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1 章   王老


    阴差阳错的误会下,我还有几分懵,原先那股排斥之心倒是消解不少,倒因为不好意思,生出几分歉疚之意。垂着眼,看上去还挺乖地听着王老先生叙述他那些随便挑出一件、都只能用“如雷贯耳”来形容的成就。


    那些细枝末节的小成就,更是如何也数不完了。


    我见他一口气说上许多,都流露出些许疲态来,方才有些许不自在地解释道,“您误会了,不……是我误会了。王老先生的清名我自然曾听闻过。您对修真界的贡献,作为后辈更不敢忘怀,理应敬仰。”


    王老先生露出一丝喜色来,“这么说,你愿意做我的小徒弟了!”


    “……”我无声地叹息了一下,“我一直十分敬仰您,对任何一名医修而言,若能成为您的弟子都是此生之幸。但是……”


    “唉。老朽知道了。”王老先生叹息着,捋了捋胡须,满脸的惆怅,“通常客气恭维之后,一旦接了‘但是’,那肯定是要被拒绝了。”


    对封建慈主来说,让百姓世世代代生活在同一个地方,做同一个工作,简直是再好不过的政策——叫百姓别惹事,别动坏心眼子,老老实实当国家的工具,让官员敲骨吸髓。


    但“百姓”不是一个工具,而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容初弦只道:“太傅知道我来自西宁府,是么?”


    缪白点头。


    小皇帝的身世在朝中算是一个公开的秘密,西宁府、临西王、幼帝,三者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之前还有人观望小皇帝的态度,但自殿试之后,所有人都清楚:西宁府要重新出现在燕都的视野中了。


    “我不是在府城长大,而是靠近边城,大约只有三四日的路程。城中人口不多,男子很少,几乎所有适龄人全都去了前线。


    “戎狄凶狠,为了抢夺财物,以命搏命,让奴隶去填线。可我们不能这么做,所以多年来一直拉锯,饶是如此,也死亡惨重。我有一个友人,如今在金吾卫舟职,假若我没有来到燕都,他在今年就会上战场,去前线。”


    缪白张了张口,声音苍白:“因为他军户……”


    “对,他是军户,每一辈要抽人前往战场。”


    少年天子的眸子澄澈,黑白分容,神色认真:“太傅,他们容容吃了很多苦,却还是活得很艰难,朝上诸公只以为理所当然。”


    说到最后,容初弦用了一句后世很出名的话:“总不能叫英雄流血又流泪。”


    缪白却问:“若没有军户,如何调兵……”


    容初弦很无奈地摊开手:“所以现在只是一个设想,想要真正废除户籍,还要走很长的一段路。”


    根据古代的人力物力运输效率,能在十年内开始就算成功!


    现在只是放出一个信号试探,结果立刻有人急不可耐开始上疏,甚至塞到这里。


    容初弦不做评价,只叫人记下了官员的名字,难免对这人多了一丝厌恶。


    他们习惯在熟悉的领域截取利益,固执地看守,不叫别人瓜分。


    再者,文官是一个集体,如今六部尚书尚未表态,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


    容初弦心中升起了微微的提防,会试一事未涉及到内阁的利益,所以能毫无顾忌地站在他这边;可倘若别的改动危害到他们的利益,还会支持他的决定吗?


    还是要培养心腹,或者……接触一下武官?


    正思量间,他却见缪白忽然恭敬下跪,声音竟带着一丝哽咽:“陛下大义。”


    她生父与生母是军户,需世世代代服役;于是将她出继,与家族彻底斩断联系,让她能够读书科举,不必叫子女上战场,也不叫她困于后宅。


    “太傅?”容初弦急急忙忙站起身,身上的佩玉勾到桌角的金角装饰,脚下不稳,差点摔过去。


    缪白伸手,直接握住了小皇帝的双臂,她的手很稳,一个大活人的重量完全没给她带来丝毫影响。


    容初弦在稳住身形后立刻站直身子,缪白的手却没有离开,她眉心微拧,捏了捏小皇帝的胳臂,又上下打量一番:“陛下身子骨有些单薄。”


    “还好吧,御膳房近日很用心……”容初弦不知道话题怎么一转到这上面来,下意识地回复。


    “陛下需多锻炼。”缪白摇了摇头,“授课结束后,臣会教会陛下慈子六艺。”


    等、等等!


    容·体育渣·弦简直退避三舍:每天一小时体育课?


    更可怕的是,除了容初弦,身边人还都挺乐见其成的。


    阚英简直喜极而泣了,他虽然不懂什么科学.运动的现代知识,但也清楚:人家每日训练的武将身体比文官好!


    小皇帝的身体一直不算强健,前些日子还在喝补药,后面嫌弃药太苦,只偶尔吃些药膳,喜欢熬夜看奏疏、文书,若不是阚英喜欢絮叨,还真不一定能管住他。


    饶是对那位西宁府的世子殿下无感,阚英也有些期盼对方尽快入宫了——起码对方是唯一能管住陛下的人。


    “臣幼时好骑射,微末功夫不足为道,但是教导陛下应当是够的。”缪白说这话时,倒不像个内敛的读书人,反而显出一股豪气。


    宫中有专门用以打猎游乐的景山,御马监也养了不少好马,只听是要教小皇帝骑射,立刻有御马监的掌印找出了一匹温顺的小母马。


    “陛下请看。”那掌印挤开了阚英的位置,殷勤地牵着栗色的小母马,“它的脾气顶好,既不会尥蹶子,也不会生气,最适合陛下这样的初学者。”


    容初弦还是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小马呢!


    马在边城是重要的战略资源,出行多用驴或者骡,就算有马,也不是这样的骏马,多为驽马。


    有人牵着,他大着胆子,好奇地摸了摸。


    小马目光温柔地看着容初弦,眼睛湿漉漉地,主动蹭了蹭。


    他立刻喜欢上了。


    “好吧,今日先教陛下与马儿亲近。”缪白似是无奈,仔细地说了御马的要点,还小心翼翼地附着容初弦,让人上马,在围场走了一圈。


    容初弦玩得痛快,也不觉得“体育课”烦人了,等到中场游戏时,还有些意犹未尽。


    掌印立刻端来一杯温茶,容初弦慢慢地喝着,忽然感觉少了什么,便问:“阚大伴呢?”


    “奴婢从刚才开始就没见着他,或许去哪歇着了。”掌印悄悄给阚英上眼药,又拿来金黄色的绢帕,小心翼翼给容初弦擦汗,“陛下今日可累着了,依奴婢看,要尽快洗漱才是。”


    司礼监和御马监向来不对付,自世宗始,御马监逐渐掌握了宫内禁军,而司礼监负责奏疏批红,一文一武,能对付才怪了。


    容初弦正欲开口,身后忽然传来车轮子骨碌碌的声响,再一看,阚英叫一群小宦官推着一辆巨大的车箱来,远远看去,在太阳下一闪一闪。


    “不敢叫陛下多等。”一来一去,阚英跑得满头大汗,语气倒是平缓,“这是世宗用过的盔甲,陛下且看看。”


    世宗是容初弦的父亲,是有名的马上皇帝,曾经带军击退戎狄五十里,他用过的盔甲放在宫中收藏,阚英特意拿来,想给陛下献宝。


    原来是古代铠甲。


    箱子外层打开后,露出里面金光闪闪的铠甲,在阳光下折射出耀目的光芒。


    简称富丽堂皇。


    盔甲上的鳞片均为手工打造,浑然一体,如水般流动。容初弦好奇地拨弄着,随口问道:“这有多少斤?”


    “回陛下,只五十六斤。”阚英的语气难掩自豪,“军中盔甲,唯有重骑兵能与之媲美。”


    缪白看着这副盔甲,眸中异彩连连,从某个角度来说,皇帝的盔甲象征着此段时间内的最高冶炼水平,不由赞叹:“饶是火器,也能抵挡。”


    容初弦的反应和他们截然不同。


    容初弦:“夺少?五十六斤?”


    他爹是神人吧,能背着五十六斤上马?还能驱赶戎狄???


    “没有棉甲吗?那个会轻一点吧,成本也低。”容初弦努力回忆着前世的历史知识,“而且那个也能防火器……”


    越说,容初弦的声音越轻。


    他有些惶恐地退后一步,不太清楚为什么缪太傅的目光忽然变得诡异起来。


    “陛下,可否详细说说棉甲?!”缪白不知从何处拿出了纸与笔,立即动手写了起来,“究竟是如何制成?难道真如其名,只是一层薄薄的棉花?”


    容初弦只能在记忆力疯狂搜刮,尽力回答:“好像是七八斤棉花制成夹袄,过水紧实,若是想多一层防护力,在棉甲下缝铁片?反正目前的火器,应当是打不穿的。”


    他把能说的都说完了,见缪太傅奋笔疾书,仔细地将刚才所讲述的内容记下,甚至附上了自己的猜想。


    “陛下,如今已是晌午了。”阚英不在乎什么棉甲不棉甲,只关心小皇帝的身体,看了看天色,脸上露出笑,“可要在此处用餐?”


    “现在回宫里也要不少时间,就在这吧。”


    景山距离文华殿足足跨越了大半宫城,一来一回很没必要。


    容初弦说完后,立刻有宦官支起帐篷,一道道菜色如流水般送来,不多时,就摆好了午膳。


    “太傅?”


    容初弦终于喊醒了沉迷的缪白,对方反应过来后,收了笔纸,羞愧地准备请罪:怎么能因为小皇帝脾气好就得寸进尺啊!况且这也不是她负责的范畴。


    “不用,我只是想问,太傅要一起用膳吗?”容初弦语带笑意,指了指支好的帐篷,“至于棉甲,还请太傅暂时保密,我先叫尚衣监做好样本,若真的可行,还请太傅助我。”


    在容初弦不知道的时候,原本的历史轨迹再一次改变了——


    本年冬日寒凉,军晌不足,棉衣极少,盔甲手不可触,北疆冻死者众,与戎狄暗通曲款,以获取那边的皮毛、柴火。


    可在今年年初,有燕都官员发现他们和戎狄联系的通道,及时弥补漏洞;又在年中送来一批一批的棉甲,叫他们免受寒冷侵扰;最后更是送来了可以燃烧的石头,能在寒风雪地里温暖度日。


    以至于,他们遥遥看着燕都的方向,只在心中默念:


    吾皇万岁万万岁。


    但对王老先生而言,他从来都是先实践、再质疑的。


    管是什么术法,只要能治好伤情,比什么都重要!


    王老眼睛发亮,都顾不得道谢,生怕人跑了,一连蹦了几个“好”字。


    我见此也只能沉重地吐出了一口气,“…走吧。”


    殷符已经混乱的反应不过来了。


    第 292 章   想象中还要出色


    一处无比普通、平平无奇的医庐隔间当中。


    白术伤势大好,昨天还半死不活的躺在床上,今天已经可以在房中自由行动,顺手给妹妹削两个人参果了。


    和他们同一“病房”的路人兄也醒了过来,先是惊异了一下自己的福大命大,随后在病床上养伤养的无聊,索性就地修炼起来,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中。


    “所以,”白薇接过人参果,清脆地啃了两口,“是长安明的朋友救了我们?”


    平安瞬间就明白了,公子这是要收拾堂公子了。


    杏儿眼含笑意,看来堂公子要遭罪了,她从公子手里接过药包小心收好。


    次日上午,舟多慈去找了舟昶。


    舟昶看舟多慈来了,有些意外,“慈儿怎么来了?”


    舟多慈:“我想来跟堂叔学学管理家业,不日就将成年,继承家产,总不能什么都不会。”


    舟昶没觉得他这么说有什么不妥的,倒也没有的吝啬,招呼他来自己的身边,教他如何核算账目。


    年后开春舟昶就出府去各处庄子巡视了,府上的账目已经有一个月未曾过目。


    如今便趁机教舟多慈看账目。


    “听你婶婶说,前些日子你拿了从前的账本,可曾看明白账目?”


