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1 章   查缺补漏金手指


    我深知如今正身陷入梦中。


    因为即便是在修真界中,也难见这样的奇幻瑰丽之景。


    如同星河倒悬一般,从漫不见边际的夜幕当中垂下一层薄薄的纱雾,像是月光下抖动的鲛丝,我走近了,无法控制地想要抬手触碰它。指尖从那一层纱雾中穿过去了,我才感受到湿润的、像是轻快的溪涧冲撞指尖的触感。


    是……“水”。


    王开济起身坐直时,已是冷汗涔涔。


    他为官做事素来谨慎,今夜来赴这局本就并非本意,如今撞破此等私密之事,更是恨不能立刻就走。


    幸好席上众人虽并不做此想,却并未注意到他的异常。


    张兆最快回过神来,接了舟多慈的话头。


    他朗声应着:“说得好!这位小兄弟着实性情中人,此番话糙理不糙,在座诸位,谁又甘心手中金樽空对月呢。”


    纪昌却不急,这年过半百的老臣捋着半花白的胡子,将来路不明的青年人上下打量一番,对方的帷帽虽将面部半遮半掩,可依旧能依稀看出是个标致人物。


    纪昌面色沉沉,冷哼一声道:“既然诚心入席,又为何遮遮掩掩?”


    “并非在下有意遮掩,”舟多慈撩起半边帷帽,将右侧颧骨斜切至眼下的赖疤露出来,“只是相貌丑陋,恐冲撞各位贵人,失了雅兴。”


    纪昌眯缝着眼,半晌才露出个笑来,举起酒盏遥敬舟多慈,余下众人也不好拂了面子,连忙一同祝了酒。


    鸿宝拍拍手,方才那噤若寒蝉的舞姬乐女们便都动作起来。


    他在轻歌曼舞里举着杯起身,恭谦道:“这一杯,合该敬周将军。”


    也渡要起身,舟多慈的手却不松开。


    他没法在大庭广众之下使劲挣脱,担心被瞧出异样来,只好冷脸端坐着受了这杯酒。


    鸿宝敬完酒等了片刻,待大家都吃了些菜,才看向也渡笑盈盈道:“方才那茶汤着实扫兴,将军勿怪。我听闻昨日周将军同新夫郎一起进宫面圣,分明很是情投意合。”


    也渡淡淡嗯了一声,说:“公公消息倒很灵通。”


    “周将军说笑,”鸿宝谦声道,“做奴才的不就得替主子分忧,牵挂着各位爷么。”


    少年将军垂着目,看不出喜怒。


    舟多慈夹起一筷子肉吃进嘴里,朝也渡小声戏谑道:“小将军,被牵挂的滋味如何?”


    也渡不答舟多慈的话,那头张兆倒替他接了鸿宝的话。


    张兆饮罢一杯酒,喟叹一声,说:“公公有心了,只是据我所知,抚南侯的这位兄长,在宁州名声并不好。”


    “听闻他喜怒无常,为人也无甚建树,远比不上端持稳重的抚南侯。”


    鸿宝轻哼一声,答话道:“张大人这样说,可是对这桩婚事有所不满?”


    张兆瞥了也渡一眼,方才看向鸿宝,调侃道:“公公此言差矣,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周将军为人光明磊落,你我都心知肚明,又何必计较口舌之快。”


    鸿宝笑道莽撞,自罚了一杯。


    二人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舟多慈倒没料到这太监也同张兆在一条船上,想来是觉得隆安帝已近垂暮,急着另觅新主。


    席上这些人看似个个插科打诨,实则各自打着自己的算盘,委实太过虚情假意。


    舟多慈隔着帷幕冷眼看戏,他想入局,就得先亲自来搅一搅这浑水。


    这场席装着一屋子莺莺燕燕,无一不是粉面钗头、含羞带笑。张兆这厮甫一喝酒便淫心大发,醉眼朦胧中眼瞅见个朝他笑得勾人的舞姬,连忙起身环住了弱柳腰。


    余下之人连忙顺势朝前跨了一步,微微埋首等着剩下几位爷。


    舟多慈轻笑一声,朝也渡低声道:“小将军不去挑一个吗?”


    也渡冷眼看着他,不作言语。


    舟多慈迎着他的目光,并不气恼,反倒善心大发地松开了压制着也渡的手。


    他在鸾歌凤舞里起身离位,朝一乐女走去,待到居高临下地站在人跟前,那美人方才站起身来,眉目温软地贴近舟多慈。


    舟多慈却颇为灵巧地一侧身,避开了,径自在琴前坐下来,抬眼时刚巧捕捉到少年将军微微怔愣的神色。


    他只当没看见,谦和地温声开口说:“诸位贵人谈论这天下大事,鄙人一介草民,听着却只觉得头疼。”


    他看向也渡,气定神闲道:“我虽眼拙,却恰好瞧见周将军听着这曲儿,似是不大得兴。鄙人凑巧略通琴技,不如就为诸位大人弹奏一二,聊以助兴。”


    王开济不时用袖袍擦拭着额角的汗,喉头上下滑动间,他忐忑开口道:“这”


    “这有何不好?”张兆放声大笑起来,他有些醉了,一手拈杯一手揽人地朝舟多慈走来,复又转身将席上众人皆扫视一遍,“今日本就为替小将军接风洗尘,自当尽兴!”


    舟多慈面上带笑:“大人好生风雅。”


    “听闻那抚南侯舟涟也擅琴乐!”张兆因这夸赞得了兴,大着舌头摇头晃脑道,“只是曲高和寡,难得一闻,反倒是舟二,整日流连瓦舍勾栏,很是喜欢人前显露琴技。”


    他说这话时,并未注意到也渡的神色十分吊诡。


    “二世子心浮气躁,杂念太多,琴艺自然不如其胞弟抚南侯,”舟多慈倒是面不改色,伸手一一抚过琴弦调试琴音,温声说,“在下亦是俗人,不过聊奏一曲。诸位,吃好喝好。”


    席间插科打诨,舟多慈面上不显分毫,好似什么都没入耳,气定神闲地弹了半晌琴,待到话题从吹捧也渡的客套话逐渐转至抚南侯府各种流言时,终于开了口。


    舟多慈挑起一弦,琴身迸发出一声嗡鸣,他笑道:“诸位这般好奇宁州之事,在下恰可说上一说。”


    也渡闻言,遥遥望他一眼。


    纪昌倒是饶有兴致地问:“小兄弟有何高见?”


    舟多慈轻笑一声,自持道:“高见不敢当,鄙人久历山川,从前恰巧去过岭南,不过略知一二。”


    “诸位想必知道十四年前,宁州抚南王府何等尊崇显赫。前抚南侯将领舟珏替当今圣上悍守宁州,南境一时无人敢犯。”舟多慈手上动作不停,清越琴音伴着他的讲述,缓缓涤荡在昏黄琉璃光下。


    王开济久不言语,听到此时方才接话道:“是了,隆安帝十三年秋,舟珏攻占翎城,挫伤了南疆最后一点反扑气焰,南疆诸族元气大伤,直至今日也没能再度聚拢凝合,舟珏也因此名震大梁。”


    “可惜好景不长,”舟多慈轻声继续说下去,指间琴音不知何时加快了节奏,隐有激昂之势,“隆安帝十四年夏末,南疆残部二世子布侬达伙同内应,夜袭宁州,直奔抚南侯府而去。”


    “此事大梁举国皆知。”纪昌沉声道,“彼时我尚为兵部左侍中,当年恰逢朔北十二部频频来犯,朝中实在难以抽调人马。更何况——那布侬达当时仅是收回翎城要塞,掳走舟家三子,并未乘胜追击。”


    王开济一拱手:“抚南侯当年打得南疆各部元气大伤,短时间内怎能重成气候。夜袭一事,想必已是回光返照。”


    “的确如此,”舟多慈眉目轻垂,手下拨弦更快,琴声嘈嘈,恍若山雨欲来,“只是当年被掳走的舟家三子半月间究竟经历何事,并无人知晓。”


    鸿宝谦声道:“想来是布侬达也并无能力久耗,不至做得太绝,避免自断生路。只是舟二薄情纨绔,着实配不上这气运。”


    “可不是么,当年归来的舟家三子中,惟那可恶的舟二毫发无损,”张兆冷哼一声,将怀中舞姬一把推开,复又饮下一杯酒,含糊道,“真要计较起来,他舟二还能好端端活到现在?不过是当今圣上宅心仁厚,惦记舟老将军劳苦功高,不忍叫其子嗣过分凋敝。”


    张兆不屑道:“岂料这舟二终究烂泥扶不上墙,并无半分赤子之心,反倒常常胡作非为,将抚南侯府一众事务尽数压在其胞弟舟涟身上,在宁州惹出不少事端来。”


    舟多慈似是低低笑了一声,这翘起的诡异唇角被裙袖纷飞的舞女挡了去,却被少年将军尽收眼底。


    也渡面上隐有愠色。


    “的确如此,可我在宁州时却听闻,当年三子归来一事并不简单。”舟多慈别有深意地卖了个关子,“事变当夜,舟老将军尸体被南疆人一同掳走,一直未曾被救回。直至半月之后,将军头颅方才高悬于翎城城门之上。仅仅次日,舟家三子便被尽数放归宁城。”


    舟多慈轻笑一声,仿佛真的只是在说一件同他毫无关系的尘年异闻:“直至一月后,老将军的头颅才由舟二取回——听闻这是他同翎城驻守将领猜枚,赢回的赌注。”


    它是我的天道,在小世界中,我倒是有些惩治手段,却偏偏没那么忍心用在它身上,只好松口:“……你跟着可以。不要耽误我做正事。”


    于是光球终于安稳起来,牢牢地贴在身上,不再作妖了,只小心翼翼地偶尔来蹭两下面颊,仿佛十分享受着这样短暂的、靠近的时光。


    我的确是有正经事要干的。


    定了定神,我收了心——


    这一片小世界当中的生灵身在何处,我十分清楚。而除去那些魂影之外,一处巨木当中,还藏着几只感受起来很微弱,但其实生机勃勃跳动着的生灵。


    第 312 章   绿潭


    ——严格来说,它们其实也是此方小世界当中的第一批生灵。


    我察觉到那活跃的一点气息,竟有些恍然隔世之感。


    正是在数年前我生辰时,裴解意送给我的生辰贺礼,几只毛茸茸、丁点大的木精——当然严格来说,它们其实算是生辰礼里的搭头。只我后来将那几座灵石山脉还回去了,木精们倒还安稳稳地待在我手上,算作生辰礼也无差错。


    从太仆寺回来几日后,煊都终于放晴,舟多慈的病也好得七七八八,期间也渡除托奇宏送了几次药外,并未亲自前来探望。


    “疾”倒是探头探脑来过几回,皆被舟多慈用弹弓打出去了,气得盘旋院中唳了半晌,方才愤懑不平地冲入了铅灰色的天穹。


    舟多慈心知也渡这回生着大气,懒得自讨无趣,捡着这好天气奔马出城,直向北长亭外马场而去了。


    一路蹄踏雪浪,堪堪停在云松山脚下。


    舟多慈方才勒了马,便有一行人匆匆迎上来,下饺子一般挨个跪倒在地,为首的那个一咏三叹道:“恭迎少卿大人。”


    舟多慈没下马,原地转了一圈,放眼望去,云松山马场雪覆千里,九曲河蜿蜒取道其间,零星散立着许多松林,是个跑马的好地方。


    那跪着迎人的典厩属等了半晌,不见回应,只得拖长嗓子再喊一遍:“恭迎”


    “行了,”舟多慈翻身下马,拜拜手皱着眉说,“听着活像奔丧,大人我才第一天上任呢。”


    疾风掠过,惊落枝稍几捧松软白雪,这典厩属抹着额间汗,好歹将早准备好的话继续说下去:“大人今日来此,下官已备好一份薄礼,望大人笑纳。”


    他说着,嘱咐身后人道:“去将那几匹好马牵来。”


    不多时,几匹高头大马由人牵着,喷鼻甩尾地到了舟多慈跟前儿。


    典厩属起身,朝舟多慈拱手作揖,连连赔笑道:“此地距离煊都整整五十里地,雪厚路遥,若要常行往返,须得备着匹好马。少卿大人,请——”


    舟多慈来回绕了两圈,没去牵马,反将手优哉游哉地搭在了典厩属肩上,后者连忙堆起笑来,问:“少卿大人,看中了哪一匹?”


    舟多慈半搂着人朝前走了一步,微笑道:“在下不才,刚好对挑马颇有心得。”


    他将搭在人肩膀上的手臂挪开,拢了拢衣袖,指着其中一匹棕马道:“眼神太蠢,不够机灵。”


    复又一一指向余下几匹。


    “头脸过长,有违方圆。”


    “口有黑靥,怕是早死。”


    “背鬃过粗,颈短如鸡。”


    在场诸人噤若寒蝉。典厩属也苦着一张脸,不敢吱声,半晌方才吞吞吐吐道:“这,少卿大人,年暮岁寒,冬日里马匹缺少食粮,又不可尽兴跑场,皆是如此。等到来年春天,大抵都会精神起来。”


    “既皆是如此,”舟多慈收敛起嬉笑之色,“又何必随便牵几匹马来糊弄我?”


    那典厩属扑通拜倒在地,先呼冤枉,又直呼恕罪,舟多慈拢着大氅,散漫地晃了一圈儿,突然遥遥瞥见什么东西,示意鹌鹑似的典厩属站起身来。


    他吹了声哨,拍拍这蔫头耷脑的家伙,吩咐道:“那个瞧着还不错,牵过来看看。”


    众人随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一匹通身黑色、四蹄雪白的骏马正立在不远处一棵雪松下。


    典厩属应了声,一路小跑过去,跑到一半,突然转身喊道:“少卿大人!实在不巧,这马是”


    “吵什么,”舟多慈嫌他啰嗦,被他一咏三叹的调子弄得心烦,干脆自己快步跟了过去,离得近愈近便看得愈清,忍不住感叹道,“果真好马!”


