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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章


    秦骁匆匆赶到东南王府别馆,天色都已经完全黑了,祝观瑜刚刚吃过晚饭,见他进来还有些惊讶:“来得好快。”


    “……大公子嗓子已无碍了?”秦骁上上下下把他看了一圈,和昨夜的灰头土脸不同,这会儿大公子已经梳洗过换了衣裳,指间戴上了那枚熟悉的硕大红玛瑙,俨然又是一位优雅骄矜、不紧不慢的贵公子了,根本不像大难临头的样子。


    “喝了药,嗓子好多了。”祝观瑜道,“坐罢,喝杯茶。”


    还有心思喝茶。秦骁皱了皱眉:“大公子这么晚给我送信,到底是何事?若无要事,我就回去了。”


    “你当我诓你呀,我是把你叫过来,还要叫你帮忙,觉得过意不去才叫你喝杯茶。”祝观瑜撇撇嘴,摸出了那把火铳,搁在桌上,“是为了这个。”


    “这是大公子缴的那把火铳。”秦骁在桌边坐下,拿起火铳仔细查看,片刻就反应过来,“十六殿下今日进宫,没把火铳带上。”


    “是。”祝观瑜叹了一口气,“有你和李闻棋亲眼所见为我作证,我本可以借此洗脱王府的嫌疑,但若这把火铳丢失,就容易叫人联想,觉得我是故意帮人掩盖什么,反而会更加坐实王府就是军火走私案的帮凶或主谋。”


    他亲自为秦骁倒了一盏茶:“特地请你过来,就是想托你把这火铳送进宫去。”


    这本是立功的证物,但没交出去而是拿在自己手里,就成了烫手山芋,祝观瑜无法承担丢了它的后果——但若是交给秦骁再弄丢,也是一件大麻烦,只不过把王府的麻烦转嫁给了侯府。


    祝观瑜便道:“我知道,要你帮这个忙,实在是厚脸皮,可我在京中也没有其他熟人了,我……我知道你为人仗义、正直,分得清是非黑白,我想你也不愿见清白之人蒙受冤屈,所以我只能腆着脸,请你考虑一下。”


    这些话术,捧一捧普通人可以,对秦骁这种侯门公子来说是不管用的,可祝观瑜此时真是找不着帮手了,说完了这些,就只能拿眼睛瞅秦骁。


    今日十六殿下进宫,必定会将黑市的情况一五一十告诉陛下、太子殿下,若陛下和太子殿下有意做些什么,他在京城孤立无援,就如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虽然同秦骁认识的时间不长,但每一次他都帮了自己……这一次应当也会帮的罢?


    “大公子,恕我无能为力。”秦骁沉吟片刻,抬起头来,“牵连侯府的事情,我做不出来。”


    祝观瑜心中一滞,随即,他扯着嘴角笑了笑:“无妨,本来提出这样无理的要求,就是我厚脸皮了……我也是被太子殿下盯着,心里慌张,昏了头了,你当我没说过这话罢,抱歉让你这么晚跑一趟。”


    “太子殿下咄咄逼人,的确令人杯弓蛇影。大公子要是太担心,我可以借一些人手来护卫别馆,待明日一早,大公子将火铳送进宫便是。”秦骁道。


    祝观瑜心里没什么把握——他很少有没把握的时候,可太子殿下祝恒信显然就是一条毒蛇,他不像大型猛兽会光明正大地扑上来与你搏斗,他只是静静在暗中吐着信子窥伺,你不知道他会不会攻击,也不知道他打算何时攻击,他像个阴影缠着你、跟着你,在你耳边说些有违纲常的话,让你恶心又惧怕,让你觉得他就是个疯子。


    正常人怎么跟疯子斗呢?


    秦骁望着他片刻,道:“我待会儿便拨二十名精锐来,帮大公子守住院子。再加上东南别馆这么百来号人,当是铁桶一般稳固了,不会有事的。”


    祝观瑜只得点点头,起身送他出院,两人刚跨出院门,迎面一道破空之声,祝观瑜目光一凛,迅速侧身避过,一只羽箭堪堪与他擦肩而过,咚的一声射在木门框上,尾羽扑簌颤动。


    “什么人?!”跟随在后的侍从们纷纷拔出刀来,护在祝观瑜跟前,“大公子先进屋去,免得再有暗箭。”


    “怎么有人敢在东南别馆行刺。”秦骁四下看了看,并无刺客踪迹,他脑中一转,忽而猛地反应过来。


    “不好,他们是来偷火铳的!”秦骁回身就往院里冲,祝观瑜心中咯噔一声,也赶紧往回跑,东南别馆太大,他的院子在正中央,乃是四进的大院,还未进门,远远就听见了屋里婢女们的尖叫。


    屋中,几名黑衣人翻箱倒柜,还有一人迅速挟持了领头婢女墨云:“说!火铳在哪?!”


    墨云眼睛一闭,一脑袋撞在了柱子上,当场头破血流,昏死过去。


    黑衣人万万没料到祝观瑜手底下的人这么难对付,立刻吩咐手下:“赶紧搜!”


    “老大!库房在这里!”


    黑衣人一行冲进库房,里头的博古架一排又一排,金光闪闪满目琳琅,众人一时都被晃得眼花缭乱:“这也太多了,得找到什么时候?”


    领头人道:“最重要的东西,定不会放在架子上,找上了锁的箱子!”


    众人分头去找,很快找出仅有的四个上锁的箱子,领头人拔刀一把劈开箱子——里头是一套璀璨闪耀的水滴状宝石。


    领头人不信邪,又劈开另三个木箱——全是五彩斑斓的宝石,无一例外。


    “他娘的,一个大男人,库房里全是珠宝。”领头人破口大骂,“继续找!我就不信他还能把火铳随时别在裤腰带上!”


    “你说对了。”祝观瑜的声音响起,随即他的人就出现在库房门口,旁边站着秦骁,身后是黑压压的侍从们,“火铳就在我身上,你们拿得着么?”


    他目光扫过被劈烂的木箱和掉了一地的宝石,面色变得更冷了,这些可是秦骁送给他的,到现在还没舍得镶嵌呢。


    领头人看了看祝观瑜身后一大群侍卫,咬咬牙,一声大喝:“给我上!”


    祝观瑜冷哼一声,拉着秦骁反身退到院中,身后的侍卫们立刻上前将他护住,与黑衣人缠斗成一团。


    “东南别馆被盯上了,今夜注定不好过了。”秦骁话音刚落,耳边一道破空之声,他应声而动,唰的一声出刀,瞬间将射向祝观瑜的暗箭斩于刀下。


    “他们暗处还有人手。”秦骁皱起眉,回头吩咐竹生,“放信号弹,叫人增援!”


    竹生连忙掏出信号弹放响,秦骁拉着祝观瑜退至假山中,躲避暗箭,而后从假山的镂空处观察战况。


    “……依你看,这些人像是黑市的人么?”祝观瑜同秦骁凑在一块儿看了片刻,“我觉得他们的武功路数,不像江湖人士。”


    秦骁点明了他心中所想:“但也不是皇家路数,是另一批人。”


    这么想想也对,云望山到底只是盘州的地头蛇,是不敢跑到京城来作乱的。而太子殿下那边,陛下的意思尚不明朗,他也不敢轻举妄动,毕竟去年提出削藩就已经惹得陛下不快了。


    那么,还有谁会来抢这支火铳?还有谁会想要把它毁尸灭迹?


    秦骁和祝观瑜一对视,不约而同说了出来:“军火走私之人!”


    “可是我们今日才回到京城,缴获火铳的事总共也没几个人知道,消息怎么会这么快就泄露到军火走私之人手里?”祝观瑜蹙着眉。


    “一个一个排出来。我们从盘州离开,先到了驻军处,大公子有没有将火铳示人?”


    祝观瑜摇摇头:“没有。”


    “那先不论驻军处的人,剩下的还有十六殿下、李闻棋,还有我的侍从季青和十六殿下的侍从。”秦骁一个一个数出来,“季青我能保证没有问题,李闻棋话多可能会说漏,但他体力一向不好,今日凌晨才睡下,按习惯是要睡到晚上才会醒的,今日他睡到京城都没醒,径直回家歇息去了,总不可能睡着的时候还能把消息传出去。”


    那就只剩下十六殿下和他的侍从了。


    皇宫里的侍从嘴都严得很,不会乱说话,可若是十六殿下……


    祝观瑜忽而道:“秦骁,你和十六殿下相熟么?”


    秦骁抬眼看他。


    祝观瑜在他跟前也不藏着掖着了,直接说:“在黑市时,他能想到让人在通道放火,自己混进来扮成打手救我们,显然是个有勇有谋之人。可我前两次见他,却只觉得他是个还不懂事的少年……他真是单纯毫无城府么?今日他没从我这里拿走火铳,是忘记了找我拿,还是不方便趁我睡着拿,亦或是故意留给我?”


    秦骁顿了顿,道:“我同十六殿下不算相熟,虽然他极为受宠,但听闻儿时算命时,说命里有一劫难,需十八岁后方能出宫,所以京城中见过他的人并不多,走得近的更没有几个。”


    “不过,我们站在十六殿下的立场想想。”秦骁又接着说,“一母同胞的亲哥哥正在查军火一案,并且想借此削藩,他若是直接把火铳带回宫中,岂不是帮王府洗刷了嫌疑,坏了太子殿下的打算。”


    “或许十六殿下真是有意把火铳留给你,但他也许只是为了保他自己,并非为了害你,所以他不会刻意透露消息。”秦骁思索片刻,“十六殿下入宫后,知道此事的,应当有陛下、太子殿下……”


    “朝臣呢?”


    “我们回到京城时,已到了申时,朝臣早就不在宫中了。”


    ——还有后宫。


    两人不约而同想到此处,对视一眼。


    片刻,秦骁道:“此事该陛下定夺,你我今晚只需守住这火铳,抓住几个黑衣人,明日交进宫中即可。”


    祝观瑜忧心忡忡,点了点头。


    不多时,侯府的侍卫们赶到,黑衣人见势不妙,喊着撤退,然而人数差异悬殊,最终一行八人被杀六个,还有一个活捉,唯独那名领头人逃脱出去。


    “若大公子信得过我,将此人交给我来审。还有死去刺客的尸首,也能查出一些线索。”秦骁点了点被活捉的那名刺客,道,“这些人来路不明,明日将这人送进宫中,他多半会胡乱攀咬,我们得早做打算。”


    “我听你的。”祝观瑜命人把刺客交给秦骁手底下的侍卫,季青一扬手,兄弟们就把刺客押了出去,跪在院门口。


    秦骁吩咐侍卫们把守院落各个出入口,又组了巡逻队,两班轮流巡逻,而后道:“大公子,需给我一处院子当刑讯室。”


    他要审讯刺客,总不能再带回侯府去审,祝观瑜叫了墨雨,墨雨刚刚把撞破了头的墨云抬下去请大夫医治,匆匆过来,道:“大公子,这次咱们带的人多,别馆里没有空余的院子了,只有您院里还有一处跨院,勉强能用。”


    秦骁也不挑,带着人手就去了跨院。墨雨命人收拾好院中,又叫婢女来伺候祝观瑜梳洗休息,见自家大公子仍是皱着眉,便道:“大公子别多想了,车到山前必有路,如今这局势,也不是咱们能控制的,还好有秦世子愿意帮您,您就好好歇息,明日再想对策。”


    祝观瑜叹一口气:“今夜不知还有什么风波,我怎么能不多想?这京城每多待一日,就多一分危险,也许秦骁说的对,我该尽早回去。”


    墨雨瞅着他的脸色:“难道大公子不想回去么?”


