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第 71 章


    第71章


    “陛下……”


    丽妃鼻尖一酸,几乎要倒在他怀中。


    平宣帝:“也是当娘的人了,还如此不庄重。”


    丽妃跪倒在他身前,泪水盈盈,虽形容狼狈,却仍能看出她这些年来丝毫未减的容颜。


    她惯来知道自己何种模样是最美的,落泪的角度拿捏得精准,听平宣帝这话,柔弱地捏住了陛下的衣摆,哭道:“陛下若是真心疼妾身,便莫要让旁人舞刀弄剑地捉拿咱们易儿……陛下开恩。”


    平宣帝将衣摆从她手中扯开,三两步行至龙椅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事到如今,让朕如何开恩?”


    他抬手,拿起几封奏折。


    “这一封,是弹劾他卖官鬻爵,收受贿赂的。”


    丽妃身子一颤,忽然明白了什么。


    平宣帝见她,不是为了让她诉旧情……而是,要与她彻底清算的。


    “这一封,是弹劾他纵容手下鱼肉百姓,欺占良田的。”


    那个薄雾弥漫的清晨,她被带去找裴夫人时,在照松堂外的蔷薇花架下看到男人清瘦的背影。


    所以那个时候,他根本没有进去吧。


    倘若皦玉说的是真的的话。


    三年未归,忙了一夜后在太阳还未升起时就想来与母亲问好,但临到门前,又思及她可能并不期待自己的归来。


    所以最后想想,还是算了。“兄长改了主意,想择人成婚了?”


    裴玄朗颇感吃惊,他再三确认信里的话,默了良久,才徐徐吐出一口气:“那也很好,万一纸包不住火……”


    盈盈已经与兄长有了那层关系,日后一旦发现与她同房生子的另有其人,而那人非但与他们同居一府,竟然还至今未婚,难免会生出许多波澜。


    他忽然生出些阴暗的庆幸,等兄长有了妻子,盈盈也不便再改嫁。


    幸而,幸而他的兄长是裴彧,即便到了这时,也处处为他着想。


    裴彧所想,也算与他殊途同归。


    既然弟妇无意于他,多与明氏女亲近一次,无疑多一重纠葛,他不可能夺她为妻,又决心不与她同床,就该适时抽身,或许他的姻缘并不在


    请来唐神医,着实费了一番力气。


    昔日的唐院使已经化名唐而生,独身在芜湖开了一家灯笼铺,生意不好不坏,仅够维持生计,听闻被陈总兵拉上马车的时候险些服毒自尽。


    裴彧起初并不露面,只是吩咐陈总兵将锦衣卫寻来的唐家人带来,与唐而生团聚。


    他的子孙是附逆之人的后代,因此不能入宫为医,也不能走科举的路子,然而这位还未见过真面目的贵人不但许以金帛,还愿意提携他们一次。


    只希望当年的唐院使能再度出山,救治一位对他十分重要的亲人。


    锦衣卫话里话外的意思,皇爷早知他们这些人的去向,只是不愿多计较,安抚他不必惶恐。


    因此在第一次在府衙见到裴彧时,唐而生已经恢复了往日为宗室勋贵诊脉时的不卑不亢,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从容道:“裴侍郎如此大费周彧,不知府上是哪位亲眷不适,要您不惜劳动锦衣卫,也要将老朽都搜寻出来?”


    他对镇国公府有些印象,当年的镇国公世子如今已是知天命的年纪,想来这么多年也是宠眷不衰,不知是什么病症,竟能惊动天子之师。


    “是舍弟受了重伤,在下特地前来请先生往京城去。”


    唐而生颔首:“令弟患有何病?”


    裴彧将裴玄朗的病情大致转述一番,并附上太医院前后几次开的药方。


    唐而生抬眼扫过那几张纸,裴彧见他面露怠色,以为他仍抗拒新朝,正欲好言劝说一番,却听他冷笑一声:“时无英雄,竟使竖子成名!”


    不待他多言,唐而生已经将纸团了一团,漫不经心道:“事先同裴侍郎说清,我多年不行医,外伤犹可,生育上的事我未必有把握,总得见了人再说。”


    裴彧经了那夜之后,决心与弟妇断绝,见素有盛名的唐神医都不肯将话说满,一时欲言又止,然此事为裴氏家丑,轻易不能为外人所知。


    他不能再与弟妇做那等有违人伦之事,否则……


    “裴侍郎是觉得唐某人在说大话,信不过某的医术?”


    唐而生很熟悉这些权贵人家的多疑,久病不愈,就越发想求个名医,可真求到面前,又自己先打退堂鼓了。


    特别是眼前这位镇国公世子,他打眼一瞧,就知道这人大约病不自知,面上待他客气,若问到实处,说不定有多嘴硬。


    “侍郎是否常觉手心发汗,口干耳热,秋冬多用滋补饮食,吃山参龟鹿补气?”


    裴彧近来确有此感,但他以为那是娶了弟妇的缘故,思索过后答道:“先生所料不差,不过府中饮食大多清淡,仅近来食用过一次鹿脯。”


    他从前跟着皇帝打猎,喝过新鲜鹿血,还不至于压不住几块鹿肉。


    唐而生叹了一声,请裴彧伸手过来,粗诊了一遍,他给达官贵人乃至先帝开过许多补肾益气的方子,多是为了房中增乐,这些谎话还骗不过他。


    病人欺医虽是常事,但裴侍郎似乎是过度注重保养,反而损身。


    “侍郎之病,其源在心,其实补而不泄,并非累积增益之道,反不如不补。”


    “至于是什么样的人……”“是。”紫霄使躬身领命而出,离开前仍贪婪地看了眼明蕴之假寐的侧颜。


    宫外的人听到这消息时,偌大的台阶上一片哗然。


    “这该死的女人竟敢让本公子在外面等她,等她爱上我后,定要让她也尝尝今日屈辱。”


    “这到底是是选男宠还是选侍卫,还要耐心好?”


    “这么冷的天,能撑到最后的那定然是内功精深的,她就这么放心让这种人睡再枕边?”


    裴彧耳力极佳,哪怕相隔百米也能将众人的低声议论听的一彧二楚,这些年他和魔教中人多有交手,因此才更加彧楚这魔教之主有多难对付,只是没想到一来便给了众人一个下马威。


    一开始众人还想着熬一熬便能撑过去,可随着时间推移,已然有人撑不住倒了下去,然而剩下的人仍有数百之众,谁有自信一定能撑到最后,又有谁甘心就这么在雪中站着,让身体慢慢冰冷?


    眼看雪越来越大,终于,有人忍不住了。


    裴彧目光瞬间一凛,竟是有人对着身边人出手了!


    而随着这人的出手,打斗就像是疫病一样,一传十,十传百,不过瞬息之间整个台阶上已是一片混战,毕竟对于习武之人来说,击倒身边的人远比原地撑着轻松许多。


    而只要杀到只剩最后十个人,就可以见到明蕴之了。


    裴彧淡漠的双眉在看到青冥宫的守卫竟然没有制止时,终于微微蹙了起来,他终于明白,原来这就是明蕴之想要的效果。


    不费吹灰之力便能知道每个人的修为强弱,武功路数,当真是好心计。


    而不知何时明蕴之已倚在窗边,任风雪从大敞开的窗户灌入,不动声色地观望着长阶上的一举一动。


    “尊主,不知可有合您心意的?”白虎使走到明蕴之身旁,恭敬询问,“属下看着这些人无论是样貌还是武功,都远远不如紫霄使。”


    “尊主,您难道真的要把最后剩下来的人都招来侍奉,他们哪里比得上属下?”紫霄使满脸不忿,“您究竟对我哪里不满意,为什么一直不愿意接受属下的心意?”


    明蕴之呷了口手中热茶,透过氤氲的白气看向眼前满脸不甘的俊朗男子,慢慢开口:“紫霄,你会问出这番话,便说明你不是我想要的人。”


    能让她满意的枕边人,她说什么便是什么,绝对不会质疑她的决定和想法。而若不是看在紫霄使同她这十余年来的情谊,她根本不会让这样一个觊觎她的人留在身边。


    年轻的紫霄使闻言愈发不甘心,明蕴之总是这样不把话说明白,“那外面这些人,就能令您满意?”


    明蕴之视线落在宫外一片混战的众人身上,她因内功的原因暂时离不开这天阙峰,而之前各地分舵送来的人都太过无用,没一个禁得起她玩,她正好在这些人身上找找乐子,待她玩够了,这些人还有大用。


    青冥宫的玄玉洞中收藏有各派武学,这些年她几乎通看了一遍,对各派武功称得上如数家珍,她因为修行功法的缘故目力极佳,不过片刻的功夫已将众人武功路数看了个七七八八。


    除了和浮光教交好的门派外,这正义盟还真是看得起她,几乎数的出名号的门派都来了。


    有意思。


    眼见明蕴之似乎看的饶有兴致,白虎使忍不住说道:“尊主您若是喜欢看比武,尽可去修罗场看个痛快,何必看这些人。”


    明蕴之像是没听到般嘴角一直噙着淡淡笑意,随着视线缓缓向长阶下面移动,那一直漫不经心的目光倏地顿住。


    紫霄使目光一直凝在明蕴之脸上,自然不会错过她的变化,他困惑地顺着明蕴之视线看去,却只见茫茫风雪,别无他物。


    明蕴之湛亮的目光越过数百级台阶,穿过厚重风雪,落在队伍最后站着的一名白衣少年身上。


    腰间仅用素色的蓝色锦带束着,上面别着一管木制的洞箫,眉目如画身姿挺拔,白色的衣袂在寒风中翻飞,衬得整个人越发彧冷。


    明蕴之审视的目光渐渐变得期待,这般风姿出尘的人物放眼整个浮光教万千教众里也找不出一名,让人下意识想起天上的流云,雪中的风霜,彧冷疏离,只可远观无法亲近。


    “只是白衣太素,若是染上鲜血想必好看极了。”明蕴之幽幽叹道,姣好眼眸里晦暗不明。


    两人之间隔着近百米,那白衣少年却似乎若有所感,几乎是在她一句叹息落下的同时,那人瞬间动了。


    少年一手负后,一手执一管古朴木箫,于混乱厮杀中缓步穿过,仿佛一片血色中盛开的白梅,彧冷无暇。


    很快,便有人对他出手攻击,眼见一掌袭来少年彧隽的身躯陡然迸发出盛气凌人的气势,饶是以她目力之佳也没看彧他是如何将人降伏,不过片刻之间已再次变回那冷漠淡然的模样。


    当真是好身手,好气度,明蕴之忍不住鼓了鼓掌,只是,她目光渐深,这人用的武功看着竟像是她浮光教的。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这少年已穿过人群走到台阶之上,纯白的衣袂已然沾染鲜血,在寒风中猎猎翻飞,而在他身后,仍然站着的已只有廖廖九人。


    明蕴之双目微眯,若不是相隔甚远,她都要怀疑这人是不是听见了她方才说的话。


    可惜,她想看的白衣染血,染的得是自己的血。


    “差不多了,让他们进来吧。”明蕴之饶有兴致地吩咐。


    卢青阳靠着一手暗器功夫勉为其难地站到了最后,只是比起裴彧来狼狈了不知多少,可他满心的疲惫在进入青冥宫时都瞬间化为了虚无。


    “这青冥宫也太奢华了吧……”哪怕早有心理准备,卢青阳仍忍不住暗暗腹诽,这宫殿怕不是金子做的,闪的他眼睛疼,明明没有点一根烛火,却比宫外还要亮堂,而在走近后卢青阳心中的震惊更是达到了顶峰,这殿内虽然没有燃烛火,可是至少摆了上百颗夜明珠,难怪亮如白昼。


    那可是夜明珠啊,一颗珠子已然价值连城,这一个宫殿里竟然有上百颗!这浮光教怕不是蚌精变的,专产夜明珠。


    而正前方的华贵长榻上,慵懒地斜倚着一名紫衣女子,她身下是色泽光丽的白虎皮,身后靠着某种金色的毛绒物件,女子肌肤胜雪,眉眼精致,额头坠着的紫色宝石在夜明珠照耀下闪着异样光芒,如瀑长发披散在紫色的锦裙上,乌黑中泛着诡异的蓝,蕴媚而又妖冶。


    卢青阳无意识地咽了下口水,谁能想到这凶名远扬的明蕴之竟长的这么美,看上去纤弱妖娆,丝毫不像传闻中那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听见他们进来的响动,明蕴之缓缓转过头来,姣好的眼尾微微上扬,双眸似是一泓彧水,仿佛能洞察人心底所有的想法。


    明蕴之漫不经心地打量着眼前十名年轻男子,同样,裴彧也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眼前声名赫赫的魔教教主,明蕴之。


    过了半晌,明蕴之终于微微一笑,缓缓从榻上起身,随着明蕴之的动作,她身下那金色的毛绒软枕竟也随之而动,众人这才看彧,那竟是一只金色的长毛大狗!


    明蕴之莲步轻移,从台阶上缓缓而下,女子曼妙卓绝的身姿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众人再次猛地一惊,原来那紫色裙摆下露出的一双玉足,竟然是赤着的,踩在墨绿色的地毯上更显白皙如玉,女子每走一步,都会带起一阵若有似无的香气,好似山间红梅盛开,魅人心志。


    有未经人事的男子脸色瞬间涨红,裴彧却是不着痕迹地移开视线,双眸如深潭般毫无波澜。


    卢青阳瞧见这一幕双眸顿时睁大,裴彧这都无动于衷,还是不是男人了?也有人心中闪过一丝唾弃,暗叹魔教中人果真是不知廉耻行事放荡。


    明蕴之将众人反应尽收眼底,不慌不忙地走到一长着张娃娃脸的葛衣少年身前,“少年郎,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满脸通红,小声道:“我,我叫季愁。”


    明蕴之握住季愁手腕,悄无声息地查探着,同她预料的一样,眼前这人丹田被废毫无内力,方才能坚持到最后全靠那一手精妙毒药,“阿愁,你毒药用的这般好,不知医术如何?”


    “尚、尚可。”


    明蕴之笑意渐深,“本教的青鸾使重伤昏迷,你可会照裴?”不知为何,她见着这季愁总是感觉分外亲切,而静姝这段时日不在教里,她正缺一名医者,教中守备森严,她并不担心他会有二心。


    明蕴之媚眼如丝,勾的人心头一片火热,哪怕是站在旁边的男子都是一阵热意,更不用说直面明蕴之的季愁了,一张娃娃脸已然涨的通红,眼底满是爱慕之意。


    有人终是忍不住心中一热,当真是人间尤物,当真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而明蕴之已然走到另一名黑衣男子面前,语气如常,却透着微不可察的冷意,“这位郎君又是从何处来,叫什么名?”


    “在下颜旭,无门无派江湖游侠,仰慕明教主威名已久,此次希望能成为教主的入幕之宾。”这人的回答似乎天衣无缝。


    明蕴之目光闪烁几许,将手放到那人胸前,微笑道:“你心跳很快。”


    “是因为紧张,还是害怕?”


    几乎是在“怕”字刚落下时,明蕴之目光陡然冷厉,而颜旭和他身旁男子身形同时闪动,一人出掌一人掷出暗器,齐齐朝她攻来!


    明蕴之微微一笑没有丝毫闪避,只见劲风一扬,颜旭的掌风和那人的暗器,同时被反震回他们自己身上。


    “噗——”两人猛地喷出一口鲜血,倒在地上。


    “方才我明明见你使的是苍山派的落凤掌,竟还敢说自己无门无派。”明蕴之嗓音依旧柔丽婉转,却听的人不寒而栗。


    “你怎么可能看,看出——”颜旭话在嘴边终是再也说不出来,气绝身亡。


    众人一片骇然。


    裴彧也忍不住皱了皱眉,颜旭两人身手都是一流,此次出手更是抱着必杀的决心,却不想竟被明蕴之轻描淡写地便化解。


    而浮光教的人却似早已看惯了这种情景,训练有素地将两具尸体拖了下去。


    在一片寂静中,明蕴之走到了裴彧面前,眼前少年长身而立,一双漆黑的眼眸如夜似渊,深沉而又彧冷,仿佛浸着万山风雪。


    明蕴之笑意嫣然,红润的嘴唇泛着诱人的光泽,突然一把攫住裴彧下颌,吐气如兰:“小郎君,你这浮光教的功夫当真是极妙啊。”


    几乎是在明蕴之靠近的同时裴彧脊背瞬间绷直,他迫不及待地想要一掌击毙眼前女子,可是不行,现在绝对不是出手的好时机。


    “你今年多大岁数,叫什么名字?”


    裴彧强行按捺住心中冲动,面上若无其事地回道:“郁淮,十八。”


    “姓郁,你是西州人?”明蕴之若有所思地问道。


    裴彧刚欲点头——


    “啪!”


    少年俊美的脸上竟是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耳光,一丝鲜血顺着嘴角淌下,染红了身前白色的衣襟。


    强烈的震惊和屈辱让他双手瞬间攥紧,漆黑眸中凛冽杀意一闪而过,回过神来后又迅速松开。


    “倒是生的一副好模样,可惜这个淮字我不喜欢,”明蕴之再次攫住少年下颌,逼迫他不得不直视她含笑的双眸,“这个字会让我想起一位十分憎恶之人。”


    皦玉总结道:“脾气好像不太好。”


    也不能说是脾气不好,而是裴家人对裴彧大多都不熟悉,裴彧又不是大公子那样温和谦逊的人,他俊美但冰冷,十足的距离感,轻易就让人觉得是个不好说话的人。


    “姑娘您问这做什么?二公子找您麻烦了吗?”


    明蕴之摇摇头:“他不找我麻烦,他挺好的。”


    她说话时手上动作一直没停,皦玉捏起个小元宝,好奇的问:“姑娘,你总是雕这个,能卖钱吗?”


    明蕴之:“可以,一个九十文,我可以教你。”


    “这是什么呢?”


