一次尝到被抛弃的痛苦。


    你明明已经抛弃我了,却又来看我,看完你又走了,你到底会不会再把我捡起来?还是你最终会选择离开?


    他意识到他的这种安全感,是从大公子的不安中得来的。


    他不该这么做,他不要大公子忐忑不安,他希望大公子快乐幸福。


    秦骁生生忍住了想要挽回的手,祝观瑜与他擦肩而过,月光越过他们的肩膀洒落满地,剪出两道孤寂的身影,只擦肩那一瞬重合,而后祝观瑜的那道影子便渐行渐远,只剩秦骁静静立在原地。


    远远的,枕在大树枝干上的宋奇收回视线,摇摇头,长叹一口气。


    “真是天公局法乱如麻,惯教有情人作怨侣。”


    ……


    “这具无头尸身挂在崖口村前,果然激起海匪众怒,这半个多月,我们派去侦查的士兵发现,崖口村落脚的海匪持续增多,到现在竟有两千人之众。”兵马司的将军们将前线的战况一一报来,“大公子,海匪很可能会在近期发起总攻。”


    祝观瑜点点头:“崖口村本来就是个偏僻村落,附近什么也没有,他们上千人能在那里待两个月,怕是把周围山上能吃的能砍的全部都用尽了,再不发动总攻,他们只能回海上去了。”


    他转向一旁的秦骁:“做好准备,三日之内,即便他们不发动总攻,我们也要主动出击,你觉得呢?”


    秦骁道:“就在明晚出击。”


    祝观瑜点点头,又吩咐顾砚舟:“这次海上的据点还是由你领兵奇袭,既然明晚我们就要出击,你今日就领兵悄悄出海,切记,不要打草惊蛇。”


    “是,大公子。”顾砚舟领命,当日,他就带着一千名熟悉海战的精锐士兵,从远离崖口村的一处海岸边坐上小船出发了。


    到了第二日晚间,夜幕降临,台州城外的营地依旧灯火通明,往来巡逻的士兵训练有素,可仔细一看,那一个个军帐中却许久许久都无人进出。


    ——祝观瑜已带着人马埋伏在崖口村附近。


    “……六十八、六十九……大公子,崖口村总共六十九户人家,家家都亮着灯,都有人进出,海匪都在呢。”宋奇一边拿着千里眼细看,一边小声道,“不过,这些人家的院子也不大,如何容纳两千人?属下看他们院子里也并不显拥挤。”


    祝观瑜皱起了眉:“这些海匪本就是大大小小的帮派组成,难道有帮派听到风声跑了?”


    秦骁在旁低声道:“就怕不是跑了,而是去偷袭我们的营地了。”


    祝观瑜同他对视一眼。


    “速战速决!”


    话音一落,祝观瑜抓起胸前的竹哨用力一吹。


    尖锐的哨响划破夜空,无数禁军和民兵猛然从山坡上冲出,高声喊着“杀”,那吼声震彻山林,气势汹汹,直冲崖口村。


    村中的海匪被打了个猝不及防,黑夜中只看见密密麻麻的将士从山林中如洪水一般涌出,瞬间就将崖口村围了个密不透风,众海匪被吓破了胆,慌乱拿起武器反抗,但剿匪队伍经过一个多月的韬光养晦,势如破竹,将海匪打得落花流水全无招架之力,不到月上中天,就将全村海匪尽数歼灭。


    宋奇匆匆穿过成山的尸身,朝祝观瑜走来:“大公子,已清点战场,此处歼灭海匪一千五百二十六人。”


    一千五百人?


    他们派来侦查的士兵数了又数,前两日这里明明有两千多人!


    难道真如秦骁所说,还有一部分人去偷袭他们的营地了?


    可是营地并未燃放信号弹,而且营中也留了两千人防守台州城,祝观瑜离营时还特地叮嘱要打起精神提防偷袭,区区五百海匪,应当不成气候。


    那这五百人去了哪里?


    难不成……他们闻风而逃,又返回了海上据点?!


    就在这时,侦查小兵匆匆来报:“大公子!崖口村海岸边的船只少了三十艘!”!


    他们果然逃去海上了!


    可是现下顾砚舟应当刚刚登上据点,正在与据点的海匪搏斗,若是此时这批海匪回去,岂不是前后夹击,把顾砚舟那一千人包了饺子了!


    “秦骁,你留守岸上,继续搜捕,我和宋奇去追这批逃走的海匪。”祝观瑜立刻说。


    “我和你一起去。”秦骁拦住他,“宋将军留守岸上。”


    事态紧急,祝观瑜也不和他掰扯了,当下就道:“走!”


    两人带上一千士兵,开上东南的大型战船,三艘战船加足马力,往海匪的据点小岛全速而去。


    天亮时分,战船进入了暗流暗礁区,速度不得不降下来,祝观瑜在甲板观察着前方的海域,耳边忽而听见叮当一声轻响。


    他顺着声音转头一看——一柄三爪钢勾从船外抛上来牢牢勾住了船舷,这是海匪发动袭击时用来登船的武器!


    下一刻,那三爪钢勾被猛地一拉,一人从底下飞身跳上船舷,正是两个月前从他们手中逃脱的半脸青!


    第46章


    祝观瑜眼神一凛,猛地拔出腰间长刀,雪亮的刀身反射出皎皎月光,宛如夜色中的一道闪电。


    “海匪来袭——”


    战船号角发出长长的“笃——”声,海匪密密麻麻如水鬼一般攀着船舷跃上来,士兵们反应过来,纷纷抽出刀来,扑上去斩断三爪钩上挂着的绳索。


    不少还没爬上来的海匪就跟下饺子一样哗啦啦掉进黑漆漆的海里,卷入暗流中一瞬间就没了踪影,但也有不少海匪已经跃上战船,哇哇大叫着扑上来同士兵们殊死搏斗。


    半脸青从背后拔出两把短刀,一双凶神恶煞的三角吊梢目死死盯着祝观瑜,嘴里恶狠狠说了一句话。


    祝观瑜听不懂,但他无需听懂——反正半脸青今夜定是盯准了他要他的命,无论是为刀疤报仇,还是杀掉敌军主帅,自己这条命对海匪来说都意义非凡。


    他握紧手中长刀,对面的半脸青大吼一声,猛地扑上来,双刀朝他砍下!


    他使的是东瀛常见的短刀,这种刀速度快、吃力小,无需多大的力量就能斩断人骨,正好能弥补半脸青力量不足的弱势,配合他诡谲的武功招式,十分难缠。


    祝观瑜抬刀迎击,当啷一声金玉相撞的清越嗡鸣,他一刀挡住双刀进攻的力量,虎口都被震得发麻,而后一刻不停,抬脚狠狠往半脸青胸口一踹,生生把他踹出半丈远。


    就在这时,祝观瑜察觉耳后一道劲风,连忙闪身避过,东瀛武士刀雪亮的刀身堪堪擦过他的肩膀,哗啦一声划开了他胳膊上的铠甲。


    “大公子!”


