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1 章   你真想杀了他?


    我好像无意间俘获了舟天阳的某种把柄。


    可惜目前所获的线索太少,无法将其弱点抽丝剥茧地、精确地刨离出来。


    我有些遗憾地想。


    总之舟天阳没杀我,但与之相对的,他大概也不准备让我多好受。


    寒狱又一次发挥了它地名上的优势,在舟天阳神情略微扭曲地离开之后,原本便潮湿阴冷的黑牢内部,仿佛温度又骤降了数度。


    我很快意识到,这绝不是我置身于此、因身体上的羸弱而产生的幻觉。


    像是雪水消融之后、渗着寒气的流水悄无声息地从几个细密的孔洞当中蔓延出来。它很快打湿了地面,蔓延至脚踝。


    冰冷的寒气如同游龙一般从水中钻出,顺着极薄的肌骨部位缠绕上来,渗入苍白的皮肤内里。


    舟多慈同他打了好几次照面,都是这般,心里的舟虑渐渐打消,只是梅哥儿向来胆小,若和这等凶恶的汉子撞上,保不齐会惧怕,于是他转头看了眼梅哥儿。


    果然,梅哥儿脸色畏惧,飞快从裴解意那边收回目光,不敢多看。


    日子眨眼就溜走,热辣辣的夏天过去,迎来几场初秋的雨,山林渐渐有了黄意。雨水尚有残留,在地上草丛间聚成或大或小的水洼。


    一大早,山林雾气还未彻底消散,就有农人踩着风吹雨打落下来的残叶走进林子。


    舟多慈戴着斗笠背着竹筐,脚一深一浅行走,今天他和狗儿上山捡菌子和地皮菜,一下过雨这两样就多起来,村里来拾捡的人不少,不赶早就得往深山去。


    经过稍矮的树枝或是树枝茂密的地方,不小心碰撞,便有冰凉雨水当头淋下来,好在他俩都戴了斗笠。


    “多慈哥哥,这里,好多地皮菜。”狗儿在前面喊道,舟多慈快步走过去,果然看见黑绿一片。


    他俩手都快,没一会儿就捡完了,舟多慈顺手把地皮菜里的树枝草叶摘出来,说道:“回去可得好好洗洗,宁愿这会儿多费工夫,不然吃的时候碜牙。”


    “可不是。”狗儿应和道,刚上山就收获不少,他来了劲,背起竹筐继续往前找,无论菌子还是地皮菜都是新鲜的山货,能鲜着吃也能晒干吃,若找的多,除了留下自家吃用,还能到镇上去卖,多少都是钱。


    “兴旺叔。”


    瞧见不远处有人走来,看清脸后两人一前一后喊了人。


    裴兴旺背个筐子,腰里别着烟杆子,听见问话略点点头,和后生小辈也没话说,随后朝另一边去了。


    看见他,舟多慈想起裴解意,上回打照面还是在河边洗衣裳,平时和裴家没来往,只有听闲话的时候才想起裴解意这个人,况且上次不小心盯着人家出神,碰不到对他来说才好呢,省得臊眉耷眼的丢脸。


    而端着木盆的裴解意见这边有人,步伐直接停下,树林子离村里远,要多走些路,平常少有人过来,再者大伙儿洗衣时辰不定,便难以碰到,今日不巧,撞上几个年轻双儿,他眉头一皱,没有再往这边来,就近找了平坦的浅水处。


    舟多慈松了口气,三人都没言语,但洗衣捶捣的动作不约而同加快,都想赶紧洗完赶紧走,不提裴解意这个人如何,到底是个汉子,虽有些距离,还是避避嫌为好。


    他低头揉搓衣裳,心里免不了思索裴解意怎么到这里来洗衣,是了,后山那里虽说盖房屋的地方算平坦,但河边并不如此,水湍急乱石又多,能打水取水,洗衣却不方便。


    狗崽子初生牛犊不怕虎,见不远处有个生人,便竖起小耳朵小尾巴看一眼,屁颠屁颠想过去嗅闻。


    舟多慈看出它意图,这么小一点,因它爱缠着人,在家走路时都得小心,生怕踩着,如此还敢到别人跟前去,万一被踩死可不好理论,他连忙喊道:“二黑!”


    嘬嘬两声把小狗叫回来,他揪着二黑后脖子往腿这边藏,闹腾一小会儿算是打消了狗崽子对生人的好奇。


    梅哥儿家里人少,衣裳也少些,因想着一起来的,即便心里惧怕洗完也没先走,反而帮着舟慈竹捣衣,这样就能快些。


    即将洗完时,舟多慈本想转头看看竹哥儿这边,一抬眸连不远处的裴解意也进入视线。


    裴解意一个人过活,洗衣做饭自然得他自己来,只是那木盆里却不是完整的衣裳,而是拆了线的布料。


    不知为何,舟多慈越看那深青色的布料越觉得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他疑惑不已,于是多看了几眼。


    恰好裴解意又从木盆里拿起一块布料,行动间显现出布料角落绣的一片竹纹。


    这不正是林晋鹏那天穿的衣裳?


    一时间,舟多慈恍然大悟,怪不得那天林晋鹏和那个于青青没穿衣裳,当时情急,他没来得及细想,后来也不愿回想那等糟心人,只以为那两人本就失了礼法丢了脑子,要不然也不会干出无媒苟合的事来,张狂到连衣裳都不穿似乎也说得过去。


    不知裴解意是如何拿到这身衣裳的,难不成,对方当时就在附近,可没看见有人啊。


    他愣愣出神思索,连手里的衣裳也忘了。


    倏然,一双黑沉沉的眼睛看过来,麻木冰冷,似乎对他的视线很不快。


    舟多慈回过神,连忙移开眼睛,他一个未出阁的双儿,盯着人家汉子看终归是不妥的,十分失礼,于是垂下脑袋,耳朵微微有些发烫,也不敢言语,被人知道怕是要生出许多闲话。


    好在,裴解意比他们洗得快,端着木盆走进林子深处,有葱郁树木遮挡,再看不见了。


    河边蹲着的三个人明显慢下来,舟多慈看一眼低头喝水的二黑,突然就笑了。


    竹哥儿哪里不知他在笑什么,也傻憨憨笑了下,摸摸鼻子说:“其实那个裴解意好像也没那么凶。”


    “咱们又没惹他,何至于此,当真是多心了。”舟多慈笑道。


    就连梅哥儿也小心点点头,看一眼裴解意离开的方向,说:“其实,上回他把赵家打了后,姓赵的一家子连门都不敢出,更别说找我们家事了,可算过了几天安生日子。”


    他说完又觉得不妥,这些心里话在家都得压着嗓子说,这会儿一高兴,竟出了口,连忙转头看向林子外面,要是被人听见告诉赵家人,他可真吃不了兜着走了。


    舟多慈笑着说道:“放心,我们不跟人说,赵家那一起爱惹是生非的,村里多数人都不大理会。”


    听了这话,梅哥儿忍不住点头,可不是呢,赵家也就欺负他们家人丁少,村里的大家姓氏连惹都不敢惹。


    怕他多想那些糟心事,舟多慈安慰道:“你且宽心,如此不与人行善,有他们倒霉的一天,况且都倒了一次霉了。”


    梅哥儿这才露出个笑容,帮着他俩把衣裳洗完,一起往家里走。


    我思索,重点应该是在“好”上面。


    然而在短暂的沉寂后,我听见母亲无比冷静地回答:“我从未有一日忘记过自己的身份。”


    我:“…………”


    第 362 章   求求你了,主人


    好像听见了某些不得了的秘密。


    虽然我现在快死了——但到底不是真的死了,是不是也得防着我点?


    我艰难地想。


    争执似乎还在继续,那番谈话过后,“母亲”的气焰怒火显然消减不少,显然在舟天阳面前弱于一头。但仍然坚持着要将我先放出来。


    他笑着跨进院门,打断了二黑呜呜长鸣,小狗崽摇着尾巴迎上来,欢快极了。


    “娘?”前头没人,院门又开着,他朝堂屋里喊,听见苗秋莲在后院答应了一声。


    他背着竹筐往后院走,看样子竹哥儿和狗儿还没回来,二黑小跑着跟上了他脚步。


    苗秋莲蹲在鸡圈前剁几片烂菜叶子,扔进搅拌好的一盆谷糠麦麸中,听见动静回头看一眼,又端着食盆起身,走进鸡圈倒在长槽里,一群大鸡小鸡飞快围过来吃食。


    正是这样,一整个小河村都不知道裴解意在后山花了几天工夫挖了个浅水坑,搬来石头铺在水底,引河水进去,形成一个水流平缓的石头池子,从此洗衣再不用往村子那边去,避开了人群。


    初秋乍凉,山林寒意在太阳升起后渐渐消融,舟多慈鞋上手上不免沾了些湿泥,走着走着看见一洼还算清的水,于是和狗儿蹲下洗手,用帕子擦干后又拣了根树枝刮去鞋底一层烂泥,这才背起满载的竹筐下山。


    他背着大半筐菌子满脸笑意,边走边说:“到家先把颠烂挤坏的菌子挑出来,用油炒着吃了,余下你看着,想留的话就留下晒干,要么,吃过饭就去镇上吆喝叫卖,趁新鲜。”


    菌子不比别的,娇嫩,颠簸碰撞之下多少会有损伤。


    狗儿同样高兴,道:“好,今天拿去卖,等明日,地里活眼下不紧,明日再来捡,到时晒干留着。”


    他背上是快满的一筐地皮菜,虽然晒干后没多少,此时还是有些分量的,又说道:“地皮菜留一半家里吃,另一半也拿去卖。”


    家里是苗秋莲和舟铁山当家做主,赚的钱自然要上交,不过苗秋莲并非那样苛刻的人,当初没分家时,会给儿子媳妇留些体己钱,至于没成家的几个小的,给他们留几文零花是常有的事,于是对赚钱一道他俩总是热衷的。


    回到家已是晌午,菌子新鲜细嫩,用油炒熟有着浓郁香味,不认识的菌子舟多慈和狗儿没敢碰,都是吃惯了的几种,碗底竹哥儿和狗儿争着用馒头擦,吵吵嚷嚷闹了一阵。


    饭后舟多慈打了井水淘洗地皮菜,将小树枝碎叶渣子还有沙土挑拣干净,和竹哥儿换了好几遍水,总算洗的干干净净,瞧着就水嫩,这样能好卖些,毕竟镇上的人可不傻,不干净人家会嫌弃,价钱都不好说呢。


    他将要卖的一半捧进竹篮,等下狗儿好提了去镇上,剩下一半自家吃的,想起上回吃地皮菜包子被细沙硌了牙,他有点不放心,于是又往盆里舀了几瓢水。


    手刚伸进水里,他二哥舟慈河提了小篮子从院门外进来。


    “二哥哥。”舟多慈边洗边问:“拿了什么?”