    祝观瑜望着铜镜中的自己,没做声。


    墨雨有点儿着急了:“大公子,可不能犯傻呀,秦世子就是再好,他也是侯府的世子爷,未来是朝廷的靖远侯,他是不可能离开京城到东南来的,难道您要为了他留在京城吃这份远嫁的苦么?”


    祝观瑜闭了闭眼:“我没这么说。”


    “可您这么想过,您动了这个念头了。”墨雨跟着他不少年了,对自家大公子的脾性了如指掌,当他只是否认,并不正面回答时,往往就是不肯放弃心里那个相反的答案,“小的知道,秦世子三番五次救您,您本来就中意他,现在当然越来越放不下他了,可是一时的情动,比得过一辈子的磋磨么?”


    又嘟囔道:“还是宋将军说的对,就该让您早点把他弄上手,尝过了男人是什么滋味,您就不会觉得稀奇了,省得成天惦记、琢磨,越琢磨可不就越放不下么。”


    “好了。你竟也学宋奇,说些胡话。”祝观瑜瞥他一眼,“去看看跨院审得如何,就说我的书房空着,让秦骁去书房睡,别在跨院将就。”


    墨雨哼了一声:“您就是心疼他,心疼男人可没好下场。”


    祝观瑜抬手就要抽他,墨雨赶紧溜了,不多时外头就响起他的嚷嚷:“手脚麻利点儿,把库房收拾好咯,那可都是大公子的宝贝!再熬碗药汤来,大公子嗓子还没全好呢!”


    院里的下人们匆匆收拾着,秦骁进门时,正有几名小厮捧来新木盒,将方才被刺客打翻在地的宝石一颗一颗数过,小心放入盒中,他一眼认出那是自己从万宝楼买了送来的那批宝石,只是没想到祝观瑜一直把它们锁在盒里,没扔,但也不拿出来做首饰穿戴。


    秦骁收回视线,由墨雨领着进了书房。书房里暖融融的,被重新收拾了一番,还生了个炭盆,像是怕他夜里受凉,虽然只有一张软榻,但是铺上了新被褥,软榻旁边还放着一套换洗衣物,连秦骁要换的药也准备好了。


    “今日秦世子前来帮忙,伺候不周,您见谅。”墨雨道,“还有什么不妥当的,您尽管吩咐小的,待会儿还有一碗药汤送来,是清肺的,得喝三天,大公子怕您忘了,嘱咐小的熬好。要是肚子饿,咱们院里的厨房一直都生着火,想吃什么都有。”


    “不必麻烦。”秦骁从十几岁起就经常跟着父亲去军营,一待就是半年,生活起居上没什么讲究,只让竹生伺候着简单梳洗换衣,重新换药,便在软榻上一躺,睡觉。


    从昨日离开京城前往盘州,夜里探访黑市遭遇追杀,半夜逃出盘州,到今日回京又遇刺客,短短两日,险象环生,饶是秦骁体力再好,如此密集的风波也让他生出几分疲倦。


    再加上手臂受伤,身体比平时虚弱,药喝下去,便昏昏欲睡,不多时便合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书房屋门被轻轻敲响。


    靠在一旁打盹的竹生登时醒了,忙起身跑去开门,屋门一开,却是长发披散,眉眼缱绻的大公子,显然是准备歇下了,只穿着寝衣,外头批了件薄披风。


    竹生轻声道:“大公子,这么晚了,您还没睡呀?我们爷都歇下了。”


    祝观瑜拢着披风,往屋里瞥了一眼,秦骁躺在软榻上,盖着被,合着眼,胸膛均匀起伏,已睡熟了。


    他放低声音:“我睡不着,本想来找他说说话,既然他睡下了……”


    竹生瞅着他的脸色,机灵道:“您是今日遭遇刺杀,心中戚戚不安,也许同我们爷待在一会儿会安心些。”


    说着,他就让出门来,请祝观瑜进屋。


    墨雨在后小声嗤了一声,待祝观瑜进去了,竹生退出来,两人对视一眼,竹生笑眯眯道:“大公子很挂心我们爷呢。”


    墨雨翻了个白眼:“我们大公子身边的乾君多了去了,只是来了京城,和其他人不熟,等他回了东南,自然就不会只挂心某一个了。”


    二人在心里互相骂了一句狗奴才,各自扭过头去了。


    祝观瑜进了屋,在榻边坐下,秦骁睡得很熟,并未发觉有人坐在身旁,也许是真累了,闭着眼发出规律的呼吸声。


    祝观瑜望着他,看着他英气的眉眼、笔挺的鼻梁,伸手想碰一碰,却又收了回来,最终只落在他手臂夹着的木板上。


    这个人怎么这么傻呢?


    昨夜在笼中,明明他武功远在热扎哈之上,只要稳打稳扎,绝不至于断一条手臂,他是被云望山一激,才急于求胜,怕自己被云望山捏在手里出什么意外。


    要是别的乾君这样舍命来救,只怕早就挂在嘴上对他吹牛吹一千一万遍了。


    可他却说,我是为自己拼命,不是为了你。


    ……若明日进宫,顺利求赏,很快自己就能回到东南,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他了罢。


    大概一辈子也不会再碰见第二个这样傻的人了。


    祝观瑜微微一笑。


    “……大公子?”秦骁迷迷糊糊的声音响起。


    祝观瑜一惊,连忙收回手:“我吵醒你了?”


    秦骁实在困倦,坐起身来,眼睛还有些睁不开:“怎么了?”


    片刻,祝观瑜道:“我在想,明日会不会顺利。”


    秦骁低声道:“想得再多也没用,尽人事,听天命。”


    可这件事,我若是不想听天命呢?


    良久,祝观瑜只是说:“你说得对。”


    又道:“我能在这屋里睡么?我一个人睡不着。”


    秦骁想都没想:“不行。”


    “若是明日一切顺利,我马上就离开京城呢?”祝观瑜抬眼看向他,“你也会说不行么?”


    秦骁:“……”


    他像是突然反应过来,微微一怔。


    祝观瑜咬了咬嘴唇,伸手一下子捉住了他的手:“秦骁,我……”


    秦骁二指抵住了他的唇瓣:“别说。”


    祝观瑜明白了他的意思。


    但也许是觉得今日就是最后一次独处了,也许是怕两人以后不会再见面了,他的心鼓动着,焦灼着,像有一把火在烧,秦骁堵住他的嘴非但没扑灭这火,反而让它报复似的轰然一下烧成了一片火海,将脑中的理智倏然烧得精光。


    他一下子挣脱了秦骁的手,扑上去,抱住了秦骁的脖子:“为什么不叫我说?我偏要说!我中意你,我……”


    话没说完,喉间一滞,秦骁点了他的哑穴。


    祝观瑜:“……”


    秦骁低声道:“大公子嗓子还没好,别说话了。”


    祝观瑜瞪着他,恨恨地捶他的胸口,捶他,怨他,又忍不住抱着他,把脸埋在他肩头。


    秦骁只是任他靠在怀里,任他捶他打他,不做声,但也没有放开他。


    最后,祝观瑜累了,但仍不愿意走,胡搅蛮缠抱着他,抱着他一起躺在软榻上,窝在他怀里。


    他在他的胸口用手写字【你会忘记我么】。


    秦骁没有回答。


    祝观瑜又写【我不会忘记你的】。


    秦骁这次回答了:“忘记我。”


    他都懂的,他只是故意装听不懂。


    祝观瑜真想恨他,可他又对他好,叫他恨也恨不起来。


    最后,他只能把这当成两人最后一次独处,默默地、紧紧地抱着秦骁,把他的模样、身形、气味,一遍一遍记在脑海中,留待余生回忆。


    不知何时,他睡了过去,再睁眼时,已是第二日早晨。


    一夜平安无事。


    但在用早饭时,墨雨匆匆进来,道:“大公子!宫中派公公来请,说陛下传您觐见。”


    祝观瑜一顿:“陛下还传了别人么?”


    墨雨面色凝重:“没有。陛下没传秦世子和李公子,只传了您一个。”


    祝观瑜心中咯噔一声,旁边坐着的秦骁也皱起了眉。


    进宫的路上,祝观瑜的心口咚咚直跳,那是对危险袭来的本能的不安和恐惧,他在袖中压着那颗红玛瑙,反复告诉自己:镇定、镇定……


    秦骁带人护送他到了宫门口,将火铳和刺客都交给了御前侍卫,才低声同他道:“陛下不会这么快动藩地。”


    祝观瑜抬眼望着他,他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么神情,但秦骁同他对视一眼,便又说了一句:“别怕。”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但一旁的福公公笑眯眯催了催:“大公子,咱们走罢,陛下一早就等着您呢。”


    秦骁只得打住话头,往后退了几步,目送他进宫。


    宫墙之中,金殿高耸,恢宏肃穆,宫人们个个敛眉垂目,连走路都没有声响,空旷的宫殿静得可怕,人走在这恢宏高耸的建筑中,就像微不足道的蝼蚁。


    祝观瑜在袖中紧紧压着那颗红玛瑙,就像压着自己不安跳动的心,等他终于走到殿前,手中的汗已经完全将玛瑙打湿了。


    “陛下,大公子求见。”福公公在殿门前朗声道。


    不多时,里头有人高声道:“传——”


    祝观瑜深吸一口气,跟着福公公跨入殿中。


    当今圣上祝彦博正伏案批阅奏折,祝观瑜想起今日乃是休沐之日,陛下却仍在看折子,也许近来朝中事务颇多。


    他在殿中拜下:“臣祝观瑜,参见陛下。”


    祝彦博将手中的折子搁在了一旁:“起来罢。”


    他从桌案后站起身,背着手,走到了祝观瑜跟前,盯着他片刻,道:“果然是钟灵毓秀,容姿过人,怪不得恒信对你念念不忘。”


    祝观瑜脑中嗡的一响,万万没料到陛下一开口,说的竟是这个!


    他背上冷汗都冒出来了,一下子跪在了地上:“陛下,太子殿下儿时戏言,当不得真的。”


    祝彦博瞥着他:“戏言?他在游湖会上说的,也是戏言了?”


    陛下什么都知道!祝观瑜浑身僵硬,跪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边疆战事吃紧。你刚刚进来时,朕还在看靖远侯的折子,说马上就要入冬了,乌拉木河将进入枯水期,没了河流阻挡,金人又要抢粮过冬,过不了多久就会发动新一轮大战。”祝彦博背着手,在殿中踱步,“危难之际,他这个太子殿下,还有心思风花雪月,朕真是失望。”


    祝观瑜不敢作声,祝彦博却伸手把他扶起来:“起来罢,你并未犯错,不必如此胆战心惊。”


    “盘州黑市的线索,恒远昨日已说清楚了,朕没什么多问的。这线索已交由恒远去查,若能查出结果,朕自当有赏。”


    祝观瑜还有些发愣,没料到陛下对案情只字不问,他踌躇片刻,道:“陛下,臣还有一事禀告。昨日十六殿下进宫时,忘了带走臣缴获的那把火铳,到了夜里臣遭遇刺客,是专门来抢那把火铳的,可武功路数看着却不像黑市的江湖中人,臣和靖远侯世子活捉了一人,审出来一些供词。”


    祝彦博道:“都交给恒远去办罢。”


    “……”祝观瑜忍不住说,“可是既然不是黑市中人,这些人从哪儿得知臣手中有火铳的消息……”


    祝彦博笑了笑:“观瑜,你知道这次军火走私案中,最紧要的是江南机造司丢了一批火铳,可你知道江南机造司是谁管么?”