    千钧一发之际,秦骁一个箭步冲上来,从后一刀斩落了这名偷袭海匪的头颅。


    祝观瑜捂住渗血的胳膊退到了一旁,秦骁急忙扶住他:“怎么样?”


    祝观瑜还未来得及开口,肩上猛然一重又一痛,他余光瞥见寒光闪闪的三爪钩,正正钩在自己肩膀的钢甲上,心中登时咯噔一下。


    秦骁面色一变,立刻拔刀去砍那三爪钩的绳索,却生生晚了一步,眼睁睁看着祝观瑜被那三爪钩猛地一拉,嗖的一下就被拉出去老远。


    ——而那三爪钩的尽头,是一手拿着短刀打算一击斩下祝观瑜头颅的半脸青!


    秦骁目眦欲裂,猛地冲上去:“大公子!”


    身后几乎已经能感受到半脸青那寒意森森猛然扫来的刀锋,就在这生死一刻,祝观瑜一咬牙,一手抓住那锋利无比的三爪钩,两腿一蹬地,腰腹猛一发力,生生翻了个跟斗,从半脸青头上翻了过去,叫半脸青砍出来的一刀挥了个空。


    可是半脸青本就立在船舷边,祝观瑜如此一翻越过了他,直接翻出了船外!


    而战船之下,是夜色中黑漆漆宛如无底洞的暗流!


    那一刻秦骁的心都停跳了,撕心裂肺地失声大喊:“观瑜!”


    砰——


    祝观瑜两手抓住船舷,挂在了船外。


    秦骁几欲跳出胸膛的心脏猛地一下落回了原处。


    但是半脸青已反应过来,转身抬刀就朝祝观瑜抓着船舷的手砍去!


    嗤——


    皮开肉绽之声,鲜血喷出老高,秦骁笔直的长刀从他左后腰一刀斩到右肩头,刀尖从右肩连着胳膊处刺出,带出飞溅的鲜血,几乎将半脸青右胳膊整条斩断,半脸青登时失力,挥到一半的短刀歪了,当啷一声砍在了船舷上。


    秦骁乘胜追击,一脚踹在他后背,生生将他踹飞出了战船外。


    可就在下一刻,挂在船舷上的祝观瑜闷哼一声。


    秦骁心中咯噔一下,立刻扑到船舷边往下一看——


    半脸青摔下船去,却死死抓住了祝观瑜一只脚,正勉力从怀中掏出匕首,要砍祝观瑜一只脚下来!


    秦骁猛地拔下刚刚被半脸青砍在船舷上的那把短刀,用力往下一掷,正正扎在半脸青拿匕首的胳膊上。


    半脸青这条胳膊彻底废了,可他却仍没放弃,发出一声粗粝的怒吼,而后猛一用力,这一下是他濒死前用尽全身力量的蓄力一击,祝观瑜猝不及防,被他猛地往下一扯,抓着船舷的两手竟生生被扯得脱了手,一下子往战船底下黑漆漆的海面掉去!


    ——完了。


    祝观瑜一瞬间脑中只有这个念头。


    他眼睛里是船上秦骁那张焦急的脸,他心想,还好几日之前我把该说的话全都说完了,要不然岂不是抱憾终身?


    还好秦骁选了苏公子,还好秦骁更爱的是苏公子,要不然他死在他面前,他该多难过?


    可是父王和母妃该怎么办?父王……孩儿不孝,本以为这辈子还长,有的是时间尽孝膝下,没想到今日就要葬身海底,真是人生无常。


    来世、来世若观瑜还能做您的孩子,再好好尽孝……


    这些纷繁杂乱的念头如走马灯一般在他脑中一瞬而过,下一刻,他的手被一把抓住。


    祝观瑜只来得及看清那张熟悉的、英俊逼人的年轻脸庞,两个人就哗啦一声落入黑漆漆无底洞一般的海面,被汹涌的暗流卷向不知名的方向。


    ……


    天光渐亮,遥远的海平面处泛起了鱼肚白,而后慢慢转为金黄,越来越亮,直到一轮又红又圆的旭日跃上海面,登时洒落万丈金光,海面波光粼粼,宛如万两金鳞落人间。


    雪白的浪花冲刷着海岸,将沙滩冲刷得干净细腻。


    哗啦一声,鹿皮长靴一脚踩进了柔软的沙滩中。


    祝观瑜湿漉漉的鬓发滴滴答答掉落水珠,沉甸甸的铠甲早就在海底脱去了,只剩下里头的湿透的中衣,他一脚深一脚浅,拖着半块船板,朝岸上走去,船板上是在海底溺水昏迷过去的秦骁。


    好不容易将秦骁拖上沙滩,天光已经大亮,月亮西沉,海水潮汐进入退潮期,浪花一点一点退远,他们脚下的沙滩很快就凝固了。


    “秦骁、秦骁,醒醒。”祝观瑜拍拍秦骁的面颊,又伏身去听他的鼻息。


    鼻息已经十分微弱了。


    祝观瑜一急,顾不上其他,连忙跪在他身侧,两手并掌一下一下快速而均匀地用力压他的胸膛。


    压二三十下,再俯身捏住他的下巴让他张开嘴,嘴对嘴给他吹两口气,复又起身继续压他的胸膛。


    在吹第三遍气的时候,秦骁终于猛一挺身,祝观瑜连忙扶住他的头,让他侧身吐出水来。


    “怎么样?”他扶起秦骁,拍拍他的背帮他吐水,“听得见我说话么?”


    秦骁吐了水,但似乎还没清醒过来,身子一歪,又倒在了他怀里。


    怎么不管用呢?


    这可是东南的急救大夫们救过无数溺水之人总结出来的法子,怎么会不管用?


    祝观瑜也是第一次如此救人,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哪儿没做对,心里一着急,捏着秦骁的下巴又嘴对嘴吹了两口气。


    秦骁睁开了眼。


    祝观瑜:“……”


    虽然这是在急救,但是如此四目相对,他还是有点儿尴尬,默默后退,嘴唇同秦骁的嘴唇分开了。


    “你醒了。”他扶着秦骁的肩膀把他放在了沙滩上躺着,“你水性本来就不好,还跟着我一起跳海,要不是咱俩运气好,捡到这么块船板,这会儿还不知道在哪呢。”


    秦骁深呼吸几下,缓了过来,道:“看见你掉下去,脑子一片空白,哪想得了那么多。”


    这话说出来,两个人都沉默了。


    雪白的浪花依然哗啦哗啦冲刷着海岸,旭日柔和的光晕洒落在身上,腥咸的海风吹拂面庞,天地间,真的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良久,祝观瑜道:“你跳下来的那一刻,脑子里在想什么?”


    也许是差一点点就生离死别,也许是这方小天地再无他人,也许是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回去,秦骁没有再遮掩,如实道:“不要你死。”


    说完,他又问:“大公子那时在想什么?”