    “早上和你二嫂捡了些菌子,送些过来,前几日和你二嫂回娘家,带了几个咸鸭蛋,你们也尝尝。”舟慈河和舟慈生是最像的,毕竟两兄弟,他比大哥舟慈生偏瘦些,同样高鼻深目,晒得也都黑,相貌说不上多俊俏,周正是有的,人看着也干净精神。


    舟多慈点点头,道:“竹哥儿,去把东西放了。”


    “好。”竹哥儿提着小篮上灶房放东西。


    “地皮菜捡了不少,我今天上山迟,没碰见几个。”舟慈河在木盆前蹲下,顺手拨弄看了几眼。


    舟多慈笑道:“今儿运气好,弄了快满一筐子,等下给你抓些,多着呢。”


    又指着篮子说:“这里的,等下狗儿说要去卖。”


    舟慈河便说:“正好,我也去镇上卖菌子。”


    他起身往堂屋走,问道:“爹在后院?”


    舟多慈继续洗地皮菜,说:“嗯,在后头喂猪呢。”


    舟多慈将竹筐放在地上,揉了揉肩膀问道:“我爹呢?”


    “你爹砍柴去了,刚下过雨,地里全是湿泥,想着没啥事,就上山去了。”苗秋莲把食盆靠在篱笆上,把鸡圈门关好,又去喂旁边的鸭子和大鹅,问道:“狗儿和竹哥儿还没回来?”


    “没,刚进门时也没看见路上有人。”舟多慈拎起竹筐往猪圈那边走,还没到跟前就听见老猪急得哼哼叫。


    喂完牲口,惦记着前头没人,苗秋莲就没让舟多慈铲粪扫地,自己拿了铁锨忙碌。


    舟多慈带着二黑回到前院,也是时候做晚饭了,他挖了棵大叶菜,挎掉几片老叶子,见狗崽子一直闻地上的老菜叶,于是给它掰了一片脆嫩的,果然就见二黑不挑,两个毛绒绒的小前爪按住菜叶,直接上嘴啃。


    他看得心喜,伸手揉了揉二黑小脑袋,狗崽儿没有护食,十分乖巧。


    饭还没做好,舟多慈往灶底添了一把柴火,刚起身就听到竹哥儿和狗儿的声音,他拍拍手上木头渣子走出来,站在院里问道:“回来了?”


    狗儿正在院门口和人说话,竹哥儿回头说道:“叶婶儿问有没有看见兴旺叔。”


    闻言,舟多慈走到门口来看。


    叶金蓉正在和隔壁刘桂花念叨:“早起就上山了,只说捡菌子,没带干粮,让晌午下碗白面条子等他回来吃,我这等了又等,面早都坨了,就是不见人,胜子上山砍柴去了,虎子我又不放心让他一个人去,只能等他哥哥回来,这不,先过来打听打听,有没有见着人。”


    舟家和刘家住在村后,村里人要是走大路上山下山,都要经过他们几家门口。


    狗儿开口道:“早起在山上捡地皮菜时,倒是碰见兴旺叔了,打个照面又分开了。”


    叶金蓉原本急切地看过来,一听这话再次叹口气,忧心忡忡说:“早上碰见他的还有几个人,我都问过了,后来再没人见过他。”


    刘桂花原本跟着她叹气,抬头看一眼天色,忽然一拍大腿,着急道:“趁眼下天亮着,还不快找到胜子,赶紧寻他爹去,瞎耽搁什么?”


    天一黑山路不好走,也恐怕夜里有豺狼出现,叶金蓉一下子回过神,连忙答应,脚步匆匆往山坡上去了。


    苗秋莲扫干净后院出来,见他兄弟三人站在院门前,喊道:“多慈,做什么呢?”


    几人转身走进来,舟多慈说:“叶婶儿说兴旺叔早起上山一直没回来,打听话呢。”


    苗秋莲立刻问道:“还说什么了?”


    虽然没多少往来,但一个村子的,好歹有些情分在。


    舟多慈接过竹哥儿手里的竹篮,另一手抓着灶房屋檐下的挂钩将篮子挂上去,说道:“我和狗儿早起在山上见着兴旺叔了,问了声,他就走了,再没见过,叶婶儿这不赶紧上山找胜子,让他带着虎子去找兴旺叔。”


    苗秋莲应了两声,舀了几瓢水洗手,蹲下又往院门口看,说:“没见着你爹?”


    “没,我爹砍柴在前山,又不往里边去,估计等会儿就回来了。”舟多慈安慰她两句,见灶火太旺锅边冒了白汽,连忙进去将柴火改小。


    时至傍晚,舟铁山挑了一担柴回来,一家子吃过饭后,惦记着裴家事,苗秋莲在院门口和隔壁刘桂花说了几句闲话,两人不时往山坡那边看一眼,这会子该下山的早就下了山,看不见一个人,于是她俩嘴里念叨着可能吃饭时裴胜就找到裴兴旺回家去了。


    话音还没落,刘桂花眼尖,先看见远处山坡后边上来个人影,着急忙慌扯了扯苗秋莲衣袖:“他婶子,那是有个人?”


    苗秋莲看过去,哎呦一声,道:“可不是,瞧着个头不高,敢是虎子吧,他哥胜子比他高些。”


    那年轻汉子气喘吁吁跑近了些,果然是裴虎子,看见村里有人,他忙的大喊:“婶儿!我叔在家吗?”


    苗秋莲和刘桂花忙不迭答应:“在在!”


    裴虎子实在跑不动了,停下缓了一口气又喊:“我爹摔下山了,我大哥一个人背不动,找几个叔叔伯伯帮忙。”


    “阿慈——”


    “母亲”愤怒的声音传来,裴解意其实从前在舟家待过,但当时那样的小人物,舟夫人早记不清了,她万般警惕地问,“你是谁,要将阿慈带去哪?”


    裴解意黑沉沉、毫无生气的眼睛望了过去。在那瞬间我敏锐感受到了他针对性的杀意,几乎没什么力气的手抬起,落在了他的手臂上。


    我不确定裴解意能不能感受到我的力道,于是还是有些艰涩地道:“不要恋战……走。”


    第 363 章   属下罪该万死


    裴解意很听话。


    在说完那句话后,他似乎略微低头看了我一眼,灼热的吐息落在侧脸。悬停一秒后,耳边风声骤起,裴解意在抱着我极快速地穿行——有赖于某种严密的防护,即便在这种负荷极重的行动中我也未察觉到不适,只有风声在静静流窜在耳边。


    应该……是逃出那里了。


    我颇艰难地想,莫名察觉到一点安心。于是又枕在裴解意的胸前轻蹭了一下,把面颊埋藏在其中。鸦黑的睫羽轻颤了颤,在越来越小的动作弧度当中渐渐转为均匀、轻微的呼吸声。


    太过疲惫。


    有素日看不过眼的人捂着嘴巴偷笑,也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只想瞧好戏,一时间竟没一个人上来劝。


    裴胜和裴虎子扶起老娘,气得脑门上青筋直蹦,裴胜随手从地上捡了块石头就要揍裴解意。


    四年前裴解意走时不过十四岁,个头在同龄人中不算矮,但比起比他大四岁的裴胜就不够看,叶金蓉和裴兴旺打他时,有时裴胜也会动手。


    而裴解意回来这一年多快两年,裴家人只将他赶出家门,尚未打过,裴胜做家里大儿子惯了,还当裴解意是原先那个力气没他大的小子,即便个头已经超过他,心里也没当回事。


    一看打起来了,苗秋莲赶紧拉着舟多慈和舟慈竹往家里躲,三人连话都舟不上说,只站在门槛里边看。


    上次裴解意和赵家人打架时舟多慈没见着,今日算是开了眼,村里总有几个气盛的年轻汉子,他不是没见过人打架,可像裴解意这样恶狠狠的架势,还是头一回。


    枣子大部分都红了,也有些还夹着青绿,没有全染上红色,带着一点青的枣子照样脆甜水分足,吃起来没差。


    苗秋莲拄着长竹竿抬头看,说道:“他爹,上头那一股繁,你先摇了。”


    摇枣树便是用铁钩勾住树枝,用力气往下拉拽摇晃,枣树枝干相比其他树木较为长细,又有许多分叉枝丫,一串串枣子挂满枝头,甚是喜人。


    家里栽的这两棵枣树不是很高,舟铁山都不用爬树,站在地上仔细用弯钩勾了树枝,等舟多慈几人在旁边躲好,这才用力往下拽,一拉一拽树枝剧烈晃动,像是下了枣子雨,啪啪啪打在草席和地上,枣树叶子也落了不少,混杂着一些小枝干。


    竹哥儿一看地上落了这么多红彤彤的枣子,到处滚落,他笑嘻嘻捡起滚到脚边的几颗枣儿,在衣服上擦擦便一口咬下去,又脆又甜,直笑弯了眼。


    二黑第一次见打枣子,小尾巴翘起来不断摇晃,很高兴的模样,不断在院里汪汪叫,听见舟多慈叫它都没理,站在树下围着舟铁山转,枣子一落,噼里啪啦砸了它一身,惊得它嗷嗷喊叫,夹着尾巴连滚带爬躲进了堂屋里。


    今天太阳不小,一干活就热,舟铁山脱了外衫,和苗秋莲一起抬起草席边沿,将上面的枣子往中间聚拢,这样好下脚些,他没歇一会儿,又拿了长竹竿去打另外一棵枣树。


    装了大半麻袋足够给祖宅那边送的,就再没有往里倒,舟多慈又从杂屋里取了三个口袋,两个姐姐家里没种枣树,还有他外祖家每年也是要送的,趁着枣子还脆,弄些过去尝尝鲜也好,吃不完他们自己就会晾晒。


    枣子生脆,有的掉在地上摔烂了,舟多慈没有扔掉,将烂了的枣子放进簸箕里,回头洗干净,把烂了的地方咬掉就能吃。


    只有两棵枣树,半天也就打完了,舟多慈在灶房做饭,苗秋莲带着竹哥儿把旧草席拉到晒谷场上,从摊开的枣子里挑拣树枝树叶,舟铁山和狗儿去给祖宅送枣子,各忙各的。


    舟多慈切完菜,顺手从碗里拿了颗红枣吃,他捞起泡发的山木耳掐掉根部,忽然就听见院门外吵闹声响起,也不知是谁在骂人。


    他好奇从窗子往外看,但隔着院子又有院墙挡着,什么都看不见,听声音离他们家并不远,不然也不会听得如此真切。


    苗秋莲早起身往外走了,竹哥儿跟在后面,舟多慈很快把木耳掐干净,菜都备好了,等下再炒来得及,便在襜衣上擦擦手也出门来看。


    不曾想门外是裴家那几人,甚至裴解意也在,被叶金蓉指着鼻子骂畜生。


    裴解意扛着扁担和麻绳,看样子是要去地里拔豆杆,如今是收柴豆的时候,各家地里栽种日子不同,略有差异,不过前后也差不了几天,方才打枣时,舟铁山就说明天要到地里拔豆杆。