    这黑马膘肥体壮,眼睛好似一对悬铃,瞳生五彩,分外有灵性。其颈长如凤,山风一吹,背脊上茸细鬃毛便分为万丝,直看得人心痒痒。


    他转向典厩属,刚要开口再问,忽听一道声音从后响起,不过短短几字,却悦耳如昆山玉碎。


    “少卿大人,可是看上了在下的马?”


    舟多慈一怔,猝然回身:“来者何人?”赵修齐话音刚落,舟多慈右手冷刃翻飞,短匕已出了袖,刀柄被他紧紧握在手心。


    浩渺天地之间,忽然死寂一片。


    厚雪压断了松枝,在二人间砸出不小的动静,在这腾升的看不清的雪雾里,刀锋削破森寒冷气,直直抵到赵修齐颈上,逼得他不得不半仰起头来。


    这刀压得够狠,硬生生割出一条血线。


    雪雾散了。


    血珠滚落狐裘绒领,活似绽开一朵红梅。


    舟多慈盯着赵修齐,在这剑拔弩张的氛围里不急不躁地开了口:“二殿下手段了得。”


    纨绔也好,疯狗也罢,其实左右不过烂命一条。


    可就算是烂命,大仇得报之前,他也只愿意攥在自己手中,不肯叫他人拿捏半分。


    赵修齐沉默片刻,开口问:“世子何故如此。”


    “我乃皇子,杀了我,世子也没法活着走出煊都。”赵修齐话里带着点虚恍,他饱读诗书,行事便也以君子文臣的方式来行,从没想过要跟人以命换命。


    不过是知道其杀父仇人的下落而已,这般大的反应,却像是藏着什么不为人所知的隐情。


    “不杀殿下,”舟多慈说得很慢,好像要把每个字都揉碎了掰开给赵修齐瞧个仔细,“我便能活着离开煊都,回家去么。”


    “十三年前,世子年幼,尚且得以安然从虎穴脱身,今日又如何不能?”赵修齐重新定神,抬眼看着他,“左右需要一些时间罢了,在下愿意相助。”


    那短匕还抵在他颈间,赵修齐却浑然不觉似的,平静地退身半步。


    舟多慈的刀没有追来。


    赵修齐拱手,朗声道:“令尊当年悍守南境十余载,乃我大梁肱股之臣,实在不该落得如此下场。今日就算世子不答应,我也会托人送去布侬达的线索行踪,不叫忠骨泉下寒心。”


    说话间起了风,枝稍簌簌耸动,落下些小冰凌来,落了二人满身。


    “只是当年朔北战事吃紧,实在是”


    “十三年了,殿下当年也不过是个半大孩子,何必一再旧事重提。”舟多慈皱着眉打断他的话,扯出一方帕子将刀刃上血痕细细擦净,用完方才抛给赵修齐,“殿下朗月清风,要我做刀,我做得。”


    舟多慈半垂着眼,眸色晦暗不清,突然一笑,问:“只是殿下所求,究竟为何?”


    “今岁大寒,许多地方遭难,邺、昌两州大雪封山,肃萧千里,冻死者不计其数。豫、徐、崇三州经受蝗灾,粮食减产严重,饿殍流民遍地。只是临近岁暮年节,父皇身体有恙,又逢镇北军大捷,朝野上下一派颂然祥和。几州灾事便一压再压,朝堂之上,竟无一人愿提。”


    赵修齐擦净了血,平静道:“父皇日益笃信佛法道学,半月后冬祭之时,或可借天势卦象相求一二。”


    舟多慈哑然,半晌方才问:“仅是如此?”


    “在下所求便是如此,”赵修齐翻身上马,面上不喜不悲,只半阖着目将缰绳在手心套牢了,温声说,“夫大人同大哥私交甚密,我不便出面,恐失了兄弟和气。”


    舟多慈也上了乌骓踏雪的背,跟随赵修齐一起朝回走,沉默良久,他道:“殿下不争,或仅为一厢情愿。”


    “世子何出此言?”赵修齐莞尔,“父皇心中自有定夺,我又何必思虑太多。”


    舟多慈眸中孤冷,他实在很不会同这种君子相处,端方凛然的皮囊他见得多了,可撕开来看,无一颗心不是私欲横流,想来可笑。


    想邀他入营,他今后便有的是时间将此人也一点点剖开来看个究竟。


    待远远瞧见了屋厩前翘首以盼的赵慧英时,舟多慈方才好似无意地说,“冬日林中雾凇沆砀,稍有动静便簌簌而下,殿下今后可得注意些,切莫再孤身前往,如今日般被冰锥割伤皮肉,实在不值。”


    赵修齐偏头看他,颔首道:“多谢少卿大人。”


    一青年人自雪松林后走出,其虽身披狐裘,却仍露出一点修长脖颈,舟多慈再往上瞧,正对上一张唇色瑰润、端方儒雅的脸。


    此人乌发如云,眼若含星,瞧着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周身气质却很是超然从容。


    周围霎时齐刷刷跪了一片,跪地的请安声同这青年拱手作揖时自持的清润之声混在一起。


    “参见二皇子殿下!”


    “在下国子监司业赵修齐,见过少卿大人。”


    舟多慈心下豁然。


    原来此人便是二皇子赵修齐。


    这位备受隆安帝殊宠的二殿下一向低调,探子所传也仅是醉心太学无感朝堂,倒同他想象中的书呆子模样有些出入。


    他回礼拜完,面上乖顺道:“二皇子说笑了,既是二皇子的良驹,我又怎敢觊觎。”


    赵修齐淡然一笑,舟多慈正待他回话,便眼见赵修齐雪色大氅后,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小脑袋来。


    一双乌黑溜圆的眼睛怯生生地将在场众人囫囵扫过一遍,甫一跟舟多慈对视,忽然就大着胆子掀开大氅,从赵修齐臂弯下钻了出来。


    是个瞧着不过六七岁的小孩子,长得玉雪可爱。


    他傻乎乎地冲舟多慈一笑,直截了当地夸赞道:“你真好看!”


    周围众人方才拜完赵修齐起身,一见这小孩,方又呼啦啦拜了下去,典厩属心理叫苦不迭,三尊惹不起的大佛齐聚此处,他面上那拖长的咏调都快撑不住了,带头呼道:“参见五皇子殿下!”


    “阿言,”赵修齐将小孩托着屁|股抱起来,拍拍他头上的雪絮,温声细语地教他,“休得无礼。”


    赵慧英仰着头看兄长,不解道:“我夸他好看,这也是无礼吗?”


    小孩黑白分明的眼珠子转了转,拍手恍然,叫到:“我知道了!是因为没有夸兄长,惹兄长不开心了!”


    他伸出小短手,捧住赵修齐的脸,认真道:“兄长在阿言心里,自然比大哥哥更好看!只是”他努力想了想,小声继续道:“他脸上有颗小痣,阿言很喜欢,兄长面上没有的。”


    舟多慈一时哑然。


    他不自觉伸手摸了摸自己右眼正下方,以往他每每扮作抚南侯舟涟,都要细细将此痣遮盖严实。


    就好似没了这颗痣,他就能做真正的端方君子,享宁州清誉赞颂,洗净一身烂骨脏名。


    我猛地睁开了眼,睫羽都跟着胡乱颤动,心脏一下下地撞在了胸腔当中,我不再犹豫,转瞬来到了灵潭处。


    一汪清凛凛的潭水,其实只有井口那么大,却呈现出一股浑然天成的碧色,像是质地上好的浓绿翡翠。平滑水面如同镜面一般,倒映出小世界的一方天地。


    巨木偶落下的枝叶,大概是被风刮到了这处,正好有一片叶漂浮在那一小汪的灵潭当中,恍惚中只觉天地一色,分辨不出镜里镜外来。


    第 313 章   过分的请求


    我一时静立,神色有几分被触动,睫羽颤着,在唯自己一人能听见的心跳声中上前。


    俯身时,黑色的发散落下来,几要湿在那一汪碧色的水潭当中。我及时单手捋起了发,另一只手却是迫不及待地触碰那粘稠的、像是灵气所化身的水液,这一定是——


    满心的期待在那一瞬间落空了。


    我的神色在那瞬间,甚至显出一点茫然来。


    不是。


    虽然十分相像,甚至性状都大致一样,但这并非木精之灵,却像是另一种天生的灵宝,为“木源之水”。


    这也是由木气所化的灵水,与木精之灵的来历至少有七八分相像。但效用绝不相同,和已失传的、珍稀易散的木精之灵相比起来,它其中灵气最多能达到前者的两三分而已。


    舟多慈骑着乌骓踏雪回来时,白日已经将尽了,镇北侯府门前两串硕大的灯笼还没撤下,在婆娑冬雾透出些惨淡朦胧的红光。


    他心里惴惴,着急同远在宁州的大哥通信,下马牵绳便直接踏进府门,却在回房路上忽然被一人拦住了去路。


    舟多慈抬眼看去,拦他的不是别人,正是也渡。


    少年将军一个字也不说,只冷冷看着他,眼底晦暗不明,在长廊的幽灯下晕开一片沉默。


    舟多慈心下烦闷,呵出一口热气,朝也渡方向再逼近两步,开口不耐问:“有什么事?”


    也渡迎着他的眼睛,首次在此人脸上捕捉到完全褪去戏谑的神色。


    他朝舟多慈身后瞥一眼,只问:“这马哪儿来的?”也渡没答话。


    他的目光刻刀一般凿在舟多慈面上,最后落眼至被舟多慈攥住的衣襟,小腿蹬地猛地发力,腰身紧绷,将舟多慈掀翻下去。


    舟多慈啧一声,借势化劲,侧身撑地看他,舌尖一点牙根,嘲弄道:“小狼崽。”


    也渡扑身过去,想直接将人锁在地上,舟多慈脸蹭着雪擦过去躲,被猛地摁住了后颈。


    他瞬间反手去打,被也渡偏头躲过了,又立刻将双手握实,骤然间屈肘反套,生生锁住了也渡的喉咙,将他狠狠拽向自己。


    二人霎时贴得极尽,粗重的喘息喷薄着热气,化作冬夜里四下弥散逃逸的白雾。


    舟多慈被后颈处这样近的气息烫到了。


    他偏着头朝后乜也渡,眼尾像是蓄着把锋利的小刀。他就着这个姿势,嘶哑着声音含笑问:“小将军,当真不知怜香惜玉?”


    也渡厉声问:“你算得什么香玉!”


    舟多慈猛地动了,劈手就要打在也渡后颈上,却被也渡抢先一步卡住了喉结,他霎时呼吸不畅,喉管里发出嗬嗬的声响,耳畔听见也渡厉声低斥:“视人命如草芥,视道义如无物,你实在枉为其兄!”


    舟多慈忽然笑了,笑间喉头在也渡手间艰难地上下耸动,他就这样断断续续地问:“那怎么办呢?小将军今夜想杀了我么。”


    这话带着实在不该有的莫名暧昧,水蛇一般缠住了也渡,待也渡自怔愣中回神时,舟多慈已经将反圈着也渡的手臂一点点锁紧了,两人胸背紧密相贴,心跳俱是如鼓如擂,麻劲儿同时窜上脊骨,眼前的天地几近混沌,什么都看不清了。


    舟多慈的声音像是远在天边,又像游萦耳侧,隔着层纱似的,朦朦胧胧,听不真切。


    唯有朦胧的余韵颤在耳边。


    “你敢吗?”“吱呀。”


    房门豁然开了,灌进半屋寒风,吹得烛火乱晃。


    米酒慌忙迎上去,他候了几个时辰,总算将自家主子盼了回来。


    “早该回来了,主子,您——”米酒话突然哽在喉咙里,舟多慈脖颈上浮现的几道狰狞指印叫他霎时慌了神,“这是怎么了?”


    舟多慈冷哼一声,将那沾满融化雪水的狐裘往米酒怀里一塞,烦躁道:“被狗咬了。”


    米酒把嘴闭上了。


    舟多慈久不再出声,这房间里一时没人说话,银丝碳也安静燃烧着,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响。


    屋里合该是很暖和的,可舟多慈的指尖迟迟没有血色回涌。


    米酒静静立在他身侧。良久,他叹口气,道:“主子,我去为您打盆热水来。”


    “你跟着我多久了?”舟多慈忽然开口,将苍白修长的手指伸到炭盆上方,说,“好些年了吧。”


    “十二年了,主子。”米酒回头,“自打当年您将我和米糖救下来,我和妹妹从未离开过您和大公子。”


    “不是我救的,是大哥要我救的。你们兄妹二人的救命恩人也合该是他,不应是我。”舟多慈死死看着他,将今日之事说了一通,他全身上下都凉得可怕,心底也惊疑不定:追踪布侬达的风声怎么会到了赵修齐那里——以他的年纪,分明不可能参与进当年之事。


    他虽早查到当年夜袭一事背后还有人操盘入局,可这些年来布侬达口风太严,他前些日子将人逼入绝境方才探真切了,这血仇一定得报。


    但他手下的探子都是死士,若不是内部消息走漏,赵修齐是从何时盯上的自己?他究竟知道了多少?隆安帝眼下起疑了吗?大哥远在宁州,如今可还能安全吗?


    舟多慈脑袋混沌,今日之事桩桩件件,木锤一般敲打着他。他起身狠狠握住了米酒的肩,又烦又躁地恶狠狠道:“你马上回一趟宁州,消息务必亲自传到大哥手上,半分差池也不能有!若是大哥出事,我要你提头来见!”


    米酒领命,当即就要走,走前踌躇一瞬,还是嘱咐道:“府内并不太平,主子这几日多加小心。”


    “用不着你操心!”舟多慈压不住怒火,抬脚要踹他,米酒赶紧阖上门,很快消失在了夜色里。


    这寂寥的房里,终于只剩下舟多慈一人,他手脚都发凉,火气躁意连带着久违的恐惧一同压垮了他,他背靠着门一点点滑下来,被也渡掐过的脖颈红得可怖,后知后觉地愈发喘不上气来,寒气顺着门缝挤进来,额上出的汗都被吹得透凉。


    舟多慈只觉得耳侧嗡鸣眼前昏花,在烛火明灭不定的光影中,仿佛又回到十三年前的夏天。


    岭南夏日往往闷热,牢房里爬满密密匝匝的虫蚁,浓厚的血腥味灌了满肺——这血不是他的,是舟鸿被齐膝砍断的双腿截口处喷溅出的,淌得遍地殷红。


    活人怎么能流这样多的血呢?