    祝观瑜道:“我想的可多了。我在想,我要死了,父王母妃怎么办?又想,没想到人生如此无常,本以为还能荣华富贵过完一生,没想到今日就要葬身海底了……”


    “我还想,还好你还有苏公子。”他顿了顿,无所谓地笑了笑,“我死了,你应该也不会太难过。”


    秦骁闭了闭眼睛。


    “……我会难过的,大公子。”他哑声道,“我的心不是石头做的,我也会痛,我也会急,我也只是个普通人。”


    你亲手把这块石头捂热了,捂化了,你怎么能说你对这块石头而言不重要?


    祝观瑜顿了顿,笑道:“你又开我的玩笑,你怎么总这样,拼死拼活地救我,说些暧昧不清的话,可转头又要去娶别人。我告诉你哦,我不会上你的当了,我已经决定了要忘记你的嘛,我说到做到。”


    他不再放任自己沉浸在这暧昧不清的氛围里,而是站起身走远几步:“你身上有没有火折子?我看这岛有些眼熟,应当就在海匪据点附近,如果点个大火堆,说不定砚舟他们能看见火烟,过来救我们。”


    秦骁也站起身,但目光却落在他胳膊上:“你胳膊上的伤,先包扎一下。”


    他撕下衣裳下摆,将布条拧干了水,想给祝观瑜包扎,祝观瑜却退了一步,只接过他手里的布条:“我自己来。”


    秦骁顿了顿,看着祝观瑜自己一手扯着布条一端,另一端在嘴里咬着,笨拙地缠上伤口,缠得乱七八糟,明明一条胳膊伤了不方便,但他宁愿这么勉强凑合,也不要他碰。


    也许大公子是真的被他伤透了心,这一回真的要放弃他了。


    秦骁心头发酸,半晌,只能说:“我去生火。”


    第47章


    这处小岛荒草丛生,离岸不远处就是郁郁葱葱的树林,秦骁这会儿身上连个匕首都没有,更别说斧子,只能采了些枯枝败叶,又折了不少灌木,在树林边生起了火堆。


    “大公子,我生了火,过来烘一烘衣裳。”他朗声叫仍坐在岸边的祝观瑜。


    祝观瑜走过来,脱去湿透的外衣、中衣,等到身上只剩一层薄薄的内衫时,他的手顿住了。


    ——其实内衫脱与不脱区别也不大,现下快到五月底,台州已经热起来,他们在衣裳外头还要穿密不透风的沉甸甸铠甲,所以里头的衣裳都穿得很薄,更别说最贴身的内衫,这一湿透,他的身体线条几乎纤毫毕现。


    虽说他们已经亲热过睡过,全身上下都被对方看过了,但前几日祝观瑜才放了掷地有声的狠话要彻底忘记秦骁,总不能今日就在秦骁跟前脱光罢?


    他就掩饰地轻咳一声,瞟了秦骁一眼:“你转过去。”


    秦骁倒没什么异议,还拿粗壮些的树枝给他搭了个半人高的架子:“衣裳晾在这上面烘,你就坐架子后面。”


    如此衣裳一挂一挡,他就看不见了。


    祝观瑜将外衣和中衣晾在木架上,这才继续脱衣,直脱得精光,而后在秦骁给他摘的芭蕉叶上坐下来,抱着膝盖,隔着湿漉漉的衣裳烤火。


    天气是热起来了,但清晨的海风还是有几分凉意,他又浑身光溜溜的,被海风一吹,登时打了个哆嗦,忍不住说:“再把火生大些。”


    “冷么?”衣架那边传来秦骁的声音,“我再去拾柴火,你拿这个先挡风。”


    说着,又一片芭蕉叶从衣架上方递过来。


    祝观瑜:“……”


    说实话,自从前几日他下定决心和秦骁一刀两断之后,两个人私下已经完全不说话了,唯有讨论战事时会大家凑在一块儿正儿八经地交谈。这会儿同秦骁一块儿落到这个境地,连干净衣裳都没得穿,其实十分尴尬——但同时也很好笑。


    他忍不住说:“我俩在一块儿怎么总是运气这么背,不是被狼咬就是被追兵追,这回都直接变成野人了,身上披两片叶子当衣裳。”


    “……”正在脱衣的秦骁一愣,随即笑了笑,“野人就野人罢,比这更狼狈的时候我也有过。”


    祝观瑜从衣架上冒出一个脑袋:“你还有狼狈的时候?”


    秦骁:“当然有,而且不少。”


    祝观瑜回忆了一下:“你也就是在秋猎里被狼咬,还有黑市受伤吸入毒烟,这两次稍微狼狈些。不过这两次你都昏迷过去了,自己也不知道。”


    “这些不算什么。”秦骁脱得只剩一条贴身里裤,将脱下来的衣裳一件一件拧干,抖开晾好,靠近火边烘烤,而后才就近去捡柴火,“我第一次跟父亲去军营的时候,才十二岁,人还没有刀高,一进去,父亲先让我去马棚喂了三个月的马。”


    祝观瑜哈哈一笑,把脑袋靠在衣架上:“侯爷竟会这样治你?”


    “进来先立规矩,都这样。”秦骁继续捡柴火,“然后我就每天起早贪黑去喂马,那时候我人还没有马腿高呢,而马儿又很聪明,往往都有些灵性,有一回一匹马儿嫌我陪它玩的时间太短了,抓着我不肯让我走。”


    “可我那时候不知道它为什么张口咬着我的衣袖不放,看它长得那么高那么大,一拎就把我拎起来了,吓得大叫‘不要吃我’、‘不要吃我’……”


    祝观瑜忍不住扑哧一笑:“你还有这种丢脸的时候。”


    秦骁也笑,两人之前尴尬又僵持的氛围似乎一下子就被冲淡许多,他便专捡些以前在军中发生过的趣事来讲,逗得祝观瑜咯咯发笑。


    不多时,祝观瑜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秦骁又抱回来一大堆柴火,堆在旁边:“火生得这么旺,应当不冷了罢,大公子?”


    无人回答他。


    秦骁一顿,提高些音量:“大公子?你睡着了?”


    这会儿睡着也正常,大公子昨夜和他一起落水,但他被卷进暗流后很快就呛水昏迷,是大公子带着他漂了一夜漂到这处海岛上的,在海水中漂流十分消耗体力,这会儿又烤着火,暖烘烘的,难免犯困。


    那边祝观瑜依然没有回音,而他脱光了衣裳,秦骁也不便去查看,便兀自在火堆这边坐下来,将晾着的衣裳翻了个面。


    就在这时,他的鼻尖敏锐地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血腥味。


    铁锈的味道,混合着海风中的腥咸,但又带着异常甜美浓郁的晚香玉的香味。


    是大公子的味道,是对乾君来说有着致命吸引力的坤君的美妙勾人香味,每次他靠近大公子时都会闻到——但是现在怎么会这么浓?