    不止叶金蓉,她大儿子裴胜和小儿子裴虎子都在,三人都面目不善,显然今天是特地冲着裴解意来的。


    舟多慈一看这架势,和竹哥儿就没敢上前,只听叶金蓉谩骂声不断。


    “好个小畜生,你爹摔成那样,你路过竟只看着,搭把手都不愿意,撇下他一个摔出血的老头子就走,你丧了天良!早知道当初就不该生你,闹得这些年都家宅不宁,你个扫把星,合该死在外头,怎么不见你短命,克的我们病的病伤的伤,你倒赖活着……”


    众人听了这话明白过来,但都没吭声替裴兴旺说话,不是伸着脖子看热闹,就是撇撇嘴看不上叶金蓉这幅样子。


    舟慈瑜在旁边看狗崽如此狼狈,乐得嘎嘎笑,舟多慈想起自己小时候不听大人话,在他爹打枣时非要在枣树下面等着接枣子,结果被七八个枣子砸了脑袋,别看枣子小,从树上摇下来掉落的劲儿可不小,砸在头上身上那叫一个疼,这还是他爹因为他在下面没敢放开力气摇晃。


    他当时想哭哭不出来自己又觉得好笑,便哭一声接着又笑一下,最后干嚎着找他娘要抱,结果被大人笑话,气得他真掉了金豆豆,那次吃了亏后,他再没在打枣子的时候往树下钻,能离多远就离多远。


    苗秋莲提着竹篮先在院里拾捡滚落到太阳一落山,天黑得很快,因舟铁山不在,苗秋莲带着三个孩子点上油灯等,不时出门看看。


    舟多慈在泥炉上烧了一罐子水,秋夜山林里冷,回来时喝碗热茶能暖暖身子。


    “娘。”舟慈生和舟慈河听见消息,都来了老家询问。


    比起年幼的狗儿,大儿子二儿子一来,苗秋莲稍稍松了口气,家里有健壮的汉子在,总能安稳些。


    舟慈生让老娘和三个年龄小的弟弟去睡,有他和舟慈河在,村后这几家出了人的也都没睡,大伙儿时不时在院门口说两句话,一直到半夜,总算有人先跑回来传信,裴兴旺找到了,摔得晕过去,一群人正抬了下山,有狗在,没碰见山里的东西。


    苗秋莲压根就没睡,听见消息又披了衣裳坐起来,舟多慈三人也是如此,哪里睡得着觉,连二黑都觉察出家里的氛围不对,竖着小耳朵到处走动,小眼神十分警觉。


    又过了半个时辰,狗叫声远远一响起,在门口等的一群人连忙往山坡那边赶,除了裴兴旺以外,其他人都没事,叶金蓉看见昏迷不醒脸上还有血的裴兴旺,一嗓子就哭了出来,被几个妇人夫郎搀住往家里送。


    舟多慈靸了鞋出来,见二黑汪汪叫着要往门外冲,他一把捞起狗崽子抱住,天黑,外面人又多,它这么小一点,很容易被踩到。


    “爹。”


    还没出去舟铁山就从外面进来了,他赶忙倒了杯热茶,又端一叠米糕出来,上山这么久,走也走乏走饿了。


    远处的枣子,一边捡一边吃,见他三个只站在那里傻笑也没说什么,摇枣打枣不是这么一下就完的,等打完后再捡来得及,还不用拾二遍。


    高处的树枝都摇了一遍,舟铁山停下后,又拿起没有弯钩的竹竿打枣,费了些力气和工夫,便将一棵枣树打得差不多了。


    裴解意连扁担都不要了,扔掉扁担赤手空拳就去抓裴胜,结果被石头尖角划破左胳膊,裴胜原本是冲着他脑袋去的,但因个头不如裴解意,裴解意又伸手挡了下,只伤了胳膊。


    混乱中裴胜手里的石头被夺走,裴解意抡起胳膊铆足劲就往裴胜头上砸,他腿长胳膊长,一看就有力气,往常没情绪的眼睛全是愤恨,神色虽没大的变化,可他左脸上那条伤疤在眼神的衬托下实在是吓人。


    “啪”一声响,裴胜被结结实实砸中头顶后明显有些晕了,脚下不稳双腿明显发软,吓得叶金蓉也不坐在地上哭了,爬起来就要拉架。


    以至于一旦逃出生天,身体便迫不及待地陷入深眠中。


    裴解意的身体略微僵了僵,他又低头看了一眼,于是脚步放缓、动作也轻了许多。


    裴解意的身体微微僵硬,不自知地又将背挺直了许多。


    我脑海中掠过许多话,但最后出口的却是:“不要喊我主人了。”


    “……”裴解意眼里的光好像暗了一点,又剩下那双死气沉沉的黑眸。但他只开口,“是,小公子。”


    我又顿了一顿,在还是选择了先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


    裴解意的脊背更直了,却猛地低下头来,抱拳行礼,声音喑哑:“属下罪该万死!”


    第 364 章   天下之大不韪


    我:“……”


    好吧,看来裴解意变化也没有那么大,除了话变多了一些。


    我又下意识回想起不管是他像幻象一般从寒狱水底冒出的时候,还是在我意识朦胧之间,总是频繁听到的那句话。


    “裴解意。”我开口的时候,仍难掩疲惫之意,所以很轻缓地停顿了一下,略微带着一点叹息和不解的意味,“……不用总是说对不起。你没有哪里做错。”


    “活该。”


    不知人群里谁小声说了句,喜得不少人暗暗点头,可不是,气得叶金蓉七窍生烟,两个眼睛瞪着,却碍于上次村后这几家都帮忙抬了裴兴旺下山,情分还欠着呢,不好发作,于是骂裴解意的话更难听。


    裴解意眉头皱起,意烦了这样的谩骂,开口道:“他死了与我何干?”


    舟多慈在家门口看着,因裴解意个子高,在人群中十分显眼,这还是他第一次听见裴解意说话,以前碰到过几次,对方无论碰到谁都不言语。


    “说什么呢!”裴胜一下子怒了,喝骂道:“老二,爹娘再怎么样,养了你这些年,你却连个好歹都不知道,不救爹在先,对娘也没好脸色,当真是白活了,怪不得人家骂你狼心狗肺。”


    他摆起大哥的谱教训裴解意,这时苗秋莲走回家门口,没有往人群里挤,听见这话翻了个白眼,悄声对舟多慈两人说道:“就他?我看他才是白眼狼,当年裴解意才十四,他都十八岁了,竟让半大小子替他顶了兵役,有脸说人家。”


    “大伙听听,这黑了心的王八羔子,竟这样咒他亲爹,还有没有天理。”叶金蓉见裴解意油盐不进的模样越发来气,竟想上手去打,却被裴解意一扁担重重拍在腰侧,或许是她没站稳也或许是裴解意力气大,她脚下一踉跄,哎呦叫着摔倒在地。


    裴虎子过来帮忙,裴解意一石头拍在他面门,随后将石头丢了,另一手抓起裴胜衣领将人撂倒在地死死按住。攥拳就朝着脸上揍,三两下裴胜嘴巴鼻子里就冒出血沫子,牙也打掉了几颗。


    裴虎子鼻血流的下半张脸全是,额头也破了,被砸了个蒙圈,一摸脸发现手上全是血,吓得两眼发直动都动不了。


    叶金蓉啊啊大叫,想扯开裴解意却扯不动,于是伸手去抓他脸和头发,被裴解意一巴掌呼在地上,她摔得不巧,蹭到了脸,左脸蹭破皮只觉火辣辣的疼,一时气愤至极直接躺在地上蹬着腿哭嚎起来。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拉开!”


    刘桂花看不下去这乱七八糟的几个人,对叶金蓉说道:“他婶子,快别哭了,喊郎中要紧。”


    叶金蓉这才从地上起来,先看一眼地上晕过去的裴胜,又气又惧,想让裴虎子腿脚快点去邻村找大夫,一看小儿子也被打得满脸血,一跺脚自己哭哭啼啼往邻村跑,连托人先把裴胜抬回家都给忘了。


    另一边裴解意被拉开,他手里石块被抢下后再没挣扎,周石头几个人就放开了他,因不熟悉没有话说,几个年轻汉子便散开了,没有再管他。


    里正徐承安从家里赶来,一看地上的裴胜,探过鼻息后稍稍放心,让人先把裴胜和裴虎子送回家去,等大夫来了好治伤。


    徐承安看一眼正在拍打身上尘土的裴解意,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目睹了一切的村人七嘴八舌说起来,原来是叶金蓉几人先在这里堵了裴解意骂,后来就打起来了。


    徐承安点点头,捻须思索一会儿,转头问裴解意:“你娘说的可是真的?”


    裴虎子到底年轻,对里正的话不敢反驳。


    裴解意挽起袖口没有着急离开,见对方转过身要走,忽然开口道:“要说见死不救欠了一条命,你回家问问你爹,我七岁时他就想杀了我。”


    快要散去的人群惊得全都回头看他,裴解意神色不变,只盯着裴虎子,抬手指了指自己左脸上的长疤,说:“就这个,他把我扔进深山老林子里喂狼,自己跑了,我在山里奔逃时摔倒,差点被树枝戳瞎眼睛,留了这个疤,他俩不想叫人知道,差点打断我的腿不让说出去。”


    “这事你爹娘都知道,也是他俩商量好的。”裴解意说完,见众人或震惊或同情的神色,掩饰了不耐烦,垂下眼睛扛着扁担走了,裴家非来惹他,既然人多,将裴兴旺和叶金蓉干的好事说出来算是还了一报。


    当年他侥幸从山里逃脱,顺着记忆里的路跑回家时,不但脸上腿上的血没人给擦,伤势更是没人管,裴兴旺也不知是害怕还是生气,又打了他一顿,和叶金蓉一起威胁他不准将这事说出去,否则连窝头都不给他吃。


    他当时饿极了,也被打怕了,脸上这么明显一条长疤都不敢和人说是怎么来的,隐瞒至今。


    裴解意从地上捡起扁担和麻绳掸掸土,闻言抬头看着徐承安,一双眼睛连眨都不眨,神色也没变化,说道:“假的,我没在山上见过他。”


    徐承安捻须的手一顿,半信半疑看向裴解意,说起来裴家确实对这个二儿子不怎么样,从小就打,要说裴兴旺摔了后,村里又有那些风言风语,将倒霉事栽在裴解意头上倒真有可能。


    “你胡说!我爹怎么会扯谎。”见众人都一副了然的神色,正要回家的裴虎子急了。


    他说完被裴解意看了一眼,吓得缩了缩脖子,咽着口水不敢再言语,这会子缓过来,他不止鼻子疼,脑门伤口处也像是疼得厉害,碰都不敢碰一下,好在血不流了。


    裴解意胸膛起伏气息有些乱,垂眸整理被扯乱的衣裳,连眼皮子都不抬,冷笑道:“那是你爹,又不是我爹,他胡说八道你自然向着他,你和你那娘拦路撒泼,原就是讨打。”


    去年他刚从外边回来,连家门都没进就被赶走,裴家人嘴上说得好听是分家,实际连一个碗一根筷子都没给,就这么把他撵了出来,又怕他占人头税赋,另立户籍将他分出去倒是办得快。


    绝情绝义到如此地步,连养的猫儿狗儿都不如,爹娘二字当真是恶心,他也不再认那两人,平时碰见只当不认识,不曾想竟欺他至此。


    见他不认裴兴旺和叶金蓉,况且也是裴虎子先说“他爹”这样的话,村里人对这些心知肚明,连徐承安都不好强摁着裴解意脑袋让他喊爹娘,甚至有些同情裴解意,真真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


    “你!”裴虎子气得想发脾气,却又怂了,只得咬牙道:“你打了大哥和娘,别的不提,大哥伤得如此重,难道你想一走了之?”


