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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秦骁深吸一口气,压住胸口那四处乱撞的慌乱,道:“……是什么病?要不要紧?请大夫看了么?”


    墨雨摇摇头:“请京中的大夫没用的,他们不了解大公子的情况,我们随行有大夫,是从小为大公子调理身体的大夫,他说是情潮来之前的发热。”


    秦骁想起先前祝观瑜同他说过的话:“大公子不是戴着香珠压制情潮么?”


    “就是因为这香珠。”墨雨沮丧道,“这香珠配方中有几味毒药,药性极强,所以不可在体弱之时佩戴。”


    “可是大公子来京后,又是受伤,又是昼夜颠倒、忧思多虑,这半个月就总说头疼睡不着觉,又不敢摘了香珠。这次被风流眼刮破了手臂,本以为是小伤,哪想到一倒下就再也没清醒过来。”


    “随行的大夫已把香珠摘了,可是紧接着大公子就像要到情潮了,我们也不能在这个时候动身离京呀!”


    在京城出了意外,好歹还能想想办法,不至于有性命之忧,要是走水路坐上了船,大公子有个什么万一,那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秦骁皱紧了眉头,在屋中来回踱步,片刻,问:“京中都打点完了,随时可以离京么?”


    墨雨点点头。


    “那好,明日就离京。”


    墨雨一惊:“可是……”


    “不必担心出什么意外,我会暗中护送你们,直到进入东南藩地。”秦骁道,“如今京中日日都有海匪作乱,陛下和太子殿下无暇他顾,也不敢轻易出宫,正是离开的最佳时机。”


    墨雨望着他,不知道该不该再相信这个秦世子,现下大公子昏迷不醒,宋奇将军回东南报信去了,算算脚程,应当还在赶往京城的路上,现下别馆中便没有能做主的人了,近几日的事务都是诸位世家郎君一块儿商量着做决定。


    可是此时离京,万一路上大公子出什么意外……所以没人敢拍这个板。


    秦骁道:“你回别馆,通知所有人做好准备,明日清早出城,中午能到码头,我会安排好出城登船的一应事务,护送你们南下。”


    墨雨皱着脸:“可是大公子还昏迷着呢,万一明天出城的路上……”


    “今晚我带名医去看,再不济,只能先喝些药压住。”秦骁摆摆手,“去罢,我安排好外头的事,晚些时候就来。”


    此时也别无他法了,在京中若想找个帮手,也没人比秦世子更加合适,墨雨只得应声,匆匆离开。


    到了夜里,秦骁带着郑太医悄悄来到别馆,这位太医是专为宫中已成年未出嫁的坤君坤女贵人们调理身体的,他给祝观瑜把了脉,问了以前度过情潮的情况,才道:“大公子这回是压不下去了。他戴香珠戴了五年,无论是什么神药,连吃五年都不管用了,这次要么换个药性更猛的,强行把情潮压住,可以后每年就要用这个药性更猛的药,对身体伤害巨大。”


    “要么,就是找个乾君陪他睡几晚上。”郑太医说起这些事儿就跟聊家常一样,“老夫还是劝大公子不要用药,宫中的皇子公主,别说到了二十三岁,多半是到了二十岁就找面首了,这个办法才是顺其自然,对身子损伤最小的。”


    墨雨急道:“要是大公子肯找面首,还用得着戴香珠戴到现在?”


    郑太医耸耸肩:“那老夫可就没办法咯。”


    这个庸医!


    墨雨气得冲出去,在门口大喊:“秦世子!没用!还是没办法!”


    屋外等着的秦骁皱了皱眉,此时也顾不上什么礼节,抬步进了卧房,匆匆越过屏风:“郑太医,真的没别的办法了?只要能撑过明日就行。”


    万万没料到,他一进屏风,那身上的乾君气息涌入内间,床上昏迷的祝观瑜忽而低吟一声,含糊不清地呓语:“秦骁……”


    内间本就没几个人,安安静静的,这句呓语众人都清清楚楚听在耳中,登时郑太医和墨雨都看向了秦骁,那眼神明明白白写着“大公子叫你,还不乖乖过来”。


    秦骁只得走近来,半跪在床边,蹙眉望着昏迷不醒的祝观瑜——乌黑的秀发都叫汗打湿了,丝丝缕缕黏在白生生泛着粉色的面颊上,双目仍是合着,嫣红的唇瓣却轻轻张合:“秦骁……阿骁……”


    郑太医也是坤君,一看这模样,就破罐子破摔道:“现在说什么都来不及啦,大公子的情潮今夜就要发动啦。”


    秦骁皱眉:“不能再吃药压制?”


    郑太医瞅着他:“马上就发动了,吃药还管什么用?现在最管用的是你,世子爷。”


    秦骁:“我?”


    郑太医一把抓住他的手,带着他一下子摸到了祝观瑜的后颈,用力一按,一旁的墨雨吓了一跳:“你们干什么?!不许对大公子动手动脚!”


    这一按,祝观瑜一声低低的惊叫,居然一下子睁开了眼。


    墨雨惊呆了,慌忙去扶他:“大公子,您醒了,您觉得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么?”


    可是祝观瑜虽然睁开了眼,眼神却迷离恍惚,神智似乎也不清醒,只喃喃叫着“阿骁”,顺着那熟悉的气味,一下子扑到了秦骁怀里,紧紧抱住他的脖子,像撒娇的小猫儿一样蹭他,闻他的气味,还去扯他的衣裳和腰带。


    而在他扑上来的一瞬间,秦骁一下子闻到了他身上比平时浓烈几十倍的香味——大公子的味道,是浓烈的,神秘的,越到夜里香味越浓郁的晚香玉。


    “情潮发动了。”始作俑者郑太医老神在在看着意识不清扑在秦骁怀里乱蹭的祝观瑜和手忙脚乱制住他的秦骁,“世子爷,我看大公子很中意你,你也有心帮他,那你陪他睡,这不就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嘛。”


    一旁的墨雨傻了眼:“不行!绝不能叫这个负心汉吃我们家大公子的豆腐!”


    郑太医:“那你想个其他办法,反正我是没办法了。”


    墨雨气道:“你这庸医!”


    郑太医麻溜地收拾药箱:“嘿,你这小奴才,血口喷人,我劝你赶紧把貂油、热水都备好,你们大公子今晚头一遭,还碰上秦世子这等憋了二十年的童男子,有的他受的。”


    秦骁:“……”


    墨雨:“我杀了你!!!”


    郑太医脚底抹油,一溜烟跑了。


    墨雨追了两步没追上,只能叫外头的下人守好院门不得有闪失,回来匆匆关上屋门和窗户,生怕大公子的气味散出去引发躁乱,再越过屏风回到内间——


    祝观瑜已经蹭得衣衫不整,雪白的肩头露了出来,眼神迷蒙轻声哼哼着仰头索吻:“阿骁……亲亲我……”


    秦骁已经忍得双目发红,在乾坤本能的吸引和心上人主动求欢的双重诱惑下,他努力想要抵抗,可还是忍不住低下头——


    墨雨疯狂大叫:“啊啊啊!不准亲!不准亲!我撕烂你的嘴!”


    秦骁勉强偏过脸,下一刻祝观瑜花瓣一样柔嫩的嫣红嘴唇印在了他颊边,那湿湿热热柔软娇嫩的触感,让他心头猛地一颤,霎时回想起无数缠绵悱恻的画面和销魂蚀骨的快乐。


    他喘了两口气,努力压制身体里蠢蠢欲动的感觉,祝观瑜却偏不遂他的愿,软绵绵像面团子一样粘上来,身子一下一下蹭着他,手也从他衣裳摸进去。


    秦骁有点儿狼狈,搂着他哄了两句:“别着急,等一等。”


    而后回头吩咐墨雨:“去拿貂油。”


    墨雨气得哇哇大叫:“你敢碰大公子我跟你拼命!呸!负心汉!伪君子!还说什么要帮我们!你就是想要趁人之危!”


    “我要趁人之危,还用等到现在?”祝观瑜神志不清,乱动得厉害,秦骁实在忍不住了,翻身将他压到床上,一把拉下了床帐,“早在第二次去盘州时,我就每夜都和他睡在一起,没有碰他是担心他的身子!”


    晴天霹雳,墨雨整个人都傻了,而帐中一阵急促的窸窸窣窣衣料摩擦声,大公子绵软的唤声低低响起:“阿骁……我好想你,抱抱我……”


    墨雨忽而鼻子一酸。


    负心汉!负心汉!


    我的大公子你怎么这么傻?他辜负了你的心意,你还这样想着他?


    他在心里骂了一万句,可最后也只能心酸地想,算了,反正大公子中意他,就叫大公子如愿以偿罢。


    不多时,一个小白瓷罐塞进了床帐里。


    秦骁的左手小臂虽然还夹着夹板,但是养了一个月,已经能使些力气,他拧开白瓷小罐,将它轻轻搁在床头,里头满满的油润脂膏晶莹剔透。


    ……


    五更天。


    深秋的天光亮得晚,这会儿夜幕是静谧的深蓝色,一轮即将西沉的半圆月挂在空中,点点星光隐约可见。


    帐中,床头的白瓷罐倒在一边,已经空了,空气中漂浮着浓浓的欲望气味,外头的蜡烛烧了一整夜,流出的烛泪已经积满了烛台。


    祝观瑜就在这时候醒了过来。


    身上是从未有过的,彻底发泄后的松快,好像每一寸皮肤都舒展开来,骨头缝里都透出完全放松的慵懒。


    身后还贴着一个结实的胸膛,熟悉的气味源源不断包裹着他,是秦骁。


    昨夜他只是不甚清醒,但并没认错人,也没有失忆,断断续续的画面仍留在脑海中。


    紧紧握着他的腰的修长大手,压在他身上的,结实的胸膛。


    还有在两腿中间的,劲瘦的腰和一收一缩的腹肌。


    再往下……


    想到那个画面,祝观瑜的面颊犹如火烧。


    第32章


    昨晚他们就那样缠绵了一整夜。


    祝观瑜捂住了通红的脸蛋儿。


    他不知道秦骁是怎么来到别馆的,也许是墨雨去侯府求助,也许是秦骁放心不下,无论如何,秦骁来了,陪他度过了情潮,难道这还不算在乎他?难道这还不算爱他么?


    就算他还是说不爱他,但他们总归有了夫妻之实,秦骁总不能娶别人了。


    哪怕秦骁不想娶他,只要他拿此事要挟,秦骁也不得不娶他。


    而且秦骁本来就喜欢过他的,只要他们成婚,再让秦骁重新喜欢上他也不是什么难事。


    什么定亲什么苏公子,他不在乎了,他只要后半辈子是他和秦骁一起走下去就够了。


    祝观瑜在心里反复地想,而后转过身去,想看看身后躺着的秦骁,才转过来,就见秦骁睁开了眼。


    四目相对,两个人都光着身子,躺在暖烘烘的被窝里,亲密极了,祝观瑜不由害羞,小声说:“昨天晚上……”


    秦骁望着他,那目光静静的,说不上是怜惜,还是不舍,有些柔情,又有些冰冷:“冒犯了。”


    祝观瑜:“……”


    他的脸色白了白,轻声道:“……要是我不觉得冒犯呢?”


    秦骁坐起身,捡起丢在床尾的内衫穿上,一言不发。


    什么意思?他为什么不说话?


    昨天晚上他是怎样用力地抱着我、怎样柔情蜜意抵死缠绵,难道他忘了吗?!


    祝观瑜也坐起身,咬着嘴唇:“秦骁,你什么意思?昨夜你是怎么哄我的,今日醒来了就一句话都不说?!”


    秦骁背对着他,一边穿衣,一边说:“大公子,昨晚的确是我冒犯,你要骂我,要恨我,我无话可说。”


    祝观瑜:“……”


    他要的不是一句“无话可说”。


    他也不要骂他、恨他,他根本不在乎谁冒犯谁,谁占谁的便宜,他只要他像从前那样喜欢他、中意他,别的他什么都不要。


    他们明明那么要好,秦骁明明一次次为了救他甘愿冒巨大的风险,凭什么只过了短短半个月,他就只有一句“无话可说”?!


    祝观瑜瞪着他的背影,几欲落泪,咬着牙强行忍住,道:“我稀罕骂你恨你么?我要你给我解释清楚!”


    秦骁转头看他:“我已定亲了。你要我如何解释?”


    我已定亲了。


    已定亲了,和别人。


    祝观瑜的心好像被射成了筛子,又酸又痛,他嗫嚅道:“你明明说要来东南提亲的……你怎么能讲话不算数……”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祝观瑜又带着希冀:“那你心里还是中意我对不对?”


    秦骁望着他,一字一顿:“我从未说过中意你。”


    祝观瑜脑中嗡的一声响,这句话击穿了他心底里最后的防线——他一直以为秦骁也是爱他的,爱他所以才这样对他好,爱他所以才处处让着他,如果不是爱他,难道他对他的好一直是受他胁迫吗?