    祝观瑜道:“机造司专为朝廷打造兵器,是兵部直管,如今的兵部侍郎是……”


    京中三大世家之一金家现任的话事人,金意陶,也是当今太后的亲弟弟,陛下的亲舅舅。


    这么一个动不得的人物,在江南机造局丢失火铳之后,百官弹劾,群臣激愤,陛下这才“勉为其难”,将他贬到了一个无实权的位置上。


    祝观瑜不敢作声了。


    军火走私案,确为“走私”么?陛下要的,到底是找出幕后主使,还是将兵部上上下下捋一遍,全部换成心腹?


    若此案根本没有幕后主使呢?若陛下根本不想找出幕后主使,只想借此实现其他目的呢?


    那王府的嫌疑,岂不是洗都洗不掉?


    不、不,不要慌张,仔细想想,陛下还能有什么目的?现在朝廷最着急的是什么?


    ——边疆战事!


    在他刚进殿时,陛下说的第一件事,就是边疆战事。


    祝观瑜压了压袖中的红玛瑙,道:“陛下圣裁,十六殿下定能查出结果,臣就不指手画脚了。至于边疆战事,臣来京之前,父王特地嘱咐,此行来京要问一问,朝廷是否还需要贡粮贡马,只要陛下发话,待臣回东南向父王禀告,东南便会将贡品送上京来。”


    祝彦博看着他,片刻,一笑:“观瑜是在和朕谈条件么?”


    “臣不敢!”祝观瑜又跪了下来。


    这次祝彦博没再让他起来:“大周立朝至今,快两百年了,王朝兴衰更替,到了两百年便是一个槛。我祝家在前朝也不过是世家之一,到下一个两百年,又是哪个世家来坐这个位置?”


    “观瑜,我们祝家如今的身份、地位,不是一成不变的,但凡哪一日改朝换代,天子都不姓祝了,更何况藩王?”他背着手,在这金碧辉煌又冷冰冰的宫殿中踱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想像金家这样任人摆布,我们就要齐心协力,何分你我?”


    什么不分你我,分明就是我的也是你的,你的还是你的!


    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立朝之初分封藩王,就已经定好了规矩,怎能随意更改?


    祝观瑜道:“可是……”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小太监的高声通报:“靖远侯世子秦骁求见——”


    听到这声音,祝观瑜猛然清醒过来。


    皇命难违,他怎敢与陛下顶嘴?


    “让他进来罢。”祝彦博背着手,又走回了桌案前,坐下来继续翻阅奏折。


    片刻,秦骁大步进殿,左臂还打着木板吊在脖子上,脸色也是连夜未好好休息的憔悴,眼下还有几分青黑,祝彦博一看,就问:“怎么这副模样,在盘州受了伤,还不待在家里好好休养?”


    秦骁在祝观瑜旁边拜下来,道:“臣有一事禀告陛下。”


    “这么着急,当是要事了,说罢。”


    秦骁道:“还有一个多月就要入冬了,几年前臣曾与父亲一道巡查乌拉木河,父亲说此河是大周与金人的分界线,丰水期时河宽数十丈,泅水难渡,但到了冬季枯水期,金人骑兵便能纵马渡河。”


    “如今战事已拉锯一年,金人消耗不起,定想速战速决,今年冬季将有大战,臣请命支援前线!”


    祝观瑜一惊,连祝彦博都忍不住抬起头来。


    “简直胡闹!”他把折子摔在案上,“增援增援,你知道增援要吃多少粮晌么?!你知道战场上每一日的兵刀弹药损耗么?”


    秦骁还想开口,祝彦博摆了摆手:“下去,在家好好养伤。”


    又道:“观瑜也回去罢,朕的话,你好好想一想。”


    ……


    两人一出宫门,祝观瑜就拉着秦骁上马车,劈头盖脸就骂:“你疯了?平白无故的你自请上战场?你父亲已经在边疆了,要是你再去,京中侯府谁来管事?!就靠你母亲一个人吗?!”


    秦骁倒是不紧不慢,拍拍他的手:“假的。”


    祝观瑜:“……”


    秦骁像是一点儿都没放在心上,朗声吩咐外头的车夫:“回东南王府别馆。”


    祝观瑜仍是一脸不可思议瞪着他:“……你跑进宫里,一来就说要上前线,要是陛下答应了呢?你想过后果没有?”


    秦骁并未看他,只漫不经心望着窗外:“要是陛下答应,说明陛下早有此意,那我上前线也是早晚的事。”


    “秦骁!”祝观瑜简直被他气得七窍生烟,提高音量,“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我怎么之前没发现你歪理这么多!你拿请命当儿戏么?!进宫来随口试探陛下,要是陛下驳回就算了,要是陛下准了就是陛下早有此意避也避不开,你怎么样都有理是吧?!”


    秦骁望着窗外不做声。


    祝观瑜更加生气,几乎是朝他吼:“说话!你就这么拿自己的命不当命?!”


    秦骁终于转头看他。


    “今日休沐,若无要事,不得进宫。”他道,“递其他牌子,就怕进不来,唯有边疆战事陛下最关心,底下人不敢耽搁。”


    祝观瑜愣住了。


    他的心一点一点,咚咚咚的,跳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响,简直震耳欲聋。


    他道:“那……你为什么一定要今日进宫面圣?”


    秦骁沉默望着他,像是再也找不到一个借口了。


    祝观瑜心头一颤,鼻子就酸了,一下子扑上去,抱住了他。


    秦骁只有一条胳膊能动,本来想推,碰到他温热的身子,又收了回来,无奈道:“大公子,不要这样。”


    祝观瑜一把捂住他的嘴,声音都哑了,带些哽咽:“不许你说话……你怎么这么傻,竟然拿自己的命冒险,万一今日陛下允了,你真去边疆打仗么?”


    肩头的衣裳被热乎乎的眼泪打湿了,秦骁终于抬起手,拍拍他的背,低声道:“我知道陛下一定会驳回的。”


    “圣意难测,谁能拿得准?你就是傻。”祝观瑜从他肩头抬起头来,红着眼睛瞪他,“再不许这样了,我、我……”


    四目相对,秦骁沉静的黑眼睛望着他,祝观瑜在他眼睛里看到自己的模样,流着泪,哽咽着说话,一片柔软。


    这模样不好看,比起平时花枝招展艳光四射的孔雀公主,这会儿落泪哽咽的模样,就像是孔雀淋了大雨,华丽的羽毛都被打湿了,十分狼狈,可秦骁直勾勾盯着,许久才克制地收回视线,转移话题:“可惜,今日你和陛下谈得不好,不然你就能回东南了。”


    片刻,只听祝观瑜道:“要是我并不觉得可惜呢?”


    秦骁身子一震。


    下一刻,他被祝观瑜掰着下巴扭过脸来,那花瓣一样嫣红的嘴唇轻轻在他唇上一吻。


    “我中意你。”孔雀公主说,“我想和你在一起。”


    秦骁张了张嘴,他想说这样不行,他想说你应该回东南去,就像以前每一次说的那样。


    可他开口,却如鬼使神差,中了魔了,说的是:“你想清楚了?”


    祝观瑜的眼睛亮了,立刻凑上来亲亲他的下巴:“我想清楚了,只要有你在,我什么都……”


    话音未落,秦骁单手猛地将他一抱,把他抱到自己腿上,抬手扣住他的后脑将他压下来,含住了他的嘴唇。


    呼吸交缠,温热而急促的鼻息响在耳畔,湿哒哒的舌尖抵进来,舔着他,吮着他,祝观瑜身子一颤,登时腰就软了,鼻子里哼了一声,被秦骁轻轻在腰上一捏。


    “别撒娇。”他在亲吻的间隙中低声道。


    第25章


    祝观瑜脑中已是一片浆糊,根本听不见他说了什么,只是察觉他的嘴唇离开,便迷迷蒙蒙睁开眼:“……嗯?”


    秦骁搂着他的腰,仰头看他。剑眉星目、鼻梁笔挺,本就英气十足的一张脸,抬眼往上看来,更带了几分侵略性。


    被他这样看着,祝观瑜的心咚咚狂跳,身子都酥了半边,忍不住低头去追他的嘴唇:“阿骁……”


    秦骁却微微侧过脸,避开了他的唇,常年习武带着薄茧的、瘦而修长的手指使着点劲儿,从背上抚上来按住他后颈。


    祝观瑜登时一抖:“不……”


    “还有其他人碰过这里么?”秦骁仰头盯着他,明明是下位者的姿势,眼神却极为强势,“嗯?有么?”


    “……没有。”祝观瑜面上泛起清晰的绯色,身子颤抖得厉害。


    秦骁却仍不放过他,力道轻了些,像在逗弄:“那有其他人这么亲过你么?”


    祝观瑜红着脸摇头:“只有你。”


    秦骁微微一笑:“那我现在是大公子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姘夫了?”


    祝观瑜睁开眼瞪他:“什么姘夫,说得这么难听。”


    “不叫姘夫,叫什么?”秦骁仰起头,用鼻尖蹭蹭他的鼻尖,“你该叫我什么?”


    可是他们还没有什么正式关系呢,难道要叫……


    祝观瑜望着他,脸一下子红了。


    秦骁原本只是开玩笑,可看见祝观瑜脸全红了,登时一愣,呆呆看了他一会儿,忽而猛地吻上来。


    两人再次紧紧相拥,唇舌交缠,亲密无间,从最开始的青涩相触,到难舍难分,上颚被湿软的舌尖轻轻扫着,好像羽毛搔着脸蛋儿,又心痒又酥麻,祝观瑜被吻得腰都软了,整个人瘫在秦骁怀里。


    隔着薄薄的衣料,他能感受到年轻乾君劲瘦结实的温热身体,有力的手掌在自己腰上、背上抚摸,是带些力度的抚摸,像要摸透自己的肌肤,抓住自己身体里的魂魄一样,那样火热而急切,摸着,揉着——却不敢摸到胸口。


    祝观瑜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嘴唇分开,祝观瑜笑得伏在了他肩上,秦骁正吻到情浓处,乍然同他分开,一头雾水,疑惑道:“怎么了?”


    祝观瑜下巴搁在他肩头,眼角促狭地瞥着他,道:“你害臊呀?你不是要当我的姘夫么,哪有姘夫连乱摸都不敢的。”


    秦骁轻咳一声,面色有些赧然,低声道:“现在是白天。”


    恰在此时,外头车夫道:“大公子、世子爷,到别馆了。”


    祝观瑜便搂着他的脖子,在他面颊一亲,耳语道:“那你晚上来找我,我等着你。”


    话毕,又同他耳鬓厮磨好一会儿,直磨得情难自抑,便又勾勾缠缠吻在一处,湿哒哒直吻得面颊发红气息不稳,才终于依依不舍分开,下马车去。


    到了夜里,祝观瑜梳洗后打发墨雨去陪着受伤的亲姐姐墨云,不必在门口守夜,墨雨谢了赏高高兴兴下去,不多时,祝观瑜就把其他下人们都赶出屋去,只许他们远远守着。


    他自个儿在内间等了片刻,窗户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他抬眼一看,秦骁正好翻进来,回身关上窗。


    祝观瑜像只欢快的鸟儿飞扑过去,投入他怀中,连说话都婉转多了:“你来了……胳膊上的伤好一点没有?”