    裴解意抬起眼皮看他,一副凉薄混不吝的模样,说:“那你待如何?”


    裴虎子和这个所谓的二哥实际没相处几年,毕竟裴解意走的时候他还小,记忆里只有裴解意在家里不受待见的情形,闻言,他原本想说让裴解意一报还一报,也得把腿砸断,在对上目光之后直接改了口:“抓药看病的钱不得你出?”


    他爹摔了,这几天抓药花了不少钱,大哥今日又伤得重,肯定也要花钱,昨天他娘还说,家里给他娶媳妇的钱到后面恐怕要动用,让他心里颇不爽快。


    “自己先惹事,被打了还要讹钱,道理都让你们占了。”裴解意嗤笑一声,又道:“要钱没有,要命,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要是我活不了,死之前先捅死你们。”


    裴虎子脸一下子白了,身边其他人还好,他却真切明白裴解意对他们一家的意恶,话语里那份平静的恨意让他嘴唇微颤说不出话来。


    徐承安皱眉打断了他二人放狠话:“说的这是什么狗屁。”


    清苦药汁皆尽灌入唇齿当中,好让我浮躁心绪都被洗涤一净。但休息便免了,躺的太久,实在让我骨头都有些发酸、思维因此迟钝起来。


    因此我只是懒洋洋地半靠着,不肯睡,又询问裴解意方才说的什么,我走神没听清。


    裴解意道:“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听您提及那些活死人魔头——。”


    我:“嗯……”?


    我身体一下坐直了,目光有些茫然:“嗯?”


    第 365 章   最后的防线


    他们到底是血肉之躯。


    我并未真正领教过那些活死人的本领,却也从短暂交锋中意识到这些行动上几与活人修士无异的存在颇为棘手。


    裴解意带我离开时,面对阻拦的活死人侍卫倒是像切瓜砍菜似的轻易能除掉,但我很清楚,那是面对全盛时期的人魔裴解意。


    但凡换成其他修士,都不会如此轻易脱身。何况以如今西渊的状况……我不知晓舟天阳亲自制造了多少类似的怪物。


    “学堂的长老人也很好,我平日里不在门派,你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问他……”他几乎将这辈子的瞎话都说完了,假装看不到余光中嘴巴张得越来越大的小厮,说到后面嗓子都干得冒烟,这才停了下来。


    内室再次恢复寂静,木窗没关上,冷得裴解意打了个哆嗦。


    管他呢,不答应就算了,他还有的是方法……


    “好。”?


    怎么不按套路出牌?


    裴解意看向舟多慈,对方一脸从容,仿佛刚才那一长串的劝说过程只是自己临终前的最终幻想。


    既然如此,裴解意趁热打铁:“那你先坐下来,为师给你上药。”


    舟多慈:“?”


    不等舟多慈拒绝,裴解意抢先开口:“再不处理伤口迟早会感染,到时候治疗比现在还麻烦。”


    他继续循循善诱道:“我还会害你不成?”


    听解此言,舟多慈挑了下眉,倒将裴解意看得有些心虚。


    按原主的阴晴不定的行事风格来说,说不定真有可能给舟多慈药里下毒。


    此路不通,裴解意干脆换了条思路:“就算要害你,我也不可能让你在走出我寝居的第二天就暴毙身亡。”


    那和自爆有什么区别?


    原主虽然疯癫,倒也不会上赶着让别人传出自己会谋杀亲传弟子的流言。


    半晌,舟多慈总算点头,垂眸神色恭敬:“麻烦师尊了。”


    裴解意松了口气,拉着舟多慈到桌前坐下,打开金疮药,对准伤口细细涂抹起来。


    血还在不断向外渗,裴解意不自觉蹙眉,叫一旁的小厮把纱布拿来,擦拭到不再渗血后,才继续涂抹金疮药。


    屋内的木窗一直没关,连带着裴解意的指尖也泛凉。


    指尖轻轻带过伤口时,冰凉触感总是分外明显。


    伤口极长,极深,只能慢慢地,一点点上药,极其考验人的耐心。


    裴解意却没显露出一点儿不耐烦的意思,只是仔细上药,连边边角角都未曾放过。


    时间长了,站在旁边的小厮忍不住开始打哈欠。裴解意无知无觉,只是全身心专注于面前面目可憎的伤口。桌上的茶从冒着热气到杯壁冰冷,裴解意一口也没动。


    舟多慈抬眼,看向面前神情专注的裴解意。


    因是晚上,裴解意头发并未完全束起,半披半扎的散在身后,有几缕落至肩前,雪松冷香消融在空气里,不自觉让人放松下来。


    不知为何,裴解意今日并未像从前一般带着似笑非笑的嘲讽神情。此刻垂着眼,鸦羽般睫毛在他脸上投下淡淡阴影,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


    望着裴解意平静如水的眼神,舟多慈恍神半瞬。


    今日被人摁在地上灰尘四起时,裴解意也是拿这个眼神看着他的。


    冷静,疏远,还带着一丝事不关己的不耐烦。


    片刻失神间,舟多慈听见裴解意说道:“好了。”


    舟多慈低头,伤口已经不再淋漓可怖,金疮药生效极快,创口边缘处已经结起一层薄薄的痂。


    裴解意转头拿起一旁的白绷带,刚要往舟多慈手臂上缠,便看见舟多慈头顶上灰色数字又往上蹦了一格。


    裴解意:“?”


    上药犯天条啊?这也能掉好感度的!?


    一时间,裴解意眼底闪过震惊,悲愤,试图揭竿起义后又想起主角超强金手指后的无力,最后一脸麻木地把绷带递给舟多慈:“你自己来,师尊累了。”


    舟多慈对着裴解意眼中饼状图一样的情绪不明所以,接过绷带,自顾自缠了起来。


    窗外明星点点,一轮弦月高挂其间,裴解意无声叹气,收回目光,吩咐小厮把门窗关好。


    “你今天先歇在偏殿,让……”


    小厮从善如流地报上名字。


    裴解意面不改色:“让小吉带你过去,明日一早去学堂报道。”


    只盼望那学堂长老给他们多布置点作业,能让舟多慈想不起来他这个小炮灰最好……


    裴解意越想越满意,眼角余光瞥见舟多慈把手臂缠得乱七八糟,未经大脑双手一伸,手指翻飞间系了个相当漂亮的蝴蝶结。


    舟多慈:“……”


    裴解意:“……”


    他神态自若,伸手将一旁小厮的下巴合上,示意小吉把人带过去:“天色不早了,早些休息吧。”


    “是。”


    ……


    这一夜睡得相当不安稳,一会儿梦见自己长了翅膀和舟多慈在空中大战三百回合,一会儿梦见最后一班地铁在他面前开走,盛怒之下把秃头啤酒肚的老板压入大牢去改第15版方案……


    直到梦见舟多慈拿着弯月大刀说“洒家取你狗命!”,裴解意猛地打了个激灵,从床上弹射起来,才发觉窗外已经是日上三竿。


    内殿亮堂,殿内殿外都极为安静,落针可解。


    裴解意蒙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已经穿到书中。


    “系统?”他在心里试探性地喊了一声。


    “在。宿主有什么问题要问的?”


    “你是正经系统吗?不是搞电信诈骗的?”


    “……宿主可以放心。在特定剧情后,可以到主统空间查阅我的编号。”


    “那为什么舟多慈的好感度涨不起来?甚至还在一直往下掉。”


    别人开局999数值拉满,他也拉满了,不过是相反方向。


    “这需要宿主自己思考,如何提升在主角的好感度。”


    裴解意痛心疾首:“上来连个新手教程都没有,复活甲也没有,我现在连武力值都为0,舟多慈想杀我岂不是轻轻松松?”


    “……”


    “按你们这种谜语人的态度,来一个死一个,来一串死一串,最后遗照堆起来大家一起包饺子得了,你觉得呢?”


    “……”


    “在主角对宿主的好感度达到正值时,将会开启道具商城。”


    裴解意摇头叹息:“这和让我用水瓢把泰坦尼克号里的水舀出去,之后原地等待救援有什么区别?”


    “来点别的。”


    “……”


    “……”


    “在权限范围内,我会尽量为宿主提供帮助。”


    “包括现在?”


    “包括现在。”


    裴解意勉强满意了这个回答,这才磨磨唧唧从床上下来,思考今天要做的事情。


    坐以待毙肯定是不行,先得确保舟多慈已经去了学堂,自己才有多余的时间去想接下来的事情。


    念及此处,裴解意套好长长短短的里衣外袍,推门走出寝殿。


    外面日光大好,他眯眼适应了一阵,才睁开双眸。


    苍天大树郁郁葱葱,粗壮的树冠延伸到极远处。树下一张石几并两个垫子,看起来颇为宁静祥和。


    就是有点太祥和了。


    裴解意突然觉得哪里不对:怎么连一个人都没有?


    舟多慈呢?小吉呢?


    殿前殿后一片死寂,只有偶尔传来的竹林沙沙声,再无别的动静。


    他不自觉皱眉,跨过门槛的腿又收了回来,转头扫视了一圈殿内,并未发觉任何异常。


    思索片刻后,裴解意朝着偏殿走去。


    一步,两步,随着和偏殿的距离越来越近,有微弱的声响传进他的耳朵。


    来不及多想,裴解意当机立断,站定至偏殿门口,一脚踹开了大门!


    殿内灰尘四起,小吉被绑在床角上,嘴里还塞了一团绷带,只能发出“呜呜”的求救声。


    裴解意两眼一黑,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正在前面等着他。


    小吉早已憋的满脸通红,裴解意刚解开他身上的绳索,就迫不及待地掏出嘴里的绷带:“舟多慈跑了!”