    他几乎是勃然大怒:“不可能!”


    秦骁望着他,目光仍是那样平静,祝观瑜不要看他这个毫无波澜的样子,他要垂眸温柔缱绻哄他的秦骁,他要按着他使些坏心眼儿逗他害臊的秦骁,他要急匆匆赶来满眼都是担心的秦骁。


    他要那个爱他的秦骁回来。


    可面前这个秦骁却说:“大公子,你出身高贵、容姿过人,就要全天下所有人都爱你么?”


    不,我不要其他人,我只要你爱我。


    “一开始我就说过,我引你入局,我心中有愧,所以才帮你,我希望我们桥归桥,路归路,从此两清。”


    可是你明明中意我,在乎我,你一次次救我帮我,我们怎么两清?


    “我和苏公子从小一起长大,称得上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大公子凭什么觉得,你在我心里的分量能超过他?”


    祝观瑜哑了片刻。


    他好像明白过来了。


    秦骁也许对他有点儿意思,但那点儿意思,绝不能与他和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苏公子的情意相提并论。


    作为侯府世子,秦骁的一辈子早早就被规划好了,何时出仕、何时娶妻、娶什么样的正妻。他是闯入他规整人生的一颗流星,也许秦骁短暂地爱过他,可流星终究只是划过天际,不能像其他星星那样永远地留在这片夜空,秦骁最终要回到正轨。


    所以他问的那些中不中意、爱不爱,并没有什么意义,秦骁要告诉他的是——我们没有以后。


    祝观瑜心中那些愤怒、质问、指责,爱和恨,都在这句“没有以后”之中烧成了灰烬,连同他的心也烧尽了,徒留苟延残喘的空荡荡的外壳。


    他的眼泪啪嗒啪嗒就往下掉。


    秦骁已经穿戴齐整,坐在床边,道:“大公子,天快亮了,你既然清醒了,赶紧离京罢。”


    帐中,祝观瑜双目通红,瞪着他,眼泪不停往下掉:“……你把玉佩还给我。”


    秦骁顿住了。


    祝观瑜隔着纱帐望着他的背影,眼泪掉下来打湿了手背:“……只要你还给我,从今往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再无瓜葛。”


    半晌,秦骁伸手摘下了颈间的玉佩。


    一抹翠色,还带着他的体温,被红绳坠着在半空摇晃。


    祝观瑜接住了它,将那红绳往外抽,另一端的人却握得很紧。


    他顿了顿,泪眼朦胧抬眼看着秦骁。


    隔着纱帐,朦朦胧胧看不清楚,只能看见秦骁垂眸看着那条红绳,却看不清他是什么神色,他只是静静地盯着它,像要把这段缘分一遍一遍刻在心里。


    可他最后还是松了手。


    祝观瑜只觉得通往帐子外的红绳另一端蓦然卸了力,玉佩仍在他掌心,可红绳那一头却委然垂落下来,在半空中孤单地摇晃。


    ……


    清晨,东南别馆大开院门,三十几名年轻郎君,连同管事、侍卫、小厮、仆从,浩浩荡荡百来号人,行李箱笼都装了好几驾马车。


    他们刚到京城时颇为高调,大公子一身红色猎装带着他们在别馆门口振臂高呼“东南儿郎,一举夺魁”的景象,犹在眼前。


    可经历了一两个月的风起云涌,陛下几度扣住东南队伍不许离京,东南藩地又频传战报,大公子也病倒了,所有人都意识到了这场鸿门宴的深不可测,不得不收敛低调,在这危机四伏的京城小心翼翼走下去。


    离开时众人都默契地屏气凝神,生怕惊扰了京中哪方大佛,又来拦他们的路。但这回仿佛冥冥之中有神佛保佑,出京一路通畅,不到中午就抵达了京郊通南大运河的码头。


    “大公子,咱们到码头了,您下车吃点儿东西,我吩咐他们把行李箱笼先搬上船去。”墨雨撩开马车门帘,却见祝观瑜仍靠在软榻上,就是他上车时那个姿势,一动没动,只有眼眶比上车那会儿更红了。


    “不吃了。”祝观瑜合上眼睛,“我困了,要歇息。”


    墨雨只得说:“那小的给您打了饭菜带着,下午在船上您要是饿了,就能吃点儿。”


    东南其他郎君也都没什么胃口,一心只想着快点儿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众人草草在码头旁边的小店吃了些东西垫垫肚子,就都登上了船,等着出发。


    这艘官船颇为宽敞,除了船肚里的货舱,上头还有两层,几十个舱房被他们包了大半,仅剩的几间房,据说是被一家名气颇大的镖局包走了。


    祝观瑜登船进了舱房,倒头就睡,墨雨在旁伺候他,看着他面朝墙壁背对着自己躺着的身影,也不知道他是真睡着了还是又在那儿哭,便轻声道:“大公子,这京中您还有什么想吃的玩意儿么?待会儿就开船了,再买不到了。”


    祝观瑜顿了顿。


    待会儿就开船了,也许这辈子都不会再来了。


    他坐起身,望向窗外。


    这会儿正当中午,不少船只靠岸,码头热闹得不得了,来来往往的人、车、货物,川流不息,可在这人海中,并没有他想看见的那道高而挺拔的身影。


    祝观瑜自嘲地笑了一声。


    秦骁怎么可能还来送他呢?秦骁对他已经仁至义尽了。


    他心里这么想,可还是继续望着码头,直到官船的甲板上发出长长的一声“开船——”,他才终于收回目光,闭了闭眼。


    墨雨看见他眼角又有泪滑落下来。


    他掏出手帕想给大公子擦一擦,大公子却轻轻侧过脸:“我累了。”


    他躺下来,合上眼,从中午直到深夜都没有动静,墨雨终于察觉不对,嘴里唤着大公子,想要扶着他翻个身,一碰那身上,却已经烧得滚烫。


    墨雨立刻叫了大夫,又喊人赶紧抱厚被褥来捂汗,备上凉水给大公子一遍一遍敷着额头。


    正兵荒马乱,一名戴着铁面具穿着靛蓝布衣的高大男子出现在舱房门口,那个标致而挺拔的身形,墨雨一眼就认了出来,连忙把他扯到一边:“你不是偷偷护送我们么?跑到这里来干什么?别再叫大公子看见你了!”


    秦骁低声道:“大公子怎么了?”


    墨雨没好气道:“关你屁事。”


    秦骁又要往那舱房走,墨雨赶紧拦住他:“行行行我告诉你,大公子发了热病,也许是连日劳累,或是情潮没有完全结束,而且他最近都没好好吃饭,身子弱了不少,吹吹风就病倒也是有可能的。”


    秦骁皱起了眉:“你叫那些下人都出去,我进去陪他。”


    墨雨斜着眼睛看他,一脸“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的样子。


    秦骁道:“他的情潮没有完全结束,这会儿的确要我陪在身边,不然他会很难受。”


    墨雨极不情愿,但还是拉着脸赶走了其他人,放秦骁进屋的时候,他咬牙切齿道:“五更你就出来。”


    又道:“再敢像昨晚那样弄哭大公子,我给你饭菜里面下泻药!”


    第33章


    秦骁进了屋,走到床边坐下,床上躺着的祝观瑜捂在厚厚的被褥里,双目紧闭,面色是不正常的潮红,额上的汗把鬓发都打湿了,病恹恹的模样,可怜巴巴的。


    孔雀公主还是精神抖擞、艳光四射的模样最合适。


    秦骁将他汗湿的乌发拢了拢,拿干帕子一点一点擦干净,又给他换了一次额上降温用的冷布巾。


    祝观瑜烧得有些迷糊,但身体本能还在,闻到了他的气息,就小声哼哼着往他身上蹭。


    秦骁轻轻叹了一口气,脱下外衣上了床,在被里抱着他。


    闻到熟悉的、安心的气味,祝观瑜消停了片刻,秦骁安抚着他,低头一下一下舔他后颈上昨晚被自己咬破之处,用自己的气息紧密包裹着他,缓解他情潮的痛苦。


    他在心里想,大公子的身体看起来很健康,应当不至于一到情潮期就变得如此虚弱,想来还是他戴的那香珠有问题,墨雨说过那香珠配方里有几味毒药,也许是用了五年,药性不知不觉侵入,积攒到现在才爆发,所以这一次情潮才会如此难熬。


    以后不能再叫他用这些东西了。


    可是不用这些东西,他的情潮怎么过?难道真要他碰王爷给他选的面首?


    一想到其他男人可能会碰祝观瑜,可能会对祝观瑜做自己对他做的那些事儿,秦骁的脸色就沉了下来。


    他明知道他们不会有以后了。


    可他还是不愿意他吃苦,但也不愿意其他男人碰他。


    秦骁皱着眉思索,一边盘算,一边轻轻吻着祝观瑜后颈那处欢陇,不多时,烧得迷迷糊糊的祝观瑜就有些难耐地扭起了身子。


    “阿骁……”他合着眼,眉头微蹙,低声呢喃。


    他还是唤着他,念着他。


    秦骁心头发软,微微撑起身子,凑到前面去,吻住那花瓣似的柔嫩嘴唇。


    他吻得十分温柔,舌尖软绵绵地舔舐、缠绵,祝观瑜迷蒙中回应着他,含着他的舌尖,像小猫儿那样娇滴滴地吮着、缠着,不多时便舒服得嘴里便满是津液,鼻子里哼哼地低吟。


    秦骁搂着他,祝观瑜不知满足地蹭着他的掌心。


    ……真是一幅绝美风光。


    漂亮极了,他的大公子,他的孔雀公主。


    秦骁看得喉咙发紧。


    ……


    秦骁伺候着他的孔雀公主将这欢愉无限延长。而在祝观瑜朦朦胧胧的梦中,只觉得浑身像是泡在了温泉池子里,不是普通的温泉,这些热水让人浑身都酥软了,他整个身子泡在其中,那酥麻的感觉便源源不断蔓延全身,他享受着,完全放松自己,放任那热水从他的身体每一个毛孔涌进来,灌满他,融化他,给他无边无际放纵的快乐。


    哗啦——


    一个巨浪打过来,一瞬间淹没了他。


    他一下子失重下落,无知无觉完全淹没在酥麻的潮水里,水中没有声音,没有任何东西,一片空白,他的身子却酥得化在了这片水中。


    四更时分,秦骁搂着祝观瑜在厚厚的暖烘烘的被褥中温存,祝观瑜仍没有醒,出了一身汗,秦骁不想叫别人看见他这会儿的模样,便亲自打了水来给他擦身清洗,把他洗得干干净净,重新捂在了被子里。


    “……好像退烧了。”秦骁摸摸他的额头,低声喃喃。


    看来这就是情潮引起的发热,并不是寻常的热病。


    他穿好衣裳,走出屋去,墨雨就在门口守夜,靠坐着船舷,脑袋一点一点的打着盹儿。


    秦骁一脚把他踢醒,墨雨吓了一跳,手忙脚乱爬起来,看见是他,连忙又往屋里看了看。


    大公子正躺在床上沉沉安睡,脸色好了不少。


    “大公子是情潮未结束,才断断续续发热。”秦骁低声道,“明日他要是清醒过来,喂他多吃点儿东西,多喝些水。情潮不过三五日,我在船上陪着他,很快就过了。”


    墨雨瞅着屋里,又瞅了他一眼,勉强点了点头。


    第二日晌午,祝观瑜悠悠转醒。


    浑身上下绵软无力,骨头缝里都透出酥软,还有一种发泄之后浑身通畅的懒洋洋的感觉。


    他不由想起昨夜那个缠绵悱恻的梦。


    那梦境太真了,独属于秦骁的沉香气味、熟悉的劲瘦结实的身体、年轻男子紧实又光滑的皮肤的触感。


    可是秦骁总不可能离开京城跟着他回东南,这梦境再像真的,也只是梦罢了。


    他动了动身子,觉得底下还有些不适。他和秦骁在京中那一晚的确有些过头,但都过了一天一夜了,怎么还会有这种不适感,难道头一遭破戒,就是要像这样难受很久的么?


    他蹙着眉叫了墨雨:“我昨晚就这么睡着直到天亮?”


