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1 章 我是哥哥
宋星苒尚且如此怨念,作为直接受到冲击的那个人,容初弦的反应更不必提。
他身体几乎完全僵住了,本就不近人情的冷淡面孔上,似乎更悬挂上一抹霜色,和千万年间不曾消融的厚重冰层般,透出惊人的冷意。
薄而锋利的唇抿紧了。
容初弦是很少生气的,尤其是在那位含在嘴里都怕化了的、娇贵的舟小公子面前。
仿佛一见到对方,心底的冷意都成了绕指的春水一般,不要提生气恼怒,没失态已显得十分从容有度了。
也渡朝他看过去,很快听见舟多慈继续道:“我小时候就格外喜欢热闹,常常闹过了头,被我爹和大哥教训。”
他望着目极之处的云松山,眼见着血色残阳被一点点吞没在铅云里,老松张着的干枯枝丫也被吞没,说:“岁末了。”
也渡心下微动,也顺着他的视线瞧过去,轻声道:“是,新年将至了。”
新年之后便是元宵,正月一过,春天就要来。也渡垂着目,只应了声好。
“你瞧着实在兴致缺缺,”舟多慈此刻的脾气出奇得好,哪怕这温柔并非给也渡的,他平和地笑道,“罢了。今日太冷,急着跑马过来时又吹了风,我先回房。”
他说完这话,兀自丢下也渡离开了。
屋内烘着好几只炭盆,围屏半掩着温泉小池,袅袅白雾腾起一点,舟多慈低敛着眉,思忖片刻,将衣裳件件解开,直至将里衣也挂在衣架上。
他本不该想起那些陈年旧事,可惜云松山的夕照实在迷了他的眼,将他卷入了沉疴里。
温泉池里的水足够热,舟多慈下去的时候忍不住一哆嗦。寒意被驱散的同时,他羊脂玉一样的皮肉也很快泛起红来。
这时刻的暖和已不似在煊都。
舟多慈伏在温泉池边,汗涔涔地闭着眼,他手指也沾染上潮意,随意搭在被哄得热腾腾的鹅卵石上。
这暖意腾升到紧闭的眼前儿,便化作了混沌黑色里透出的一点光,光影纠葛间难舍难分,同十三年前的场景刹那重叠。
那日的黎明尚且未至,只几缕曙光堪堪漏出地平线,黑暗依旧如影随形。翎城外的万象山山道,舟鸿用尽全身力气,挥起马鞭猛地一抽——
马受了惊,登时发疯似的拼命跑起来,暂时与追兵拉开一点距离。舟多慈被兄长护在身前,心脏狂跳不已,他耳畔卷过猎猎山风,小刀子般的锋利,刮得脸生疼。
他迎着风艰难开口,尚且稚嫩的少年音里带着明显的哭腔:“哥我们去哪儿啊?”
昨夜他于梦中惊醒,抚南侯府的夜平日里那样沉静,那天却充满了兵器碰撞的哔剥声和喧嚷吵闹的哭喊叫嚷,流淌在浓重夜色里的粘稠血液越来越多,活着的人却越来越少。
岭南的夏在那时好似颠倒了的冬,舟多慈全身都冷得出奇,他牙齿打颤,胡乱躲着带武器的兵,到处寻找父兄与弟弟。死人叠着死人,这具不是,这具也不是
他没能找到至亲,却被一人突然扛在肩上掳走了。
被丢上马时他才发现这是舟鸿,舟鸿带着他从后门奔马而逃,很快有人反应过来,追兵魍魉一般跟上了他们。
期间舟多慈问父亲,舟鸿不答,再问舟涟,舟鸿也不答,眼下这问题他依旧没等到回答,只好艰难抬头望向兄长。
舟鸿早已无声无息流了满脸的泪,水珠没能贴着脸滚下来,便被强风吹得干透,惟有带着盐渍的泪痕留在脸上,这是不言于口的悲哀。
舟多慈没见过他哥这样,顿时慌了:“哥、哥你别哭,我们给他们报仇!”
“阿慈,你十二了。”舟鸿突然开口,声音平稳镇定,艰难地挤出个笑来,“是个小男子汉了。你能独当一面,对吗?”
舟多慈忙不迭答话:“能!我能!”
话虽脱口而出,他心底却陡然升起一股巨大的不安来。
“那好,”舟鸿喘息急促,灌进喉头的冷风让他咳嗽不已,“阿慈来,牵着缰绳。哥想歇会儿。”
“哥!”舟多慈惊疑不定,太多的变故把他打蒙了,他看着兄长递来的缰绳不知所措,“哥你没事吧?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哥!”
马的速度比起刚才微微慢了些,身后的追喊声愈发清晰了。
电光火石指间,他猛地明白过来——
这马载了两个人的重量,夜奔许久,已是强弩之末。
它跑不远了。
“阿慈啊,好好活。”舟鸿见他不接,将缰绳一圈圈缠上了舟多慈的手腕,“哥要你记住——宁做刀下魂,不为南疆狗。如若真的被俘,你是我舟家人,到死也不能低头。”
“不、不行!哥你放开我,你要干嘛?!”舟多慈声嘶力竭地挣扎起来,他想解开自己的手,却始终不可得,“你让他们来抓我!我是个无用的累赘,只会拖你的后腿!”
“死的人理应是我!”
他双眼猩红,颓然哽咽道:“兄长,你不能这样,丢下我”
他平生第一次,叫了舟鸿兄长。
“我们阿慈,会叫兄长了。”舟鸿伸手揉揉他凌乱的发顶,低低地喃喃,“秋风起,腊味熟[1]……阿慈,哥哥馋了。”
“我们能吃到,你想吃什么哥我都陪你!等秋天,秋天就快来了,”舟多慈胸腔起伏不已,他的声音被风扯碎了,败絮似的被卷落身后,泪淌下来,没有手可以擦,只好蜿蜒着干涸在脸上,“你别管我了……”
“兄长,你走吧!”
舟鸿不再回话,只深深地盯着他。倏忽,他一把将舟多慈推倒,迫使他紧紧贴在马背上,随机狠狠一抽马鞭、纵身一跃——
那山道旁,皆是断崖!舟多慈从水里猛地站起,他不知自己是何时滑下去的,水雾氤氲在房间里,他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鼻腔里灌满了水,方才险些窒息。
舟多慈摇摇发昏的脑袋,他全身皆被温泉水打湿了,身上热过了头,周遭都浮上层绯色,眸色却深若寒潭。
他没有一刻真正放下过仇恨。
舟多慈背身靠边发了半晌的呆,终于活过来似的,喟叹出一口气来。
这地儿也不好,身上暖和了,不舒坦的往事却一幕幕浮在眼前,以后还是别来为妙。
舟多慈透过窗往外瞧,黑黢黢的夜里惟有风声寂寥。他有一搭没一搭想着,这么晚了,也渡酒也当醒了,还不回来么?
门口忽的传来了声响,舟多慈的眼里寒意褪去,重新漫上了柔情。
他早已习惯了人前这样的转换。
也渡硬着头皮,一把将门推开了,倏忽怔在原地。
岭南的春总是来得很早,二月里便开始草长莺飞,春寒尚且料峭,可天光永远如期而至,柔情万种地洒在抚南侯府庭院中。
那年舟多慈不过十二岁,城北裁缝铺的老师傅自发送来最好的新料子,给抚南侯长子做了套合身的新衣裳。
舟鸿正十七,个头窜得太厉害,衣服总是很快便穿不上身。这高大欣长的少年意气风发地来了院里,凑近尚且矮自己许多的弟弟。
舟多慈靠在亭柱上,嘴里叼着根晃晃悠悠的狗尾巴草,在太阳底下眯起眼仰头敲兄长,慵懒的神色和侧躺在一旁的老猫无异。
舟鸿眉目舒朗,一敲他的脑袋:“小崽子,这身怎么样?”
舟多慈吐掉那根毛茸茸的野草,漫不经心道:“衣裳是好衣裳。你穿嘛,就不怎么样。”
舟鸿捉了袖作势要来打他:“你皮又痒痒了是不是?”
“我劝你稳重一点,”舟多慈借着柱子躲他,毫无愧色地扰了老猫的清梦,“又不是小孩子了,整日里打打杀杀,成何体统?”
“我这叫见人下菜碟,”舟鸿拎起他后领,去挠他的咯吱窝,笑道,“对你舟多慈嘛,就只能这样!”
可现在的容初弦,却偏偏有一丝扭曲的、庆幸地生出了一个念头来。
还好他与舟微漪同是剑修,有一丝的相似之处。
所以他此时抱着阿慈,微微张嘴:“……谁说的?”
“我就是舟微漪。”
到底还是有几分不甘心,容初弦抿紧唇,咬重了声音说:“……我是哥哥。”
“所以不要难过了。”他轻轻叹息,“别哭,阿慈。”
第 302 章 哄小徒弟
容初弦带着一丝细茧的指腹,按在了我的面颊上。
那一张脸实在生的太嫩,以至于微微加重一些的力道都显出了粗糙的轻微麻感,容初弦神色认真地用大拇指将滚落下来的泪珠拭去,看着留在面上的淡红指印,一时又陷入了沉默当中:“……”
最终他叹息一声,俯下.身,用唇轻轻地蹭往那一片,亲掉了残余下来的湿润、发红的痕迹。
很爱惜似的。
舟多慈此刻正在热水里头沉浮着,寸寸皮肤都被浸得滑腻温软,他见也渡回来,躲也不躲,站起身来披了件松松垮垮的袍子。
那温软的皮肉便半遮半掩,雾里藏花般酿着风情。
舟多慈朝他笑得慵懒,他微翘的眼尾在昏黄的琉璃光下蓄着一尾暧昧,小勾子似的向上弯起一个精巧的弧度,眼下痣明晃晃地刺着那也渡,让他几乎不敢再看。
舟多慈倒是丝毫不觉似的,他摸了把额间汗。
这是被温泉水蒸腾出来的热潮。“新岁已近,战事已平。”舟多慈收回远眺的目光,他将方才那点漫漶的温柔藏得很好,问,“年后有何打算?”