    “这是花梨木,泡香露俩时辰就能吸味儿,扩香很快,买回来后可以打个络子串起来,挂房间里会——”


    她声音顿了顿,突然知道要送什么了。


    以前她房里没老鼠,因为她敢抓,也会做陷阱,但镇上不会抓老鼠的女郎会用野薄荷驱鼠,听说也很有用。


    二少爷好像挺娇贵,怕老鼠,还喜净。


    “会什么?”皦玉问


    “很香。”她答


    当天傍晚,明蕴之拿着几个泡过野薄荷汁的挂坠专门去找了裴彧。


    她轻车熟路的走到裴彧房门口,结果被门口的小厮告知裴彧正在书房会客。


    明蕴之遂而找了个花草掩映,毫不起眼的角落蹲着,打算在这里等他回来。


    “明姑娘,您怎么过来了?”


    明蕴之一抬头,看见衔青从院外匆匆走过来,她道:“我有东西想送给二公子,请问二公子忙完了吗?”


    她又补充道:“没忙完的话,衔青你可以帮我把这个转交给二公子吗?顺便帮我告诉他,上次之事我一直心怀感激,这是我自己做的挂坠,只能聊表心意,日后他有需要还是可以来找我的。”


    说完又觉得缺点什么,她站直身体,继而满面正气的盯着衔青的眼睛,道:“还有一句话请你帮我告诉他,二公子如此公正严明,我相信日后他定然可以成为一个褒善贬恶,守正不阿的好官!”


    衔青沉默片刻:“……明姑娘有心了。”


    不过他没接明蕴之手中的东西。


    他不会替裴彧收任何人的东西,寻常人来送,他敷衍拒绝就好。


    但是明蕴之……


    想起那天主子夜探人家闺房,衔青弯起唇角,和善地道:


    “姑娘着急吗?公子待会就忙完了,我只是回来替他取个东西。姑娘若不介意,可以待主子回来亲自交给他。”


    明蕴之:“哦。”


    她又蹲了回去。


    衔青回到书房时,正逢裴彧要出门,他把今日邸报放在桌案上,禀报道:


    “公子,明姑娘在您房前等您。”


    “她来干什么?”


    “来给您送她亲手做的挂坠。”


    裴彧脚步慢了几分,眉尾轻轻抽动一下,神色缓缓变得复杂。


    他是真搞不懂她,一点没把他的话听进去,不由低声道:“她是不是有病,就那么忍不了……”


    这句声音很低,但衔青还是听见了。


    他眉峰一挑,诧异地抬眸看向自家主子冷浸浸的眉眼。


    不愧是他主子。


    打蛇打七寸,实在是高。


    平宣帝将那几封奏折扔下去,每扔一封,丽妃便被吓得一激灵,颤抖着手触碰那写满罪状的奏折,哆哆嗦嗦。


    “这些事,他是朕的儿子,朕都可以勉强放过。儿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朕能容忍。”


    平宣帝语气沉沉,丽妃闻言抬首,绝望的眸中又升起几分期望:“陛下……”


    “但!”


    平宣帝猛然将一封奏折扔到她脑袋上,尖利的角刺破了她的额角,溢出一丝鲜血来。


    丽妃慌乱的目光落在那奏折上,依稀能瞧见上头的字样。这封奏折……出自豫州,一个从未听说过名字的官员,好似姓郑。


    “他竟敢私蓄兵马,结党营私……这是要造朕的反啊!”


    “陛下!”丽妃扑上前去:“陛下,易儿他不敢的啊,您召他回京,让他好好与您解释,他不会做这些事的……”


    “铁证如山,你还要朕如何?”


    平宣帝冷眼看着她:“朕今日见你,已经顾足了你我二十余年的情分。来人啊,将丽妃……不,邱庶人带下去。”


    “这钟粹宫奢华,也不必住了。”


    第 72 章   第 72 章


    第72章


    明蕴之目光扫过,见那些侍从想看又不敢看,面上都带着些笑意,心底越发羞恼,挣了挣:“殿下。”


    裴彧声音有些哑:“让我抱一会儿。”


    听到他这样的声音,明蕴之没了法子,僵硬地任他抱着。


    她不是个情绪外放的人,更何况有这么多人瞧着,总觉得不自在。可她心里也清楚,她和裴彧是夫妻,更亲密的事也做过了,如今只是抱一会儿,不值得大惊小怪。


    明蕴之转首瞧他:“可是背上的伤又疼了?”


    裴彧颔首,含混地应了一声。


    冬日寒凉,他身上的伤本就没好好养多久,养伤的时候也没闲着,仍在不停地处理政事。王太医说过,这伤就算好了,对身子的伤害也是难以逆转的。


    只能慢慢补回来。


    此时正是夏末秋初,傍晚时分,虽没了灼人的热浪,但这草木繁盛处蚊虫也多。


    明蕴之蹲在那逮了半天蚊子,才听见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一抬头看见裴彧正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她站起身,道:“裴公子,你回来了。”


    她把木盒递给他:“二公子,上次的事情我很感谢你,这是我自己做的挂坠。”


    “我用野薄荷汁泡过,挂在房间里很香,可以提神,味道扩散开来还可以驱逐蛇虫鼠蚁。”


    怕他理解不到,她还特地在“鼠”加了重音,继而最后暗示道:“很有用。”


    两人目光交汇,明蕴之目光清亮,只是疑惑他为什么不说话,难道是对这份谢礼不满意。还是说她想错了,裴彧其实挺喜欢金银珠宝的。


    气氛就这么沉默片刻,在明蕴之疑惑的目光中,裴彧终于道:“难为你还找个理由了。”


    明蕴之歪着脑袋:“嗯?”


    裴彧无奈叹出一口气,显然不打算跟她多说,拒绝的非常不留情面:


    “不要,下次也别做这种无用功。”


    明蕴之:“您别客气。”


    裴彧:“……”


    明蕴之觉得裴彧果真刚正不阿,她有些感慨,裴彧以后一定前途无量。


    她热情了些:“你可以先试试,如果觉得不好扔掉就是,除了驱鼠虫,像你平日案牍多,易思虑过度,闻这个也可以让你保持清醒,你也不用担心味道刺鼻,因为我还加了茶叶中和辛辣味,你就给它个机会——”


    还给它个机会,是给你个机会吧。


    “闭嘴。”“兄长当真是这样说的?”她不过是有恃无恐,故意惹些闲气,没指望裴玄朗这个醋坛子能接上什么话,正想在他面上轻啄一记,才贴近他面颊,温热清爽的气息已先一步扑在她面颊。


    他含笑望着她,口唇开合,声音也动听:“怎么会不同意呢?”


    明蕴之一怔,她随口就能说出很多理由。


    譬如沈夫人把世子看得比性命还要紧,她和世子天差地别,哪里般配,又如世子见她多次,也不曾有过什么过界举动……


    然而郎君的臂环住她腰身,教她稳稳地坐在他膝上,手掌牢牢摁住她脊背,五指山似的沉重,马车颠簸,她呼吸有些不畅。


    他的目光深邃,里面或许有些她自以为的怜爱,说出的话却骇人听闻:“盈盈,你听说过借/子么?”


    明蕴之骤然一惊,忽略了一只手指在她腰间一挽一松,罗裙就摇摇欲坠。


    足见他的灵活。


    屋子里和马车都暖和得很,金陵还没到最冷的时候,除去外披,她穿得不算严实。


    “夫君,我有点冷。”她心底一阵阵发凉,伸手去捉腰带,另一端却被人牢牢攥住。


    背上的力道减弱了些,裴彧轻笑一声,道:“盈盈,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明蕴之声音微颤:“听过,人家说李家二哥成婚之后好几年不生养,偏偏他出去做了几年账房,这中间二嫂就有了……”


    她也听过一点乡间的风流事,可是这种话听过就算了,人家夫妻自己乐意,就算是真的也不能当真,谁也不会往自己身上想。


    他的嗓音有些过于冷静,竟像是在说别人家的事情:“倘若我不能生养,却又不愿声张出去,由兄长代劳当然最好,他同我流着一样的血,孩子生出来更不会有人疑心。”


    明蕴之呆呆,近乎失语:“怎么会呢……二郎壮实得像头牛呢,怎么会生不出孩子?”


    她不懂医术,没结过婚的男子怎么会知道自己能不能生,就算是知道了,也不会舍得,即便真将妻子豁出去,那她也是人,怎么可能会同意丈夫荒谬的决定?


    “或许是那场高热闹出来的祸,盈盈,我当真不能生了。”


    他抚过她沾了泪蕴的面颊:“你就会这样坐在兄长怀里,与他燕好,然后为我生一个孩子。”


    明蕴之的心悬到了喉咙口,一鼓一鼓,震得她舌底发干,胃里翻江倒海。


    她全然乱了,二郎怎么会和她讲这样的话?


    今时今日的她拗不过裴家,即便是她以死相抗,镇国公府也不会放弃这个决定。


    他们只会要她死,然后再另外选一个出身低微又好拿捏的女子。


    一把冰冷的匕首打断了她对日后种种凄惨的预测,她的丈夫不知从哪抽出来,将柄身递到她手上,替她合拢僵住的五指。


    “盈盈,你若不愿,就立刻杀了我。”


    他熟练地抽去刀鞘,握紧她的手,让刀尖抵在胸口,残忍而从容道:“盈盈,刺进来。”


    “郎君,你住手!”


    明蕴之大惊失色,她还反应不过来眼前是怎么一回事,他们的关系糊里糊涂,上一刻还紧贴在一起你侬我侬,下一刻就要刀兵相向,她用足了力气回撤,怕一时不慎刺破他胸口,却挣开不了分毫。


    即便她不同意,这件事还有别的办法,他们之间也不必立刻死一个的呀!


    她全副心神都在匕首上,哪还顾得上罗裙裤袜,舌头和牙齿都在互相打架,不知迸出些什么词才能劝住似乎已经疯狂的二郎。


    然而只是挣了几下,明蕴之面色一僵,定定望向丈夫,一脸不可置信。


    倒也不必再劝……


    他已经先她一步,刺了进去。


    尽管只是指腹,可她怯得发颤,只进一个指节也觉得满。


    裴彧容她握紧臂膀缓了缓,才平和道:“你当真认不出来我和兄长?”


    明蕴之难以置信,他绕了这么一圈吓唬她,就是在吃没影的醋,是他们这对双生子把阿娘吓了一跳,不是她认不出来!


    她微微带了哭腔,又有些耐不住地低吟,道:“你作怪就作怪,别在这时候提世子成不成,惹人厌得很!”


    似有冰雪兜头而下,他被暖热的指尖也凉了几分,开口问道:“你很讨厌他,是也不是?”


    明蕴之呸了他一声,咬牙切齿道:“谁会在这种时候提另一个人,裴玄朗,只有你这个衣冠禽/兽才想得出这种主意!”


    他明明那样放肆,还在欺负人,却又轻轻拍抚。


    窗外似乎有人在叫卖些零碎东西,声音纷至沓来,她完全可以想象那热闹的街景……二郎却将她完全拢进氅衣里。


    他一时气恼,偏要将她引入穷巷逼迫,以二郎的身份开口问她,这样行事,未免有些令人不齿。


    明蕴之被闷得有些出汗,咬着唇生气。


    都怪郎君那样说,她不自觉也会带入到他的设想里。


    若是二郎真的不能生,她这个做弟妇的只好轻衣薄裳,夜半慌慌张张走错门,跌到世子怀里去,哭着哀求他帮一帮忙,只要他不嫌弃,借给她一点东西……


    二郎是个男人,虽然这话是他先提出来的,可一定很恼怒,不能接受亲眼看着自己的妻子引诱兄长,起初他担心世子过于正直,不肯完全就范,就守在门外等着,等她哭叫起来的时候再避出去。


    时候久了,他嫉妒得发狂,说不定避也不避,她被世子掳到车上私会,半推半就的时候二郎就会掀帘进来,将他们的私情曝光在众人眼前,自后握住她的腰,就算是他生不了,也要分一杯羹……


    不知是轮流,还是一起。


    明蕴之背上汗涔涔的,里衣都沾透了,她真被二郎给带坏了,怎么能想象停在里面的是世子的手指?


    大伯养尊处优,应当不会像裴玄朗这样,跟着那些士兵学了些没皮没脸的话,就是将来娶了妻子,肯定也十分温存,不似二郎喜欢把她弄哭,装不了几日体贴的。


    她发怔的模样实在可爱可怜,虽然此刻无声的乞求只会教他得寸进尺,但裴彧还是迟疑了。


    女郎毕竟鲜妍娇弱,他磋磨得稍狠一些,她便惊颤得厉害。


    哪有正经人家的女子会接受如此荒谬的事情,他既然应承做下,就应当把此事看成差事,顺顺当当瞒天过海,而不是横生异心,想要她接受换一个丈夫。


    他们之间无情无义,不过是缱绻过一夜,只是他还没有娶妻,总觉得自己对她是应有责任的。


    然而弟妇不需要他负什么责任,她与他不熟,也不想与他熟识,只爱玄朗。


    裴彧按下这份心思,动作也慢了下来。


    明蕴之装聋作哑,隐隐盼着他继续下去,然而二郎该开口的时候不开口,不该开口的时候却非要细究,他问:“要不要我轻些?”


    裴彧虽不过是自欺欺人,但他想如今以弟弟的身份,她不作声,也是同意的。


    作为丈夫,他也该探索一些让她高兴的方法。


    车轮辘辘,碾过一颗石子,明蕴之像一尾离水的鱼,拼命抑住声音,却被迫跪起,主动撑住他肩。


    第二个了……他温水慢煮,水磨似的工夫,明蕴之不解,她想,这应当是算顺从的呀,怎么他就缓下来了。


    偏偏他还要来问:“盈盈,是不是有些受不住?”


    她眼含蕴泪,气到无处说理,然而这只让他抽丝剥茧的动作缓了片刻。


    裴彧思忖此刻即便不扶着她,她应当不会掉下去,于是腾出手来,温和道:“出些汗会舒服些……要不要吃一颗蜜饯,甜甜嘴?”


    明蕴之一口气闷在胸口,她被他握在掌心玩弄,现在吃得下蜜饯么?


    然而随即一种不详的预感浮上心头,他要甜哪?


    她连忙摇头,惊惶万分:“我要生病的!”


    但他若要强制如此,她也不反对就是了。


    裴彧环顾四周,近乎密不透风,不会着凉,他自然不会在这种地方同她真做出什么来,然而他心怀卑劣,为这一口理不顺的气,极想与她计较。


    他听二郎说起过为他传授课业的夫子,那应当也是最符合她口中“老学究”一角的男子。


    自然,二郎与那先生不对付,言辞间免不了会有些许夸大。


    年近六十,牙齿落了一半,头脑早已不甚敏捷,却还常常陶醉于自己中榜那日的辉煌,或许是觉得将考试说得太通俗易懂难以收获学生信服,故意往诘屈聱牙的路子上走。


    酸腐而刻薄。


    裴彧目色沉沉,将手递到她唇边,言简意赅:“盈盈,学究教你噤声。”


    女子哭哭啼啼是很令人生厌的一件事,然而他偏偏更爱看她梨花带雨多一些。


    自从见过兄长与妻子亲热,裴玄朗夜间总不能安睡,他急切地想要回到镇国公府,但是侍从却客气留住了他。


    “世子正率人查探那位医师的下落,不日就会来接来为二公子看诊,这是世子亲笔,应当不会有差。”


    裴玄朗将兄长的信读过一遍,不免生出些惭意:“是我不好,累得兄长奔波。”


    他以为哥哥在同妻子恩爱缠/绵的时候,裴彧已经到了南直隶太平府下的池太兵备道视察标营,名为巡察,实则为他求医。


    信里兄长将这位唐神医的来历简略同他说了一遍,只要能得他医治,即便不能恢复如初,阴冷天气也能好受许多。


    与那日浴池中的步步逼近不同,兄长劝他多以父母妻子为念,等治好了双腿与隐疾,再与明氏夫妻团聚不迟。


    流云宗正位于中州西南,此时午时刚过,黑檀木制成的议事堂大门也被春风镀上一层淡黄暖意。


    “那大魔头明蕴之竟真的传信江湖,广招美貌男子充入后宫?”一位发须皆白的瘦削老者皱眉问道。


    老者坐在黄花梨木制成的圈椅上,在他身旁坐着一名稍显年轻的中年男子,闻言颔首道:“正是,于家唐家,还有鉴心派、七剑堂、无影门、千机宗,几乎所有数得上号的江湖门派都已派弟子前往,希望能借机杀了这个魔头。”


    而在两人对面坐着两名中年男子,四人均着的一身蓝色对襟长袍,正是流云宗的四名长老,鹤明、鹤语、鹤眠、鹤轩。


    堂中四张椅子两两相对,正中间的墙壁上高高悬挂着一个乌木烫金的牌匾,上书“重明流云”四个大字,哪怕远远观之也是一股古朴厚重之意扑面而来,牌匾下摆着一张太师椅,正是属于流云宗掌门的位置,却是空着的。


    议事堂木制的大门突然被人推开,外间明亮春光瞬间倾泻而入,打断了众人的争论。


    众人转头看去,一名身着蓝色广袖长衫的年轻男子逆着光站在门口。


    虽然看不彧容貌,但只看那高束的发冠和颀长如竹的身形,于湘灵也一眼认了出来,顿时喜道:“是淮师兄回来了!”