    墨雨心虚极了,但面上强装镇定:“是。您中午上了船就昏睡过去,到了夜里发起热来,小的赶紧叫了大夫,给您拿厚被子捂着,捂出了一身汗,您今日才退热了。不过出了这么多汗,您肯定觉得身上软绵绵的没力气,待会儿吃点东西就好了。”


    他说完,小心翼翼瞅着祝观瑜。大公子平时可不是个好糊弄的主子,但凡话里有些破绽,他一下子就察觉出来了。


    不过近来也许是生着病精神不济,他没有多问,摆摆手:“那就吃点儿东西。”


    墨雨松了一口气,又高兴起来,大公子能吃下东西,那病就是要转好了,这个秦世子虽然是个负心汉,但能陪大公子睡觉度过情潮身子慢慢转好,也不是毫无用处嘛。


    他伺候祝观瑜吃了些清淡的饭菜,多喝了些水,午间睡了一觉,到了夜里,那磨人的情潮又来了。


    这回墨雨轻车熟路,把其他人支走放秦骁进去,屋里不多时便隐隐传出又轻又婉转的声音。


    四更,秦骁出来时,面颈还带着些动情的潮红,他低声道:“明日情潮就能结束了。”


    墨雨松了一口气,从前每年大公子过情潮,都是一件兴师动众的大事,众人守在大公子府一动都不敢动,这一回事态紧急,情潮有好几日都在船上,他可真是提心吊胆,一刻都不敢放松。


    这么想想,这个秦世子虽然很讨厌,但的确帮上了忙。这一路顺利离京,也少不了他从中转圜。


    照理墨雨该替主子道一声谢,可是一想到这个秦世子害大公子伤心欲绝、终日泪流,他这个谢字是卡在喉咙口怎么都说不出来,半晌,只道:“一切顺利,等下了船,很快就能进入东南地界了。”


    从京城到东南,要先从通南大运河走水路,运河东线可到扬州等地,西线则可抵达祁州、青州,而后再坐马车前往东南藩地首府所在之处——宜州。


    扬州离宜州最远,从码头下船后还得穿过流州、台州,约摸六百里路程,不过京城到扬州的水路是最快的,商船四日可至,官船三日可至,当时担心祝观瑜在船上有什么意外,所以走的便是扬州这条路。


    而如今他们在船上已经过了两夜,只剩一日的路程,也就是说,天亮之后,他们要不了多久就会抵达扬州码头。


    “扬州离东南已经很近,我婶婶的镖局总号开在这里,台州还有一个分号,这些镖师都是地头蛇,会暗中护送你们抵达台州。”秦骁抬了抬下巴,指指一旁被镖局包下来的几间舱房,“我便从扬州返回京城了。”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自己也怔了怔,而后沉默下来。


    ……以后还会再见面么?


    要是这辈子不会再见面了,那这就是和大公子相处的最后时光。


    他心底里忽而涌起强烈的,不想放手不想分开只恨不得这艘船永远不会靠岸的疯狂念头。


    他终于知道在京城别馆大公子要回玉佩时为什么会哭了,大公子以为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就像现在的他一样。


    爱意正浓却猝然分别,永不相见,只能在今后漫长的人生里一点一点放弃、忘记……他不甘心,他舍不得。


    秦骁袖中握了握拳,忽而问:“大公子府上有王爷送他的面首?”


    墨雨戒备地瞥他一眼:“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你不说,我也打听得到。”


    这本来也不是什么秘密,墨雨只得说:“自打大公子满了二十岁,王爷每年都会送人来,只是大公子都把人打发走了。”


    他顿了顿,又得意道:“不过没有面首也不要紧。东南藩地这么多世家郎君,没有几个不倾慕大公子的,只要大公子这次回去想通了,肯松口,那自荐枕席的郎君简直如过江之鲫。这些就不劳秦世子操心了。”


    秦骁抱起双臂,目光沉沉。


    墨雨在旁讽刺他:“我说秦世子,你也真是多情,京中还有个定亲的苏公子呢,心里还记着我们大公子,还巴巴地送到扬州来,你也不嫌累。”


    这船上是他最心爱的孔雀公主,他怎么会嫌累呢?


    秦骁望着屋里,躺在床上熟睡的祝观瑜神色沉静安详,他的面色比前两日好了许多,身子正在渐渐恢复,秦骁这么望着他,恨不得时间定格在这一刻,让他永永远远望着他。


    我不甘心。


    我要想尽一切办法回到他身边。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秦骁沉静的目光忽而一定,而后大步走进屋中,墨雨被他吓了一跳,压低声音叫道:“你做什么!”


    秦骁走到床边,俯身一下子吻住祝观瑜,那样热烈、那样用力,嘴唇分开时都带起了晶莹的银丝。


    墨雨目瞪口呆,而后气急败坏:“你不要脸!!!”


    秦骁贴着他的孔雀公主花瓣儿一样的嘴唇,低声道:“等着我。”


    第34章


    这一年的冬天尤其漫长。


    北方边塞的金人发起了猛烈进攻,朝廷不得不增派援兵,从各地抽调粮草、征召新兵,银子如流水般花出去,国库吃紧,陛下不得不开设司衙,不在六部之内,直接听命于天子,名为金翊司,所辖金翊卫皆为考过武举的寒门子弟,专同各大世家针锋相对,抓错处、捕风声,但凡被抓的,不出几日就会被逼供定案,家财尽数抄没。


    如此大张旗鼓,各大世家哪能嗅不出这剑锋是直指自己?这些百年世家盘根错节,彼此护持,经历了改朝换代的起起落落,一察觉不对,便闻风而动,金翊卫的首领上任不出一个月便横尸街头。


    整个冬天,流水般的金翊卫换下去,世家内部的牌局也洗了好几轮,京中愈发云谲波诡,人人风声鹤唳,自顾不暇。


    “你说,这场闹剧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十六皇子祝恒远披着貂皮大氅,背着手在城墙上慢悠悠踱步,深灰的细密绒毛从他立着的衣领中茸茸冒出,温暖而雍容,他脚底下是被大雪覆盖的白茫茫的京城。


    秦骁身着铠甲,单手抱着头盔,他瘦了些,个头更高了些,冰冷的铁甲让他愈发棱角分明的面庞多了几分肃杀的味道。


    “决出胜负,才会结束。”他道。


    皇权兴盛,世家就要衰落,世家兴起,皇权便摇摇欲坠,历朝历代都是如此。


    祝恒远笑了笑,道:“希望你出征归来时,这京城里能消停点儿。”


    秦骁站在城墙上望向遥远的北方。冬至刚过,各藩地的战贡马匹、粮食、兵器弹药和棉布等等物资送到了,这次陛下要的数目比去年翻了一番,但各藩地都没有闹腾,也许是被秋猎那回朝廷扣着藩王世子不许离京给吓着了,规规矩矩地把战贡送到了京城。


    这批物资正好能解边疆的燃眉之急,陛下立刻下令,命秦骁带着兵马和物资驰援边疆。


    今日就是动身离京之日。


    “我就送你到这里。”祝恒远拍拍秦骁的肩,“平安回来,这京中没了你,可少了许多乐趣。”


    “是么?”秦骁往旁边瞥了一眼,李闻棋鬼鬼祟祟在角落探头探脑,也是来送他的,但是看见祝恒远在,就躲在那儿不肯过来,“我还以为殿下的乐趣大多是从李闻棋那儿来的。不过殿下别欺负他欺负得太狠,他没什么坏心眼。”


    祝恒远也看见李闻棋冒出的半边脑袋了,故意提高音量:“这城墙上怎么还有耗子?探头探脑鬼鬼祟祟的。”


    躲在一边的李闻棋:“……”


    祝恒远:“耗子听见我说的话没?”


    “……”李闻棋只能硬着头皮走出来,鼓着两眼横着他,“谁是耗子?我看你俩说着话,不好意思过来打搅罢了。”


    他就小小声地说了这么一句,并不敢真的顶嘴——同祝恒远顶嘴的教训他已经吃够了。


    “骁啊,我给你求了道平安符,你戴着罢,我的一点儿小心意。”李闻棋从兜里掏出一枚平安符,祝恒远虽然心里啐了一句寒碜,但眼睛还是忍不住瞟过来——哟呵,还是慈云寺的金边平安符,不仅要花钱,还要沐浴斋戒好些日子呢。


    祝恒远的语气变了:“我去津州镇压海匪的时候,你怎么不给我平安符?”


    李闻棋装作没听见,继续给秦骁说:“这个平安符你要戴在身上,不需用什么荷包装着,你就揣兜里,磨坏了我再给你求。”


    祝恒远:“啊?你怎么不给我平安符?”


    秦骁:“知道了,多谢。”


    李闻棋感慨地拍拍他的肩:“平安回来。”


    祝恒远:“我问你我的符呢?”


    李闻棋终于瞟了他一眼:“殿下,该送秦骁启程了。”


    祝恒远给了他一个“待会儿收拾你”的眼神,送秦骁下了城墙,骑上骏马。随行的侯府家将亲卫一行人个个全副铠甲,骑着高头大马,秦骁振臂一呼:“出发!”


    众人高声应是,跟着他策马扬鞭,出了城门,一行人在茫茫白雪中像一条蜿蜒的黑龙,快速向远方静静候着的黑压压的大军奔去,主帅入阵,队伍开拔,气势磅礴开赴边疆。


    ……


    “大公子,今年冬天比往年都要冷,最近还有寒流,海上天气恶劣,出海的渔民都少了,更别说商船,这些海匪无处可捞,便不断侵袭港口,格外凶猛。”宋奇站在木架支起的巨幅台州港海图前,一一在海图中的几处岛屿扎下竹签小旗,“这几处小岛已经探明,是他们的据点,他们把物资掳到此处,再用劫获的大船运回去。”


    祝观瑜身着铠甲,大红披风衬着他乌黑的头发和尚未病愈有些消瘦的雪白面颊,浓墨重彩又阴郁幽深的俊美。他蹙眉盯着海图,那刚刚被宋奇扎了小旗的岛屿周围,都有细细描绘的暗流暗礁。


    “这几处小岛我们不熟,贸然进攻会折损不少人手。”他支着下巴,一边思索,一边说,“就算我们能打上去,也无法长久占领,没有意义。”


    宋奇道:“这几处小岛对我们没有意义,但对他们来说至关重要。这些海匪来自南洋海域,他们的本岛离这儿太远了,得在海上找个中转地,修补船只、补充淡水和食物,休整恢复,才能打到我们这里。”


    “既然对他们至关重要,那对我们也就有意义了。属下认为,无需占领这些岛屿,只要上岛摧毁他们的临时歇脚处,烧毁岛上能吃能用的一切东西,让它变成荒岛。海匪无法在此处获得补给和休整,我们的目的就达到了。”


    “就按你说的办。”祝观瑜揉了揉眉心,“但是派何人领兵奇袭这些岛屿?”


    这几个小岛离台州港不算太远,但是偏偏位于一处暗流暗礁多而复杂的海域,他们的大船到了这里极容易触礁,唯有海匪那些灵活的小木船方便,但是小船遇到暗流容易翻船,海匪比他们更熟悉那片海域的暗流,这才屡屡从他们手中逃脱。


    这个领兵奇袭的人,得有丰富的出海经验,还得会带领小型船只队伍才行。


    宋奇顿了顿,道:“的确有一人,属下正想引荐给大公子,是去年才入兵马司的小将,年纪虽小,却屡立战功。属下方才已叫了他来中帐,这会儿应该到了。”


    话音刚落,帐外有人通报:“大公子,兵马司中郎将顾砚舟求见。”


    “就是此人。”宋奇道,“澹州人士,家里三代在海上行商,他就是在海船上长大的。虽然并非宜州世家出身,但家里也颇有积蓄,所以送他读了书,正儿八经考了武举才进的咱们藩地兵马司。”


    祝观瑜点点头,朗声道:“进。”


    守门小兵掀开帐帘,一名高大修长、宽肩长腿的年轻小将大步迈进来,他似乎带些夷族血统,五官深邃俊逸,麦色皮肤更让他的俊朗带了几分野性,一双眼睛又黑又亮,一进来看见祝观瑜,似乎更亮了几分,目光灼灼望来:“兵马司中郎将,顾砚舟,见过大公子!”


    祝观瑜微微一怔。


    像。


    不是长得像,而是身形气度有几分神韵。


    就这么几分神韵,方才掀开帐帘走进来时,几乎让他以为是秦骁走了进来,心头那还未愈合的伤疤就被猛地一扯,扯得血淋淋痛不欲生。


    他静静地、不动声色地将那伤疤重新掩好,哪怕它仍在滴滴答答流血,他的躯壳却是如此冷而镇定,仿佛永远屹立不倒。


    “宋奇说你在海船上长大,你来说说,若要摧毁这几处驻点,该当如何?”祝观瑜将目光放回海图上。


    顾砚舟道:“这几处小岛离台州港并不远,但所在海域多暗流暗礁,这才是屡攻不下的原因。我们的战船太大,吃水太深,在这片海域容易触礁沉船,但是海匪的小船却能轻易穿梭而过。”


    “属下觉得,得效仿海匪,使用小船穿过这片海域,而且要派先遣队摸清此处暗流,再带领队伍正式开战。”他说完,又主动请缨,“属下自小就在海上随父辈行船,来兵马司后,也多次随王爷出征海上,属下愿率队奇袭海匪驻点,请大公子下令!”


    祝观瑜点点头,瞥了他一眼:“好,我就派你领兵奇袭海匪驻点。你要多少人?”