“我还能去哪儿呢?”也渡也回身瞧着他,说,“这地儿不需要我,青州我却回不去。”
他不过是孤狼离了故乡,青州的烈风吹不到煊都的深宅,他囚在一轮煊都的冷月里,甚至不如疾活得自在恣意。
“云野,”舟多慈忽然出声,温声细语道,“我们还有这么多时日要一起度过,总得学会好好相处。”
这语气太轻柔太暧昧,好似被血金色的夕照融化了一般,缓缓流淌到也渡的耳朵里。
也渡侧目瞧着他,见他修长脖颈上也投射着金箔似的光,恍惚间想起幼时,父亲周振秋带他拜过的白鼎山观音像。
那观音像身上便镀了层金,永远慈眉敛目地瞧着人间。
舟多慈眼见着赵修齐怔愣一瞬,心下了然。
这人本不擅跑马,自己快骑或还可行,若要带着个神志不清的孩子,还要小心不叫其吹着太多冷风,实在难以办到。
左右躲不过这温泉庄子,幸好今日没有夫浩安,抱着隆安帝的幼子虽然隔应,可这个人情分量不轻,他得做。
他朝赵修齐道:“二殿下发什么呆呢——走吧。”
马场大门处,乌骓踏雪与照夜玉狮直奔出去,冷风擦着二人的脸,马越跑越快,舟多慈一手抱人一手抓绳,掌心磨得破了点皮。
他先赵修齐一点抵达庄子外,欲进去时却被门童拦住了。
这门童年纪不大,嗓门倒不小,急急嚷着:“今日庄子已被贵客包下,不再接待!”
舟多慈一脚踹他身上,皱着眉道:“滚开。”
赵慧英还在他怀里细细发着抖,相似的场景从前也曾发生过,舟多慈没能抓住记忆里的人。
他自己都没能意识到——不知何时,他心已经底腾升起了久违的发怵感。
舟多慈眸中冷极了,好似结着层霜,这生人勿近的气场,一直持续到了他抱着小孩踹门进庄子正堂时。
堂内的小十双眼睛都随着这轰然的破门声一起,齐刷刷集中到了他身上。
其中有不少还是熟面孔。
谢韫:“”
舟多慈:“”
也渡:“”
到底是也渡先开口打破了沉默,他神色实在一言难尽,冷声古怪道:“好巧,世子今日也来这儿。”
谢韫头皮发麻,讪讪笑了一声,咽着唾沫艰难开口问舟多慈:“一块玩儿”
——话音未落,他便被梅知寒踩住了脚,生生将那个“吗”字咬着舌尖咽了回去。
舟多慈沉默少顷,赵修齐正好也追上了,他将小孩一把塞到赵修齐怀里,雪片和冰碴尽数化作了水,从他指尖滑落。
流经之处,染上点微透皮肤的红意,倒是遥遥同舟多慈的鼻尖相呼应。
舟多慈抬眸扫视屋内众人,径自走到也渡身边坐下,说:“好啊。”
他又露出个笑来,状若无意地问:“云野,在玩儿什么?”
他挨得这样近,冷气和绯色都若有若无地缭绕在也渡身侧,也渡只好强忍着不去瞧他。
舟多慈撩起眼皮看他一眼,两人身子皆是一动不动,倒在人前显得十分相敬如宾。
窗外的风还在刮,头上雪粒化作水,顺着舟多慈的发梢滴下来,落在也渡指尖。
——“啪嗒。”
舟多慈的声音含着笑:“我还当小将军有多忠贞。”
“忠贞”这个词被他用在也渡身上,分明应是很不恰当的,可偏就叫也渡径自对号入座,生出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羞愤来。
他强撑着呛了舟多慈一句:“如世子所言,不过是人前做戏。”
“是么,”舟多慈眸色戏谑,似笑非笑地挑挑眉,他眼下的那颗小痣好似汉白玉上坠着的星子,委实太扎眼了,“我倒不知道小将军这般听我的话。”
“即是如此,怎么不在成亲当晚也听我的?干脆就将我当成他”
也渡蓦的抬起了脸。
他眼中晦暗不明,咬牙道:“舟多慈,你不要得寸进尺。”
“是我得寸进尺吗?”舟多慈丝毫不惧地同他对视,二人的眼睛好似寒冰撞流火,一怒一骜,一时逼得双方俱没了声响。
舟多慈冷笑一声:“我倒想问问,小将军究竟是何时对舍弟情根深种?”
“这同你有何关系?”也渡皱着眉绕过他,兀自便要上榻,忽的被舟多慈一把捉住了手腕。
这人从小长在岭南,很不耐煊都冬日严寒,这点也渡那晚早见识过,可他今夜刚从温泉水里出来,指尖的温热还没褪下去。
也渡恍然间以为自己摸着块暖玉。
窗外隐约传来鹧鸪的呜咽,这样安静的雪夜,会将所有动静都放得格外大。
舟多慈说:“今夜我可是小将军的枕边人。”
他将每个字都咬得缱绻极了。
他又问:“陪我聊聊天也不行?”
“云野,你好狠的心啊。”舟多慈说这话的期间,一头湿漉漉的乌发都散下来了,他一手把着也渡的腕骨,一手伸长去捞屏风上搭着的帕子,忽的被也渡一把攥住了。
也渡眸色深幽地看着他,说:“那晚是你说的,我们不过两条败犬,一同拴在这煊都。”
“关在一块儿而已,你算我哪门子的枕边人?”
“原来因着这个生我的气呢,”舟多慈望着他,整个人都贴近许久,蓦然蒸腾开来的热汽叫也渡本能地退后一步,舟多慈瞧着他窘迫的神色,说,“云野,长夜漫漫,别总给自己找不快活。”
舟多慈借着他的身位轻轻一探,手上便够着了那块帕子,他颇为恳切道:“这样吧,今夜你想知道什么,都可以问,我一定知无不言。”
也渡一个字都不愿信。
这人张口就来的本事他早见识过多次了,此刻忽然来这么一出,与其信他良心发现,倒不如信他恶上心头,又要将自己逗上一逗。
跟他说话委实太累了。
也渡憋着点羞恼,他松开舟多慈的手腕,垂着眸盯住自己脚尖,说:“夜深了,擦干净早些休息。”
舟多慈啧了声:“你这人好生奇怪,不愿说时你硬要问,愿说时你倒不乐意了。”
舟多慈似笑非笑瞧着他:“云野,你比舟涟还难伺候。如此看来,你俩还真算天造地设。”
也渡哪儿听得了这话,从舟多慈手里一把扯过帕子,盖在他脑门上,羞赧道:“擦你的头发!”
舟多慈的笑声从帕子下面传来,稍有些闷,也渡再待不下去,转身就往床榻上去。
“躲什么?”舟多慈擦着头发,晃晃悠悠地跟过来,“就这么一间破屋子,你逃得了么?”
也渡回头看他,那帕子垂了一半,好巧不巧,正遮住舟多慈右眼下小痣。
房间外是岑寂白雪覆盖着的天地,房间里蒸腾着温泉水的热气,下午时候喝多的酒后知后觉地起了意,也渡眼前好似也支上块半透的围屏了,眼前之人他实在瞧不真切,美人隔屏风,半遮半掩的才最是风情无限。
烛光也缭绕在这房间里,燃着一线幽微的烟,不知隐入了何处。
这样的夜晚,原本最适合浮生偷闲、共赴春宵。
舟多慈见他看,倒是坦坦荡荡地朝他努努下巴,问:“你睡里面还是外”
这话没能问完,舟多慈忽的住了嘴。
——几滴血顺着也渡的下颌滴下来,落到厚实雪白的氍毹上,这红同房里的暗色一比委实太饱和,明晃晃往人眼里撞。
舟多慈的帕子都险些掉到地上,他瞧着也渡,半晌方才声音古怪地开口。
“小将军,你流鼻血了。”
我怔怔听着,被哄得脸色又开始发烫。
哪怕还在醉意当中,我也察觉得出……好夸张。
可是师尊在夸我,又很高兴。
“所以……”玉盈华缓缓吐出一口气,幽幽道,“主要是你太出色了,他们跟不上你的节奏。很正常。”
第 303 章 为什么要对不起
我在做梦。
我很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因为在梦中,我变成了蒲公英的花种,被风吹的上下颠簸飘荡,有点晕乎乎的。
但最后,又落在一双柔软的掌心上。那双手轻轻地捋着我的绒毛,好像十分爱惜的模样,奇异的安心感传来,于是颠沛旅程到此停止,我在新的地方生根发芽。
在“晃荡”着的梦境中,似乎某一部分的感触,又奇异地和现实交织了。
玉师尊凑过来,很缓慢地摸了摸我颅顶的黑发。
细软的黑发顺着指缝流淌下去,像是一段朦胧的夜色。
隆安帝二十七年,冬。
宁州城内天光黯淡,云层凝着铅灰色,几只寒鸦低飞掠过万千楼阙,堪堪停在一处透出微弱光线的贴地小窗前。
倏的,这窗内炸起长鞭划破空气的咻响,寒鸦受了惊,扑棱着翅膀,慌忙逃进旋风里,抖着细密雪粒飞走了。
如若透过这窗隙朝里窥去,便可见一人浑身是血,双手绑缚刑架之上,鞭子抽打在其皮肉上的闷响听得人牙酸,凄厉的惨叫混合着骂喊响成一片。
“我不知少主的下落!舟多慈!你这条背弃旧主的叛狗——”
“休想从我嘴里撬出一个字来!”
刑架之前,舟多慈刚翘了二郎腿斜坐在椅子上歇息,嘴下吹着一盏热茶,白腾腾的水雾升起来,叫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下一刻,他没忍住噗嗤一笑,抬手将滚烫茶水尽数泼到此人身上,皮肉混杂血水的腥味瞬间弥漫开来。
水雾散尽,露出一张昳丽非常的脸。
这张脸笼在油灯昏光下,却好似凝着羊脂玉。脸的主人此刻正挑着微翘眼角旁一双含情目,右眼正下方明晃晃坠着颗小痣,端的是美人皮囊。
他鼻梁弧度也生得极漂亮,好似绷着一弧月,连带着那薄唇狐目一起摄人心魄。
舟多慈眼中含笑,在冲天的惨叫声里睨了这人一眼,刚想说话,就听见身后遥遥传来“吱呀”一声。
他转身朝牢房外看去,只见府上一小厮推着轮椅,从地牢门口缓行至此。
轮椅上的人剑眉星目,却紧紧抱着个破布老虎,眼角还挂着几颗将落不落的泪,见到舟多慈后顿时喜笑颜开,开心得拍起手来,又急匆匆张臂要来抱他。
轮椅下半截空空荡荡,竟是个没了双腿的傻子。
舟多慈蹲下来帮他整理好敞开的领口,又看向推着轮椅进来的小厮,皱着眉问:“这么冷的天,怎么将大哥出带来了?”