    “来之前刚换过药。”秦骁拉起袖子给他看小臂的夹板,“狼咬伤的地方倒是结痂了。”


    祝观瑜拉着他到软榻上坐:“那你用了我给你的玉容膏么?”


    秦骁点点头:“留了疤岂不是太丑。”


    太丑,大公子就不喜欢了。


    祝观瑜笑着吻他的下巴:“真听话……唔……”


    湿软的嘴唇贴上来,他闭上眼睛,抱住了秦骁的脖子。


    ……


    “三更天了。”祝观瑜伏在秦骁胸口,仍带些喘息,面颊绯红,“你今夜就歇在这儿罢?”


    秦骁仍是衣冠楚楚,搂着他的腰,慢条斯理给他拢上衣裳:“嗯。早上再走。”


    祝观瑜又抬头亲亲他的下巴,两个人在榻上闹腾了片刻,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中,祝观瑜带些羞赧,期盼地瞅着他:“那……”


    秦骁刮了一下他的鼻尖:“你是坤君。”


    而且祝观瑜已经二十三岁,正是成熟期,很容易怀孕。


    祝观瑜抱着他的脖子,同他咬耳朵,撒娇。


    秦骁搂着他温存,忽而想起一事:“你前些年的情潮怎么过来的?”


    乾君和坤君十八岁之后,每年至少有一次情潮,有的会有两次,有人是一两天,有人是三五天。乾君的情潮好过,在家休息两天就行了,坤君的情潮却很难熬,若没有伴侣,多半要吃药苦撑。


    皇族中的坤君大多是找上门赘婿,因此也不拘什么婚前婚后,一到成年,父母自然就挑了人送来。


    “父王是挑了些身强体壮的面首送来,可是他们都长得太丑了,我瞧不上,把他们都赶走了。”祝观瑜抬起手臂,给他看腕上的香珠,“这是父王请名医特地给我研制的香珠,每年提前三个月戴上,情潮就会好过不少,省得吃药损害身体。”


    秦骁还没见过这种香珠,捉着他细嫩的手腕凑到鼻下闻了闻,有股淡淡的药香:“这个管用?药味已经很淡了。”


    “每日要换一串的,这串都从早上戴到晚上了,当然没什么药味了。”


    秦骁反应过来:“那你现在戴着,岂不是情潮很快就要到了?”


    “还有两个多月。”祝观瑜叹一口气,“每年那个时候都很难熬,今年还待在京城,就怕被人设计陷害,所以才一直想早点回去。”


    “不过,现在有你了,到时候你陪我过。”他把脸蛋儿贴在秦骁胸口,像个无忧无虑的小公主。


    秦骁却微微蹙眉:“如此说来,最好是回东南去。今年冬天边疆定有大战,京城不会太平的,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


    而且边疆战事若是不顺利,真要增援,陛下一定会派他去,到时候他不在京城了,太子殿下却还在京城,大公子若情潮发动……


    他低声哄道:“大公子,还是先回东南去,来日方长。”


    祝观瑜为难道:“可是现在也回不去呀。”


    秦骁:“……”


    他搂着他,心中默默盘算计策,祝观瑜却不知他心中所想,窝在他怀里,窸窸窣窣的,不多时从脖子上解下来一块玉佩,往秦骁脖子上戴:“这个给你。”


    秦骁低头一看,是块正阳绿的翡翠玉佩,这种玉产地不在中原,而在南边交界的一个小国,所以只有南边各州会戴,这么看来,莹莹水光,通透可爱,倒是很漂亮。


    “这翠色戴在你身上好看,我戴着就逊色了。”秦骁要把玉佩摘下来,祝观瑜却拦着他,“这个开过光的,你拿着,以后不要再受伤了。”


    秦骁这才收下,祝观瑜又道:“我还有一颗品相好的红玛瑙,等我找个好工匠,给你做个戒指。和我那个成一对儿。”


    秦骁听到最后一句,才勉强道:“好罢。”


    祝观瑜这才满意,靠在他怀里,很快睡了过去。


    第二日早晨起来,帐中早没了秦骁的人影,外头是墨雨小声地唤:“大公子,大公子,该起身练功了。”


    祝观瑜翻了个身,抱住旁边的被褥,把脸埋进去闻了闻乾君残留的味道:“……再歇一会儿。”


    他腰还有点软呢。


    墨雨在外哄着:“该起啦,您这阵子本来就戴着香珠,不能昼夜颠倒,去盘州颠倒了两日,白天睡觉晚上醒的,小的瞧着您的脸色都不对了。得赶紧调过来,不然情潮有个什么万一,这在京城,咱们束手无策呀。”


    又哄了两句,祝观瑜总算起身,墨雨这才松了一口气,吩咐下人们打热水,而后为主子拉开了床帐,扶主子下床。


    可就在帐子拉开的那一刻,他看见帐中困得睁不开眼的祝观瑜,心中忽而一突。


    大公子平日起床也是面色粉白,好看得不得了,可今日看起来却尤为娇媚,眼角眉梢带些说不出来的……


    墨雨留了个心眼儿,伺候他换衣时仔细去瞧——


    前胸。


    墨雨心中咯噔一下。


    后背。


    墨雨心中又咯噔一下。


    小腹。


    墨雨心中咯噔咯噔咯噔好几下。


    这些红痕可不是蚊子咬的,是野男人亲出来的!


    他们家的好白菜被猪拱了!


    墨雨简直如晴天霹雳,面色大变,却又不敢作声,只能鬼鬼祟祟在祝观瑜换好衣裳后偷偷看他走路——还好、还好,走路健步如飞,还没被吃干抹净。


    他拍拍胸口,松一口气,立刻就在脑中盘查可疑人选——也没什么可盘查的,大公子进京才多久,根本没几个认识的人,就这仅有的几个认识的人里,大公子又明显对靖远侯世子十分中意,以大公子的性子,他不中意的男人绝无可能爬上他的床,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野男人是谁了。


    他在心中咬牙切齿:好你个秦世子,平日里对我们大公子爱搭不理的,爬床倒是爬得很快嘛!这离秋猎堵我们大公子的路、和我们大公子大打出手,才过去多久?!当时还把大公子后脑勺磕伤了,现在一声不吭就来占我们大公子的便宜了?!


    就在这时,外头刚刚拿起长刀准备晨练的祝观瑜忽而开口:“对了,墨雨,我记得库房里有一颗红玛瑙,比我这个小一点儿,你把它找出来,做个戒指。”


    一听就是要送人,墨雨的脸拉得老长:“大公子不是已经有红玛瑙戒指了吗?”


    祝观瑜像没听见,抬刀起手:“不要我这个样式,要简单大方的。”


    第26章


    过了没几日,一件精致小巧的黑檀木盒送到了靖远侯府,竹生小跑进来,将巴掌大的木盒呈给秦骁,小声道:“爷,大公子那儿送来的。”


    秦骁一顿,搁下毛笔,接过木盒打开来,正是一枚红玛瑙戒指。祝观瑜手上那枚是纤细优雅的黄金戒圈镶嵌硕大的宝石,可这枚却做成扳指样式,简单大方,秦骁将它取出来,戴在拇指上,大小正好。


    他想起大公子戴着那枚红玛瑙戒指的模样,白皙的指间宛若坠着一滴血,侧身躺着拿手支着脸蛋儿,那血色的光芒就映在白玉一样的面颊上,目光漫不经心,显得慵懒又高傲。


    而这几日夜里,在他怀中的大公子,偶尔伏在他胸口,支着下巴同他说话,那颗红玛瑙就随着他的话音微微颤动,偶尔被他压在身下,那颗红玛瑙便坠在意乱情迷紧抓被褥的白皙指间,随着大公子的颤抖而颤抖。


    真漂亮。


    秦骁不禁微微一笑。


    这时,外头响起赵新的声音:“骁儿,娘这封家信写好了,待会儿你一起送去驿站。”


    秦骁立刻取下了扳指,赵新进屋时,就看见他啪嗒一声合上一个小木盒,然后将小木盒藏进了袖里。


    赵新奇道:“藏什么东西了?”


    秦骁:“没什么。”


    “可娘刚刚听管家说,有大公子送来的东西,就是这个小盒子?里头该不会是定情信物罢?”赵新走近来,将家信搁在桌上,打趣他。


    秦骁:“……”


    他将信收起来:“我给父亲的信还未写完,待会儿我一起送去驿站。”


    ……他居然没否认!


    赵新惊讶地上上下下打量他。


    骁儿是他和阿般的长子,也是他花了最多心思、手把手教养长大的孩子,他太了解这个儿子了。


    一眼看上去有些沉默木讷,但很稳重,也很聪明,许多事看得透彻,心里自有一杆秤,只是从不说破,这是像他父亲。但内心又十分温柔,对自己在乎的人处处包容、心甘情愿付出,这是像自己。


    但他小时候父亲常不在家。那时老侯爷还未退位,秦般秦故兄弟二人还未分府,他亲叔叔秦故的长子,他的堂弟秦骥,只比他小两岁,所以秦故经常带着他们两个一起出去玩儿,秦骁便也有几分像叔叔——就是嘴硬。


    阿般是从不赧于承认心意的,他坦荡、真诚、直接,大道至简,从无弯绕,所以即便不常开口,寥寥几语也足够动人。


    可是阿故就不同了,他心思玲珑,长袖善舞,又兼天赋颇高,本事过人,骄傲得不得了,从小到大都要人哄,别人不愿意哄他时,他就拐弯抹角骗人来哄,自己从不说真话。


    直到现在,他和他媳妇儿一吵架,还是嘴硬不肯低头,要想尽办法折腾,直到他媳妇儿被折腾得受不了了来哄他,他才迅速地、“勉为其难”地和好。


    秦骁就学了这一点,从小就不爱承认自己的真心,除非编不出借口了。


    ——就像现在。


    就在这时,竹生又从外头匆匆跑进来:“爷,十六殿下有请。”


    秦骁一愣。


    他把自己的家信暂时搁置,先带上了母亲的那一封:“母亲,我先出去了,这封信我先送去驿站,我的那封等下一批再送。”


    “那要你再等半个月了。”赵新点点头,“去罢。”


    祝恒远约的地方在万宝楼,秦骁进来时他正在挑剔一株珊瑚树,见他进来,就打发婢女们下去:“几日不见,你倒是容光焕发,伤可好了?”


    秦骁道:“伤筋动骨,哪有那么快。”


    祝恒远在茶桌旁坐下:“伤没好,我也得劳你帮个忙了。”


    “殿下何必客气。”秦骁在他对面坐下,“是什么事?”


    “昨日,我收到了云望山送来的一个人,乃是与他做军火交易的中间人,那两把火铳,就是从这人手里流出来的。”祝恒远道,“仅仅一个中间人,还不值得我大动干戈,不过云望山还送来了信,说他知道这批火铳丢失的来龙去脉,上上下下牵涉的官员名单他都列出来了,邀我去黑市一叙。”


    秦骁一顿。


    这恐怕正是陛下心之所想。


    有了这份名单,就能将兵部上上下下捋一遍,金家的势力渗透极深,不这么捋,很难伤其根本。


    他道:“殿下打算去么?”


    祝恒远道:“我倒是想要那份名单,可是我同他没打过交道。上回在黑市,你和大公子都同他说过话,你说,这人不会把我们骗过去另有所图罢?”