    “叮。”


    “新手任务:找到消失的舟多慈0\1。


    截止时间:明日子时前。”


    也有心生懊悔,若他早一步来……


    这些按下不谈。如今既见到了主人,又得知了主人的心头大患便是那些魔物,这一切都……刚刚好得有些玄妙了,像是随手画出的线条,恰到好处地合成了圆。


    裴解意的语气绝说不上生动,描述得枯燥无味地像是在念什么刻板诗书。但我知晓其中蕴含了怎样的秘密,再面上故作无波无澜,心绪都因此掀起巨浪,那双漆黑的眼好像不自知地放大了一些。


    一开始是难言惊异的,我惯来自傲,其实很少钦佩过什么人,但是听到那段不为人知的过往,也因此对那些无名先辈的壮举,生出一点敬畏之心。


    后来便是觉得惊险了,原来只差一点——就那么阴差阳错的一点,天道为如今困境准备好的一道出路和解法,就那么可笑地快要消亡于魔气的溢出了。


    人人畏之如虎的妖渊底部,却是人族血脉传承至今的最后一道堡垒,又有谁人知?


    我心中如今乱的厉害,有许多想问,又偏理不出思绪。最后只看着裴解意,迟疑地问了个无足轻重却又的确让我困惑的问题:“多谢你告诉我这些。裴解意,你是何时与他们接触的,怎么知晓的这么清楚?”


    裴解意:“……”


    第 366 章   我想……


    裴解意面上神情有一瞬空白。


    他何时与那些妖渊的凡人有接触,知道的这些消息?


    “是。”


    于此同时。


    昏黄日光只剩下一抹残影,山峰在其照耀下显得更加冷硬陡峭。裴解意朝着山脚望去,这才发现比爬泰山更难的是从泰山顶上下去。


    微信步数刷完了,两条腿也断了,都不用舟多慈亲自动手,高效,绿色,还环保。


    “统,真的没有近路让我抄抄吗?”裴解意盘腿坐在山崖边缘,被山间风吹得浑身一哆嗦。


    按现在的状况发展下去,腿还来不及断,人就要先因为失温过去了。


    “正在为您检索相关信息。”


    “是负数。”


    裴解意再次望天。


    “其实吧,我觉得321跳比到赵长老的住所更快一点。”裴解意幽幽道。


    系统:“……”


    “宿主在这里死亡,现实世界的灵魂同样也会消散。”


    “什么意思?我不是因为996猝死才穿书到这里来的吗?”


    “具体原因不能向您说明,但理论上来说,宿主您还有回去的可能性。”


    “当真?”


    “当真。”


    此话一出,裴解意突然又燃起点希望,拽起地上的剑充当登山杖:“其实321跳也不能解决什么问题,我先去会会那个赵长老再说。”


    “检索中……”裴解意心中已经给自己点上了蜡,面上还要装作淡定:“知道了。”


    实际上他连去哪儿找赵长老都不知道。


    他转身欲走,小厮叫住他:“仙尊,那他怎么办?”


    说着,指了指还坐在床上的舟多慈。


    裴解意思索片刻,对着舟多慈道:“你饿吗?”


    “多谢师尊关怀,我不……”


    “给他拿点吃的,我走之前别让他离开。”


    小厮还想反驳,裴解意及时开口:“要不你去找赵长老,我来照顾他?”


    “……是。”


    小厮吃瘪,却也不敢再说什么,留给裴解意一个气鼓鼓的背影。


    裴解意不甚在意,踏出门槛时突然晃神片刻。


    “滋……滋……”


    “故障检修完毕,在此期间为宿主带来的不便深感抱歉,接下来由系统103号竭诚为您服务。”


    电子音再次出现在他的脑海之中,声音和之前有所不同。


    裴解意语气幽幽:“来得真及时,晚一秒都只能看到我的尸体了。”


    系统:“在此期间为宿主带来的不便我深感抱歉……”


    “先别说这个,你对这个世界了解多少?”


    “检索成功。”


    “您可以通过门派中随处可见的神行法阵回到自己的居所。”


    裴解意一下子站起来:“有这种法阵不早点说!”


    他刚才刷的步数,爬的泰山,终究是错付了!


    “神行法阵是单向的,只能从赵长老的居所通往您的居所。”


    单向的?


    赛博修仙也会梦到二极管吗?舟多慈手臂上鲜血淋漓,甚至能隐隐看到血肉下的森森白骨。


    包扎在手臂上的纱布不见踪影,鲜血顺着手臂线条落入指缝间,滴落在地毯上,晕开一片暗红色血迹。


    低头向下看,地毯上扔着一团凌乱的染血绷带,金疮药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却连木塞都好好地待在原位,没有被打开使用的痕迹。


    似乎是没想到裴解意会在这个时候回来,舟多慈手里还攥着一把短刀,半个身子已经探出窗外,此刻回头垂眸凝视裴解意,半晌无言。


    裴解意大脑一片空白。想跑,又不知道该朝着哪个方向跑。


    如果他有罪,那么爬泰山就已经算惩罚,为什么还要让他在穿过来的第一天就和满身是血扑朔迷离看起来就有很多故事感觉多看一眼就会爆炸的主角对上?


    眼看着舟多慈头顶上的灰色数字开始缓缓上涨,手中的刀刃也反射出雪亮的光,裴解意咽了咽口水,用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僵硬声线道:“……外面凉,先下来。”


    舟多慈没说话,也没行动,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中看不出任何情绪。


    窒息般的安静不断延伸,诡异又剑拔弩张的氛围随着安静逐渐发酵,裴解意一动不敢动,窒息感缓缓缠绕住他,连手指关节也开始变得僵硬。


    过了半晌,舟多慈紧攥着短刀的手松了些,头顶的灰色数字也停止涨幅。裴解意不动声色的长出一口气,在舟多慈看不见的地方擦去了掌心的汗。


    片刻后,舟多慈收回跨出木窗的腿,手撑着木框从窗沿落到地毯上,全程面不改色,只是将手中的短刃收回袖中。


    “让师尊担忧了。”语气淡淡,连眉头都没皱,坦然到裴解意叹为观止。


    手臂还在不断地向外渗血,一滴滴落在地毯上,舟多慈楞像是感受不到痛一样,笔直站在原地,


    裴解意摇摇头,有些欲言又止:“你的胳膊……”


    舟多慈拉下破成布条的袖子掩盖住手臂:“无妨。只是徒儿身体羸弱,需要静养,实在不便在这里麻烦师尊。”


    “夜已深,不便叨扰师尊,徒儿告退。”说着,朝着裴解意行了个礼,转身便要离开。


    还在流血啊!


    骨缝都漏出来了啊!


    真的不会死吗!


    裴解意内心疯狂尖叫,大脑疯狂旋转,总觉得今天如果把舟多慈放走他以后的生存几率将会更加渺茫,看着舟多慈削瘦背影渐行渐远,下意识喊住他:“舟多慈!”


    砰!


    站在殿外伺机而动的小厮一肘子推开殿门,呼啸寒风席卷而入,却阻挡不住小厮眼中的熊熊烈火:“仙尊别怕!让我来保护你!”


    裴解意:“……”


    两人齐齐看向小厮,小厮迈出去的脚向前也不是,退后也不是,只是张大了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想象中刀光剑影剑拔弩张的氛围呢!?说好的仙尊被挟持要他天神下凡来救场呢!怎么看起来像是仙尊把舟多慈给捅成这样的!


    趁着小厮还没缓过神来,裴解意率先破冰,对着舟多慈抓紧时间胡说八道:“是这样的,为师看你身体羸弱不便修行……”


    话说到一半,舟多慈头顶的灰色数字往上跳了一格。


    裴解意紧急调转话头:“正好咱们学堂最近有上满八十天送八百天的活动,你要不要去参加?”


    舟多慈:?


    一旁的小厮:?


    他在灵玄派做了这么多年的仙尊侍仆,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这种活动?


    裴解意两眼一闭就是编:“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错过这次活动下次返场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了,万一绝版了哭都没地方哭去。”


    “到时候人家拿着纪念玉佩打卡自己在学堂学习的第八百八十天,你可不要说是师尊不让你去。”


    舟多慈:“……”


    见舟多慈毫无反应,裴解意并未死心:“去学堂学习很好玩的,不仅能拿到限定玉佩,还能强身健体学习法术,最后结课还附赠灵石丹药秘籍大礼包,左右都不亏。”


    不知道是哪句话触动了舟多慈,他扭头看向裴解意:“师尊想让我去学堂?”


    裴解意停下叭叭,点点头。


    舟多慈只是看向他,没有第一时间答应。


    这什么设置,方便赵长老去偷窥他?


    天已经完全擦黑,远处还隐隐传来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嚎叫声,裴解意不敢再逗留,顺着系统的提示找到角落中散发着淡淡光芒的神行法阵,抬脚走了进去。


    片刻恍惚后,裴解意睁开双眼,熟悉场景映入眼帘。小厮正站在殿阶前打盹,头一点一点,感觉下一秒就要栽地上了。


    刚走上台阶,裴解意便解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是从殿内传出来的。


    不好!


    裴解意心里咯噔一跳,顾不上管还在打瞌睡的小厮,一把推开殿门,抬脚就要往内室冲。


    内室大门敞开,正对的床上空荡荡的。


    裴解意急急刹住脚步,猛地转头向右看去——


    而后和半条腿跨出木窗的舟多慈四目相对。


    “我想……”裴解意这么思索着,念头落在那一点执念上,再挣脱不得,几乎下意识喃喃道,“做您的猎犬。”


    我:“……”


    我:“?”


    第 367 章   虎狼之师


    我的神情的确在那瞬间略显茫然——话题是怎么能跃进到这种程度的?几乎让我疑心我是不是精神不济,才导致漏听了什么。


    好在裴解意的反应从一定程度上展现了并非全是我的误解。他似乎也僵硬了片刻,好像很惊讶自己怎么会冒出这样的话,那面容如同结冰的湖面一般滴水不漏,只他微低下头时露出的赤红耳廓,显示出了他不同我所看见的那般沉稳。


    在几个略显焦灼的吐息过后,我迟疑地想要继续询问,裴解意却已是提前开口了。干巴巴地、毫无修饰地将真正的内情道出。


    自然,里面同样也遮掩了某部分真相,羞耻紧张的情绪不容他再细加雕琢,何况他本身就不擅长对主人撒谎这件事。


    睡着之前,他正在看一本仙侠小说。


    文中的主角舟多慈是标准的美强惨,他所拜的师尊裴解意却是个嫉贤妒能之人,他在裴解意手下受尽折磨,好不凄惨。


    然而主角并不会被困难所打倒,舟多慈历经千难万险后通过自己的努力成功飞升,而裴解意也得到了应有的报应,被砍去双臂双腿,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部分的剧情写得相当精彩,裴解意看完这段后就在沙发上心满意足的睡着了。


    然后一醒来就穿进了这本书里。


    还穿成了裴解意这个大反派。


    此刻,他只能盯着舟多慈的头顶出神。


    第一,他不该在看到同名同姓的反派时不加以防备;第二,他不该看完前几章就去睡觉,以至于连个背诵全文的机会都没有。


    最糟糕的是,那个机械音从刚才到现在再没出过声,只留下他一个人面对眼下的情况。


    “师尊,热闹看够了吗?”声音平静,像是已经习惯了这种事情的发生。


    裴解意回神,和跪在地上的舟多慈四目相对。


    舟多慈半张脸被地面上的沙砾划出好几道血痕,却像感觉不到痛一样,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眼神平静,没有任何一丝情绪流露,让人猜不透他现在的心情。


    莫名的,裴解意被看得心里发毛,干笑一声,伸手去扶舟多慈:“这话说的……先起来。”       伸出的手落了空。


    舟多慈侧身避过搀扶,手撑地自己站了起来,后退两步与裴解意拉开距离。


    他面色苍白,黑发黏连在脸侧,眼眸漆黑,让人看不出其中蕴含的情绪,只是客客气气说道:“师尊忘记了吗?您曾下令禁止我出现在您三尺以内。”


    裴解意尝试在脑海中呼唤一开始出现的机械音,却如同石沉大海一般,得不到任何回应。


    裴解意心凉了一半,总感觉自己命不久矣:“……我还对你下过什么命令?”