那小厮扑通跪地,不敢看他。
“阿慈,你不要凶他。”舟鸿连忙摸摸舟多慈的额发,“是我想阿慈了!阿慈,你好久没来陪哥哥玩”
舟多慈温声解释:“我们午时才一同吃过饭。”
现在不过未时三刻。
舟鸿立刻哇哇大哭起来,方才那将落不落的泪滚了满脸:“就是好久不见了嘛!阿慈,你不在,房间里好冷,没人陪我说话,你怎么突然就不见了,哥到处找你,问了米酒才知道你又偷偷遁地了。”
他称下地牢这事儿为“遁地”。
舟多慈被他吵得脑仁儿疼,急忙去哄他:“你乖乖的,等我做完正事就陪你玩。”
舟鸿很是能屈能伸,抽抽噎噎地止住了哭。
舟多慈又挥了挥手,示意那小厮快滚。
小厮连滚带爬地出去时,这偌大的地牢里便只剩下了三个人。牢门开阖时涌进的寒风扑灭了几盏油灯,地牢内愈发昏暗,同混浊的空气一起苟且。
舟多慈帮大哥拢着狐裘绒领,听见受刑之人笑得咳嗽不止,于是转身看他。
那人就又找回一分底气似的,狠狠唾出一口血沫来:“你兄长活该落得这个下场,你们舟家全是不得好死的赖狗!当年、当年还是我亲自擒的他,哈咳咳咳!”
轮椅上的舟鸿不说话了,低着头安安静静摆弄自己的布老虎。
舟多慈叫人劈头盖脸连带骂了全家,居然一点不生气,他伸手捏了人的下巴,也不嫌脏,将血污细细涂抹在深凹的面颊上,又附在那人耳边轻声细语道:“你这么忠心的一条好狗,却也不见布侬达派人来救你。”
那人登时恼了,挣扎着想要咬他,被舟多慈眼疾手快,用另一手翻出的匕首割了舌头。
下手如此利落狠辣,当真佛面蛇心。
血喷得到处都是,舟多慈垂着目,将通红烙铁往他嘴里一伸,登时传来皮肉烤焦时的滋响。
他脸上也被溅到不少血,染红了白皙的几分皮肉,好似玉面修罗,艳得动魄惊心。
那人痛得痉挛,充血赤红的一双眼睛却死死剜住了不远处的舟鸿,满是吊诡的快意。
舟鸿能有今天,离不开他的功劳。
废了舟鸿,就是去了舟多慈半条命,死了也值当!
然而下一秒,被他盯着的舟鸿若有所感,慢慢抬起头来——
他眼底一片清明,哪还有半分先前旁人在时的痴傻模样。
那人骇然地盯着他,仿若活生生见了鬼。
舟鸿用他遍布伤痕的手抚摸着娃娃脑袋,不徐不慢开口道:“你将家人藏在翎城,尽数托给布侬达照顾。你如此替他卖命,可知自己前脚刚被捉住,他便派人将你妻女老母尽数抹了脖子?”
那人倏忽双目圆睁,全身抖若筛糠,仿佛见了鬼,在冷热夹杂的痛楚里不停挣扎,发出“啊啊”的声音,将铁链晃得直响。
渐渐地,他乱蓬蓬的脑袋慢慢垂落下来,再也没了动静。
舟多慈冷眼瞧着前尚且温热的尸体,将沾满血水的修长指节用巾帕细细擦干净了,听得舟鸿略显无奈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阿慈,你不该这样冲动。”
“他既然还敢提当年对兄长所为之事,开口时便已是死人了。”
“更何况——兄长以为这样激他,他就会说出布侬达的下落吗?”舟多慈面无表情道,“若真如此,布侬达怎会派人杀他全家。”
布侬达何等奸诈狡猾,此人既已是废棋,他定然不会向其吐露真实行踪。
舟鸿看着敛眉垂目的弟弟,不再说话,只是倚回椅背,叹了口气。
好不容易擒住一个,线索却又断了。
二人一时无言。
舟多慈处理好了手上污秽,慢条斯理地朝舟鸿走去,给兄长倒了一杯热茶暖手:“兄长,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老皇帝竟然直接将我召到他身边去。”
舟鸿捧着茶水的手细细发着抖,说:“阿慈,赐婚诏令来得这样突然,明日你就要动身前往煊都,此去一别,不知几时才能再见——你我心中虽有这血仇,可并不急在一时,哥哥只盼你在煊都平安无事。”
“兄长大可放心。”舟多慈颔首,声音夜雾一般笼在舟鸿耳边,“我怎能叫他轻易死了?他当年如何冷血行事,我便一点一点,慢慢从他身上讨要回来。”
舟鸿捧着茶水,仰头叮嘱弟弟:“谨慎行动,万事小心。”
舟多慈倾身在他耳侧,轻声安抚道:“这是自然,别的都可以舍弃,兄长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我走之后,平日里不要瞎跑,要实在想出门逛逛,就让那小子就让‘舟涟’和米糖陪你同去。”
舟鸿应了声,舟多慈方才起身,推着他的轮椅,缓缓朝外走去。
快至地牢门口时,牢门外的两名看守府丁已经隐约可见。舟多慈眼见着自家兄长抱紧了破布娃娃,痴傻的神色重新浮现在他眼眸中。
舟多慈喟叹一声,将地牢大门打开前,他朝大哥道;“我今晚去看看阿涟。”
冷风随着他轻轻的呢喃一起灌进舟鸿的耳朵里,很快被外头呜咽着的北风吞没了。
“嘶——”
宋星苒的神色一下变了,有些发白,在我的身上摇摇欲坠的。
我看着宋星苒眼底隐隐渗出的泪光,神情悲切得我都开始有些反思,是不是下手太重了。
便见宋星苒满脸委屈地看着我诉苦:“老婆,你下腿也太狠了吧?阳.痿了我只能拿手和嘴伺候你了。”
我结舌,只觉得气血上涌,脸有点发烫,这是什么不堪入耳——
一瞬间眼前有些发晕,只想到,这腿还是踢轻了。
第 304 章 帝流浆之秘
一番折腾、又喝过了新煮的解酒汤之后,我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这地方不能再待了。
正好,我那一日休沐假已到,虽说无人催促,但我还是很自觉地想到,该回医庐当中了。
思及此,我的思绪才被正事占据,情绪略微也有些低落下来……到底还是未曾理出头绪。
师尊她们大概也是收到了我的传讯,宿醉之后匆匆打理过形容,前来送行。
只是我们几人再相聚在同一处时,都有些许面面相觑,神色说不出的诡异…微妙。
抚南侯府白日里活人气就不算多,临到了晚上更是一片死寂。
米酒下午刚被舟多慈罚了一个时辰的顶水缸,晚上还要颤着腿肚子,头晕脑胀地清点舟多慈要带去煊都的物什——也就是他家主子的嫁妆。
拾掇得差不多时,他支着脖子遥遥一望,舟多慈房里的灯已经灭掉了。
他不知道的是,舟多慈人压根儿不在榻上。
这位爷此刻已经翻窗进了舟涟的房间。这房间里空无一人,也没点夜灯。舟多慈踩着厚氍毹,轻手轻脚行至书桌前,又借着微弱月光摸索着捏住了一件笔架上的东西。
——那是支上好的狼毫,柔软的笔尖一下下刮蹭着他的指腹。
舟多慈没说话,眼睫低垂,瞧不出喜怒。
他的目光在这笔上流连许久,终于把它揣在怀里,旋即翻墙出了抚南侯府。
他径自往西南方向去,走得又急又踉跄,到最后干脆跑起来,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在一棵几人合抱的垂叶榕前面停下来,已是气喘吁吁。
这是舟涟和他儿时常来玩的地方,那时的抚南侯府风头正盛,他爹舟珏助刚登基没几年的隆安帝赵延顺利拿下翎城等十余座城池,狠狠挫伤了南疆的气焰,重新划定了大梁在岭南的倾轧地位。
少年天子龙心大悦,赐封舟珏为抚南侯,侯府就定在宁州。
可自十三年前的变故后,抚南侯府声望已是一年不如一年,现在的宁州人仍对舟家恭恭敬敬,表面上是卖小世子舟涟几分面子,实际全得倚仗着舟多慈。
没人想上赶着触这位活阎王的霉头。
舟多慈抹了一把汗津津的脸,指腹碾过右眼下方那颗小痣。
他面上还余着点残血,这样一抹,绯色便顺势蔓延开来。
只是他生得个高腿长,束发的玉冠又在刚刚的奔跑中有些歪斜,此刻比起美人,倒是更有几分谪仙侠客的味道。
他面无表情,踱步到西南方向,寻到一块不起眼的、微微隆起的土堆,这土堆上方垂着一条繁密的虬枝,舟多慈剥开它半蹲下来。
他轻声道:“布侬达带着残部逃去了北方,大哥已经派人先行前往调查,此去煊都,应当有所收获。”
“这些年间,老皇帝不知我已查清了当年之事的真相。赐婚之事天助我也,三年之内,我定叫他血溅明堂。”
舟多慈说完话,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从怀里掏出那只狼毫,用笔尖蘸取叶稍夜露,在土堆上晕出六个深色的水痕来。
——“阿涟,生辰快乐。”
做完这些,他静静地立在树下仰起头来,透过枝叶望向晦暗的夜空,偶有雪粒落到面上,很快便被体温捂化了,细细的一点,颤在眼尾。
像是欲盖弥彰地坠着半颗泪。
长夜岑寂,偶有寒鸦嘶哑,这是宁州城里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冬夜,无人知晓榕树下有这样一处孤寂的长眠地,正容纳着一场无第三人庆贺的生辰日。
……它只属于这对双生子。
待到黎明将至,斑斑驳驳的叶影洒落眼底的时候,土堆上的字痕终于消失不见。
舟多慈这才转身离开了。
他来时走得那样急,回程却很悠闲。他恰赶上了宁州早集的时辰,又即将离开此地,后知后觉地生出几分具体的不舍来。
于是干脆东转转西看看,可他面上那点干透的血迹,反将自己途经摊铺的老板惊得够呛。
几颗冬枣咕咚咚滚到他脚边,舟多慈拾起来在手心抛了抛,朝卖冬枣的小贩朗声道:“多谢,晚些时候记得去侯府拿赏钱!”