    舟多慈摇头:“不曾,不知从何看起,只是与账房先生学了算盘。”


    “那你算盘可能熟练使用?”舟昶问。


    舟多慈点头。


    于是舟昶开始教舟多慈如何对账。


    其实这些东西舟多慈都会,但他没必要展露出来,让舟昶对他放下戒备心对他有利。


    账目核查结束,下午舟昶说要带他核查库房。


    府上进出的东西,每月都要清点,避免有人中饱私囊。


    这点舟昶抓得还是挺严的,进出开支记得清清楚楚,几乎没什么差错,也正是因为记得太清楚,这才能从账目中让舟多慈发现他们一年的开支极大。


    每月入账多少银钱,府中开销多少银钱,购买了什么东西,用掉什么东西,谁用掉的,一笔笔明细往来十分清楚。


    杏儿跟着舟多慈,一日也没什么事情可做,舟多慈的衣服府上有专门雇人清洗晾晒,饮食厨房负责,平日需要人跑腿有平安,院子平安每日也会清扫,公子的卧房和书房他自己用完东西顺手就能规整好。


    院子里的花草公子让她不用修剪,若是实在杂乱了稍微修剪即可,给了她充分的时间学习公子教给她的知识。


    外头阳光好,杏儿在院子里学拼音,林茵然院里贴身伺候的丫鬟过来找她,说林婶娘要见她。


    公子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切,杏儿丝毫不慌。


    现在她是公子院里的人,旁人也不敢对他做什么,即便是林茵然,也不能轻易动他。


    保险起见,她还是回房取了匕首。


    砍柴的刀带不出院子,匕首小巧好藏,用于防身是极为合适。


    她跟随林茵然院里的丫鬟前往林茵然的院子,这丫鬟与她年纪差不多,进府好几年了。


    “音姐姐,林婶娘有说找我做什么吗?”


    她心中其实清楚,昨日她与舟璋摊牌,要舟璋给她钱换取手里的帕子,今日林婶娘找她必然就是为了这件事。


    音儿:“林婶娘找你自然有她的原因。”


    杏儿见她不好说话,也就没说什么了。


    入了林婶娘的院子,杏儿心中还是有些畏惧,发自本能,毕竟她在此处挨过打。


    站在院里,此时正是中午最热的时候,太阳就在头顶。


    音儿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和林婶娘通报。”


    从此一去不复返。


    杏儿想到自己会被刁难,但没想到门都没进就要被刁难。


    站在太阳底下暴晒了一个时辰,音儿才从林婶娘的卧房出来。


    “进来吧。”


    杏儿晒得脸颊发红,上台阶都发晕,好在很短暂。


    在强光下站了那么久,一进屋,眼前漆黑一片,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林茵然坐在堂屋主位上看着杏儿,“你来得不巧,我刚好睡下,我这个人是一定要午睡的,若是不午睡脾气大,杏儿姑娘可别见怪。”


    杏儿缓过劲儿道:“林婶娘这说的是哪里的话,是我来得不巧了。”


    虽是音儿去喊的,明显就是故意的,但杏儿这几日跟在舟多慈身边,已经学会了舟多慈的处世之道,有时候没必要硬顶。


    林茵然倒是有些意外,眼前这个杏儿和前些日子那个誓死不签认罪书的刚烈女子仿佛不是一个人,虽心有疑虑,也只当她真是个爱财爱利之辈,说的都是些奉承话,为了钱财低头。


    “你今日倒是会说话。”


    杏儿浅笑,“林婶娘,接下来我们要聊内容,留下旁人怕是不妥吧。”


    林茵然让其余人都出去了。


    音儿走时还把门带上了。


    对上林婶娘,杏儿完全不担心自己的安全。


    林茵然问:“帕子在何处?”


    杏儿道:“帕子我未曾拿来,林婶娘,二百两只够买一条帕子,但我手里,不止有一条帕子,还有一条人命。”


    林茵然脸上闪过一丝慌乱,立刻恢复如初,“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杏儿轻笑:“林婶娘,都是聪明人,你也不必在我面前装,吴妈妈的侄儿是不是你派去杀我的,咱们心里都一清二楚。”


    林茵然:“你自己得罪了吴妈妈,与我有何关系。”


    这两日外面传得沸沸扬扬,在城外稻田里发现了一具男尸,遭恶狗啃食,现在官府正在调查凶手。


    可惜没有目击证人,官府没有线索,正在满城贴公告,凡提供有用线索者,赏银一两。


    “我之所以得罪吴妈妈,不就是因为手上的帕子,因为我在后花园见到堂公子,林婶娘,吴妈妈知道你那么多事情,又为你没了侄儿,你这般说,当真不怕吴妈妈心寒,把你做的那些事情全都抖出来吗?”


    林茵然身体陡然一僵。


    她怕,她当然怕,所以才会给吴妈妈一大笔抚恤金。


    林茵然眼神凶狠地看着杏儿:“你还想要什么。”


    杏儿竖起三根手指:“三百两,我要银票,不要现银,林婶娘,我只给你一天的时间,明日中午你若给不了我银票,我就将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公子。”


    “你敢!”林茵然冷笑,“这是我的院子,你觉得我会受你的威胁吗?”


    虽是如此,她心中也有些畏惧。


    杏儿取出匕首握在手里,“现在林婶娘觉得呢?”


    吴妈妈的侄儿怎么死的,虽然没有定论,但不难猜出,与杏儿有关。


    林茵然自然是怕的,特别是看到杏儿手里的匕首。


    杏儿又补上一句,“林婶娘,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况且,你觉得公子还是从前那个处处听你话的人吗?”


    林茵然瞬间清醒,一句话醍醐灌顶。


    舟多慈,确实不是从前的舟多慈了。


    杏儿伸手:“二百两银票拿来,就当是定金了。”


    林茵然不太想给,可她看到杏儿手里的匕首,还有她手里握着的把柄,还是不情愿地给了。


    杏儿收好银票,随后收起匕首,恢复刚刚进屋时的表情,“林婶娘,记住,你只有一天的时间。”


    用最温柔的嘴脸说最狠的话。


    林茵然坐在椅子上,眼睁睁看着杏儿开门,走出房门,大摇大摆地离开。


    离开林婶娘院里,杏儿快速跑回舟多慈院里。


    这会倒是有些许抽气了,他们自然认出来了,这位便是修真界中,几乎是医修领头人物的王老先生。


    只是舟小公子方才未免太过于摄眼了,他们方才其实都未曾注意到还有这么一名大人物。但此时出于某种众所周知的理由,倒是也没反驳,冷汗涔涔地认下来了——当然是因为这个才紧张的!


    我见两人状况都已经稳定下来,索性进入药房当中,准备了些医具。又将昨日记载过两人病情的医案递给了王老先生,让他随意查阅。


    王老碰到手中医案,几乎是眼前一亮。也顾不得其他,立即便沉浸在了记载当中。


    看上面所详细描述的病情,再看一看如今从观察上几无大碍的白氏兄妹,王老暗暗心惊……这样的诊治手段,似乎比他想象的还要出色。


    第 293 章   猫猫的困惑


    道明前因后,白氏兄妹倒是十分配合,并不介意作为“先行者”被围观,就是还有些不太实际,总感觉还身在梦中似,轻飘飘的——居然已经发展到这一步了吗?


    两名伤者心态还算平和,反而是我难得的……紧张起来。


    诊疗步骤并不算困难,一步步都自在心间,哪怕是我闭着眼睛也不应该出错。但是在王老这样的医修大能十分专注的注视下,我竟也生出一分被考验的心态,难免挑剔起过去的那些步骤,总觉得哪处做的不够完美。


    我原是不畏惧他人旁观的,但这时候能鲜明地感受到落在我手部的一道道视线,除去王老,还有殷符也在十分专心地望着。太过在意,以至于动作都有几分僵硬。


    莫说是杏儿,连平安也惊呆了。


    他们卖了院里一大堆东西才凑够了二百两银子,现在银子都花出去了,正是需要用钱的时候,公子竟想也不想地把这么大一笔钱都给了杏儿。


    平安有点想不通:“公子,为什么呀?”


    杏儿也不明白,“是啊,公子,你为什么要给我?”


    舟多慈解释道:“帕子是你捡到的,筹码在你手里,林婶娘怕的人也是你,自然这笔钱是要归你的。”


    他最初的想法很简单,就是想要杏儿敲林婶娘他们一笔,这些年他们没少从府上挪用钱款,这也就是顺手的事情。


    而这些钱对他来说没什么用处,准确来说,即便他穿到了这个时代同名同姓的舟多慈身上,这些钱他也不觉得是自己的。


    杏儿也是在替“舟多慈”报仇,替他守住家业出力,于情于理这笔钱给杏儿都是应该的。


    舟多慈和杏儿说:“银票你收好,这些钱应当够你一家过上好日子了。”


    杏儿眼含热泪,“谢谢公子。”


    她现在无比感谢当初那个勇敢的自己,如果她没有和公子求救,就不会有今日。


    杏儿拿出一张银票给平安,“平安哥哥,给你。”


    平安更懵了:“公子既然给了你,你给我做什么?”


    杏儿道:“平安哥哥将来也要娶妻生子,留着将来娶妻生子用。”


    舟多慈看着他们,想到自己曾经去山区支教时遇到的孩子,上课积极回答问题得到的奖励也会分给自己的小伙伴一份。


    无论在哪里,都会有好有坏,有像林林婶娘那样黑心的恶妇,也有像杏儿这样纯真可爱勇敢善良的良女。


    杏儿此时就像那个愿意分奖励给小伙伴的孩子。


    平安被杏儿说得脸红,“你这姑娘,怎么能把嫁娶这种事情挂在嘴上。”


    原本的舟多慈与杏儿他们年纪相仿,现在这个舟多慈却不是,他穿过来前即将27岁,早已超过了法定结婚的年龄,家里的长辈总会催他找对象,有些手长的都要给他安排相亲对象。


    如今看平安这羞涩的模样,觉得有些可爱,出言调侃,“脸红成这样,莫不是有了心上人。”


    平安的脸更红了,一跺脚:“公子,你莫要取笑我,你怎么也和杏儿一样。”


    杏儿从小生在乡下,没那么规矩利益,在她生活的环境里,男婚女嫁并没什么好羞耻的。


    平安则不同,从小跟着舟多慈一起,接受的教育思想和舟多慈一样,在平安的观念里,男婚女嫁这种事情应当是父母做主,不应当拿出来说。


    从前的舟多慈与他有一样的思想,但眼前这个舟多慈,早已换了人,不是平安自幼一起长大的那位公子了。


    现在的舟多慈有的是现代思维,一套完全和他不同的思维。


    从舟多慈开始收拾林林婶娘,与林婶娘硬顶时,平安就已经意识到,眼前的这位,已经不是他的公子了。


    等到舟多慈开始让杏儿查药渣,以及后面一系列谋划,他就清楚的知道,眼前这个真的不是他的公子了。


    所以无论从舟多慈的嘴里说出什么,他都不会惊讶。


    平安心中其实有数,他的公子或许从落水醒来后,就已经换了,但他不敢说破,只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若非眼前这位,他的公子真的会死不瞑目,平安也想让眼前这位狠狠地收拾他们,替公子出上一口恶气,他相信眼前这位有这个实力。


    杏儿笑嘻嘻地将银票硬塞给平安,“平安哥哥不要不好意思,你若是真有心仪的女子,往后有的是用钱的地方。”


    平安看她如此善良,心中暖意融融,他父母早亡,夫人善良捡他回家,虽是府中下人,却没亏待过他半分,公子对他一向极好,夫人走后,他与公子相依为命,如今从杏儿身上,他再度感受到了温暖。


    舟多慈也道:“收下吧,杏儿既然喊你一声哥哥,往后你就将杏儿当亲妹妹照顾,也算是有个伴。”


    平安热泪盈眶,“公子。”


    眼前这人虽不是他的公子,平安也能感受到他的善良。


    舟多慈扬起唇角,“好了,收下吧,男儿有泪不轻弹,莫哭。”


    杏儿也劝道:“平安哥哥,你收下吧。”


    平安这才收下银票,和杏儿说:“从今日起,你就是我的亲妹妹,我定会好好做个兄长,只要我在一日,我就护你一日。”


    杏儿甜甜一笑,“哥哥。”


    舟多慈也从他们身上感受到了温暖,作为一个旁观者,看着他们这样单纯,心中难免动容。


    也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回去,回到自己的亲人身边。


    舟多慈始终抱有期望。


    趁着晚饭时,杏儿去给舟璋送饭,支走了护院,找了机会按舟多慈说的,将药粉倒进了祠堂的油灯里。


    祠堂后面,舟多慈早已叫两名假扮成僧人的镖师,用喂马的干草和麦秸放在炉子里,只等舟璋开始出现幻觉时,他们就在后面点燃干草麦秸。


    麦秸燃烧时会产生大量的浓烟,晚间的风一吹,就正好顺着祠堂后面的门窗吹进祠堂里。


    舟多慈提前准备好“舟多慈”母亲的衣裳让杏儿换上,又让两名镖师扮成黑白无常,从祠堂后门进入祠堂,伪装成厉鬼勾魂无常索命的场景。


    平安则是在院外用杆子外举着布条来回晃动,像极了冤魂飘荡。


    莫说是放在封建迷信的古代,就是放在无鬼神论的现代灵堂里,三更半夜也能把人吓破胆。


    何况现在的舟璋还产生了幻觉。


    两名镖师手上拖着链子,在石头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门外窗外还有人东西来回飘着。


    舟璋原本就有点迷糊,眼看着白烟从牌位下方的空隙钻出来,还有叮叮当当地响声。


    这些声音普通人听着只会觉得吵,中了能让人致幻的药,听在舟璋的耳朵里,简直就是3D魔幻立体的声音,就像数十人同时在他耳边发出声音一样。


    其中他好似还听到僧人诵经的声音。


    “还我儿命来——”


    杏儿假扮已经过世的老夫人,披头散发面色惨白,脚步轻盈缓缓挪动,看着就像是在飘一样。


    祠堂灯光昏暗,夜间光线条件本就不好,加上大量的白色烟雾,舟璋根本看不清楚眼前女子的脸。


    仅凭借她一句话,便认为她就是舟多慈的母亲。


    杏儿刻意地压低嗓音喊着:“还我儿命来——”


    再看女子身后跟着一黑一白,手上都拿着锁链的人,妥妥的黑白无常,吓得舟璋连连后退。


    杏儿步步紧逼:“还我儿命来——”


    “走开,不要过来。”


    舟璋闭着眼挥手乱打一通,吓得他浑身发抖,“我没有杀你儿子,你不要找我。”


    杏儿:“是你,是你把他推下水的。”


    舟璋缩成一团,外面还有杂乱的阴森恐怖的叫声,吓得他根本不敢睁眼。


    杏儿用白布勒住舟璋的脖子。


    窒息感瞬间席卷舟璋,他挣扎着想要逃脱,但他使不上一点力气。


    就在他快要窒息而亡时,杏儿松开了手中的白布,稍稍让舟璋缓了一口气。


    “去和我儿认罪,不然我日日找你,夜夜缠着你,知道把你的魂魄勾到阴曹地府,你去和阎王认罪。”


    舟璋早已经被恐惧淹没,现在别说是让他去给舟多慈道歉,就是让他去吃猪食他也吃。


    “记住了吗?去给我儿认罪,否则明日我再来,将你带至阴曹地府见阎王。”


    舟璋已经抖得不成样子,说话哆哆嗦嗦:“记住了,记住了。”


    “那你还不快去,是想见阎王吗?”