    “平日见到师尊,应当磕头拜见。”


    话音未落,舟多慈膝盖一弯,眼看刚站起来又要跪下,裴解意心瞬间提溜到嗓子眼,眼疾手快抄起扇子挡在舟多慈下弯的膝盖前:“可以了,可以了,以后都不需要给我行大礼!”


    舟多慈多磕一次,日后他被分尸的时候就会被多剁一块。


    封建社会不仅害人,还害他这具活蹦乱跳的尸体!


    舟多慈不明就里地站起来:“师尊,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吗?”


    “不,不是你的问题,”裴解意捏了把不存在的虚汗,“这动作折寿,以后别跪了。”


    舟多慈还想问,裴解意紧急转移话题:“你怎么在这儿?”


    “昨日砍柴时不小心伤了手,徒弟便想去药堂取药,那二人看见后说我并非门派弟子,一路追赶至此。”


    裴解意在心中为那俩位仁兄默默点蜡,目光落在舟多慈藏在背后的手:“伤势如何?”


    似乎惊异于裴解意会问这么多,隔了一段时间后舟多慈才回答:“不碍事。”


    说这句话的时候,胳膊上的血迹还在慢慢向外渗透,染红了一大片袖子。


    裴解意嘴角抽了抽,总感觉如果自己现在不做点什么,舟多慈很有可能会在失血过多嘎掉前先把他带走。


    “你先跟我走吧,我那里有药。”


    沉默半晌后,舟多慈才点头答应,跟在裴解意身后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脚步声还轻,导致裴解意还要时不时回头看舟多慈有没有跟在他后面。


    小厮再次接过,黑着脸走到舟多慈面前,三下五除二拉起舟多慈的袖子,上药,包扎,一气呵成。


    绷带绑得太紧,血又慢慢地渗出来,还没等裴解意开口,小厮又说道:“仙尊,赵长老有事与您协商。”


    赵长老?哪个赵长老?


    书里有提到过这个人吗?们系统怎么做完开场白就跑路?


    不知为何,到居所的路格外漫长,仿佛怎么也走不到尽头,裴解意一边回头看舟多慈还在不在,一边在心里回想这本书的剧情。


    看文的时候,他一直把舟多慈想象成高大威猛仙风侠骨的大侠,却未曾想舟多慈实际会是一个瘦削如骨的少年。


    裴解意再次回头,目测了一下身高,大概才到他鼻尖。


    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


    舟多慈有些困惑:“师尊?”


    裴解意回神:“嗯?”


    于此同时,眼角余光敏锐捕捉到舟多慈红得有些过了头的脸。


    下意识地,裴解意停下脚步,舟多慈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又走了两步才刹住,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


    “你怎么了?”


    舟多慈呼吸也有点急促起来,谁都能看出来现在状态不对劲。


    裴解意皱眉,立即向前走了两步,伸手想要去试舟多慈的体温。


    几乎是瞬间,一路上都温顺到反常的舟多慈一把打掉了裴解意探往他额头的手:“别碰我!”


    那一下很重,裴解意手背立刻传来火辣辣的痛感,连带着手中的扇子也掉在地上,发出清脆声响。


    空气瞬间安静,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他僵在原地,半空中的手放下也不是,不放下也不是。


    安静中,只能听到舟多慈不甚明显的粗喘声。


    两人站在原地僵持着,裴解意倒是想解释一下,但看舟多慈的样子,估计也不是很想听他解释。


    片刻之后,舟多慈的神情再次恢复平静,好像刚才几近失控的神态只是裴解意产生的错觉:“徒弟病躯,不想把病痛过给师尊。”


    说罢,蹲下身捡起地面上的扇子,递给裴解意:“徒弟罪该万死,还请师尊责罚。”


    裴解意僵硬摇头,没再说什么,两人保持着原先不远不近的距离,一路向前走。


    直到人数清点无误,我略微松了口气,没发生意外。


    第一次的“召唤”在我来看还算安全成功,不知道为什么裴解意看上去却有些不高兴……或许是对他的消耗太大了。我有心让裴解意轻松一些,准备接下来的大体情况,都由我告知这一支支严整队伍。裴解意却望了一眼天色,难得强势地挡在面前。


    “您该去休息了。”裴解意说,“由我来训练一下他们——在是太松散了。”


    第 368 章   别被疯狗攀咬


    “刺明和蜀葵让我代为向您问好。”作为村落首领的男人开口,他说,“他们很想您。不过作为孩子,村落不打算让他们参与其中,这次没带过来。”


    首领看上去也比从前更健壮许多,虬结的肌肉被包裹在兽皮制成的衣料当中,鼓鼓囊囊的,透着磅礴的力量感。这段时间显然他经历了不少磨砺,也显得更为沉稳许多,只是看过来的眼睛还是明亮的。


    随着他慢吞吞的话语,我也想起那对性格有些倔强的兄妹。


    我其实不是如何擅长与人相处的性格,总莫名会显得冷硬高傲许多。但触及到了共同的、熟悉的回忆,我竟然也莫名放松了许多,因为时间和性格而生的隔阂好像一瞬间也随之消融了。


    “确实不适合参与。”我点头,很认同他们的做法,又轻声询问:“那两个孩子现在怎么样?”


    首领便也讲述了一些我离开之后的事,解决了食物和水源,失去双亲的孤儿也能在村子的照顾下很茁壮健康的成长起来。再加上留下的阵法、和后来裴解意的出现,生活自然是起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们很感激。


    舟多慈思索片刻,开口道:“前辈,您觉得,我和舟知晏比起来,谁更可怜?”


    这话题转的有点大。


    宋星苒:“我想说你,但你可能不爱听这话。”


    舟多慈无法反驳,他确实不爱听。


    “因为您知道我的……过去,所以觉得我更可怜,但棠溪聿风不知道,或者说,我表现的太坚强,所以他感觉不到,但我要是软化态度,跟舟知晏一样,把自己的痛苦摊开放大,他未必就不会站在我这边。”


    “目标人物觉醒中……”


    “觉醒进度8%……”


    “觉醒进度52%……”


    “觉醒进度100%……”


    “觉醒完成,一切准备就绪。”


    “欢迎您,宿主。”


    耳边仿佛有潮水涌动,冰冷无情的机械声被隔绝在水流外,听得并不真切。


    “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今天非得给你点教训不可!”


    裴解意缓缓睁眼,映入眼帘的场景相当陌生。


    这是哪儿?


    脚下的土地微微颤动,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急促,裴解意抬头,一位少年直直冲着他的方向跑来。


    紧随其后的还有两个布衣打扮的成年男子,嘴里还骂骂咧咧说着什么。


    眼见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下一秒就要撞到他身上,裴解意下意识侧身避过,那人抬眼,与裴解意四目相对。


    对视的一瞬间,少年平静神色瞬间变化,连带着脚下步伐也凝滞片刻。


    扑通——


    跑在前面的少年被人死死摁在地上,连带着地面上的灰尘也荡起来。


    那两个人气喘吁吁,怒火已经窜到头顶,刚想开骂,一抬头却看到了一个再眼熟不过的人。


    脸上的怒气立马化为毕恭毕敬的神色,讪笑着说道:“光顾着抓人了,没看到您在此处。小的多有得罪,还请裴仙尊谅解。”


    少年狼狈地趴在地上,双手被绞在身后,半张脸紧贴地面,动弹不得。


    裴解意靠在树上,手中拿着一把泼墨扇子,看着他们,没有说话。


    安静的时间一点一滴拉长,那两人脸上的笑容便有些维持不住,额头上冒起豆大的汗。


    裴仙尊生得一副好容貌,眼尾嘴角总挂着笑意,导致每一个新入门派的人都以为他是个好说话的。


    然而时间长了就明白,这是位脾气阴晴不定的主,如无必要,绝对不要去他跟前晃悠。


    艹,今天又有谁触到他的霉头了?


    其中一人已经忍不住在心中破口大骂,表面依然维持着原先的姿势一动不敢动,甚至不敢抬头对上裴解意的眼睛。


    又过了一段时间,裴解意的声音从他们头顶上传来:“他犯什么事儿了?”


    一人硬着头皮回答:“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小的们发现舟多慈想从药堂里私自拿药,想给他点教训而已。”


    “是吗?”


    轻飘飘的两个字,却让人不由得压力山大起来。


    沉默的时间一分一秒拉长,连带着空气似乎也变得稀薄。


    “你们可以走了,他交给我处理。”


    话音落下,两人立即长松一口气,感觉背后无形的巨石终于被挪开,立即点头哈腰准备离开。


    从头至尾,没敢对上裴解意的眼神。


    目送两人离开之后,裴解意长舒一口气,从刚才起就一直紧紧捏着扇柄的手总算放松下来。


    他睡个觉的功夫,怎么就穿越了?


    就像上一世,其他人在李终程的煽动下厌恶他的时候,他未必不能“忘恩负义”一把,解释他当时的动机和苦衷。


    棠溪聿风让他把东西让给舟知晏,以当时华弥仙境内众人对他和舟知晏身世的猜测,真闹开了,脸上难堪的未必就是他。


    但他没有。


    不是出于懂我的人不需要我解释这种矫情的理由,而是觉得没必要。


    “以前别人总说我欠了谁的,我出生在这世上,就欠了我父母的生恩,李家人养了我,我又欠了他们的养恩,我去到华弥仙境,每每得到什么,这种强调就更无处不在了……好像我生来就是欠债的一样。”


    宋星苒心说这什么狗屁逻辑。


    但他也听懂了舟多慈的意思。


    不是他时时刻刻想着要报答别人,而是别人时时刻刻在强调他的亏欠。


    久而久之,他就不得不在意这些事了。


    别人给他什么,他第一反应不是欢喜,而是……又欠了别人的。


    舟多慈说:“我做错了事,导致了不好的结果,我就承担这个后果。他们说我欠了谁的,我就还给他们。”


    “生恩,养恩,还有其他,还干净了我就走,彼此再无瓜葛。”


    “那些东西,就算棠溪聿风不说,我也不会要,拿了就和他们牵扯不清了,我不想再和他们扯上关系。”


    舟多慈说:“我知道把我的惨况摊开可以让我过得更好,但是前辈,这不可能。”


    “我永远不需要别人的同情和怜悯。”


    “我愿意站着死——”


    宋星苒点评:“你脑子坏掉了。”


    ——玄霜峰。


    爬上最后一级台阶,裴解意抬头看向面前的宫殿。


    居所和峰名相得益彰,除了居所后有一抹翠绿竹林点缀,再无别的装饰,显得空荡而寂静。


    宫殿前的小厮隔着老远就看到了裴解意,连忙跑过来:“仙尊你总算回来了!这两天峰上……”


    说到一半,才发现裴解意身后还站了个人。


    小厮探出头,看清是舟多慈后眉毛瞬间皱成一团:“你怎么在这儿?”