那小贩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舟多慈咂摸咂摸嘴,颇觉索然无趣,他也不嫌脏,把两颗枣随便擦擦扔嘴里嚼了,还挺甜。
左右今天他就要离开了,舟多慈想,还是甜点好。
回到侯府时,米酒已经将一切准备妥当上前迎他,对自家这位爷半夜跑出去一点不意外。
舟鸿的轮椅被米糖推着,齐膝截断的腿上盖着条厚褥子,在侯府大门口对着舟多慈痴痴傻笑。
他身后侧站着个跟舟多慈身材容貌八分像的人,可那人明知舟多慈回来,既没说话,也没抬头,只有些讷讷地死盯着自己的鞋尖。
舟多慈深深地看了此人一眼:“‘舟涟’,我走后,照顾好大哥。”
那人激灵一下,用力点了点头。
米酒给舟多慈披上大氅,恭恭敬敬地问他:“主子,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隆安帝的赐婚密诏这样急,尚未昭告天下,因而舟多慈此次远赴煊都成亲,乃是暗中先行,宁州城中并无几人知晓。
唯有镇北侯府门口挂起两只大红灯笼,姑且寥作送别。
舟多慈瞥见身侧那尊富丽堂皇的马车,没打算坐,利落地翻身上了旁边的马:“现在。”
身后传来舟鸿的声音:“阿慈阿慈!今天是你生辰,早点回家!要给哥哥带糖的呀!”
舟多慈没回头,他背对着舟鸿,把剩下的一颗冬枣抛进他的怀中。
舟鸿伸手去抓时,忽然发现这颗枣已经被舟多慈的手心捂得温热,他冰冷的手指摸到它,像是突然被小刺扎了一下,心头的酸涩使他险些控制不住表情。
可他很快将这颗枣扔进嘴里,喜形于色地拍起手来:“好甜好甜!哥哥最喜欢阿慈啦!”
光凭借帝流浆,无法抵抗混元魔气的入侵之势。但配合灵力的疏导,却能够使他们的身体很快恢复正常,不再被潜藏的魔气二次感染,而这正是如今被魔气侵体的修士……最需要的。
原来这就是最大的不同。
我怔怔想。
天地之间留下的最后一丝潜藏的生机——居然在妖魔界的最边缘,被放逐的深渊之地里。
第 305 章 帝流浆之秘2
帝流浆作为上古流传下来的奇珍秘宝之一,每名修士此生可用三滴,能无视当前的修为境界、毫无后患地实现突破——当然,在三滴之后也能服用帝流浆,只是其中特殊功效再不生用,只能化为纯粹的真元之力。
我获得帝流浆后,有心等到境界高一些再用,所以仅服用了其中一滴。
但只这一滴造化之物,似乎有着我未曾想到的异用。
那一丝生机之力,仍流淌在我的经脉真元当中。
他啧了一声:“进来说,想把你家主子冻死吗?”
米酒入了这处暖轿,顺势半蹲下来,边伺候着舟多慈给他捶腿,边压低声音道:“主子,据传回的消息,周家那边只回来也渡一个,他大哥周泓宇仍守在青州。”
现任镇北候周泓宇的幼弟也渡还有半月方及弱冠,去年才正式带兵挂帅,便一举拿下大大小小十余次大捷,不仅收回了此前被侵占的沧州锦州,更是击杀了巴尔虎部落首领的小儿子,使得朔北十二部元气大伤,被迫签订了为期五年的休战与边贸协议。
捷报送到煊都后,隆安帝龙颜大悦,责令重重封赏,按军功加官进爵。
一时间也渡与镇北军风光无限,镇北侯府所在的青州已然成了北境民心所向。
久违的和平让青州人喜不自禁,这份喜悦明面上叩恩隆安帝赵延,实则尽数归到也渡和镇北军头上,颂扬的声潮一浪高过一浪,口口相传间又少不了添油加醋,归拢人心的力量就变得很是强大,隐隐竟有了合聚之势。
与朔北十二部的边贸协定细则还未最终定下,一纸回京诏书就快马加鞭,送到了青州。
舟多慈往嘴里扔了块儿点心,含糊道:“听闻他大哥周泓宇年前受了箭伤,已经三月有余,人却依旧不见出来走动。是他有何隐疾,还是那箭上淬了毒?”
米酒摇摇头:“主子,这消息被捂得严实,飞不出青州。”
“罢了,”舟多慈冷哼一声,盘腿坐在榻上,撑着桌开始写一张小笺,“此事原因不明,你且让人慢慢查着——对了,也渡可还带了别的什么人?”
米酒替他研着墨:“镇北中护军徐家的两个儿子,也跟着一同回了煊都。这大的年方二十,小的更是不过十五岁。”
“如此一来,青州那边岂非只剩下一些老家伙了?同朔北十二部之间的烂账可还有一堆吧。”舟多慈手下的笔顿了一顿,嗤笑道,“这么多年了,这位贤帝果真一点儿没变过。”
他埋着头快速写完了这一封书笺,抬手递给米酒:“尽快送回大哥手上。”
米酒应了声,起身刚要出去,就听舟多慈若有所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老皇帝早定好了这一门亲,说到底是还想试探我究竟废没废,要将我关到他眼皮子底下看着。”
舟多慈半仰躺至榻上,嗤笑一声:“可怜那周小将军年纪轻轻便被指了婚。你再讲讲,这姓周的是怎样一个人?别叫他坏了咱们的好事。”
米酒低眉顺眼道:“密探回报,说他虽骁勇善战,却赤子纯心。”
“赤子纯心?”舟多慈撑着身子,哑然失笑,“他位高至此,哪儿来的什么赤子纯心,我看不过扮猪吃虎罢了。”
他靠回榻上,笼着袖看向车窗外的千山雪色,幸灾乐祸道:“他得今日才知道赐婚这事儿吧——你说,他会是个什么表情?”
此刻百里之外的皇城内,正上演着舟多慈好奇的戏码。
煊都的大雪洋洋洒洒下了许多天,隆安帝年纪大了,终于不得不畏起寒来,在养心殿里点了许多金丝碳,正在后殿软塌上闭着目盘腿养神,身侧站着个年轻内监。
“快到了吧?”
那内监极有眼力见地奉上一盏茶:“皇上,人已经跪在殿外候了半个时辰了。”
鹤发鸡皮的隆安帝嗯一声,就着鸿宝的手饮下一口茶水,方才觉得内里暖了起来,他慢吞吞地一点头:“让他进来吧。”
鸿宝应了声去推门宣人,隆安帝这才将褥子披到身上,在挺拔高俊的少年将军带着寒气进来时结结实实咳了两声。
也渡磕头请安,动作间抖落许多雪絮,隆安帝也不嫌,直接将手搭在他肩甲上,含着笑说:“好小子,总算回来了!几年没见,朕可常常想起你——还跪着干嘛,快快起来让朕好好瞧瞧。”
也渡这才起身行礼。
隆安帝顿了顿,说:“你立下如此大功,朕本该亲自去迎你,只可惜朕近日染了风寒,方才醒转来,教你等上这样久。也渡,你莫怪朕。”
隆安帝抬手,鸿宝便向也渡也斟上一盏热茶,低眉顺眼地退出去关上了门。
也渡抬起头来:“皇上说笑了,皇上病中仍想着臣,臣只觉出皇上的厚爱来。”
隆安帝于是笑得越发慈眉善目:“你屡立奇功,朕定重重有赏!只是除此之外,你久在朔北边陲,整日同些糙汉子凑在一起,又生性喜静不爱见生人,朕总牵挂你的终身大事。”
“朕思来想去,抚南侯府的二世子舟多慈今年二十有五,生性活泼有趣——你可曾知道一二?若有他同你日日作伴,也算是解闷儿。朕想要自作主张替你指了这门婚事,你肯是不肯?”
也渡霎时怔住,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看向隆安帝的冲动。
他想说“不”,可是脑子里立刻闪过大哥周泓宇病榻上咳血的脸,这个字半死不活地卡在喉咙里,最终也没能说出口。
是以他很快跪了地,回答时几乎将手心攥出血来,只能努力稳住自己的声音,不叫隆安帝听出什么异常:“皇上这般替臣思虑周全,臣谢恩还来不及呢,自是肯的。”
隆安帝抚掌大笑:“那便乘着年节喜上加喜,好让朕也吃上一杯喜酒。”他又断断续续说了些寒温起居的客套话,也渡只垂首聆诲,偶尔夹杂一两声谢恩。
待到天色将晚时,隆安帝总算挥手放人离开了。
也渡应礼退了出去,鸿宝殷勤地替他披上烘烤干的大氅,那暖意裹着也渡的身体,冷风却吹得他心下冰凉一片。
徐逸之和他的近卫奇宏一同守着宫门,蹲在马边等着,前者还是孩子心性,已经团了几十个雪球顺次抛在手里玩儿,奇宏则揣手半倚在马旁,遥遥地望向出口处。
见也渡出来,奇宏立刻去迎他家主子,徐逸之也急急忙忙地吹声口哨,白净的娃娃脸上露出好奇的笑来:“将军!皇上赏了你什么好东西?”
也渡拾起个雪球,抿着唇沮丧道:“赏了桩婚事。”
徐逸之险些惊掉下巴;“啊?和谁?”
也渡将那团雪捏碎了,舟舟寡欢地上了马,徐逸之忍了又忍,最终识趣地不再追问。
冬夜月华清冽,和着风雪搅到人脸上,也渡的心也随着一点点冷下去,他胸中堵得难受,干脆策马跑起来,风声从耳畔呼啸而过,翻涌不息的情绪方才稍稍平复。
也渡勒马回首,月下徐逸之和奇宏的身影自远处遥遥追来。他面无表情地等待,手中捻住缰绳想了又想——隆安帝定要使些法子拴着他,这点临行前大哥已经知会过,他早有心理准备——可是怎么偏偏就是赐婚,又怎么偏偏就是舟涟的亲兄长呢?
若是舟涟,该有多好。
方才还得撑着在隆安帝面前强颜欢笑,他只觉得万念俱灰。
我耐心地等待着他消化完我所说的信息。
只见他喃喃道:“原来、原来小公子意外流落去了妖渊当中?怎么去的,是不是有歹人挟持你?我就说那几家怎么闹那么大的动静,要进击妖魔界剿灭魔修,原来是因为……”
他说着说着,也露出了一分愧疚神色来:“早知如此,我也该出一份力。而不是一边让人划水一边骂他们疯子的。”
我:“……”
等一下,这是重点吗?
第 306 章 怀璧之罪
殷符望过来的视线,郑重当中,似乎又携有一分无辜,好像在对我说:这不是重点,什么是重点?小公子可是被绑去了那么危险的地方。
我:“。”
好在殷符虽然不靠谱,但眼下还有一个十分靠谱的王老先生。
他听完我的话后,也心中微动,仿佛窥到了一丝灵机。但眼里的光在想到什么后,又缓缓黯淡了下去。
舟多慈一大早就被米酒拖起来倒饰许久,直至盖好了盖头、被按坐在堂前才得以休息片刻,忙里偷闲地打起盹来,迷迷糊糊中听见极近的脚步声,以为是那姓周的来接亲了,刚想掀了盖头从门缝里偷偷看他一眼,却紧接着听见了窃窃私语。
“我听说这舟二在宁州坏事做尽,怎么偏偏要嫁与小将军?”