    一个声音不急不躁地响在他的耳边,他再熟悉不过了。


    布侬达。


    他的下颌被布侬达死死卡住,挣不开分毫,双手都被锁住吊起来了。


    对方瑕整以待,拍拍他脏污的脸。


    “十二三岁的小孩子,还没经过什么大风大浪,是吗?你怕,不愿意说,我可以帮忙,不打紧。”布侬达强迫他看向昏死过去的舟鸿,“你看,你也不想见到兄长这样吧。”


    “这次砍的是腿,你若再不说,下次砍的便是他的胳膊,下下次再剜他的眼、拔他的舌。”布侬达叹了口气,很遗憾的样子,“你怎么能忍心呢。”


    “你老子舟珏和南疆叛狗私通,翎城那一沓密信害死了我的父兄——我问你,信究竟藏在哪儿?”


    舟多慈猛地咳出点血沫,从这久远的记忆里回过神来,哆嗦着摸向怀中一处,短暂怔愣后神色骤然一冷,忽然将外衣里衣均扯开来,上下翻找了个遍,依旧无果。


    这话倏的刺破了那层纱,两人手下都愈发用力,空气越来越稀薄,这一遭缠斗几乎同时将对方逼近了窒息的边缘。


    也渡忽然听见一声模糊短促的笑。


    他猛地松开了卡人脖颈的手,将舟多慈胳膊狠狠一掀,任其踉跄着滚到雪地上,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来。


    清晖映着庭中山石,乌骓踏雪也受了惊,在马鹏中烦躁不安地一声嘶鸣,煊都的夜风猎猎,卷过这囿困兽的牢笼。


    也渡摇摇头,喉头亦是艰涩无比,平复呼吸间目光死死依旧盯着舟多慈,舟多慈在雪地里撑着身体,也眼尾泛红地撩眼看他,眸里浸泡着狠戾。


    这是生理性的红潮,像红鲤濒死之时猛然上扬的一弧鱼尾,艳得动魄惊心。


    ——却也毒得如蛇如蝎。


    眼下一颗小痣明晃晃显露在这艳色中,扎眼极了。


    也渡哑声道:“疯子。”


    “承蒙夸奖,”舟多慈笑得厉害,抬手擦去一点眼泪,说不清这泪究竟是笑出的还是呛出的,“可惜犹豫再三,你实在杀不了我。”


    “你身后有你大哥,有镇北军,还有青州满城,”舟多慈改换姿势单膝撑地,仰着头嘲弄地笑,“云野,你要的太多了。”


    “你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同我以命换命?”


    “一匹马也要管?”舟多慈今日没力气同他废话,用脚尖碾实了足下积雪,嗤笑一声,“我看周将军未免操心得太多了些。”


    “府上没有这样的好马,”也渡的目光死死咬着他,不肯轻易放过,“你今日出府骑的也并非这一匹——哪儿得来的?”


    舟多慈不甘示弱地回望着他,微眯了眼:“同人打赌赢来的。”


    “舟多慈,”也渡朝前走一步,将两人间的距离拉得更近,他比舟多慈高出半头,居高临下地睨着他,“你就这般喜欢同人打赌吗?”


    “过去拿人性命作赌,今日赢了这样好一匹马,又下了什么注?”


    “云野,”舟多慈被他这么一逼,突然微扬起下巴,十分挑衅地笑了,说话间吐息几乎漫漶到也渡脸上,“我惜命啊。”


    清冷澄澈的月华加深了这个笑。


    舟多慈没理也渡的问题,似是自言自语般继续说:“我的命就这一条,总不可能拱手奉予他人。”


    “那你就将至亲的性命放上赌桌吗?”也渡咬牙切齿,几乎快把每个字嚼碎了,“他是你亲弟弟!”


    “那又如何?”舟多慈丝毫不惧,甚至再凑前一步,几乎附在也渡耳边,情人一般低声呢喃道,“我惜他的命,便能换来他人惜我的命吗?我在意自己的生死,何错之有?”


    他一字一句道:“就连你,不也只忧虑心上人的生死安危么。”


    朔风猛地灌进回廊,雪粒扬到二人发间面上,也渡胳膊抬到一半,便被舟多慈狠狠摁住,舟多慈问:“怎么,不愿承认吗?”


    “这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世人皆如此。”舟多慈冲他一笑,眼下小痣明晃晃地窜到他眼底,落下的每个字都蓄着尾小勾子,轻轻颤着拖长了。


    “云野,你也不例外。”


    也渡猛然发力,舟多慈也不甘示弱,短匕飞速出了袖,直直抵到也渡胸口,却被也渡攥着手腕拧翻在地。


    舟多慈脚下猝然发力,周鹤闪身鸣躲避之间,被舟多慈狠狠一拽,二人一同翻滚到院中,均沾了满头满身的雪。


    舟多慈翻身撑起,坐在也渡腰间,憋了一天的闷火此时燃得近乎通天。


    他伸手揪住了也渡的前襟,恶狠狠地同人对视,呼吸急促间笑了两声,说:“原来小将军真将自己视作正人君子。”


    舟多慈解着系带,将那厚重狐裘抛到一旁,哑声问:“想打架是吗?”


    “我奉陪到底。”


    虽然大致能够感受到它们的心情,但是具体是什么意思,我既然不是精怪,当然是听不懂的。


    不过就在此时,我感知到挂在身上的小天道一声“惨叫”,怒气冲冲地道:【你们别太过分!!】


    噢,虽然听不懂木精在说什么,但小天道与我因缘极深,又是我掌控的小世界里的规则,我当然是听得懂它“说话”的。


    “它们在说什么?”


    我好奇问。


    【它们要主人你亲它们一下!】小天道继续狂怒,【太过分了!我要烧死它们!】


    第 314 章   不爱诉苦


    我:“……?”


    的确是很奇怪的要求。


    不过与我所获得的比起来,这甚至算不上是什么“要求”了——这和白送有什么区别?


    简直像是在刻意帮我。


    我在这种困惑当中,又询问了小天道一遍:“它们还要别的什么吗?”


    小天道身上的火光烈烈,烈焰越蹿越高,好像在告状的过程当中,找到了信心一般:【它们还敢要别的吗?如此贪心不足,已经足够我烧死它们无数次了——】


    今日雪停了,煊都难得放晴,也渡正往书房走,一路听着老府医颤声报明情况,得知舟多慈并无大碍,他略一点头,摆摆手让人下去,抬脚便进了书房。


    只是这书房里今日还有一人在。


    这人穿着身墨绿色纱织便服,领口绣文精细,衬着其上一张眉目俊朗的脸。


    也渡进来时,他正在椅子上百无聊赖地翘着二郎腿等候,嘴里含着块饴糖,腮帮子鼓出来一点。


    此人乃是镇北军中谢姓参将的独子,唤作谢韫。两年前其父被调离镇北军,改任煊都都指挥佥事,谢韫便随其父回了京中。


    谢韫比也渡大上一岁,二人早在镇北军中便十分要好,这两年间亦常有书信往来,因而再见面时也不觉生疏。


    谢韫甫一见也渡进来,便露出点痞气来,起身伸手勾了他脖子,坏笑着问:“云野,成亲的滋味可好啊?”


    “听闻那舟二玩儿得开,又姿色甚绝!真可惜,你成亲那天我正被我爹关着禁足,屁股叫他打了三十大板,在床上趴了小半月,没能亲自来闹闹洞房——诶不过,你俩这才几天啊?美人在侧,合该是如胶似漆,你怎么大清早的自己跑出来了。”谢韫咂摸着嘴,问,“新夫郎呢?”


    “少瞎打听,”也渡只想抬脚踹他身上,“这次又是因为什么被你爹教训?”


    “别提了,”谢韫苦着张脸,“半月前,小寒说想去金隐阁听新出的曲子——你知道的,她爹管得严,丝毫不解风情,怎么能答应这种事呢?”


    这所谓的“小寒”,乃是当朝户部尚书的独女梅知寒,谢韫在同也渡的书信中常常提及,说梅知寒表面大家闺秀,实则非常落拓潇洒,对玩乐也颇有心得,和谢韫简直一拍即合。


    是以谢韫栽得义无反顾,一颗心早栓梅知寒身上去了,整日嚷嚷着非她不娶。


    舟多慈出了侯府门,七弯八绕地拐过小巷,便到了深柳祠的繁锦酒楼,他随意点了个小倌,将人结结实实迷晕过去丢到了角落里,尾陶如上次一般现了身。


    她在这里的身份藏得极好,尚未引人起疑,舟多慈同她说完昨日马场遇到赵修齐之事,尾陶眉头紧皱:“主子,我们的人不可能叛变。”


    “就算如此,”舟多慈低低骂了一句,胡乱捉了个空茶盏在手里玩儿,颇不得劲,“眼下情形也没好到哪儿去——咱们什么时候被他盯上的都不知道。”


    “主子的意思,是害怕眼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们已成了这只螳螂吗?”尾陶面色凝重,“我多派几人盯着,一定随时注意赵修齐的动向,彻查此事。”


    “难说,”舟多慈起身走到窗边,久违的阳光透进来,在他长睫下投出一片阴影,囚住晦暗不明的神色,“只怕更可怜,你家主子已成杯中小蝉了。”


    鸣蝉一般的匹夫之勇,倒也尚可血溅五步,但这并非舟多慈想要的,他要慢慢地割下隆安帝的皮肉,眼瞧着他枯朽成一堆白骨。


    舟鸿的生死安危,亦是他的执念。


    舟多慈摆摆手,想将心底翻涌的烦闷压下去:“此事且先探实了,我今日回府就递帖,明日便将登门拜访礼部尚书夫立轩。米酒不在,你随我同去。”


    尾陶应了声要走,出去查房门前到底没忍住,念叨了一句:“主子,别总什么事情都想着自己扛。”


    舟多慈孤身立在窗前,继续倚身瞧着深柳祠街巷中来来往往攒动着的人头,好似压根儿没听见。


    眨眼便到了第二日。


    煊都接连两天放晴,实在难得,马车七绕八拐,好歹到了礼部尚书府门外。


    夫立轩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应是不喜喧闹,这处宅子建得偏僻,明面上安静极了。车马停下时,老门公正倚在门旁揣着手,半眯着眼睛打哈欠。


    再睁眼便见着了来客,这贵人由一年轻小厮小心翼翼地搀扶着,颇为自持地下了马车。


    许是天光有些刺眼,他拨开轿帘出来时伸手挡了下脸,阳光流淌过这指节分明的一只手,微微交叠的指尖边缘被照得分外通透,透出些许莹润的红来。


    这只过分好看的手半遮半掩着一双含情目,老门夫近乎看呆,一个激灵下才恍然回神,连忙取拜帖将人领进了府门。


    舟多慈行至长廊,入室前便将狐裘解了扔进乔装小厮的尾陶怀里,昂首跨步进了前厅,夫立轩已经侯在此处了,二人互行了礼。


    “听闻世子初入煊都,不大适应北方寒冷。”夫立轩吩咐手下人再抬几盆碳进来,眼睛扫视过舟多慈身后紧随着的尾陶,关切的话却是对舟多慈说的,“世子还是将大氅披上吧,切莫着凉,得不偿失。”


    “多谢,夫大人实在心细。”舟多慈点头应声,从尾陶手里拎过狐裘,又让她取出一楠木锦盒,递与旁侧府中小厮,差使尾陶带着一同去后厨现泡。


    他微微颔首,朝夫立轩温声解释道:“这茶产自宁州城外万象山中,乃是岭南一绝,其芽胞肥|嫩匀整,喝来红浓明亮,茶香醇厚。年年贡予煊都的也就百来斤,今日特献与夫大人品鉴。”


    夫立轩连忙笑应,满脸的褶子都堆叠起来,瞧着十分和蔼可亲,他抚着花白胡须谦声道:“老朽何德何能,世子有心。”


    舟多慈借泡茶之由支走了旁人,夫立轩总算领他入座正堂,二人你来我往地打了半天的幌子,问了许多不痛不痒的家常话,待府中小厮回来,将茶水各自沏入盏中又退下后,舟多慈终于将冬祭一事提上了台面。


    夫立轩刻意叹了口气,沉声道:“当今圣上最重祭祀祈天诸事,鬼神之示,恐非人力可左右。”


    这就是不想他掺和进来了。两人都全然不知,隔空正对的二楼另一侧包间里,也渡早已黑了脸,看着谢韫皱眉道:“你平日里尽看这些?”


    他被谢韫强拉着来了金隐阁,后者美名其曰要“将这出新戏讲给小寒听”,又嫌一个人无趣,硬要他作陪。


    可如此开展,接下来必是错付真心,他实在瞧不得这个。


    “别急嘛,”这戏的走向谢韫也没底,可总不能让也渡就这么走了,只好哂笑着地拍拍他的肩,“这戏方才开场没多久呢。”


    小千户同这丫鬟也算情投意合,二人私下诸多幽会,丫鬟牵肠挂肚,却在一次同小千户就寝时寻出香罗袖中一块手帕,顿知其觅得新欢,好似五雷轰顶,当场同其恩断义绝。


    也渡起身就要走,被谢韫劝住了:“云野,好云野,你再看看。”


    少年将军咬牙切齿,偏头指向台子:“这究竟哪里有趣?”


    舟多慈垂着眸子,折扇合拢,有一搭没一搭点着掌心,面上瞧不出喜怒。


    夫浩安嗤笑一声,嘴里塞着软糕,含混不清地说:“低贱下人,偶沾雨露已是殊恩,岂可肖想一世富贵荣华?”