    “当然是有所图谋。”秦骁道,“不过上回他敢追杀,是不知道殿下也在。这回邀殿下前去,即便是鸿门宴,谅他也不敢对殿下怎么样,他的黑市做得再大,也不及禁军的铁蹄踏一遍。”


    祝恒远摸了摸下巴,半晌,道:“你说的有道理,这回我就光明正大地去。不过他明面上不敢做什么,就怕会耍阴招,你乔装打扮一番,暗中护卫我。”


    “是,殿下。”


    祝恒远回去好好选了一批得力人手,定在五日后出发,只是这消息不知怎么的却被祝观瑜知道了,当天晚上他在帐中就发脾气,拿脚在被子里踹秦骁:“你要再去盘州,怎么不告诉我?”


    “这回十六殿下带了一大批人手,我不过去凑个数。”秦骁搂着他,手掌在他光滑细腻的背上摩挲,摸到腰上,捏了捏,“想必短短几日就回来了,你在京中好好待着,不要跟去。”


    祝观瑜道:“陛下都叫你好好在家休息,再说了,十六殿下手底下已经有那么多人手,为什么非得要你去?”


    “那你得问十六殿下了。”秦骁漫不经心道。


    祝观瑜气得捶他,捶了几下,被秦骁单手抱到身上,手从腰间摸了下去,祝观瑜倏然没了声儿,只把脸埋在他胸口。


    账外的烛台中,蜡烛汨汨燃烧,烛泪满盈,窗外一阵夜风吹进来,烛火猛一摇晃,烛泪登时溢出,顺着蜡烛流下,在烛台里积出一小滩来。


    帐中,祝观瑜轻轻喘息,秦骁也面颈泛红,低声道:“……擦一擦。”


    念在他手不方便,祝观瑜红着脸扯了帕子来,先擦被里,再擦他湿淋淋的手指:“你胳膊什么时候能好呀,我都怕碰着你的手,真不方便……”


    秦骁:“我倒觉得很方便。惹你生气了,你也不舍得打我。”


    祝观瑜在他未伤的那条胳膊上重重捶了两下。


    秦骁如愿讨了打,笑着搂着他亲嘴儿,直把那花瓣似的绵软嘴唇亲得微微发肿,这才起身:“明早就要出发,今夜我要回去,不在这儿歇了。”


    祝观瑜也坐起身来,帮他穿上衣裳,系好腰带:“我送你的红玛瑙戒指,你怎么不戴?”


    “那个太招摇,一戴出去,人家就知道我俩有什么事儿。”秦骁穿鞋下床,又转过来俯身亲了亲他的额头,“玉佩我戴着呢。睡罢。”


    ……


    第二日清晨,秦骁带着几名侍从离开侯府到了万宝楼,不多时,万宝楼后门小巷里,走出来一行衣着朴素的行商,赶着车队,一路往西出了城门。


    而这路行商的后面,远远跟上了一驾马车。


    正午时分,行商车队正好抵达京郊的小镇,在此寻了个小店歇脚吃饭,饭菜上来,季青先给秦骁递了碗筷:“爷,将就吃。”


    秦骁点点头,刚要动筷,对面坐下来一人:“就吃这么点儿?加几个菜罢。”


    秦骁:“……”


    听见这声音,季青惊得张大了嘴:“大公子?”


    祝观瑜穿着一身靛蓝布衣,身上没有一丝装饰,这大概是大公子这辈子穿过的最寒碜的衣裳,唯有一张白生生干干净净的脸蛋儿引人注目,但被他头上戴的帷帽纱帘挡住,也就不起眼了。


    秦骁搁下筷子:“季青,你去旁边那桌。”


    季青一步三回头地走了,祝观瑜立刻换了座位,坐到他旁边:“我让墨雨多点了两个菜。”


    秦骁道:“我叫你不要来。”


    祝观瑜眨了眨眼:“你把我丢在京城,万一太子殿下找我的麻烦怎么办?”


    秦骁瞥着他,半晌,无奈摇摇头:“回去了再跟你算账。”


    祝观瑜高兴了,吃完了饭,麻溜地钻进商队的马车,待秦骁也上车,就往他怀里一靠,睡午觉。


    也许是近来日子过得舒坦几分,也许是知道和秦骁在一起不会有危险,这一觉睡下去极为香甜,醒来时居然已经到了盘州,躺在了驿站的客房里。


    他揉揉眼睛坐起身,刚想开口叫秦骁,忽而听见外头屋门吱呀一响,十六皇子的声音传来。


    “我好不容易偷偷跑来跟你商量,你还推三阻四的,又不是大姑娘,你的屋我还进不得了?”


    祝观瑜:“!!!”


    而后是秦骁的声音:“殿下,我们换个屋子说话。”


    “怎么?这间屋子就不行?遮遮掩掩的,肯定有鬼。”祝恒远说着,就一把推开他,径直闯进屋中,一下子看见了屋里的木床——秦骁明明人在这儿呢,床帐却是掩着的,分明里头还藏着人。


    “噢,你小子。”祝恒远点着他,“被窝里藏着人呢,让我看看是什么大美人,居然让你这千年的铁树开了花。”


    说着,大步走到床边就去拉床帐,秦骁一把拦住他:“殿下别闹了。”


    哪知道祝恒远虚晃一枪,从他另一边飞快绕开,一把拉开了床帐。


    坐在床上的祝观瑜:“……”


    难以置信的祝恒远:“……”


    就在秦骁准备开口时,祝恒远一把拉下了床帐,把床捂得严严实实,干笑两声:“哎呀,什么都没有,你拉什么帐子。”


    第27章


    秦骁:“……”


    祝观瑜:“……”


    祝恒远轻咳一声,拉上秦骁:“我们去其他屋子说话,走走走。”


    他拉着秦骁出了屋门,快步进了另一间客房,才怪叫起来:“秦骁!那可是大公子!你们、你们……”


    秦骁:“殿下不是什么也没看见么?”


    祝恒远:“……”


    他抽了抽嘴角,踱到屋中桌前坐下:“还好今日是我发现,要是我哥……”


    想想那个画面,他都龇牙咧嘴:“你知不知道我哥中意大公子?”


    秦骁轻轻哼了一声:“那不叫中意,叫觊觎。”


    这明晃晃的敌意都要扑他脸上了,祝恒远纳闷儿,说:“居然敢中伤太子殿下,你不要命了?不是,你、你……难不成你还想把大公子娶进门做世子妃?”


    秦骁也在桌旁坐下,给他倒了一杯茶:“这些私事,不劳殿下操心。”


    祝恒远道:“我倒不是多想操心,我只告诉你一件事儿,今年东南王府有难,你要不想被牵连,就离大公子远点儿。”


    秦骁心中咯噔一下,猛地抬起头看他:“……怎么说?”


    祝恒远望着他,片刻,道:“秦骁,这事儿我现在告诉你,那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再不可告诉别人,不然我都要受牵连。”


    “自然。”秦骁忙道,“殿下与我相识也有几年,自然知道我从不多言。殿下请讲。”


    祝恒远这才接着说下去,但第一句话就让秦骁一愣:“你觉得,是我大哥想削藩,还是父皇想削藩?”


    秦骁顿住了,片刻,背上蓦然出了一身冷汗。


    陛下想削藩!太子殿下只是被推出来的棋子!


    “大周国祚绵延近两百年,这江山到父皇手里时,已有江河日下之势。自我记事起,每年年底都会看见浩浩荡荡的户部官吏清点国库,账本堆得像山一样高,拨算盘珠子的声音几天几夜都不停。”


    “起初我以为国库年底盘点对账,一向是如此,后来长大了些,才知道国库平日管理极严,账目做得一清二楚,到了年底哪有那么多账要算?后来才知道,父皇点的不仅是国库,还有各个藩地、各大世家的产业收益。”


    “京中百年世家,手中祖产多如牛毛,又送出族中子弟继续做官、与其他清贵人家结成姻亲,如此盘根错节、拉帮结派,继续敛财,势力和家产便日益见长。”


    秦骁道:“可这些是名正言顺得来的财富,并不是贪赃枉法。”


    祝恒远笑了一声:“的确是名正言顺。可大周就这么大的地方,就这么些能做的买卖,他们把钱全揽到了自己兜里,让别人挣什么?先帝在时,出过几次叛乱,澹州那次农民造反还是你父亲去平的乱,自那之后,先帝就逐步废黜了公侯和世家子弟蒙阴出仕的规矩,让更多寒门子弟有机会进入朝堂。”


    “可是这样还不够。士农工商,各行各业,都得给老百姓留一条活路,要不然就会有人揭竿而起。可是各大世家会给这些平头百姓留活路么?他们靠着错综复杂的关系,一边垄断命脉大肆敛财,一边贿赂大小官员免去田租赋税,在中间两头捞,偏偏每一任皇后还都要从世家中选,愈发巩固他们的势力。”祝恒远道,“父皇想动他们,不是一天两天了。有朝廷,无世家,世家若存,朝廷不稳。”


    秦骁蹙眉,道:“可这和削藩有什么关系?”


    “这几个百年世家可不好对付,若四大藩王愿意和朝廷联手,日后自然还是坐享荣华富贵,可是四大藩王不肯出力,各自心里都打着小算盘,这可不行——若朝廷在内整治世家,几个藩王却在边疆闹事,岂不是腹背受敌。父皇便想先敲打敲打藩地,正好从藩王手里收回的部分权力和钱财,可以让朝廷恢复些力气,再回头来收拾世家。”


    秦骁抿了抿嘴:“所以,陛下打算拿东南先开刀?”


    祝恒远点点头:“毕竟其他藩地来的都是世子,只有东南来的是大公子,可不就先拿大公子开刀么?”


    “就算大公子获罪被流放,东南还有一位世子殿下,不至于直接把王爷逼得谋反。而王爷为了保全仅剩的一个儿子,就不得不和朝廷谈条件,谈好了,朝廷把所有罪责都算在大公子头上,王府撇清干系,仍是屹立不倒的东南王府。”


    秦骁脑中嗡的一声响。


    祝恒远瞅着他的面色,道:“如何?这就是我大哥献给父皇的妙计,我虽然不甚认同,可是谁会在乎一个没有实权的皇子的想法。”


    他自嘲一笑,又道:“这些本不关我的事,若不是今日我撞破你俩的事儿,我也不会把这些全告诉你。现在我已经说得清清楚楚,那你就要好好想想,千万别把自己和侯府卷进这场风波中。”


    半晌,秦骁道:“太子殿下献此计策时,难道没想过大公子会落得怎样的下场?他不是中意大公子么?”


    祝恒远拍拍他的肩:“这个你放心,大公子长得那么漂亮,谁舍得让这样一个美人在流放的路上香消玉殒?我大哥早就计划好了,待流放之时,找个人顶替大公子,他会把大公子豢养在别院里,就是上次举办宴席的那个温泉别院,这事儿父皇也睁只眼闭只眼,反正大公子是戴罪之身,再翻不起什么波浪来,就由我大哥胡闹去。”


    听到“豢养在别院”,秦骁袖中的手登时紧握成拳,脸色也拉了下来。


    祝恒远瞥着他,半开玩笑似的说:“我告诉你这些,是叫你别犯傻,你可千万别搅进去打乱我父皇和大哥的计划。违逆圣意,多少个脑袋都不够你掉的。”


    秦骁没有立刻开口,像是思索着什么,祝恒远好整以暇等着,不过片刻,秦骁抬起头来看向他:“殿下把这些告诉我,不就是希望我去搅局么?”