“这谁知道?这婚事是皇上亲赐的,或许这人是沾了他亲弟弟的光,只是可惜了周小将军”
舟多慈懒得再听,他冷笑一声,无视米酒的劝阻,悄悄把门拉开了,只是那两小厮正聊到兴头上,对这动静毫无察觉。
周遭来来往往的下人倒是有注意到的,却都被舟多慈阴恻恻的眼神逼得不敢多说一字,只好装聋作哑,快步离开了。
舟多慈蹑手蹑脚行至他们身后,猛地一伸臂将二人都揽住了,饶有兴趣地开口问:“再多说些?让我也听听。”
这两人被一双有力的手箍住,霎时又惊又恼,刚想发火,突然瞥见眼下的一抹大红的袖子,呆住了。
舟多慈诚恳地再次请求:“让我也听听嘛。”这声势浩大的迎亲队伍横穿过煊都的大道,途经了绮靡浮华的深柳祠,热闹繁喧的永乐街,一路将纯白的积雪压得黑实,才最终停在了阔气的镇北侯府前。
舟多慈百无聊赖地坐在喜轿内,听着周遭的喜炮炸响,却左右等不到有人来掀他的帘帐。
他那点儿耐心早消磨干净了,悄摸掀起盖头一角透过缝隙,正巧看见也渡在千百道目光中冷然下马,抿着张薄唇,一副踟蹰着不愿来拉喜轿帘帐的模样。
舟多慈没好气地想:姓周的长得还行,可人怕不是傻的,演戏也不会演上一演?
他不再等也渡纠结,干净利落地用修长手指挑开帘帐,十分主动地握住了对方的手。
也渡微微一怔,囿于周围的诸多人,只好任舟多慈借着自己的力下了轿。
舟多慈头上盖着盖头,瞧不见路,知道也渡也并不愿一路拉着自己,他想了想,干脆趁其不备捉起也渡的手,引导着那手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一把掀了自己的盖头,提前行了这步礼。
少年将军一下子瞪大了眼。
舟多慈毫不在意,主动松开了也渡的手,转身朝百姓宾客挥手:“今天是我和小将军大喜的日子,谢谢诸位来吃我们的喜酒!”
他带着玉冠,意气风发、昳丽张扬地给围观的每一个人看,好像今日他才是娶人的那个。
也渡又惊又恼,可舟多慈已经大刀阔斧地朝喜堂走去了,他只得咬牙跟了上去。
接下来的流程无非拜堂吃酒,拜堂到了夫妻对拜的环节,也渡已觉心哀莫大于死,只潦草地半倾了身,舟多慈倒是毫不含糊,结结实实地朝他拜了一拜。
随后,他拱手朝四周宾客环作揖:“诸位吃好喝好。”
又朝也渡摆摆手:“小将军不必送了。”
语罢,他叫了个小厮,带米酒跟着人一起去了新房。
新房里细细装饰着许多红彩物件,烘着几盆银丝碳,倒是比外面的冰天雪地暖和太多了。舟多慈是岭南人,还从未见过雪这样多的冬天,今日又难得放了晴,一时间新奇战胜了他的畏寒懒散。
想着也渡被迫娶了他,心下舟闷,今天肯定是要喝得伶仃大醉姗姗来迟,他干脆脱了外层大红的喜服,刚打算出去溜达一圈随便探听点消息,就被米酒拦下了。
米酒道:“主子,镇北侯府布局图已由探子送至我们手上了。”
舟多慈点点头,朝门口的步子并未停下。
米酒换个角度劝他:“我的爷,您也不瞧瞧外面有多冷,冻坏了可怎么办。”
舟多慈恍然大悟:“这好办,把你外衣脱给我就行。”
他一把推了门,脚刚迈出去半步,就跟一人撞个正着。
正是也渡。
少年将军怔怔瞧着小厮打扮的舟多慈,他本是被烦躁的心绪牵引着到此处的——按大梁的礼数,他须得亲自将人送到婚房来,谁知刚来就将舟多慈逮个正着。
舟多慈讪讪地笑了笑:“小将军怎么来了?”
也渡欲言又止,实在不知如何同这张脸的主人相处,只好偏头去看东角池中姿态奇壮的山石,小声道:“来看看你。”
“什么?”
舟多慈被他偏头时飘散的红发带挠得心痒,他整个人凑过去,让也渡再说一遍。
“我说来看看你。”
“看我?怎么才分别这一会儿,就对我魂牵梦绕了。”舟多慈故作惊讶,“小将军这样性急,还等得到晚上吗?”
“你!”也渡一时语塞,气得扭头就走。
这人怎么能顶着同舟涟一样的脸说出这种浑话来!
舟多慈觉得好笑,但又莫名品出一丝异样来——这小子怎么会一副真情错付的蠢样?
可他俩不过头一天见面,他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方才的心思已经被打散得七七八八,左右不急在这几日,棋还是慢慢下着最为稳妥。
他颓然回了屋把外袍丢给米酒,在潦草地穿好喜服时,舟多慈忽然福至心灵。
这姓周是不是在透过他想着别的什么人?
怀里登时传来鬼哭狼嚎的求饶声,二人连滚带爬地在他面前跪好了,舟多慈觉得纳闷:“真是奇怪,刚刚不是还在替周小将军鸣不平吗?现在我人就在跟前,还有什么想说的吗?我可以一并帮你们带话给他。”
可那二人再不敢发一言,只把头磕得砰砰响。
舟多慈顿觉索然无趣,沉默地用脚尖挑了一人的下巴,看见他涕泗横流的脸,觉得心烦,又狠狠踹在他胸口:“滚吧。”
那人就顺势歪七倒八地滚出几米远,引得不远处一两声丫鬟们的小声惊呼,舟多慈刚要再踹余下一个,就听见一声怒不可遏的制止:“住手!”
他皱着眉看向声音来处,直直对上一张丝毫不掩饰厌弃的、少年人的脸。
这人瞧着火气不小,舟多慈的火气却登时消了大半。
行事如此冲动,不过初见,嫌恶却都摆在面上,他此刻倒有几分信那句“纯心”的评价了。
也渡快步走来,对着这个同记忆里高度重合、却又在气质上截然不同的人,厉声质问舟多慈:“你在做什么?”
舟多慈眨眨眼:“这两人都骂到我脸上来了,我还打不得么?”
少年人一下子被噎住了。
他强迫自己不看那张叫他魂牵梦萦的脸,高绑的马尾堪堪垂到肩侧。
良久,他终于不自在地开口问道:“骂你什么?”
舟多慈饶有兴趣地欣赏这人窘迫的表情,很是受用,轻而易举地被也渡无措的反应给哄好了。
他又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位的周小将军,对他高挺的身姿和俊美的皮囊还算满意,左右这人坏不了他的事就行。
在也渡憋成个开水茶壶前,他终于凑上去,善心大发地答话:“说我坏事做尽,人人喊打,猪狗不如,整日里只投壶唱曲,靠着胞弟横行霸道,实在配不上小将军你。”
他顿了顿,继而很有自我批判精神地开口:“其实也没说错什么。”
他说完就盯着也渡,把也渡转头时的错愕尽收眼底,大笑着将自己的盖头重新盖好:“走吧,着实委屈小将军了,对不住。”
他心安理得地走在前面,听着身后人因被戏耍而发出的不满动静,又咂摸了一遍方才的情形。
第一面就被撞见踹人并非他的本意,可少年人羞赧又憋屈的模样虽然有趣,却总让他觉得有点别扭。
他思来想去,确信这就是二人的第一次见面,他尚不清楚对方底细,只好嘟嘟囔囔地想,莫名其妙,这姓周的怎么这样经不起逗?
我眨了眨眼,这话说的,好像我就是什么好人一样。
“如果让他们知道了帝流浆的秘密,从你这得不到的话,说不定还会将主意,打到妖渊的那些凡人当中呢——”
殷符的话音还未落下,我的心底微微一沉,倒是前所未有的提防起来了。
怀璧之罪,我自然知晓。但对于潜藏的危机,我却莫名生不出多少恐惧,厌烦更多。
可若是牵连到那些凡人的话……不可以。
第 307 章 忙碌的慈
验证了帝流浆之效后,接下来要做的事,也并未轻松多少。
五百多滴帝流浆,要均分到天下所有修为精深的医修身上,实在不够用——但若是能将其化入灵泉当中,而灵泉也还保有那一丝最为紧要的生机之力的话,倒也勉强能算作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了。
……想到这里,我又略微有些叹息了。
那头也渡心烦意乱地回了宴席,他如今成了煊都新贵,来参宴的宾客众多,大堂内觥筹交错贺声连连。
也渡生着闷气,无心再思索是谁来给他祝的酒,凡有人敬,他就喝,徐慎之劝他也不听,直直喝到皓月当空,醉倒在桌上才罢休。
奇宏要扶着他回房,几个有意相交的煊都纨绔就跟上来,嘴上吵嚷着要闹洞房,也渡没半分这心思,挥手打发他们走,却终是被好几个人簇拥着到了新房门口。
他瞧着那屋内透出的暖黄,知道舟多慈就坐在床榻边等着他,也渡被烈酒麻痹的脑袋终于后知后觉地清醒一瞬。
这个洞房要怎么闹——貌不合神也离,改明儿让整个煊都都看他俩的笑话吗?