    秦骁心中咯噔一下,登时顾不得其他,一下子起身,绕过火堆跑到了另一边。


    祝观瑜蜷缩着身子躺在芭蕉叶上,身上还盖着一片,合着眼睛看上去像是睡着了,但他胳膊上的伤口仍在溢出血来,已经浸透了包扎的布条,显然伤口并未包扎紧。


    而此时那伤口中溢出的鲜血,竟然满带着情潮期才有的浓郁香甜的坤君的味道,秦骁的乾君本能让他一瞬间意识到——大公子进入情潮了。


    偏偏在这个时候。


    但想想并不奇怪,去年大公子第一次情潮,他们共同在京城度过一晚,又在船上度过两晚,时间就在中秋后。而大公子常年佩戴香珠压制情潮,如今取了香珠,情潮必定会反扑,头几年都不会规规矩矩一年固定在某个时间,很可能不到一年就会再来——就像现在,距离当时的第一次情潮差不多有十个月过去了,大公子这十个月来又忙于战事,没有好好养身子,情潮只是一直被压着等一个爆发机会。


    终于,到昨天晚上,他俩一起落水,到今日上午,他们几乎都抱在一起,秦骁又是唯一一个和他交合过的乾君,这么长时间近距离单独相处,闻着曾经咬破过欢陇占据过他的身子的乾君的气息,情潮就被勾动发作了。


    秦骁连忙俯身将他抱进怀里:“大公子……”


    刚一碰到祝观瑜的皮肤,那极具吸引的甜美坤君气息一瞬间包裹了他,那绵软的白皙的身体、那他日思夜想美丽绝伦却合着双目静静睡去的脸庞,秦骁脑中几乎一下子完全空白,什么都想不了,什么都顾不了了,乾君最原始的天性完全主导了他——他要大公子。


    他爱他,他爱他爱得要死,他爱他爱得宁愿自己独身一人苦守京城也要保他安然无恙——天知道他是多么多么不舍得!天知道他是多么想把他身边每一个乾君都用力锤进地缝里再也看不见!


    他还那样误会他,他还祝他和别人白头偕老——他知不知道说这些话的时候自己恨不得当场把他扒光了弄得他说不出话!


    ——现在可以了,他现在可以将这些憋在心里说不得的念想全部阴暗地转化为情潮时无限的体力,叫大公子叫都叫不出声。


    帮助大公子度过情潮,就像第一次时他做的那样——不帮的话,现在在海岛上缺水缺食物大公子又受着伤,在情潮的煎熬下怎么活下去?


    这像一块免死金牌,秦骁几乎是无耻地、迫不及待地,一把抓过了这块金牌。


    祝观瑜朦朦胧胧中只觉得身上阵阵发冷,而后有一道热源靠过来,他便本能地往上凑,不多时,清凉的液体滴滴答答淋在他嘴唇上。


    被篝火烤得口干舌燥的祝观瑜本能地汲取这清甜的水源,像是露水,十分甘甜,还带着叶片的清香,他努力张嘴去喝,喝着喝着,这水好像变了,变得热乎乎、湿哒哒,含着他的唇舌,像要把他吃下去那样拼命地掠夺。


    渐渐地,他手脚阵阵酥软,浑身上下都有些虚软难受,身体深处好像蓄了满满的水,而后在他难耐地磨蹭挤压中一点一点往外流去。


    我怎么了?


    他勉力想睁开眼睛,想叫一声秦骁,迷迷糊糊中却只发出甜腻的轻吟。


    但很快,那种虚软就被填满了。


    ……


    这一次祝观瑜的情潮比上一次凶猛剧烈得多。


    由于身子虚弱,他全程意识迷糊,完全被坤君本能操纵,拼命地迎合、不知足地索求,而后在昏昏沉沉的间隙里被灌进来一些清甜的水和去了刺的烤鱼肉,补充体能后,很快又进入下一轮情潮。


    三日之后。


    祝观瑜在微凉的夜风中醒来。


    他身下仍垫着好几片芭蕉叶,但明显已不是最开始那些叶子,身上干净清爽,已经被清洗过,盖着秦骁的外衣,只是那四肢百骸中残留的尽情纵欢后的酥软和完全发泄后的慵懒骗不了人。


    他的情潮又来了。


    他又和秦骁睡了。


    可怕的是这一回他几乎完全没有记忆,脑海中只有零星几个片段,根本不记得秦骁具体对自己做了什么。


    坤君的情潮期发作起来竟这样可怕?


    他支着身子坐起来,秦骁正好从树林里拾柴火出来,看见他起身,连忙加快脚步:“你醒了。”


    祝观瑜:“……”


    他外衫底下□□,看见秦骁过来,默默裹紧了身上这仅有的布料。


    秦骁留意到他的动作,登时脚步一顿,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海风吹拂,浪花哗啦作响,两个人本已决裂,却在这无人孤岛上幕天席地干柴烈火厮混了整整三日,想想也太荒唐了。


    好半天,祝观瑜才道:“这几日我意识不清,你也是为了帮我,我们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秦骁:“……”


    他袖中的拳头握了握,半晌,抬起头来:“大公子,这回可能没法当做没发生过了。”


    “你昏迷不醒,意识不清,但我……”他顿了顿,一字一顿清晰道,“这一次成结了。”


    第48章


    祝观瑜脑中嗡的一声,脸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


    成结了?


    乾君对坤君的永久烙印,永永远远,烙在这个坤君身体上,让他一辈子只能接受这一个乾君。


    而秦骁还同别人有婚约,等他高高兴兴娶了别人,自己怎么办?!


    初时的恐慌很快变成滔天的愤怒,祝观瑜猛地转头瞪向秦骁:“你怎么敢?!”


    见他情绪激动,秦骁立刻走过来半跪在他身前:“大公子,你冷静些听我说,当时若不成结,你已经脱水过度……”


    啪——


    祝观瑜抬手就狠狠给了他一个毫不留情的耳光,直把他的脸扇得偏去一旁。


    “难道你对我永久成结,以后我就会比死好过吗?!”祝观瑜的胸膛剧烈起伏,简直恨不得当场与他同归于尽,“你同别人有婚约!我们已经一拍两散,你还要来霸占我,你有没有想过我以后怎么办?!”


    秦骁立刻说:“我已经想清楚了,我会娶你的,我本来的计划是……”


    祝观瑜提高音量:“我不嫁给你!!!”


    秦骁猛地愣住了。


    “我先前在京城愿意留下来嫁给你的时候,你要娶别人把我抛弃,现在我决定留在东南哪儿也不去,你又说要娶我,你永远都在自说自话,你有没有听过我的意思?!!!”祝观瑜几乎是声嘶力竭地朝他大吼,“我不嫁给你!不嫁给你!!!”


    他吼到最后尾音都尖利得变了调,这两句“不嫁给你”字字泣血,简直犹如两道利箭,把秦骁的心扎得鲜血淋漓,又好像两道铁做的巴掌,扇得他头晕目眩,脸颊火辣辣的痛。


    他袖中的拳头握得死紧,勉强开口道:“大公子,你的伤还没好,消耗了太多体力,不要这样激动……”


    啪——


    祝观瑜抬手又是一巴掌,再次把他打得偏过脸去:“你叫我如何不激动?!你倒是说得轻巧!你是乾君,你想有多少个坤君都行,可我一辈子只能有一个成结的乾君!你怎么敢趁着我昏迷的时候成结??你凭什么决定我的下半辈子?!凭什么?!!!”