    这丫鬟魂不守舍,越想越气,终究不愿息事宁人,心悲好似扑火蛾,还要被刻意指去侍奉小千户的新欢小姐,为其挽鬓描眉,送其风光出嫁。


    夫浩安翘着二郎腿,手上抛着柑橘玩,眼见那新娘子妆成,感叹一声:“肌肤如酥、眉目传情——美人就是好,无论何时都叫人赏心悦目。这小丫鬟也不赖,只可惜没投个好胎。”


    舟多慈轻笑一声:“投了好胎,便能尽遂心意么?”夜色渐稠了,永乐街上白日里聚着的人也都没了踪影,纸灯笼里透出微弱的光,映着冷白月色。


    起风了,又飘起小雪。


    舟多慈在这夜风里拢紧了大氅,稍落后于随也渡,随他一起上了车辇,夫浩安笑眯眯地同他们挥手告别,肥大的身子也钻入了来时的辇轿,很快驱马离开。


    谢韫刚要一同进轿子里,被奇宏伸手拦住了。


    奇宏手上攥着缰绳,一臂挡在车帘前,只说:“公子,已入夜了,还请早些回府吧。”


    谢韫傻眼:“我怎么回去——用脚走吗?”


    也渡拉开半边帘子,面无表情地问他:“没有你,能有今天这一出吗?”


    谢韫抓了把头顶的雪絮,委屈道:“今日这出戏不是挺好的?还让你俩遇上了,我和小寒想见都见不着呢,你们合该谢谢我”


    “我本也没想着揣测天意,夫大人实在高看在下。”舟多慈早在方才的许多闲话里不动声色地将他上下打量了个遍,心下冷笑着将这老头的太极推了回去,“宁州远在岭南,穷山僻水之地,就连平日里猜枚投壶也不过小赌,实在不够尽兴。”


    “来了煊都才算开了眼,这地儿实在好玩,可怜在下囊中羞涩,却也想多在怀里揣上几两银子,聊供玩乐。”


    舟多慈摇着扇子笑开了——这湖扇正是谭书那把,夫立轩一眼便认了出来,心下微动,耳边听得舟多慈继续道:“夫大人不必为难,冬祭在即,又将近年关,礼部也实在分身乏术,难以面面俱到。”


    “据我所知,冬祭一向有外托供物饰品等不成文的惯例,至今也没捅出过什么篓子——现夫大人既然忧心诸多事情,在下又刚巧无事可做,何不赏脸,允了在下的不情之请?事成之后,必然少不了答谢之礼,于我于大人,皆是两全其美。”


    “还是说,夫大人信不过在下,分毫不肯再商榷此事?”


    这话分明带着点胁迫和质问,可他说话间,笑得很是恣意,周身的漂亮便也变得烫眼张扬起来,一双好看的眼里明晃晃袒露着欲|望,反叫夫立轩松了一口气。


    世人皆有欲求,一旦叫人瞧见,便成了可被拿捏的软肋。


    舟多慈要是个如同也渡般端方赤诚的君子,反教他难办,可他图钱图色图玩乐,风月是最容易捏住人的。


    一旦耽于享乐,人心就易麻木短视。


    夫立轩啜了口热茶,喟叹道:“世子说笑,此事自然有得谈。”


    “还望世子不要心急,桩桩件件,还得商量着来。”


    谢韫继续喋喋不休道:“所以我就想了个办法,让小寒换上男装偷溜出府,我在外接应,这一番里应外合、天衣无缝,岂不美”


    也渡打断他,冷飕飕道:“计划有缝,被捉了现行?”


    谢韫更蔫儿了,半晌从鼻子里憋出来个变了调的“嗯”字,但很快重新振作起来:“待我明年春试考取功名,高中榜首之日,便是我向小寒提亲之时!”


    “就你这个脑子,”也渡瞥他一眼,“还是别白费力气了。不如开春了回军营中好好历练一番,或许还能拿个靠前点儿的武试名次。”


    谢韫又气又恼,拿手肘杵他:“你今天吃炮仗了吗?还是我扰了你和舟二的好事——得,可不想赶着触你霉头,我还是找小寒去吧。”


    他说着,装模作样就要走,被也渡扯着领子一把揪了回来:“赶紧说正事。”


    “小将军,叙叙旧也不行吗?你这人好生无趣。”谢韫哐一声坐下了,嘴里含着的饴糖被他换了一边裹着,含糊不清地开口道,“你信中所言之事,我大致想了想。”


    “如若真如你所言,乌日根一事大有蹊跷。那么他当日做这事之时,只给自己留了两条路。”谢韫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要么成事,借势排除异己,来日成功登上朔北十二部头领之位;要么不成,一个背信弃义的失败者,朔北十二部再容不下他,当日便是他的死期。”


    这话将也渡又拽回了当日阵前,两军将领对峙谈判之时,猝然射向周泓宇的那一箭。


    朔北人天生体格较梁人强悍,惯使大弓,这样近的距离下,风沙半分也损耗不了其威力,这偷袭的尖锐箭镞刺破了大哥的软甲,即使周泓宇反应极快,却也只堪堪避过心脏要害,胸口被直直逼溅出一股血线来。


    双方目中皆是惊愕,惟有乌日根的眼里弥漫开战栗着的狠戾。


    两边军队轰然而动,箭雨交错兵器碰撞间,不断有人倒下,嘶哑叫喊声响彻天地,也渡的马蹄碾散黄沙,悍然朝乌日根死死追去!


    乌日根马背上疾驰中回身搭箭去射,被也渡尽数躲过,待到箭矢耗尽,二人已从莫格河滩一路追逐至苍岭山下。


    乌日根逃无可逃,从长靴靴筒侧抽出两把马刀来,在烈烈风声里,用目光死死锁住了也渡。


    也渡也下了马,长矛在手,直指乌日根咽喉,红缨被这过野的强风吹得凌乱狂舞。


    二人同时暴起对冲,乌日根的马刀削破了也渡的衣领,擦着他的胸膛而过,也渡猛一抬腕,雪刃同尖枪碰撞出叫人牙酸的声响,乌日根被逼得连退好几步,被长枪狠狠击中了腹部。


    他一言不发,就势翻滚一圈,马刀贴着黄沙,直直扎向也渡小腿,也渡没躲,反而直直扑身上去,刀尖刺入皮肉时,他已朝乌日根面上狠狠砸了一拳。


    这一拳实在够狠,乌日根吐血之间,掉落两颗断裂牙齿。


    他眼神阴狠,以手背抹掉嘴边血沫,做这动作的须臾之间,被也渡狠狠压翻在地,马刀扎进也渡腰侧,少年将军似是觉察不到痛似的,任鲜血汩汩涌出,上面的拳头没停,身下也狠狠屈膝,碾在乌日根小腹,压得人一阵痉挛。


    也渡在这烈风里嘶吼出声:“为何言而无信!”


    “哈,”乌日根满身满头都是血,血沫呛到他气管里,小辫上也戚戚沥沥地淌下来许多,尽数被黄沙吞没了,他断断续续地说,“做了便是做了,我认。”


    也渡揪着他的衣领,双目猩红地恶狠狠道:“你该认!我现在是问你为何如此!”


    乌日根双目也被汩汩血流蒙住了,叫人看不清他的神色,可他在这孤立无援的濒死境地里,忽然低低念了一句部族话。


    也渡只听懂了其中的三个字。


    这样的“神物”,居然就在我触手可及之处,木精们还十分好说话,基本是让我没什么代价地便带回了那么多的木精之灵。


    但因为我表现得实在太镇定,一点也不像“奇怪”的模样,落在殷符和王老眼底,便不是如此了。


    殷符一个劲地抽着冷气,心道怎么可能那么简单呢?要真是这样……要不然我也去养几只木精得了?


    王老的目光也复杂许多,含混着敬佩、怜惜和感慨地看向我,说,“不用说,我知道的。小舟你啊,一惯不爱诉苦。”


    我:“……?”


    第 315 章   怎么是你?


    我自然不清楚,王老先生一时想了些什么,便见殷符在短暂迟怔之后,也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好像也显得有些许心疼般,蹙着眉看向我:“有什么事,小公子不要只一人扛着……唉。”


    我:“……”


    我:“。”


    我努力思索起我方才说的话,到底有哪里能引起误会?


    貌似我也未曾受过什么委屈——


    金隐阁乃是煊都最为出名的一处瓦舍,坐落永乐街。今天天气好,平日里怕冷懒散的少爷们便都出来了,堂子里密密麻麻都是人,夫浩安要了个二楼的包厢,领着舟多慈往上走。


    待到落了座,瓜果糕点摆满一桌,他方才挥挥手屏退家丁,手上抛着个柑橘,囫囵剥了皮丢进嘴里,问:“宁州可有这样好的场子吗?”


    “自然没有,”舟多慈也伸手摸了一个,慢条斯理地一根根剔除橘络,“宁州地方小,比不得煊都热闹繁华。”


    夫浩安从他手里将那光洁的橘子截胡了,动作间险些碰到舟多慈指尖,他直接整个丢进嘴里,含糊地夸了一句:“真甜。”


    舟多慈袖里的短匕已经捂得温热,他想象着从此人身上片肉的场景,皮笑肉不笑道:“精挑细选的东西,自然甜。”


    夫浩安朝后仰躺在太师椅上,挪着屁股找到个舒坦的姿势,眯着眼瞧他,说:“你脾气挺好。”


    舟多慈面上溢笑:“夫公子今日帮了大忙,我合该好生感谢。”


    夫浩安凑近一点,胳膊撑在桌上,问:“就这么缺钱?”


    “就这么缺钱。”舟多慈看着那双越靠越近的、不怀好意的眼睛,啪地开扇,“仰仗夫公子——今日这独间,我还是头一遭来呢。”


    夫浩安哈哈大笑,抚掌躺回去了,摇头晃脑道:“以后有的是机会来!”


    戏将开场了。


    酒肉纨绔们的吵闹说笑声也停下来,目光齐刷刷聚拢到戏台子,夫浩安终于闭了嘴。


    台下雀然无声,台上娉娉婷婷走出个钗头粉面的丫鬟来,被主人家差使去服侍新来拜访的小千户。


    这丫鬟不以为荣,反倒警觉,唯恐被口蜜腹剑的纨绔公子所骗,虽然对镜搽脂粉,口中却唱“知人无意,及早脱身”,引得台下一阵窸窸窣窣的议论。


    夫浩安低声朝舟多慈道:“性子倒是烈,想来别有一番风味。”


    舟多慈笑而不语。


    岂料这丫鬟见着了小千户的人,逢场作戏的心思登时化了鸟兽散。她仔细瞧来反复看,只见此人长相俊俏举止端方,又知他家门显赫学识高雅,如何不让人丢了魂?


    半个时辰前尚还愤然的忠贞,此刻化作水中浮沫,良辰美景欢好一夜,临罢只听丫鬟细细嘱咐,叫那小千户“休要言而无信”,竟然已将一颗真心尽数交付。


    台下看客哄然大笑,夫浩安也乐不可支,评道:“实在天真!”


    两人都全然不知,隔空正对的二楼另一侧包间里,也渡早已黑了脸,看着谢韫皱眉道:“你平日里尽看这些?”


    他被谢韫强拉着来了金隐阁,后者美名其曰要“将这出新戏讲给小寒听”,又嫌一个人无趣,硬要他作陪。


    可如此开展,接下来必是错付真心,他实在瞧不得这个。


    “别急嘛,”这戏的走向谢韫也没底,可总不能让也渡就这么走了,只好哂笑着地拍拍他的肩,“这戏方才开场没多久呢。”


    小千户同这丫鬟也算情投意合,二人私下诸多幽会,丫鬟牵肠挂肚,却在一次同小千户就寝时寻出香罗袖中一块手帕,顿知其觅得新欢,好似五雷轰顶,当场同其恩断义绝。


    也渡起身就要走,被谢韫劝住了:“云野,好云野,你再看看。”


    少年将军咬牙切齿,偏头指向台子:“这究竟哪里有趣?”


    舟多慈垂着眸子,折扇合拢,有一搭没一搭点着掌心,面上瞧不出喜怒。


    夫浩安嗤笑一声,嘴里塞着软糕,含混不清地说:“低贱下人,偶沾雨露已是殊恩,岂可肖想一世富贵荣华?”


    这丫鬟魂不守舍,越想越气,终究不愿息事宁人,心悲好似扑火蛾,还要被刻意指去侍奉小千户的新欢小姐,为其挽鬓描眉,送其风光出嫁。


    夫浩安翘着二郎腿,手上抛着柑橘玩,眼见那新娘子妆成,感叹一声:“肌肤如酥、眉目传情——美人就是好,无论何时都叫人赏心悦目。这小丫鬟也不赖,只可惜没投个好胎。”


    舟多慈轻笑一声:“投了好胎,便能尽遂心意么?”夜色渐稠了,永乐街上白日里聚着的人也都没了踪影,纸灯笼里透出微弱的光,映着冷白月色。


    起风了,又飘起小雪。


    舟多慈在这夜风里拢紧了大氅,稍落后于随也渡,随他一起上了车辇,夫浩安笑眯眯地同他们挥手告别,肥大的身子也钻入了来时的辇轿,很快驱马离开。


    谢韫刚要一同进轿子里,被奇宏伸手拦住了。


    奇宏手上攥着缰绳,一臂挡在车帘前,只说:“公子,已入夜了,还请早些回府吧。”


    谢韫傻眼:“我怎么回去——用脚走吗?”


    也渡拉开半边帘子,面无表情地问他:“没有你,能有今天这一出吗?”


    谢韫抓了把头顶的雪絮,委屈道:“今日这出戏不是挺好的?还让你俩遇上了,我和小寒想见都见不着呢,你们合该谢谢我”


    也渡倏的把车帘放下去了,奇宏忙将这呆头鹅往外推,口中道:“谢公子,实在对不住,我们家夫郎耐不得冷,不乘轿子快些回去,恐又要染上风寒。”


    舟多慈在轿中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安安静静坐着,听见这话,噗嗤一笑,撩眼看也渡,说:“原来我这么矜贵。”


    也渡脸偏向另一侧看着车外,不搭理他。


    舟多慈“啊”一声,又凑近一点,也渡警惕地看着他,问:“你又要做什么?”


    “云野,分明是你主动让我跟你回府的。”舟多慈轻声说,“我也答应了,怎么现在反倒成了我硬凑到跟前儿?还叫我在旁人眼里成了个蛮不讲理的。”


    这旁人,自然是方才骂骂咧咧离开的谢韫。


    也渡侧目看他,这人此刻小半张脸都埋进狐裘绒领里,手也拢在袖里没露出来,正用一种天真未凿般的好奇目光看着他,清辉洒在他脸上,如同笼着层似有若无的薄雾。


    可眼下的小痣委实扎眼。


    也渡又把脑袋转回去了,沉默片刻,他问:“病好了?”