    裴解意脚步未停,径直踏过门槛:“把金疮药和绷带找出来,我记得你会包扎。”


    虽然看文慢,但这些细节他还是记得的。


    命令不能拒绝,小厮只能恶狠狠地瞪了舟多慈一眼,转身到宫殿内去找药和绷带了。


    裴解意转头,对着仍站在宫殿外的舟多慈道:“先进来吧,伤口越早处理越不容易留疤。”        殿外日光大好,照在舟多慈身上却更显得他单薄,仿佛风一吹就能刮倒。


    舟多慈走进殿内,裴解意环视一圈,指向内室:“先进去,等会儿让他给你上药。”


    内室不大,只放了一张床,一张桌几并两把椅子。阳光透过木窗洒在桌面上,衬得花瓶里那根枯枝更加萧瑟。


    舟多慈坐到床上,垂眸盯着地面,没有一点儿要和裴解意交流的意思。


    过了一会儿,小厮臭着脸抱着一堆金疮药和绷带走进内室,伸手要递给舟多慈:“我还有事,你自己包扎。”


    语气硬邦邦的,就跟舟多慈欠了他钱一样。


    裴解意:草。


    他从小厮手中接过瓶瓶罐罐一大堆东西:“他身上有伤,不便给自己上药,你先去忙你的。”


    小厮瞪大了眼睛,一脸不可置信:“仙尊……!你怎么能做这种粗活?”


    裴解意从善如流:“那你来。”


    纵使最中心的那人比起其他人几乎称得上壮实和强健的身形,几乎算是清癯而孱弱的,像是少年人一般的修长身体,也遮掩着面容。但众所知之,力量并不从体型上体现,那人光是站在那里就给人运筹帷幄的决断感,没有人会质疑他的地位。


    还有人觉得,那身形实在是很像——失踪的那位。


    第 369 章   已补全


    盘踞在一座山头的魔物被皆尽斩杀。


    泼天落下的血雨将松散土地浸泡成诡异的暗红色,植株万物不生,一片荒寂。


    几成死地。


    我站在众人簇拥当中,从山头往下看了一眼。面上无波无澜,只是那双眼更似浮起一层雾似的,将情绪都遮掩干净。


    但这怎么可能呢?


    他喃喃:“小慈?”


    舟多慈眼睛弯起,轻松道:“不呢。”


    “什么?”


    “我说,我不会去救他的。”


    棠溪聿风脸色一变,不解地问:“为什么?”他想了想,试探道:“是因为我和他太亲密了,你……不喜欢?”


    他又是欢喜又是苦恼。


    欢喜的是小慈在乎他,苦恼的是他把知晏当弟弟,知晏显而易见不喜欢小慈,现在小慈也……要怎么才能让这两人和平共处呢?


    “师兄的自我感觉不错,”舟多慈一眼看穿他在想什么,笑意盈然地摇摇头,“不过猜错了。”


    舟多慈在心里问:“前辈,有什么办法,可以把一段记忆装进别人脑子里吗?”


    宋星苒:“有是有,你要做什么?”


    “您可以教我吗,我想送他份礼物。”


    宋星苒犹豫了下。


    他感觉舟多慈这种状态好像有点不对,和他平日里的性格截然不同,包括刚才那个笑。


    他都没看过舟多慈这样笑。


    其实舟多慈不是第一次露出这样的状态。


    舟多慈前世杀舟知晏的时候、刚重生的时候、乃至于突破金丹的时候,都有过这种预兆。


    只是平日里并不会表现出来,所以没人注意。


    但棠溪聿风倒在他面前的刹那,舟多慈不可抑制地被勾起了曾经不堪的记忆——只不过,在那时候,狼狈地倒在地上的人是他。


    彼时棠溪聿风站在舟知晏身前,一手护着舟知晏,一手持剑,剑身向外。


    那是一个保护的姿势。


    棠溪聿风满目不可置信,痛心疾首地质问他,“你怎么能因为一点小矛盾就对自己的同门出手,要不是我碰巧路过,知晏是不是就会死在你手里?”


    “你就嫉恨他,嫉恨到了这样的地步?”


    舟多慈抹去唇角的血,站起身来。


    他的肩膀被刺穿,鲜血染红了衣襟,保持着冷静,解释了第二遍:“我见到他给母亲下毒,才会对他出手。”


    棠溪聿风怎么可能会信:“你何必编这种理由,我和知晏从小一起长大,他是什么样的人,难道我不清楚吗?”


    舟多慈沉默了。


    后面棠溪聿风说的话他都没去听了,反正也没有什么意义。


    只记得后来,他被追杀得几度濒死,心中恶念扩大,对前来追杀的人再不留手。


    死在他手中的人逐渐变多之后。


    棠溪聿风在和平安宁的华弥仙境中给舟知晏筹办生辰宴,当着前去道贺的人感叹:


    “他一再知错再错,我也没有办法再维护他。”


    宋星苒把一个阵法传进他识海。


    “这属于禁术了,没事少用,用血画效果比较好……我不是让你用你的血,他不是断了只手吗,挤挤不就出来了?”


    舟多慈手一顿,沾了棠溪聿风的血,在他身上画出一个个鲜红的字符。


    棠溪聿风没等到他的回答,反而沾了血在他身上写写画画,容色动了动,正要出声询问,蓦地看到舟多慈的眼睛。


    那是一双诡异到极点的眼睛。


    眼白全黑,瞳孔猩红。


    鲜血那样浓郁粘稠的红,在眼底深处缓缓酝酿,一丝一缕占据他的瞳孔。


    浓黑长发沿着苍白到看不见血色的脸庞落下,发丝掩映间,唇瓣殷红如饮了鲜血,鬼魅般昳丽邪恶。


    这是……入魔的征兆。


    棠溪聿风失声:“你什么时候……”


    话音未落,眼前黑影一闪,肩膀传来剧痛。


    棠溪聿风闷哼一声。


    舟多慈眼也不眨,把长剑钉入他肩膀,单手握着剑柄,声音仍是轻柔的:“别吵。”


    他偏了下头,长发流水般滑落下来。


    “和你说话太费劲了,我们都省点时间和力气,如何?”


    宋星苒教给他的阵法并不复杂,舟多慈以前接触过这方面的事务,画起来得心应手,很快就处理完成。


    他随手擦了一下手指。


    也不管擦没擦干净,就把还沾着血的手抵在棠溪聿风额头正中央。


    棠溪聿风想要后退躲开他,但他受创太重,压根动弹不得。


    无数记忆片段被硬生生灌输进他大脑。


    棠溪聿风如同被一块巨石狠狠砸在头上,大脑裂开一样疼,疼到深处,甚至用后脑勺撞击地面,试图缓解这疼痛。


    看着他这模样,宋星苒其实不太明白。


    舟多慈做这些有什么意义?


    棠溪聿风这种人,你跟他说话是说不通的,他自己有自己的一套逻辑,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就算把记忆全部给他塞进去又如何,他前世可没被人穿越,做出的每一个选择都是自己做出来的,他不会觉得自己做错了。


    不过也没出声。


    这毕竟是舟多慈自己的仇,他自己决定怎么报。


    这阵汹涌的疼痛好半天才平息,棠溪聿风浑身虚弱,连根手指都动不了,嘶哑道:


    “你……你对我做了什么?我脑子里这些东西……”


    “都是真的。”


    棠溪聿风恍惚:“你的意思是,你从过去回到了现在?”


    修仙界禁术众多,起死回生和夺舍这类的事并不少见,只是舟多慈还多加了一个逆转时空回到过去,他理解起来并不困难。


    不理解的是……


    “你既然有了重来一次的机会,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为何不吸取教训,改过自新?还有,你既然知道了师尊是你父亲,就该知道我们此行是为了什么,为什么非但不帮忙,还做出如此禽兽不……”


    唰——


    舟多慈把剑从他肩上拔了出来。


    紧接着,不等棠溪聿风反应,便下颌一痛。


    他惊恐的睁大眼,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剑尖探进了他嘴里,再轻巧地一转。


    一块鲜红的肉块飞了出去。


    棠溪聿风怔住,好半天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再也忍不住惨叫,一声声嘶哑不似人声。


    舟多慈轻柔道:“都让师兄别说话了。”


    棠溪聿风哪还听得进去,双肩受创,舌头也被割了下来,疼痛完全摧毁了他的理智,浑身冷汗涔涔,在地上颤抖打滚。


    舟多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嘘,安静点,听我说。”


    棠溪聿风滚动的幅度渐渐平息,只是身体仍旧抖得仿若筛糠。


    他忽然意识到面前这个人并不是他的小师弟,而是前世那个被追杀了一路,就杀了别人一路的舟多慈。


    棠溪聿风浑身没有哪里不疼的,尤其是之前被刺穿的肩膀。


    他总觉得有股幽暗冰冷的力量,不断从剑身往他身体里渗透,让他从灵魂开始感到寒冷。


    不过现在更痛的是他的嘴。


    舟多慈缓了缓,笑意又轻柔下来。


    “当然,我既然拒绝了你的追求,自然也不会要求你像对待道侣一样、扛着压力站在我这边。”


    “还有我父亲,你其实不用那么激动,我怎么会不管我的父亲呢?他需要一颗心脏,我这不是就为他准备好一颗心脏了吗?”


    棠溪聿风脸色煞白,再也不敢觉得他是真的好心。


    “这世界上修补心脏的办法不多,其中最好用的一种就是换心,”舟多慈道,“比如舟知晏的七窍玲珑心,就可以换给任何人。”


    “但他只有一颗心,挖给别人了,自己就活不下去了,我想舟知晏是不愿意用自己的命去换舟天昀的命的,除非……先给自己找好一颗备用心脏。”


    棠溪聿风被他诡异的语气一激,后背冒起一层冷汗,舟多慈这话的意思是……


    “就比如,师兄你的琉璃心。”


    棠溪聿风瞳孔骤然紧缩。


    不可能,他的心脏没有这种用途,除非……


    “你的心脏不能拿给舟天晔用,但是,只要用九天青莲的汁液浸泡琉璃心七七四十九天,就可以让同样具有特异心脏的舟知晏用你的心脏活下去。”


    舟多慈把长发挽到耳后,露出那双黑红色的魔瞳,说到这里时,里面的兴奋宛如要溢出来了一样。


    他抑制不住笑起来,垂眸看着棠溪聿风,“师兄真的很喜欢替我做决定,这一次,我也替师兄做一个决定,如何?”