    秦骁闭了闭眼睛,想为自己辩解,想告诉他一切,却又清清楚楚地明白大公子说的都是对的,而自己却并非问心无愧。


    你敢说你发现大公子情潮来临时心中没有窃喜么?


    你敢说你发现大公子再不结束情潮就有性命之忧时,用成结的方式帮他强行结束,你就没有半分私心?


    你有。


    在发现大公子情潮来临时,你是那么高兴、那么迫不及待,你整日整夜抱着他根本连一刻都不舍得与他分开。


    在发现大公子再不结束情潮就有性命之忧时,你脑中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立刻成结,然后……然后你就能永远地独占他了。


    什么计划,什么保护,都可以为此改变。


    那一瞬间,就是你的独占欲超出了理智。


    秦骁,你无话可说。


    好半晌,秦骁只能艰涩道:“对不起。”


    祝观瑜的回应是给了他第三个巴掌。


    “对不起有什么用?!”他双目通红,死死瞪着秦骁,像是对这个自己最爱的男人失望透顶、愤怒至极,“你能让时光倒流?!你能改变现在这个结局?!我不嫁给你,我也不要孤独终老,我更不会给你生孩子!”


    这些话将秦骁的心捅得像筛子,痛得他连呼吸都有些困难,他难以相信这是大公子会说出口的话。


    大公子不是爱他的么?


    从看见他的第一眼起,大公子就对他尤其特别,在他们热恋时,大公子简直对他百依百顺,即便他伤了他的心,他们再次重逢后,大公子依然忘不了他。


    可他现在却说这些话。一直以来在两人感情中处于上风、被缠着爱着的秦骁,根本无法忍受这样的落差,忍不住抬起头望着祝观瑜:“可是你说过你爱我。”


    “那你就可以这样肆无忌惮地对我?!”祝观瑜简直难以置信,通红的双眼瞪着他,“我是爱你,可不代表我成了你的奴隶!我给你一腔情意,不是给你我的尊严我的人生我的一切!”


    他喘着气,深深呼吸了好几次,才恨恨道:“我真是瞎了眼,居然觉得你是好男人。”


    “我真恨不得从没爱过你,从没见过你。”


    秦骁仿佛被当头打了一闷棍,脑子嗡嗡作响,心瞬间沉到谷底,他百口莫辩,他坐立难安,他急切地想要挽回,可是祝观瑜已经毫不留情抬手斩断了他们这段感情。


    “如果能从这里回去,那从今以后,我们一刀两断,老死不相往来。”


    ……


    顾砚舟带着人马找到这处荒岛时,已是大公子和秦世子共同落水的第四天。


    在海上打捞搜寻了四天,所有人都觉得希望渺茫了,没想到这一日搜寻到这处海岛附近,发现岛上远远有烟升起,众人连忙驾船过来,果然在岛上找到了失踪多日的大公子和秦世子。


    “大公子,你还好么?属下来迟了。”顾砚舟从船上飞奔下来,跑到祝观瑜近前,刚说完一句话,脸色就一变。


    大公子身上不再有以前那种神秘幽深又好闻的香香的晚香玉味道,取而代之的,是乾君极其霸道、冲得头昏脑涨的沉香味。


    这是被乾君永久成结后才会有的特征,这极其霸道毫不遮掩的气味,就是乾君为了独占坤君而对其他觊觎他的乾君释放出的强烈敌意和震慑——这是我的人,你们谁都别想再打他的主意。


    用脚趾头想也想得出来这几日大公子和秦世子在这处荒岛上发生了什么!


    虽然大公子中意秦世子,但是永久成结对坤君而言是决定后半辈子的大事,大公子绝对不会轻易做出决定,而只有在坤君情潮来临时,乾君才能永久成结,情潮期的大公子怎么可能反抗得了秦世子?!


    顾砚舟登时肺都要气炸了!


    “你怎么能、你怎么敢这样欺负大公子?!我杀了你!!!”


    他唰的一声抽出腰间佩刀,抬手就要朝秦骁砍,后头跟来的秦骁的副将季青立刻冲上来抬起刀鞘一拦:“你干什么?!竟敢对世子爷动手?!”


    可下一刻,他也察觉了祝观瑜的异样,登时哑然说不出话来了。


    秦骁只徒然地重复着这一天一夜里已经重复了无数次的话:“大公子,待我回京城后,就会请人来说媒……”


    话还没说完,就被愤怒的顾砚舟猛然打断:“我们大公子稀罕你来说媒提亲?!想娶大公子的人排起队来能绕宜州城十圈!你却趁人之危强占了大公子,你怎么这么卑鄙!”


    他一边说,一边情绪激动又要抬刀砍秦骁,一旁祝观瑜的脸色冷得可怕,开口道:“够了。”


    顾砚舟通红着双眼回头看他,只听他语气异常冷淡,道:“事已至此,杀了他也没用。”


    他的语气终于恢复了那高高在上的、看人如看蝼蚁一般的样子,这话说得如此镇定而冰冷,仿佛他真的已经在脑海里仔细思索过要杀了他,秦骁身子一震,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季青则立刻提起了戒备——这可是在大公子的地盘上,那边的战船上还有顾砚舟带着的几百名精锐,他如果真想杀了世子爷泄恨,他们根本无法抵抗——而且大公子可以名正言顺地说世子爷在海底遇难,而他们则在战斗中牺牲,这样即便把他们全杀光也能不留一丝把柄!


    “可是他这样欺负你,大公子!难道就这么算了?!”顾砚舟到底年轻,根本咽不下这口气,愤怒地瞪着秦骁,恨不得把这狗贼千刀万剐!


    “当务之急是回去找孙神医。”祝观瑜不耐再多说,但顾砚舟听见“孙神医”三个字,恍然反应过来,立刻收了刀:“那我们快走罢,大公子。”


    大公子说的不错,还有孙神医,大公子原先戴的香珠就是他研制的,似乎他那里就有药方可以洗去乾君留下的永久印记……最重要的是,得赶紧喝避子汤!


    他忙顾不得与秦骁算账,立刻扶着祝观瑜上了战船。


    秦骁在后望着祝观瑜的背影——这也是他这回在东南与大公子的最后一面。


    之后清扫战场收拾残局,甚至送各路援军班师回朝,大公子再没出现过。


    回京路上,从陆路换水路,各援军已经回到各自驻地,唯有秦骁一行人乘上了官船,季青指挥着侯府的几名家将和侍卫将世子爷的舱房收拾好,行李箱笼一一归整,回头便看见秦骁正立在船舷边,怔怔望着外头一言不发。


    ——近来世子爷一直这样,魂不守舍的。


    季青自然知道他在想谁,可也不敢多话,只走过去小声道:“爷,舱房收拾好了,先歇一会儿,属下给您弄点吃的喝的来。”


    秦骁沉默着,眼珠动都没动一下,季青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居然看见了岸上的一处戏台,那台子上演的戏,正是自去年以来在京城十分受欢迎的《雪神花》。


    “这戏都从京中传到这儿来了。”季青不由感慨,“在京中大小戏院天天听,没想到在这儿还能听见。”


    这时,那戏台上正演到正道大侠找到走火入魔的妖女,要她跟他一起走。


    妖女发出癫狂的大笑:“我对你情深义重,你负我一腔深情,我求你帮忙复仇,你对我视而不见!如今你来找我还有何用?难道你能让时光倒流,难道你能让我的眼睛重见光明?!”