    “……”祝恒远盯着他,忽而一笑,抚掌道,“果然是我选中的人,聪明。”


    秦骁冷着脸道:“殿下想做什么?”


    祝恒远道:“你难道不清楚我要做什么?”


    把削藩的事儿搅黄,让太子殿下失去圣心,甚至让各大藩王联手置太子殿下于死地,这样陛下就不得不重新考量储君之事。


    十六殿下要当太子。


    而且是除掉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哥哥,踏着亲哥哥的尸首坐上太子之位。


    秦骁道:“殿下要做的事,冒天下之大不韪,有违人伦纲常,恕我无法苟同。”


    祝恒远勾起嘴角嗤笑一声:“纲常?我大哥还觊觎大公子呢,算起来大公子是他的堂弟,这就不有违人伦纲常?”


    “就算是父皇,他想推翻太祖定下的规矩,想一口气吃掉所有藩地,难道真只是为了对付世家?他就是想把全天下都装进自己兜里,和这些贪得无厌的世家有什么区别!这难道就是贤能之君?!”祝恒远冷冷一声哼,“秦骁,我选中你,并非只因为你有能力、够聪明,还因为你心中有大义,难道你愿意誓死追随这样一个陛下?”


    秦骁直视着他:“这些话,待殿下坐上了皇位,再说不迟。”


    祝恒远抱起双臂:“好罢,那我们就先不说那么远的事儿。我问你,你就真要为了什么人伦纲常,放任你心爱的大公子被抓起来成为阶下囚、成为他人的娈宠?”


    秦骁:“……”


    祝恒远挑眉:“要是放不下他,那你就听听我的计划。”


    ……


    秦骁回到屋中时,祝观瑜已经自个儿吃完了晚饭,正靠在软榻上翻话本消遣,见他进来,道:“你跟十六殿下怎么说了那么久的话,这里的情况很棘手么?”


    秦骁走过来,在软榻边坐下:“还好。”


    他一贯话少,祝观瑜也不多打听,撂下话本去抱他:“饿不饿?我都吃过了,叫小二再给你上几个菜。”


    秦骁摇摇头,祝观瑜在他背后抱着他,两手环着他的腰,脸蛋儿靠在他肩上:“你说会写家信告诉你父亲,你要来东南提亲,那信你写了没有?”


    “……还没有。送去边疆的家信半个月一批,这半个月的刚送走,要等一等。”


    “半个月……”祝观瑜想了想,“半个月后,都要到中秋了。中秋那日,宫中应当会宴请藩地的人,等宫宴结束,我们去看月亮好不好?京城有哪儿适合看月亮么?”


    “……京中的第一高楼,摘星阁,那儿的视野最好,可以看到月色下的京城。”


    祝观瑜双眼一亮:“那我们就去那里。”


    秦骁没有做声。


    祝观瑜察觉不对,坐直身子挪到他跟前:“怎么了?你从刚刚一进门,就拉着张脸,十六殿下和你说什么了?”


    秦骁叹一口气,道:“大公子,如果现在能回东南,你愿意回去么?”


    祝观瑜皱起了眉:“怎么突然说这个?我们不是说好了么,我现在回不去,但你可以先去东南提亲,待我进了侯府,陛下顾虑边疆战事,暂时不会把我怎么样。”


    但是陛下已经打算动大公子了。若他去东南提亲,消息是瞒不住的,陛下一旦知晓,必定会有无数个办法阻挠他们的婚事,这并不是长久之计。


    只有像十六殿下说的那样……


    秦骁道:“我只是担心你在京城会有危险。”


    祝观瑜这才松开眉头,抱住他撒娇:“那你快点儿去提亲嘛,带着我给父王写的信去,父王一定会答应的。我不要回东南干等着,我想天天都能看见你,每夜都和你在一起。”


    说着,他扬起白生生的俏丽脸蛋儿索吻:“亲亲我。”


    秦骁心头软得一塌糊涂,将他鬓间的碎发拢到耳后,低头吻住了他。


    第28章


    东南。


    “世子殿下,宋奇将军回来了,有要事禀报。”


    书桌上成堆的案卷中,一人抬起头来,乃是一张极为俊美的脸——正是祝观瑜的亲弟弟,东南王府如今的世子殿下,祝时瑾。


    他和祝观瑜眉眼十分相似,都是狭长凌厉的凤眼,只是祝观瑜的眼神往往骄矜高傲,他的眼神则是冷肃而威严。


    “让他进来。”祝时瑾搁下手中的案卷,站起身来,越过隔开内外间的屏风,外间便是议事厅,是他与心腹部下商讨要务的地方。


    不多时,宋奇大步走进来:“殿下,属下奉大公子之命回来,把京城的消息带给您。”


    “京城一切可还顺利?”


    宋奇顿了顿,道:“不太顺利。”


    “大公子进京后,太子殿下有意针对,且太子殿下在京中来去自如,并不像传言中那样被陛下罚闭门思过、不得出京,大公子猜测,陛下这么纵容太子殿下,还让他主查军火走私案,表明朝廷还是没有放弃削藩,今年押着各藩地的人马不放,应当会有所动作,只是猜不到具体计划。”


    祝时瑾来回踱步,道:“军火走私案有什么进展?”


    宋奇道:“所有藩地进京的人马,都被严格控制不许离京,属下是跟着大公子去盘州,在盘州假意失踪才离开的,不敢再进京城,只在京郊等着,等了两日,大公子找靖远侯世子帮忙,差人给属下送来一封信。”


    说着,他掏出那封信来,呈给祝时瑾。


    祝时瑾拆开信,一目十行看完,眉头一蹙。


    宋奇瞅着他的脸色:“殿下,大公子信上说了什么?”


    “他说,盘州一行他发现了军火案的线索,但陛下却毫不关心。陛下并非要把案子查个水落石出,而是要把兵部上下整顿一番,还有,借此给王府扣帽子。”祝时瑾又踱了几步,脸色不甚好看,“我们在这儿拼命查案,就是为了洗清嫌疑,可若是陛下不想我们洗清嫌疑,那做得再多也是无用功。”


    宋奇有点儿着急:“那可怎么办?陛下扣着各藩地的人马不放,咱们东南又和军火案扯上关系,岂不是先拿咱们开刀?”


    而后,他又猛然想起一事,一拍大腿:“对了!其他藩地去京城的都是世子殿下,只有咱们是大公子去的!哎呀,那肯定是先拿咱们开刀了,谁不知道柿子要挑软的捏?”


    祝时瑾沉着脸,片刻,道:“近来福州、台州海匪作乱,本来父王已亲自前往福州督战指挥,想把此事压下去,现在看来,这事反而不能压。”


    “边疆有乱,用得着藩王的时候,朝廷就知道谁能动,谁不能动了。”他朗声吩咐一旁侍立的属下,“昭文,写急报,说海匪偷袭福州、台州,军民损失惨重,恐无法阻拦海匪北上,请朝廷派船只和人马支援。”


    福州,台州,再往北的海港便是津州。津州与京城有运河相接,突破津州港,短短几日便可抵达京城,因此津州港也是大周海上最重要的关卡,常年有重兵把守。


    若将海匪要偷袭津州的消息呈报给朝廷,必定引起朝廷百官和京中勋贵们的恐慌,届时朝廷还要仰仗东南藩地挡在前面肃清海匪,陛下迫于压力,哪怕不派援兵,至少也不会在近期动他们。


    旁边一名瘦高清秀的小将应了一声是,匆匆下去,宋奇忙道:“殿下,虽然海匪偷袭福州、台州之事是真,但战况却还没到需要支援的地步,咱们谎报军情,万一朝廷查起来……”


    祝时瑾瞥了他一眼:“现在战况还在掌控之中,是因为父王在前线亲自指挥,若父王病了呢?”


    宋奇一愣,祝时瑾慢条斯理道:“父王连日指挥战事,又思念远在京中的大儿子,病倒了,海匪就势反扑,成燎原之势,东南实在无力抵抗,只能眼睁睁看着海匪北上,偷袭津州港。”


    宋奇反应过来,一拍掌:“殿下妙计!东南如何抵抗海匪,陛下并不关心,但要是海匪打到津州,陛下就不得不关心了,而海匪能不能打到津州,正是我们能够掌控的事!”


    这帮为非作歹的海匪,来自南方海域上的小岛,由于造船工艺和技术有限,他们的船能载的人和物资,最多也就够抵达福州和台州,所以他们经常游荡在这两个港口附近,打劫往来商船,并不为钱,而是为船上的食物和用品。


    想要他们走得更远,抵达津州,只需“不小心”让他们劫走一两条满载物资的大船,而后穷追不舍,把他们赶往津州即可。


    “我得坐镇王府,不能出宜州,父王又病倒了,若不放大哥回来带兵打仗,那前往津州的海匪就会越来越多。”祝时瑾语气冷淡,“就让陛下也尝尝在港口的炮火声中心惊胆战、夜不能寐的滋味罢。”


    ……


    从盘州回来之后,祝观瑜发现秦骁一下子忙了起来。


    夜里不再来他这儿找他亲密温存,甚至白天也总叫不出来,不是这里有事,就是那里有事。


    起先几天祝观瑜还觉得也许是这回在盘州有什么重要发现,秦骁忙不过来了。后来他仔细一想,不对呀,军火案的情况,秦骁之前跟他提过,说王府是不打算蹚这趟浑水的,既然不蹚浑水,他在这儿忙前忙后,到底是忙什么?


    祝观瑜不高兴了,但又不方便日日往侯府跑,就写信叫墨雨送去。


    第一封十分简短,写的乃是:近来何事在忙?好几日不见你的人影,今晚见面,你好好想一想借口,不然我要发脾气的。


    写完送去,又觉得太咄咄逼人,很快便写了第二封:我知道你有事忙,但是我很想你,你来见我罢,我保证不发脾气。


    如此送去两封,如石沉大海,音讯全无。


    墨雨第二日从大门处收了信件回来,一看没有侯府的来信,简直不敢看自家大公子的脸色。


    “没有?他没回我的信?”祝观瑜简直不敢相信,把信件又重新翻了一遍,还真是没有靖远侯府的落款。


    好啊、好啊,叫他来见面不来也就罢了,连信也不回,他就真的忙到连写几个字的工夫也没有?再不济他不知道叫竹生送个口信?!


    祝观瑜气得胸膛起伏,立刻提笔又写了第三封信:秦骁,我不管你在忙什么,限你今日之内回信解释清楚,不然我再不会理你。


    写完,本想叫竹生就这么送去,可拿起信纸看了片刻,又犹豫起来。


    我是不是脾气太大了?


    也许秦骁真的有什么事在忙,抽不出身来回信,其实也说得过去,不是什么大事。


    而且互通心意也不代表就要天天见面,人家正儿八经的夫妻俩,要是碰上丈夫有事外出,还不是见不上面。


    也许是他太粘人了。


    秦骁的性子本来就淡淡的,与他不同,也许秦骁并不喜欢天天粘在一起。


    祝观瑜蹙着眉,好半天,还是把这封信烧去,重新写了一封。


    [阿骁:


    多日未见,我每一日都想你,你有没有想我?


    我等着你来见面,连觉都睡不好,总想着也许你下一刻就出现了,结果就这样等到天亮,你还是不来。


    难道你一点儿都不想我?


    你来见我罢,等你的日子太漫长了,你行行好,别让我这么等下去。]


    顿了顿,又在最后写上一句[我中意你,无论何时,我永远选你]。


    这封情意绵绵的信送出去,依然杳无信讯,祝观瑜有点儿慌张了,直觉告诉他,秦骁大概不是有事在忙,而是在审度他们这段关系。


    难道他后悔了?