    裴彧沉步而入,少年穿的一身烟蓝色掌门服,腰间束以月白色锦带,衣摆和领口都绣着白色的流云纹,衬得整个人彧冷如玉,仿佛透着仿佛与生俱来的距离感。


    堂内瞬间安静下来,众人神情如出一辙地变得恭谨而又敬畏,齐声向来人行礼:“掌门。”


    裴彧十六岁那年成为流云剑的主人,也就成为了这一任的正义盟盟主,只是在流云宗内部众人还是习惯称呼他为掌门。


    裴彧从众人面前缓步走过,所过之处一股劲风激荡,温和却又不容拒绝地托举着众人直起身子。


    于湘灵也被这股劲风托举着直起身子,她几乎是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少年,面容彧疏如水中冷月,明明穿的是和几位长老相似的宗门制袍,就是好看的让人移不开眼。


    江湖中人都是慕强的,她也不例外,可是明明蓬山师叔有意撮合,师兄待她却一直和待旁人无异,冷淡疏离。


    裴彧并没有在太师椅上坐下,而是走到一旁目光阴沉中年男子身前,恭敬地双手交叠行礼:“师父,弟子回来了。”


    那叫蓬山的中年男子脸色却依旧阴沉。


    可其他人脸上的激动已然按耐不住,毕竟裴彧此行的壮举早已以燎原之势一夜之间传遍江湖,鹤明长老更是激动到苍老的声音都有些颤抖:“恭喜掌门以一敌五,大败魔教五护法!”


    其余人也激动地连声附和:“恭喜掌门,大扬我流云宗威势!”


    蓝衣少年单手负后立于“重明流云”牌匾之下,脊背挺拔如松如竹。


    那叫蓬山的中年男子却突然冷哼一声,“裴彧,那女魔头明蕴之要在全武林寻找美貌少年充入后宫的消息,你可听说了?”


    裴彧微微颔首,“有所耳闻。”


    “你去昆仑山走一趟,务必取得那女魔头的性命。”蓬山淡淡说道,语气平常地就像在说让裴彧去屋外走一趟,拔一根草回来。


    堂内却瞬间炸开了锅。


    鹤明长老猛地一拂衣袖,怒道:“休得胡言!这种事怎么能让掌门亲自去?”


    其余长老几乎是同时对蓬山怒目而视,“蓬山,即使你是掌门的师父,也不能替掌门做主。”


    “掌门不仅是掌门,还是这一任的正义盟盟主,怎么能以身犯险,送上门去?”


    “蓬山,我知道你恨极了魔教,却也不能这般荒唐。”


    裴彧微微一怔,很快意识到蓬山不似在开玩笑,他躬下身,沉声应道:“是,弟子遵命。”


    几乎是在裴彧应声的同时,几位长老反对的话齐齐僵在了嘴边,裴彧年纪虽轻,可这几年下来威势渐深,哪怕不说话时也自有股不怒而威,众人早已习惯听命于他。


    “裴彧,送我回屋。”蓬山冷冷开口,“有劳鹤明长老一路,裴彧此去诸多事宜还需宗内配合。”


    由于蓬山喜静,他的正气轩在整个流云宗来说都算得上偏远。


    进屋后,裴彧将蓬山抱到床上,自己则是坐在床边,两只手掌熟练地按在蓬山双腿的三里穴上,雄浑的内力犹如浩瀚江海倾泻而入,一点一点梳通蓬山双腿堵塞的经脉。


    平日每个月裴彧都要替蓬山这么疏通一次,这次也是由于他外出耽误了,今日才补上。


    重明功煦暖的内力让蓬山舒服地长喟一声,也不知这般运行了多少周天,蓬山终于示意裴彧可以停下。


    此时已然过去了大半个时辰,饶是以裴彧内力之深脸色都有些发白,裴彧却裴不上调息,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锦布,恭敬地递到蓬山手中,“师父,弟子终于替您寻来了这株龙血草,这次定能治好您的腿疾。”


    蓬山打开锦帛,露出里面被精心包着的一株红色药草,嗓音却越发冷酷,“你的重明功已然突破第九层,这次遇上魔教五护法明明能全歼贼子,为何那青鸾使却能活着逃离?”


    鹤明在一旁看着,心中陡生不忿。


    这龙血草生长在极寒之地,极难取得,更何况此次还遇上魔教五护法同来争抢,掌门以一敌五,凶险万分,蓬山没有丝毫关心,更没有任何称赞,反而诘责掌门为何放过青鸾使?


    见蓬山提到此事,裴彧彧冷的脸庞倏地一颤,起身在床头低首跪了下去。


    当日那青鸾使中剑后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目光凄婉而又哀绝,像极了十二年前阿姐倒在血泊中的模样,让他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手。


    “为师说过,切不可对魔教中人心存怜惜,更不可有半分心慈手软,否则你母亲就是前车之鉴!”


    裴彧脸色顿时一白,双手交叠,恭声道:“弟子知错,请师父责罚。”


    “为师不知你究竟为何会放过魔教之人,但你马上要启程去西州,此事暂且按下,只是此次是击杀那魔头的最佳机会,这次切不可再心慈手软!”


    他思来想去,那女魔头武功高计谋深,想要一击制胜,恐怕整个武林只有裴彧能做到。


    鹤明笑着缓和气氛:“蓬山师弟你放心,此次掌门亲至定是手到擒来。”


    蓬山垂眸看向裴彧腰间佩着的淡蓝剑鞘,“流云剑是盟主象征,此次前去魔教自是无法携带,你就用那木箫做兵器。”


    “是。”


    蓬山审视的目光继续在裴彧身上扫视着,突然间狠狠皱起了眉。眼前少年长眉入鬓,眼眸深邃,像极了他最恨的那个人,郁澜风。


    郁澜风生性放荡不羁,不管看谁脸上总是挂着潇洒笑意,他平日在魔教为非作歹也就罢了,可不知何时竟然骗走了他最爱的师妹,若不是郁澜风,他视若珍宝的师妹又怎么会误入歧途,最后惨死异乡。


    明蕴之闭了嘴。


    “不要,拿走。”明蕴之轻阖双目,指尖落在他领口攥紧,与其说是她有意引诱,不如说是身前的男子步步紧逼,她只能节节后退。


    水浸到他的腰腹,暖热有力的手掌穿过发丝,抚在她脑后,继而扣住了她的颈项,迫使她抬头。


    颊侧还沾着一片柔嫩的花瓣和几丝不听话的发,她半潜在水中,艳丽至极,却又战战兢兢等待着居高临下的他,决定下一刻要做些什么。


    裴彧感受着她的忐忑,也感受着那一道旁窥的目光。


    他不回望那壮丽楼阁,反而越发如芒在背。


    就像腹部那道伤,用以警惕他的荒唐。


    然而水浸过伤处的痛、那想象中近乎诅咒怨毒的目光,此刻却在他身上凝成实质的欲,男人些微的不忍,此刻多少有些虚伪。


    她已经在他掌中,然而他还是停住了步伐,定定望向她,柔和道:“盈盈,害怕么?”


    温泉活水汩汩,明蕴之的脑子也咕嘟咕嘟,听不清夫君在说些什么,只扶住他一截腰身,用力汲取热雾里稀薄的空气。


    管他呢,随他说什么都可以。


    她啄米一般点头,郎君似乎犹豫片刻,极耻于如此一般,艰难吐出两个字来:“不怕。”


    他知自己果然虚伪。


    怎么会有人这样厚颜无耻,在她丈夫的注视下,诱骗她放松一些,任由他趁虚而入。


    裴彧想了想,她终究有些娇弱,和他有一点不符,在床外试一试,她也会少惧怕他些。


    他顿了顿,道:“我轻些。”


    “娘子,夫人说饭已经安排下了,差奴婢来问,姑爷有什么爱吃的么?”


    红麝的声音远远传来,她声量不低,在寒风里多了几许颤意。


    这声音惊醒了明蕴之,她想起早该回来的红麝,立刻捂住了双目,死死压住想要喊叫的念头。


    他们刚刚……红麝不知道看见了多少!


    光天化日之下,她和郎君在母亲居住的院子里亲亲热热,她也是色迷心窍,简直丢死人了!


    裴彧倒还镇定,见她惊慌蜷缩,如被泉水煮熟的一只虾,拍了拍明蕴之的背,平和道:“母亲看着安排就好,我一切随众。“


    他没什么特别的偏好,不重口腹之欲,或许二郎当时会有格外喜欢的菜色,但崔夫人让红麝来的意思恐怕不止于此。


    红麝本来见姑爷和娘子亲热,就悄悄退回去了,可是夫人却私下叮嘱,要她适时提醒娘子一句。


    她有点吃不准如今二公子的脾性,就是寻常男子被人打搅了亲热,恐怕也会生气。


    然而姑爷却没恼,吩咐她过去给娘子更衣。


    明蕴之被他抱在怀中安抚,羞意稍减,但不免担忧:“郎君的衣裳都湿了,这么出去还不受凉?”


    庄子里每隔三月都会添些主子们的新衣,裴彧缓了缓,待彻底平静下来才道:“头发还干着,不会耽搁太久,我叫人拿一身新的就是。”


    只和她待了一会儿,出来就要换一身新衣裳,明蕴之面上一阵热似一阵,好在那是她亲阿娘,顶多说几句胡闹,要是和婆母一道吃饭,一定要疑心她狐媚勾引丈夫,白天也不肯安分了。


    裴彧见她起身更衣,虽有侍女过来用帷幔遮挡,还是半侧过身去与明蕴之交谈。


    “母亲在这住着,少不得四处泡浴,我让人再拿些轻便的屏风过来遮挡。”


    明蕴之被侍女紧紧簇拥在锦障里,虽还疑心远处那人会不会注意到裴府外宅后院,可也安心许多,道了一声好。


    等她回了客房,裴彧的侍从才敢过来送衣。


    世子不喜欢被人瞧见赤身模样,他们平时是服侍更换外衫,但今日世子只让他们把东西都放下就退远了。


    饭菜还须得等些时候,明蕴之坐在屋内梳妆,候着夫君回来,庶人穿衣有许多限制,但这不针对于镇国公府家的公子,他也穿起红色襕袍。


    红麝才想说夫人有几句话要问娘子,不想姑爷动作如此迅速,于是福了一下/身,却被裴彧叫住。


    “我出去带了许多东西,你跟着他们去挑几件喜欢的。”


    裴彧不在意她藏着的那点小心思,和颜悦色道:“下去罢。”


    “郎君这到底是去办差还是替宫里采买?”


    明蕴之想起他假扮夫兄,总以为会是什么危险差事,但他却又闷在心里不和她说:“世子已经回府了?”


    裴彧否认:“兄长颇有雅兴,同我说去另一处赏景了。”


    其实他应当先去宫里复命的。


    她看着早晨世子坐过的位置,他果然有事,不曾前来。


    沈夫人望向长子,止不住担忧,她本来是想叫他知道些男女上的滋味,动一动娶妻生子的念头,可万一……


    她就这么一对双生子,该不会都是一样的忌医讳疾?


    裴彧在来的路上已平复许多,他见母亲频频看向自己,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颇感莫名。


    虽说一家子以这样的身份相处是有些可笑,可他怎么觉得,母亲今晚的目光怪异得过分?


    他迟疑开口:“阿娘还有什么事要吩咐二郎?”


    当着明蕴之的面,沈夫人不好说些什么,嘴唇微动了两下,扯出一抹笑来,勉强道:“无事。”


    三过家门而不入,这才是为臣尽忠的道理。


    明蕴之想想也是,此处有她和母亲,世子办完差回来散心,过来应酬弟弟的岳家反而拘束。


    她笑了笑,有心臊他一下,踮起脚蹭了蹭他颊侧:“大伯赏的景再美,也不会有郎君的好。”


    裴彧扶住了她的腰,想起弟妇湿漉漉的目光。


    确实,活色生香。


    明蕴之以为按照她这几日的经验,郎君不说脸红,也要侧过身去,但他却道:“兄长看得应当更全些。”


    他曾试过一次望远镜,固然神奇,却没有紧身相贴这样纤毫毕现。


    明蕴之被他气得想笑,就算世子样样都好,连看的风景都比旁人更有意境,但她说的是这个吗?


    “不解风情的呆子!”


    她推了一把,却纹丝未动,反被扣住腰后,按得更紧,咬牙切齿道:“世子难道也是去会女郎?”


    裴彧默了默,却也不想骗她:“这很难说。”


    明蕴之抿住唇,没想到会送不出去。 明蕴之见他语气不对,也极会见风使舵,在丈夫虎口的伤痕处轻轻擦过,嘟囔道:“我这说得合郎君心意吗?”


    心里却暗自嘀咕,他对世子的感情比对她的要复杂许多,又不许她夸,也不许她贬,显得她很像是个随意改口的小人。


    世子分明是像教过裴玄朗的先生,严肃而古板,时常站在人身后,不知何时就会落下一戒尺,声色俱厉责备学生的懒惰,打得人猝不及防,疼得钻心。


    她的讨好太肤浅,比不上那些下属恭维功夫的一半,面露娇态,实则不恭,他不免有些气恼,忽然也想教训一番她。


    这几个小元宝也是她雕了半天的,浸了野薄荷就没法再拿去铺子交差,裴彧如果不要,她就足足损失了几百文。


    但是明蕴之也不是喜欢强迫别人的人。


    她叹了口气,失落的垂下头,道:“那好——”


    “等等。”


    面前的裴彧忽然打断她,她抬头,正好看见裴彧从她背后收回目光。


    男人一改方才的冷淡,抬手从她手里接过盒子:“你既然执意要送,那拿来吧。”


    明蕴之空着手:“……啊。”


    她似有所感的回过头,看见裴云澹从长廊下来,正朝他们走过来。


    她有点尴尬,毕竟中午裴云澹才跟她说过不用给裴彧送礼。


    “被抓正着心虚了?”


    裴彧俯身轻声在她耳边说。


    明蕴之被他一说越发窘迫,抿着唇没吭声,待裴云澹走到她面前时,她才道:“……裴公子,好巧。”


    裴云澹见他们俩走在一起有些诧异,他在明蕴之身侧站定,寒暄道:“今流,今日应当正式接手公务了吧。”


    裴彧漫不经心嗯了一声。


    “那就好,京师不比外面,皇城内外处处都是眼线,行事还得处处谨慎。”


    “放心,比你强。”


    裴云澹也不恼怒,不仅坦率承认,还玩笑道:“也是,那日后还请今流多提点提点下官。”


    明蕴之觉得自己在这有点多余,她打算默默离开。


    脚步才挪一下,裴云澹就道:“明明,我待会送你回去。”


    明蕴之:“没关系,我自己回。”


    裴云澹垂眸,眼神柔和,无奈的看着她:“是我想送你,你就让我如愿吧。”


    然而近来这么多事,裴彧也没能好好温补。


    明蕴之想了想,对赵嬷嬷道:“嬷嬷,将库房里那只老参拿出来,让小厨房炖了吧。”


    “担心我?”


    裴彧低低垂首,嗅着她发间的清香,忽地带出些笑意,低声道:“不补也能满足你。”


    明蕴之:……


    “啪”地一声。


    殿中的侍从纷纷抬头,瞧见太子妃红艳艳的脸,还有太子手背上,那刚泛起来薄粉的痕迹。


    第 73 章   第 73 章


    第73章


    指尖上传来的触感做不得假。


    那双手是温热的、柔软的,与他的粗糙与坚硬不同,好似天底下最柔软的织锦绸缎,光滑无暇,叫人不敢勾手回握。只怕一伸手,便会如流水般抽走。


    裴彧没想过她会回来。


    哪怕是梦中得见,他也清楚地知晓那是梦,静静地等待着梦境的结束,而后睁眼,看着漆黑的夜空。


    对于毫无希望之人来说,一点微末的想象都足够残忍。


    他不敢擅动。明蕴之脸上一热,飞快地看了一眼还站在这的裴彧,低声道:“好。”


    她心虚的也太明显了。


    裴彧忽略她那火热的一眼。


    想来无非也就两个意思——安抚他别介意,乞求他别透露她的狼子野心。


    可那只手非但没有溜走,反而更往上,往前,勉力将他的手包住了大半,重重地拽了拽。


    “裴彧,”明蕴之从榻中坐起,杏眸清澈:“你……唔!”


    属于裴彧的气息毫无阻隔地,将她全然包裹住。


    哪怕已经许久不见,有些习惯早已深入骨髓,难以剥离,她高高仰首,近乎本能地闭上了双眼。初绽的香兰之上,露水被狂风席卷了个干净,他的吻比从前更为炙热,就像是于深海之中浮沉的人终于抓住了一根浮木,决计不会放手。


    裴彧的唇齿中依稀还存着那清口花茶的香气,明蕴之被迫张开口,承受着,又在眼睫的轻颤中尝试着回应。她那细微而又分明的动作宛如一根引线,男人眸色一沉,大掌顺着脊骨朝上,按揉在她的后颈。


    滚烫的掌心紧贴着那一截白腻的颈子,双唇稍稍分离方寸,他看着人双眸微睁,甚至被吻到有些失神地口耑了几下,低声道:


    “再叫一次。”


    明蕴之从长长的口耑息中回过神来:“……什么?”


    裴彧再度垂首,含住她的唇瓣,轻点了点。


    “自己想。”连皇爷都亲自见过他们兄弟两个了,她的丈夫应当不会有什么问题,她只是仍有疑问未解,想求世子查明,要个心安罢了。


    只是她的夫君似乎对此兴致缺缺,轻描淡写道:“不是什么贵客,听母亲说过,是个盼着把次子过继主支的远亲。”


    明蕴之疑惑地“嗯”了一声,忽而福至心灵,小心翼翼放低了声音,怕婢女听到:“是世子不能生育么?”


    裴彧深深望了她一眼,是他提议分桌而食,若无桌案的遮挡阻碍,只怕他当众就要露丑,将她不管不顾地扯过来。


    “不要私底下议论兄长的事情。”


    他沉声警告她:“背后议论人是非,不是君子之举。”


    明蕴之低低应了一声,郎君这语气让她想起大伯教训她的样子,心底却叹息果然如此,连郎君都不便与她多言,她其实也一直好奇大伯已经到了年纪,难道就没个情投意合的姑娘,二郎没回府前,他是镇国公府的独苗,迟迟不婚,总会有人惦记爵位与家产。


    不过人哪有样样齐全的,上天教他这样令人羡慕,留下些缺憾也不奇怪。


    就是那个远亲实在令人佩服,她见大伯一面都怕得不成,这人还敢打着将儿子过继给他的主意,轻轻叹道:“虎毒不食子,当真是富贵险中求了。”


    裴彧颔首,族中有这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然而人性如此,他宽慰道:“母亲不告诉你,大约也是怕你多想,但若说有人将手伸进院里害你,他们还没那么大的本事,将来有了身孕也不必多虑。”


    明蕴之轻快地应了一声,含笑道:“有郎君在,我什么都不怕的,你还能瞧着别人欺负我吗?”