也渡觉察到这一事实,可惜他已经被灌得身心都迟缓,他想要去推门,又想到该先把起哄的人劝走,一时宕机,怔怔地立在原地。
只听“吱呀”一声,门被人从里面推开了。
也渡睁着朦朦胧胧的醉眼,只晃上一眼,就移不开了。
多日积攒的委屈喷薄而出,他踉踉跄跄朝那人走去,想要伸手抱他,却又没那胆子,好像眼前的人是伸手一掬就会碎掉的水中月。
他纠结中被那人捉住了手,朦朦胧胧间听见几句话,就被拉着入了温暖的喜房,到了四下无人时,他终于神色微红地唤了一声“阿涟”。
舟多慈关门的动作顿了顿,今日的疑虑霎时水落石出。
他在心底嗤笑一声,心道还真是人人都爱舟涟,在岭南如此,到了煊都居然也如此,也渡常年待在青州,可曾见过舟涟哪怕一面?凭着些好传言就能这样春心暗许,未免太荒谬了。
可偏偏同也渡成亲的不是舟涟,而是他舟多慈。镇北侯府的小将军要同抚南侯府的二世子联姻,放眼整个大梁历史,也是几十年间难得一遇的稀罕事。
大婚当日,煊都的雪停了,竟是个难得的好天气,罕见的冬阳和这场声势浩大的婚事一起,勾出了大半个煊都的百姓,街旁铺前酒楼上都挤满了裹紧厚衣支长脖子的人,道上笙歌盈耳,热闹极了。
视线中央的少年将军骑在匹枣红色高头大马上,被无数人的目光远远打量着,他所着的大红喜服被腰封收束得很齐整,宽肩窄腰明晃晃地显露出来,同那英姿飒爽的好仪容一起相得益彰。
只是没能从这张好看的脸上寻到一丝笑。五日后,雪仍未停,镇北侯府将同抚南侯府结亲的消息却像是长了翅膀,随大雪一起飘遍了煊都的千家万户,一列马车也在这纷纷扬扬的雪里驶进城门,为首骑马之人是个容貌昳丽的年轻公子——正是舟多慈。
舟多慈勒了马绳,从米酒端着的盘里取了块果脯扔到嘴里,才嚼两下就甜得他发慌,嫌弃地不肯再吃。
他百无聊赖地环视着这偌大的煊都城,恰好对上几个遮遮掩掩看他的女娇娘,立刻对着人勾出个如沐春风的笑来。这笑甚是大方,被舟多慈顺带赏给了米酒。
米酒被他家主子笑得激出一身鸡皮疙瘩,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就被舟多慈拿走了果盘,眼睁睁见他下马随意拦了个路人。
舟多慈将这盘惹他讨厌的果脯尽数塞进那人怀里,笑盈盈道:“劳驾,我听闻煊都有一深柳祠,其中的繁锦酒楼乃是一绝,该怎么走?”
繁锦酒楼是煊都最有名的青楼。
那人怯怯地上下打量一番舟多慈,又瞥见他身后富丽堂皇的车驾,以为他是个要去哪家少爷小姐府上提亲的公子哥,登时脑补出一场对发妻始乱终弃的好戏,立刻生出一丝厌恶来。
可惜拿人手短,他只好不情不愿给舟多慈指了路。
米酒佯装着急:“主子,我们这才刚入煊都怎的第一件事就是逛青楼?”
舟多慈瞥他一眼,话却是说给路人听的:“没说要今日去。”
米酒面上松一口气,却见舟多慈懒洋洋一摆手,翻身上马勒住缰绳,说:“成完亲第二天再去。”
那路人错愕地睁大了眼。
雪势渐小了,抚南侯府的这一小支车队行路上踏着的积雪却愈发厚重起来,逐渐远离了煊都大道。
半个时辰后,车队终于艰难抵达京城的抚南侯府府邸。
大门口的石狮子已经被雪彻底淹了,提着“抚南侯府”几个字的匾额也被冻裂,半死不活地垂下来。
舟多慈“啧”了一声,骑着马原地转了三圈,最后才不情不愿地翻身下来,指着破败大门让米酒仔仔细细看清楚:“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来奔谁的丧,限你半天之内给我收拾齐活了。”
说罢,他方纡尊降贵地钻进软轿里呼呼大睡去了。
于是来凑热闹的说书人就地给围观百姓解惑,大讲特讲小道消息:说是那老抚南侯共有三个儿子,大世子本是饱读诗书才华出众,只可惜已经残了疯了,二世子品行不端,颇为浪荡狠辣,在宁州作恶多端,仅剩个霁月风光的小世子袭承侯位,却也是个病秧子,鲜少出现在人前。
很不幸,周小将军此次娶的正是这人人喊打的二世子舟多慈。
围观百姓登时对也渡报以理解和同情,这样的天之骄子,要娶这么个败类,怎么能不叫人心生沮丧?
也渡面无表情,随着迎亲的仪仗队慢吞吞到了抚南侯府,门口的一对石狮子脖上系着大红华鬘,很是喜庆庄严。
他默然地翻身下马,任由门公点头哈腰地讨了赏钱,最终被围观目光逼进了这稍显破旧的抚南侯府,硬着头皮穿越满是仆从的前厅,去接舟多慈的亲。
舟多慈此行并无任何亲眷陪同,舟鸿行动不便,舟涟作为如今的抚南侯,无召更是不得入京。
他早知晓舟多慈和舟涟是一母同胞的孪生兄弟,却不明白二人的品性为何如此天差地别——他有多倾慕舟涟,便有多厌恶舟多慈。
可天命偏要捉弄他,让他同心上人的亲哥哥成亲。
那张同舟涟高度相似的脸——光是想想就足以让他心烦意乱,哪儿还会有半分期待。
这副漂亮皮囊下的烂骨脏心,靠满腹的仇恨才能活着,哪有心思同他儿女情长。
可这不妨碍他给自己找点乐子玩一玩。
舟多慈恶劣的心思上来了,他关好门,把漫天的风雪都挡在外头,牵了也渡的手到床榻边,明知也渡认错人,却在这囿小小的天地里温声问他:“小将军,可是心悦我许久了?”
琉璃昏黄映出他眼底层层叠叠的笑意,一双含情目又乖又柔,几乎让也渡看呆了。
少年将军耳根红得快要淌出血来,不知是醉得还是羞的,小心翼翼“嗯”了一声。
舟多慈就又笑了,也渡痴痴地看着他,支支吾吾了半天,把舟多慈的手拢在自己温暖干燥的手心里,闷闷地问:“阿涟,我可以抱你吗?”
“只是想抱?”
这几个字浸满了喑哑的暧|昧,轻若游丝的吐息拂过也渡脖颈间,激得也渡眼尾发红,可他仍惦记着这是自己和“舟涟”的第一次独处,有些委屈克制地“嗯”了一声。
舟多慈简直想要拍手叫好了,也渡今晚一幅情根深种的样子,却连人也分不清,喝醉了就紧着一具皮囊吐露真心,实在可笑。
他温声细语地对着也渡循循善诱:“小将军,我们还可以做些别的。”
也渡的呼吸骤然急促了几分。
舟多慈托住下巴对着他笑,起身倒了两杯酒,递了其中一杯给也渡:“在那之前,你我还得共饮一杯合卺酒。”
也渡晃晃脑袋伸手推开:“不喝了,阿涟。”
“那可不行,”舟多慈手心摩挲着也渡的腕骨,把人给摸乖顺了,方又举着那杯合卺酒递到他嘴边,哄着他喝下,“小将军,喝完这杯酒,才算是正式成了亲。”
谁知就是这句话让也渡陡然醒转过来,他猛地推开舟多慈,酒液在猝不及防的推搡间洒出大半,好似兜头浇到也渡心头的凉水
今日同他成亲的,不是舟涟。
舟多慈定定看着他,突然仰着脖子饮尽了自己的那杯,就翻身将也渡直直扑倒在床上,慢条斯理地问他:“真就这么讨厌我?”
也渡不吭声,他急于推开舟多慈,可惜喝了太多酒,早已脱力,又被舟多慈牵制住手腕,一张俊脸早浸满了绯色,好几下都没能挣脱开。
舟多慈定定看着也渡焦躁厌恶的神色,突然笑起来:“小将军,我们不过被拴在一块儿,各取所需罢了。”
也渡一怔,猛地发力,起身低头立在床帐前,鹰隼一样的眼睛狠狠咬住了舟多慈。
“这就又生气了?你可以将我当成他,只是——”舟多慈单臂屈肘撑在榻上,别有深意地咀嚼了这句话,他另一手指腹滑过右眼下小痣,换成个柔情蜜意委委屈屈的调子,“我究竟哪里不如舍弟?”
他一字一顿,毫不畏惧地正视也渡的眼睛:“你说出来,我定分毫不改。”
当初的一念设想倒是轻松,但真正实践出来,便如同生造术法一般,不仅需要极为深厚的医修基础打底,还免不了需要一些开创的进取锐意。
而我为人实在无趣贫瘠,最缺乏想象力。
好在身边有王老先生这位前辈指引,也少走许多弯路——只是在我如此感慨的时候,王老先生的表情有一丝古怪。
宋星苒压低了声音,猛地靠过来。
那张脸难得正经起来,他微垂着眼望着我,倒显出几分平日没有的威势和严峻。
“还有很重要的一件事。”
“?”我见他神色,也跟着正色起来,洗耳恭听。
第 308 章 天黑了要睡吗
宋星苒保持着那慎重的、严肃得甚至略显压抑的神色,轻声道:“我想你了。”
空气似乎有一分凝滞。
我怔怔看着宋星苒,反应了一会,才发现他在和我说什么骚东西。
而且看上去,他似乎没有别的话要继续了,脸上的神情又有几分无言:“……”
“容初弦……”
我喊住他,而他已经将桌面整理的一新,正好抬起头看着我:“天黑了。我们要睡吗?”
煊都的大街上还洋溢着一些昨日的喜气,二人却一路无言,直至入了宫门,远远瞧见个冻得鼻头通红的小太监,舟多慈方才快步贴近也渡。
他们靠得这样近,好似一对亲密的新婚燕尔。
小太监是新人,自辰时二刻就候在宫门处,愣头愣脑地站在雪地里,却直至巳时一刻才把人等来,早被冻傻了,忙引着人往养心殿去。
待到了养心殿门口,来开门的是个稍上了年纪的内监,低眉顺眼地将也渡和舟多慈二人带进了后殿。
舟多慈的手微微捏紧了,这动静没逃过也渡的眼睛,他状似无意地瞥了眼舟多慈。
舟多慈一怔,五指慢慢垂了下来。
隆安帝精气神不错,已经能自己从榻上起身,两人刚一行礼便招呼道:“也渡,你同阿慈一起上前来,让朕好好瞧瞧。”
他俩顺从地走过去,隆安帝拉住二人的手,很是慈爱的样子:“看着你们成家,朕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他又侧身看向舟多慈,干枯粗糙的手虚虚覆着舟多慈的手背:“朕也有十年不曾见过阿慈了——上回瞧见还是个半大孩子,一眨眼便长了这么高!”