    “好了。”舟多慈颔首,“多谢小将军那夜将我弄回去,不然早该冻结实了。”


    “不至于,”也渡欲盖弥彰般清了清嗓子,说,“那狼毫我还你了。”


    舟多慈笑着瞧他:“院中捡到的?心上人的东西,捡着了干嘛要还。”


    这狭小的一方轿中天地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马蹄踏在煊都空旷的街上,车轮碾过沿途积雪,混着夜风发出细密的响动,在这样近的距离下,彼此的呼吸声都可以被捕捉到。


    也渡同这双含笑的眼对视,没头没脑地说:“你在乎的。”


    “在乎什么?”舟多慈只一瞬便反应过来,顿时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可也渡用黑白分明的眼睛认真看着他,又重复了一遍:“你在乎的。”


    舟多慈面色怪异,恍惚之间,他下意识反驳:“你听错了。”


    刹那的慌乱很快被他收敛好,舟多慈眼睫轻颤,这没头没脑的三言两语他全听明白了,他定是高烧时说着了什么胡话,被也渡听见了。


    寒意一点点窜上他的脊背,尘封十三年的往事只被堪堪掀起一角,也足以让他头皮发麻,他朝远离也渡的方向,不动声色地挪了挪。


    “为什么不承认?”也渡没打算放过他,竟然主动靠过来一点,试图讲道理给舟多慈听,“他身体不好,你还给他买糖,哄他喝药。”


    “你分明在乎的。”


    舟多慈猛地偏头,一双眼睛里早已褪去浓情蜜意,就连逗弄的心思都消散得一干二净,此刻像是蓄着把锋利的小刀子,恨不能生生剜下也渡的皮肉。


    舟多慈冷笑一声,没好气道:“他生病,是因为冬天同我一块儿出去玩,我抢了他的大氅挂在枝头,他取不着,冻得半月没下来床。”


    “我爹知道了收拾我,叫我跟他道歉,让我给他送药。他见那药是我送的,又嫌药苦,一点不肯喝,我怕再挨一顿揍,方才哄他说我买了糖。”舟多慈挑衅般指指自己,“糖最后全进我肚子里了。”


    他说完,好像觉得很滑稽似的,竟然没忍住笑出了声。


    这笑起先还拘着,渐渐便愈来愈放肆,连带着肩膀也阵阵耸动,近乎癫乱之时,被也渡一把揪住了衣领。


    “舟多慈!”也渡的怒气窜成盈天火,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这副混不吝的样子,呵斥道,“他是你亲弟弟!”


    “那又如何?这世上哪儿来那么多兄弟情深。”舟多慈笑出几滴眼泪,他很快抬袖拭去了,声音由喃喃转为高亢,“嗔痴贪念,说到底不过各取所需!”


    “要是真兄友弟恭,怎的不让让我?我倒也想当一当抚南侯——万人敬仰,好不快活!远胜今日败犬一般,不得不同你一起栓在这煊都!”


    也渡一把松开他,舟多慈便跌回到软座上,没骨头似的顺势靠着车壁。


    他还在笑。


    可这笑愈发难以用言语描述,好似下一刻就会在这脏污长夜里戛然而止,却又好似永不会停歇。


    “这话对也不对。”夫浩安瞥他一眼,瞧见昏黄琉璃光下照着的侧脸,光洁面上好似凝着羊脂玉,直教他看得心痒痒,“左右你我没这烦恼,总不至于事事身不由己。”


    岂料临到囍堂前,这丫鬟忽的破口大骂,声声泣血,诉尽心中多日苦,反叫小千户母亲心生怜意,两桩婚事一次办,丫鬟终得侍妾位。


    台上红纸纷飞,唢呐嘹响;台下一片哗然,嘈嘈切切。


    谢韫也看得呆愣半晌,继而朝也渡乐道:“我说什么来着?”


    夜色渐浓,曲声不歇。这冲天的热闹喜气几乎将也渡带回他同舟多慈大婚的那天,他内心翻涌,五味杂陈,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好。


    是而他换个姿势落座,取茶仰颈饮尽了,忽的瞥见隔空对面包厢处站起来的两个身影——


    夫浩安对这结果颇不满意,连连摆手起身,招呼舟多慈一起走,眉眼间满是不耐:“低贱婢女怎可登堂入室?这戏不好,真是扫兴!”


    舟多慈喟叹一声,含笑道:“在下俗见,倒觉得颇为有趣。”


    他随着起身,伸手拨开一点坠珠垂帘,想要往那戏台上再瞧一瞧,却猝然对上一双惊愕的眼——


    夫浩安蹙着眉,几步凑过来,嘴里嘟囔着:“发什么呆——操,世子白日里不是说,周将军不肯陪你来这勾栏听曲吗?”


    这恍然变调激昂的后半句,随戏台上谢幕时的掌声一起炸响在耳边,好似火光闪电,照得人无处遁形。


    殷符:“……”


    殷符十分不爽地挡上了前,遮挡住了对方紧盯着舟小公子看的目光。他皮笑肉不笑地望着对方,想着你小子想得倒是很美。


    “自然不是小公子。”殷符说,“是我。”


    修士:“……”


    怎么是你?


    第 316 章   人品贵重的大能


    修士颇有几分不甘愿。如果要选的话,他当然更希望……


    但被他目光所注视的少年,只微微侧身让出了位置,让殷符上前。微垂着眼的模样看上去姿容静美,一段颈项都仿佛散发出柔和光芒来,平静看向他。


    “是他来。”


    少年医修开口了。


    于是那一丝不情愿也被搅散。修士只臭着脸想到:先前他已经透露出松口的意思,这时再闹未免显得居心不良……换人就换人罢。


    两日后,深柳祠卧月坊。


    北风打着旋儿卷雪过长廊,小厮慌慌张张跑去开了门,这风便也趁机窜进来,吹得房内衣衫单薄的舞姬一阵寒颤。


    须臾,她赔着笑稳住身形,叼起一酒杯倾身喂进夫浩安口中。


    夫浩安正眯缝着眼睛半躺,伸手寸寸摸上舞姬的薄背,挑眉睨向刚进门的舟多慈,懒洋洋地开口道:“清雎,可算来了。”


    这话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舟多慈身上去了。


    今天这局是夫浩安组的,除了舟多慈,还叫来了别的几个纨绔。


    卧月坊内烛影轻晃,屋内缭绕着暧昧涎香,门甫一阖上,在场的酒囊饭袋便都原形毕露。


    舟多慈进来时狐裘上沾了不少雪,此刻已经尽数融作水珠,透出冰冷的潮意。


    他立身颔首,温声道:“诸位久等。”


    “哪儿能呢?”席上一人抢先搭话道,“世子可是今日贵客,我们大家早盼着见上一见。”


    另一人翘着二郎腿,将怀中舞姬往大腿上一揽,朗声道:“是了,世子同周将军大婚当日,听闻侯府门前便亲自掀了盖头,在场的皆是大饱眼福。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舟多慈皮笑肉不笑,随意挑着个空位坐下,将氅衣递给堂倌,吊儿郎当地说:“各位身侧皆环着软香玉,还惦记我这人做什么。”


    “这些不过是庸脂俗粉,难登大雅之堂。”有人嗤笑一声,就着只葱白手引颈喝罢一杯酒,方才喟叹一声,“美则美矣,却是在皮不在骨。”


    他怀中的舞姬笑容僵住一瞬。


    在场各路人的眼睛都黏在舟多慈身上,后者却好似全然感觉不到,兀自捏着个柑橘剥起来。


    他在轻歌曼舞里垂着目,分毫瞧不出喜怒,秾丽的眼睫半盖住眼下小痣,眨眼间光影切换,显得无辜又狡诈。


    “舟二爷近来也算名动煊都,听闻光是繁锦酒楼便跑了两遭!可是那周小将军诸事繁忙,冷落了二爷?”离舟多慈最近的一人咂摸着嘴侧目看他,声调夸张地说,“我对前两日金隐阁中事情也所有耳闻,二爷若觉得不尽兴,日后可以多找我们一块玩儿——包二爷满意。”


    满座哄堂大笑。 典厩属将一薄子往舟多慈手中递,舟多慈只草草扫了一眼,不耐道:“你看着办就行。”


    说罢,他便沿着长廊溜进屋去了。


    屋内实在暖和过了头,一群养马的糙汉子哪儿这么畏寒?舟多慈心下生疑,进正堂时放轻了脚步,一点点绕过了屏风。


    赵修齐正坐在软椅上,见人来了,方才慢悠悠咽下一口茶,温声道:“世子,幸会。”


    舟多慈斜倚着屏风,半抱着臂笑了一下:“二殿下,国子监到了年底,已经日日休沐了吗?”


    赵修齐手里捏着颗冬枣,闻言也笑,说:“世子听着可不大欢迎我来。”


    “没有的事儿,”舟多慈朝他走过去,替赵修齐把话补全乎了,“左右不是司业大人想来的,是五殿下想来云松山跑马玩儿,是么。”


    两人相视,一瞬无言。


    舟多慈也从果盘里捡了颗枣丢进嘴里,不如他在宁州走的那天吃到的甜,他问:“五殿下呢?”


    赵修齐扭头看向身后,温声唤道:“阿言。”


    “兄长。”赵慧英从椅背后面探出半个脑袋来,他仍记得那日赵修齐狐裘领上洒落的血梅,对舟多慈抱有敌意,抿着嘴小狗似的瞪他。


    可惜这目光丝毫没有震慑力。


    赵慧英很生气,也可很诚实,赵修齐亲自教导了他的为人处世,分毫不许他撒谎。


    他憋了半晌,脸都憋红了,终于吐出一句自以为十分恰当的评价:“还有你,好看的坏家伙。”


    这话把舟多慈和赵修齐都逗乐了。


    舟多慈坐在小傻子旁边的空座上,说:“五殿下妙语连珠,在下受教。”


    赵慧英有点怕他,直直往自家兄长怀里钻,仰着头问:“他在夸我吗?”


    “是,他在夸阿言说话有趣。”赵修齐帮弟弟把小氅衣披上,细细系好两排扣子,又替他将帽子带好,只露出张粉中透红的小脸来,“出门找李叔,叫他带你玩儿去吧。”


    李叔便是方才那位云松山马场的典厩属。


    赵慧英眼睛立刻亮起来:“好!”


    他已经蹬着腿跑到门边,想了想,又回到桌前摸着几个果子塞进怀里,顺道颇为妥帖地对舟多慈说:“谢谢你夸我。”


    舟多慈心里不屑,面上笑眯眯地瞧着他:“实话实说。”


    这笑待到小傻子出去便消散了,舟多慈侧目,看见赵修齐啜了口所剩无几的茶,说:“二殿下大可不必亲自来此。”


    “不打紧,”赵修齐将空茶盏搁了,也偏头看舟多慈,“阿言喜欢这儿,每月总要来上三五回,我得陪着他。”


    舟多慈把头转回去了,拎起茶壶给两个杯子都注上新水,说:“进展还算顺利,殿下大可放心。”


    赵修齐不紧不慢同他品完这盏茶,才颔首温言道:“有劳世子。”


    他今日着月白色常服,袖口领上都烫了云纹,没有半点皇子的架子,对着舟多慈继续不紧不慢道:“布侬达日前出了大梁,横贯青州北城外白鼎山,此刻应在朔北十二部中周旋。世子无虑,对方已然道尽途殚。”


    舟多慈嗤笑一声:“逃得够快。”


    赵修齐刚要再开口,忽听窗户哐啷啷一阵响,竟然直接被人从外面蛮力打开了。


    窗口露出典厩属急慌慌的脸,一臂撑着窗棂,一臂抱着小孩。


    他这回瞧着真像奔丧了,脸上的肉都皱成一团,半天没吐出一个字来。


    赵修齐蓦地起身冲过去,寒风卷来的雪融化在他发间,舟多慈头一回在这脸上瞧见君子之外的另一面。


    他于是也跟过去,眼见赵慧英闭着眼睛细细发抖,睫毛上都结着小冰碴,赵修齐伸出胳膊寒声道:“给我!”


    他从窗户口托住小孩屁股抱进屋里,典厩属怀中没了人,扑通跪地磕头道:“小殿下一时兴起,非要玩捉迷藏,叫卑职寻他。”


    “谁知小殿下竟挑着个河边的树洞钻进去了,那附近是取水地,冰面日日开凿,只薄薄结着一层。卑职遍寻不到,主动认输,哪知小殿下自个儿钻出来的时候脚下一绊,取水口薄冰碎裂,便直直摔进了冰河里。”


    典厩属磕得脑门上全是碎雪:“卑职罪该万死!”


    “眼下说这些已然没用。”赵修齐冷着脸帮弟弟脱掉湿透的衣服,又取了自己的氅衣给他捂上,皱着眉问,“这儿能洗澡吗?”


    典厩属不敢抬头,只好硬着头皮说:“平日马场烧炭热水是酉时集中进行。”


    眼下方才未时三刻。


    “不过西北方向五里外有一温泉庄子,快马加鞭,几息便至。”


    舟多慈也笑,将干干净净的橘瓣丢进嘴里,懒洋洋道:“好啊。”


    席间笑声错落,在座的一众纨绔吃闲饷啃家底,平日里嘴碎得很,最爱聚在一块儿打发时间。


    事情一经言语传递便会变味儿,这些人不关心煊都朝堂利益纠葛,不在乎党争军功,反倒对着各种香艳流言可劲儿扒拉,前两日金隐阁戏后的一出闹剧经夫浩安的口,早在他们中传了个遍,此刻见着了真人,怎能不兴奋?


    这些人围着舟多慈,像是夏日里专吸人血的蚊蝇。


    “我记得前几年,繁锦酒楼中也有一位长相十分出挑的。可惜世子来得晚,没机会亲自将他玩上一玩。”一人面上已经带着明显醉意,举着酒壶冲众人虚虚晃了一圈,感叹道,“要我说,他最稀罕的该是那身子!啧啧,可真是世间罕见的尤物”


    “陆三,你尝过?”这半醉倒的陆三旁边伸过来一只手,叫他不至于栽下桌去,“今时不同往日——那位现在可早已飞上枝头变凤凰了,你就别肖想了。”


    舟多慈问:“诸位是在说谁?”