    大侠苦涩道:“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治好你的眼睛。”


    妖女却道:“我的眼睛瞎了,心却不再瞎了!”


    她拔出剑来,竟与曾经的爱人反目成仇:“你这个道貌岸然自以为是的骗子!再让我看见你,我一剑杀了你!”


    秦骁闭了闭眼睛,转身回了舱房,不再看下去了。


    第49章


    回到京城已是数日之后,秦骁写了折子呈给陛下,一一写明此次剿匪大小事宜,第二日上朝时,果然又得了一番奖赏。


    他站在武将这侧,往前方看去,却意外发现——太子殿下入朝议事了!


    明明罚了太子殿下三年不得参政,如今还不到两年……难道他不在京城的这几个月里发生了什么大事?


    秦骁立刻去看十六殿下的位置,那里却空无一人。


    自去年十六殿下镇压海匪立功以来,在朝堂上就稳压其他皇子一头,他的政治主张比起太子殿下的剑走偏锋要更加温和中庸,不少保守求稳的朝臣倒向了他,尤其是这一两年,太子殿下不在朝中,支持十六殿下的朝臣越来越多,几乎与支持太子殿下的朝臣成分庭抗礼之势。


    可现在局势却翻天覆地,太子殿下重登朝堂,十六殿下没了踪影。


    秦骁皱起了眉。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下了朝,他径直出宫,直奔李侍郎府,把李闻棋找了出来。


    自打去年李闻棋进宫当了十六殿下的伴读,几乎有十六殿下的地方就有他,这么紧密跟在殿下身边,应当最了解其中情况。


    “今日我上朝没看见十六殿下,太子殿下却重登朝堂。我不在的这几个月,京中发生了什么大事么?”秦骁带着他走进茶楼雅间,刚一坐下,开门见山就问。


    李闻棋的面色有几分凝重,点了点头:“确实发生了一桩大事。”


    “十六殿下主持修祭坛,动土那日,却天降暴雨,电闪雷鸣,钦天监的人便说,殿下身负怨债,乃是前世作恶多端留下的,若殿下继续主持修祭坛,恐惹怒上苍,适得其反。所以陛下就把殿下主持修之职撤了,让太子殿下来主持,而后太子殿下又查出来前期开支采买石料木料时有钱款去向不明,怀疑是十六殿下贪墨,陛下便将十六殿下关了禁闭,不许上朝议事。”


    李闻棋说着,重重叹了一口气:“大家心里都明白是怎么回事,狂风暴雨电闪雷鸣,是那阵子京城常见的天气,非要往牛鬼蛇神上扯,不过就是要撤掉十六殿下启用太子殿下的一个借口罢了。”


    “太子殿下查处贪墨有功,又修好了祭坛,便名正言顺回归朝堂。”他顿了顿,“毕竟是储君,太子殿下在陛下心中的地位是远超其他皇子的,就连一向受宠的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也难以分走他的圣宠。”


    “原先十六殿下好歹也是在宫中横着走的小霸王,如今却因为这么一桩莫须有的构陷,要关好几个月的禁闭。”李闻棋话音里颇不是滋味儿,“原先我进宫去,所有宫女太监都笑脸相迎,如今再去,就有人摆脸色了,待在这样趋炎附势拜高踩低的地方,也不怪十六殿下的性格如此……”


    他说到这里,打住了,秦骁倒没留意他的异样,只是皱着眉:“并不只是因为太子殿下是储君。”


    “陛下想要削藩,但不能自己提出来,众多皇子中,唯有太子殿下懂得陛下的心思,并且愿意当这个出头鸟,替陛下挺在前头。”他面色变得凝重,“陛下此次让太子殿下重归朝堂,定是要再提削藩了。”


    李闻棋点点头:“你的推测,同十六殿下的推测一模一样。前两日我刚进过一趟宫,殿下告诉我,他手底下的眼线打听到消息,太子殿下此次向陛下献计,让四大藩王,每人必须送一名嫡出子女进京,与京中的清贵门第联姻。”


    秦骁心中咯噔一声,失声道:“联姻?”


    “不错。而且挑选的这些清贵之家,都是如今陛下股肱之臣出身的家族,此番就是要借藩王之力,扶持这些门第与京中世家抗衡,并且将藩王的嫡出子女拿捏在手中,以此要挟藩地。”


    秦骁脑中第一个念头就是——东南王府只有两位嫡子,除了世子殿下,就是大公子,王府总不能将继承人世子殿下送进京中,那送过来的人就只有大公子!


    他不由站起身,有些焦灼不安地踱步:“可是一来就要联姻,各大藩王连要联姻的人家都没见过,就得把自己的嫡出儿女牢牢绑定在这条船上,他们定不会同意。”


    “陛下和太子殿下料到了这一点,所以他们不打算明着说联姻,而是声称可以按照东南那边的风俗,试婚。”李闻棋道,“东南的试婚习俗叫过小定,双方初定婚约,在一起同吃同住几个月,并不同榻而眠,但也算是像夫妻那样日夜相处,若合得来,才正式成婚,合不来,便一拍两散,就当这事儿没发生过。”


    “说是这么说,可这其中能做的手脚太多了。若藩王送来的是乾君,便引诱其与坤君成结,等坤君怀了孕,乾君难道能不要自己的孩子?若藩王送来的是坤君,那就更好办,一旦坤君情潮发动,想要假戏真做可太简单了,就算坤君情潮不发动,也有的是腌臜的手段,这些后果,还不是只能打落牙往肚里吞。”


    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这手段实在称不上光彩,可是如今这京中,陛下直接统领的金翊卫和各大世家之间已成水火不容之势,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到了这个紧要关头,陛下也顾不得什么光彩不光彩了,如何能助他一举削弱世家,他就如何做。”


    说着,他抬头看向秦骁,带点儿担忧:“骁啊,我不知道你和大公子现在如何,但如果你还念大公子几分旧情,就赶紧想想办法……即便让大公子与你试婚也好啊,也不知是陛下故意的,还是太子殿下故意的,给大公子安排的试婚对象竟然是鸿胪寺少卿刘温那个成天寻欢作乐、混迹花街柳巷的表弟,大公子碰上那样的好色之徒,岂不是羊入虎口?”


    秦骁一下子握紧了拳头。


    给大公子安排这样的试婚对象,简直就是侮辱!用脚趾头想也猜得到这是太子殿下故意用来羞辱大公子的,说不准背后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计划,就像去年谋划构陷大公子、流放大公子,然后把大公子囚禁在他的温泉别院做禁脔那样!