    舟多慈微笑着,手伸入棠溪聿风小腹。


    在棠溪聿风目眦欲裂的瞪视下,捏碎了他的元婴。


    本就受到毒气侵蚀,又几次被重创的元婴再承受不了这样的伤害,碎裂瞬间带来的剧痛远远超过了棠溪聿风之前几次受伤的总和,全身经脉宛如被人生生剔除出来。


    没了双臂,没了口舌,再没了元婴,他就只是一个废人……


    只能任人宰割。


    “——我决定把你的心脏送给舟知晏。”


    棠溪聿风快疯了。


    偏偏舟多慈这时还朝他眨了眨眼,那青黛色的柔软睫羽就像一片羽毛,眸子里笑意盎然,像是在说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那就由……


    我正设计着,忽然想到一事,猛地怔了怔。


    “……!!”竟然忘干净了!


    第 370 章   虐待


    当初遇血海之难,为求一线生机,即便是原本修真界中的天骄,也只能选择断尾逃生的法子。


    我让先遣队的其他修士暂躲进了我的小世界当中,原本的预想道路不过两条——我死,小世界崩解后放出这些修士,达成除我之外的圆满结局。


    又或者我活……不管将面对何等尴尬局面,总归是要另寻一处放出他们,今后的后遗症交由今后解决。


    可现在。


    难得的,我露出了一脸纠结的神情,有些不知所措的悔意,眉头紧蹙起。


    我给忘了。


    舟多慈看向面前错综复杂宛如迷宫的通道,面色依旧是平静的。


    “走吗?前辈。”


    “走走走,第一个通道往左,对,转,右转……”宋星苒笑着摇摇头,给他指路,不经意似的问,“你不喜欢棠溪聿风?”


    舟多慈又转过一个十字路口,“还好。”


    “哦?”宋星苒可不这么觉得。


    “我只是……”舟多慈思索了下该怎么形容自己的看法,最后放弃了,“前辈,我也给您讲个故事吧。”


    宋星苒散漫道:“你说。”


    “我的大师兄,他是一个非常……善良的人,”舟多慈斟酌着用词,“他十分怜悯弱者,擅长礼让,在他的眼里,如果能让弱小的人过得更好,牺牲自己一些东西也无所谓。”


    “所以?” “师兄其实误会了。”


    棠溪聿风满嘴鲜血,压根不想去想自己误会了什么,他只想离舟多慈远点。


    可惜做不到。


    “我对你保护舟知晏这件事没有任何意见,你们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你当然可以保护他。”


    “我只是不太懂,你为什么能一边打着喜欢我的旗号,一边要求我给舟知晏让步?一次次的觉得我是因为嫉妒你对舟知晏好,每次我和他发生冲突都站在他那边,才会针对他?”


    舟多慈很是不解,眸子里便自然而然带出几分,黑红的眸子眨了眨,困惑道:


    “究竟是谁给你的权力把我和舟知晏放在一起,还自以为是地做选择?谁给你的优越感觉得我会嫉妒这种事情?”


    “又是谁,允许你替我做决定了?”


    舟多慈摇摇头:“说真的,舟知晏我都能理解,但你,我真的理解不了。


    “你真的很喜欢给自己加戏。”


    加戏这个词还是他从舟知晏那里听来的,他听到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棠溪聿风。


    这个词用来形容他,真是再适合不过。


    棠溪聿风脸色青紫交错,活像被人凌空抽了两巴掌,难堪得恨不得找条缝钻进去。


    “在他心里,舟知晏就是那个弱者,他的意志比我弱,在李家活不下去,所以,他来见过我之后,就替我做决定,把舟家继承人的位置给了舟知晏。”


    宋星苒:“?”


    “后来我回了华弥仙境,修为上来了,就衬得舟知晏更弱了,”舟多慈说,“所以他再一次替我做决定,把我父亲给我的资源,我的住处,我的修炼场地……都给了舟知晏。”


    “我所有的一切,只要舟知晏看上了,他都会要求我让给舟知晏。”


    “因为我以前没有资源也把修为提上来了,住在哪,在哪修炼,这些也都是无足轻重的事情,毕竟我习惯了四海为家。”


    “但舟知晏从小娇生惯养,一有什么事情不顺心就会影响心情,进而影响修炼。如果我犹豫,他就会提起我的养父母。”


    舟多慈面无表情:“前辈,半个时辰了,别笑了。”


    从他说完那句话宋星苒就开始笑,一直笑到了现在,笑得他识海都在不断波动,像是大海涨潮,波涛汹涌。


    他一开始还浑身不自在,不碰都能察觉到脸上滚烫的温度。


    但现在……


    麻木了。


    “我……”宋星苒咳了一声。


    他嗓音里还带着浓厚的笑意,刚一出声就忍不住,又笑了五分钟,眼看舟多慈脸越绷越紧,才勉强停下来,正经人似的:


    “好好好,不笑了。”


    他深吸口气,稳住气息。


    “呐,我们说好了啊,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想到这个“钱”指的是什么,宋星苒差点破功,好在忍住了。


    “现在我们两清了,别让我再听到类似于报恩之类的话,不然的话……”


    舟多慈心说你还要怎么样?


    你还能怎么样?


    “你也知道的,我的实力比你要强,只要我想,就能强行把你挤下去,”宋星苒说,“你要是再给我说这种话,我就抢你身体,然后去找面镜子,对着镜子说一百遍,‘我喜欢宋星苒’。”


    “……………”


    舟多慈一想那画面,表情都凝固了。


    “不但说,我还要把你关在小黑屋里,让亲眼你看着,亲耳听着。”


    舟多慈大脑微微晕眩。


    不用宋星苒真的说什么,就仿佛已经能感受到那种魔音贯耳。


    过于可怕。


    舟多慈揉了揉额角,骨节生生把那块皮肤揉得泛红,才让自己混沌一片的脑子稍微清醒一点,不要再沉浸在某些画面里。


    “前辈,那我们……”


    咚咚咚咚!


    一声声急促闷响从洞壁里传来,在山洞里回响。


    舟多慈眸色一冷,脸上的红晕潮水般褪去,眨眼间已经恢复了平日里的模样,一把抓起剑,戒备地看着这里的唯一入口。


    短短几息,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影从通道里一路滚下来。


    那人在洞壁和台阶上不断滚动反弹,最后滚落进漫天遍野的黄金之中,弹跳了两下,落地时脸朝下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像是已经失去了知觉和意识。


    浑身长袍被血浸透,又在洞壁上擦过,血污和青苔泥污混在一起,看着脏污不堪。


    只有半边手臂,另外半边臂膀被活生生撕下。


    滚了这么远,伤口已经涌不出大股的鲜血,只是滴滴答答往下滴落,很快把身下那片黄金染成鲜红色。


    棠溪聿风。


    棠溪聿风意识溃散,眼前一片迷糊,只能隐约看到模糊而晃动的景象,过了很久才勉强聚焦,紧接着瞳孔就是一缩——


    黑褐色的岩洞,洞顶钟乳石垂吊而下,地上金山堆积。


    黑色和金色/界限分明。


    铺天盖地的黄金之上踩着一双赤/裸雪白的足,往上的过于消瘦的脚踝。


    站在黄金中的美人单手提剑,舟黑的剑柄衬得那手腕越发纤细。


    舟发披散,雪白面颊神情冰消雪融,说不出的冷意,长睫下的瞳孔仿佛深潭,遥遥朝他瞥来,看不出丝毫情绪。


    那一刹那他仿佛产生了一种错觉。


    他好像找到了巨龙的巢穴,还有云雾破开一样,窥探到云雾笼罩背后、被巨龙小心珍藏的靡丽宝石。


    模糊的影像终于变得真实清晰起来。


    他看清了那人的脸。


    小……慈。


    棠溪聿风怔怔地看着他,久久没能发出声音。


    直到舟多慈率先出声,淡淡地叫了他一声:“师兄?”


    “小慈……”


    短短两个字,棠溪聿风念的无比艰难,不知不觉竟然热泪盈眶了。


    “你……”


    棠溪聿风终于从这诡异的错觉里回过神来,眼里迸发出惊喜,乍然看到希望,甚至脊骨往上窜了一下,朝他伸出手:


    “你快去救救知晏!”


    舟多慈眼里掠过一丝诧异。


    发生什么了。


    短短几个时辰而已,这人竟然就狼狈成了这样。


    他刚才为了防御站起身,这会儿也没松懈下来。


    站在远处,目光冷淡地看着没有靠近。


    搭在地上的血手动了动。


    棠溪聿风也真不愧是元婴修士,这么重的伤,竟然还没昏过去。


    他一点点转过头,看到远处的舟多慈,眼里迸发出巨大的惊喜。


    “等等!”宋星苒匪夷所思,“他不是牺牲自己吗?这他娘的是牺牲自己?”


    “他是这样觉得的。”


    宋星苒气的头疼:“凭什么?”


    “因为他喜欢我。”


    宋星苒:“!?”


    “他觉得,没了舟家继承人的位置,他可以和我结为道侣照宋我,算是对我的补偿,”舟多慈道,“既然是伴侣,我的东西自然就是他的,他当然可以做决定。”


    某种意义上,棠溪聿风其实是试图端水的,只是端的让人很难评。


    而且,他把舟知晏当亲弟弟。


    伴侣忍让照宋弟弟,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宋星苒冷冷道:“想得挺美,好事都让他占了是吧?你就没拒绝他吗?”


    “拒绝了。”


    宋星苒气不平:“怎么拒绝的?”


    他脑子里掠过千百个理由,不喜欢男的,修炼为重不想谈恋爱,不喜欢他,照照镜子吧长成这样还敢……


    舟多慈顺利穿过这由无数岔路口组成的迷宫。


    语气淡淡:“我慈强。”


    “……”


    这里竟然是……


    只是将要完成任务时,又生意外。


    为首的小将领只隐隐察觉到一丝不对劲,仿佛在被什么暗中窥伺般,但又始终察觉不到魔物气息。


    他并未放下警惕,这让在惊天一剑劈落时,他还算及时地应对了一招,几乎是狼狈地被击破防防御术法,往后退了数步。没等口中的腥味溢出,他便被揪起领口,整个身体都被举了起来。


    他眼前的人目光如同阴冷的蛇一般,煞气凛冽的面容,更似修罗从地底爬出来似的。


    原本的银发枯槁得更像是凡人一夜白头般的落魄,来人一字一句问:“阿慈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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