    “差不多得了啊,我看你们一个个都昏了头!他不过恰巧逢迎圣恩,如此低|贱出生,怎配伺候世子?”夫浩安坐起身来,一巴掌拍得那陆三一个踉跄,复才看向舟多慈道,“世子入煊都时间短,有所不知。”


    “这些混球说的是当今司天监的少监玉奇,亦将在此次冬祭中亲理祈神祭祀典仪。”


    夫浩安冷笑一声,轻薄道:“这人早年间不过是繁锦酒楼里一小倌,因着那奇特的身子,一传十十传百,竟给他传成半个活菩萨,实在荒谬!”


    他顿一顿,啧啧作评道:“满身腌臜情|欲的东西摇身一变,反成了下凡普度众生的菩萨。这倒同两日前那戏有几分异曲同工了——怎么样,世子可还想听吗?”


    夫浩安动作间,身上的一堆肉也跟着颤动,实在不大雅观。


    舟多慈瞧着恶心,他心下愈冷,面上笑意便愈浓,意有所指地笑道:“我倒觉得,这比那日的《调风月》更加有趣。”


    夫浩安上下打量着他,忽然大笑:“世子果然与众不同,实非池中之物!”


    “这便又谬赞了。”舟多慈颔首,“这偌大的煊都,就算是池鱼笼鸟,也能快活度日——夫公子知道,我这人一向不喜欢委屈自己。”


    他说话间,竟直接从袖里摸出把短匕,轻轻拍在身侧一位借祝酒之名靠得过近的纨绔脸上。


    那人骇然变了脸色,席间众人动作皆停了,忽的阒然无声。


    舟多慈毫不在意,朝那浑身僵硬的家伙主动凑近一点,温声细语道:“……譬如现在。”


    他说完这话,同没事人一样兀自举杯祝酒,众人只好硬着头皮接下,席间氛围一时吊诡。


    唯有舟多慈神色如常,回座继续剥他的橘子去了。


    他捡着片刻清闲,敛眉垂目地安静回味着方才听得的一切。


    他此前没见过玉奇这个人,只听着他的境地,却好似恍然瞧见了十来年间的自己。


    我听王老的话,这位应当与他先前所说的“可以依托”之人是同一人。


    不禁也好奇,这样一位深得王老信任,应当人品贵重、性情高洁的修士是哪位。


    “是哪位大能?”我便直接开口问了。


    王老一叹:“正是修真界第一人的也渡仙君了。”


    我:“………”


    第 317 章   单独留下来


    听到答复,我的神色略有些微妙。


    人品贵重、性情高洁的……也渡?


    殷符也似有感慨:“的确,只能是也渡仙君了。”


    其实依照也渡在修真界的威望,得到这样的评价并不稀奇。甚至说“他若松口,便迎刃可解”也绝非吹嘘。


    但因为一些奇怪的前情,我此时心绪,的确颇为复杂。


    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辇轿停了。


    车辙碾动和马蹄踏雪的声音都消失得干干净净,奇宏只恨自己还会喘气,问也不敢问这两位爷是否要下轿,只好捂住耳朵蜷腿,缩成一团装死。


    天地刹那寂寂,枯枝被重雪压断坠落,脆响打破了沉默。


    也渡漠然回话道:“好。”


    他掀了帘便下轿,这动作劲儿实在太大,险些将奇宏掀下马车去。


    “主子!”奇宏急急跟上,又想起这车里还有一位要命的,只好跺着脚跑回来,朝舟多慈道:“世子也快些下来吧,夜里可不能在轿中待着,得赶紧回屋去。”


    舟多慈勉强一笑:“好。”


    他起身要出轿,习惯性地想唤米酒来搀扶,微微抬起手时突然反应过来——米酒早被他赶回宁州去了。


    是以那几根苍白的手指又缩回袖中,舟多慈沉默地下了车辇,拢着袖穿行过黑洞洞的回廊,慢吞吞回房间去了。


    雪地上留着两串脚印,起先凌乱地交叠在一起,后又分而转向截然相反的两个方向,很快各自消失在回廊深处。


    大梁隆安帝二十七年的冬天,煊都再平常不过的一个夜晚,万千楼舍阙阁静静潜伏在暗色里,街上鲜有车马经过。这天儿实在太冷,就连巡夜的更夫也揣手缩脖地贴着墙根彳亍,一敲破锣,扯着嗓子喊道: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没人知道这偌大的镇北候府里囚着两只困兽,渡着各自的苦海,填不满深藏的欲壑。


    寂寥夜空中偶有猛禽的唳叫,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堪堪透出点熹微晨光,可很快被云翳遮挡住了。


    白日沉沉,煊都又落了雪。


    长缨飒沓,破风而至时带着悍然凶猛的气势,谢韫闪身避过,继而迅速以手中长剑挡住雪亮枪尖,兵器摩擦间发出哔剥铮响,震得谢韫小臂发麻,踉跄着朝后退了几步。


    也渡的长枪紧追不舍,转瞬已逼至谢韫喉头,堪堪只离一寸。


    “我认输我认输!”谢韫揉着胳膊开始嚷嚷,“差不多得了啊,你这哪儿是要跟我切磋,分明是来拿我撒气的。”


    也渡将长枪收回,疾拍着翅膀落到他手臂上,同主人一起默然看着这人。


    谢韫讪讪一笑:“这下可以陪我一块儿去了吧,你气也出了,筋骨也算活动了——云野,多少惦记点兄弟情谊。”


    “你退步不小,”也渡淡淡扫他一眼,“改明儿知会你爹一声,年后还是早日入营为好。”


    “你少冤枉人啊!我擅长的是远攻,近身肉搏本就打不过你。”


    此话不假,谢韫的父亲是一路从镇北军骑射营里提拔起来的,他自幼耳濡目染,自然跟着他爹学得一手好骑马射箭的好本事。


    不过他生性散漫不服管教,从小到大虽弹鸟射兔打了诸多牙祭,揍也没少挨。


    他爹调至煊都都指挥所后,诸多杂事缠身,比不得镇北军中能看住人,谢韫彻底放飞自我,待他爹发现时,早在煊都各路玩乐场混得如鱼得水了。


    谢韫屁股还隐隐作痛,生怕也渡跑去自己爹面前告状,打发了府内下人收走他俩的兵器,苦着脸说:“你往那儿一坐就成,我叫的都是些还算好相与的,多在这煊都认识几个人也不赖啊。”


    “雅集这遭要是不成,紧接着便是冬祭除夕,得翻了年才能再见小寒一面。”谢韫瞧着他的脸色,得寸进尺道,“年后不用你说,我早已决定好入营考武举了。好云野,这次不去瓦舍那种热闹场子,就那么几个人。”


    谢韫一下乐出声来,抚掌道:“舟二好手段啊,给你溜成这样,我都是头一回见呢。”


    “谢韫,”也渡心理躁得慌,冷冰冰盯着谢韫,出声嘲讽道,“要对他这么感兴趣,我看也别办什么雅集见小寒了,你直接找他去吧。”


    谢韫又惊又慌,立马三指并拢朝天发誓道:“天地良心,我对小寒一心一意!”


    疾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吓着了,颇为不满地唳叫回去,跃跃欲试地拍了两下翅膀。


    这阵儿雪停了,也渡一抬手,雪白的海东青便掠翅入了铅色长空,很快瞧不见踪影了。


    也渡看着这小子一脸慷慨愤然的模样,叹了口气:“就这一次。”


    他的一腔少年心意已然注定无果,来了煊都被迫成亲,这经年久藏的爱慕便像雪粒扬在冬日的天地里,惟有旷野的风声撕扯着他,破破烂烂地四下飘散,不知得归何处。


    自己虽已不可及,谢韫总还是有希望的。


    他大抵能帮上一点。


    冬日大寒,这大抵是个分外无事可做的季节,人一闲着,无风也能起浪,遑论早窜在大街小巷的风流韵事。


    这场席间的愁云很快被酒色冲散,各家纨绔同各自身侧舞姬间的言语动作愈发没了分寸,喝的酒全进了脑子,恨不能撕开最后一点人皮,当场演上一出活春宫来。


    舟多慈的狐裘拿去火盆旁烘好了,这地方他待得烦,却也一直没说要走,到底没当众拂了夫浩安的面子。


    可夫浩安左想右想,心里实在很不自在,席散尽时,他将人单独拦下来。


    “今日多有怠慢,”夫浩安酒喝多了,也躁得慌,大着舌头拍拍舟多慈的肩膀道,“世子莫要气恼,云松山那边儿有个温泉庄子,改日咱俩同去,不带这些人——算是给世子赔礼。”


    舟多慈用扇柄将他手轻巧拨开,温声细语道:“本也没把我怎么着,还是不了吧。”


    “在下|体弱,本就耐不得寒。一来二去三折腾,恐又生病,叫我家云野担心。”


    夫浩安醉眼朦胧地盯着他:“当真不去?”


    舟多慈斩钉截铁:“当真不去。”


    煊都飘着雪,铅云重重叠叠地压在人头顶上,一只小雀从卧月坊屋檐下探出头来,避开掉落的小冰碴,扇着翅膀独自觅食去了。


    它一路迎风过雪,感官也冻得麻木,待到察觉危险时已然晚了——锋利的爪尖刺穿了胸腹,镇北侯府上方响起海东青满足的唳叫。


    这几根带血的绒羽被风晃晃悠悠地吹进门缝中,飘落在一双玄色镂金高筒靴前。


    这靴子的主人冷着张脸,听着身侧之人说个没完,强耐住将他轰出去的冲动。


    谢韫丝毫不觉他的处境岌岌可危,仍揽着也渡的肩同他软磨硬泡:“云野,难得有这样的好机会——我已同小寒说好了,她大哥梅元驹亲自陪她,一同过来这温泉庄子,咱俩不过在那儿办个雅集,待上半日。”


    他可怜巴巴地望着也渡:“你不过出个面,他爹若知道当日你也去,肯定会允的。”


    也渡把他手推开:“上回陪你去金隐阁已是鬼迷心窍,这回谁知道你又要叫哪些人来?我一介武夫,本就不懂吟诗作对,这回说什么也不去了。”


    谢韫一声哀嚎,指着他:“你够狠心!”


    他抬脚就要走,门已开了半扇,到底没忍住,又抻着脑袋期期艾艾道:“当真不去?”


    也渡斩钉截铁:“当真不去。”


    也渡仙君闭着眼,神色恬淡却冷冽,不似人间修行者,颇有几分天道规则下,对世界万物苦痛,皆众生平等、又视若无睹的漠然。


    叫原很有几分信心的王老,也惴惴不安起来。


    原本的五成信心,一下退化至一成了。


    “吾知晓了。”也渡答。


    既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是最教人讨厌的那种上位者的话术。


    我微一挑眉,内心腹诽。便听见也渡又开口:“正在考虑——舟多慈。”


    忽然被喊了名字,我微微一顿:“在。”


    “你留下来一刻。吾单独有话和你说。”


    第 318 章   我的要求


    我心中的确掠过一丝困惑警惕,不过很快清醒过来,轻哂自己想的有些多。


    王老先生带我来的,走过明路,又是在也渡的洞府当中,他即便真想报仇,也该看看场合吧?


    总归不会有性命之忧。


    想到此处,我俨然有了信心,很从容不迫:“是。”


    王老自也是觉得奇怪的。要是旁人提出和舟小公子独处一室的要求来,就算拼了他这把老骨头他也不肯走,以防出什么意外——不过说这话的人是也渡仙君,或许真有什么不便被人听闻的要事?


    又或是要给这位年轻却分外出色的晚辈什么机缘?


    索性也就一刻钟,真要做什么事也做不成……王老到底留了心眼,笑道:“来的时候老朽便是与舟小公子一路同行,聊天解闷的。现在要我一人回去实在寂寞,若不妨事,便让老朽在茶室里坐一刻钟,等人一同折返吧。”


    也渡:“请便。”


    他态度冷淡寻常,却也让王老放心许多,溜达去茶室了。


    而退避众人后,堂内便只剩我二人。他这话堪堪落下,门口忽的传来一声兴奋叫喊:“世子果然性情中人!”


    正堂中二人皆抬眼去看,一人掀了门帘进来,长得肥头大耳,小山似的,面上丝毫不见窃听对话的羞愧,一见舟多慈,反倒拍着手称赞道:“世子好雅兴!”


    “你来干什么,出去!”夫立轩低低喝了一声,又急忙朝舟多慈拱手作揖道,“犬子鲁莽,冲撞了世子,还请世子见谅。”


    来人是夫立轩的独子夫浩安。


    昨日尾陶已经打探清楚,舟多慈心下了然。夫立轩过了不惑之年才生了这么一根独苗,老来得子,宠得太过,夫浩安的纨绔无赖在煊都也是小有名气的。


    “论皮囊品相,你确是一绝。”夫浩安笑眯眯地夺着步打量舟多慈,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没理会他爹的话,“可若说酒肉歌舞,这煊都名场我早已探了个遍,没人比我更熟!”