    舟璋顾不得腿软害怕,恐惧战胜了一切,跌跌撞撞起身朝外跑去,边跑边喊,“别带走我,别带走我。”


    杏儿撩起头发,看着已经跑远的舟璋,赶紧张罗着镖师把东西都收拾了。


    舟璋鬼叫着朝廷慈的住所跑去,吵醒了不少人,大家纷纷起来查看情况。


    祠堂离舟多慈的住所不远,只隔了一个后花园,穿过后花园就到了舟多慈的住所,一个在东北角,一个在正北,府中其他仆人住在西南角,而舟昶和林茵然住在正西的方向,赶过来都需要时间。


    这个时间足够杏儿他们清理祠堂,再趁乱回院中。


    舟璋听到身后有人,根本不敢回头看,以为是黑白无常和老夫人的鬼魂在追自己。


    其实他身后跟着的就是杏儿他们。


    感觉脚步声快追上他了,舟璋一个着急,直接摔了个狗啃泥,爬起来就往舟多慈的院子里跑。


    院门没关,就是为了等他上门。


    院里没掌灯,今夜月色也不怎么好,似是明日要有一场雨,夜里刮着风,就显得阴森森的。


    舟璋将舟多慈推下水,心中本就害怕,如今他要直面这份害怕,整个人的精神状况别提多糟糕了。


    杏儿平安和几名镖师趁着夜色悄悄摸摸回了房间,舟璋本就产生幻觉,这风声于他来说无疑是鬼哭狼嚎。


    他用力地砸着舟多慈主屋的房门,砰砰砰的声音,在这微风凉飕的夜里显得格外的突兀。


    等到舟多慈开门,看到的已经是一个瘫在地上披头散发满头大汗的人,此时的舟璋精神已经崩溃了。


    僧人们也都纷纷赶来,杏儿和平安业都装作被吵醒的样子来到舟多慈门外。


    “慈哥,我错了,我不该推你下水,求求你让你娘别带我去见阎王。”


    舟璋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舟多慈还没出门,他就抓着舟多慈的裤腿,又是哭又是喊。


    这下院里的僧人,还有赶来看热闹的仆人都听到他的话。


    “原来公子落水竟是堂公子推的。”


    “天啊,他为什么要推公子落水啊。”


    白术有些欲言又止:若说他的伤势较轻还说得过去,可是妹妹的伤势他是亲眼见过的,用回天无力形容也不夸张。


    王老先生想起之前看的医案,和诊断过的病例,十分犹豫,“不是这个原因。”


    百般猜测,也不如实践一次。


    我看着老先生的纠结神色,很快下了决断,“不如白术道友的伤势,由您来医治?我们可以以留影石记载,问题出在哪里。”


    第 294 章   控制变量法


    这下位置倒转,变成我守在一旁,专心致志地看着王老行医了。


    白术虽然有些许失望……当然,这失望绝不是对王老的医术有所不信任,能被这等医修大能诊断,已经是难得的缘法了。只是不知觉间少了点和舟小公子的接触,才有几分失落而已。但总体而言,他是极配合的,不时描述此时的感受,让王老先生随时从他的反馈中做出调整。


    我也在一旁,将先前难以观察到的细微细节坦白托出,听的王老更为正色。


    王老行医多年,当然不会在这种时刻失手。何况类似的诊断方法,他本也就试过,现在只是向舟小友靠近调整——这些技巧术法其实未必能分出高低,但他将每一步骤都确保模仿到了极致,分毫不差的精细,才能剔除一切意外。


    门外议论声四起。


    僧人们纷纷两手合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舟璋的裤子已经湿透了,此时的他真心恐惧,即便周围都是人,他仍觉得自己要被厉鬼勾魂无常索命,拼命地和舟多慈道歉。


    舟多慈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舟璋,“璋弟,你为什么这么做,是我对你不好吗?”


    他的演技虽不精湛,糊弄人也是足够了。


    舟多慈在府上一向是好名声,所有人都知道他慈悲善良,从不刁难仆人。


    如今在众人眼里,他就是个完美受害者的形象。


    舟多慈不用做任何事,他只要保持无辜,府中众人自然会站在他这边。


    何况还有一群僧人在府中,能够为他作证。


    等林茵然和舟昶着急忙慌跑过来时,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舟璋亲口承认自己推舟多慈落水,所有人都听到了,扭送他去官府,依照本朝律法,谋害他人,谋杀者,徒五年;已伤者,绞;已杀者,斩。


    谋杀其亲属尊长,父、母、祖父、祖母、夫、夫之祖父母、夫外祖父母、妻、妻之祖父母,妻外祖父母者,不论谋、伤、杀、皆斩,兄弟姐妹者,谋杀者,徒十年,流二千里;已伤者,绞;已杀者,斩。


    故杀,谋杀者,徒十年,流三千里;已伤者,绞;已杀者,斩。


    仆杀主,皆斩。


    舟璋承认推舟多慈入水,占了谋杀亲属、故意杀人、仆杀主三条律法,若是舟多慈能谅解,依照谋杀亲属轻判,牢狱十年,流放两千里,若是舟多慈不谅解,依照仆杀主重判,直接斩杀。


    这是死罪。


    见此情形,林婶娘刚进院子,就两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舟昶也是心惊肉跳,忙去看侄儿的脸色,侄儿此时一脸悲痛。


    舟昶搀扶林茵然来到舟璋主屋院前。


    林茵然扑向自己的儿子,跪在地上抱着自己的儿子,“我的儿啊,你怎么就这么傻……”


    她此时根本没有时间想事情为何会变成这样,看到舟璋的惨样,就已经让她没了理智。


    “慈儿,看在我管家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你饶璋儿一命。”自打杏儿走后,音儿就看见林婶娘整个人都不高兴,也不敢上前问她。


    林婶娘对院里的仆人一直都很严苛,即便是跟着她十来年的吴妈妈,也讨不到几分好。


    坐了一会儿,林婶娘起身去了里屋卧房,打开床头的柜子,从里面搬出来一个带抽屉的箱子。


    箱子里面放的都是财产,她没什么嫁妆,这里面的东西都是这些年她与舟昶攒下来的钱,以及购买的一些田产铺子,七七八八加起来接近三千两。


    吴妈妈侄儿没了,她担心吴妈妈背叛她,以示安慰给了吴妈妈二百两,杏儿又要走了二百两,如今杏儿又要三百两,若她不给,杏儿就要把事情说出去。


    林婶娘也害怕,明年科举考试,她儿还要参加,若是因此毁了她儿的科举之路可怎么办?


    科举审查极为严格,在衙门有过案底的,便不允许参加考试。


    思来想去,她也想不出不掏钱的办法。


    林茵然叹了口气,这钱还是得给。


    不过,给了她也未必有命花,先把她从府中弄走,再找几个杀手杀了她把钱财夺回即可。


    林茵然觉得自己这个想法好极了。


    下午舟多慈跟着舟昶一起查库房,库房里的东西与账本上的记录分毫不差,倒是舟多慈没有想到的。


    可见舟昶管家还是很有一套的。


    舟多慈觉得有些可惜,若是他们没那么贪心,从前的舟多慈想必也不会为难他们,日子也能好过。


    只是可惜了,他们过于贪心,竟想图谋“舟多慈”的家产,那他就不能放过他们。


    傍晚回到院子里,见杏儿格外地高兴。


    舟多慈问她:“什么事让你这么开心?”


    杏儿将舟多慈叫入书房,平安夜跟着一并进了书房。


    杏儿关上门,随后将二百两银票取出,递给舟多慈,“公子,给你。”


    杏儿高兴是因为她真的拿到了二百两银票,长这么大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舟多慈打开,看到是银票,倒不意外。


    反倒是平安很意外,“杏儿,你哪来这么多钱?”


    杏儿笑着说:“林婶娘给的。”


    平安疑惑:“林婶娘平白给你钱做什么?”


    “不是白给的。”舟多慈将银票还给杏儿,“既然给你了,那就是你的。”


    杏儿:“!!!!!!!!!!”


    舟多慈之前一直酝酿情绪,终于等到主角登场,这场大戏当然要唱下去,还得唱得悠扬婉转跌宕起伏。


    他的眼泪唰的一下滚落,抬起宽袖捂住自己的脸,“堂叔,那日我落水,险些丧命,我一心想着若我早逝,要将舟府的家业全都交给璋弟继承,可我真没想到,璋弟竟如此厌恶我,竟要置我于死地。”


    “堂叔,侄儿实在不知,到底是哪里做的不好。”


    这不仅是舟多慈的疑惑,也是院中所有人的疑惑。


    舟多慈一向待人和善,究竟是哪里得罪了舟璋。


    这时,平安不知道从哪里跳出来,指着舟璋说:“我知道了,你想谋害公子,公子若是死了,这家业自然落到你们家,不是我们家公子不好,是你们图谋他的财产。”


    平安一句话点醒了众人。


    他们在后面小声地议论着。


    “原来是这样……”


    “公子平日那么相信他们……”


    “原来堂叔爷一家是这样的人!”


    “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养了一家白眼狼啊。”


    身后仆人的议论声如刀子一样,把把都扎在了舟昶的心里。


    读书人最是好面子,即便这事他真是做了,可旁人说起,他心中还是会不舒服。


    舟多慈则是兢兢业业地扮演着一个弱者的角色,眼泪落得惹人心怜,“我竟不知,堂叔堂婶你们抱着如此想法。”


    说完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医治很顺利地进行了下去。


    王老先生眼睛很尖,一眼便发现了人,情不自禁地透露出喜悦的笑容来,“太好了!我记得这几人里就有木灵根来着!顺便将其他灵根也测一下——”


    那几人,都是颇为眼熟的医修前辈了,地位不可谓不高。


    我:“他们会配合吗?”


    殷符拍了拍我的肩,神情有些许无言以对,“有王老在,他们会很情愿的。”


    第 295 章   不高兴


    我实在不是一名好“老师”。


    我思索着……好在我也没有任何准备开宗立派、创立师门的打算,日后多半也不可能收徒——幸好。


    毕竟今日的经历,已经足够让我苦恼和认知到自己的不足了。


    我此时才感慨,原来舟微漪的演技,也没有那么好。


    他眼底的担心几乎都要渗出来了,看来我这副模样,的确很有些吓人。


    容初弦快快乐乐地接过锦盒,才想起身后还有其他人。


    就、有点点尴尬。


    他轻咳一声,掩藏在发根下的耳朵已变得通红,悄悄把锦盒抱在怀里:“朕是想说……”


    “近几十年来,翰林院中少有西宁府之人,朕不大清楚他们对你的态度,若有困难,可去北镇抚司。”容初弦解下腰间的玉佩,当做信物,一手抱着锦盒,另一手递过去,“会有人带话给朕。”


    “你放心,朕会还你们一个公道。”


    他轻轻拍了拍贺隋光的肩膀。


    一个根基未稳的小皇帝,毫不隐瞒地推心置腹,还给出了这样的承诺。若是旁人,贺隋光大约只会听着,不置一词。


    可如今,他却深信不疑。


    “谨遵陛下令。”


    贺隋光深深行礼,站在原地,目送小皇帝逐渐远去的背影。


    他倒是相信了脑中怪物的那句话——嘉元帝是一个好皇帝。


    [叮!恭喜宿主完成新手舟务,并额外达成“连中三元”、“帝王心腹”成就,现获得奖励:指定作物的种子*1。]


    下一刻,一个锦囊就掉在贺隋光手中。


    “我是帝王心腹?”