    人逢喜事,她不知不觉吃了许多美味的鹿肉,但是侍女收拾桌案,见郎君桌上的饭食似乎只用了一半,疑惑道:“做的菜不合口味?”


    厨房做得还算鲜嫩美味,膻味被很好地掩盖在香辛料的气味里,然而这鹿肉却似星沫微火,迅速漫至心野,燎起无穷无尽的春意。


    手按在案几上,袖底青筋毕露,裴彧强压着那阵跳,平和解释道:“晚间少食方为养生之道,但盈盈还在长身体,你该多吃些。”


    明蕴之有些羞怯,但漱口更衣之后,她望着郎君那里,不免有些瞠目结舌。


    她听人说起过鹿肉算是补品,但镇国公府的鹿肉……未免太补了。


    就是她现在有些力不从心,明蕴之犹犹豫豫道:“郎君,要不然我们就轻轻地试一次……”


    他今日气颇不顺,见她目瞪口呆,声音难免严厉些:“谁叫你盯着男人瞧!”


    然而这话一出口,裴彧立刻意识到是他火气过盛,却无缘无故迁怒于她,勉强柔和了语气,俯身环住弟妇的身子:“你身上还不好呢,再等几日不迟。”


    明蕴之被他训斥时只是震得一呆,随后又被人抱在怀里轻哄,这委屈才显出来,她有些闹脾气:“那我要是等不得呢!”


    裴彧有些后悔今夜就来告诉她这喜讯,倒不像是讨她欢心,反而是为自己寻了一处修行之地,他将将克制住那阵欲,平和道:“盈盈,你不必为了明我就勉强自己,为岳父说两句话也是我该尽的孝心。”


    只需再过几日,他就能为玄朗寻到名医,如何还能装作弟弟的模样与她亲热?


    明蕴之气结,身子几乎要哆嗦:“谁说我勉强,没有勉强的,我就是喜欢你才想……”


    然而她的夫君未免也太古板了些,拍了拍她的背,像是有些疲倦:“明日外出有事,不方便的。”


    这拒绝简直生硬得很,明蕴之赌气应下,他都成这样了,还能装得住么?


    他的气息很快变得均匀,假若他只当她是红粉骷髅,鸳鸯红帐如黄土冷幡,种种引诱皆为泡沫幻影,倒不至于十分难熬,可是夜半月升,那一床锦被里却传来轻轻的颤动,像是尽力压抑过一阵哭声,才翻过来抱住他。


    “郎君,你是不是还觉得我年纪太小,不喜欢和我行事?”


    她声音轻轻,忐忑里带有浓浓的委屈,但是怕惊到熟睡的丈夫,只伏在他肩头蹭了蹭,像鸳鸯似的交颈而卧。


    似仍觉不足,从被底握住他一只手,重重按在自己心口,在他颈边亲了一下,委屈又有些无赖得意:“伪君子,一堆道理,我瞧你明日怎么说!”


    手底是不算陌生的柔韧,却比暖炉更热,捧也捧不住的。


    裴彧呼吸微促,他只需恰到好处地醒来,轻轻一翻,就能再度拥有弟妇,她就算有些起床气,也绝不会拒绝。


    近乎疯狂的念头不欲让他清心,原本被衾被隔断的香气随着热源的靠近愈发清晰,覆住的肌肤下是一颗为“他”而悸动的心,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身边躺着一个活色生香的美人。


    只是他做不到忽略她的身份与年纪,她已经习惯了二郎的陪伴,两人融洽和睦,并不会觉得他们之间相差多少。


    然而他生来就在亲生父母身边教养,阅历见识远胜于二郎,更熟悉镇国公府的一切,大可以用足够多的借口,消除她每一次的疑心。


    甚至随便做些什么,都可以收获她足够多的感激。


    是他引诱了她,还要拒人于千里之外,伤了弟妇的心。


    终究那只手还是稳稳覆在女子心口,待她呼吸彻底平稳之后,才不着痕迹地挪开,替她重新掖好被角。


    湿润在她的唇上游移着,有一下没一下地折磨着她的思绪。


    “裴……”


    裴云澹看起来也不在意这种小事,他迈步走了过来,停在明蕴之身侧,温声跟她介绍道:“明明,这是我弟弟,裴彧。”


    他又笑着开口:“你应该也听说过他,今流可是很出名的。”


    明蕴之确实听说过他,据说曾经湘南地区半年都没解决的匪患,未曾弱冠的裴彧带着一批不足百人的队伍,只用一个月就带回了匪首的项上人头,诸如此类的还有其他种种,但当时她不太关心这个人,记得的没多少。


    令她印象深刻的只有一件,那就是传闻裴二公子有张世罕其俦的脸。


    看来传言没骗她。


    明蕴之低头对他行了个礼,叫了声二公子。


    说完才觉得有些干巴,她好像应该再补充点恭维的话,毕竟达官显贵都喜欢这个,绞尽脑汁半天,她道:“百闻不如一见,您比传闻中好看。”


    糟糕,说错了。


    果然,她听见男人短促的笑了一声,只是脸上没什么笑意,他随便扫了眼明蕴之,开口道:“明明。”


    明蕴之心里迅速紧绷了一下。


    紧接着就听他继续道:“才三年,裴鸣的女儿就长这么高了?”


    站在明蕴之身侧的裴云澹闻言不禁失笑,他缓缓道:“今流,小叔的女儿今年才十岁,而且人家叫俏俏,不叫明明。”


    明蕴之:“……”


    明蕴之看向裴彧,试图从他那张俊美的脸上找出些歉意或尴尬来,但男人只是浑不在意的哦了一声,关于她是俏俏还是明明,这个答案似乎根本不重要。


    不仅如此,从进门起他的神情就冷冷的,尤其看着裴云澹时。她对裴家了解甚少,也没听说过他们兄弟不合的传闻,只能推测应该是性情不同的缘故。


    二公子脾气不太好,她得出结论。


    外面的风仍未停歇,裴云澹稍挪了点脚步,便了下身子替明蕴之挡住了风。这本是个极微小的动作,连明蕴之自己都不曾察觉。


    “今流你——”


    “那她是谁?”


    两个男人同时开口。


    明蕴之愣了愣,不明白方才还全不在意她的男人怎么突然对她又有了兴趣。


    裴云澹话音被打断,一时没有回答。


    而裴彧眉头微挑,慢悠悠朝他们走了过来,继而停在他们面前。


    三年不见,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这个桀骜不驯的弟弟,竟然比他还高了。


    裴彧的目光在他们俩身上转了一圈,最后略带好奇的看向了明蕴之。


    他对裴云澹还算了解。


    实话说在他回来之前确实没想到,他那个已经快到而立之年的虚伪兄长居然也有动真心的时候。


    “今流。”他的目光太直接,裴云澹蹙眉提醒,甚至把明蕴之往自己身后带了带。


    裴彧自然不会搭理他。


    他仍盯着明蕴之。这石板不知何时会再放下,裴彧不再迟疑将浑身内劲聚于双手之上,内力猛地一吐,将铁栏从中间左右分开。


    他竟就这么出来了,外面竟无一名守卫。


    悬笼外是光滑的山壁,所幸距离地面并不远,以他的轻功轻松便可下去。


    待裴彧消失后,一直于暗处观望的人才终于缓缓现身。


    “当真是好身手,想必定能助我成事。”


    随后再次隐没不见。


    裴彧按照地图指引沿着甬道穿行,一路上两旁都竖立着华丽的铜制烛台,只是上面摆着的并不是蜡烛,而是像圆月一样又圆又大的夜明珠,若是卢青阳在此定是要再次感叹浮光教的奢华,裴彧却只关心那人给的地图是否为真。


    不知是否是有人为他提前彧楚了障碍,一路走来并没有碰到多少守卫,可是很快,前方突然传来脚步声和甲胄的碰撞声,是魔教的金甲卫!


    裴彧心中顿时一凛,此时他左右皆是紧闭的房门,后面是来时的路,前面的脚步声已然越来越近,就在裴彧孤注一掷准备随便打开一扇门躲进去时,身旁的门突然打开——


    一只手将正在犹豫的他猛地拽了进去。


    裴彧脊背瞬间绷紧,周身内力聚于右手向来人轰去——


    “是我,季愁。”一个温和的嗓音突然安响起。


    裴彧变掌为爪一把握住季愁命门,冷冽而沉重的压迫感让季愁说话都变得有些艰难,“我,我对你没有敌意,不然我何必把你拽进来,直接让你被金甲卫发现不就好了。”


    裴彧手中加力,周身戒备没有丝毫减弱,“你想做什么?”


    “我只是想帮你,顺便想劝你一件事,”季愁圆润的娃娃脸上露出一抹讨喜的笑容,“你不必这般紧张,你应该知道我根本打不过你。”并且他知道裴彧不惧怕任何毒药,自然也不会怕他。


    裴彧封住季愁肋下两处大穴,这才开始打量起这个屋子,这个屋子明显是个女子的房间,靠墙摆着一排排木制的架子,上面放着许多贴着签纸的瓶瓶罐罐,最里面的床上似乎躺着一个人,隔着重重的白色纱幔看不真切。


    裴彧想起那日明蕴之说的话,眉心微微动了动,这个季愁似乎正在替青鸾使疗伤,难道,这是青鸾使的房间?


    他想起师父的教诲,眸中浮现一抹微不可察的杀意,可想起那日青鸾使倒在血泊中的哀婉,哪怕她整个天阙峰上唯一见过他样貌之人,他仍是下不去手。


    “你想劝我什么事?”裴彧对着季愁问道。


    季愁被封住穴道动弹不得,好在仍能说话:“我知道你此来是想刺杀明——教主,但是我想劝你放弃,教主她是个好人,而且,你若杀了她,你一定会后悔的。”


    裴彧脸色没有丝毫变化,眼底是一贯的彧冷和漠然,“若你执意阻拦,我不介意连你一块杀了。”


    “小——”季愁脸色一急,正欲再次相劝,屋外突然响起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裴彧猛地封住季愁哑穴,压低了声音说道:“有人来了。”


    来人脚步声虽轻,好在他耳力极佳才没有错过。


    很快,门口响起女子慵懒的嗓音,“你们守在门口,不准任何人进来打扰。”


    “是。”金甲卫齐声应道。


    听见这个熟悉的女子嗓音,季愁眼底猛地涌上一丝焦急,“遭了,每日这个时辰明蕴之都会来看望青鸾使,你快找地方躲起来!”


    裴彧环裴一圈,出手如电解开季愁穴道,电光火石间钻进了一旁竖立的高大衣柜中。


    几乎是在柜门阖上的同时,房门被“咯吱”一声推开,一名婀娜曼妙的紫衣女子轻步而入,脸上带着若有似无的蕴媚笑意,“阿愁,青姨今日情况如何?”


    青鸾使是被流云宗的重明功所伤,和霜天功正好相克,她每日都来替青鸾使输内力却只能延缓内劲的爆发无法根除。


    若想彻底治好青鸾使,要么是寻找一重明功修为极高之人化开这股内劲,要么便是她的霜天功修为能超过留下这重明功暗劲之人,直接驱除这股内劲,可惜裴彧的内功修为与她不相上下。


    想到此处明蕴之又是一阵怒火中烧,若不是那该死的裴彧抢走了她的龙血草,她此刻已然突破至霜天功的第十重,又何至于连青鸾使都救不醒。


    季愁克制住自己不去看衣柜的方向,恭敬答道:“回教主,所幸青鸾使昏迷后一直有您替她输送内力,在下也只能力所能及地配一些药,延缓内劲的爆发。”


    明蕴之冷眼看向床上,青鸾使昏迷不醒地躺着,因为重伤的缘故美貌的脸庞已是苍白如雪,明蕴之姣好的眼眸闪过一丝凛冽杀意,“青姨,我定会将那裴彧千刀万剐,替你报仇。”


    季愁闻言一怔,忍不住暗暗瞥向衣柜,好在明蕴之此时眼里只有青鸾使,没有注意到他的异常。


    此时静姝已将青鸾使扶了起来,明蕴之双手抵住青鸾使后背,浩瀚的霜天功内力缓缓而入,随着内力涌入,青鸾使脸色渐渐红润,可明蕴之脸色却是逐渐苍白,可那双手却始终没有放开。


    裴彧藏在衣柜里,将呼吸压抑到几近于无,即使季愁总是挡在柜门前,可透过柜门之间的细小缝隙,他仍是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却不想似明蕴之这般凶残暴虐的魔头,竟也会为了旁人折损自己的内力,那给他地图引他来此之人,是否也是知道明蕴之每日这个时辰都会来此,而待她渡完内力便是她一日之中功力最弱之时,且只有静姝在她身旁,实在是他下手的最好时机。


    裴彧屏气凝神地盯着床上两人,眼见明蕴之眉心紧蹙显然正在运功的紧要关头,裴彧双眸陡然一肃,周身气势聚于手掌,自衣柜中猛地一掌轰出!


    挡在衣柜前的季愁被掌风波及,猛地吐出一口鲜血倒在地上。静姝大惊之下出掌阻拦,可很快便惊悚地发现,她引以为傲的武功在此人面前竟如此不堪一击。


    明蕴之脸色骤然一沉,竟然有人藏匿于柜中!她的内力此时已和青姨相融一处,若是她撤掌抵抗,内息陡然受阻之下不仅她会重伤,就连青姨都会当即毙命。


    明蕴之眸光骤狠,右手依旧按于青鸾使后背,左手聚力格挡,不过瞬息之间两人手掌相接,双方内力瞬间剧烈震荡!


    屋内的静姝和季愁同时被波及,明蕴之更是猛地吐出一口鲜血,本就疲惫的脸色霎地苍白,心中猛然一沉,这个偷袭者内力竟与她不相上下。


    明蕴之冷然转过头,正对上一双蕴着冷冽杀意的淡漠眼眸,竟是本该被关在悬笼中的郁淮!


    明蕴之咽下口中腥甜问道:“你究竟是何人,为何要伤我?”


    只要能再拖一盏茶的功夫,她便能撤掌保全青姨。


    然而对方似乎也洞察了她的目的,少年冷冽的双眸再次凝聚,没有丝毫犹豫地再次一掌轰出,而这一掌来势比起上一掌更加凶猛,这是想要对她一击致命!


    “不要!”季愁倒在地上目眦欲裂,眼尾尽红。


    明蕴之右手依旧贴于青鸾使后背,左手运起剩余内力格挡,眼见来人掌风已近在咫尺,甚至吹起了她额头缀着的宝石流苏,电光火石间明蕴之只能阖上双目,运气护住周身要穴,等待疼痛的到来。


    然而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


    “唔——”耳边蓦地响起一声男子的闷哼。


    明蕴之闻声睁开眼,眼前少年竟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染红了身前纯白的衣襟。


    她狠狠地蹙起眉,这人竟是在最后关头强行收手,未及散去的掌力全部反噬自身。


    眼前少女看着不过十七八,穿一身鹅黄的软烟罗,肌肤丰泽,体态纤巧,在他面前低垂着眼睑,敛声屏气的像个老实的小鹌鹑。


    “那我来猜猜。”


    男人的声音缓缓自头顶传来。


    明蕴之不太理解,有什么好猜的,她只是一个寄住裴家的表姑娘。


    但气氛莫名有些怪异。


    明蕴之忍不住抬眼,结果正好撞进那双惊艳乌黑的眸中。


    年轻男人盯着她,眼中意味不明。


    他低声对她开口道:“嫂子?”


    虽然她确实缺钱,但不至于拿人家衣服去卖。


    小雨依然在下,明蕴之跑了这一路,身上鹅黄的纱裙染了潮气,软软地趴在皮肤上。


    她仰着脑袋看裴彧,一张温婉的脸庞尽数暴露在他眼中,包括她走前涂的那层粉,还有点的淡淡口脂。


    裴彧朝她的脸颊伸出手,明蕴之心口一滞,目光追随着那只骨节修长的手。


    他指了指她的鼻尖:“粉没涂匀。”


    明蕴之:“……”


    原本百净的面庞就那么在裴彧面前红了个彻底,她急忙拍拍鼻尖,故作镇定道:“那个,可能是我有点着急。”


    “急着来见我?”


    明蕴之觉得裴彧还挺幽默的,她干笑两声,否认道:“怎么可能,我上妆是因为我晚上有一件很重要的大事得做。”


    “什么大事?”


    明蕴之道:“我的终生大事。”


    这一年来,他做过无数次幻梦。


    直到最后,梦中一次次浮现着初见那日。


    七色团花四扇屏风之后,环佩轻响。


    得了提点,故作老成的明艳少女擦了脸上的泪痕,一步一步从其后走出,稳稳当当,不失半点仪态。


    兰草香气愈发浓郁,萦绕于堂前。陈皇后含笑,热络道:“蕴之,这位便是太子殿下。”


    所有人都知晓,数位贵女中,太子独独只挑了她一人相见,究竟是何意。


    哪怕来此以前,对此事毫无所觉的明蕴之也终于意识到了什么,慢吞吞地红了脸庞。


    杏眸低垂,她乖巧地行了礼,只有攥紧的帕子暴露了她的紧张与无措。


    而裴彧握紧掌心,叫了声“蕴之妹妹”。


    他们的人生,自此交于一处,绑成了死结。


    他亦不愿解。


    第 74 章   第 74 章


    第74章


    半梦半醒间,明蕴之总觉得有人在拨弄着她。


    或是戳弄着她的脸,或是捻一缕她的发梢,待她终于从沉沉梦境中醒来之时,恰好瞧见裴彧垂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她的手指。


    那长指将她的指尖曲起,又展开,时而轻捏,时而缓揉着,好似什么新奇的玩具,玩不腻一般。


    倒是很少见到裴彧这般作态,不加掩饰的……有些孩子气。


    明蕴之心底一软,侧了侧身,曲指抓住了男人作乱的手。


    “醒多久了?”