    “是么,”舟多慈笑开了,他眼尾弧度生得这样好,一笑起来,便连带着薄唇和眼下小痣一起勾人,“索性夫公子便做个表率,带我一块儿玩一玩。”


    夫浩安翘着二郎腿,一双眼死死钉在舟多慈身上,闻言大笑一声,便要起身来揽舟多慈的肩,被舟多慈轻轻巧巧地捏着折扇抵了回去。


    他也不恼,嗤笑一声道:“求之不得。”


    “胡闹!”夫立轩气得吹胡子瞪眼,嘴上还得朝舟多慈客气道,“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混账话,世子别往心里去。”


    舟多慈险些被刚才的靠近恶心死,他心里越是骂娘,面上就笑得越是乖顺:“不打紧,在下倒觉得,同令郎很是投缘呢。”


    夫浩安又兀自去揽夫立轩的肩,他生得实在高大肥硕,一把将自己年过半百的亲爹揽在怀里,倒像是山鸡搂着只鹌鹑,瞧着十分滑稽。


    夫浩安满不在乎道:“哎呀爹,多大点事儿,世子都说同我投缘了,这点油水,权当见面礼得了。”


    他说话时眼睛仍在舟多慈身上,就着这不雅的姿势,恬不知耻地看他,带着赤裸裸的玩味。


    舟多慈啜了口茶,同他意味深长地对视一眼。


    “瞧我这张嘴,这怎么算得油水呢?”夫浩安摁着他爹坐下,说,“分明是眼下礼部分身乏术,世子心善,替老爹您分忧呢。”


    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儿上,此事不行也得行了。夫立轩只觉胸口钝痛,直想骂逆子,却又碍于舟多慈在场,不得已咽下这口气,闷声拱手道:“那便有劳世子了。”


    “好说,”舟多慈起身举杯,“多谢夫大人。”


    夫浩安拍拍手,朗声道:“事也谈的差不多了,世子今日可得空?金隐阁上了新戏呢,唱的是《调风月》[1],听闻颇有些新意。”


    舟多慈气定神闲地将扇子打开了,摇着风笑道:“闲人一个,自然得空。”


    两个纨绔有说有笑地一同出了府,但留夫立轩一人在正堂里,手边空着的茶盏半倾倒在桌上,光洁瓷面映出一点沉沉面色。


    半晌,他起身揉着眉心,打发掉过来添茶的小厮,独自回屋去了。


    我见也渡一步步从阶梯走下,神色始终未动,那冷淡眉眼里却像隐隐压抑着某种跃动焰火,眼见那张脸越来越近,竟是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他越来越看不清舟多慈,这人的柔情蜜意和咄咄相逼都来得太轻易,这两种情绪困住了北境的小狼,像是煊都铁笼外缠绕的、生着倒刺的藤蔓一般,分明被扎伤流血的是他也渡,对方却总是适时地缩回尖刺,露出点脆弱柔软的新枝来。


    这人委实太会让自己难堪。


    譬如现在,他最后那点端方凛然的皮囊好像也被这猝不及防的相遇撕开了,瓦舍勾栏里,君子秉性破破烂烂地飘落到戏台上,同那些飞撒漫天的金红喜纸无异。


    舟多慈噙着点笑看他,他又忽的生出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来。


    实在很不舒坦。


    这人怎么总是如此惯于流转风月场?


    也渡胸口堵得慌,再待不下去,转身就要走,却听对面遥遥传来熟悉清越的声音。


    “云野!”这戏唱完了,人自然该散,场子里的看客已离得七七八八。谢韫便也起了身,往楼下走了几步,忽觉不对劲,扭头一看,也渡正怔怔站在原地。


    “云野,”谢韫回来拍拍他肩膀,顺着也渡的视线看过去,“怎么了这是——”


    对面包厢的垂帘被人轻轻巧巧撩起半边,楼下飘洒着金红纸,顶上高悬着琉璃灯,一双含情目流转在光怪陆离间,被秾丽纤长的眼睫盖住了,只完完整整露出一颗眼下小痣,似是有些恹恹,摸不清是乖顺还是乖戾。


    “我去,”谢韫嘴角喟叹一声,瞧见这二位的神态,顿时福至心灵,“小将军,你艳福不浅啊。”


    他边打趣人,边张望着再去看,一扫过去正对上夫浩安的一张脸,两人大眼瞪小眼,谢韫简直要喊出声来:“怎么这姓夫的赖子也在啊!”


    还同也渡的新婚夫郎同一包厢听了场戏。


    谢韫猛地捂住嘴,不说话了,只偷偷拿眼睛瞄也渡。


    他这会儿倒是机灵起来了。


    也渡余光注意到他这番动静,心下腾起点遭人抓包的怪异,可舟多慈前天夜里的话忽的又响起来,撞得他胸口生疼。


    ——“原来小将军真将自己视作正人君子。”


    他自认为做了二十年的君子,行事落拓、不屈权贵,从没使过什么腌臜的手段,行得正坐得直,却被舟多慈那晚的话弄得哑口无言,甚至于生出点心虚来。


    心虚些什么呢?


    ——“我在意自己的生死,何错之有!”


    ——“就连你,不也只忧虑心上人的生死安危吗?”


    舟多慈那晚的话占尽了理,叫他无从反驳,难堪极了。


    他想开口说并非如此,可他的确因着对方拿舟涟性命作赌烧了两三天的邪火;他想反问不该如此么,喉头却因青州城内万千家寻常灯火而难吐一字。


    他的满腔私欲追逐着在意之人的生死安危,他所耳濡目染的忠骨脊梁,却又让他不得不背负北境三州的海晏河清。


    ——“云野,你要的太多了。”


    也渡只当没听见。


    谢韫连忙拿胳膊肘撞他:“干什么这是?你家夫郎叫你呢!”


    也渡拿眼神剜他,只好硬着头皮回神看过去。


    金隐阁里面温暖,不比外头的冰天雪地,舟多慈的狐裘解了搭在椅上,修长白皙的脖颈便露出一截,那日的指印分明消退了,也渡却好像恍然又瞧见了似的。


    舟多慈看着他,眼睛里全是缱绻着的深情,说话的调子也像是在温水里浸过一遭似的,实在叫人发不起脾气。


    “怎么想来听戏,也不提前支会我一声。”舟多慈遥遥一指戏台,问也渡,“喜欢这样的吗?”


    也渡闷闷地应声:“还行。”


    “那就是喜欢了,”舟多慈兀自给他下了定论,笑意一点点染上他的眼,那里面掺着也渡看不透的狡黠,“云野觉得有趣,我也觉得有趣,实在情投意合。”


    舟多慈迎着夫浩安玩味的打量,朝也渡遥遥继续说下去。


    “既然喜欢,我今夜便陪你玩儿这个,好不好?”


    也渡的眼睛倏忽睁大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舟多慈,只对上一双潋滟含情的眼。


    这声“好不好”,恍惚间同那夜的询问一齐响在耳边,也渡一时怔愣,喉头梗塞。


    舟多慈的声音好似窗缝里漫进的夜雾,丝丝缕缕地缠住了也渡,叫他不知如何挣脱:“人生苦短,春宵难得。”


    “这冬天实在太冷。云野,我要你来暖暖。”


    谢韫倒吸一口凉气,好歹将几个脏字压在舌根,夫浩安朗声大笑,直叹“活色生香、精彩绝伦”。


    惟有这被似有若无的情|欲裹挟着的二人在四目相对,沉浮之间,早已分不清假假真真。


    也渡忍着躁意和羞恼,眸色深沉地说:“跟我回去。”


    舟多慈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垂帘上的串珠,闻言温声应道:“好。”


    也渡冷眼看着他,拳头攥得太紧,几乎细细发起抖来,想不通这人为什么永远都这样讨厌,稍想对他好些,他便用刺扎得自己满身是血。


    实在可恶至极。


    那夜的一丁点不舍和心软已弥散得一干二净,也渡一字一句道:“你就算是抚南侯,也不会受万人敬仰。”


    “你永远也成不了他。”


    舟多慈不笑了。


    舟多慈起身端坐,狐魅一般自得含情的神色又浮现在他面上,他的眸子睨向也渡,问:“我为何要成为他?”


    “他这么个病秧子,什么也做不成,分明远不及我。”


    舟多慈的领口在方才的纠缠中散开一点,修长脖颈仿佛吸饱了月光,同他眼尾沁出的绯色一起欲盖弥彰地给人瞧见。


    他的声音也像笼罩着夜雾,雾里看花,难辨真假。


    “云野,我只愿做我自己。”


    这审视的时间,实在长得让人难耐,我面颊泛出一缕艷色(气的),反而被激得不管不顾起来,横冲直撞:“你到底要什么?”


    心中却极赌气,心道要是也渡当真那么荒唐过分——不行。我的觉悟实在没有高到那份上,也渡这条路走不通,我再寻觅条别的路也好,他最好别横加阻拦。


    戾气浮动间,也渡忽然道:


    “你接下来,不要那么辛苦。”


    我:“……什么?”


    “灵药不是已经炼制结束了吗?不必再如此刻苦苛求自己了。”也渡的视线轻轻挪开,声音有几分干涩,“分明修为境界有所进益,真元却不如之前充沛圆满。舟多慈,你消瘦许多。”


    他声音低沉:“我的要求,只有这个。”


    第 319 章   讨好


    “……”


    我有些怔怔与也渡对视,氛围忽然间比再见第一面时还要尴尬了。


    这、这算什么要求……


    我偏开头,有些恶意揣测他人后、颇有些愧疚的不自在,眼神都跟着浮动许多。


    “舟多慈。”也渡忽然问,“你刚才,是不是在生气?”


    我:“………”


    我:“我没有。”


    语气却显得有几分恶声恶气。


    裴解意尬笑一声,开始思考怎么把刚才的帕子重新塞回绿枝嘴巴里。


    绿枝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连忙捂住了嘴:“我是不是不该说?”


    裴解意又尬笑一声,开始思考最佳逃生路线。


    直接从窗户跳下去容易摔断腿,还会遭到路人的围观,此路不通。


    从门口走?好像更容易被拦截到了。


    现在和舟多慈痛哭流涕说自己真的不认识他们还来得及吗?


    重开还来得及吗?


    统你说句话啊!


    他在脑海中焦急地呼唤系统,却如石沉大海般,没得到任何回应。


    绿枝总算想起来自己是来干嘛的:“嬷嬷让我来告诉官人,扮演花神的人已经找见了。”


    “今晚实在是麻烦您了,大恩大德无言以报,官人以后若有用得到我们百花楼的,请尽管吩咐。”


    说着,拿出一个做工精致的令牌,递给裴解意。


    “不论官人身处何地,只要您拿出这个,就能随意使唤百花楼的人。”


    裴解意接过令牌,绿枝朝着他点了点头:“此后这间房间永远向官人敞开。绿枝还有事要做,先行离开了。”


    走之前,绿枝贴心地把门也带上了。


    房间里没有灯,月光暗淡,看不清舟多慈的神情。


    窗外人声鼎沸,和屋里的安静形成鲜明对比。


    “是我小看师尊了。”


    此话一出,裴解意便看见舟多慈头顶上的数字从-49急速俯冲到了-99。


    他看向舟多慈,舟多慈的眼神隐没在如墨夜色中,一眼望不到底。


    “我竟不知,”一面说着,舟多慈一面缓缓朝裴解意走来,“师尊还与金羽阁有所勾结。”


    金羽阁这三个字被特意加重,其中的情绪不言而喻。


    一直到裴解意不到一尺远的地方,舟多慈才停下脚步。


    裴解意借着月光,总算看清了舟多慈的神情。


    和看一件死物没什么区别。


    如果说之前感受到的杀意只是错觉,那么现在他可以百分百确定,舟多慈想杀了他。


    金羽阁进去之前不知道培训吗?不知道保护客人的隐私吗?怎么二话不说,就把他卖了?


    裴解意不自觉向后退了一步,心中斟酌着用词。


    现在向舟多慈坦白一切不现实。舟多慈只会以为他在装疯卖傻。好感至此掉到-999也有可能,到时候他也不需要考虑其他的,只需要考虑怎么在剩余的日子亡命天涯就可以了。


    大脑急速运转的同时,裴解意甚至能解到舟多慈身上淡淡的血腥味。


    距离太近了。


    近到只要舟多慈伸出手,就能掐住他的喉咙。


    裴解意还想后退,脊背却先一步碰到了坚硬的门框。


    舟多慈站在原地,神情淡淡:“师尊在怕什么?”


    也怕因果轮回,报应不爽吗?


    眼见天平正朝着舟多慈的方向倾斜,裴解意眼一闭,牙一咬,直起腰板冷淡道:“在威胁别人之前,先想想你自己的事。”


    话音刚落,舟多慈神色果然一变。


    见舟多慈这个反应,裴解意反倒松了口气。


    一味求饶只会起到反作用,威胁舟多慈说不定会有奇效。


    他赌对了。


    “觉得有了把柄之后,就能让我身败名裂?”裴解意嗤笑一声,直直看向舟多慈,“你还是太年轻。”


    如果这个时候眼神有实体,他恐怕早就被舟多慈生生剥皮,抽骨,饮血啖肉了。


    越到这种时候,越不能露怯。裴解意干脆走向舟多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我主动向门派承认,最坏的结果不过是被废除武功,从此变成一个废人。”


    “而你的事情一旦被旁人知晓,只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你要赌这个概率吗?”


    说完这句话之后,舟多慈久久没有回应。


    裴解意等的脖子都酸了,刚想趁着舟多慈不注意活动一下筋骨,楼外便传来一阵放鞭炮的声响。


    鞭炮声音极大,还混着不甚明显的人群欢呼声。


    “我宣布,花神大会正式开始!”舟多慈温然一笑,开口继续道:“此事也并非仅为了我一人。”


    夫立轩将茶盏搁了,问:“此话怎讲?”


    “夫大人果然爽快,”舟多慈得意洋洋地叩着桌,这冷白的皮肉映在暗色的紫檀木上,美如枝稍盈盈可握的蓬松雪色,他朝夫立轩贴近一点,笑着问,“眼下这茶,滋味如何?”


    夫立轩朗声大笑,举盏饮尽了,握着空杯朝舟多慈作揖道:“的确名不虚传。”


    “夫大人有所不知,”舟多慈叹了口气,拢着袖瞧向他,眼睛里带着点不忍的愁意,“云野久在青州,北境黄沙千里不宜农耕,亦是苦寒之地。朔北十二部连年来犯,眼下虽暂且消停了,却也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谁叫我丝毫没有翻|云|覆|雨的本事,只盼着自家夫君稍微舒心些,也叫我少听点唉声叹气——夫大人,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实在见笑,可我愁得很呐。”


    夫立轩戴着暖耳暖帽,也揣着半干枯的一双老手,呼出口白气来,家中长辈一般慈爱和蔼道:“既然世子同周将军如此琴瑟和鸣,又为何整日流连烟花巷?”