    他没注意手中的锦囊,只听见了那句成就,忍不住追问。


    [根据系统检测数据:的确是哦,双方的信舟度都达到一定值了!我就知道没人会讨厌嘉元帝。]系统又开启了无脑吹捧模式,若是实体化,说不定还能看到头上飘的彩虹泡泡。


    像是被戳中心事,贺隋光闭上嘴,心绪复杂。


    没见到嘉元帝之前,他的排斥心理很重,甚至以为对方是会妖法的异人,能让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东西放到别人脑海里。可真见到之后,反而……


    反而隐隐赞同了“系统”的说法。


    “只是比先帝好些。”


    他下意识地捏住手上的锦囊,口不对心。


    锦囊很软,不像有东西的样子,反而像是塞满了棉花。


    贺隋光被手上的触觉吸引,问道:“这是什么?”


    [是给新手的奖励哦,里面是一枚作物种子,如果直接打开会变成随机种子,所以在打开之前,一定要考虑好想要什么哦。]


    贺隋光问:“我可以送给别人吗?”


    [可以的,但是宿主一定要谨慎,如果被不怀好意的人知道,很有可能威胁到宿主的生命安全!]


    “不会的。”


    贺隋光将这个软软的锦囊塞进袖子,和小皇帝赠予他的玉佩放在一起。


    他没什么能赠予陛下,希望这个能讨他一点欢心。


    ——


    容初弦回途的心情容显轻松不少。


    车很平稳,他迫不及待地打开锦盒,看到了厚厚一沓信件。


    “这几封,回去后给肖晓。”容初弦准确无误地挑出写着肖晓名字的信,“他时常和我抱怨训练苦累,叫这几封家书堵住他的嘴。”


    肖晓是军户,来到燕都后,直接被容初弦走后门塞进了金吾卫,负责守卫皇城和皇帝,也算是“专业对口”,比西宁府时不时抽丁要好的多。


    只是他家不能随便搬迁,还在蒙城,因此,容初弦在给舟多慈去信时,很自然地问了肖家阿姨和妹妹的情况,再将家书转给肖晓。


    “肖大人收到家书,指不定会高兴成什么样。”阚英乐呵呵地附和。


    其他的信都是舟多慈写的,根据时间不同分门别类,足有八封。


    容初弦:……嗯。


    没来信时惦念来信,等信件真的来了,又想到这些日子……根本没注意写信啊。


    “没关系,今晚突击一封。”他小小声地自我安慰。


    前几封信写得都是惦念的话,关心生活,只在结尾说了一句戎狄已退。直到最后一封,突然提到他去了一趟云南,和南诏接触,带回了大长公主的女儿。


    “大姐姐有了孩子?”容初弦看了信,顺口问阚英。


    他和几个年长的兄弟姐妹年龄差距太大,比先帝小了二十岁,比大姐姐小了十八岁,从小到大,见过的次数屈指可数。所以周王他们下手时丝毫没顾忌兄弟情面,直接往死里逼。


    大姐姐在生母逝去后,曾被敏后抚养过一段时间,容初弦出生后还送了小儿惯用的金镯子和长命锁,因为这个,他们要比其他兄弟姐妹更亲近些。


    “长公主确有一个女儿,名‘璇’,今年约莫五岁。”阚英小心回答。


    那女孩二十岁回燕都,性子沉默阴郁,容容身为皇亲国戚,却像个透容人,登基后一反常态,杀了不少人,还有自己的教书先生,被人非议。


    阚英虽然没有直接经历过那段时间,但后续却发现,将有关她的内容删了大部分,朝堂也讳莫如深。


    他不好直接说出那孩子长大后的样子,只道:“……听说性格不大好。”


    “调皮?小孩子活泼一点也很正常啦。”容初弦浑然不觉,还挺开心的,“大姐姐转告我,说她自小在北疆长大,在南诏有些水土不服,便来燕都,让我帮忙教养。”


    他还是挺喜欢小孩子的,只要不熊成钱大人家幼子那样就行。


    见容初弦的欢迎态度毫不作为,阚英便将提醒咽了下去,一个尚不知事的孩子,难不成能造成多大的威胁?他多盯着些便是了。


    信看完后,容初弦仔细地放回信封,打算回宫后和之前送来的一起放起来。


    里面只写了关心他的,却对自己的情况分毫不提,连同那封临西王的上疏。


    所以说,慈哥究竟愿不愿意呢?


    容初弦将锦盒放在一边,还是决定不折磨自己了,反正他的外甥女已经在来燕都的路上,慈哥也迟早会来,到时候直接问!


    想通这点后,他瞬间神清气爽:“棉甲如何,宫内尚衣监还在做吗?”


    阚英道:“回陛下,尚衣监能做出全棉甲,但若想做出陛下口中,布面之下缀以贴片的甲胄,还需一段时日,如今由兵仗司与缪大人监督。”


    “太傅好像很喜欢这个。”容初弦感慨一句。


    自他提出棉甲这个概念后,除了阚英,最上心的就是缪太傅,每日上午,例行授课结束,定要问一嘴棉甲的进度,最后容初弦干脆给了她出入宫的令牌。


    身为文官,却对武官的装甲感兴趣,特别是在如今文武不相容的局势下。


    容初弦一挥手:“走,我们也去看看。”


    回了宫中,容初弦就不乘坐马车,而是叫人把他的小马牵过来,姿势利落地上马。


    经过几天的学习,虽然还不能纵马,但上马下马这些还是没有问题的。


    容初弦意气风发,谁还没做过草原飞奔的梦?在前世公司团建的时候,还去了马场玩呢,只是那些马都没有他的好看。


    小马挂着铃铛,叮叮当当地小跑过宫城,直接去了兵仗司。


    我应当嘲讽一下难得发挥失常的舟微漪,但事实上,我一下子扎进了他的怀中,搂住了舟微漪的上半身。


    声音沉闷地传来,像捂住了嘴一样的含糊:“……舟微漪。”


    舟微漪的心一下化了。


    第 296 章   弄醒他后果自负


    我平日应当也没有这么……爱撒娇。


    可此时的确是受到的打击太大,也有些失魂落魄起来。不自知地便抱着舟微漪、将脸埋进去好一会才反应过来,立即便松开了手——下意识地,往旁边多看了几眼。


    或许是因为即将脱离医庐所在的领域,地形尚且算是偏僻,道路来往之间,倒不见其他修士,那些执法弟子也正好待在极远之外,应当发觉不了这边的动静。


    没被人发现。


    平安和杏儿一同进屋,杏儿研磨墨汁,平安起草认罪书。


    不一会儿平安就拿着刚写好的认罪书出来交给舟多慈过目。


    舟多慈看完,交给平安。


    平安拿到舟昶面前,给舟昶过目,杏儿手里用托盘端着砚台和笔。


    认罪书写好,舟昶看与不看,意义不大,他儿子的命,有没有这一封认罪书,都捏在了舟多慈的手里。


    舟昶拿起笔,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摁了手印。


    随后平安拿着认罪书蹲在林茵然母子二人面前,“林婶娘,堂公子,签字吧。”


    两人也别无他法。


    不签,舟璋根本活不过明日,签了,以后还有机会周旋。


    等舟多慈死了,这认罪书,还有谁会在意。


    平安将认罪书吹干后,小心翼翼地折叠起来,递给舟多慈。


    舟多慈将这份认罪书拿给主持过目,道:“今日之事,还请主持携各位小师傅一同做个见证。”


    主持:“阿弥陀佛,我佛慈悲,施主心善,饶过堂弟是大善之举,我等自当愿为施主作见证。”


    身后众僧人齐声道:“阿弥陀佛。”


    舟多慈从主持手中收回认罪书,收好后,道:“既如此,这件事就暂告一段落,璋弟,往后你再犯,我定不饶你。”


    舟多慈又和舟昶说:“堂叔先前说,只要我留璋弟一命,你便带着婶婶和璋弟回老家去,也不必如此,还了房契地契,往后您还是舟府的管家,林婶娘依旧管着后院。”


    此时舟多慈提出这样的要求也不过分,话是舟昶起的头,舟多慈如今这样说,已经是网开一面了。


    舟昶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明日上午我将所有东西备齐,与你交接。”


    之前本就是他代管,东西虽在他手里,他若不肯归还,得算侵占财物,舟多慈可以去衙门报官。


    “夜深了,堂叔堂婶早些休息,今夜惊扰了各位,舟多慈在此和诸位表示歉意,请诸位回去休息吧。”


    门外看热闹的仆人这才纷纷散去。


    舟昶扶起妻儿,往外走去。


    院里的人都散干净了,杏儿去把门关上。


    舟多慈和平安一同回了屋。


    平安此时终于算扬眉吐气了,“公子,这下我们有了认罪书,明日再拿了房契地契,便不怕他们了。”


    杏儿进屋听到这句话,也笑着说:“是啊,以后我们就不用受制于人了。”


    舟多慈却是摇头,“这只是个开始。”


    杏儿和平安都不明白了。


    纷纷问:“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杏儿大胆猜测:“难道明日他们不会将房契地契还给公子?”


    舟多慈:“还,当然是会还的,但这件事还远远没有结束。”


    平安:“认罪书和房契地契都拿到了,他们还能做什么呢?”


    舟多慈晃了晃手里的认罪书:“今夜事情闹得这么大,他们是没时间思考那么多,等他们今夜回去细想,就能发现舟璋在祠堂撞鬼有问题。”


    平安还是不明白:“可认罪书白纸黑字他们签字画押,还有那么多的见证人。他们跑不掉。”


    舟多慈道:“拿回房契地契只是我的目的之一,他们给我下毒这件事还没完,我得把他们的罪名都坐实,一网打尽才行。”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这个道理舟多慈是明白的。


    杏儿这时已经明白过来了,她道:“公子是想借这份认罪书,逼他们加快动作对公子不利,从而出手将他们一起拿下。”


    舟多慈打了一个响指,笑着说:“没错。”


    试想,这份认罪书拿在舟多慈的手里,只要舟璋惹舟多慈不高兴,他随时都能上衙门去报官,让舟璋受到惩罚。


    这就好比一把刀架在他们的脖子上。


    若舟多慈真没多少日子可活,他们反而不担心,真等舟多慈死了,一切问题也就迎刃而解。


    可如今舟多慈这状态,真不像快死了的样子。


    若是过个一年半载,舟多慈的身体反倒好了,娶妻生子后继有人,舟家不需要舟璋延续血脉,到那时,舟璋也就不再是唯一能够延续血脉的人,他的保命符没了,舟多慈手里的认罪书,可就成了他们一家的催命符。


    要不了几日他们就能想明白这一点。


    平安这下才明白过来,“公子真是聪明。”


    这谋划的能力,已经将舟昶一家逼到死局,想要生,只能按照舟多慈给他们留下的唯一一条路走,偏偏这条路,还是舟多慈给他设计好的。


    等到那个时候,要被砍头的,也就不止舟璋一个人了,他们一家三口一个都跑不了。


    杏儿竖起了大拇指:“公子真的太厉害了。”


    舟多慈:“好了,今晚确实不早了,都该睡了,往后还有更难的事情等着我们。”


    林茵然和舟昶带着舟璋回到院中,关了门,舟昶甩手就给了舟璋一耳光。


    林茵然,“你打孩子做什么。”


    舟昶:“今日我的脸都被你两个丢尽了。”


    林茵然也不甘示弱地回怼:“我当初也真是瞎了眼才嫁给你,让璋儿跟着我吃苦,妻儿被人踹了脸,你连屁都不放一个。”


    舟昶:“你能耐,教出一个好儿子,都会杀人了。”


    林茵然:“你还好意思说,想要家产又不敢动手,怂包一个,靠我出谋划策到头来你还指责我。”


    舟璋听到他们争吵,一个没站住,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舟昶虽恨铁不成钢,可这到底是他的儿子,再气不过,他也无可奈何,与林茵然一同将舟璋扶了起来。


    林茵然让仆人伺候着舟璋去洗漱,自己也去洗漱整理。


    看着铜镜里,自己脸上一个大脚印,林茵然气的恨不能将舟多慈和平安生吞活剥。


    她让厨房做了一碗安神汤,给舟璋送过去。


    舟璋在仆人的伺候下洗了澡换了衣服,又喝了林茵然让人煮的安神汤,这才感觉身上暖和了一些,也没那么害怕了。


    舟昶和林茵然一同进来。


    林茵然快步来到床边坐下,心疼地问:“儿啊,好些了吗?”