    “一千人足矣。”顾砚舟见他终于看向自己,神色就带了几分压都压不住的雀跃,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带着灼灼热切,“属下定不负使命,带着捷报回来见大公子!”


    他高高兴兴带着令牌出去了,宋奇在旁直摇头:“又是一个被迷晕了头的年轻人,看看他这心花怒放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去讨媳妇儿呢,谁能想到是去打仗。”


    又道:“我的大公子呀,您再在这军营里待上一两个月,只怕我这儿所有未婚年轻郎君一个都不能幸免,都要拜倒在您的,呃,鹿皮长靴下了。”


    祝观瑜没做声,宋奇瞅着他,打量他的神色,他就把脸别到了一旁,宋奇不由“啧”了一声:“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看见他,想起谁了罢?我先前也没觉得这小子长得像谁,但是今日他这么兴冲冲进来,我这心里一突,这不是和秦世子有那么点儿神似么?”


    他转到另一边,继续打量祝观瑜的神色:“啊?大公子,您觉得呢?”


    祝观瑜被他绕来绕去绕烦了,冷冷道:“不像。”


    第35章


    宋奇挑眉:“不像?那您刚刚怎么愣神了?”


    祝观瑜揉着眉心:“你要是闲,就去伤兵营帮忙打绷带,别在我耳朵边嗡嗡嗡,吵得我头疼。”


    他自八月底从京城回来,根本没有休息,马不停蹄赶到台州港坐镇,到如今腊月时节,三个多月都在前线指挥战斗,原本身子就受香珠影响有些虚弱,再这么连日累月地操心劳累,消耗极大,这些天他的脸色就没好看过,人也瘦了一圈,宋奇无意再勾他想起伤心事,便只得一抱拳:“那属下就去巡一巡营地,再看看城中的情况。”


    他出了中帐,祝观瑜这才走到桌前,在圈椅中坐下来——桌上搁着的,是刚刚从京城送来的批文,说近来北方金人进攻猛烈,朝廷已将援兵都派往乌拉木河边境线上,暂无人马可援助东南,要他们挺过这个冬天,等来年开春,乌拉木河涨潮,金人退兵,朝廷才能腾出手来解决海匪之患。


    这是意料之中的一封批文,他们上报请援兵的折子时,就料到陛下会这么批阅。


    祝观瑜的目光所落之处,是批文中提及的短短一句话。


    ——靖远侯世子秦骁已领援兵前往乌拉木河。


    乌拉木河,大周疆域的最北边。


    这可真是一个天南一个海北了。


    祝观瑜摸了摸胸口那枚莹莹阳绿的翡翠平安扣,这玉佩曾被他送给秦骁,如今又挂在了他自己脖子上,就好像兜兜转转、交集又分散,一切又回到原点。


    他叹了一口气,将批文合上,搁在了一旁塞满信件的木盒中。


    紧锣密鼓的战事中,冬季一点一点过去了。


    待营中的草地被茵茵嫩绿覆盖,待中帐跟前的那棵矮树开始冒出新芽时,祝观瑜才意识到开春了。


    他整整半年没有回家了,连年节都是在军中和将士们一起过的。


    “大公子,您爱吃酸杏儿不?属下今日进城,竟看到有人挑着筐卖酸杏儿,这才刚开春呢,也不知他这酸杏儿哪儿来的,您要不要尝一个?”顾砚舟捧着个小布袋朝他小跑过来,献宝似的把布袋里的酸杏儿递给他。


    这小子十六岁中武举出仕,去年才刚满了十八岁,家里又是商户,不是什么规矩严谨的清贵门楣,所以比不得同龄的世家郎君那样稳重守礼、进退有度,乃是个货真价实的毛头小子。


    他中意祝观瑜,那点儿心思真是藏都藏不住,三天两头给他的大公子送这送那,什么果子零嘴、香粉胭脂、各种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成堆地送到大公子跟前。


    军中亦有不少出身世家的年轻将领,都在背后看他的笑话,大公子什么好东西没见过?稀罕你这些便宜货么?多少出身高门气度拔群的郎君追求大公子,都没一个能入大公子的眼,你这么一个穷乡僻壤来的商户之子,居然妄想能得到大公子的青眼?


    祝观瑜垂眸瞥了一眼,那布袋里的酸杏儿毛绒绒的,个个都是青色,一看就酸得很,他一挑眉,故意说:“我不会吃。这个怎么吃?”


    顾砚舟果然中计,立刻给他演示:“就这样,擦一擦,咬——”


    他一口咬下去,被酸得呲牙咧嘴,身后偷看的众年轻将领发出哄堂大笑,祝观瑜也忍不住扑哧一笑,摇摇头:“傻小子。我不爱吃这些,你吃罢。”


    他平日在将士们面前十分威严,总是板着脸,话也不多,凌厉的凤眼,冷漠又肃杀的模样——但这么一笑起来,便犹如坚冰融化,春风拂面,眼角都弯了起来,顾砚舟看得呆了,红着脸喃喃道:“那大公子喜欢吃什么?属下给您买。”


    祝观瑜随口道:“城中的老字号徐记海味,我只喜欢吃他家的鱼生,配着他家独此一号的蘸料,很鲜美。”


    他只是说说罢了,鱼生就得吃新鲜的,徐记海味还会特地用碎冰铺在鱼生底下,保证口感爽脆,但那冰一化,鱼生泡了水,味道就千差万别。他们驻扎的营地就在海港边,离台州城有六七十里路,如今开春暖和起来,碎冰不出二里路就化了,哪能坚持到鱼生从城中送到营地来?


    祝观瑜虽然养得娇气,但懂得军中规矩,不好总使唤人大老远跑去买鱼生,还非要吃新鲜的,所以多数时候都是有事去城中时,才顺路去吃。


    ——可是当天夜里,他的饭桌上就有了新鲜的鱼生。


    顾砚舟背着个厚厚的棉被卷跑回来,从棉被里掏出食盒,端出里头的鱼生,那下面铺的碎冰甚至都没融化。


    祝观瑜愣了愣,抬眼看见顾砚舟那张年轻的、朝气蓬勃的英俊面庞。


    他也许出身低微、不懂规矩、莽莽撞撞,但他执著地、直接地,把真心一个劲儿地递过来,妄图通过这些努力,融化冷冰冰的心上人。


    祝观瑜看着他,好像在看曾经的自己。


    他不该笑他,因为他和他没什么区别,都是得不到爱的可怜人罢了。


    祝观瑜轻轻叹了一口气:“你以后就留在我跟前罢。”


    顾砚舟双眼一亮,又有些不敢置信:“您是说……”


    一旁侍立的墨雨开口道:“大公子许你近身跟随,白日里伺候笔墨、旁听议事,夜里如有要事,也要随叫随到。”


    总而言之,就是大公子走到哪,他就跟到哪,和宋奇将军差不多,但是宋奇将军可只有白天随从,夜里也要随叫随到的话……


    顾砚舟的脸红了,立刻抱拳谢恩:“是。属下随叫随到,大公子尽管吩咐。”


    他暗暗期盼着大公子某天夜里能召他伺候,可惜天不遂人愿,没过两日,王爷来台州同大公子会面,商议接下来的海战策略,父子俩在帐中说了大半天,议定后才召他进去拟文书,他磨着墨时,就听王爷试探地问:“观瑜,爹爹给你比武招亲好不好?”


    顾砚舟一愣,磨墨的手顿住了,抬眼去看大公子。


    大公子正端着茶盏喝茶。在父亲跟前,他十分放松,懒洋洋的,随口道:“好呀。”


    顾砚舟有点儿难过,大公子刚刚让他留在跟前,这下就答应王爷比武招亲了,那他算什么?


    可他转念一想,比武招亲,就是不看家世门楣,只要比武获胜就能抱得美人归,这不正合自己的意么?要是正儿八经谈婚论嫁,他这辈子根本够不上大公子府的门槛,但论起比武,他十六岁就考了武状元,和那些花拳绣腿的世家郎君比,岂不是绰绰有余!


    顾砚舟摩拳擦掌,开始日日夜夜精进武艺,而在遥远的北方,春风吹拂大地,京城梨树枝头的坚冰也融化了。


    “恭喜恭喜,世子爷清剿海匪、援助边疆,屡立战功,封骠骑将军也是实至名归,真是虎父无犬子啊!”


    “这一辈的年轻人里,又是侯府先声夺人,真让老夫想起当年,侯爷也是如此,端王之乱中一鸣惊人,一跃成为京中年轻武将的领头人。老夫那时还在侍卫步兵司做事,平乱第二日,看见侯爷打马从御街上过,高头大马踏着白雪,真是少年意气,风华正茂,啧啧,一晃这么多年又过去了。”


    在众人的簇拥中,秦骁抬起头,远远的,十六皇子祝恒远同他点了点头,秦骁又收回了视线。


    竹生喜气洋洋在宫门口候着,一见到他,立刻贺喜:“爷!今日您就是骠骑将军啦!小的今日在这儿等您,腰杆都更直了呢!”


    自从陛下废了公侯世家子弟蒙荫出仕的规矩,京中不少公侯就没落了,唯有代代能靠本事出仕的,勋贵的荣耀和权力才能继承下去,所以秦骁此番立功封将,对侯府而言是荣耀的延续。


    “不过,陛下今日还派了一桩差事,要我去东南协助清剿海匪。”秦骁按捺住心中的躁动,道,“近来可有东南的消息?”


    竹生道:“小的在京中倒也经常听闻东南战况激烈,好像这回海匪反扑得厉害。”


    “……”秦骁咳了一声,“我是说,有没有大公子的消息。”


    竹生恍然大悟,忙道:“噢噢,小的想起来,的确有大公子的消息。”


    “听说王爷要给大公子比武招亲啦!”


    秦骁一愣,刚刚扬起的嘴角瞬间拉了下去。


    比武招亲?


    大公子同意了?


    只要打赢就能娶大公子,大公子同意这么随随便便嫁给一个未知的男人?!


    竹生眼睁睁看着自家爷变脸似的,从春风得意变成了怒火中烧,忙住了嘴不敢做声。


    秦骁:“即刻动身,点完兵就出发。”


    他磨着后槽牙,一字一顿道:“去东南。”


    ……


    “大公子!今年这天气太反常,才四月就连日暴雨,台州附近多处村庄都发了山洪,我们的退路被洪水截断了,要是海匪这时候来袭,后果不堪预料!”狂风骤雨电闪雷鸣之中,宋奇铠甲外披着麻蓑衣,头盔上还扣着个斗笠,可雨实在太大,批蓑衣戴斗笠也不管用,他依然满脸都是雨水,十分狼狈。


    祝观瑜就站在风雨飘摇的高高岗哨上,也穿着蓑衣戴着斗笠,正拿千里眼看着远处,顾砚舟在旁拼命给他挡住迎面刮来的暴雨:“半个月前收到的批文,说朝廷的援兵已经开拔,算算日子前天就该到了,可今日还没到!”


    正说着,祝观瑜忽而道:“来了!”


    远方的茫茫雨幕中,地平线出现了一支整齐肃杀的队伍,领头的骑兵纵马奔驰踏过漫地的黄泥水,那熟悉的铠甲和旗帜,赫然是朝廷的禁军。


    “移开拒马!援兵来了!”祝观瑜道,“你们二人随我去迎。”


    他带着宋奇和顾砚舟匆匆走到营地大门口,援兵领头的队伍已经疾驰而来,在营地门口勒马停下,祝观瑜披着蓑衣踏着黄泥水疾步走过去:“有失远迎,快请进!”


    为首的年轻乾君下了马,抬起遮住面庞的竹斗笠。


    祝观瑜脑中嗡的一声响。


    是他。


    是他……


    暴雨之中,那张熟悉的英俊面庞朝他望来,隔着茫茫雨幕,四目相对,祝观瑜为了忘记他而付出的那些努力在一瞬间灰飞烟灭。


    “大公子。”秦骁望着他,“别来无恙。”


    祝观瑜张了张嘴,喉咙竟然哑了,说不出话。


    他也想说一句别来无恙,他还想问你过得如何,你一切都好么,你……你有想我么?


    他怔怔往前走了两步,却看到了秦骁身边同样穿着铠甲的苏铭诚。


    祝观瑜猛然顿住了,脚下一个趔趄,顾砚舟忙扶住他:“大公子,小心。”


    秦骁的目光落在他们交握的手臂上,脸色霎时沉了下来。


    第36章


    这是哪儿冒出来的小白脸?


    秦骁皱着眉,目光从那对交握的手臂往上移,看见了顾砚舟年轻英俊带着几分青涩的脸。


    这是哪儿冒出来的小黑脸?


    他凭什么站在大公子旁边?


    他凭什么伸手去扶大公子?