    声音一出,竟哑得吓人,明蕴之张了张口,不禁想起了昨夜。


    裴彧将她的手放入被中,起身为她倒了杯水。


    明蕴之半坐起身,腰间酸痛,一口一口轻饮着,没几口茶杯便见了低。


    “慢些。”


    裴彧擦过她唇边溢出的点点水痕,“怎生这样急。”


    明蕴之饮了水,喉咙已不再干痛,唇瓣嫣红,闻言,水润润的眼睛也忍不住瞪了瞪。


    她这模样,怪谁?


    口口声声说一回便罢,谁知是一回又一回,还坏心眼地磨她,叫她难以忍受。


    她眼眶还有些肿,昨夜哭过几回,又因为他难以控制地流出些泪花,看着精神不算好的模样。裴彧从她手中接过茶杯,爱怜地啄了啄她的唇瓣。


    “我的错。”


    裴彧知晓及时认错的重要性。


    齐王在这一方面经验老道,早已为他总结出了一番经验:这种情况下,绝不能得了便宜还卖乖。该认错时就认错,哄心爱之人不算丢人。


    但是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裴彧猛地顿住了脚步,生生停在了原地。


    明蕴之不明所以,但她不敢扬起脑袋看。


    她开始扫视四周。


    “吱吱。”


    很快,明蕴之跟自己正对面的老鼠大眼瞪小眼。


    这只老鼠还挺大,算上尾巴跟明蕴之的小臂一样长。她能看出来,被发现后大老鼠也挺无助的,停在那不敢动弹。


    裴彧后退两步,仍没过来。


    原来他怕老鼠。侍从被夫人吩咐来陪着二公子散心,这本是一桩美差,只要二公子能想开些,夫人不会计较花多少钱。


    然而二公子偏偏要到这间新被圣上赏赐给镇国公的别院来,离二少奶奶居处不远。


    非要折腾着上高台观景。


    这宅子原先的主人是圣上得过宠的方士,会观气算运,也爱研究星辰天象,因此在高台上特意安了御赐的望远镜。


    这东西是稀罕的舶来品,西洋人贡给皇帝两支玩赏,二十四司折腾了一段时日,才造出几十支来。


    只是今日,望远镜的准头是向下的。春晖院坐落于陆府二门内最好的位置,院落内房屋布局规整,花草栽种方正有序。


    院门前刻着“纳福吉祥”字样的雁翅形照壁。廊下下人见了陆怀川纷纷见礼。


    “娘。”


    陆怀川进门施礼。


    “快来坐。”陆夫人朝他招手,又吩咐:“将润肺的凤髓汤端来。”


    她坐在主位的楠木圈椅上,金如意簪顶端镶着一颗红宝石。豆绿色织纹团花交领裙,外头罩着浅金色褙子。虽已过不惑之年,望之却不过三十许,贤淑得体,眉目间又隐有几许精明。


    婢女很快捧了莲纹青釉海碗进来,奉到陆怀川跟前。


    陆怀川用了几口,捏着帕子擦拭:“娘叫我来,是要说蕴儿的事么?”


    陆夫人乜了他一眼:“说她做什么?说了你也未必肯听。”


    明家出事之后,她话里话外提点过陆怀川几回,示意他不要管明家的事,免得被连累。可陆怀川哪里肯听?


    陆怀川不肯做的事情谁也勉强不了。她也只能旁敲侧击,徐徐图之。


    陆怀川闻言不语,只是朝她笑了笑。


    陆夫人看着他,目光慈爱中又带着点点忧虑:“裴彧登门你是知道的。”


    “他久不归京,您是他姑母,他来探望您也是应当。”陆怀川垂下眼眸。


    陆夫人意味深长道:“你当真不知道他来是为了谁?”


    陆怀川垂眸不语,握着膝盖的指节一片苍白。


    陆夫人道:“近日我总是心神不宁。你舅父高居丞相之位,那深得陛下信任的奉玄真人竟又是裴彧的师兄。这两厢若是联手,岂不是能遮了上京的天?”


    “无论如何,那也是您的娘家,您别太忧虑了。”陆怀川温和地宽慰她。


    陆夫人摇头:“你又不是不知道,自明氏进了咱们家的门,我何曾与他们有过往来?”


    她与良都侯裴广振并非亲姐弟,而是同父异母。她是老良都侯难产而亡的元妻所出,裴广振则是继室的孩子。姐弟之间不是很亲近,但还算过得去。


    当年明蕴之与裴彧情投意合,他们几家都是知情的。可两家要议亲时,向来谦和温润的陆怀川却犹如疯魔了一般,忽然闹着要娶明蕴之。甚至以自己性命作为威胁,逼迫他们夫妻想法子。


    她膝下就陆怀川这么一子,怎会不依他?


    后来,陆怀川娶了明蕴之。裴彧则不知所踪。陆家与良都侯府便再也没有走动过。


    此番,裴彧回来没几日便登门探望,她总觉得和明蕴之有关系。为求家中安稳,她还是想让陆怀川休了明蕴之。


    陆怀川默然不语。


    陆夫人终究按捺不住:“二郎,你们几人一同长大,明氏本是和裴彧互相心许,可你当初非要……眼下良都侯府如日中天,裴彧得势,恐怕不会与咱们善罢甘休。”


    “我与蕴儿已是夫妻。裴彧磊落轶荡,是知礼义廉耻之人,不会对嫂嫂胡搅蛮缠的。”陆怀川扶着桌子起身,神色平和,眸底隐约闪过沉色。


    良都侯府势大又如何?他陆府也不是纸糊的。


    “人是会变的……”陆夫人也跟着起身,还待再劝。


    陆怀川咳嗽了几声,摆手打断她的话:“身上乏累,娘若无旁的事,儿子就先回院子去了。”


    他自是明白母亲是想让他知难而退,但要他放弃明蕴之,除非他死。


    “良都侯府的帖子下了好几日,明日要摆宴席庆贺裴彧归来。”陆夫人说服不了他,只能无奈道:“要不要带明氏去你自己掂量。”


    陆怀川应了一声。


    陆夫人目送他出门去之后,叹了口气重新坐了下来。


    “二少爷向来稳重,诸事心中都有数,夫人别太忧心了。”花嬷嬷上前宽慰。


    “他有什么数?”陆夫人捧起茶盏又放下:“一个罪臣之女,嫁过来三年也无所出,难为他还如珠如宝的护着。”


    花嬷嬷道:“夫人,您往好处想,咱们二少爷这是重情重义,品行高洁。”


    “情深不寿。”陆夫人摇头叹息:“太重情义未必就是好事。”


    炉上的茶沸了又干,二公子始终未动一下。


    侍从默声又添了一壶泉水,正要退到原处站立,回身却听见重重一声,二公子不知是看见了什么,掌下发力,险些拍断栏杆,面色狰狞,目眦欲裂。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然而才撑起一半,竟又扑在地上!


    “二公子!”明蕴之是迟了一步被凌雁给叫过去的,听说他们父子俩又起了争执。


    明蕴之擦完脸,又将巾帕丢了回去,倒头埋进枕头里,瓮声瓮气道,“你先出去吧,我再躺会。”


    明蕴之不觉得自己有那个分量,况且劝架她也不在行,于是咬牙思忖起应对法子来。


    裴彧提笔写了几个字,倏尔抬起头来,目光在他们两人身上睃了一圈,这才道,“昨日父亲得知我近来查的此案,也嘱我不准再往下细查,连他一个局外人都已知晓此事,幕后之人难道会放任不管吗?”


    不过一刻多钟,马车便在国公府前停了下来,两人在奴仆的引路下,穿过回廊,直入后宅的庭院里。


    宋心钰啧了一声,“怪不得落了单,方才与你同行的小娘子呢?”


    明雪点头。张屿扯了扯嘴角道,“岂不是?我说既然嫌犯畏罪自杀,咱们如实上报,尽快将案子了结,堵住悠悠众口,这人非要跟我犟。”


    说完便兀自寻了套寝衣,往旁边的净室而去了。


    寂静的夜里,辰光一点点流逝,起初她还绷着一根筋等他回来,心想要跟他说明白的,可人没等到,眼皮却已经沉重地耷拉下来。


    想到这样的平和不过出于谎言的堆砌,和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未免有些灰心了。


    他以为她是害羞,实际上她的恐惧远大于那点不值钱的儿女情长,只是看着他清亮的眸子,嗫嚅着没有开口。


    “我明白了,”他的声蕴渐冷,脸上却还是一贯的云淡风轻,甚至还提起嘴角朝她浅笑,“你先睡吧,我先去洗漱了。”


    明蕴之被她一句不知廉耻给气笑了,也寒起脸抽出了手,掏出手绢擦了擦胳膊,掀开被子起身道,“原来容妈妈是来兴师问罪的?”


    蒋令光立马道,“诶,嫌犯死了,你倒轻省,也不管个前因后果,就想着结案?谁知道你是不是心虚,不敢往下查,才如此草率决定呢?”


    他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身影,终于收回了目光,独自入了书房。


    “好。”她知道她和妤娘情同姐妹,可毕竟自己在岑家也离不了她,只要妤娘不出现,她倒是不必担心她叛主。


    她的眼力好,针线活也细致,一缝起来便心无旁骛,直到收了线,用剪子剪断余下的线头,抬起头才发觉夜已经如此深了。


    他说完,便踅身出了门,青袍随着日影拂动,像一株傲立的青竹,孤高又倔犟。


    香英随口夸了一句,明蕴之又将璎珞递过来,让她帮自己戴上。明蕴之愣了愣,手中的戒指更烫手了,不过她转念一想,又觉得不该听明雪的一面之词。


    她唇边依旧噙着笑意,眸色却晦暗不明,“在你心里,我究竟算不算你的主子?”


    这会两人倒成连体婴般了,她靠在他颈侧听着他的心跳,而他一低头便能闻到属于她清透的甜香。


    “嗯。”良都侯府,叙兰院。


    夜凉如水,庭前玉兰树枝繁叶茂随风轻摇,暴雨冲刷了庭院内的血腥。


    月亮爬上树梢,清冷的月光和四斜球纹格楠木门内的烛光融为一体,落在门内的人身上。


    郎君宽肩薄背,太极髻上随意簪着一支木质祥云簪,靠在紫漆花梨木雕鹤摇椅上,手中捧着一本书翻看,甚是惬意。晚波青锦绸襕袍内里衬着牙白中单,水云暗纹随着椅子摇动明灭不定。端的是姿仪超拔,贵不可言。


    石青推门而入。他生得高大健硕,一身墨色劲装,带进来一阵血腥气。


    裴彧自书中抬头。


    “都解决了。”石青手扶着腰间剑柄,实在想不明白:“您说陆怀川到底想做什么?这戏自弹自唱的一出又一出,属下实在看不明白。”


    裴彧手里的书翻了一页,随意抬起一条长腿搁在脚凳上:“人在我府上出了事,你猜明蕴之会记恨谁?”


    他的这个表哥,可远不是表面看起来那样良善无害。


    石青愣了一下道:“他是想让主子和明姑娘反目成仇?”


    虽然明蕴之已经嫁作人妇,他还是习惯称呼明蕴之为“明姑娘”。


    裴彧抬起头轻晃摇椅:“以牙还牙如何?”


    “您要让明姑娘和陆怀川反目啊?”石青愣了愣:“怕是不易。”


    听闻明姑娘和陆怀川相敬如宾,在上京传为佳话呢。


    裴彧垂眸笑了笑。听荷院。


    屋中摆了两个冰盆,却仍暑气难消。


    明蕴之脱去了外头罩着的褙子,只穿着松花绿宝葫芦纹纱衣,底下鱼肚白细绸褶裙,清爽又不失贵重。她捧着斗采莲花瓷盏抿了一口紫苏饮点点头:“有劳花嬷嬷去和婆母说,我会依着她吩咐去庄子上的。”


    “大夫人也是想着慢慢将手中事务交给少夫人处置,才会有此安排。”花嬷嬷笑着解释。


    “替我多谢婆母器重。”


    明蕴之含笑看着翡翠送花嬷嬷出门去了。


    “少夫人。”珊瑚早气不过了:“这数伏的天能热死人,大夫人派您到庄子上去查点收成安的是什么心?”


    “还能安什么心?”明蕴之放下茶盏:“不过是在二叔母那里吃了瘪,拿我撒气罢了。”


    翡翠也进来了,闻言面上生了愁绪:“撒气也不能这种天让您去庄子上,哪年外头没有中暑气丢了性命的人?这样安排岂不是想要您的命?”


    明蕴之沉吟了片刻问:“福伯几人都还好吧?”


    爹为官多年,积攒了几个靠心之人,平日也有所准备。家中出事之后,爹娘流放,那些人自然也都交给了她。只不过眼下风头未过,不适宜他们出来活动罢了。


    “老爷早有安排,他们几人如今都住在福伯名下的宅子里。”翡翠回道:“老爷的事情还没查出线索。少夫人是想让福伯他们去帮忙查点收成吗?”


    明蕴之摇摇头,思索片刻道:“让他们查父亲的事情时,暗中帮我打听一下大夫人年轻时的事,记得叫他们小心些,遇事先保全好自己。”


    陆大夫人的往事她曾听过一耳朵,并未上心。但现在陆大夫人这样磋磨她,想将她逼走,她就不得不防了。


    看在陆怀川的面上,她并不想和陆大夫人计较。但陆大夫人做得太过了,她也并不想过度忍耐。总要拿些把柄在手上才好安心。


    “是。”


    翡翠点头应下。眼见少夫人心思沉静下来,恢复了往日的从容,她心下稍安。


    “蕴之,快随我


    走。”


    主仆三人正说话间,陆怀川步履匆匆地进了屋子。他眉宇间皆是焦灼,身上月白色的襕衫前心汗透了。他上前便拉起明蕴之。


    明蕴之伸手由着翡翠给她罩上褙子,随着他往外走:“夫君,出什么事了?”


    陆怀川鲜少会这样焦急,能让他露出这样的神情,事情一定很急迫。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她不敢胡思乱想。


    陆怀川顿住步伐看她,一脸不忍:“你心中要有准备。”


    “什么?”明蕴之额头上沁出汗珠。


    “宁安方才禀报说,看到了三妹四妹……”陆怀川面露沉痛之色:“已经被裴彧毒杀了。”


    此言犹如晴天霹雳,明蕴之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这话是真是假?裴彧他有那么狠的心?


    想想昨日他的神态,又觉得他能做出这种事。可一切都是她一个人的错,他为什么要牵连三妹四妹?


    “你先别急。裴彧不是那样心狠手辣的人,或许是宁安看错了。”陆怀川扶着她:“我先带你去良都侯府看一下。”


    宁安已然仔细探过,不会出错的。两个妹妹丢了性命,明蕴之必然会记恨上裴彧,此番他尽可安心了。


    石青挠挠头道:“这样的话陆怀川岂不是还会卷土重来?”


    裴彧不知想起了什么,怔了片刻后轻笑一声:“来便是了。”


    “就是,咱们还怕他不成?”石青很是赞同,又询问:“那两个姑娘还继续留在隔壁?”


    裴彧合上书册,修长的手指捏着一个白玉细口瓶递过去:“毒杀。”


    “毒杀?”石青睁大眼睛看他:“那您还让我放消息出去,明姑娘明日寻来……”


    明姑娘明日寻来这里只能看见两个妹妹的尸体,太残忍了吧。还有,既然要杀了,方才干嘛护?难道就为了给陆怀川一个下马威?


    这又救又杀的,他已然彻底懵了。


    裴彧掀起薄薄的眼皮扫了他一眼。明蕴之看着裴彧高大的背影,青色襕衫随着他的动作暗纹隐现,无端显出几分清贵来。她一路随着他,见他未曾如同昨日那样可怖,这才稍稍安了心。随即便又开始忧心两个妹妹的安危。


    陆怀川的人不会胡乱传话的,若是没有的事也不会空穴来风。看裴彧如今的作为,她也怀疑裴彧真能做到杀她妹妹来报复她这样的事。


    她心事重重地随着裴彧穿过狭小的巷子,拐了两个弯之后到了一座院落前。


    这院子院墙高耸,门口树木栽种有序,门上铜锁锃光瓦亮,一往便知有人常常打理。


    裴彧开了门。


    明蕴之跟着他进了院子。此时才能看出,这是一座二进的府邸,院子里有一棵大枣树,这个季节枝头挂了不少青枣子。其余花草并不多,但看着很洁净。


    耳中听到动静,她回头看到裴彧将大门落了门闩,心中不由一跳:“我妹妹她们就在这里住?”


    “这么怕我?”裴彧抬手去勾她下巴,眼神在她脸上阴鸷地滚了滚:“方才对着陆怀川可不是这样的。”


    明蕴之往后退了一步躲开他的手:“我妹妹她们呢?”


    裴彧简直不可理喻。陆怀川是她夫君,这有什么好比的?


    “陆怀川不是说了吗?被我毒杀了。”裴彧靠在门柱上,一脸无谓地看着她,从容坦然。


    “你……”明蕴之手微微颤抖起来:“你果真杀了我两个妹妹?”


    她克制不住喘息着,双目一片赤红,接受不了这样的答案。


    “自是真的。”裴彧睨着她。


    想想她对陆怀川那样恋恋不舍的模样,她还是哭起来时看着更顺眼。


    明蕴之临近崩溃,质问他:“那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她想起自己发髻上的金镶玉祥云簪。她决定找他的时候就想好了,他若真害死了她两个妹妹,她就和他同归于尽!


    裴彧缓步走近,抬手捧着她的脸低头凑到她耳边:“为人妻三年了,我这般纠缠为哪样嫂嫂心里难道没数?”


    他贴得极近,两人呼吸间都充斥着彼此的气息,好像一对极亲近的眷侣一样。


    明蕴之浑身微微战栗,死死咬着牙关,身侧的手悄悄抬起。


    裴彧修长的手指拨开她衣领,几点斑驳露了出来,血玉一般。他指尖摩挲着一点殷红痕迹眸色微深:“这里,表哥昨夜可曾瞧见了?”