    舟璋搂住林茵然的腰,靠在她的怀里哽咽,“娘,我今日在祠堂里撞了鬼。”


    舟昶问:“今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怎会和疯了一样跑去舟多慈的院子里认错?”


    舟璋即便是现在回忆起在祠堂发生的事情,心中也是惊恐万分,“我见到了黑白无常,还有舟多慈他娘,她扑过来勒住我的脖子,让我还他儿命,说我要是不去认错,她就天天缠着我,拉我下地府去见阎王。”


    林茵然和舟昶对视一眼,这件事很诡异。


    林茵然:“你确定自己看到了黑白无常?”


    舟璋疯狂点头,“我真的看到了,她飘在空中,还有黑白无常手里的铁链子,跟我胳膊一样粗。”


    林茵然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会不会是你看花了眼。”


    舟璋伸长脖子给林茵然看,上面还有红痕,“若是我看错了,这也做不了假。”


    林茵然看到舟璋脖子上的红痕,心中更是心疼,这确实不假,但她还是觉得鬼神之说太邪乎。


    舟昶叹气,“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别的办法了,从今往后,你见了舟多慈,对他恭敬一些,莫要再出言顶撞。”


    林茵然眼神一冷,握住舟璋的手,轻轻地拍着,“你放心,这样的日子,阿娘不会要你过太久的。”


    “你又想做什么?”舟昶心中警铃大震。


    林茵然:“我要他死。”


    舟昶:“你疯了吗?”


    儿子的命捏在别人手里,她还想致舟多慈于死地,简直是疯了。


    林茵然冷笑:“你不敢做,因为你是个怂包,我儿的命,我自会护。”


    “你觉得你护得住吗?慈儿若是再出点什么事,别人只会觉得是我们家干的,他手里的认罪书,即便他死了,平安也能拿着去报官。”


    “那就一个都别留。”林茵然目光凶狠,眼神中透出浓郁的杀意。


    舟昶指着她半天说不出话,最后憋出一句,“你真是个疯女人,疯子。”


    “今日在场又岂止平安一人,府上一众仆人,还有那么多僧人,你能杀多少?”


    林茵然,“杀光。”


    舟昶只觉得头皮发麻,“就此收手吧,事情一旦败露,你这就是在送璋儿去死。”


    舟璋看他娘这个架势,也有些害怕了,“娘,爹说得对,我们别和舟多慈斗了,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等我考中功名,到时候我们自立门户,不用寄人篱下。”


    舟家虽是方圆百里有名的富户,可毕竟是商贾之家,地位还是比不上达官显贵,考取功名后为朝廷办事,区区一个舟家,又何须放在眼里。


    “你懂什么,将来你考中功名,有的是地方花银子,就我们这点家底,够你花几次?”


    有钱,有功名,才能提升阶级,有钱能使鬼推磨,没钱怎么打点关系。


    林茵然瞪了舟昶一眼,“你以为我是为了图谋这点家产吗?我这是为了让咱们儿子将来能够官运亨通。”


    舟昶被林茵然说得有些动摇了。


    舟璋也觉得林茵然说得对,“爹,现在舟多慈手里有我的认罪书,若是我们不趁早解决了他,他万一见我考中功名,心生妒忌,再把认罪书拿出来,我不就完蛋了。”


    舟昶这么一想,心中顿时就与林茵然站在了一起。


    若是舟多慈到时候真这么干,他儿苦读多年白费不说,还得因此丧命。


    林茵然:“你真想看着咱们唯一的儿子性命拿捏在别人的手上吗?”


    舟昶摇头:“当然不想。”


    林茵然:“谁阻拦我儿,我就除掉谁。”


    两人达成了共识。


    为了舟璋的未来,舟多慈必须死。


    舟多慈则是难得睡了一个好觉,这次策划的事情如此顺利,也算是开了一个好头。


    相信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有下一步行动,距离达成目的也就更近一步。


    次日,用过早饭后,舟璋就带着平安去前院找舟昶。


    昨夜的事情,今日在府上已经传遍了。


    临走前,舟多慈让杏儿按照计划,继续行事。


    昨日杏儿去见林茵然,敲了她二百两银子,今日还有三百两要去找林茵然讨要。


    杏儿想想都觉得开心,不知道林茵然昨晚有没有气死,中午掏了银子,晚上就输得一塌糊涂。


    不过今日公子出门前也和她说了,林茵然若是不愿意给,那就算了。


    反正后面有的是机会对付她。


    拿到银子就是赚了,拿不到,也不亏。


    杏儿在书房里学字,到了中午,带上匕首,一路蹦蹦跳跳快乐地往林婶娘的院里走。


    其实很厌恶容初弦这样仿佛将阿慈当成了自己的所有物一般、理直气壮的口吻,但舟微漪考虑到接下来并不宜出现的争端——就像他清楚自己皮囊之下刻薄疯癫的灵魂一样,作为同类他同样清楚容初弦是个差不多的疯子。所以舟微漪还是回答了:“什么也没做。”


    “阿慈很累,睡着了。”


    舟微漪平静地说,“之前他哭过——所以谁弄醒了他后果自负,别说我没提醒过你们。”


    “……”


    两人的呼吸声都下意识放轻了点。


    第 297 章   阿慈你也不想…


    在一片蓬松的、像是云朵一般的被褥当中醒来的时候,我的眼睛还有些许睁不开。


    在长久疲惫后,哪怕是极为短暂的休息也很好的抚慰了紧绷的情绪,以至于现在身体当中还残留着一丝舒展到极致后、让我不太想动弹的香甜舒适感。


    垂敛下来的细密睫羽遮住了视线,在隐约渗出的朦胧雾气当中,我的视线不定点地落在了某个方向——那并不是在看什么,只是对于外界下意识的观察与反应,看上去有几分懵懵懂懂的呆。


    思维在某一瞬间几乎是完全停摆的,几乎缓和了一会儿,我才反应过来现在究竟在什么地方。


    “哦?原来那书名是《判官渡我》?你不是不认得那四个字?”


    也渡问得漫不经心,但话里多少带点意味深长。


    ——这书只有书名不认得,这里面的字我都认得。


    舟多慈信口胡诌的话就这么被拆穿了。


    他先是一慌,但很快就镇定下来,思绪飞转。


    这本《判官渡我》是颍川百草生用那支来路不明的秃毛笔所写的谶书。


    写的是舟多慈转世投胎后,成为也渡的弟子。


    虽然只有半卷,却和舟多慈重获人身以来的诸多经历相重合。因担心也渡以为自己是书里化形的精怪,舟多慈便谎称那是一本艳|情小说。


    也渡双眼失明,连账本文书信件都要旁人念给他听。


    想来他断不希望有其他人看到此书。


    那他是如何得知书名?


    莫非也渡自有阅读之法,而不需假他人之手?


    那他岂不是已经知晓书中内容?更知晓舟多慈有所欺瞒?


    最重要的是,他让舟多慈给他读书读信读账簿,难不成是为消遣?!


    想到这里,舟多慈又疑又气。


    “那书里写了什么?”他选择直接问。


    “既未能印发,只能是一些荒唐之言。”也渡道。


    对于看没看,他没承认,也没否认,答得滴水不漏。


    舟多慈脚步慢了下来,瞪大眼睛瞧他。


    到了此时,他才意识到,枕边人是怎样一只城府深沉的老狐狸!


    “师尊,我以后不看那些闲书了。”


    “无妨,多慈也爱看。消遣罢了,不耽误修行即可。只是有一点……”也渡话锋一转,“内容太过的不准看。”


    听他此言,舟多慈熬着泼天的寒气,嘴角得逞地笑了起来。


    “太过是有多过?师尊请给弟子一个准线。”


    “为师不知。”


    “师尊袖中藏的那本艳|情小说,可否为准线?”舟多慈刻意强调“艳|情”二字,想看他作何反应。


    “为师不知准线。”


    “借我一阅便知。”


    “不可。”


    “为何不可?”


    “……内容太过。”也渡终于还是如此说道。


    也就是承认看过了?


    不知他说的“太过”,是细节描写太过,还是师徒情分太过?


    舟多慈似笑非笑,深深一脚踏进雪里:“师尊也要少看闲书,尤其是不要熬夜看闲书。那日清晨我一开门,就见您脸色憔悴,早是知道您是熬夜熬的,我就让铜板师兄给您熬点参汤补补了。”


    “……”


    也渡稳稳地托着他的手臂,不动如山。


    有时候舟多慈觉得他脸皮还挺厚的。


    两人执手在雪地里跋涉,一个脸色极差步履艰难,另一个是瞎子。若有旁人在场,应当会以为这是一对落难恋人。


    “不知看完了闲书……弟子每回喊‘师尊’的时候,师尊心里在想什么呢……”舟多慈声音低了下来,如同耳语。


    也渡目不斜视,沉声道:“你不必试探,我对多慈以外的人断无非分之想。”


    同样的话舟多慈说过两次,现在终于森*晚*整*理送回到自己身上了。


    真是天道好轮回。


    他轻笑一声,声音益发低弱:“我知你不是那种人。我这样喊你,是因为你的反应太有趣了,忍不住想要……想要……”


    话未说完,他膝盖一软,顺着也渡如削的肩膀滑倒在雪地里。


    “多慈!”


    分明上一刻还在调笑的人,下一刻竟昏了过去。


    也渡连忙托着肩膀将他扶起,同时去探他脉搏。


    先前给他输送的灵力,原本缥缈轻灵游遍全身,助他抵御寒气,此时竟都在灵脉当中凝滞,流转不通。


    他把舟多慈背到身上,只觉得肩头驮着的是一座冰雕。


    自双眼受伤失明以来,也渡从未走得如此之急。


    原本还在十里外的秦州城,他背着舟多慈只花了一炷香的功夫,便赶到城门下。


    秦州如今是座空城,城门洞开。


    街道被风雪掩盖,摊位久无人问。横斜的朽木,破败屋舍,都坠着大大小小连城一片的冰凌,在没有热度的日光下泛着晶莹的光。


    天心宗闭宗时带着全族离开,而今只有锋锐凛冽的寒风笼罩着这座空城。


    此地极为苦寒,外族人难以适应。城中只有一间客栈,以供外族人歇脚。


    每年此时天心宗开放,大量商贾云集此处,也会有也渡这样的修士。这些人如有早到的,需要留宿,也只有这间客栈可供选择。


    这客栈每年也只这时候开张,前前后后半个月便歇业了。然而只这半个月,却能赚够梁都里的寻常客栈一年收入。


    地方也好找,进城门直走穿过一条街,就能在街口看到一座小楼,是城里唯一清理了冰凌子的建筑。


    整栋楼新近翻了一遍,招牌上“锦福客栈”四个字是新漆的。后厨还冒着袅袅炊烟,让没有人烟的冰封街道飘着一股馄饨香气。


    也渡进了门,立刻把舟多慈放在火炉旁边,给他揉搓双手。


    “两间上房,要最暖和的。”


    大堂有好几桌吃着馄饨早茶闲聊的,俱是些往来商贾、云游人士,见一个瞎的背着一个昏迷不醒的破门而入,个个面露讶色。


    而那两人气质出尘,相貌不俗,昏迷的那个更是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


    观此二人衣着像是仙道中人,怎会如此狼狈?


    小二嘚啵嘚啵跑过来:“唉哟,这是怎么了?冻的?最暖和的上房,小的这就给仙长带路!”


    “慢着!”一声高喝从门外传来。


    只见一行二十多人不知何时来到客栈门口,当先一人气势跋扈迈进大门。


    “最暖和的上房,当留予我家大人!”


    那二十多人身着武服,上面绣的是梁国禁军侍卫的纹章,一个个还随身带刀,看着就惹不起。


    小二大概是没见过这么大阵仗,愣神道:“你家大人呢?”


    为首那人显然其中头领,在大堂环视一圈后,挑衅地看向火炉边最显眼的也渡:“我家大人明天才到。先给我们开三十间房。”


    “三十间?!”小二喊破了音,“官爷,小店只剩三间客房!你看这……”


    侍卫首领昂了昂下巴:“清场。这店我家大人包下了。”


    其余客人自是不满,小声议论起来。


    “这……这方圆百里只有一间客栈,咱们不住这里要住哪里?”


    “这天寒地冻的……”


    “那位大人身份定不一般,咱们惹不起躲得起。”


    “任他身份再不一般,最多不过是个凡世大官,能招惹仙道中人么?那边那个看着更不好惹,你没见他蒙着眼都能瞧见路吗?你是没见过仙道中人出手,这么几个凡俗武夫,都不够人家动动小指头。”


    “净会鬼扯!你以为这都是寻常武夫吗?大梁国王室手底下养了不知多少修士,更有九仪宗辅佐,现今除了太微宗,哪个仙道门派敢跟王室叫板?”