    为什么?


    我有哪里做错了?我惹了他生气么?


    祝观瑜忐忑不安,每日写信送去,没等来秦骁的回信,却等到了东南的消息。


    海匪猖獗,福州港、台州港军民伤亡惨重,父王病倒,东南危急,发急报请求朝廷支援。


    可朝廷还在北边和金人打仗呢,哪有余力出兵清剿海匪?


    当今圣上祝彦博听完了急报,只淡淡一句:“东南兵强马壮,再撑一撑,想必不难。”


    三日之后,夜里,一声炮响响彻云霄,津州港被海匪偷袭登陆,守军巡逻不严,竟被海匪打了个措手不及,甚至有海匪抢了内河商船,一路北上,差点儿到了京城!


    第二日清早消息传到京城,朝野皆惊,海匪竟猖獗到了这地步?!


    “陛下,臣以为,津州要地,切不可失,当立刻还击,肃清海匪。”


    “怎么肃清?海匪突破了福州港、台州港,可不就是长驱直入?依老臣看,就是东南藩地故意放水!还说什么王爷病倒了,急需大公子回东南带兵,东南那么多年轻将领,难道还比不上一个娇生惯养的坤君公子?就是拿海匪要挟陛下放人!”


    “可是,藩地队伍本来也要回藩地去,总不可能一直留在京中。如今王爷要儿子回家,那就还给他便是,又有什么大不了。”


    “陛下留着藩地的人,自然有陛下的打算,就这么让他们走了,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啊呀,都这个紧要关头了,你不放人,又不支援,谁去挡在京城前面?廖大人,你叫你刚刚提了指挥使的孙儿去挡么?”


    “你!”


    朝堂上吵成了一锅粥,祝彦博揉着眉心,道:“够了。”


    群臣这才勉强安静下来,祝彦博的目光在底下众人中逡巡而过,点了祝恒远:“十六,你怎么看?”


    祝恒远连忙出列,道:“父皇,儿臣以为,京城安危至关重要,津州港有重兵把守,本不该一夜之间被突破,定有人玩忽职守。如此重要关头,得派可靠之人守住津州港,儿臣举荐靖远侯世子秦骁前往津州镇守。”


    祝彦博点点头,又道:“还有呢?”


    祝恒远接着说:“东南王府兵强马壮,粮晌富足,应对海匪不成问题,只是王爷病倒,世子殿下忙于政务,的确需要人手,当准许大公子离京。”


    祝彦博皱起了眉。


    祝恒远道:“父皇,海匪四处流窜,本就难以肃清,久拖不决,必成一方祸患,届时朝廷腹背受敌,战事连连,还谈什么其他?”


    他这话便是提醒——海匪不是一时半会儿打得完的,东南有的是机会要回大公子,一次两次驳回,三次五次呢?若是不如王爷的意,他放任海匪进攻津州港,把朝廷拖垮,到时候还谈什么削藩?


    良久,祝彦博终于叹了一口气:“就这么办。”


    第29章


    准许东南王府大公子带队离京,消息一出,其他藩地的世子殿下们坐不住了,纷纷上书请求带队返回藩地,朝廷一时进退两难。


    若是此番放他们回去,下一回再想故技重施就不可能了,削藩的事儿,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去年一遭已是失败,今年又竹篮打水一场空,到了明年就更难扭转局势了。


    可若不放他们回去,就怕其他藩地效仿东南的做法,在边疆闹出些事儿来逼朝廷让步,如今还在和金人打仗,哪经得起四方动乱?


    太子殿下虽不许上朝,却又私下献计——扣住藩地队伍打的是祭祀的名号,那就仍用这个名号,就说祭祀提前到中秋节前后,所有藩地人马,包括东南的人,参加完祭祀后再说其他,以此暂扣祝观瑜,其他藩地也无话可说。


    另一头又派秦骁火速赶往津州港救急,要他在祭祀前把海匪镇压下来。


    没有海匪祸乱,朝廷就有的是时间和这些藩王周旋了。


    这算盘本来打得很好,可偏偏算漏一环——秦骁在盘州受伤,现在胳膊上还夹着夹板呢,战斗力和身体素质哪比得上之前?


    朝廷命他火速赶往津州,抵达当夜,恰逢海匪偷袭,他带兵前往镇压,却遭遇暗算,身受重伤,生死未卜!


    消息一传回来,朝野震惊。


    在此之前,朝廷从未正面迎战海匪,本以为不过是海上蛮夷之地的岛民,连艘大船都造不出来,每年只是侵扰东南商船,劫掠粮食物资,翻也翻不出什么波浪。


    可靖远侯世子乃是京中赫赫有名的武艺超群、善于作战,十来岁就跟着父亲巡防边疆,每年都在军营中待好一阵子,连将士们都服他,他的本事当是做不得假的——却被海匪偷袭身受重伤!


    虽然秦骁这会儿断了一臂还未恢复,但也不至于此啊!这些海匪真这么厉害?


    一时间,那些之前叫嚣着东南王府未尽全力剿匪的大臣们都开始动摇了,海匪侵扰东南多年,谁知道是不是和东南的人马打着打着偷师学艺,本事日益见长,到了如今,真成了一块令人不敢小觑的毒瘤了。


    朝中一时吵成了一锅粥,靖远侯还在边疆抗击金人,这边世子爷却出了事,万一叫侯爷知道器重的长子生死未卜,乱了心神,让金人趁虚而入怎么办?


    可是除了靖远侯世子,京中竟然再找不出几个能挑大梁的年轻人,其他将军们则垂垂老矣——而且连秦骁都要在海匪手底下吃瘪,其他人又能讨到什么好?


    朝中吵吵嚷嚷,竟推不出一个人去顶秦骁,祝彦博坐在高高的龙椅上望着底下吵翻了天的朝臣,不由感到几分深深的荒唐和无力。


    有利可图,就蜂拥而上,到了要卖命的时候,便谁也不肯站出来,这样的文武百官,还谈什么削藩?


    他长叹一口气,点了那名报信官:“现下津州如何?”


    报信官道:“禀陛下,海匪主力已被击退,现下侯府几名副将正在主持局面,清理战场,世子爷昏迷尚未醒来。”


    听到海匪主力被击退,众人又松了一口气,十六皇子及时站出来,道:“父皇,儿臣以为,当速派太医前去救治,还有,各路藩地人马回乡之事,也不能再拖了。”


    祝彦博揉了揉阵阵发痛的眉心:“此事就交给你去办。朕乏了,退朝。”


    祝恒远领命,收整一番,匆匆出了宫,连夜带着小队赶往津州,出京城的路上却被人拦了马车。


    “大公子?”祝恒远撩开门帘,看见一身黑披风连着兜帽从头盖到脚的祝观瑜,有些惊讶,“这么晚了,你怎么跑到城门附近来了。”


    祝观瑜忙道:“十六殿下,我听说秦骁在津州受了重伤,你此行前往津州,能不能带上我?我已经好多天没见到他了,我想看看他伤势如何。”


    祝恒远摇摇头,道:“大公子,你不能离京。这阵子父皇命各城门严加看守,你想混出去都难。”


    “殿下能不能帮我这一次?我一定铭记在心。”祝观瑜恳求道,“我听说秦骁伤得很重,我怕他、怕他有什么万一……”


    “我无能为力。大公子请回罢。”祝恒远坐回车中,接着说,“再过几日,大公子就可以回东南了,最近还是多加小心,待在京城不要乱跑。”


    “可是秦骁都伤成这样了,我怎么放心地离开?!”祝观瑜一把抓住他的车窗窗棂,“十六殿下,你行行好,我只要看到他没事就行。”


    祝恒远望着他,带点儿审视,也带点儿纳闷。一个秦骁,一个大公子,都是平时在他看来一等一的聪明人,怎么两个人碰到一起,反而变傻了?难道这所谓的爱,真会让人变得盲目?


    他道:“我没法带你出城,但是我会把秦骁带回来的。你们见上最后一面,也好了却心结。”


    最后一面……祝观瑜心中微微一滞,而祝恒远的马车已摇摇晃晃继续向前。


    几日之后,恰好是中秋节,这一日藩地众人受邀参加宫中的中秋宴,宴席还邀请了京中不少世家勋贵的年轻郎君,下午便齐聚在御花园中。


    祝观瑜心中牵挂着秦骁,打不起精神,众人去场中蹴鞠取乐,他便兀自坐在一旁凉亭中发呆。


    “大公子,您怎么不去蹴鞠?”李闻棋跑来坐在他旁边,“今天来了几个好手,咱们一块儿蹴鞠玩罢。”


    祝观瑜摇摇头:“你去玩罢。”


    李闻棋瞅着他,片刻,小声说:“大公子,你是不是中意秦骁呀?”


    祝观瑜一愣,抬头看他。


    李闻棋抓抓脑袋:“我每次说我中意你,十六殿下总呛声,说你早心有所属了,我不信,就想问问……你是中意秦骁哪一点呀?我看我能不能学一学。”


    “……”祝观瑜并未回答,只是说,“近来别馆被紧紧看守,我连门都出不去,十六殿下接了秦骁回京,秦骁伤情怎么样?你去看过么?”


    李闻棋一拍大腿:“嗨,你就别担心了,秦骁能有什么事儿,我去看他,他活蹦乱跳的呢!”


    就在这时,忽有人高声道:“秦骁!你回来了!”


    祝观瑜脑中嗡的一响,猛然转头。


    游廊那边远远走过来的年轻男子,高而修长、肩宽背阔、端正笔挺,可不就是秦骁么?!


    祝观瑜双眼一亮。


    他和秦骁半个月没见面了,乍一见面,居然有些情怯,不知该说些什么,也不好意思飞快跑过去,只矜持地走了两步,但仅仅是两步,他就略有迟疑地停了下来。


    秦骁旁边跟着一位他从未见过的坤君,姿容秀丽,儒雅温文,锦衣华服,同秦骁有说有笑的,走在一起,居然十分般配。


    ……这个人是谁?他们为什么会走在一起?


    祝观瑜皱起了眉,重重疑问压在心头,秦骁和这个坤君是亲戚?是朋友?为什么从未跟他提过有这么一个人?……这半个月他们都在一起么?就像自己和秦骁在一起时那样?


    他脑中嗡嗡作响,脚下慢了几步,其他人闹哄哄簇拥上去,围着秦骁七嘴八舌讲起话来。


    祝观瑜咬着嘴唇,望着人群簇拥之中的两人,秦骁,和另一个他不认识的坤君,他本以为秦骁和自己是十分般配的,可如今秦骁和别人站在一起了,看起来……竟然也很般配。


    李闻棋在他身旁,低声道:“……大公子,你真中意他,他一来,你就跟活过来了似的。”


    “可是,他要跟别人定亲了,你知道么?”


    犹如惊天炸雷,轰隆一声巨响,祝观瑜猛然回过头:“你说什么?”