    他深呼吸了几下:“我会立刻准备好三书六礼,带着媒人和彩礼到东南提亲。”


    “只要我和大公子的小定在圣旨抵达东南之前办完,大公子跟着我在侯府,总比落在别人手里要安全得多。”


    哪怕大公子不愿意,这下也不得不这么办了。


    ……


    “大公子,好些了么?”墨雨伺候祝观瑜喝下一整碗药汤,看大公子被药汤熏得犯恶心,自个儿也跟着心疼,“这药汤还得喝多久呀?真能洗去乾君留下的印记么?”


    祝观瑜蹙着眉,抽过他递来的丝帕轻轻拭了嘴唇:“接着喝罢,总有些效果。”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下人的通报声:“大公子,世子殿下来了!”


    祝观瑜一怔,站起身来,不多时,他的亲弟弟祝时瑾大步跨进屋中。


    两兄弟站在一块儿,真是一个赛一个的俊美逼人,虽不是双胞胎,可长相却有七分相似,面对面站着简直像在照镜子,只是祝观瑜的眉眼更加秾丽惊艳,祝时瑾则多了几分冷若冰霜。


    “哥哥,身子可好些了?”祝时瑾才十九岁,可早早就开始掌权,气度极为镇定,一贯喜怒不形于色,然而这时他一贯冷冷淡淡的脸上,却有几分凝重,“即便不好,我这儿也有一桩坏消息,不得不告诉你。”


    又是坏消息。祝观瑜揉了揉眉心:“你说。”


    “我刚刚接到急报,京中来了圣旨,要你进京与鸿胪寺少卿刘温的表弟试婚,为期一年,若相处合适,一年后就正式成婚,从此留在京城。”祝时瑾道。


    祝观瑜脑中嗡的一声响:“……什么?”


    “这还不是最坏的。”祝时瑾接着说,“我找了线人打听此人,结果打听出来此人是京中有名的纨绔子弟,成日寻花问柳,还曾强抢过民女。要你跟此人试婚,就是明摆着要占我们东南王府的便宜。”


    祝观瑜深吸了好几口气,才把胸口起伏的滔天怒气压下去,几乎要被气笑了:“还有这样的事?陛下是走投无路了么,使这等下三滥的手段。”


    “如今京中的形势,也由不得陛下使什么光明正大的手段了。”祝时瑾来回踱了几步,“他要借藩王之势,扶持自己信得过的臣子,同时也要扣着藩王嫡子为质,与藩王谈判。”


    “想得可真美。”祝观瑜冷冷道,“圣旨到了哪里?今日我就发帖子,邀请通过第一场比武招亲的人选,明日参加第二场大会。在圣旨到之前出嫁,陛下总不能生生拆一桩婚。”


    祝时瑾道:“传旨太监已经过了祁州,被我安排的人拖着,但再有三日怎么也该到了,如今唯有此计可行。但是陛下要的是藩王嫡子入京,如果你出嫁了,岂不是要我入京?”


    兄弟俩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那就一块儿比武招亲。”


    祝时瑾点点头:“我同父王禀告一声。虽然不该如此拿婚姻当儿戏,但陛下既然下了这样的圣旨,我们也只好先应付过去。”


    祝观瑜的比武招亲倒是已经办过一场,选了精锐的十六人,都是乾君,可祝时瑾还没办过,他的比武招亲大会自然要选坤君的,但此时要再组织一场大会,从报名、查验身份开始,自然来不及了。


    兄弟俩一合计,反正是权宜之计,也不在乎选出来的到底是什么人,王府原先就有乾君当过王妃,祝时瑾又不在乎什么名声,就对外宣称世子殿下中意乾君便是。


    当天晚上,第二场比武招亲大会的帖子便发了出去。


    第50章


    翌日上午,第二场比武招亲大会在宜州城中举办。


    虽然这第二场大会实在仓促,但好在先前通过比试的十六名乾君都出身宜州大小家族,收到邀请便可直接参赛。


    ——这也不奇怪,能参加大公子的比武招亲大会的人,在报名时就筛选过一遍,要出身清白、品行优良、样貌端正,一筛下来,自然是宜州清贵人家自小悉心培养的郎君居多。


    参赛的郎君们一一抽签选定对手,两两比拼,优胜劣汰,再进入下一轮抽签比拼,如此决出最后一位胜者,与压台的顾砚舟进行比试,若顾砚舟胜,则迎娶大公子,那最后一名胜者便嫁入王府成为世子妃。


    这样的比赛机制,是为了避免有些乾君不愿嫁给同为乾君的世子殿下而故意扰乱比赛——唯有成为最后的胜者,才有五成可能迎娶大公子。


    晌午时分,一声铜锣声响,比武招亲大会正式开始,所有参赛的郎君都抬起头来,看向了临时搭建在城中心一处宽敞空地上的比武场。


    这比武场并非常见的四方高台,更像是从军营中临时搬来了一座岗哨木楼,是个足有两层楼高的镂空木塔结构,参赛郎君得攀在木梁上比试,谁能把谁踹下塔去,谁就赢了。


    而镂空木塔的最上方立着一根旗杆,那上头就吊着本次比武招亲的绣球,层层比试到达最后一轮时,胜者与压台之人抢夺绣球,谁先抢到,谁就能迎娶大公子。


    祝观瑜和祝时瑾就坐在正对着比武场的茶楼二楼雅间观战,王爷和王妃今日没来,乃是在王府中分别主持操办明日祝观瑜出嫁和祝时瑾迎娶世子妃两桩大事,这等二十年一回的大喜事,光是准备彩礼和嫁妆就够忙活的了。


    底下的参赛郎君们抬起头看见了二楼窗户口的大公子,今日大公子穿着一身浅紫华服,白皙的面颊似有几分疲倦,但依然俊美绝伦,眉眼深邃而缱绻,如空谷幽兰,静静散发着迷人的香气。


    众人登时精神一振,纷纷在心中暗下决心,今日定要全力以赴!


    祝观瑜搁下手中的茶盏,给了一旁的墨雨一个眼神。


    墨雨立刻高声道:“比武招亲大会,正式开始——第一组上场——”


    话音刚落,第一组的两名乾君一跃而起,攀上了木塔,还未站稳,两人就单手吊在木梁上迅速过了几招,场边围观的老百姓把整个场子堵得水泄不通,各个伸长了脖子往里头看,还有人带着小马扎小梯子,站在上头方便观战——宜州的老百姓日子过得舒坦,本来就爱凑热闹,再加上这是大公子和世子殿下的比武招亲,王府都多少代没办过比武招亲大会了,这样的好戏怎么能错过!


    大家伙一边看着比赛,一边还叽叽喳喳议论:“这个穿蓝衣的是谁?劲头好猛,我看这局多半是他赢。”


    “这个黑衣的也不赖,更稳重,说不准呢。”


    “哎哟哎哟,蓝衣的踏空了!要掉下去了!”


    “——诶嘿,没掉下去!好惊险!”