    也渡侧对着那群不速之客,头也不回,冷声道:“谁要清场?”


    门外明亮的雪光映在他半边脸颊,如同剑在暗处折射的一点寒芒,令人不寒而栗。


    那侍卫首领也不禁被他身上的寒意震慑,仍壮着胆子道:“我家大人身份尊贵,不喜欢吵闹,好清净。诸位可以自己走,也可以由我请你们走。”


    住客们接连起身,房里东西也顾不上收拾,贴着墙战战兢兢往门外挪。


    虽然这趟要赔本,但总比丢了小命要好。


    也渡手指一弹,一柄长剑扎进门框,拦住了逃窜的客人。


    “谁允你清场了?”


    这下无辜住客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侍卫首领不敢轻易与他动手,对小二颐指气使道:“叫你们掌柜的出来!”


    小二连忙喊来掌柜。


    掌柜一进来就看到这对峙的场面。


    左边二十多个气势汹汹的官爷,右边一位黑衣服仙长孑然一身——哦,还带个昏迷的小白脸。


    一群哆哆嗦嗦的住客左右为难,谁也不敢得罪。


    众目睽睽之下,掌柜径直走向右边,恭敬地行了个礼。


    “拜见宫主!是属下怠慢了。”


    说罢,他压低声音斥责小二,声音不大却令在场所有人都听得见:“我不是再三叮嘱过!若遇着盲眼的仙长,直接带到天字一号房?”


    小二道:“啊?他看着也不像盲的啊。”


    “蠢货!”掌柜一个脑瓜崩敲在他头顶。


    这下那群侍卫脸上精彩纷呈。


    不知哪位住客幽幽道:“我还一直寻思这‘锦福客栈’跟无相宫的‘锦福茶楼’有没有关系,原来都是无相宫的产业啊!这位仙长想必就是传说中的步虚判官也渡了。”


    任谁也没想到,无相宫这么会做生意!竟然把手伸向了寥无人烟的秦州城,经营起方圆百里唯一一家客栈。


    那位大人要想包场,任他身份再尊贵,也得看店家做不做这笔生意。


    做还是不做,现下是也渡说了算。


    天下没有不忌惮梁国的仙道宗门。但也渡是仙道第一人,衍天宗传人。


    一个人就是一个宗门。


    从前道门鼎盛时期,十一宗加起来也不敢与步虚判官叫板,遑论如今的梁国王室孟家。


    小二连忙上前给也渡带路:“宫主这边请!小心台阶。”


    也渡抱起舟多慈跟上了楼:“给他们留两间客房。”走到楼梯中间时又淡淡地道,“若喜清静,就住雪地里。”


    走到二楼时,听见底下有人一掌拍碎了桌子。


    “叫他照价赔偿。”


    掌柜的自不必他吩咐,对那侍卫首领道:“官爷,这是上好的梨花木,五两银子。”


    “你们怎么不去抢!”


    “官爷,此地偏僻,物资输送困难,所耗人力也贵,价格自然不比别处。”


    现在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你们,”那侍卫首领朝着身后的一众侍卫一指,把所有人划拉了进去,“你们几个住马厩。”


    楼上。也渡对怀里的人道:“委屈你与我同住。”


    他也不指望舟多慈回应什么,因为后者靠在他肩头,人事不省。对于得不到回应的情况,他已经再习惯不过。


    舟多慈嘴唇冻得发紫,身上没有一丝温度,全靠也渡源源不断输送的灵力撑着一口气。


    因他灵脉未开,也渡怕他撑不住,也不敢传输过多灵力。


    此时听他气息,竟益发微弱了。


    到了客房门前,也渡对小二道:“备一桶热水,越热越好。”


    “诶,好嘞。”


    小二刚走,对门走出一人,对也渡道:


    “这位道长,令徒所患是失温症,一时半会儿,恐怕不能泡澡,越热,死得越快。”


    宋星苒简直过分活泼地让我头疼,我看着隐隐透出硝烟气的两人,想转移一下他们的注意力——虽然偶尔也会想我到底为什么要管他们这种事——总之故作困惑地询问:“对了,舟微漪呢?”


    我其实也没意识到,不知不觉间我也觉得舟微漪就该守在我床头,这是理所应当的事。


    容初弦和宋星苒微妙地顿了一下,心底难以抑制地浮现出酸意。


    容初弦只是冷着脸,宋星苒却是道:“死了。”


    我:“??”


    第 298 章   挨打最多的是——


    我被这句话冲击的脑海略微空白,长而卷翘的睫羽飞快地颤动了两下,脸色有些许苍白失神:“他、他……”


    看出小公子的反应稍微过头了,容初弦哪怕是满心妒火,也在那一瞬间,被理智反压了下去。


    玉峰主说过,阿慈的心绪起伏不宜太大,也绝不能受这种刺激。


    骤雨如注。


    马车在雨幕中穿梭,雨滴近它五丈之内便被弹开,在空中汇集流淌,整辆车如同被气罩包裹着,藏于雨水之中。


    舟多慈掀了帘子往外看,雨势太大,天色又暗,连路边的树都瞧不清。


    闪电划破天际,照亮茫茫长夜。


    他放下帘子,看向端坐一旁,面沉如水的也渡,心中感觉无比餍足。


    外面电闪雷鸣,暴雨倾盆,而这小小车厢格外干燥舒适,安谧适然。


    最重要的是,和也渡待在一起。


    沉浮漂泊多年的神魂,像在这一刻找到了锚。


    “给你布置的作业,做得如何了?”


    一句话让舟多慈心中刚冒出来的脉脉温情荡然无存。


    也渡是个良师,行路都不忘给舟多慈传道授业解惑,讲解衍天宗心法,两人纸上谈兵,促膝聊了一路。


    但舟多慈不是个好弟子,也渡好几天前让他销毁的谶书,他一个字都没销掉。


    “可能是那孔雀羽放久失色了……或者林简给的南冥珠不够圆。”舟多慈东顾西盼,给自己找点蹩脚的借口。


    “林简?”也渡耐人寻味地重复这个名字,隔着黑绫像在审视着他,“如今记得这个称呼的人可不多。”


    “是净缘禅师!”他解释道,“我也是从舟多慈那里听说过他的俗家名姓……”


    也渡这人不多话,但喜欢不声不响暗中观察,心思敏锐得很,一时不察就可能在他面前露馅。


    尤其是,舟多慈在他面前总会忍不住多话。


    言多必失。


    好在也渡没有细问,淡淡嘱咐道:“论起来,他是你长辈。不可直呼其名。”


    “林师……叔?”


    做舟多慈,要比做舟多慈降一级辈分。


    李刻霜和林简,一个霜师兄,一个林师叔,占尽了他便宜。


    只有也渡没占他便宜。


    他喊也渡“师尊”,分明是他在占也渡便宜。


    想到这里,他脸上浮现自己都未察觉的笑意。


    也渡无法得见,却立刻捕捉到了他的变化:“怎么了?”


    “弟子想起师尊站在海棠花雨下的样子。那花虽然不合时宜,是应谶文而开,但如果天道有情,当为师尊催遍人间花。”


    他讲完才想起自己答应李刻霜的话,后悔地闭上嘴巴。


    占惯了也渡便宜,撩拨的话顺口就讲了出来。


    也渡却一本正经地摇头道:“我是个瞎子,看不见此等美景。”


    当真是不解风情!


    舟多慈长出一口气,不知是该庆幸,还是埋怨。


    “我当时在想,”也渡又开口,难得颇有谈兴,“若多慈醒着,见到七月海棠之奇景,会作何感想。他与你一样少年心性,喜爱新奇事物,定会为之赞叹不已。”


    “……”


    又是这样!


    这个人的心里面就只有舟多慈!句句不离舟多慈!


    舟多慈不想接话,深深把脸埋进书里。


    他这本书是净缘所藏的灵枢宗典籍。


    衍天宗心法宗学等都是口口相传,并无典籍。唯一的传书就是那本《衍天遗册》,舟多慈自是不能翻阅。


    为引他入门,也渡便让他看些道门他宗典籍。


    他有一搭没一搭翻着手上的书页,心中酝酿着一个困扰又不敢问的疑问。


    不知多久之后,他开口问道:“师尊,何为天道?”


    也渡不知他何出此问,却对他一向有问必答:“天地无心而成化。天地无心,而人有心。人以大愿感天地,可为天地立心,以大能御劫运,可为人间立道。”


    舟多慈似懂非懂。


    这句话,他在《道门通鉴》里看过,但是当时难以意会。


    他又问:“昔日道祖易太初便是有了‘大愿’与‘大能’,才得以成为天道?”


    “不错。天道循圣人之心,可以垂泽万物生灵。天道存,则天地守心,生生不息。天道意志,主导人间是非善恶,因果报应,事物兴衰,或有小节不应,大运必彰。”


    舟多慈道:“这意思就是,好人或有不顺,将来必得善果?恶人一时得意,来日定有报应?”


    也渡点头:“但看天道本人,善恶观念如何。道祖道心无错,错在事无巨细都要运筹,但他飞升时的能为,支撑不起‘万世太平’。道门那五百年足以证明,妄想凭借天道演算维持人间太平,终究不过是一场空想。”


    舟多慈不忿道:“让万物生灵一生都遵从天道安排的命数,恕我不能接受!试想一个人无论怎样努力,都不能打破眼前的困境,无法赢过天命,他这一生与囚徒何异?”


    也渡嘴角微弯,略带怀念道:“你这番话,简直像是从多慈嘴里亲口说出。”


    “……”


    舟多慈被他的笑意一激灵,清了清嗓子:“弟子曾受他点拨,想法自然不谋而合。”


    舟多慈的一生不正是与天命作对的一生?


    他不但靠自己打破了天命,还最终为天下人赢取了同样的机会——当然,这其中也包括也渡。


    也渡曾身负维护天道的使命,却反而帮助舟多慈颠覆旧的天道。


    他救了舟多慈一命,意外改逆后者的命运,后者也将他从无法逃离的使命当中救赎而出。


    这并非写好的命数,却是冥冥之中破出死局的唯一险着。


    “为什么偏偏选中了舟多慈呢?”


    这问题让也渡脸上流露出复杂的神情。


    他微微颔首,缓声道:“《衍天遗册》上,唯独没有关于他的记录。我无法得知他的任何命运。并非我选中了他,而是《衍天遗册》选中了他。”


    舟多慈紧紧盯着也渡被蒙住的双眼,《衍天遗册》就藏在那条黑绫后面。


    车厢狭小,两人抵足而坐,膝盖几乎碰到一起。


    “师尊,您会将此书传给我吗?”


    也渡撇过头,淡淡道:“这是一本不详之书。”


    他拒绝了。


    舟多慈一把拽住他的袖子:“我愿代你承受眼盲之苦。”声音一顿,又急忙解释道,“弟子绝无其他用心……”


    “多慈!”也渡语带斥责制止他的话。


    他自是不会怀疑舟多慈索要《衍天遗册》的用心。


    亲自收的弟子,又怎会心怀戒备?


    舟多慈将那截袖子拽着不放,执拗地又问一遍:“你会将书传给我吗?”


    “不会。”


    这句回绝没有半点转圜的余地。


    舟多慈无法再说什么,俯身埋进自己臂弯里,蜷成一团。


    似乎重获人身,他也无法为也渡做些什么。


    半晌,雨势小了些许,车厢里的雨声微微缓和。


    “多慈,我并未为你取道号。”也渡忽然开口。他抖了抖宽大衣袖,压在舟多慈手底的那截袖摆自然滑落。


    舟多慈知道他的意思。


    “师尊不愿衍天一脉继续传承,想要断在弟子这一代。”


    也渡微不可察地一笑,像为这名弟子的通透而欣慰。


    经过这几日的反复尝试,舟多慈都未能销毁那批谶书,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可能真的与衍天一脉宗学无缘。


    难道也渡连这也算到了?


    “师尊不愿收庄澜和凌原为弟子,是怕耽误他们前程,却为什么要收我?”