隆安帝长叹口气:“抚南候府出了那样的事,朕心疼你大哥,也惦记你和阿涟。还好阿涟随了你们父亲的性子,岭南由他管着,朕放心得很。”
“阿涟”这两个字落到也渡耳朵里,听得他胸口一阵酸胀。
隆安帝没察觉,咳了几声,继续打趣舟多慈道:“倒是你这个混小子!听说整日里只管掷骰猜枚,没个正型,你现已成家,也合该收收心了。”
舟多慈笑起来:“皇上既说起我的性子,便知我没有大哥和阿涟那样的好心性,平日里也就喜欢这些事了。将我许给小将军,不正看中了我能给他解闷儿这一点?若真收了心,恐怕反叫小将军觉得无趣了——再说了,我也还没玩儿够呢。”
隆安帝细细将舟多慈上下看了一通,哼了声,说:“你瞧着倒不大精神!”
“哪儿能呢?”舟多慈状意有所指地侧头去看也渡眼下的乌青,将隆安帝的视线也引过去,“不过是昨晚闹腾得久了些——臣可不敢再说下去,恐污了圣耳。”
也渡立刻抬眼看舟多慈,同他含羞的笑眼撞了个正着,他登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实在很不理解:人要没心没肝到何种地步,才能将虚情假意也演得这般浓情蜜意?
隆安帝只当也渡是脸皮薄,放声大笑起来:“你这混球!此话若由旁人来说,一百个脑袋也不够掉的。”
“还不是因为皇上心里牵挂我么,”舟多慈也笑,一字一句道,“我都记着呢。”
养心殿里一时轻快起来,隆安帝还要再开口,就见管膳的大太监进来跪禀,隆安帝顺势留了两人吃饭。
席间隆安帝手中捻着一串佛珠,半眯着眼朝也渡道:“朕晓得你年前因着大哥被乌日根重伤,多少有些意气用事,虽然斩杀乌日根乃是大功一件,可如此一来,巴尔虎部落必有大乱。”
“眼下朔北十二部虽然同我大梁短暂休战,可乌日根的父亲乌恩始终是个变数。朕听闻他那兄长乌日图也被镇北军重创,现仍不知所踪?云野啊,到底还是太年轻了。”隆安帝咳了两声,口中唤着也渡表字,“此间分寸如何拿捏,不致使北境人心动荡,你还须好好斟酌。”
也渡神色微妙,连忙跪下领罪。
隆安帝面上阴沉一扫而空,笑着让人起来,说此战功远大于过,自己怎会责罚,又同他聊了好些话,从周泓宇的箭伤问到同朔北十二部的边贸细则,居然一点没避着舟多慈。
也渡谨慎答话说:“劳皇上挂心。临行前大哥的伤已好了许多,边贸事宜也是大哥全权在管,我打完仗就累得发慌,哪里再有脑子去管这些。”
也渡哪儿有说不好的份。
舟多慈只顾低头吃饭,心知这哪儿是栓着也渡,分明是忌惮他大哥。左右这出歪打正着,于他而言不算坏事。
他随着也渡一道起身,行了谢礼。
这顿饭已至尾声,隆安帝闭眼松松点了下头,说:“今日便如此吧,朕有些乏了。”
也渡松了口气,背上已隐隐浸出冷汗,同舟多慈一起退下了。
踏着养心殿前的台阶往下走时,也渡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阿涟抚南侯他,近日可好?”
“怎么能不好呢?”舟多慈轻笑一声,“没了我扰他,他每日可以少操一半的心。”
舟多慈偏头看他,很是关切的样子:“与其担心远在天边的心上人,倒不如牵挂牵挂你自己吧,小将军。”
也渡只捡自己想听的入耳,将跳动的一颗心妥帖放回去:“那就好。”
舟涟一切都好,他便觉得安心。
他两人才刚从宫门中出来,便见宫门外站着几个儒生,为首那个细眉长目,着月白长衫,瞧上去不过二十出头。
分明是隆冬寒月,他却仍不徐不慢地摇着一把湖色折扇。
舟多慈心道“这人有病”。
显然对方也不觉得他好到哪里去,他和也渡才刚露了个头,这群人就围了上来,单朝着也渡行礼,为首的说:“在下国子监谭书,见过周将军。”
也渡不咸不淡地点点头。
“原来是国子监的学生,幸会。”舟多慈笑了,温声道,“只是诸位,书读得太多,亦要注意保重身体,切莫患了眼疾,得不偿失。”
也渡听懂了,这人正含沙射影地骂学生们眼瞎,对他视而不见。
“舟二,这哪儿轮得上你!”另一儒生立刻嚷嚷着帮腔,“我们是要同周将军说话!”
“好吧。”舟多慈耸耸肩,将谭书手里摇着的折扇飞快一捏——那扇子“啪”地合拢后,又被舟多慈轻轻巧巧地挑到了自己手里。
他将这把折好的扇子朝斜侧一支,为也渡退后半步,做出个“请”的动作。
这一举动使得几名儒生登时群情激奋,谭书旁侧的一大骂舟多慈举止轻浮,在宁州胡作非为,早晚要自食恶果。
这些儒生们骂得句趋汹汹,几乎欲当场将舟多慈除之而后快,舟多慈尽数听着,不由冷笑一声,心道:“自食恶果?”
做梦。
他记下说这话的儒生的面容,盘算着今晚就叫他彻底闭嘴。
谭书反而没有想象中那样生气,只摆摆手让同伴平息下来,也朝舟多慈作了个揖,才说:“不是什么稀罕物,方才礼数不周——二爷要是喜欢,就赠与二爷添个乐。”
“那感情好,”舟多慈慢悠悠地把扇柄捏在手里把玩,“这样俊俏的郎君送我东西,我自然是喜欢的。”
也渡终于听不下去,面色怪异朝舟多慈看了一眼:“够了。”
他又朝谭书一行人温声道:“实在抱歉,今日还有要事在身。诸位,失陪了。”
他的要事,是去深柳祠看望一个人。
也渡说完这话,二人就不再停留,儒生们自觉无趣,也怏怏地散开了。
舟多慈没问也渡要去哪儿,今天在隆安帝面前的伪装已让他觉得心烦意乱,只同也渡早早分别,独自回候府跟米酒碰上头,换了身常服就朝深柳祠去了。
我:“……”
“……?”
如果对我说这话的是宋星苒,我基本能确定他是在耍流氓。
可看着容初弦那冷淡但镇定的神情,我反而开始犹豫地琢磨一下,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第 309 章 轮流的陪伴
——事实证明我还是可以信任容初弦的。
他这句话里的确没什么下流的意味。还好我虽然目光恍惚了瞬间,但外在表现还是很寻常的,十分镇定地“嗯?”了一声。
容初弦便起身,前往了我的寝卧中。
我:“……?”
不远。毕竟这只是在医庐当中临时开辟的容身之处,自然也没什么风水推演之说,一切从简,寝室和外面的大堂只隔着一室距离。
最里间的床榻收拾得十分整洁,锦绸垂落下来,遮住了其中寝具,只从中飘出一股极淡的、像是从未被人踏足过的一缕药香来。
其实严格来说,我的确没怎么在这睡过,上一次还是在宋星苒来的时候,非常莫名地生起困意,于是凑合了一晚上。
舟多慈另一手还不徐不慢地摇着扇子,支使米酒出去后,他懒洋洋地问徐逸之:“镇北侯府是没人可用了吗?派你这么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孩子跟来。”
“你胡说什么!谁稀罕跟着你了!”徐逸之又气又恼,却不敢左右乱动,“你昨日才嫁给小将军,今天、今天就来逛青楼——你怎么对得起他!”
他越说越激动,既紧张又委屈,语速越来越快:“要不是我碰巧撞破你,你是不是就真要背着小将军寻欢作乐了?你、你不能这样,我娘说过,成了亲就要待另一人好的,就算你没那么喜欢小将军,你也不能做出这种事情”
舟多慈听得头疼,忍无可忍地打断他:“照你这个说法,我活该为了他也渡守节?”
“这哪里是守节呢?”徐逸之叫嚷起来,未曾注意那柄匕首已经撤掉了,“若是成了亲的还都像你这样,那这世间不得尽是薄情郎、负心汉!”
舟多慈被他气笑了:“我同他之间本就无情无义,又哪儿来的负心一说?你与其骂我,倒不如回头仔细问问你家小将军,他究竟对着什么人情根深种?”
徐逸之猛地扭头看他:“你什么意思?”
舟多慈冷哼一声重新坐下,徐逸之急了,来捉他的衣袖:“你说清楚”
只听“砰”一声响,一人气势森森地踹开了门,冷面朝他俩走来。
舟多慈平静道:“小将军,听够了吗?”
也渡朝他一点头:“对不住,扰了二公子的雅兴。”
语罢,他皱着眉看瞠目结舌的徐逸之,简短道:“解释。”
徐逸之立刻蔫了,缩着脖子支支吾吾地说清了来龙去脉。
他在侯府里待着无趣,这才偷换了便衣背着大哥徐慎之溜到深柳祠来看戏,没曾想刚到此处就远远瞧见了舟多慈。
他这些日子已经听足了有关舟多慈的各种传闻,见其直奔繁锦酒楼而去,心中登时警铃大作,没多想便跟了上去。
待他进到酒楼里来时,舟多慈早已不见踪影,徐逸之探头探脑地想寻,却只见一龟公骂骂咧咧地来回走动:“关键时候不顶用!贱命的东西,平日里白养活了!”
可他甫一见到徐逸之,立刻双眼放光地奔来抓住他的肩膀,又拍拍他的脸:“这个生得倒很标志!怎的之前没见过,是今日刚来的吧——算了,赶紧给七娘送过去,别叫那位爷等急了!”
“就是这样,”徐逸之不敢抬头看人,“我是怕在酒楼里闹出太大动静被他察觉,想着不过走一遭的事儿,总不能真把我选中了,谁知道”
“行了,”也渡只觉头疼,已经一个字都不想多听,“跟我回去。”
徐逸之蔫头耷脑地应了一声,怏怏跟在也渡身后就要走,走前还得不情不愿地给舟多慈带上门,可那门留着最后一线时,舟多慈的声音传到两人耳朵里。
舟多慈问:“小将军今日又何故在此?”
徐逸之一拍脑门:“对哦!”
他指着也渡:“将军,原来你也逛青楼!”
也渡的脸色霎时变得难看起来。
徐逸之赶紧解释:“不是——我的意思是,小将军跟,呃,新夫郎,还真是心有灵犀”
这话说着说着,彻底没了声儿。
舟多慈不替他解围,只似笑非笑地看着也渡。
也渡没应对过这种情况,嘴张了又张,正艰难憋着说法,突然意识到自己又被这张同舟涟一样的脸蛊惑了,干嘛非得给舟多慈一个交代?
他忙撇开头去,僵硬道:“同你无关。”
“怎么就跟我没关系了?”也渡这幅笨嘴拙舌的样子把舟多慈逗笑了,“你我已经成婚,难道小将军的行踪我无权过问?”