    秦骁冷着脸,按着心头的火气,盯着这个小黑脸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个头不高,蠢劲儿不小,扶着大公子就不肯放手,那个贼眉鼠眼色眯眯的模样,还惯会瞪着傻不愣登的牛眼睛装糊涂。


    秦骁在心中冷哼一声,就这样的货色,给大公子提鞋都不配。


    他打量顾砚舟的时候,顾砚舟也在悄悄打量他,也许是雄性动物求偶时遇到竞争对手都会有一种本能的敏锐嗅觉,他一眼就看出来秦骁看大公子的眼神不一般,而且对自己敌意十分明显。


    但他不得不承认,这是他长这么大见过的最英俊的乾君,不仅英俊,还很高大,不仅高大,还结实劲瘦肩宽腿长,身形那叫一个标致,最重要的是,他刚刚听那边的小兵通报,这位是靖远侯世子,上个月刚刚受封三品骠骑将军。


    多少人一辈子顶天也就做个五品大员,他一受封就是正三品,而且他父亲还是靖远侯,毫无疑问,未来的几十年里他就是大周武将中的领头羊了。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怎么有人能家世、天赋、本事、样貌、运气,样样都强呢?顾砚舟心头不知是什么滋味儿,暗暗握紧了拳头。


    在这互相打量、暗中揣摩的诡异气氛中,祝观瑜终于缓过神来,换上了平常的冷淡神色:“秦世子先命人扎营,我们到中帐议事。”


    秦骁把目光从顾砚舟身上收回来,看向他的大公子。


    可祝观瑜却别过了脸,只留给他一个冷漠的侧脸:“宋奇,既然援兵已到,营地暂时安全,你派人出去搭浮桥,保证营地能通往城中。”


    “是,大公子。”


    宋奇领命下去了,一行人走进中帐,帐篷结实的油布挡住了倾盆大雨,一进来,顾砚舟就连忙伺候大公子解下斗笠和蓑衣,秦骁在旁看他那副殷勤样,声音更冷了几分:“大公子,这位是?”


    “东南府署兵马司中郎将,顾砚舟,现在在我麾下做事。”祝观瑜道。


    顾砚舟带点儿不服气的,针锋相对的样子,挑眉向秦骁一抱拳:“见过世子爷。”


    秦骁道:“看着面嫩,多大年纪?”


    顾砚舟:“已年满十八了。”


    秦骁嗤笑一声:“还是个毛头小子呢。”


    顾砚舟立刻说:“我十六岁就考了东南的武状元,做官都有两年了!世子爷还不是今年才做官!”


    祝观瑜本来站在海图前,这下终于回头看了他俩一眼。


    这俩毛头小子还为了谁更毛头小子一点而争起来了?


    “说完没有?”他挑眉道,“说完了来看海图。”


    两人互相冲对方哼了一声,走过来,一左一右站在祝观瑜两边。


    祝观瑜:“……”


    他又看向帐中剩下的一人。


    ——他不愿意去看的,从京城回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不愿去想秦骁有一个更爱的青梅竹马并且为了这个青梅竹马放弃了他这个事实,所以他不愿意面对苏公子,不愿意想起这个代表着秦骁拒绝他、辜负他的人的一切,所以在他脑海里苏公子的模样从来都是模模糊糊看不清楚的——他不愿意去看清。


    仿佛看清了,也就承认了秦骁爱的是别人这个事实。


    他不愿意,他逃避。


    祝观瑜啊祝观瑜,你也不过是个懦夫罢了。


    害怕失去爱的懦夫。


    他在心底自嘲,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带着和过去那个痴缠懦弱的自己一刀两断的决心,看向苏铭诚。


    ——看清楚了。


    提拔修长、笑意盈盈,儒雅斯文的模样。


    这就是秦骁爱的模样。


    反正不是他祝观瑜的模样。


    看清这个模样的时候,他那架在火上灼烧的心好像一下子被烈火烧焦了。


    那些灼灼的绵延的痛,变成了一瞬间的剧痛,而那瞬间过后,他的心彻底焦黑了、烧成灰烬了,再没有感觉了。


    不会痛,也不会再爱了。


    他居然能心平气和地打量这位苏公子,镇静而理智地思考,这位苏公子怎么会来,又凭什么来呢?


    他对京中世家并不了解,只知道苏、李、金三家最为势大,苏铭诚出身苏家,跟秦骁的确是门当户对、青梅竹马,可是苏家现在也没法蒙荫出仕了,他以一个青梅竹马的身份,当然无法随军出征,他难道也已谋了官职,这回是以督军身份来的?


    可既然他已经谋了官职,那就不再是一个无所事事的世家郎君,而是家族排布下的一枚权力的棋子,家族的执棋者对棋子的每一步都有安排,安排他到东南来,是为了什么?


    他和秦骁怎么样,祝观瑜没资格去管,但是谁要想把手插进藩地妄图搅动风云,他就不得不管了。


    他道:“苏公子这回也来了。”


    苏铭诚走过来:“大公子,好久不见。我这回……”


    秦骁忽而打断他:“京中设立金翊卫,四处抓世家的错处,一旦抓住,便屈打成招,从去年底到现在,不少世家出身的官员都被清洗下去,这事儿大公子想必有所耳闻。所以我这次带铭诚出来,帮他避避风头。”


    苏铭诚:“……?”


    他的确是出来避避风头,但这不是秦骁安排的,是苏家为了保他好不容易安排下来的,秦骁明知道大公子中意他,自己先前配合他演戏已经招了大公子的嫌,这下到了东南,大公子的地盘上,他还这么说,自己岂不是要被大公子扒一层皮?


    要不是亲表弟,苏铭诚真想当场和他翻脸。


    你们俩的事儿,扯我一个外人做什么!


    然而,出乎意料,大公子听了这话,毫无波澜,疏离到甚至有些冷漠:“来东南避风头?秦世子,我们东南刚刚从去年的风波里缓过来,可经不起朝廷再折腾了,你要把你的人带到这里避风头,那东南若是被卷入风波,受了无妄之灾,这一切后果你能承担么?”


    苏铭诚有些惊讶,挑了挑眉。


    虽然这会儿他是被针对的那一个,但他不得不说一句,大公子一旦冷起脸来,用那副高高在上看蝼蚁的眼神瞥着你,说出冷冰冰的一针见血直戳心窝的狠话,真是比当面扇你几个巴掌还让你难堪。


    啧啧,看看秦骁这比锅底还黑的脸色,大公子干得漂亮。


    秦骁绷紧了下颌,祝观瑜直视着他,那眼神好像他们第一次见面,在篝火堆前他一脚踹翻他的盘子时那样,不,比那时候还要冷漠、还要锐利,那眼中甚至连初遇时的一丝欣赏和动摇都没有了,仿佛他们完全是陌生人,而且是带着敌意的陌生人。


    他的大公子,在外人面前高傲骄矜冷漠,可在他面前却总是笑盈盈撒着娇发着小脾气的大公子。


    他从没想过有一天大公子也会拿这种看外人的,高傲骄矜冷漠的眼神,毫不留情地看他。


    秦骁发觉自己承受不住这样一个眼神。


    他是京中最出类拔萃的年轻郎君,出身高门、天赋卓群、本领不凡,就连身形样貌都是数一数二,爱和赞美是他从小到大最不缺的东西。他年轻,他还有本事,他以为自己意气风发、无往不利,他以为自己想要的一切都能唾手可得,就连大公子这样骄矜又漂亮的孔雀公主,先前不也轻而易举被他俘获了么?


    没有什么是他得不到的,没有什么是他掌控不了的,他的人生按照完美的预想步调一步一步前进。


    可是现在,大公子就这么冷冷看他一眼,他忽而觉得这些二十年来的信念都崩塌了。


    并不是所有东西都能如他计划的那样,得到,放下,又再次叫他捡回来。


    有些东西,一松手,就没有了。


    有些人,你同他说放下,那他放下之后,你可能永远都无法再挽回了。


    ……永远永远。


    永远失去他。


    秦骁呼吸一滞。


    原来他并不是那么坚不可摧。


    原来大公子在他心里的位置,比他自己想象的要重要的多。


    他道:“我的为人,难道不值得大公子相信么?还需我给你一个什么保证。”


    祝观瑜轻轻笑了一声,有些凉薄,冷冷的:“秦世子,你我的交情是一码事,要牵涉东南是另一码事,你不给我保证,难道要我去给整个王府保证?我又不是东南的世子殿下,我拿什么保证?”


    他看着秦骁,仿佛游刃有余的老手在看一个胡搅蛮缠的毛头小子。


    秦骁被那目光深深地刺伤了。


    他受不了,他受不了被心上人用这样的眼神看着。


    他比大公子年纪小,但他在大公子跟前一直是稳重有度掌控全局的,他要他的爱人全身心地相信他、依赖他,他受不了被心上人轻视,受不了心上人像看一个普通的小子那样看着他。


    就在这时,旁边的顾砚舟开了口。


    “秦世子,你把我们东南藩地当成什么地方?你想带谁来避风头就带谁来避风头?”


    秦骁那点儿怒火一瞬间蹿起老高。


    大公子说我也就罢了,你算什么东西,也在我跟前指手画脚?!


    他冷冷笑了一声,目光锐利得几乎把顾砚舟刺穿:“我和大公子说话,有你插嘴的份?”


    他的声音不大,但气势极强,那是长在侯门天生的气势,顾砚舟一下子被他压了下去,竟不敢回话,祝观瑜皱了皱眉:“我们就事论事,秦世子何必针对我的部下。”


    第37章


    秦骁收回目光,背着手看向海图:“一个毛头小子,哪里就值得我针对了。我只是提醒他,上峰讲话时底下人不能插嘴,这是军中的规矩,要是坏了规矩却还纵容他,其他人就会有样学样,那以后这中帐议事,岂不是和午门前的菜市场一样?”


    明明是他仗势欺人!居然还说得这么冠冕堂皇!顾砚舟气得拳头都握紧了,十八岁的少年人是经不得激的,尤其是被情敌嘲讽!


    他把心一横,壮着胆子,抬起一拳就朝秦骁面颊而去!


    帐中众人都一声惊呼,祝观瑜只余光看见顾砚舟扑了出去,登时心中咯噔一下,转过身来。


    就在他眼前,秦骁和顾砚舟闪电般过了几招,留意到祝观瑜看过来的眼神,秦骁目光一凛,速战速决,一把抓住朝自己袭来的胳膊,顺势一个又快又狠的过肩摔,将顾砚舟死死压在地上。


    “偷袭军中将领,你不会是海匪卧底罢。”秦骁挑眉。


    顾砚舟:“我才不是卧底!我是大公子的人!”


    秦骁本就拉着的脸,更黑了几分。


    大公子的人,就你也配?


    他正想动手把这小子两条胳膊卸了,祝观瑜道:“且慢。”


    秦骁:“……”


    他转头看向他:“他偷袭我。”


    带点儿告状,带点儿控诉的意味:“难道这样了你还要我放过他?”


    祝观瑜平静道:“不劳秦世子动手。我手底下的人,我自会管教。来人,将中郎将拉出去,受五军鞭。”


    秦骁这才松开人,脸上的神色松快多了。


    顾砚舟身形微微一震,有些不可置信,又有些难过委屈,爬起来跪在祝观瑜跟前:“……大公子,我……”


    “砚舟,平时我不约束你,但在这么多人跟前,你不讲规矩,是丢了我的脸。”祝观瑜垂眸看着他,“而且你还没打赢。”


    主动挑事,结果没打赢,更丢人了。


    顾砚舟握紧了拳头,羞愧地低下了头:“是,大公子。”


    他一低落,好像耳朵尾巴都耷拉下来的小狗,祝观瑜忍不住心软,说了入帐以来最温柔的一句话:“领了鞭,自个儿去上点药,别留疤了。”


    别留疤了。


    秦骁脑中嗡的一声响。


    “留疤就留疤,玉容膏是女子用的东西。”


    “玉容膏就是玉容膏,分什么男的女的,东西制出来就是要用的。留疤丑得不得了。”


    他心头忽而有一刻慌张,刚刚松快下来的眉头又蹙了起来。


    大公子为什么要在乎这么个小黑脸留不留疤?


    就像那时候大公子在乎他身上会不会留疤……他知道那时候大公子已经属意他了。


    可现在大公子开始在意别人了。


    难道、难道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大公子的心已经一点一点,挪到别人身上去了?


    ——就这么一个傻不愣登的小黑脸?!


    他凭什么?!


    秦骁脑中嗡嗡的,耳朵里听见祝观瑜在说话,就转头看他,看他的大公子含沙射影地说他带着人来给藩地添了麻烦,看苏铭诚不得不开口同大公子讨个便宜,并且保证,如果风波牵连到东南,那么苏家也会鼎力相助。


    两个人一来一往打着太极,秦骁在中间看着,想:我和大公子何时竟落到了这地步?


    我们明明是过命的交情,你救过我不知几次,我救过你也不知几次,我以为我们好不容易见了面,是相拥而泣、互诉衷肠,万万没想到却是虚与委蛇、互相猜忌,连普通朋友都不如。


    我们为什么会到这个地步?