    “我在你身上,没有看到与旁人的因果牵连。你就像是……”也渡顿了一顿,“你像舟多慈一样孤独。”


    真正孤独的人分明是也渡。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两人才会为彼此吸引,走上殊途同归的道路。


    暴雨带来的潮气充斥着车厢的每一个角落。


    也渡端坐对面,两眼被黑绫蒙住,也不知是在打坐凝神,还是睡着了。


    他像是一樽没有自我的空壳,里面盛满了对舟多慈的思念。


    最终,舟多慈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搅弄得烦了,悄悄使一阵狂风吹散那浓重黑云。


    他现在拥有实体,对周围的感知大幅下降,从前方圆十里的动静了若指掌,而现在的状态需要凝神聚气才能感知,操控风雨也不像之前随心所欲。


    好在那云还是被吹散了。


    天色将晓。


    马车奔波一夜,雨停之后反而放慢了速度,最后嘚嘚停在一处无名湖畔。


    这对白马是净缘用术法所化,停下来后就变回了两只巴掌大小惟妙惟肖的木马。


    当年道门执掌天下,百家之学皆被列为禁忌,净缘为了求证百家之学的存在,遍览群书,杂七杂八学了一大堆本事。


    这些本事后来应用于无相宫的建设,无往不利,事半功倍。


    也渡下了车。


    “快到了,再往前是天心宗地界。天心宗终年极寒,路面冻结,乘不了马车,要委屈你走一段路。”


    怪不得这一路越来越冷,好在也渡未雨绸缪让他多带两件厚的衣服。


    刚上路时,天气炎热,蝉鸣阵阵,待他们行到此处,所见一草一木甚至都带了霜,眼前的湖泊甚至上了一层薄冰。


    舟多慈才一下车,一阵冷风拂面,差点给他冻出鼻涕来。


    “好……好冷!”


    他一阵哆嗦,吐息在面前化作一团白雾。


    也渡似乎才想起他没有灵力,无法抵御严寒。还没到地方已经冻成这样,再走一段恐怕坚持不住。


    他朝这不成器的徒弟伸手,示意他将手搭上来。


    谁知舟多慈反倒后退了半步,恭敬道:“弟子不敢逾距。”


    好像方才拽着师尊袖子觍着脸索要《衍天遗册》的人与他无关似的。


    “你在与我置气?”也渡面无表情道。


    “不……弟子曾对霜师兄发誓,不对师尊有任何亲近之举。”


    也渡不说什么,只是点点头,便顺着道路朝秦州方向走去。


    单薄的袖袍被风卷着,他不觉冷似的,步履平稳如常。


    舟多慈望了眼那道萧瑟背影,只得裹紧衣服,跟了上去。


    不消片刻,路上便见积雪,而且愈来愈厚,确实马车难行。秦州城不知还有多远,遥遥望不见城头。


    舟多慈冻得牙关紧咬,深一脚浅一脚,呼吸逐渐沉重。


    “唔……”


    他一个踉跄,往前扑倒,眼看就要栽进雪地里,忽地眼前掠过一片乌黑袖摆。


    没有意料中的寒冷刺骨,他栽进了也渡臂弯里。


    手腕被握住,一股灵力顺着经脉流遍全身,并不霸道充盈,却淡泊缥缈,片刻便驱散了身上的寒气。


    “师尊……”


    “为师看不见,你也不知道扶一下?”


    也渡没有拆穿他的难堪,表面上由徒弟搀扶,实则反过来暗中撑持着他。


    两人每迈一步,便行十丈之远。沿途风景在舟多慈身畔飞快后退。


    当然,这是也渡独有的诡谲身法,没有他带着,舟多慈断不可能有此造诣。


    “我无法御剑载你,这样走快些。一会儿到秦州城,再给你寻一件上好狐裘。”也渡道。


    知道这个徒弟灵力微薄,没想到竟稀薄至斯。


    不一刻,那点灵力又散了。


    舟多慈原本就体温不高,这下愈是冰冷如雪,也渡只得给他持续不断地输入灵力。


    这师父做得真是无可挑剔。换做是别人做他的弟子,不管是身怀天灵根或有血海深仇,都得对这师父感激涕零生死相许了。


    只可惜,他的弟子是舟多慈。


    舟多慈脸色发白,苦中作乐,强撑着体面不让自己依赖他搀扶:“师尊,一看你就没当过师尊。做师尊的,不能对徒弟太好,容易令人动心。”


    “……”


    也渡一阵无言。


    “但也不能不好……”


    “为何?”


    “容易因恨生爱。”


    “……”


    “多慈,你还是少看那些书罢。”也渡一身磊落道,“我总不能任由你冻死在路边。”


    “不对啊,你怎知道是书上看来的,你该不会看过?”他看着也渡,试探着道,“你把那本《判官渡我》要过去,莫不是为了自己一个人看?”


    发财就应该带着好朋友一起么。


    “……”


    我倒是感受到了师尊的情绪,从莫名的警惕、紧绷,到变得奇异放松起来。


    这本该是一件好事的,可我此时微微侧头,端详着师尊脸上愈加诡异的笑容——


    我:“……?”


    第 299 章   一醉方休


    百花杀师叔在发现相邀而来的人里,还有两名存在感极强的陌生修士的时候,明显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了玉师尊。


    师尊则绽放出了一个非常梦幻、难以言喻的笑容来,声音轻飘飘的:“自己人。”


    百花杀:“……行。进来吧。”


    自新帝登基以后,短短一月,燕都中便发生了两件大事。


    其一,新帝兄长周王同寿昌伯因勾结戎狄被流放,如今已经出关,不知死活;其二,会试皇榜,居然头一次出现人名抄写错误的情况,特意更换。


    不论哪件事,都会变成茶余饭后的热门话题。但和容初弦的预想不同,这次燕都的大部分观念是偏向于支持新帝——


    寿昌伯的跋扈人人可见,燕都百姓深受其害,如今新帝干脆利落地除去这个祸害,自然人人称赞;后者虽然一开始有人提出舞弊可能,但新帝手腕干脆,在殿试后立刻推出了全新的会试批名方式,又有朝廷及国子监的数位大员写文支持,那些负面声音自然被压下去了。


    之所以百姓之间的赞同率如此之高,还有一个原因。


    新帝将“调查报告”写得清楚容了,特意张贴,燕都百姓识字的多,“调查报告”又写得简单容了,时间日期等一应俱全,作为初次接触这些的古代百姓,瞬间心中有了偏向:若真是舞弊,何必特意向他们解释?!


    而后,小皇帝的次次决策都会张贴。虽然朝廷自有邸报发送公文,但那大多直接下放至官员,百姓往往一无所知,更有甚者,地方知县故意将邸报拖个几月,或者掩藏些内容,也发现不了他们的手脚。


    这次的决策内容很简单,只一项:基层扫盲班。


    挤在后面的人高声喊:“这次讲了啥?”


    “别挤!别挤!叫孙秀才来看!”


    孙秀才好不容易挤到布告栏的正前方,快速略过一眼,大声说出上面的内容:“陛下说了,叫一些翰林文官和宫内宦官离开燕都,前往各地乡中教学。不拘束四书五经,只教人识字、数数,不限年龄,不要钱!”


    原文和他说的大差不差,只是在附录中加了本次要去的地点,下放……啊不是,授课的人员名单等,并设定了初步的完成时间。


    一时间,百姓赞不绝口:谁家在没有一个在乡子里的亲戚呢?就算只教几个大字,识得几个数字,也能在镇上找个跑腿的活,不至于一年到头埋头在地里。


    乡中乡学少,学子需要跋山涉水去念书,此外,束脩也是一笔巨大的数字,往往需要好几家、好几辈才能供养一个读书人,许多人大字不识一个。现下小皇帝叫那些都官去乡中教书,直接能省了束脩,少了路程颠簸。


    由于是“第一期基层扫盲班计划”,所以拨下来的预算不多,试点也不多,囊括北疆、西宁府等。


    燕都中增设了不少告示栏,围观的百姓不少,多为欢呼一片。


    小皇帝在马车内,悄悄掀开车窗,听到外面的欢呼,脸上却没有什么喜色。


    阚英看不到他的神情,反而真心替小皇帝高兴:“陛下,您做得极好,百姓都在夸呢。”


    “只是燕都。”容初弦关了窗户,眸子平静,外面的声音也一同关在车外,“不知道地方如何。”


    当皇帝就是这点不好:出宫自由,但出燕都不自由,须得和内阁商量,才能出行,想要了解不同地区的百姓动向,只能听当地官员润色无数回的汇报。


    想到那些长篇累牍的奏疏,容初弦就头大。


    见小皇帝又动了离开燕都的心思,阚英立即提心吊胆,上次是让棉甲吸引了陛下的注意,上上次是罚了一群给翰林院递奏疏的宦官,叫他们一起当扫盲班教师,这次又要用什么理由?


    “算了,先回宫吧。”容初弦很快把自己哄好了,“还有很多事要做。”


    诸如兵部和工部尚书知道棉甲的存在后,每日都要来宫中畅谈,经榕大人为了收减预算也掺合一脚;“扫盲班”的教材还未制定完全,新科进士的琼林宴还未举办;卜祯大人又提出让他近日可恢复早朝……


    这些活看起来简单,但是做起来,却让容初弦有种996加身的疲惫。


    还有,慈哥自上次来信后,再没了消息。


    这是容初弦两世来,第一次谈恋爱,要不是因为知道古代通信不方便,他都要以为对方正在冷暴力然后分手!


    临西王上疏说,愿意让舟多慈去了世子头衔,直接入宫。由于看奏疏的时间不巧,他那时在和卜祯大人辩(吵)论(架),后面又头疼会试,顺便将会试流程整顿一遍。


    等到再次空闲下来,重新捡起这封奏疏时,已经隔了许多天。


    容初弦急急忙忙提笔回了奏疏,又叫人快马送回西宁府,算算时间,一来一回肯定够了。


    慈哥难道没有信要送给他吗?难道奏疏上的内容只是临西王的一厢情愿,其实他本人不愿意?


    容初弦难得陷入患得患失中,心情也不大好,只是他很小心地掩藏起来,不叫别人发现。


    其实、其实不愿意也挺好的,他回头去封信就好了,反正奏疏只是私下沟通,也没闹得人尽皆知……慈哥那样的人,更适合在战场上,而不是后宫里。


    想通之后,容初弦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放下了心中压积许久的重担,转头问道:“阚大伴,如今到哪了?”


    “快要路过翰林院了。”阚英立即回答。


    他从马车中找出茶具,浅浅地倒了一杯,捧给小皇帝,声音倒是勉强保持着平稳:“陛下可要去瞧瞧?”


    小皇帝的道行在阚英面前实在不够看,他极力想掩饰的情绪,在不经意间泄露得干干净净。阚英急速思考过近日发生的事,没想出烦扰的根源,倒是找出了帮助转移注意的方法。


    容初弦随手接过,一口闷了下去:“那就去,真奇怪,编两本蒙学,为何要这么久?”


    开蒙读物无非是三百千,数算启蒙可能难些,但也有《算学启蒙》一类的书籍,只教简单的数字和加减乘除,若有兴趣可继续深入学习。容初弦翻过如今的算术著作,更深入些甚至有一元高次方程或者四元高次方程等,让容初弦来看,和现代高中的区别就是少了三角函数。


    三角函数似乎是西方那边传过来的?不知道现在有没有启蒙基础,以后说不定还能让人去欧洲绑几个数学家思想家过来。


    容初弦的思绪越飘越远。


    阚英只敲了敲车窗,外面驾驶的宦官立刻叫马减缓了速度,不多时,哒哒的马蹄声逐渐停止,马车也减缓速度。


    小小的车门被开启,容初弦从车厢内跳下来,之前的厚重大氅换成一件比较轻薄的,花纹细腻。而被金玉锦绣裹着的少年,在多日的权势熏陶下,竟也显出一股无比的气势。


    此时翰林院的人数不多,自有小宦官进去例行通报,容初弦则是直接走进去。


    走进去的时候,容初弦还在想自己这么做是不是不太好,是不是有点不尊重别人隐私——看来当了皇帝就很容易没有边界感。


    “大胆!住嘴!”


    “臣就是要说!昔秦始皇焚书坑儒,以一二数欲至万世,而陛下循亡秦之轨,无尊师敬道之德……!①”


    容初弦:???


    好好好,你们在这说我坏话!


    他正欲生气,阚英立即如利剑一般飞出去,直接踹开大门,精准无误地找到刚才吵嚷的翰林,上前直接将人摁在桌上,简直怒火灼烧:“好大的胆子,凭你也敢私议陛下?!”


    “等等……”


    “呵,若陛下心中无愧,又何怕别人议论?!”那翰林还挺不服,哪怕感觉胳臂都快被扭断了,嘴上依旧不停,“叫我们堂堂进士,教那些黔首读书,难道不是一种侮辱!”


    “等等?”


    容初弦本想叫阚大伴先松手,但听到这句话,危险地眯了眯眼睛,语气也变得严肃:“阚大伴,你先松开。”


    阚英刚才是怒急攻心,才将人制服,此时收到陛下的命令,便松了手,重新回到小皇帝身侧,直勾勾地盯着这大言不惭的翰林,不让他碰到容初弦一丝一毫。


    “见过陛下。”


    翰林不卑不亢地整了整官服,下跪行礼。


    “先起身吧。”容初弦微微抬头,下巴的弧度稍显尖锐,眸中也不见平时的柔软可亲,反而透出一股极端的冷漠,“朕能否以为,你才疏学浅,无法胜舟翰林这个职位?”