也渡忍无可忍:“如此说来,你不也是一样的吗?”
“是啊,”舟多慈坦然应声,“我是来此寻欢作乐的,想必小将军已经看得很明白了。”
“可是小将军到这儿来听了半天墙角,还踹了我的门,身侧也没见着一个美人,想必所求与我不同。”舟多慈假意柔情地说,“总不会是放心不下,一路护着我吧?”
也渡被他一口一个小将军叫得羞恼不已,他没这打算,来深柳祠本是为探望故人,不过离开之时恰巧在巷口撞见了舟多慈,本想扭头就走,却眼睁睁瞥见人进了繁锦酒楼。
昨日二人的大婚煊都皆知,今天舟多慈便来这么一出,若是被有心之人看见,怕会给镇北侯府惹来一身腥。他如今离了大哥,一人身在煊都,不可不防流言蜚语。
只是他行事向来光明磊落,还是第一次偷摸跟在人身后,哪知道眼睁睁见着了一溜男妓下饺子似的挨个进到屋里去,舟多慈偏还选中了徐逸之。
也渡后悔了。
这一出算什么,简直是自讨没趣。
他冷冷瞥了眼徐逸之,后者自知闯了大祸,立刻缩成了一只鹌鹑。
也渡这才朝舟多慈解释:“你想多了,我是来捉这小子的。”
他顿了顿,补充道:“我本不该过问,但还请二公子寻欢作乐之时,稍微仔细些侯府脸面,切莫被人捏了后颈。”
舟多慈拨开狐毛大氅,偏着头露出后颈一点白净细腻的皮肉,若有所思地用温白指腹捻了一捻:“就像这样吗?”
也渡:“”
也渡:“不是。”
“好吧,”舟多慈听起来颇为遗憾,“既然小将军不是这个意思,就请带好门出去,自会有想做这事儿的人来。”
“舟多慈!”也渡支使一旁装聋作哑的徐逸之先出去,朝舟多慈逼近几步,撑着桌咬牙切齿地问他,“你究竟要脸不要?”
“不要啊,”舟多慈眼里的笑意慢慢涌上来,“小将军既然喜欢舍弟,早该知我并非君子。”
舟多慈将扇面“啪”地合拢,手腕翻倒,扇骨便虚虚点到了也渡的腰封。他同也渡对视,唇齿间滚过晦暗不明的暧昧。
“再这样盯着我,我可真要心疼了。”
接下来的医庐生活,便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衡当中。
容初弦和宋星苒会时不时、神出鬼没地现身,待在医庐一整天。让我实在很困惑,他们最近到底在干些什么,才能经常这么不务正业,又在医庐这种地方畅通无阻。
从这行动当中,我甚至隐隐找到了一些熟悉感。
好像之前在西渊当中,他们也是这么做的。只是当时的频率要更频繁一些,我一个人待着的时机反而少……近乎没有。
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我很久没见到舟微漪了。
第 310 章 木精之灵
——这应当不能称之为“想念”。我认为。
其实我也的确很少想到舟微漪,偶尔生出来的些许低落情绪和遐思,很快被忙碌繁琐的任务挤压殆尽,心神更多地花费在了正事上。
……也算好事了。我想。
在眼下最紧要的任务的“催促”下,我手中的帝流浆,已废去几十滴之数。
舟多慈:“”
舟多慈咬牙切齿道:“我早晚把这破鸟炖了煲汤。”
说话间,少年将军一身玄色常服,急匆匆追了进来,朝疾低声呵斥一句:“出去!”
疾拍拍翅膀,唳叫一声,傲然飞走了。
也渡这才硬着头皮朝舟多慈垂眸,闷声说:“对不住二公子。”
舟多慈冷哼一声,嘲讽道:“既然没事了,就请一并出去吧。劳驾周将军管好你的鸟,再有下次,我就只能将骨架鸟羽赠与旧主留念了。”
他放这狠话的时候,面上依旧没什么血色,过分苍白的脸远不及平日里那般张牙舞爪。
也渡低声应了,踌躇半晌,又道:“听闻你染病,我来看看。昨日之事,实属意外。”
舟多慈沉默一瞬,没料到这人真就这么死心眼,要是放到平常,他合该借机好好逗上一逗。
可眼下尾陶还在房内,他只想赶紧找个借口让也渡滚蛋。
“我没放心上,”舟多慈心里早将人囫囵骂过一遭,脸上却笑得和煦,“我这病应是初到煊都不适应节气所致,小将军不必过分自责,静养几日便好。”
他好好说话时,很是让人如沐春风,也渡怔怔看着,虽觉得有些道不清的吊诡,可好歹放下半颗心来,抿着唇谨慎问道:“此事”
“此事算不得什么,况且抚南侯近日正忙着张罗年节事宜,”舟多慈那点儿耐心快要消耗殆尽了,他越是生气,说话声便越是清润温和,“还请小将军放心。”
少年将军高悬着的那颗心方才怦然坠地。
他点点头,将一颗真心小心翼翼地收敛好,说:“已至午时,你用完膳便早些歇息,我也差奇宏叮嘱府内下人,叫他们无事别来打搅。”
舟多慈笑道:“小将军有心了。”
也渡颇不自在地点点头,他还有话想说,便张口差使这房内别的仆役出去:“还在房里做什么?碳添完了便下去吧。”
舟多慈身侧炭盆边,伏地而跪的尾陶应了声,连忙起身要走,低眉顺眼地朝外退去。
“站住。”
也渡眉头微蹙,突然出声,横跨两步挡住尾陶去路,淡淡道:“抬起头来。”
尾陶将头抬起,恭敬道:“将军。”
“你瞧着面生,”也渡冷眼看着这相貌平平的中年男人,言简意赅道,“什么时候入的府?”
尾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粗着嗓子颤声答话:“回将军的话,小人本是后院烧碳的,三日前刚入的府。听闻新夫郎乃是岭南人,耐不得煊都大寒,今晨便被差使着来添送些银丝碳,方才弄完。”
床榻边金丝小铜炉中,堆叠起来的碳火燃得通红。
也渡居高临下地看着尾陶,刚要再问些什么,就听舟多慈猛地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
米酒连忙拍着舟多慈后背给他顺气,顺道将一碗热姜汤送到舟多慈嘴边:“主子,您怎么了?”
舟多慈摆摆手,朝也渡有气无力道:“小将军要教训府内杂役,我管不着。只是舟某尚在病中,实在吹不得风,房门从方才大敞到现在——若是添碳这一举动惹得小将军不快,也劳烦出去再说。”
也渡脸上挂不住,连忙挥手将尾陶赶走了。
他小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好生将养。”
他顿了顿,又飞快补充道:“我并非克扣府上碳供,二公子要是觉得冷,回头我差人多送些来。”
说罢,他逃也似的阖上门出去了。
也渡一离开,舟多慈立刻收起了故作柔弱的神态。
方才也渡在时,他为了让病情看起来更重些,故意没用内功护体,余热未褪的身体又仅着里衣,大氅只松松披着,结结实实地挨了好一阵寒风。
因而他虽然一直温声细语地劝着人,心里早就将这姓周的祖上十八辈都问候了个遍。
舟多慈捧着热气腾腾的瓷碗,边喝边问米酒:“你不去追,已经同尾陶交代好了?”
“是,”米酒点点头,“主子放心。”
舟多慈嗯了一声,饮完这杯热姜茶,他四肢百骸方才活了过来。
他用受了伤的手有一搭没一搭拨着流苏锦帐,半晌,方仰躺回红绸软枕上,目眩眼迷得看向乌沉沉的梁木,似是无意地开口问米酒道:“你以为赵经纶与赵修齐二人,老皇帝最终会选择谁?”
米酒方才替他搁下碗,又急匆匆来帮舟多慈盖被子,闻言愣了下:“主子的意思是?”
“他选哪个,我便亲手毁了哪个。”舟多慈把眼睛闭上了,舒舒服服地缩进厚实的云缎被中,“报应轮回,我要他尝尝因果的滋味。”
米酒一怔,额上不知何时已渗出了冷汗,喉头哽涩地低声道:“尾陶今早同我碰头后,也大致讲了一些。”
大梁的中央官制冗杂,除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及其下设各级部外,还有培养新生官员的国子监,位高权重的内阁等部门,不过自白文山死后,内阁实权已大抵转移分散至六部手中,现任内阁首辅也已年逾古稀,虽多次奏请致仕,隆安帝却迟迟不肯放人。
米酒边持小扇摇向铜炉中银碳,使其燃得更旺些,边扭头向舟多慈禀告:“据我们的人所查,礼、刑二部尚书与户部侍郎确是大皇子赵经纶的人。”
舟多慈懒洋洋问:“那二皇子赵修齐呢,六部官员之中有哪些向他投了诚?”
米酒摇摇头:“暂无。”
舟多慈倏忽睁眼,饶有兴致地重复了一遍;“暂无?”
他挑挑眉:“为何?”
米酒继续说:“主子有所不知,这二皇子生性温良喜静,又好读书颂赋,因而自请了国子监司业,整日里只管潜心出入太学、府内与宫中,鲜少过问朝堂之事。”
舟多慈不爱读书,自然也不爱听这个,他刚喝完药,困劲儿上来了,只轻笑一声:“他不想争,老皇帝却怜爱得紧。”
他可不信隆安帝会是什么慈父,愿养一位闲王。
左右还是得等他病好了,亲自去会上一会。
舟多慈听累了,从被子下吝啬地伸出半只手来,朝米酒晃了晃——意思是快滚,别再打扰他家主子睡觉。
米酒闭了嘴,行至门口刚要出去,忽然想起一事,又回头道:“哦对了,主子,户部侍郎张兆带人来了镇北侯府。”
舟多慈翻身坐起来:“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今早,”米酒回话说,“那轿子堂而皇之地停在侯府门口,我看得仔细,又问了门房,正是张兆的车马,错不了。”
“马车上面下来两人,拿着拜帖便入了前厅,现在不知同小将军谈得如何了。”
舟多慈立刻下了床,急慌慌开始穿衣披氅,兴奋道:“不睡了!这种事情怎能少得了我——赶紧收拾收拾,兴许还能赶得上。”
这等灵物也就此绝迹。
我心下虽然非常清楚……毕竟也没有几个医修,是不清楚木精之灵的消亡史的。
可或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当宋星苒遵循着某种奇怪的规律前来探望的时候,我也会被十分莫名地拐上床(字面意义)。在十分规律地到来的黑沉梦境当中,我竟然梦见了——
近在咫尺的,木精之灵。【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