    雪肌腻理,触之如暖玉,着实叫人不忍释手。


    “你还我妹妹命来!”


    明蕴之趁他离得近,拔了发髻上的金簪直对着他胸膛刺了过去。她心中悲凉又愤怒,这般无耻之言,他是怎么问出口的?害了她妹妹还把她骗过来欺辱,裴彧比她想象的还要恶劣十倍不止!


    裴彧出于本能反应,一下握住她纤细的手腕。


    明蕴之知道没有可能了,还是奋力想刺他。她悲愤至极仍然挣扎着要扎他。


    她要给两个妹妹报仇!


    救不了父母亲人,现在连两个妹妹也护不住!当初离开裴彧难道是她愿意的吗?诸多事情纠结在心头,她崩溃了,所有的隐忍和委屈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来,往这扎!”


    裴彧面色骤然一变,周身戾气暴涨。忽然松开她的手,手指点着自己心口朝那金簪迎了上去。


    她要杀他,好,好得很!


    石青赶忙住了嘴:“属下这便去安排。”


    “可不是嘛,嫉妒你娶了这么聪明能干的我呀……”谎话说久了,连酒后都能做到滴水不漏,明蕴之说着说着,又暗自傻笑起来,连她都有点佩服自己了。


    说着,三人便不再开口,各自低头做自己的事。


    她挪开眼,嗫嚅道,“我是见你还未回房,心想提醒你一下,夜深了,你还是早些就寝吧……”


    她心头咯噔一下,心虚地舔了舔唇,命自己冷静下来。


    她也只是牢记秦老夫人的嘱托,这才提了一句,并非想左右他什么。但他很显然,并不愿多提。


    明蕴之敛下眉,朝她施礼道,“我随时扫榻以待。”


    仿佛是命定一般,其他人在他眼里都黯然失色。


    “好了,妤娘,你说得不无道理,不过君拂性子刚直不会转圜,你还是多劝劝,路走窄了,于大家都没有好处。”秦老夫人的话悠悠响起。


    容妈妈见她端得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心下已有了几分猜测,“你就是这样勾引世子的?”


    不是襄城公主又是谁?又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那两指指节处的苍白,他用了极大的力气,似乎下一刻便要将手里的珠子捻为齑粉。


    珠子上的每一道刻痕,都出自裴彧之手。


    明蕴之自幼喜欢收集各种亮晶晶的小玩意儿。


    裴彧为做这东西送给明蕴之,特意去学了玉雕,亲自选材亲手雕刻,只不过才来得及做了一半。三年前明蕴之和裴彧最后一次见面时,裴彧将这个半成品手串扔进了明家的莲塘。


    明蕴之亲自下水捞上来的。


    她已然嫁给他为妻,为何还留着这半只手串压在箱底?谁道不是对故人念念不忘?


    巧的是,昔日抓捕高家兄弟和太常寺卿的,正是李照广。


    正忍不住抬臂挠了一下,发现手腕处又痒了起来。


    “也好,家里头的事你放心,我会劝劝父亲的,”她说完一顿,又生硬地转了话锋道,“那你……多注意身体。”


    “噢……听说你不是建京人,是哪儿人氏来着……”她挠了挠鬓角问。


    他喑哑的声蕴如同蛊药,令她来不及深思便点了点头。


    他知道自己不该这样想,可每当见她撒一次并不高明的谎,他的心便往下坠了一分,空虚的感觉,是他抑制不住的。


    偏方便是以童男血炼成丹药,只要坚持服用便能青春永驻,恩宠不断。


    “妤娘。”


    “容妈妈这是何意?”她收回视线,懒懒地闭上眼假寐。


    他拿她没办法,只好先搁了碗扶她起来,她那绵软的手就这么虚虚地搭在他腿上,修得浑圆的指甲用花汁染成绯色,微微把袍子压出褶皱,而当中的部·位便不能再细说了。


    这两人向来便不大和睦,裴彧已经习惯了他们针锋相对。


    她点点头,听出他的言外之意,脱口问他,“那你今晚不回了吗?”


    他心头像是被她熨软了,语气也温存许多,他坐下来,指着袖口说,“还好有你替我缝补,否则今日可要丢人现眼了。”


    那声音尖利、短促,带着令人窒息的扎透血肉的声音,朝此处而来。


    “——什么人!”


    “有刺客,护驾!”


    “护驾!保护殿下!”


    数个侍卫拔剑挥掉箭羽,环绕护卫在马车四周,虽有些狼狈,但都是精锐,身手高强,并不算吃力。


    千百支箭从四面八方飞射而来,扎在车壁、马匹上。拉车的马吃痛,嘶鸣了几声,前后晃动着,马车也因此摇晃起来。


    桌上小壶茶水倾洒,泼在了精致的衣裙上。


    明蕴之惊呼一声:“殿下!”


    裴彧抬臂,挡掉了一支自车帘处飞入的箭羽,将人牢牢按在怀中,道:“趴下,勿动。”


    性命攸关,明蕴之连慌张都不敢有,立刻听话地趴好,听着外面的动静,心底直打鼓。


    “……会是什么人,”明蕴之掌心溢出了汗,紧张道:“你我如今,还有什么仇家么?”


    她以为一切将定,该没什么危险了才是,怎生今日又有变故……甚至,是前世不曾发生过的。


    今生毕竟与前世有了太多改变,随之而变的,想来也不止是他们。


    裴彧喉头轻滚,道:“只要身处高位,这天底下,便没有几人不愿想取其性命。”


    他心头有了些推断,沉声开口:


    “……调虎离山。”


    或许,那些人的目的不止是他和明蕴之。


    还有……那军营之中,放松了警惕的数万将士。


    第 75 章   第 75 章


    第75章


    扬州,军营。


    “等等,做什么的?”


    几个守卫拦住那数辆装满了笼箱的车队,目光警惕,审视地看向来人。


    “我等是奉太子妃娘娘之命,来送货的。”


    来人好声好气,半点不为阻拦发恼,从袖子里掏出令牌,交给侍卫:“二位爷瞧瞧,这令牌可有假?”


    “太子妃娘娘身边的人没说过今日还有货送来啊?”


    一守卫前后看了看那令牌,道:“你是从何处来的?”


    “大人明鉴,这些都是从城里送来的,单子还在这儿呢。”


    他靠近了些,又从怀里掏出个荷包来,塞给守卫:“大人通融通融,小的还得赶在关城门前赶回去呐,这误了时辰,小的带着手下的弟兄又要在城外耽搁一日……”


    为首的守卫多看了他一眼。


    几个守卫检查过这运货的车,东西都眼熟,没什么异常,此人也是耳熟的扬州口音,这几日都听惯了的。


    原本都准备摆摆手放行,直到他掏出那荷包,守卫道:“还真是新来的?懂不懂规矩?”


    太子殿下治军严明,自下而上无不敬服,从前如何暂且不提,但如今在太子麾下,谁敢堂而皇之地收人好处?想吃军棍不成!


    那送货之人明显一愣,鼓鼓囊囊的荷包尴尬地留在手中,众人的眼光都投了过来。


    “怎么回事?”


    秋朔引着一人走来,瞧见此处拥堵,出言问道。


    守卫前来,三言两语将方才之事说了清楚。


    秋朔还未发话,他身后之人便道:“等等。”


    那人正是杨秀荷。


    她此行扬州,是来寻裴彧说事的。明家之时,明信鸿等若干主事都被押送去了京城,唯一的漏网之鱼便是明存之。此人武艺高强,又多年经营,关系复杂,潜逃在外许久,踪迹难寻。


    但此人必须得抓。杨秀荷本就为着青州战事,对明家人恨之入骨,得知此事,她自然领着手下弟兄,散于各地,在她们最熟悉的山野之间追寻踪迹


    ——倒还真让她寻着了些消息。


    她一路赶来扬州,便是想要亲手将明存之斩于刀下,祭奠她青州弟兄无辜亡魂的!


    夜色岑寂,灯光晦暗,清瘦的身影在黑暗中缓步而行。


    宁安静静地紧随其后。


    “主子。”夏日天亮得早,卯时不到便出了太阳。


    明蕴之心中有事,早早便睁了眼。


    听到床幔外陆怀川正在宁安的伺候下穿戴,她唤了一声:“夫君。”


    “这么早就醒了?”陆怀川将床幔挑开一道缝隙看她,目光在明蕴之脖颈处淡淡的红痕上定了定,语气宠溺:“你再睡一会儿,我点卯回来带你去良都侯府。”


    他在刑部任主事之职,每日早起要去衙门点卯的。


    “嗯。”明蕴之应了。明蕴之跑出叙兰院寻了个僻静处,将衣裳好生整理了一番,平复了一下心绪,直至自觉没有破绽了才走了出去。


    未曾走多远,便见陆怀川步履匆匆迎面而来。她心中发虚,不由停下脚步。


    “蕴之,你去了何处?叫我好生担忧。”


    陆怀川加快步伐上前拉住她手。即便焦急,他对明蕴之也没有半句埋怨之言,语气依旧温和。


    炎炎夏日,他身上汗透了,向来苍白的脸上热出了红晕。


    明蕴之不敢直视他,只转开目光道:“我想去找三妹四妹……”


    这倒也不算撒谎。遇见裴彧不在她的预料之内。


    “不是和你说了,这些事我来就好。”陆怀川牵着她往回走:“下次别乱跑了。”


    明蕴之乖顺应他:“好。”


    “你是不是哭过了?”陆怀川望着她神色关切,眼底暗芒涌动。


    他早生了疑心。


    裴彧方才也不在前头。


    明蕴之失踪这么久,眼睛红红分明是哭过了。如若她不彧认哭过,这里头只怕有猫腻。


    “嗯。”明蕴之点点头:“我很担心三妹四妹。”


    她到底是尚书之女,只是看着乖恬娇软,实则也是个聪慧的,很多事情心里有数。譬如陆怀川虽然没有说过,她依然很清楚陆怀川心中很介意她和裴彧有接触。


    眼下若是她不彧认哭过,陆怀川定然不信,反而会越发怀疑她和裴彧……只有彧认为了妹妹们哭过,才能打消陆怀川的疑虑。


    “莫哭了。”陆怀川心疼不已,取出帕子替她擦眼泪:“我会尽快想法子。”


    虽是如此,他仍是不着痕迹地打量了明蕴之好几遍。没有瞧出什么不对来,这才暂时放下怀疑。


    “表哥,表嫂,好巧啊。”


    裴彧信步走近,负手招呼明蕴之和陆怀川。他生得清隽,笑起来时清清朗朗,叫人想起海上初升的明月。


    与方才锁着明蕴之时判若两人。


    “表弟,姑父正找你呢。”陆怀川应了一句。


    他看着裴彧和煦地笑着,将警惕和怀疑深藏在眼底。


    “嗯,表嫂怎么眼睛红红的?可是这府上的人慢待了?”裴彧偏头看着明蕴之,目露关切。


    明蕴之看了他一眼,缓缓摇头:“没有。”


    她心中气恼,这人怎么这样恶劣?对她做下那样那样的事还好意思当着她夫君的明知故问?


    “你表嫂是担心两个妹妹……”陆怀川温声解释,想借机问他。


    “不是府上怠慢便好。”裴彧打断他的话,并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目光在他们牵在一起的手上打了个转,最后意味深长地落在明蕴之脸上。


    明蕴之心中一颤,假借着擦眼泪将手抽了回来。裴彧如同疯了一般不可理喻,她要是不依着他,他不管不顾发作起来要如何收场?


    陆怀川身子也弱,经不住他气。马车窗口缣缃色六铢纱鳞纹纱帘掀开一道缝,露出一双潋滟的杏眼。明蕴之瞧了片刻蹙眉松了帘子,树上的知了扯着声叫得人心烦。


    良都侯府大门紧闭着,只开着东侧角门,两个门房站在门口笑着说话。


    这府上瞧着与寻常时候无异,丝毫不像是出了两条人命的样子……或许,以良都侯府如今的势头,根本不必要将两条人命放在眼里?


    她提起裙摆起身欲下马车。


    “蕴之,还是我去吧,你在这等我。”陆怀川起身拦她。


    “不用了,外面太热了,你在这凉快凉快,我去问问便回来。”明蕴之绕过冰盆,挑了金丝藤的帘子下了马车,朝两个门房的方向走过去。


    “主子。”宁安贴到马车边,也看着明蕴之的背影。


    陆怀川在马车内应了一声。


    “小侯爷不在家。”宁安禀报道:“一早便出门了,属下让人暗中跟着了。估摸着又去玩乐了,小侯爷回来之后一直在勾栏瓦肆混迹。”


    陆怀川默默听了,没有回应。


    明蕴之低头掐着手心往回走,心中烦闷焦灼。良都侯府的人待她还算客气,这两个门房只知道裴彧一早出去了,至于去了何处他们不清楚。


    上京城这样大,要去何处才能找到裴彧?


    “如何?”陆怀川伸手牵她上了马车。


    明蕴之摇摇头:“一早出门,不知去了何处。”


    陆怀川道:“我让宁安带人去找。”


    他说着朝窗外吩咐了几句。


    明蕴之靠在一侧垂眸沉思。从昨日的情形看裴彧是怨恨她,但他都那样欺辱她了,还有必要杀她两个妹妹泄愤?或许正如陆怀川所说,真是宁安查错了?


    “你早上就没吃什么,我先带你去坊市吃些东西。”陆怀川握住她的手:“可有什么想吃的?”


    “随意。”明蕴之心不在焉地朝他笑了笑。她眼前总是出现裴彧冷冽的眼神和妹妹们无助的脸,诸多事情压在心头,哪还有心思去想吃什么?


    陆怀川看出她的敷衍,并不戳破:“那就蜜渍玉团,再来一碗粉羹?”


    明蕴之点头应了。


    粉羹吃了半碗,明蕴之只觉味同嚼蜡,并未尝出是什么滋味。好在此时宁安回来了。


    “主子,少夫人。”宁安上前见礼,低声禀报道:“属下打听到了,小侯爷眼下正在绮梦坊里。”


    明蕴之手里的瓷勺落进碗里。那是她两个妹妹当初被充入的教司坊,她认得的。


    那地方的许多姑娘都是如她父亲一般被抄家革职之人的妻女。裴彧以前从不涉足那样的地方,说那些女子都是可怜之人。此番竟也在那样的地方寻乐子,当真如同换了一个人一般。


    她在心中叹了口气,心思越发的沉重。裴彧越是变化大,毒杀她两个妹妹就越有可能是真的。


    陆怀川抬头看她。


    “夫君,我们过去吧?”明蕴之也抬眸坦然看他。


    “好。”陆怀川温声应了。临近中午,头顶的太阳明晃晃的。


    良都侯府外院的书房庭院内树木葳蕤,大门洞开,隐约可见里头窗明几净。


    裴彧自错落的树荫下走过,行到廊下。


    “小侯爷。”


    门口守着的小厮朝他拱手行礼。


    裴彧颔首,迈步进了书房。


    书房正中挂着一幅山水图,下方条几上紫铜鎏金狻猊香炉青烟袅袅,旁边长颈缠枝纹瓷瓶里头插着孔雀羽,四墙满壁书架,摆设很是清雅。


    良都侯裴广振正坐在当中的书案前,正翻看着书册。听到


    动静,他抬起头来:“持曜回来了。”


    他已过中年,仍是剑眉星目,留着一把黑胡须。穿着一身墨色圆领云缎广袖袍,通身儒雅却又不失上位者威严。


    “父亲。”裴彧拉开书案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


    他姿态随意,可见父子关系融洽。


    良都侯放下手中的书册,坐直了身子看他:“我听闻你带回了明家的两个庶女?”


    裴彧跷起腿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良都侯顿了顿道:“明父之事确有蹊跷,背后之人还未可知,但元启帝对明父的戒备还是能窥探到的,此事必然不简单。明家大姑娘已然嫁与陆怀川为妻,不论前尘往事如何,你与她不会再有交集。你该知道自己的身份,大事为重,不可在儿女情长上耽搁,明家的事情你就不要插手了。”


    他语重心长地告诫裴彧。


    裴彧惊才绝艳,无论是人品还是行事能力他都很放心。唯独这一件,他心中始终不安。当初裴彧离去时是什么状态他最清楚。总疑心裴彧还没有从当初的事情里走出来。


    “父亲想多了。”裴彧笑望了他一眼:“我岂会那样糊涂?不过是出出当年的气罢了。”


    “你知道就好。”良都侯很是欣慰,起身道:“曹智溥约我已有好几日,你和我一同前去。”


    裴彧跟随他起身往外走。


    良都侯抬步往外走:“这门亲事,曹家要嫁过来的是嫡长孙女,当是诚心与我们结交。你若无异议,今日便定下亲事。”


    他对与曹家联姻甚是满意,亲事成了之后,他们这边又多了一大助益。


    裴彧与他并行:“我名声不好,恐怕累及人家。”


    良都侯笑道:“为你正妻者本该有大襟怀,曹家不会教出妒妇,你莫要忧心这些。”


    “父亲,曹家孙女多大?”裴彧貌似随意地问了一句。


    良都侯回道:“时年十六。”


    裴彧顿住步伐看他:“如此年幼?罢了,我还是不耽搁人家。”


    “你不过才二十二,正是大好的年华。”良都侯回头:“又未曾娶过妻,成亲了好好对待人家,何来耽误?”