    “秦世子,你以为呢?”祝观瑜同苏铭诚打了一大圈太极,勉强得到了几个保证和承诺,便转向秦骁,“我要你用侯府的名义起誓,你们二人来此不得给东南带来朝廷的无妄之灾。”


    秦骁望着他,想叫一声“观瑜”,可最后还是忍下去,叫了一声“大公子”。


    “大公子,我们为什么会到这个地步?”他低声道。


    祝观瑜身形微微一震,面色变了。


    苏铭诚轻咳一声,找了个由头出去了,墨雨也打发其他人下去,整个中帐留给了他们俩。


    秦骁走近一步,祝观瑜却一下子退了两步。


    这匆匆的两步,给了秦骁当头棒喝,他心头一阵激痛,停住了脚步。


    好半晌,他低声道:“为什么后退?”


    为什么躲我?


    你……不爱我了?


    祝观瑜别开了脸,秦骁只能听到他冷淡的声音:“秦世子,自重。”


    “……”秦骁终于知道为什么以前他每次说“自重”时,祝观瑜都那么生气了。


    他深吸一口气,两步走到祝观瑜跟前,握住他的肩膀逼着他转过头来:“我们这样的关系,你跟我说自重?!”


    祝观瑜被他握着下巴,冷冰冰盯着他:“秦世子,我们现在没什么关系,你失言了。”


    没什么关系?


    我们几度同生共死,我们早已约定终身,我们什么事都做过了,你说我们没关系?!


    秦骁双目猩红,胸膛起伏,捏着他的下巴,紧紧看着他的双眼,那双凤眼是那样漂亮,曾经总是弯弯的带着笑意看着他,或是水盈盈地带着绯色看着他,他要他像从前那样看着他,而不是现在这样冷若冰霜!


    可是他拿他没有办法,舍不得打舍不得骂,更舍不得逼他强颜欢笑,他气得肺都要炸了,最后只能一把捧住祝观瑜的脸,低头就吻。


    嘴唇蓦然被男人热乎乎的唇吮住,舌尖熟练地抵进来舔舐、纠缠,祝观瑜脑中嗡的一声响,几乎一片空白。


    他在军营待了大半年了,天天不是带兵打仗就是筹备粮草、修缮防御,每天看到的都是些同样筋疲力尽浑身泥水的将士,一回来累得倒头就睡,哪有时间想这档子事儿?


    就这么轻轻一吻,勾起他脑中那些缠绵悱恻的亲热画面,久远得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


    都那么久、那么久了。秦骁在他生命中短暂地出现,又离开了那么久,凭什么第二次出现他就跟没事人一样又亲上来了呢?


    你在我这里来来去去,把什么诺言、什么亲事,说不当回事就不当回事了,说不娶我就不娶我了,说爱苏公子就爱苏公子了,现在又来问我们是什么关系?


    我们是什么关系?


    你都和别人定亲了,我们能有什么关系?!


    简直是儿戏!


    我为什么要拿我的真心陪你玩小孩子过家家的游戏?!


    祝观瑜狠狠一咬,嘴中立刻一股浓重的血腥味,秦骁蹙了蹙眉,被猛地一把推开,下一刻,一个又狠又重的巴掌直接把他的脸掀到了一边。


    啪——


    “秦世子,我已说了,请你自重。”祝观瑜理了理被他扯乱的衣襟,语气冷淡,“我们先前是很要好,亲过,抱过,上过床,可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当时是你自己说了要两清。”


    “我连玉佩都要回来了,自然是答应和你两清了,你现在又来问我们是什么关系,我无法回答你。”他望着秦骁,说出这些话的时候,自己心里的那块疤也在静悄悄地滴血,“难道我要回答你,是亲过抱过睡过的关系?可我们只是野鸳鸯,是姘夫,露水情缘怎么能算什么正儿八经的关系呢?”


    “所以我们再无关系了。”祝观瑜平静地说着,袖中的手指却绞得近乎青白,“秦世子,我很感激你曾经救我,也感激你这回带援兵来。但那些旧事既然已经说好两清,就不要再提了,也许我们还能做个朋友也说不定。”


    秦骁的心都被射成了筛子,痛得他腰都弯了些,要不是站在祝观瑜跟前想强撑着,这会儿连站都站不稳了,他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做……朋友?”


    朋友?


    他和大公子?


    他们一起经历生死一刻的惊心动魄,一起装聋作哑混过游湖会,一起在盘州黑市千钧一发虎口脱险,一起在金銮殿上冒着掉脑袋的方风险互相护持。


    这些经历他这辈子都不会再有第二次,这个陪他经历一切的人,他这辈子也不会遇到第二个。


    现在却只能做朋友?


    为什么呢?


    难道往前一步没有他的位置了吗?


    是那个顾砚舟?还是别的谁?还是说不止一两个,而是三五个?


    秦骁袖中的拳头握得嘎嘣嘎嘣直响,但他告诉自己——冷静,越是急、越是冲动的时候,越要冷静。


    管他是一两个,三五个,还是七八个,只要我在大公子身边,我会让他们永远都够不上大公子。


    朋友是吧?他抬眼盯着祝观瑜,只要你不介意这个朋友想得到你,那我接受。


    他深呼吸了两次,平定心绪:“好。我再不提那些了。不过,我先前救你帮你,是实实在在冒着被太子殿下发现、被陛下降罪的风险的,在京城我尽我所能地保护你了,这个总做不得假罢?”


    他提起这个,祝观瑜不得不让步:“在京城时多谢你。”


    秦骁望着他,一笑:“在京城时,我的地盘上,我不好意同大公子要什么谢礼,可现在到了大公子的地盘上,我能不能要谢礼?”


    祝观瑜顿了顿。


    秦骁立刻补充:“我和苏铭诚此行过来,底下的将士都是筛选过的,不会出什么乱子波及东南,就算运气不好真被扣了帽子,我们三家也有办法能想,你不用担心,我要的不是这个。”


    祝观瑜稍松一口气:“那你要什么?”


    秦骁垂眸看着他,勾唇一笑:“我带援兵来交给你,你就是主帅了,我在你手底下做事,你封我个什么职位?”


    祝观瑜万万没料到他郑重其事说一大堆,就要一个军中职位。


    按理他带的是朝廷禁军,祝观瑜是管不了他的,他找他要什么职位?他自己在禁军里面想当什么就当什么。


    还没开口,就听秦骁道:“我要顾砚舟那个位子。”


    第38章


    祝观瑜心头一颤。


    他压下这几分动摇,道:“……他只是帮我伺候笔墨的小将,每日跟着我跑东跑西干些杂活,你是援军主帅,自然不可能干这等活计。”


    秦骁一瞬不瞬望着他:“我是援军主帅,可我带着人来,不也是听你调度,你要我往东我不敢往西么?我要指挥队伍,也是日日和你在一起,那我便也能伺候笔墨,也能帮你干杂活,你有我就够了,不必再带着这么一个鞍前马后的小将。”


    祝观瑜:“……”


    他逼自己抬起头直视秦骁:“你想在哪里就在哪里,你想伺候笔墨还是干杂活,我都没意见。但你不能顶掉顾砚舟的位子。”


    秦骁同他四目相对,心田中好像一瞬间花海怒发,不由带了几分笑意:“我为什么不能顶掉他的位子?难道我做事还没有他做得好?”


    祝观瑜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因为他晚上也要随叫随到。你不能。”


    秦骁的笑意僵在脸上,就跟变脸似的,下一刻他的眼睛就跟要喷火一样,发出简直要失去控制的怒吼:“你让他晚上伺候你?!你让他陪你睡觉?!”


    他的吼声太大,反应太激烈,祝观瑜一时没料到,有点儿吃惊,就在他愣神的时候,秦骁一把扣住他的肩膀,双目猩红好像恨不得吃了他:“他有没有碰你?有没有碰你!”


    祝观瑜眉头一蹙,抬手就给了他一个狠狠的巴掌。


    啪——


    秦骁被打得别过脸去,可他毫不在乎,一下子又转过来:“说!他有没有碰你?!”


    祝观瑜冷哼一声,抬起腿在他胸口一踹!


    秦骁猝不及防,胸口铠甲帮他挡了一击,可是那毫不留情的力道还是将他踹得噔噔噔退了好几步。


    他抬起头来要说话,迎面泼来一盆冷水。


    哗啦——


    秦骁被从头浇到脚,四月的天气还没回暖,一盆凉水把衣裳浇透了,登时丝丝冷意就直往身体里钻,冻得人忍不住打哆嗦。


    “清醒了么?”祝观瑜把水盆丢到一边,“这些话,你有什么资格问?”


    “你以为我在京城答应同你桥归桥,路归路,再无瓜葛,是在开玩笑?”他一步一步走到秦骁跟前,“怎么,你要说现在又后悔了,又想和我再续前缘了?”


    他笑了一声:“在京城时,因为我要离京了,你就同我一刀两断,现在你来了东南又见到了我,你又想跟我好了,可你最后还不是要回京?等你离开东南的时候你就故技重施,再跟我恩断义绝一次?!”


    “秦骁,你还记不记得你是定了亲的?你家里有一个还不够,还要在外头拈花惹草,招惹完了拍拍屁股就走,下回又赔礼道歉又能给你招惹,你当别人都是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么?!这世上的便宜都叫你占完了!”


    秦骁脑中嗡的一声响,祝观瑜冷冰冰的每一个字敲击着他的心,他忽而清醒过来。


    对,他这次还要走的。


    这次不是他和大公子的终点。


    他已经下定决心在一切安排妥当后娶大公子回家,可现在还不到那个时候。


    在通往那个终点的路上,他们会分分合合,如果每一次都让大公子等他,那大公子等到最后万一没有结果呢?


    如果不让大公子等他,也就像他在京城所做的那样,一刀两断,各自安好,那他就没有资格要求大公子在历经分分合合的过程中,心里和身边只能有他一个。


    他本来早就打算好的,他执行他的计划,虽然尽力去做,但不一定能成功,所以他不让大公子苦等,不用一个虚无缥缈的诺言束缚大公子,大公子可以等也可以选。


    可是他没料到短短半年,大公子就选了别人。


    他觉得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白费。


    他想风风光光地迎娶大公子,而且要陛下不敢拿大公子押在京城为质来要挟王府,他想要侯府的声势和势力足够荫蔽一位来自东南王府的世子夫人。


    可如果大公子不再想嫁给他了,大公子转头被其他男人骗跑了,那他所做的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所以他刚刚才被顾砚舟气得失去了理智,他怕他费尽力气最后还是失去大公子,一时激动又慌张,做错说错这么多——他不该说那些话,大公子说的对,现在的他,的确没资格这么问。


    在走到最后的终点之前,他们应该是毫无关系的。


    秦骁抹了一把脸上的冷水,抬起眼来望着他,目光又恢复了熟悉的平静无波:“大公子说的对,是我失言。”


    祝观瑜心中默默想,他大概终于想起来自己最后是要娶苏公子的了。


    他心头麻木,不想再看见这个人了,摆摆手:“你去换个衣裳罢。今日也没什么事可议,这么大的暴雨,当务之急就是搭建浮桥保住退路,宋奇已去办了,我们守好营地防着海匪偷袭就行。”


    “待你们休整恢复一两日,我们再商议剿匪之事。”


    秦骁同他一抱拳,看他侧着脸始终也不看自己一眼,不由心中发酸,抿了抿嘴,转身大步出去了。


    暴雨一直到傍晚才停。


    几片乌云依然遮蔽着天空,但天边的深红夕阳却将半边天空的云彩都染成了红色,如此绚丽的晚霞,不少将士们都抬头去看。


    “有晚霞,明日当是个大晴天。”宋奇抹了把汗,道,“咱们的浮桥也搭得差不多了,大公子放心。”


    祝观瑜点点头,宋奇又问:“怎么没看见砚舟那小子?我还有活儿叫他干呢。”


    “他冒犯秦世子,被我罚了五军鞭,这会儿应当歇着呢。”祝观瑜道,“这小子你也该管教管教,不能没了规矩。”


    宋奇早在回营的时候就把这事儿问得一清二楚了,这会儿问祝观瑜,是揣摩大公子接下来对这小子的安排。


    他摸了摸下巴,咂摸着大公子这话的意思——交给我管教,岂不是大公子自己不管教了?


    他要顾砚舟回到从前那样,当一个普通的中郎将?


    宋奇嘿嘿一笑,道:“属下以为您就喜欢他这野劲儿呢,而且您把他要到跟前伺候,那该是您亲自调教呀,有属下什么事。”


    他凑到祝观瑜跟前:“难不成,今日正主一来,就立刻看不上这小子了?大公子,您这样可不行,这小子傻得不得了,您把他要去,他高兴得不得了,但要是您又不要他了……”


    他抓抓脑袋,打了个不太恰当的比喻:“就跟附近村里那些村民家里养的看门狗似的,虽然是条小土狗,上不得台面,但忠心耿耿看家护院,一辈子就认一个主子,被主子扔出去一百里外都知道自己闻着味儿跑回来,要是主子真关上门不认它不叫它进家门了,岂不是太可怜了?”