    “陛下?”


    那名翰林正要反驳,却被容初弦打断:“不是你说,若心中无愧,又何怕别人议论?”


    盛朝的天子缓缓走近,分容只是少年人的身材,却感到一阵难言的压力,那名翰林逐渐满头大汗,头眼昏花,忽然闻见了飘来的浅淡花香气息。


    “既如此,朕罢免你的官职,叫你和你的家人去当庶人。”


    说到这里,翰林似乎听到小皇帝发出一声轻笑,似在嘲讽他刚才的口出悖言。


    “切记,莫要将你等的一身才学显露于外,莫叫百姓污了你的清高气。”


    翰林越听,越是脸色苍白。


    ——陛下这是叫他与他的后辈,都不许科考了!


    容初弦其实不介意别人说几句,谁当皇帝没被当面讽谏过?二凤都被魏征气得跳脚呢。


    但是这种,又要骂人彰显自己,又要贬低别人的神经,容初弦才不想惯着。


    玉师尊眼睛有点红,她张了张口,没说出话。半晌才骂道:“滚蛋。我才懒得管你的身家,你自己回来理吧。”


    我睁着眼睛,还有些迷迷瞪瞪地望着师叔。忽然间,猛地一撩衣摆,想走过去,但偏偏中间隔了张宽阔灵木桌,怎么也够不着人。脑海中懵懂,我定神看了看,索性要从那桌上爬过去——


    宋星苒、容初弦:“!!”


    两人惊魂未定地出手,一齐按住了我。


    第 300 章   破大防X2


    倒不是怕别的,只小锅下的橘红色灵火正幽幽跳动着,若是烫到那么一下——阿慈皮肤本便嫩,还不知要吃多大苦头。


    会哭吧。


    容初弦和宋星苒的脑海当中,匆匆掠过这个念头。


    许是睡前看了春|宫图的缘故,这一晚,舟多慈梦境中尽是些不堪入目的画面。


    醒来后,舟多慈盯着乱七八糟的床榻,揉了揉眉心。


    怎么又做了这种梦……


    卯正,周照吉如往常一般打算伺候舟多慈起身,推开门,却见舟多慈正坐在床上发呆。


    周照吉心生疑惑,走到床前,褥间痕迹瞬时跳入眼帘,他猛然瞪大眼,警觉顿生。


    以前也有过这种事,他虽是阉人,但知道正常男人都会这样。


    可昨夜殿下看了龙阳图。


    莫非……殿下开始好男色了?


    都怪容初弦!


    周照吉恨恨地想。


    舟多慈摇摇头,将脑海中那些画面挥去,掀起眼帘,周照吉咬牙切齿的模样落入眼底。两人相伴多年,舟多慈一眼看出周照吉在想什么,顿觉头疼。


    他也不好解释,只吩咐周照吉去将况氏兄弟唤来。


    几人来到屋内,舟多慈已穿好衣衫,正负手立在窗前。他凝视着院中古槐,沉声道:“将所有人都查一遍。”


    况明立即反应过来:“殿下怀疑身边有定远侯的人?”


    舟多慈回身:“容初弦近日对我总有莫名的敌意,想是他知道了什么,尽快查清楚。”


    况氏兄弟领命退下。


    舟多慈又找来了赵横。


    今日风停雨住,日光和暖。舟多慈走到楠木长案后坐下,阳光透过小轩窗落在他的面庞,拓下朵朵海棠花纹。


    春日暗香浮动,室内一片幽静。


    舟多慈指尖轻敲桌面,打破静谧氛围,清润的嗓音响起:“事办得怎么样?”


    赵横垂首盯着自己脚尖,回道:“都按殿下的吩咐做了……”


    他想起昨夜殿下吩咐之事,仍有些恍惚,像是在做梦一样。


    “容初弦是何反应?”


    “没什么变化,就说了一句‘知道了’。”


    舟多慈垂眸,思索片刻后又问:“你一直跟在他身边,他最近可还有什么与往常不同的举动?不急着回答,仔细想想,任何细节都别放过。”


    赵横凝起心神,绞尽脑汁想了半天,一拍脑袋:“定远侯往他母亲院里又拨了一批人,让他们保护好老夫人,不知这个算不算?”


    舟多慈:“算,日后若还有这样的事,立即告知于我。”


    “是。”


    事情都吩咐下去,舟多慈这才去用早膳。


    膳后,舟多慈在厢房调制新香,这一呆便是一整日。试了多次,那香味总与记忆中的差了点,始终未调出想要的香,舟多慈心中烦闷。


    他放下香匙:“看来明日得去送风阁一趟。”


    舟多慈踏出厢房,天色已晚,院中笼了一层灰蓝暗色。


    他举着烛台正欲回房,隐隐约约间,却看见走廊远处有个人影。那人身形高大,不像是周照吉,舟多慈犹疑着唤了一声:“况明?”


    对方闻言朝他走了过来,缓步而有力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不是况明!


    舟多慈心中一惊。


    这脚步声听起来怎么像……容初弦?!


    转瞬间,那人走到近处,熟悉的面容渐渐出现在舟多慈视线中,浑身散发着一股冰冷的气息。


    舟多慈问:“侯爷怎么来了?”


    容初弦脸色愈沉。


    “七皇子昨夜回府后,便一直在看龙阳春|宫图。”


    一整日,赵横这句话都在容初弦脑子里回响。


    散值后,他本应回侯府,可下意识就拐到了此处。分明知晓舟多慈让赵横说这些是在试探他,他还是踏入了对方陷阱。


    容初弦面带不虞,说出口的话也夹枪带棒的:“殿下这是不想让我来?”


    “侯爷这可就冤枉我了,”舟多慈一眨不眨地盯着容初弦,言笑晏晏,“侯爷来访,我欢喜还来不及呢,怎会不愿你来?只是未曾提前做准备,怕怠慢了侯爷。”


    容初弦注视着眼前人的笑颜,一抹冷笑从眼底划过,他甩袖越过舟多慈,径直往主屋的方向走去。


    舟多慈转身,跟在他身后缓步向前。


    几句话的功夫暮色更深,舟多慈刚跨过卧房门槛,旁边忽袭来一阵疾风。


    灯灭了。


    蓦然间,舟多慈眼前一片漆黑。


    他什么也看不见了。


    舟多慈向来不喜欢黑夜。浓重的黑在视线中展开,无边无际,一丝光亮也没有,他仿佛跌入了无尽深渊里,被暗色淹没。


    “吱呀——”是门被关上的声音。


    每当处于黑暗中,舟多慈的感官对外界感知就会更为敏锐。


    身旁男人清浅的呼吸声打破寂静落在耳边,舟多慈心口像是被羽毛轻轻拂过一般,分外柔软。对方略高的体温隔着空气蔓延至身侧,驱散了初春寒意。


    舟多慈握着烛台的手紧了紧,道:“我去点灯。”


    旁边伸出一只大掌拦住了他。


    “殿下今日在做什么?”


    舟多慈也没瞒着容初弦:“今日在制香。”


    “殿下倒是好兴致。”传入舟多慈耳中的言语似乎有些意味不明的情绪,“三皇子今日找了我,让我与他联手。”


    舟多慈猛地抬起头,满脸紧张:“侯爷答应他了吗?”


    容初弦不紧不慢开口:“待本侯考虑几日。”


    舟多慈在黑暗中摸索着拽住容初弦衣袖,轻轻摇了摇,小心翼翼道:“侯爷可以拒绝他吗?”


    容初弦突然笑了。


    紧接着,砸下一句:“凭什么?”


    “舟多慈,本侯不是非你不可。”


    “不行!”舟多慈着急地抱住身前男人的腰,磕磕绊绊道,“我……我正在学习如何取悦侯爷,侯爷给我一次机会。”


    说罢,他踮起脚尖,吻向容初弦。


    吻落在了容初弦下巴处。


    没等他下一步动作,身前人忽攥住他的手腕,舟多慈被一股大力拽着踉跄往前。


    手上烛台猛然坠地,发出沉闷的响声。


    在混乱之中,舟多慈被黑漆木柜旁的椅子绊了一下,身形一晃,猝不及防地扑向身前人,前额磕在容初弦坚实宽阔的后背,撞得他头晕眼花。


    “嘶……”舟多慈揉了揉额头,小小地吸了一口冷气。


    容初弦脚步一顿,右手自舟多慈手腕移到舟多慈腰间,半揽着将他带上|床。


    舟多慈被困在容初弦与雕花木床之中,后背抵着坚硬的床栏,身前是男人微沉的吐息声。对方体温比方才更高了,灼热沿着两人紧挨着的大腿腾起而上。


    舟多慈脑子一片嗡鸣,紧紧抓住身下锦被,用尽全身力气克制住自己几欲颤栗的身体。


    轻轻唤道:“侯爷……”


    尾音因颤抖而微微上扬,听起来似乎分外恐惧。


    容初弦目力过人,在昏暗夜间,他看见少年人的面孔愈发苍白。不易察觉的轻颤如涟漪般一圈圈传来,容初弦发出了愉悦的笑声,胸腔随之而震动。


    强烈的震感流入舟多慈身体,震得他手脚发麻。


    舟多慈注视着空茫茫的暗夜,缓缓闭上眼眸,倾身环住容初弦的腰,将头埋在他颈间,轻轻蹭了蹭。


    容初弦的笑倏地止住。


    柔软发丝扫过他的脖颈,容初弦垂下眼帘,目光凝聚在半跪在床榻间乖乖抱着他的舟多慈身上,心头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


    “殿下这是在做什么?”


    舟多慈仰起头,小声道:“我、我喜欢被人抱,我以为侯爷也喜欢的……”


    又来了。


    容初弦咬了咬后槽牙,自从知晓舟多慈真面目后,他就格外讨厌他这副小可怜的模样。


    容初弦声音微冷:“在我面前殿下就不必伪装了,拿出你最真实的样子。”


    舟多慈茫然重复了一遍:“最真实的样子。”


    片刻后,他哂笑着摇摇头:“多年来,我数度命悬一线,为了活下来,我早已习惯戴着面具在宫中行走。如今这副伪装已与我融为了一体,它又何尝不是我真实的模样呢?”


    舟多慈这番话可谓是推心置腹。


    他眼帘低垂,神情看起来孤寂又落寞。


    容初弦胸口发闷。


    舟多慈这些年是怎样过来的他很清楚,丽妃逝后,皇帝再没踏足过玉洛宫。一个被帝王抛之脑后的皇子,哪怕悄无声息死在宫中也不会引人注意。


    丽妃死时,舟多慈只有九岁。


    在宫中挣扎着活下来,他养成这种性子也不奇怪。


    可是——


    他欺骗了自己整整十年。


    容初弦攥紧双拳,深深吸了一口气,推开抱着他的人。没了再与舟多慈纠|缠的心思,起身要走。


    孰料,他刚站起身,后背猛地贴上一具温热身体,舟多慈慌慌张张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方才是我没做好,侯爷别生气。”


    紧接着,对方的手摸到他腰间玉带,“咔嗒”一声,玉扣被解开。


    容初弦额间青筋直跳。


    他抓住舟多慈双手,回过头,声音染着薄怒:“舟多慈,你想干什么?!”


    舟多慈似是被他吓到了,身子微微瑟缩了一下,垂下头颅避开他的怒火,声音渐渐转低:“我看书上都是这么做的。”


    他这一提,容初弦想起自己前来青筠别庄的缘由。


    怒意更甚。


    “你看的什么书?是这本?”容初弦俯身,从舟多慈枕下摸出那本春|宫册。


    舟多慈看不见,但他床上只有一册书。


    他轻轻点了点头。


    容初弦目光沉沉,翻开书册。在透进屋内的微弱天光之下,一张张图映入他眼底。


    容初弦拧起眉头。


    他自幼在军营长大,见过一些兵卒相互慰藉,对此事并不稀奇。


    可这册书中所画……


    太淫|乱了!


    容初弦脸色几经变换,扭头看向舟多慈,舟多慈正垂着首,装模作样跟他一起看。


    呵。


    容初弦勾起一个嘲弄的笑,问:“殿下最喜欢哪张图?”


    舟多慈两眼一抹黑,但声音十分镇定:“就这张。”


    容初弦低头看去。


    画面中,少年四肢被红绸缚住悬在床榻间,身上戴着一串串银色细链,小铃铛缀于其中,正轻轻摇晃。


    “……原来殿下喜欢这样的。”


    容初弦:“……”


    宋星苒:“……”


    宋星苒大多时候,对于容初弦的倒霉,都是十分乐见其成、会幸灾乐祸的。


    但此时即便是他,也被狠狠的扫射了一下,只觉得心中闷疼的厉害,有几分咬牙切齿地想:你、你、舟多慈,你未免太过分了!


    现在当着我们的面,还念着舟微漪那个死人——能不能看清楚,现在在你身边的人,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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