    裴彧沉吟不语。


    良都侯又劝道:“曹参政都说你肯做他的孙女婿,本是他家的福气。他也是经过权衡利弊才这样选,你实在不必多虑。”


    “不。”裴彧摇头:“父亲知道我们接下来将面对什么、经历什么。若我娶她,必将被我连累。”


    良都侯道:“这门亲事是曹知事主动提的,他心中必然有数……”


    “那就请父亲替我谢过曹参政的好意。”裴彧语气确乎不拔。


    良都侯看着他在心里叹了口气,还是应道:“好。”


    他心中很是遗憾。但知道这孩子的秉性,一旦认定的事九牛拉不转。但愿他所思真是为了他所言,而非旁的。


    “小侯爷。”


    石青探头看了看书房里。


    裴彧与良都侯说了一声抬步走了出去。


    石青站得远远的,见良都侯没有出来,这才是小声和自家主子道:“明大人留下来的人听命于明姑娘,如今正在打探陆大夫人年轻时的事。您说,那明姑娘是不是醒悟、准备反击了?”


    裴彧闻言扯了扯唇角。最后一句话,是对着明扶摇说的。


    明扶摇闻言眼中有了泪水,本就低着的头埋得更低了。


    明蕴之在桌子下面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又拉住忍不住要开口的明扶光。


    她目光落在对面二人身上,下巴微微抬起。裴家姊妹简直欺人太甚,真当她是好欺负的吗?


    陆大夫人见明蕴之不说话,跟着劝道:“蕴之,娘说了你别见怪。你姨母说得有一定的道理。眼下这光景,这是你三妹能做的最好的选择。你大舅舅大舅母为人你也知晓,那是没得说的。你三妹嫁过去只会享福。”


    “是啊。”雷姨母附和:“蕴之,只要你松个口,聘礼保证不少。你们家不是没了吗?你三妹哪怕从我家出嫁都行,我还给添一份妆。”


    “听姨母说起来,兴魁表哥还真是个不错的归宿。”


    明蕴之语调缓缓的软软的,眉眼乖恬,看起来很是认同雷姨母的话。


    “是,是。”雷姨母喜笑颜开:“这是你的妹妹,姨母还能坑骗了吗?你尽管放心,跟着兴魁过日子绝对没有苦头吃。”


    她悄悄推了陆大夫人一下,还得是她这副三寸不烂之舌,轻轻松松就说动了明蕴之。


    至于明扶摇如何想,根本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这样无可倚靠的庶女,除了随她们怎么安排哪还有别的路可以走?


    陆大夫人不由面露笑意。


    “姨母家的禄青表妹今年似乎也有十六了?我记得还没说人家吧?”明蕴之偏头望着她,纤长的眼睫扇了扇:“既然兴魁表哥这么好,姨母何不将禄青表妹嫁过去,亲上加亲这样姨母也能安心。”


    她直视雷姨母的眼睛,乌眸澄澈并无半分退缩。她若有一点迟疑,都是对三妹的不负责任。


    雷姨母闻言不由坐直了身子不敢置信地看明蕴之,又看看陆大夫人。她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指着明蕴之道:“大姐,她说什么呢?她怎么能这么说青儿?”


    明蕴之看


    着就是个脾性好的,大姐也说明蕴之好拿捏,给兴魁说亲十拿九稳她才开这个口的,明蕴之竟然让她把女儿嫁过去!她、她、她怎么敢!


    “蕴之,你姨母也是看你们姊妹不容易,心疼你们才提了这门亲事。她一片好心,你怎可如此说话?”陆大夫人皱眉不甚满意地看着明蕴之,通身满是当家主母威严。


    “既是好事,便请姨母自己留着吧。”明蕴之站起身:“您二位慢用,我们先告退了。”


    两个妹妹自然随着她起身。她说罢欠了欠身子,拉着妹妹们打算离去。


    “诶?”雷姨母着急了:“她怎么能就这么走了?”


    冒犯了她女儿,明蕴之一点歉意都没有吗?


    “蕴之。”陆大夫人站起身来,痛心疾首道:“自你入家门,我一直拿你当亲生女儿一般,不想你这般不敬长辈。还不快些与你姨母赔罪?”


    “凭什么让我姐姐赔罪?”明扶光早便忍不住了,脱口道:“她既然说得那样好,为什么不肯把自己的女儿嫁过去?这般心虚,便是心中有鬼,想把我三姐推入火坑。”


    她不知道裴兴魁是什么样的,但看长姐的反应也知道必然不是值得托付之人。


    明蕴之拦她都拦不住,这些事由她来就好了。陆大夫人是个记仇的,她不想四妹得罪人被记恨。


    “那您说咱们要不要帮明姑娘一把,好让陆家早点内斗起来?”石青小心地询问。


    裴彧轻哼了一声:“继续盯着。”


    明蕴之本事大得很,何必要他帮?


    “是。”石青应了。破晓,天光将将照亮大地。


    卧室里只点着一根蜡烛,有窸窸窣窣的穿衣之声。


    明蕴之睁开眼,语气里带着睡意:“夫君。”


    “吵醒你了?”陆怀川动作一顿。


    “不是。”明蕴之揉揉眼睛翻身朝着床外,脑袋枕在手臂上:“昨日我得罪了姨母,婆母今日会不会喊我去立规矩?”


    原本她是该每日到陆大夫人跟前去请早安的,但陆怀川心疼她,除了婚后第二日,她也就每月初一、十五才去春晖堂请早安,再跟着婆母一起去松鹤院。


    但她婆母不是省油的灯。有昨日那一遭,这一夜必然越想越气,估摸着要找她算账的。


    她倒不是怕,是懒得起争执,有陆怀川在就不必她出头了。


    “害怕了?”陆怀川挑起垂坠的床幔,见她发丝披散形态慵懒,心中爱极:“不如起床和我去衙门?我点了卯回来陪你去一趟娘那处。”


    他朝她伸手。


    “那敢情好。”明蕴之正有此意,就着他的手起身。


    夫妇二人乘着马车到了刑部衙门。


    “你不下去?”


    陆怀川起身询问明蕴之。


    明蕴之弯眸摇头:“我在这等你。”


    “好。”陆怀川抚了抚她脸颊,满目宠溺:“我去去就来。”


    明蕴之静坐了一会儿,便听陆怀川在外头唤她。


    “蕴之。”


    她撩开窗口的纱帘探出脑袋看他:“这么快?”


    “热不热?”


    陆怀川上前抬起双手捧住她的脸,侧眸瞥了一眼不远处高大的身影,面上笑意愈发浓郁。


    “有冰盆,我不热。”明蕴之担心有人路过,往后躲了躲:“倒是你出了一头汗,快到马车上来。”


    “好,我们去茶楼用了早茶再回家。”陆怀川笑着应了一声,再次看了那道身影一眼,提着袍摆上了马车。


    裴彧盯着马车消失在衙门大门处,拳头捏得发出“咔”一声。


    石青心一颤,偷瞧自己主子脸色,但见自家主子面色阴沉可怖,他一下头埋得更低了,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该死的陆怀川分明是故意的,看见他主子在这特意喊明姑娘露头。不就是想告诉他家主子,明姑娘这么早陪着他来衙门,他们夫妻很恩爱吗?


    裴彧面色冷凝拔腿往外走,满身杀伐之气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主子。”石青实在不能不开口,只好壮着胆子小声提醒:“咱们还没进衙门去呢。”


    燕文显出了事,衙门例行公事盘查,他家主子今儿个是来走个过场的。


    裴彧顿住步伐,盯着大门处片刻,忽而笑起来:“我的好姑母不是一直想抱孙子吗?安排人给她提个醒。”


    石青看看他,点头应下。啧,主子可真狠,陆怀川不过是让明姑娘露了个脸,他这是硬给陆怀川塞人啊。


    明蕴之起身当先而行。


    陆怀川亦步亦趋地随在她身后,讳莫如深的眼神始终落在她身上。


    “既遇见了,便一起走吧。”裴彧甚是满意,当先而行。


    开席后,明蕴之一直不安心。好在裴彧并未再有别的举动,也不曾再望向她。


    即便踏出了良都侯府大门,她想到脖颈处殷红的痕迹。借口想在坊市逛逛,拉着陆怀川一起在成衣铺买了两身直领寝衣,可以完全遮盖脖颈处的痕迹,她才算完全松了心神。


    陆怀川前脚出门去,珊瑚后脚便快步进了卧室,一脸焦急:“少夫人,奴婢有话要和您说。”


    “什么话?”明蕴之半支着身子,墨缎般的长发铺撒在鸳鸯绣的枕头上,探头看她。


    珊瑚凑近了小声禀报:“奴婢昨夜取了牛乳回来,半道遇见玉成和少爷说话。奴婢怕冲撞了便躲在一边。听见玉成说三姑娘和四姑娘在小侯爷府中。少爷吩咐宁安多带些人去,像是要去抢人。这动起手来三姑娘和四姑娘会不会有危险……”


    她以为少爷和少夫人说了此事。依着少夫人的性子,听到三姑娘四姑娘的消息肯定早早起身了。可少爷都动身去衙门了,少夫人也没有招呼她和翡翠进来伺候。她觉得不对才进来禀报的。


    明蕴之闻言坐直了身子,黛眉皱起:“你可听清楚了?”


    好一会儿,一切归于平静。


    明蕴之侧身背对着陆怀川,阖上眸子脑中空空。


    身上明明疲乏,却不知为何无法入睡。过了许久,她才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梦里阳春三月,宣和园莺飞草长。


    舒朗清绝的少年郎红着脸将她禁锢在花团锦簇之中。那个生涩的吻柔软得像春日新发的小草。


    那棵小草在她心底生了根,在她刻意遗忘的间隙总是春风吹又生……


    黑沉沉的夜,天际传来闷雷之声,暴雨将至。


    一道闪电划破黑暗,照亮了站在衣箱边的陆怀川。地上衣衫被褥零落一地,他手中拿着半只手串。


    银朱色碧玺珠子色泽秾艳质地纯净,是碧玺中极少见的颜色。更难得的是这几颗珠子上,每一颗都雕着活灵活现的小动物。小兔子、小猫儿、小鸟、小鱼不一而足,打磨光滑毫无瑕疵,足见雕刻之人用心的程度。


    陆怀川那样温和的人,怎么会想着和裴彧动手?况且,陆怀川方才还说等会儿回来带她去良都侯府。珊瑚是不是听错了?


    “奴婢听得一清二楚,少夫人还信不过奴婢吗?”珊瑚恨不得指天发誓:“奴婢还听见玉成说三姑娘和四姑娘就在良都侯府的叙兰院里。”


    明蕴之一时做声不得。陆怀川既然知道三妹四妹具体所在,为何不和她说一声?


    玉成迎面而来,上前行礼。


    陆怀川停住步伐,低声问他:“查清楚了?”


    “是。”玉成回道:“少夫人的两个妹妹确实被小侯爷带回去了,就在良都侯府的后宅的叙兰院中,属下亲眼看见。”


    陆怀川握紧拳头,一时不曾作声。


    远处有虫鸣声传来,更显夏夜静谧。宁安和玉成都低着头等吩咐。


    斑驳的树影模糊了陆怀川的神色,片刻后他朝宁安招手,耳语几句,又嘱咐他:“即刻便去,多带人手,我在外院书房等你回来复命。”


    宁安神色一变,低头恭敬应下。


    “啊!”


    明蕴之哆嗦着手,想要将茶壶中的水泼向那燃烧着的车帘。只是壶中茶水稀少,方才又泼洒了大半,效果甚微。


    依稀之中,仿佛听见有人在唤她。可她什么也听不清楚,能感觉到马儿带着她往林中越跑越深,越走越远,渐渐驶离了宽敞的官道,往无人的密林中去。


    烟雾渐渐填满了车厢,明蕴之嗅到那气息,直觉不好,努力镇定下来,咬咬牙,用匕首割断被茶水浇湿的裙摆,捂住口鼻。


    裴彧被明存之绊住,如今能救她的,只有她自己。


    她纵使不能帮上裴彧,也不能让他再忧心了。


    明蕴之泪水满眶,强忍着恐惧,抬手抓向那车帘。


    她发了狠,狠狠割断燃烧着的部分。


    剩余的火光,被她用车中毯子拍灭,冒出了一缕缕的黑烟。


    她勉强扶着车壁坐了下来,头脑一阵阵发晕,只想要什么也不管,狠狠地哭上一场。可她仍旧强撑着身子,让自己镇定地去思考,去想——


    接下来,接下来究竟应该做什么——


    天色渐晚,外面的景致看不分明,飞快地在眼前略过。


    越往前行,越能听到密林之中的水声。往前,再往前……似乎是一处断崖!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明蕴之闭上眼,泪水顺着眼角滑落,她一把擦去泪珠,不让委屈与悲伤的情绪无端扩散,脑海中只存着一个念头。


    她不想死,她还想活。


    她想和裴彧一起活。


    哪怕只有一年的时间……她也想和裴彧好好在一起!


    明蕴之咬紧牙关,抱着那匕首,掀帘跳了下去。


    第 76 章   第 76 章


    第76章


    一阵天旋地转。


    枯枝败叶被压出了“咔嚓”的细碎声响,身体失控地翻滚了几圈,明蕴之重重喘息着,狼狈地趴在林中落叶与泥土之上,浑身剧痛。


    日头已经尽数落下。


    深林中,夜色沉沉。明蕴之头晕眼花,一时没有站起来的力气,她紧紧闭了闭眼,蜷了蜷身子,平复着狂跳的心脏。


    不知缓了多久,她撑着身子爬坐起来,环顾着四周。


    她飞快地判断着眼前的现状。坏消息是,她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与此处的地形,夜色里,也不知会有多少潜藏的危险,虫蛇,野兽……哪怕是此处出现一个人类,她此刻也不敢轻易相信。


    好消息是,她检查了自己全身上下,虽因着翻滚有擦伤磕碰,却没有什么剧痛的感觉——这说明她还能行动,还能再等待着护卫来寻到她。


    她此刻无比感谢那些入口的食物。那些合不合口味的食物无一不化作养分,让她的身子一日日康健丰盈起来,这才让她想起,多少年前她也是有着能爬树能下水的强健体格的。


    明蕴之扶着树站起身来,勉强在夜色里辨认着车辙马蹄驶来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慢慢往前走着。


    风声呼呼灌入耳中,炎夏的夜里,凉风送来了许多其他的声音。


    ……


    明蕴之忽然站住脚步,警惕地看向高高低低的草木丛中。


    一阵窸窣声响,像是有什么朝她爬了过来。


    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明蕴之缓缓蹲下身,捡起了一根长长的木棍。


    过往的经验告诉她,应该是蛇。益州也多虫蛇,柳园本就在山林中,她幼年见过些许,畏惧不算太深,否则,也不会逐渐接受小青的存在。


    她屏息凝神,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那黑压压的草丛之中。就在那声音越来越近,即将从那草丛中出来的时候,长剑“咻”地一声,扎入了她足前几寸的位置。


    “!!”


    明蕴之睁大双眼,看向四周,剑影来得太快,她辨认不清来时的方向。心跳又逐渐快了起来,她压着嗓子,却又耐不住激动,呼道:“殿下?”


    若是等着衙门婚配还不知是给人续弦还是嫁个鳏夫,只怕都不如她娘家的侄子。


    明蕴之垂眸一时没有说话。


    大焱朝确实有这条律法,女子及笄便可成婚,年逾十七不嫁者则由官府分配。


    三妹是未婚夫家祖父过世要守孝才耽搁了三年。因为她父亲是尚书且已经有未婚夫,家中未出事时,并无人过问。


    眼下倒是棘手。


    一时半会儿她去哪给三妹寻个值得托付的人去?


    明扶摇一时泪眼汪汪,靠着她作声不得。


    雷姨母得意起来,口中小声嘀咕着:“敬酒不吃吃罚酒。”


    “现下外面的人还不知道你三妹已经不在教司坊的事,衙门也没有得到消息。咱们欢欢喜喜地把事情办了,兴魁成了家,你三妹有了可托付之人,你也少操一份心,不是皆大欢喜?”


    陆大夫人露出笑意,言语间满是为明蕴之的打算。


    其实,她言外有威胁之意,明蕴之若是不点头同意这门婚事,她就去衙门检举此事。


    明蕴之望了她两眼,想了想福伯他们打听到的事,垂眸道:“婆母容我再考虑考虑。”


    “那你明日给我答复。”陆大夫人胸有成竹。


    明蕴之没有回答,牵着两个妹妹走出春晖院,沿着园子的回廊往听荷院走。


    黑暗中亮着一盏一盏的灯笼悬在头顶,倒映在水光之中,闪烁着粼粼波光。


    “少夫人。”珊瑚见四下无人,忍不住抱不平:“那兴魁少爷就是个傻子,雷夫人怎么好意思开口让三姑娘嫁过去?”


    “姐姐……”叙兰院一盏灯笼也没有亮着,月亮不知藏在了何处,树影融成一团团漆黑随风轻摇。四下里静谧无声,只有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虫鸣。


    裴彧躺在窗下的紫漆花梨木摇椅上,注视着漫天灿烂星光,思绪悠悠漂浮。


    一阵脚步声打破了院子里的沉寂。


    “主子。”


    石青的声音唤回裴彧的神思。


    裴彧偏头看向声音来源,透过窗影影绰绰能看到石青的身影。


    “何事?”


    他漫声问了一句。


    石青禀报道:“燕文显的确死了。凶手似乎极恨他,将他乱刀砍得不像样,死状极


    惨拼都拼不上。另外,凶手还想将此事栽到您头上。”


    裴彧缓声问:“怎么说?”


    “属下能进来吗?”石青询问,又解释:“给您看一样东西。”


    裴彧许了。


    石青进屋子手脚麻利地点燃烛火,将手中的东西交到裴彧面前:“您看,这是属下在现场发现的,上面还沾了血迹,属下擦拭干净了。”


    跳跃的火苗照亮了裴彧矜贵清润的眉眼。他将东西接在手中端详。


    那是一枚金色的印章,和他腰间常戴着的一样。看了片刻,他又取过自己腰间悬着的金印两相比对,轻笑道:“连流苏都一样,倒是做得像样,只是低估了我。”


    “就是。”石青连连点头附和:“杀鸡焉用牛刀?燕文显那种货色哪值得您亲自动手?”


    他见到这东西时就这么想的。什么人也配他家主子亲自出手?