    祝观瑜长长叹了一口气。


    宋奇在旁道:“大公子,人与人之间就是这样,起心动念,就有了因果。”


    “也许你叫他留在跟前,只是一瞬间的起心动念,可你们之间的因果就由此种下了。你改变了他的一辈子,而你自己也免不了要受影响。”宋奇不知想到什么,有些感慨,“人的一辈子又有几个重要瞬间?这小子运气不错,已经有了他最中意的大公子给他的那一个了。”


    祝观瑜想到顾砚舟每次看向自己时亮晶晶的黑眼睛,想到他背着铺盖卷呼哧呼哧跑到自己跟前捧出鱼生的傻乎乎的模样。


    的确,就像宋奇说的那样,是条上不得台面的小土狗,不懂规矩,不知分寸,可他那么忠心,样样都是为了你好,叫你如何忍心抛弃他?


    罢了,反正他和秦骁也没有以后,他身边留个人怎么了?他还要看秦骁的眼色么?秦骁有什么资格对他指手画脚?


    他顿了顿,吩咐墨雨拿来一个巴掌大小的白瓷小罐,递给宋奇:“玉容膏。”


    宋奇又用不上这东西,用得上的只有刚受了鞭伤的顾砚舟,他便道:“大公子为何不叫墨雨直接送给顾砚舟?那小子要是知道您亲自赏给他的,肯定高兴坏了。”


    “就是不能叫他高兴坏了。”祝观瑜道,“这小子太冲动,今日为了在我跟前充本事,居然敢跟秦世子动手,我还赏他东西,岂不是叫他以后都这么干?”


    “这玉容膏是我赏你的,你拿去给谁是你的事。”他背着手往回走,掀开中帐的门帘进去了,并没打算去看望顾砚舟。


    宋奇叹一口气,只能拿着小瓷罐去找顾砚舟的小帐篷,掀开门帘一看,这小子趴在床上,对着大公子的画像在流眼泪呢。


    宋奇凑过去:“你这是找的哪门子的九流画师?若叫大公子看见这张丑八怪旁边写着他的名字,定要再抽你五军鞭……不是,你对着这种画像也哭得出来?”


    顾砚舟哭得直冒鼻涕泡:“这是我自己画的。”


    宋奇:“……”


    那就不奇怪了。


    顾砚舟扭过脑袋看他,眼泪汪汪的:“宋将军,我真的比那位秦世子差很多么?”


    “……咳。”宋奇面上镇定,脑中飞转,这小土狗有没有什么强项???快想!!!


    很快,他双目一亮,立刻说:“你比他年轻,比他赤忱,这个最重要了。你看营地里那么多年轻郎君,一个个相貌家世都不差,为什么大公子看不上他们?就是因为你最真诚!最直接!”


    顾砚舟的眼泪停了,他扯过帕子擦干净脸,把鼻尖都擦红了:“真的吗?只要真诚就行了?也不是多难的事呀,怎么可能只有我做得到。”


    宋奇拍拍他的脑袋:“的确不是什么难事。可人就是很奇怪,越是光鲜优秀,就越是想要隐藏微不足道的一些缺点,就变得扭扭捏捏,一点儿都不可爱了。”


    “所以你这样大大方方把自己的美和丑和真心都展示出来的人,很多人都会喜欢的。虽然不是多么英俊漂亮的人,可有了这份坦诚,就会显得很可爱。”宋奇的目光有些幽深,仿佛在说顾砚舟,又仿佛在说别的人。


    第39章


    顾砚舟刚考上武举时也觉得自己很厉害,可毕竟在宜州东南府署做官的人大多都是世家郎君,他一个偏远乡下来的商户之子,融不进世家郎君们的圈子,他们平时少不了对他冷嘲热讽,他虽然表面仍说着自己不比他们差,心里却还是有点儿自卑。


    近来被大公子挑到跟前伺候,他可谓扬眉吐气,那点儿自卑正要得意洋洋地长上翅膀飞走的时候,秦骁出现,家世出身、天赋本领、身形样貌,三百六十条条条都把他比成了烂泥。


    他那刚长上翅膀要飞走的自卑,也被一锤子砸进了谷底。


    他听了宋奇的话,仍不太相信,期期艾艾道:“真的吗?这样大公子就会喜欢?”


    宋奇一笑:“真的。”


    顾砚舟瞅着他:“可是司衙里大家都说你油嘴滑舌,你的话不能相信。”


    “嘿,你小子。”宋奇戳了戳他的脑袋,“这脑子该灵光的时候不灵光,现在跟我灵光起来了?”


    他故意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白瓷罐:“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


    顾砚舟扫了一眼白瓷罐上贴的檀皮小纸:“玉容膏。”


    宋奇:“那你知道这是谁给我的吗?”


    军中这群糙汉,哪有用玉容膏的?


    顾砚舟顿了顿,目光一亮:“是大公子!是大公子让你拿给我的对不对?”


    大公子还说了叫他好好歇息别留疤,肯定是大公子!


    宋奇挑眉,将那小白瓷罐一下一下向上抛着,顾砚舟眼巴巴地看着他,黑眼珠也跟着那白瓷罐一上一下,就跟盯着肉骨头的小土狗似的。


    “宋将军,你就告诉我罢,是大公子,对不对?”


    宋奇:“我油嘴滑舌,说话不可信?”


    顾砚舟忙道:“都是他们胡说,是他们狗眼看人低,我知道宋将军一定是真心帮我的。”


    宋奇哼了一声,敲了一下他的脑袋:“好,我告诉你,这是大公子赏我的,不是赏你的。”


    顾砚舟一下子萎顿下去。


    宋奇又道:“但是实际上就是给你的,你知道大公子为什么不直接赏你么?”


    听到确实是大公子给自己的,顾砚舟又神奇地精神焕发了,忙问:“为什么?”


    “你今天做错事儿了,大公子不能赏你。”宋奇点着他的脑袋,“以后啊,你要记住,大公子叫你往东,你不往西,大公子没叫你动手,你不要自作主张,就算大公子多看其他男人几眼,他还不是只带着你在身边么?你就装作没看见。”


    “只要你听话,殷勤,嘴巴甜,保准秦世子比不过你,他拉不下那个脸。”


    顾砚舟连连点头:“我知道了。”


    他歇了一日,背上的鞭伤结了痂,他便小心地抹上玉容膏,而后继续到大公子身边伺候。


    去的时候不巧,秦世子也在中帐,看见他,面色淡淡,只一扫,就把目光收回去了。


    “既然这几处岛屿上的据点已经被彻底摧毁,吃的用的都烧得精光,应当短期内都不能用了,可为何近来还是不断有战报往京城送?”秦世子在和大公子讨论战况。


    顾砚舟轻手轻脚走到旁边候着,祝观瑜并未看见他,兀自说道:“去年那几处据点被捣毁,确实让台州百姓过了个安生年,但是过完年,刚开海,海匪又来了,攻势还变得猛烈很多,但凡被掳掠的商船,物资抢光,人也几乎杀绝,仅有少数几个能逃回来报信。我们猜想,是几处据点的损失,加上过年期间封海停运,海匪的物资已几近竭尽,所以才奋力一搏。”


    秦骁思索着:“看这几起海上的案子,最开始的一宗还在远洋,最近的一宗已经到了离港百里处,看来海匪又找到了新的中转地,不然他们那些小船,如何转运那么多抢到的物资?”


    祝观瑜道:“不错。所以我立刻下令封海,果然,封海不出几日,海匪就打上岸来了。”


    他叹一口气:“可是海匪总是悄悄上岸,偷袭周围村庄,抢了物资就跑,很难被抓到。而我们一直封海,商船没法出去做生意,就耗在港口里,船老大吃不上饭,底下的船工也都吃不上饭,台州城里一大半都是跑船的,这让他们怎么活?”


    说完这些,他终于瞥见了一旁的顾砚舟,稍一挑眉:“可好些了?”


    顾砚舟忙说:“小伤,已经结痂了,还用了您给的玉容膏,现在一点儿事都没有啦!”


    听见“玉容膏”三个字,那位面色淡淡的秦世子似乎眉心跳了跳。


    祝观瑜又道:“玉容膏每日要用三次,你小子别躲懒,只用一次是不管用的。”


    顾砚舟抓抓脑袋:“要用三次么?”


    祝观瑜转回头继续看海图:“要用。若是留了疤,丑得不得了。”


    这句话听起来似乎没什么特殊含义,可顾砚舟却看见秦世子淡淡的神色出现一丝裂痕,朝他瞥过来的眼神十分冰凉,带着隐藏得很好但又故意显露一丝的敌意。


    顾砚舟脑子里回想起宋奇的教诲——


    “只要你听话,殷勤,嘴巴甜,保准秦世子比不过你,他拉不下那个脸。”


    顾砚舟迎着秦骁的视线微微一笑,道:“那我可要好好用,要是变丑了,大公子就不喜欢了。”


    咔巴——


    一声脆响,秦世子手里的茶盏被生生捏碎了。


    “?”祝观瑜莫名其妙,瞥了他一眼,看看他一手的碎瓷片。


    秦骁下颌绷得紧紧的,嘴上还要若无其事云淡风轻:“手滑了。”


    顾砚舟在心里哈哈大笑。


    宋奇将军说的果然有用,这个秦世子再好,但他拉不下脸来,所以他是比不过自己的!


    他乐滋滋地在大公子身边忙前忙后,说些可怜巴巴讨人喜欢的话,逗得大公子忍不住发笑,旁边的秦世子那个脸色呀,简直比锅底还黑!


    顾砚舟觉得昨日受的五军鞭的气都烟消云散了。


    这一日营地风平浪静,连日的暴雨停了,天气放晴,山洪总算止住,众将士忙着给营地周围清理淤泥,清扫道路,有笑有闹忙到晚上。这一日海匪并未袭击,四周的村落一片祥和,到了夜里,当地海边长大的将士们就吃着海鲜围着篝火唱起船调跳起舞来。


    援军是朝廷四处征调的将士,大多是北方人,少数的南方人也是江南人生,并不生在海边,看见当地的将士们说着听不懂的俚语又唱又跳,十分新奇,不多时也三三两两加入跳舞阵营,热闹得不得了。


    祝观瑜原本很喜欢热闹,但今日实在人多,闹得有些受不了,就给宋奇留下一句“不准他们喝酒”,自己起身出去溜达去了。


    夜幕已经降临,幽深浓黑的海平面静悄悄的,只听见哗啦哗啦的浪花声冲击着海岸,仿佛一派悠然宁静,又仿佛静静酝酿着更大的风暴。


    祝观瑜叫墨雨在远处守着,自己一个人慢慢在海边的乱石滩上走过,海风腥咸而湿润,虽然还有些凉意,但比起前几日好上太多,毕竟进入四月了,春日降临,台州如此靠南,一向是暖和得很快的。


    这时,身后忽而响起了脚步声。


    祝观瑜一顿,回头看去。


    秦骁正站在他身后。


    祝观瑜的呼吸有一瞬间停顿。


    他跟来了。


    他跟来做什么?


    不远不近,四目相对,海风吹乱了祝观瑜的鬓发,他的心好像也被吹得有些慌乱,咚咚咚的,跳得很快。


    他掩饰般地伸手拢了拢鬓发:“秦世子来找我有事?”


    秦骁一步一步走过来,那脚步跟踩在祝观瑜心上似的,他有点儿想后退,他还没有做好准备和秦骁单独相处,但他生生忍住了。


    总有这么一天的。


    等到秦骁娶了别人,你总有一天要心平气和地和他像朋友一样相处。


    秦骁走到他跟前,站定,祝观瑜在袖中绞紧了手指,深吸一口气,抬头看他:“还是和我一样出来透透气?”


    秦骁垂眸望着他,今日是月初,没有几分月光,照不清他的神色,祝观瑜只觉得他的声音比平时柔软几分。


    “我第一次来海边,大公子带我走一走罢。”


    祝观瑜的心好像被轻轻撞了一下。


    酸酸的,只有一点点痛,好像撞他的人也很温柔似的,是拿自己热乎乎的心来撞的。


    他抿了抿嘴,转身继续往前走,秦骁就跟在他身后,不远不近的,并不同他并肩而行。


    隔着这么长的距离,说句话都不方便,可是两个人似乎也不需要说话,只需要这么静静地在这月色下,在这微风吹拂的海边永远地走下去就好了。


    但是再长的路也有尽头,更何况这么一条无人去走的荒野小路,很快前面的石滩变得陡峭高耸,石头上附着海藻,湿漉漉的又滑又腻,寸步难行,祝观瑜只得说:“没路了,往回走罢。”


    他走到了秦骁跟前,然后越过他往回走,擦肩而过的一瞬间,秦骁忽而抬手抓住了他的手臂。


    祝观瑜的心跳停滞了一刻。


    时间好像都静止了,他一点一点地,缓慢地转过头去,和秦骁漆黑的双目对视。


    咚咚——


    咚咚——


    刚刚停滞的心脏,这会儿疯狂跳动起来,在他耳边仿佛擂鼓。


    “大公子。”秦骁垂眸望着他,两个人离得很近很近,好像曾经爱意正浓时的相拥,“顾砚舟配不上你,你别再搭理他了,好不好?”