    这十六人毕竟是层层选拔的精锐,武力难分伯仲,又拼尽全力在木塔上角逐,可说是精彩绝伦、险象环生,众看客一时惊呼一时喝彩,这一日直比到下午,才总算决出了最后的胜者,墨雨唤醒了闭目养神的祝观瑜:“大公子,到最后的比试了。”


    祝观瑜睁开眼一看——


    “闻敬珩?”他有些意外,看向祝时瑾,“这小子怎么也来参赛了?”


    闻敬珩是东南府署参政阁掌权人闻怀玉闻常侍的儿子,今年二十一岁,也算是同祝观瑜从小一块儿长大的青梅竹马,这小子虽然玩世不恭,没少挨他爹娘的揍,但他是他爹娘唯一的儿子,再怎么被收拾,也不可能同意让他入赘大公子府!


    祝时瑾老神在在:“他中意你好多年了,你不知道?”


    祝观瑜:“……”


    他难以置信道:“我小时候天天揍他,他还中意我?”


    “他犯贱。”祝时瑾对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兄弟作出惜字如金的点评,“不过,如果这场他输了,要他嫁进王府为世子妃,那才真是鸡飞狗跳。”


    祝观瑜一言难尽,只得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顾砚舟,顾砚舟立刻道:“大公子,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什么?


    罢了,反正顾砚舟也好,闻敬珩也好,哪一个对他来说都差不多,他现在还未洗去秦骁留下的印记,对其他乾君是一视同仁的难以接受。


    他便点点头:“去罢。”


    顾砚舟领命,气势汹汹地下了楼,誓要同闻敬珩在最后的绣球争夺战中一决高下。


    铜锣一响,顾砚舟和闻敬珩同时一跃而起,飞身攀上木塔横梁,电光火石之间,两人同时向对方扑去!


    祝时瑾眯了眯眼睛,看着底下木塔上缠斗的二人:“这个黑不溜秋的小子是你从哪儿找来的?”


    祝观瑜喝着茶:“顾砚舟十六岁就中了武状元,这回剿灭海匪也多亏他屡次奇袭海上匪巢,父王前阵子才下令给他升了官。他可不是什么无名之辈。”


    祝时瑾盯着场中战况:“这小子压敬珩一头。”


    祝观瑜搁下茶盏:“毕竟敬珩从早上比到现在,已经消耗了太多体力。”


    祝时瑾摇摇头:“这小子武功本来就在他之上,不愧是武状元。看来明日王府要鸡飞狗跳了。”


    话音刚落,顾砚舟飞身往上一跃,单手抓住高处的横梁,登时比闻敬珩高了半个身子,而后迅速在半空中抬起双腿朝闻敬珩胸口狠狠一踹!


    这一脚的力度,恐怕要生生把人的肋骨踹断,闻敬珩果然吃痛,踩在横梁上蹬蹬后退了数步,而就在他后退的时候,顾砚舟竟一刻不停直接跟上,对他的胸口连踹四五脚!


    四周围观的老百姓们发出惊叫:“不好!闻公子要掉下来了!”


    闻敬珩已退到绝路,身后空无一物只能高高往下看见底下黑泱泱的人群,他一咬牙,避开顾砚舟密集的攻击,翻身往下一跃,而后在下一层横梁上借力一蹬,想攀上木塔另一个方向,继续往上冲——反正只要先抢到绣球就行了!


    就在他纵身上跃即将抓住木塔另一面的横梁时,斜里猛地伸来一条长腿——不好!


    顾砚舟竟单手荡了过来,一脚狠狠踹在他肩上!


    闻敬珩本就在空中无法借力,猝不及防被踹中肩膀,一下子飞了出去!他咬咬牙,仍不放弃,往下落了片刻便猛一蓄力继续扑向木塔,妄图抓住木塔下面几层的横梁,随便哪一根横梁都可以!只要不掉下去!他不要就这样结束!


    就在这时,他眼前一花,肩上再次一痛,顾砚舟居然跟了下来,那双矫健有力的长腿就跟硬邦邦的椽子似的,一下子把他戳出老远。


    闻敬珩骂了一声娘,可现在已经离地面太近——


    砰——


    他背上又受一击,猝不及防落了地,只来得及就地一打滚化解落地的冲击,而后抬起头来,打斗中几丝鬓发零乱垂落眼前,他隔着这几缕发丝有些狼狈地喘息着,恶狠狠瞪着木塔上的顾砚舟。


    他娘的,这是哪儿来的野小子,他明明离迎娶大公子只有一步之遥了!


    而仍攀在木塔上的顾砚舟则意气风发,少年人双目明亮,麦色的皮肤显得野性十足,朝他爽朗一笑,露出细而白的牙齿:“承让!”


    话毕,他纵身一跃,猛地往上跃出老远,半空中再在横梁上一蹬借力,直直往木塔顶端旗杆上挂着的绣球扑去——


    嗖——


    一道破空之声,顾砚舟耳朵一动,猛然闪避,伸出的手与绣球擦肩而过,而那一箭却异常精准,一箭射中系着绣球的那根细细绳索,绳索应声而断,绣球登时往下掉去!


    围观的老百姓们本以为这赛事已经分出胜负定了结果,众人都在为顾砚舟喝彩了,没想到这最后一刻居然还有人来搅局?!围观人群登时哗然:“绣球掉下来了!”


    “是谁?有人要抢亲吗?”


    比武招亲大会是可以抢亲的,毕竟是凭武艺取胜的赛事,但是抢亲极为少见,因为就算抢亲成功,可你没有事先报名和核验身份,办大会的人家依然有名头把你拒之门外。


    ——可是有抢亲才精彩呀!话本子里面不都这么写的么!没想到今日能亲眼看见这场好戏!


    众人纷纷四下寻找抢亲之人,顾砚舟急急扑下去捞那枚往下掉的绣球,而二楼的祝观瑜则一皱眉:“怎么回事?”


    未等他们反应过来,一道黑影掠过,一脚将顾砚舟即将够到的绣球再次踢上了高空。


    “谁?!”顾砚舟一声大喝,却猝不及防对上秦世子那双深邃的黑眼睛。!!!


    二楼的祝观瑜蓦然抓紧了圈椅扶手,失声道:“秦骁?!”


    祝时瑾也同秦骁有过一面之缘,乃是在送这位骠骑将军得胜归京的践行宴上,他深知这位年轻将军本事不凡,若被他赢了比赛娶哥哥进京城,那今日的一切岂不是白费力气?!


    他立刻看向墨雨:“击鼓!比赛已结束了!”


    墨雨连忙应声,抓起鼓锤跑到雅间之外的露台上,那儿立着一座比锅还大的牛皮鼓,是用来宣布比赛结束的,他跑过去举起鼓锤就要敲,就在这刹那,一箭破空而来,直接将牛皮鼓射了个对穿!


    墨雨心中咯噔一声,对面酒楼的屋顶上,季青抬着长弓对他吹了声口哨:“墨管事,好久不见!”


    他娘的,秦世子今天要硬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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