    “大人何故取笑我呢,”舟多慈颇为无辜地眨眨眼,不紧不慢道,“周将军自然处处都好,可坏也坏在处处比我强。这点上了床自然尽兴,可下了床就是扫兴。”


    舟多慈笑得缱绻,吊儿郎当地继续说:“我这人就这样,总得咂摸着软香玉,听一听勾栏小曲,他如今锦袍加身风光在侧,说什么也不肯陪我去。我却只被皇上打发着养马,无事可做,可不得玩儿么。”


    欢呼的浪潮一声比一声高,仿佛要冲破房顶,舟多慈这才有了点反应,微微转头看向窗外。


    外面锣鼓喧天,屋内落针可解。


    许久过后,舟多慈才转过头来,语气淡淡:“师尊好手段。”


    嘲讽意味不可谓不明显,但也说明舟多慈不会轻易对他动手了。


    裴解意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一放松,就开始满嘴跑火车:“好说好说,你要想学我可以教你。”


    解言,舟多慈蹙眉更深,头顶上的数字正式迈向三位数。


    裴解意:“。”


    他再也不乱说话了。


    一想到毫无希望的刷好感之路,裴解意面如死灰:“既如此,我们诚信互誓,不将对方的秘密说出去。”


    “师尊觉得自己很有信服度?”


    裴解意沉思良久,而后试探道:“骗你是小狗?”


    舟多慈:“……”


    裴解意大惊:“不会吧,难道你还想搞断手剜心那套?”


    太血腥了,文明修仙,从你我做起。


    我颇为莫名:“有吗?”


    甚至下意识地抬手。


    白玉似的、又泛出点淡粉的指尖,碰上了唇角。我很确信自己应当没情感流露到笑出来。


    但看着容初弦那样专注、认真的神色,我却也不知如何否认了,只偏过头,声音有些许低:“应当算是好事吧。”


    我也没想到,我不过回玉灵峰歇了一日。再回医庐的时候,将修真界搅动的天翻地覆的消息,便已经响彻在每个人耳边了。


    修真界震动。


    第 320 章   修真界惊天秘闻


    也渡仙君的动作,一向是很迅速的。


    但谁也没想到,他能迅速到这个地步。


    “明日我会召集登仙宗隐世大能和掌门,商议公布混元魔气之事。”——也渡是如此承诺的,这口风十分之明确了,不管是我还是王老,都不会对其行事有疑虑。


    也渡既然说出口,必然是会去做的。


    裴解意重回桌面时,面上仍然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和刘县令谈笑风生。


    “听说刘县令给每户人家都分发了驱魔镜?”


    刘县令点点头:“是。一直靠道长们来修补法阵并不能改善源头,青岩镇地处魔界和人间交界之处,总有那么一两个漏网之鱼,趁着城门官兵不注意的时候在镇上大肆破坏,我们实在不堪其扰啊。”


    “驱魔镜起到的作用不大,但对付跑出来的小魔物还是够用的。”


    裴解意神情真诚:“有刘县令这样的父母官,真是百姓的福气!”


    刘县令面显得意,哈哈大笑道:“不敢当,不敢当。”


    手心的丹药还残留着裴解意的体温,舟多慈静默片刻,趁着刘县令不注意的瞬间,将丹药吞了进去。


    吃完饭后两人又寒暄了好一阵,裴解意花言巧语将县令哄得满面红光,就差当场和裴解意磕头拜把子了。舟多慈维持着寡言少语的人设,一顿饭下来,上面的饭菜几乎维持原样。


    而后县令将两人带到西院的厢房,说自己还要去一户农家中看看庄稼种得如何了,若是有什么需要,可以找府中的赵管家。


    刘县令倒是个善解人意的,此处院落僻远安静,除了流水声和偶尔的鸟叫声外,几乎没有别的声响。


    厢房内收拾的很干净,还分成了两间房,裴解意晚上倒是不用担心舟多慈来试探他睡没睡着了。


    直到那县令离开后,裴解意脸上僵硬的笑容才放松下来,长出一口气:“总算走了。”


    舟多慈目光环绕府内一周,将府中的大致地形记了下来:“我当你真和那县令相见恨晚,一见如故。”


    解言,裴解意左右看了看,确认周遭没人后,一把将舟多慈拽进厢房内,眼神一瞬不瞬的盯着他:“我给你的丹药吃了吗?”


    舟多慈看着他,语气淡淡:“怎么,你往里面下毒了?”


    裴解意无语凝噎:“……你能不能想点好的?”凉的。


    这滴雪水分明带着寒气,也渡却好像被烫着了一般,挪也不是留也不是,终于颇不自在地搓了搓指尖。


    他移开目光,清清发紧的嗓子:“雅集。”


    舟多慈凑近了点,含着笑问:“我怎的都不知道,小将军还有这种好兴致。”


    “我就是来凑个数,”众目睽睽之下,也渡不好将人推开,他低声回道,“你不也是身不由心么。”


    “这话我不爱听。”舟多慈顿了顿,再开口时带上几分戏谑,“小将军原来也会玩儿。只是说来有趣,你瞧不上我待的地方,却又处处同我碰见。”


    也渡蓦地被噎住了。


    舟多慈倒是好心情地笑起来,他笑的时候,眼下小痣明晃晃地给人瞧见,却只愿叫也渡捞着点水中月一般的虚恍。


    真真假假,他分不清。


    幸好舟多慈没再继续逗他玩儿,他将那漏出一点的暧昧又揣回去了,只兀自转朝向席间,谢韫见状连忙出来打圆场,朝神色微妙的众人介绍一番。


    这一行人里,舟多慈先前只识得谢韫和徐逸之。其余人他囫囵看过,大抵都是些煊都的贵公子,谢韫旁边倒是坐着位年轻姑娘,瞧着很是端方秀气,眉眼里却透出一点藏不住的狡黠来。


    这便是当朝户部尚书的独女梅知寒,谢韫整日里心心念念要娶的心上人。


    另一侧坐着的乃是她大哥梅元驹,今春刚中的一甲进士,现在翰林院供职。


    这场雅集除了舟多慈外,本就是彼此相熟的人,几番介绍就算入了局,杯酒下肚,大抵都暖和起来。


    氛围实在不错,谈话对诗的几个公子哥又站起来,面上说着给大家轮流祝酒,其实最后大多到了也渡跟前。


    他委实是块香饽饽。


    也渡明白这酒来意不纯,他酒量不算太好,平素也很少饮酒,可此刻忽然碰着了舟多慈的无措思绪急需一点别的什么来压住,于是有人敬他便接,一杯杯往肚里灌。


    舟多慈丝毫不拦着,只饶有兴致地瞥了他几次。


    他可还记得这人成亲那日错认时的无措,那晚的夜色那样浓,满院子都淌着月华,里头浮着半颗所谓的真心。


    “周将军,”一人来祝酒时已经喝得有些多了,大着舌头道,“周将军英勇神武,实乃我大梁肱股之臣。”


    “只是、只是可惜,我瞧将军同自家夫郎间,似是不大得劲,这、这倒也好说,毕竟道不同,不相为唔唔”


    这话没能说完,便被他身侧一人捂嘴拽了回去,那人面上赔着笑,朝舟多慈道:“贺二喝多了就爱说胡话,世子别往心里去。”


    “哪儿能呢,”舟多慈皮笑肉不笑,眯着眼睛望也渡,看见他微微愣神的脸,说,“的确是我高攀。”


    也渡一怔,他终于将酒杯放下去了。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云层里刺破几缕金红色的光来,原是日头已近了西山。


    赵修齐接弟弟的时候便没在众人面前完整露面,他行事向来低调,应也怕小孩生病,只带着赵慧英洗完澡,便匆匆离开了。谢韫半个时辰前送着梅知寒和梅元驹回城,奇宏也护送他同去。


    今日雅集上的众人大体还算尽兴,临到傍晚时分才依依不舍地相互告别,一人刚要上辇轿,忽见山道尽头两个小黑点愈来愈大,奇宏与谢韫策马狂奔,二人俱是气喘吁吁。


    “走不了了!”奇宏苦着张脸,下马禀告,“方才北长亭外倒了好些老松,叫雪给压塌了,路堵得严严实实,连只蚂蚁也钻不过去。”


    除却北长亭官道外,若想从这处温泉庄子回去煊都,得绕过整座云松山,需两日脚程。


    谢韫不忿地小声道:“我方才送小寒和她大哥过了北长亭,回来没走几步,就听见背后一声巨响早知道就晚些再送了。”


    也渡瞥了他一眼,谢韫识趣地把嘴闭上了。


    凉风卷过来,舟多慈鼻尖泛红,他拢着大氅,似笑非笑地撩眼看也渡,说:“听见了么,走不了了。”


    也渡面上不虞。


    “怎么就这么见不得我?”舟多慈向前踏了两步,凑到也渡跟前儿,轻声道,“云野,真叫我伤心。”


    也渡喝了许多酒,此刻又吹着凉风,一点燥意随风弥散开来,可碍着还有这样多的人,他理智尚还周全,只好压低声音道:“你说话注意些。”


    “要我怎么注意,”舟多慈低垂着目,他的眼睫秾丽,夕照洒在上面,像是浮跃着轻颤的金丝,问,“你不开口,是想我来主持局面吗?”


    “那好吧。”


    也渡心头骤然一跳,可舟多慈已经拍拍手,朗声转向众人了。


    “诸位,”舟多慈说,“实在不巧,路封着了。今日只得在此住上一宿,庄子不算太大,得劳烦大家夜宿时挤上一挤,委实抱歉。”


    席上的人多多少少喝了酒,先前闷在房间里,眼下出了门酒劲儿便上来了,皆有些脸红心燥,现在得了这话,便三三两两地散开,各自商量好今夜要宿的屋子,游山的游山、泡温泉的泡温泉去了。


    这庄子里拢共只有五间上等房,各自带着一汪热泉涌流的池子。


    席上今日请来的七位公子哥一块儿占了三间,余下两间房,还剩徐逸之、谢韫、舟多慈与也渡四人。


    这时节听不见虫鸣,气氛一时寂寂。


    徐逸之眨巴着眼,略一思索,朝谢韫小跑过去,朗声兴奋道:“谢大哥,我们好久没宿在一块儿了,几年前你教我打鸟用的那些好方法,我早学会了!今晚你再讲些新的吧。”


    “好啊!”谢韫也揽着这半大少年的肩,只虚虚瞥了也渡一眼,便将目光收了回来,他清清发虚的嗓子,故意道,“咱们现在就回去,好生说道说道。”


    他二人便也勾肩搭背地离开了。


    夕照将余下二人院中的影子拉得很长,直直没入墙根的积雪堆里,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这庭院太安静,反教舟多慈后知后觉地生出点不自在来。他拢着袖,呼出口热气,状若无意地问:“徐慎之怎么没来?”


    “他不喜外出集会一类的事情。”也渡靴底碾着雪,挪开一点,说,“逸之孩子心性,素来喜欢热闹,今日便将他也带上了。”


    “他本就是半个孩子,”舟多慈没头没尾说,“热闹点多好。”


    在舟多慈眼里,他原来是坚持不懈每天都想弄死自己的人设吗?


    他长叹口气,莫名有种教青春期叛逆小孩的心情。


    “丹药是解毒的,我怕那县令往饭菜里下毒。”


    小吉走之前除了金疮药之外,还给他塞了一大堆别的丹药,还贴心地分门别类,给每种丹药上都做了标记,以防裴解意吞错药。


    裴解意显然不理解原主到底做出过什么事儿,才会让小吉觉得他的仙尊连丹药都能服错,但现下倒是歪打正着,刚好用上了。


    舟多慈换了个话题:“你怎么知道那县令有问题?”他只觉得刘县令身上流露出的气质让他不舒服,但除此以外,找不到什么实质性的证据。


    裴解意得意地晃了晃手指:“想知道?求我啊。”


    舟多慈解言,没像之前一般不理睬裴解意,亦或是眼神流露出嫌恶,只是平静道:“师尊那日烧得糊涂,看样子是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了。”


    裴解意笑不出来了。


    舟多慈继续悠悠道:“我倒是记得清楚。就是不知若将原话告知给赵长老,师尊下场会如何?”


    这种感觉就像是手掌痒得厉害,却找不到具体清晰的位置,裴解意鼓起勇气和舟多慈对视半晌,最后率先挪开目光道:“……我那天说了什么?”


    “县令从哪一步暴露的?”


    草。


    原来在这儿等着他。


    裴解意语气蔫蔫的,有气无力道:“看他的手就知道了。”


    “在地里看了半天,手上连泥土都没沾染半分,干干净净的,连茧子都没有。”


    这所谓的刘县令一开始就在装,至于后面说的话的可信度,也可见一斑了。


    舟多慈低头沉思半晌,微微颔首:“确实如此。”


    裴解意趴在桌子上,拉长语调:“现在能告诉我了吗——好徒儿?”


    黄昏的光线总是映得人有些模糊,从窗口落在他眉间,眼睫,竟然显出几近透明的质感。


    舟多慈逆光而立,裴解意半眯着眼,有些看不清舟多慈的神情。


    “看样子,师尊那日当真是烧糊涂了。”


    “连自己有没有说胡话都不记得。”


    裴解意眨了眨眼,慢半步才反应过来舟多慈是在钓鱼执法。


    可恶!


    他恨不得拍桌而起和舟多慈大战八百个回合然后将舟多慈斩于剑下后留下一句“这就是招惹我的下场”而后冷酷离开,但现在舟多慈正站在面前,他只能盯着舟多慈头顶的负一百好感度,最后闭眼缓缓吐出一句:“……逆徒。”


    恍惚间,裴解意听到一声轻笑。


    众人:“……”


    他们沉默着,既是察觉到了也渡的怒气,也有些无语:要论老不死,您老好像不输给我们啊?


    “王恒却没有你们厚脸皮,不会同意抢功之举。”也渡语气平静地评判完,顿了顿,又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有我在,倒要看看谁能摧得了他。”


    这句话可解读的意思就太多了,修士们心中惊骇,知晓这是仙君要力保的意思,一时也跟着不敢再反对了。


    仙君一惯霸道之举,我行我素。但他们还是第一次见他为另一人如此鲜明表态,一时都有点拿不准其中玄机。


    “何况,我也不觉得他会受不住。”


    也渡语气平静至极,只在心中轻语了一句:舟多慈比你们想象当中的,要坚韧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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