    李闻棋一抬下巴指指秦骁身旁那名坤君:“那是苏铭诚,苏公子,是秦骁祖母家的表兄,侯爷和夫人为他们俩定亲了,昨天我去看望秦骁,他亲口跟我说的。”


    就跟被人当头打了一闷棍似的,祝观瑜脑中嗡嗡作响,一时连外头的声音都听不真切了:“……不可能。”


    他的胸口咚咚、咚咚地急速跳动,越是痛,越是难以置信,越是跳得震天响。


    他死死盯着秦骁和苏公子,看到他们一起下台阶时,苏公子还伸手去扶面色有些苍白的秦骁,叫他小心脚下。


    秦骁被他扶了一把,对他微微一笑。


    祝观瑜心中咯噔一下,登时凉了大半截。


    那个笑容他太熟悉了,半个月前他和秦骁如胶似漆的时候,在床上,秦骁就总这么看着他笑,带着纵容、宠爱、温柔。


    如今他却对别人这么笑。


    祝观瑜袖中的手指几乎绞得泛起青白。


    这时,新一轮蹴鞠又要开始了,铜锣敲响,不少人跑去了场地中,围着秦骁的人也散去大半,他抬起眼来,一下子撞入祝观瑜的视线。


    从前祝观瑜爱看他,爱和他对视,以往的每一次对视,都像有爱意的暖流缓缓流过心脏——可今日同他对视,却像被一箭射穿心口,蓦然一阵剧烈的酸疼。


    秦骁抬步朝他走来,带着那名陌生的、与他很般配的坤君,祝观瑜心中一抖,竟然退了两步。


    “大公子?”李闻棋抓住他的手臂,“你前阵子还来找我,说你只是想要秦骁的一个答案,现在他有答案了,你不听一听么?”


    祝观瑜眼睁睁看着秦骁带着别人走到了他跟前,他们是那样般配,他们是那样浓情蜜意,他们都生在长在京城,家世相匹、相互扶持,这才是真正的好姻缘。


    在这样的一对璧人跟前,连一向高高在上瞧不起人的孔雀都要却步。


    孔雀是美的、是矜贵的,可人家偏偏是凤求凰、鸳鸯配,他在里头横插一脚算什么呢?


    第30章


    秦骁和苏公子一步步走过来,在他面前站定。


    周围所有人都在看他们,连刚刚回到蹴鞠场的少年郎君们都停了下来,好奇地朝这边张望。


    祝观瑜几乎想当场落荒而逃。


    他不想要什么答案了,他只知道他们恩恩爱爱成双入对的光芒刺得他好痛,他要离开这里,再不济找个地缝钻进去,他不要站在他们面前。


    ……仿佛他是个卑鄙无耻、无所不用其极的,妄图插进这段好姻缘的第三者似的。


    “大公子。”秦骁先开了口,“这位是苏铭诚,苏公子,我的表兄。”


    苏铭诚笑着打招呼,祝观瑜却连扯一扯嘴角都勉强,低声道:“我刚刚听李公子说,你和苏公子定亲了……”


    秦骁望着他,顿了顿,道:“是。”


    祝观瑜袖中的手死死攥紧,几乎用尽力气才勉强维持着体面。


    他想问为什么,想问发生!了什么,想问怎么这么突然。


    可是问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最终的答案,不过就是秦骁选了别人,没选他。


    他也想有风度一些,笑一笑把这当做一段露水情缘,大大方方和秦骁说一声恭喜。


    可他做不到。


    风流潇洒、说散就散,他曾以为轻轻松松,可当他真正深陷情潭时,才发现自己也不过是一个为情所困的普通人。


    舍不得、放不下、嫉妒怨怼、爱恨交织,让他变得好狼狈。


    秦骁就说了这么简短的一个“是”字,祝观瑜好像就丢了魂似的,李闻棋看不下去,在旁拉他:“大公子,我们走罢,我们去蹴鞠。”


    祝观瑜失魂落魄像个提线木偶,被他拉到了蹴鞠场上,那位苏公子不知怎么的,也来蹴鞠,只留秦骁独自在凉亭歇息。


    “大公子。”他走近来,道,“百闻不如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


    祝观瑜哪还有心思和他虚与委蛇,木着脸抬步往旁边走,根本不想看见这个人。


    苏铭诚还想再说些什么,李闻棋拦住了他:“让大公子一个人待会儿罢,有什么话非得今天说么?”


    苏铭诚正要开口,忽有人大喊一声:“风流眼散架了!快让开!快让开!”


    众人一愣,纷纷抬头去看,正中的风流眼本是多根高大圆木搭建,这一散架,木头柱子四散倒落,其中一根粗圆柱就直直倒向了祝观瑜!


    “大公子!”李闻棋连忙大叫,“快跑!”


    祝观瑜愣愣的,反应慢了些,等抬起头来看见那粗壮的圆木时,圆木已经直直朝他栽来。


    他的身体本能反应还在,迅速往旁边一偏,李闻棋也恰好跑来,拉了他一把,只是倒下的圆木还是堪堪擦过了他的胳膊,登时一阵火辣辣的疼。


    “大公子、大公子!你没事罢?”李闻棋急得话都说不圆了,侍从小厮们也纷纷围上来,祝观瑜却下意识抬起头,去找秦骁。


    秦骁在苏公子那里,像在问苏公子有没有受伤。


    这一次他没来救他,甚至,这一次他眼里都看不到他了。


    祝观瑜那颗燃烧着的、炽热的心,好像一下子彻底熄灭了。


    它被秦骁亲手点亮,却又被他亲手浇灭,不过短短一两个月而已,宋奇说的不错,这就是他们今生所有的缘分。


    侍从和小厮们扶着他,到场边坐了,墨雨匆匆为他上药,就听他低声道:“我想回东南了。”


    墨雨忙哄着:“马上就能回去了,过几日咱们就回去了。”


    “回东南。”祝观瑜喃喃重复,“我再不要在这里待了。”


    墨雨看他这副丢了魂的模样,心疼坏了,连连道:“咱们再也不来了,这次回去就在东南好好待着,这辈子都再不来京城了。”


    祝观瑜轻轻点了点头,喃喃:“再不来了。”


    中秋宫宴早早结束,直到众人都出了宫门各自上马车离开,秦骁也没有过来问一句他的伤要不要紧。


    他和苏公子共乘一驾,干脆利落地离开了。


    祝观瑜在后头看着,心里不禁自嘲——秦骁还挺专一,和他好的时候,对他百依百顺、时刻关注、次次相救,眼里看不见旁人,现在和别人好了,又一心一意只对那个人好,眼里再看不见他这个旧情人了。


    墨雨在旁小声道:“大公子,别看了,咱们回去罢。”


    祝观瑜深吸一口气:“走。”


    墨雨扶着他上了马车,又问:“那今夜定的摘星阁的位子,还去么?今夜的月色倒是很好。”


    月亮也不过是那个月亮,在哪里看都一样,没有那个一起赏月的人,去了又有什么意思?


    祝观瑜靠在软榻上,闭上了眼睛:“不去了。回去收拾收拾,尽快离京。”


    “是。”


    ……


    苏铭诚推开车窗看着后头,祝观瑜那道修长秀丽的身影就在宫门前怔怔立着,失魂落魄的,直到马车转过弯,再看不见了,他才关上车窗,道:“大公子看上去很难过。”


    秦骁坐在对面,也刚刚合上车窗,一言不发。


    苏铭诚道:“他要恨你一辈子的。你有没有想过以后怎么办?”


    “要是恨我一辈子,也就是记了我一辈子,我还赚了呢。”秦骁自嘲一笑,“我们也不会有什么以后了,朝廷下决心要削藩,王爷吃了这一次亏,永远都不会让儿子再来京城了。”


    “以后的事儿,谁说得准。”苏铭诚抬手揭下了后颈的膏药贴,没了药贴遮掩,他的乾君气息显露无疑,“我跟你打赌,你俩的缘分还长着呢。”


    秦骁真想说一句“借你吉言”,可最后只是摇了摇头。


    “什么缘分不缘分,活着最重要。”他道。


    藩地队伍离京之事拖得太久了,祝观瑜还一点儿都不着急,硬是要看他的伤好了没有,他这点装出来的伤哪有离京重要?那可关系着王府的生死存亡。


    他怕他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而他留在京城,他护不住,就怕会眼睁睁看着他落入太子手里。


    秦骁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恨不得一夜之间建功立业,能把自己想要保护的人牢牢守住。


    再给他一点时间。等到他立下战功、手握实权,等到陛下不得不倚重他的时候……如果那时候祝观瑜还在等他的话。


    “不过,我看藩地人马离京之事不会这么简单。”苏铭诚道,“你要是还有什么招数,就尽早使出来,以免夜长梦多。”


    “想要浑水摸鱼,自然是把水搅得越浑越好。”秦骁静静道,“这几日京中不会太平了。”


    八月十六日,京城就出了一桩大案——就在城东最繁华的东隆大街上,有人当众烧杀抢掠!


    事情一出,京兆尹立刻纠集人马全程搜捕,最后搜出来,居然是一小队海匪干的!


    他们手里拿着的进城文书是一行商队的文书,显然这行商队已经被他们截杀冒名顶替,他们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混进了京城!


    看来津州港没守住,这些海匪在源源不断朝京中来,谁知道是不是还有不少人藏匿在此没被找到!


    一时间,京中人人自危,风声鹤唳,连老百姓都不敢出门了,前一日还喧闹繁华的东隆大街,第二日就变得冷冷清清。


    东南藩地队伍也派人出来适时表态,说以往每年海匪来犯,大公子与王爷分别坐镇福州、台州,年年平安无事,今年乃是王爷病倒、大公子又在京城,这才让海匪如此猖獗,现在只要放大公子回去,大公子定能力挽狂澜。


    东南藩地一表态,其他藩地纷纷效仿,日日在朝中闹,京中的海匪纵火抢劫等案子也层出不穷,如此折腾,藩地队伍离京之事已经拖不下去了,陛下只得应允放人。


    众藩地队伍实实在在松了一口气,赶紧开始准备离京事宜,动作最快的西北王府,京中上上下下打点拜访完,说是三日之后就要动身。


    可东南王府别馆却没有动静。


    秦骁等了几日,其他藩地队伍都定了离京时间,只有东南王府一动不动,别馆大门成日紧闭,一点儿消息都传不出来,秦骁有点儿等不住了。


    自从中秋宫宴后,大公子再也没有在外现身,连去宫中回话,派的都是丁启、徐度,难道出了什么事儿?


    他命竹生盯着别馆,盯了一整天,终于守到了出门采买的墨雨,将人套了麻袋绑到一旁小巷里,问他别馆里怎么了。


    看见是竹生,墨雨的脸色臭得很,呸了他一脸:“滚蛋!你们靖远侯府没一个好东西!你就是把我杀了,我也不告诉你!”


    竹生一抹脸,指着他:“你别跟我在这儿横,现在京中除了我们爷,还有谁能帮你们?愿意帮你们?你居然还骂侯府,你是嫌命长了!”


    墨雨就梗着脖子和他对骂:“有本事就杀了我!反正大公子要是死了,我也活不了!”


    竹生一愣,下一刻,后头的屏风被人一把拉开。


    “大公子怎么了?”秦骁脸色剧变,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墨雨跟前,“你刚刚说他怎么了?!”


    “我凭什么告诉你!就是你害的!”墨雨破口大骂,下一刻,只听见唰的一声,秦骁腰间匕首出鞘,当啷一声扎进了他身后的木柱子上,嗡嗡摇晃的刀身离他的脸颊仅差分毫。


    “说!”秦骁已经完全失去耐心,“不然下一刀就是你的喉咙!”


    墨雨瞥了一眼那近在咫尺的雪亮匕首,咽了口唾沫,十分不情愿地开口。


    “大公子病了,病得很重。”


    秦骁脑中嗡的一响,像被人一箭射穿了胸口,那种剧痛不是慢慢蔓延,而是一瞬间就疼得要了他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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