    祝观瑜有点儿心酸。


    顾砚舟配不上?谁配得上?你配得上我,可你爱我么?


    他抽回自己的手臂:“这是我的私事。”


    说完就往回走,走了没两步,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秦骁低低的几声咳嗽。


    他心头一顿,想问一句,顾砚舟却在这时候远远跑来:“大公子!大公子!”


    他跑来搀住祝观瑜,十分警惕地瞄了一眼后头的秦骁:“大公子,我们回去吧,营地里那些禁军开始摔跤比赛了,可有意思了。”


    祝观瑜有些犹豫,似乎想回头去看秦骁,顾砚舟哪能叫他回头,连哄带骗地把他搀回了营地。


    他凑在大公子跟前,给大公子指着场中热闹的摔跤比赛,嘴上也说个不停:“我还没见过这种比赛呢,据说是胡人那边传过来的,看他们比了几次,还是有不少窍门,拿不着诀窍的,长得再高再大也没用……哈哈!大公子,你看他长那么高大都被摔趴下了。”


    顾砚舟说着,一回头,却见他的大公子并未看着场中,而是看着另一边。


    顾砚舟顺着他的视线去看,看到了远远树下,捂着嘴轻声咳嗽的秦世子。


    第40章


    顾砚舟的心忽而一阵酸涩。


    宋奇将军说,即使大公子偶尔看别的男人几眼,也要装作看不见,毕竟大公子留在身边的只有他。


    可是他陪在大公子的身边,却看见大公子在看别人、在挂念别人,他真的好难过。


    宋奇将军不是说只要足够真诚,大公子就会喜欢我的吗?


    可为什么大公子从来不会用这种眼神看我呢?


    我已经竭尽全力,却还是比不上秦世子站在那儿什么都不做吗?


    难道这天底下的爱侣都是命中早就注定,我不是大公子的那个注定,就怎么努力都没法让大公子看我一眼?


    他垂头丧气蹲在大公子座旁,就在这时,忽听远处的岗哨一声尖利的哨响。


    “敌袭——”


    欢呼热闹的氛围一瞬间被搅乱,祝观瑜腾的一下起身:“拿上兵器,列阵出营!”


    众将士只是慌乱一瞬,很快调整过来,戴上头盔拿起武器,列队往营地外跑。


    秦骁快步走来:“大公子,这次敌袭,正好可以实行我们上午议定的计划。”


    祝观瑜一顿。


    今天上午他们讨论接下来的作战计划,秦骁想了个办法——


    如今台州港封海,船只出不去,海匪无可打劫,必然会登陆抢劫,但是每次只在沿海抢完就走,如滑不溜手的泥鳅,难以击中。


    要想彻底剿灭这帮为非作歹的恶匪,只能引蛇出洞,再行歼灭。所以秦骁提议,在下一次海匪来袭时,假装主帅被袭,营地往后退五十里,退到台州城外,然后空出附近的一处村落,先让村民们带着行李到城中躲灾,引海匪霸占此处村落,建立据点。


    有了据点,就要守据点,而后再往内陆推进,就这么慢慢引海匪往里推进,直到海匪的据点的人马不再增多之时,就可以先奇袭其海上中转地,同时击溃其陆地据点,能杀即杀,杀不掉的赶往茫茫大海,让他们去往早被烧光的中转地,活活饿死在那里。


    如此歼灭,才能永绝后患。


    今早刚议定计划,做好排布,今晚就遇上海匪来袭,真是机不可失,祝观瑜当即点头:“就按你说的办。”


    他同秦骁、宋奇,三个人分成三路,宋奇熟悉周边环境,带人去护送最近一处村落的村民往城中跑,秦骁带人将营地粮草物资全部后撤五十里,而祝观瑜是三人中和海匪正面作战经验最丰富的,便带兵迎击海匪,一点一点将海匪引到那处村落去。


    腥咸的海风吹得披风猎猎鼓动,晦暗的月色下,海匪就像从黑漆漆的大海里爬出来的水鬼,密密麻麻的,祝观瑜粗略一看,心中就咯噔一声——怎么会有这么多人?!


    海匪内部也是成帮派的,同个帮派才会一起出动,他们迎战过的最大的帮派,也不过八百多人罢了。


    而眼下这么些人,粗略一看,足有两千!


    难道这些海匪内部达成了什么盟约?这可难办了!


    他定了定神,大喝一声:“今日海匪发动总攻,不要恋战,按计划把他们往东边引!”


    这一出声,那些密密麻麻如黑水鬼一般的海匪中,一人抬起头来看向了他。


    对视的一瞬间,祝观瑜心神一凛。


    此人是海匪最大帮派的领头人,脸上有一处贯穿额头和鼻梁的长长刀疤,几乎割开了左右两边脸,十分可怖。其人阴险狡诈,如栖居在暗处的毒蛇,会静静等待,会假意败走,而后猝不及防杀你个片甲不留,同他交过手的将士们大多吃了苦头,他们在排兵布阵时提起此人,都叫他刀疤。


    祝观瑜想都没想,看见他的那一瞬,立刻抬起手中的弩箭。


    嗖——


    一道劲风划破空气,直冲刀疤而去。


    刀疤迅速侧身险险避过,下一刻抬起手中武器——赫然也是一把弩箭!


    祝观瑜瞪大了眼睛。


    旁边的将士们也失声惊叫:“这是吴将军那把弩箭!”


    半个月前陪同商船出海的吴将军一行,遭遇海匪后商船被砸,有船工游回来报信,但吴将军一行五十六人全部失踪,至今下落不明。


    原来是被刀疤全部劫杀了!


    那可是东南府署兵马司的精锐,一人顶三个都不为过,吴将军更是教过祝观瑜行兵打仗的老将,就这么全部栽在这杂种手里,尸骨无存!


    祝观瑜恨得双目通红,抬起弩箭又要射,可刀疤已经先一步瞄准了他——


    嗖——


    嗖——


    两箭几乎同时射出,祝观瑜射完那箭才看见迎面而来的箭尖,猝然一惊,刚想反应,一股巨力已将他往旁边一拉,堪堪与那弩箭擦肩而过。


    “大公子,不要冲动!”秦骁将他拉到一处树后躲避,“按计划行事,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祝观瑜深吸了两口气,才道:“他们今夜来的人太多了,这不太寻常,也许他们今夜本来就打算发动总攻占领我们的营地。”


    “营地已收整得差不多,我叫铭诚带人后撤了。”秦骁道,“后撤不需要太多人手,我就带了些人过来支援你。”


    幸好来得及时,要不然祝观瑜手中只有两三千人,同海匪数量不相上下,打起来还不知道得损失多少人手。


    眼看着海匪挥着大刀,唔呀大叫着且战且进,而身后的营地已经全部收拾完毕往后撤退,只留下一片平整的空地,祝观瑜估摸着时间差不多,宋奇该带着村民们跑了,便抓起胸前竹哨猛地吹响。


    “撤——”


    在撤退之前,他抬起弩箭,一箭射穿了刀疤手底下一名心腹的喉咙。


    刀疤果然朝他看了过来。


    祝观瑜也直勾勾看着他。


    我必杀你。


    两道杀气冲天的目光在半空一撞,祝观瑜利落转身翻身上马,带着手下将士们疾驰而去。


    刀疤破口大骂,振臂一呼,带着弟兄们追了上来。


    “大公子,他们追上来了!”顾砚舟骑着马跟在后头,不时抬手抽刀帮祝观瑜挡住后头射来的暗箭,看见刀疤目露凶光紧紧盯着大公子,他有些紧张,“咱们再跑快些罢!”


    “不必,就是要他们追上来。”祝观瑜这时候冷静得可怕,带着人马且战且退,一路将海匪引到了刚刚被腾空的小村落中。


    而后,他翻身下马,将缰绳丢给顾砚舟,回身就冲入了兵刀相接的混乱中!


    他今晚要取刀疤的项上人头!


    “大公子!”


    “大公子!”


    秦骁和顾砚舟的疾声呼唤同时响起,两人几乎同一时间翻身下马,掉头就追了上去。


    祝观瑜抽出腰间长刀,那刀身雪亮的光在暗夜下如一尾剧毒的银蛇,一出鞘便将身前的海匪从下到上当胸开膛,滚烫的鲜血登时溅了他的铠甲满身。


    他一脚踹开此人,疾风般连斩五六人,终于,身后袭来一道劲风,祝观瑜猛然回身。


    当啷——


    刺耳的金属相撞之声,巨大的力道震得祝观瑜虎口发麻,他抬眼看去,刀疤那张可怖的脸近在眼前。


    他用岛语恶狠狠说了一句什么话。


    祝观瑜磨着后槽牙,也要开口说话,刀疤盯着他,下一刻,祝观瑜的左手却猛然抽出匕首,一刀扎在了刀疤腹部!


    刀疤哪怕反应再快,仍被那匕首划出了深深的一道伤口,腹部登时血流如注,他察觉被祝观瑜忽悠,破口大骂,抬刀又砍,祝观瑜侧身躲开:“哼,老子跟你费什么话。”


    刀疤却被他彻底激怒,不顾腹部的伤,抬手起刀,却是极为诡异刁钻的路数,直冲祝观瑜下路而来。


    祝观瑜一皱眉。中原功法都是重下盘,出腿后要立刻收腿,时刻让自己站稳,可是这海上来的功法却是虚无缥缈,仿佛飘在水上,借力打力,他一时破不开招数,只能连连后退。


    就在这时,旁边又一道劲风袭来,他余光看见,竟是刀疤的副手,因容貌有损,所以半张脸纹满了刺青,军中叫他半脸青,此人与刀疤情同手足,一起建立帮派,武功同刀疤不相上下,今日居然也来了!


    祝观瑜一刀隔开刀疤砍来的大刀,而后一翻身险险跃过半脸青甩来的双刀,半空中正咬着牙盘算如何以一敌二,一道熟悉的身影冲过来,一脚把正要追上来偷袭祝观瑜的半脸青踹出老远。


    “大公子!”秦骁喘着气,额上都冒了一层细汗,显然是经历了一场恶战才赶到此处,“不要恋战!君子报仇——”


    “今晚就报!”祝观瑜落在他背后,一刻不停,又朝刀疤冲去。


    秦骁拦不住他,只得迎击半脸青,此人招数诡谲多变,但秦骁精习武艺,和不少胡人也交过手,很快勘破他的路数——诡异有余,实力不足,当即一力降十会,大刀阔斧砍得半脸青连连后退。


    就在这时,旁边一声大喝:“大公子小心!”


    秦骁心中咯噔一下,忙一脚把半脸青踹出去,回头就朝大公子奔去,可他一回头,只看见同刀疤缠斗的祝观瑜背后,一名偷袭的海匪正举着大刀朝他砍下去——


    不要!!!


    秦骁几乎使出了毕生的力气往前狂奔,可还是太远了!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大刀砍下去——


    噗嗤——


    皮开肉绽之声。


    顾砚舟一刀砍掉了偷袭海匪的脑袋,但他自己胸口也被划了个大口子,鲜血喷涌而出。


    同一时刻,祝观瑜一刀贯穿了刀疤的胸膛,刀锋从左腹部刺入直从右肩突出,瞬间将人斩成了两半,轰然倒地。


    而后,他才猛然转过身,正看见为他挡了一刀的顾砚舟——他的伤口深得能看见血肉中的肋骨。


    祝观瑜心中一突,那种对亲近的人骤然死亡的本能恐惧一瞬间袭击了他:“不!”


    不要死!


    他一把接住倒下的顾砚舟:“砚舟、砚舟……撑住,不要死!”


    他扯下自己的披风,手忙脚乱给顾砚舟扒下铠甲,然后用披风紧紧缠住伤口,那伤口实在太深,鲜血很快就浸湿了披风,祝观瑜打了这么久的仗,太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了——


    止不住血的伤口,没有药,没有大夫,没有包扎,要不了一时三刻,一条命就没了。


    不要、不要……


    祝观瑜的手抖得厉害,拼命去扯能扯到的所有布料,给顾砚舟堵住鲜血直流的伤口。


    顾砚舟只是一只小土狗,上不得台面,但祝观瑜也不需要他上得了台面,他只要这条小土狗忠心耿耿陪在身边,而不是还没长大就死在他跟前。


    赶到的秦骁只能站在他们跟前。


    他们就好像所有戏文里的英雄救美赢得美人心的故事的主角一样,一个奋不顾身,一个幡然醒悟,秦骁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在这个戏台上当配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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