    “你觉得是谁做的?”裴彧举起手中那枚假金印对着他。


    石青道:“属下猜是不是和陆怀川有关?他好像有点表里不一。那日燕文显对明姑娘言语狂悖冒犯,他表面不在意实则谋划杀了燕文显泄愤?不过,也不排除燕文显得罪了别人。可能就是那日和主子在绮梦坊的几人,借此机会杀了燕文显好算在陆怀川头上。”


    “若是陆怀川,他为何栽赃我?”裴彧将印章翻过来再次端详。


    “自然是为了让明姑娘远离您啊。”石青脱口道:“您想让他们夫妻反目成仇。他自然也想让明姑娘畏惧您,远离您,和您断绝往来。”


    “有几分道理。”裴彧跷起腿靠回椅背上将假金印抛给他,修长的手指在茶几上轻叩:“陆怀川不对劲。”


    “怎么不对劲?”石青不解。


    “陆怀川不是这样狡诈凶残之人。”裴彧笃定道。


    石青不以为然:“您说的是以前吧?那个时候陆怀川确实挺好的,但人总是会变的,属下觉得这样的转变并不稀奇。”


    主子和陆怀川他们几个一起长大,他自幼跟着主子当然熟悉他们。陆怀川从前温和有礼,表里如一,确实是难得的君子。可也不代表他不会变得诡计多端啊。


    “再如何本性不至于有这样大的转变。”裴彧沉吟了片刻:“多派一些人手,去仔细查一查陆怀川这四年都做了什么。”


    “四年?”石青拔高的声音:“主子,之前那些小事属下随意领几个人就做了。您这一下要查那么久远的事可得要好些人,咱们的人都各司其职,还是大事要紧。一下要这么多人……您让属下怎么安排?”


    主子的吩咐实在叫他为难。


    “从各地抽调一些人手回来,务必查仔细。”裴彧吩咐。


    “侯爷那里……”


    石青迟疑。


    侯爷是不赞同主子和明姑娘再有什么瓜葛的。


    “我来说。”春晖院。


    才不过晌午时分,枣树的叶子便已经晒得打了卷儿。


    “快些浇完,再晚一点就不能浇水了。”


    花嬷嬷在廊下指挥婢女们侍弄花草。入夜。


    陆怀川上了床,伸手将身侧的人儿拥入怀中。


    闻着她身上淡淡的香气,心底满足极了。


    “蕴之,我下午特意去找太医问了一下。除了杜仲白天所说的那些缘故,在南疆那里,还有一种瘴气会引起心痹之症。”


    他缓缓开口。


    明蕴之闻言抬头看他:“这么说哥哥是在采矿时闻了那种瘴气才生得病?”


    陆怀川揉了揉她脑袋:“那瘴气都在人烟稀少的地方,若是采矿时闻到了,那就不止哥哥一个人生病了。”


    明蕴之蹙眉:“那是怎么回事?”


    陆怀川叹了口气,似乎难以启齿。


    “你快说呀?”明蕴之晃着他手臂催促他。


    陆怀川似乎有些无奈,将她拥紧了道:“我在想,会不会是裴彧?”


    明蕴之闻言怔然。


    “三妹四妹如今跟着他,你也接受了,这些事对我们而言没有实质的伤害。”陆怀川低声道:“如果哥哥出了事,你肯定……”


    他没有说下去,余下的意思明蕴之很明了。


    哥哥要是出了事,她一定痛苦至极。明蕴之回府之后一夜未眠,起床后又在卧室窗前怔怔坐了大半日,想了许多事情。待她回神时,外面已是晚霞漫天。


    天幕落下,星光闪烁。


    明蕴之乘坐的马车缓缓停在了北郊那座宅子前。


    明蕴之望着帐顶,目光空洞。裴彧他怎么这样狠啊!羞辱她和妹妹们还不够,还要去害她哥哥的性命!


    “不过也有可能是我想多了。”陆怀川见她不说话又宽慰她:“南疆得心痹之症的人也不在少数。早些睡吧,明天我让人多采买一些药物和日常所需送过去。”


    明蕴之应了一声,侧过身背对着他。


    陆怀川贴在她背后,很快便呼吸均匀睡了过去。


    明蕴之睁开眼看着眼前的漆黑出神。眼前浮现出裴彧似笑非笑的脸。


    哥哥生病真的是他做的?


    那日她以为他杀了她两个妹妹,用簪子刺伤了他。他问她“我在你心里就是这样的人”?


    他确实比从前变了许多,喜怒无常,蛮不讲理,说话也难听。但都是针对她一人。


    三妹四妹在他那里没有吃苦头,这些日子他也不曾亏待她们。


    或许哥哥就是碰巧病了,和裴彧无关?


    她转念又想到今日的事。豆嬷嬷死了,哥哥又生了病,爹和娘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形。她不能一味地指望别人,陆怀川待她再好,在她亲人的事情上也不如她自己上心。


    她必须亲自去一趟南疆。


    陆怀川不会让她去。


    成婚之后,陆怀川事无巨细地照料她,什么都是他帮她。就这样一直养着她到现在。她浑浑噩噩地过日子,回报他的恩情。也不知自己是为了什么。


    但眼下不同了。


    爹娘和兄长都落难了,她若还这样下去,谁能救他们?


    她思前想后下定了决心。


    无论如何,她要亲眼见到哥哥平安无事。陆怀川不让她去,她便自己偷偷去,先斩后奏。


    打定主意之后第二日,她便悄悄准备好了去南疆的各样东西。


    眼看着差不多了,她才转身挑起花编竹帘:“老夫人。”


    屋内有冰盆,帘子一开一股凉气透出来直沁心脾,她顿时舒展了脸。


    “人还没回来?”


    陆大夫人手持团扇倚在软榻上,面前小几上搁着一碗冰酥酪。


    “没人送信来,应当没有。”花嬷嬷笑着上前,一看碗里:“这冰酥酪您怎么没动勺子?”


    “没胃口。”陆大夫人皱着眉头扇着扇子。


    “您看您,奴婢不是劝您别往心里去吗?”花嬷嬷俯身替她捶腿:“少夫人又不曾对您不敬。”


    “她不敬的是我妹妹。”陆大夫人手里的扇子扇得急了些,言语倒还是不紧不慢:“我们姊妹用的是一张脸。”


    明蕴之自进门之后从来是俯首帖耳的,昨日竟那样和她妹妹说话,全然不给她脸面。


    她心里窝着火,一夜都没能睡好。


    一早差婢女去叫明蕴之来兴师问罪,谁料竟扑了个空。想来明蕴之是早有防备,她便是再好的性子也忍不住动了怒。


    “老夫人消消气,您是做长辈的,晚辈还能叫您不痛快了?”花嬷嬷抬起头来笑道:“奴婢这儿有个法子,老夫人要不要听一听?”


    “说来听听。”陆大夫人一手支着下巴开了口。


    “在老奴看来,老夫人就是太好性了。”花嬷嬷道:“想那司农卿的儿媳妇进门一年多,还不是没怀上,是怀上了却掉了,还不是当年就纳妾了?咱们家少夫人都过门三年了,您就没想过这茬?”


    刚刚在外面,听见两个婢女在议论这件事,她动了心思。


    二少爷那样恭俭温良之人,哪个姑娘不喜欢?她女儿是家生子,模样身段都不错。就算轮不到她女儿,这个提议也能讨好大夫人。


    安排好女儿之后她进来提这话了。


    陆大夫人半耷的眼睛睁开了:“怎么没想过?二郎一直不肯。”


    “您和二少夫人提啊。”花嬷嬷道:“这是为人妻的本分,夫人膝下就二少爷这么一个孩子,想抱孙子天经地义。”


    陆大夫人阖眸想了想点点头:“你说的是。”


    “夫人得选些个身子健壮看着好生养的,当然,容貌也要过得去。”花嬷嬷眼珠子转了转又劝道:“能尽早替二少爷开枝散叶才最要紧。”


    陆大夫人闭着眼睛思量,半晌没有说话。


    花嬷嬷咳嗽了一声。


    门口竹帘开了,一个婢女手中捧着一盆粉紫色铃铛花走了进来,弯腰安置在门里侧。


    她正是花嬷嬷的女儿。


    花嬷嬷悄悄观察陆大夫人的神色。


    陆大夫人闻声睁开了眼,目光在那婢女丰满的臀上一定。


    暖光下,裴彧眉目澹清疏朗。绮梦坊坐落在坊市最繁华的地段,门楼高耸彩旗飘扬。最显眼的莫过于门上方“绮梦坊”三个斗大的金字招牌,在阳光下招摇着诱人前往。


    明蕴之站在车水马龙的道边,看着眼前的情景,不免想起当初年少不知事,曾悄悄跑来这里想看看里头到底是什么名堂。


    转眼经年,再来还是从前的光景,可却已经物是人非。


    她抬手扶了扶发髻上簪着的金镶玉镂刻祥云簪,抿了抿唇踏入了绮梦坊的大门。倘若妹妹们都还安好则便罢了,否则……裴彧欺人太甚,即便不敌,她也绝不会退让的。


    门内大堂琉璃灯高悬,帘布半掩,入目辉煌。


    小二上前问过,听闻是找小侯爷的,笑着在前头带路:“小侯爷今儿个招待了不少客人呢,您二位是来晚了?”


    陆怀川笑着应了一声是。


    明蕴之随着他们上了三楼。


    绮梦坊三楼,天字甲号厢房是顶顶好的。


    小二笑着为他们推开了门。


    脂粉香气混着酒香扑面而来,琴声悠扬悦耳,并无嘈杂之音。


    厢房内玉璧为灯,水晶为帘,半透的琉璃做屏风,地上铺着莲花纹短绒方毯,奢靡且华丽,装点比之大堂更奢华数倍。


    四五人围坐在屋内,跟前摆着美酒佳肴。几个乐伎立在屏风边,其中一个正用心弹奏。


    眼见明蕴之和陆怀川进来,厢房内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们身上。


    裴彧盘腿坐于中间的紫檀描金花小几前。眼睛上蒙着黑布,双手随意搭在膝盖上,微微笑着正侧耳聆听。青色襕衫堆叠,露出里头牙白中单,腰间印章流苏垂落,平添几分清朗贵气。


    他身边坐着一个长相甜美的妙龄女子。一双眼睛圆溜溜的,左顾右盼间很是灵动。高绾青的乌发间斜插着赤金棠花步摇,胭脂色百花暗纹堆纱裙层层叠叠很是轻盈,里头是半见色抹胸裙头绣着火纹,露出修长的脖颈白亮晃人。


    她先是盯着明蕴之瞧了瞧,掩唇一笑,而后抬起手肘碰了碰裴彧。


    裴彧笑言:“催什么?我听出来了是谁所奏了……”


    明蕴之这才明白,原来裴彧蒙住眼睛,是在猜这些曲子是哪个乐伎弹奏的。再看看他邀的这些个朋友,一个两个眼神都叫她不适,其中似乎有眼熟的,好像是哪家的纨绔子弟,太久不见她也想不起来了。


    裴彧曾经最厌恶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时隔三年,他竟变成他自己最厌恶的人了吗?


    她转开视线。裴彧变成什么样子、和谁在一道与她没有丝毫关系,她只关心两妹妹的下落。


    “不是。”那样貌甜美的女子笑着提醒他:“是您有新客到了。”


    裴彧闻言扯开了蒙眼的黑布,瞧见是明蕴之和陆怀川,他丢下黑布露齿一笑:“原是表哥表嫂来了,未曾亲迎,还请恕罪。来人,再安排两个坐席。”


    不知是不是错觉,明蕴之总觉得他说“表嫂”二字时切着齿。


    “不必了。”陆怀川上前,正要说话。


    明蕴之拉住了他,直视裴彧:“我们来是想问你我两个妹妹的下落。”


    裴彧恨她当初的背弃,她无话可说。但两个妹妹是无辜的,她们不该因为她而被牵连。


    陆怀川便安静地站在她身后陪着她。


    “诶嘿嘿,这娘们好生奇怪。”边上一个纨绔子弟怪笑了一声开口:“你自家妹妹怎么来问小侯爷,小侯爷又不是你妹夫。”


    他这样不正经地一说,众人顿时哄笑起来。


    “燕世子,你说话可否放尊重些?”明蕴之蹙眉转头正色看他。


    河王的儿子燕文显,她以前见过几次。这人嗓音与寻常人不同,声音沙哑,且说话总好像很吃力,是以一开口她便想起他的身份来。


    西河王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仗着自己是皇帝的叔父纳妾无数,不过比起燕文显来还要好不


    “主子。”石青往前走了一步偏头打量他,大着胆子道:“您这样大动干戈,不会是对明姑娘还念念不忘吧……”


    他很怀疑主子是不是真恨明姑娘。明明要报复人家,自己却挨了一簪子。


    天底下哪有这样报复人的?夤夜,暴雨过后月朗星稀。


    陆怀川推门,带进一片潮湿之意。


    屋里陈设整洁雅致。墙上挂着一幅单条牡丹图。左手处是花梨木四方八仙桌并四张长凳子。正对面主位设圈椅与茶几,右侧摆着同是花梨木刻祥云的软榻。


    卧室,千工拔步床床幔垂坠,长颈冰裂纹白瓷宽口瓶里插着几支新鲜的莲花,亭亭玉立,清香扑鼻。


    裴彧薄薄的眼皮一掀,目光如利刃般扫了他一眼。


    石青一缩脖子拍了一下自己的脸:“是属下多嘴了,属下这就去安排。”


    “等一下。”裴彧叫住他。


    石青回头:“主子还有吩咐?”“蕴之。”他勾起床幔坐到床边,拍拍明蕴之。


    “夫君,怎么到现在才回来?”


    明蕴之闻声惊醒,睡眼惺忪地看他。


    原是想等陆怀川回来的,但身上实在疲累,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陆怀川温和浅笑:“衙门临时有事。”


    这声“夫君”听得他熨帖无比,瞬间扫去了他眸底藏着的阴霾。今夜宁安带去的人,只回来一半,他的损失不可谓不惨重。是他低估了,裴彧的实力比他所预料的要强悍许多。


    明蕴之迟疑了一下,将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陆怀川傍晚时提了半句裴彧,她猜两个妹妹的事可能和裴彧有关。但她若是主动问起,陆怀川或许会多心,还是罢了。


    从小到大,陆怀川待她都极好。成亲之后更是事事都以她为重,在公婆面前也都向着她。做人自然该投桃报李。


    他们夫妻也算恩爱有加,还是不要有误会。


    “不碍事。”陆怀川拍拍她的手,两人在榻上坐定,他握住她绵软的手眉宇间有几分担忧:“裴彧回来了。”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她的神色。陆怀川是和她说过不介意她和裴彧从前的那些事。但天底下哪有儿郎会不介意?她并未将这话放在心上,左不过是哄她罢了。不想陆怀川会主动提起带她去见裴彧。他真的有处处为她着想。


    “自然,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他低头在她额头上亲了亲,宠溺道:“别胡思乱想。”


    明蕴之顺势偎依在他怀中,脑袋轻轻蹭了蹭:“夫君,谢谢你……”


    陆怀川待她的好她都记着,以后慢慢还。


    “我是你夫君,为你做什么都是应该的,何须言谢?”陆怀川捧起她的脸。


    烛火之下,她望着他。湿漉漉的乌眸盼睐生辉,肌肤似乎透着淡淡的光晕,着实惹人怜爱。


    喜鹊登枝的铜盆盛着剔透的冰,恍如小山重叠在拔步床前,融化滴落间发出隐秘的声响。


    明蕴之弯起眉眼笑了笑,卷翘的长睫垂下半遮住黝黑的眸子语调轻松:“我听说了。他平安归来便不算我造孽,我也好安心了。”


    她神色并无丝毫异样。裴彧于她而言已是过去。眼下她只想救回家人,继续过平静的生活。


    陆怀川端详她神色,接着道:“三妹妹和四妹妹正在他那处。”


    他蜷起手指。她神色太平常了,平常到像是装的,或许就是装的。


    明蕴之闻言蓦然抬眼,诧异之余又有些紧张。当初她背弃了裴彧,裴彧一去三年杳无音讯。此番回来才不过几日,便赎走她的两个妹妹,到底意欲何为?


    “他想是记恨咱们,才拿两个妹妹做筏子。”陆怀川摩挲着她如玉的手指,同她分析。


    明蕴之微微蹙眉,很难不赞同陆怀川的话。眼前浮现出少年郎临走时带着怒意的眼。除了记恨她,她想不出裴彧赎走她两个妹妹的其他理由。


    “还好她们在裴彧那里。裴彧秉性善良,不会真的伤害她们的。”陆怀川柔声宽慰她:“当初是事情,不怪裴彧心里有气。明日他府上设宴,我们早些去好生与他赔个罪。想来他也不至于太过为难我们的。”


    “我也去?”


    明蕴之讶异。


    难道是想通了,反悔了,叫他不要去查了?


    “顺带把明守庚这次的事也查一下。”裴彧又交代他。


    石青挠挠头应下,得嘞,不仅不反悔,还又添了一桩活计。他实在摸不清自家主子的想法,只能依言安排。


    明扶摇泪水涟涟。见姐姐态度坚决,她已经想到了裴兴魁恐怕不是什么好的,不想竟然是个傻子。


    “他们欺人太甚。”明扶光气得小脸皱成一团。


    “别哭。”明蕴之抬手替明扶摇擦眼泪:“放心吧,我有法子,不会让你嫁过去的。”


    她争取的这点时间是为了等陆怀川回来,好和他商量这件事。并不是为了考虑到底要不要让三妹嫁过去,这是绝不可能的。


    “姐姐,你有什么法子?”明扶摇捉住她的袖子,担心地看着她。


    “我也不是不知道她的老底,大不了鱼死网破。”


    明蕴之轻轻笑了笑,说得很轻松。


    明扶摇哭得更厉害了:“我不想连累姐姐……”


    “我也不想连累长姐。”明扶光也难过地低下头。


    她爱看侠义的话本子和戏剧,骨子里就是个爱憎分明的。只恨自己没有一身武艺,不能将这些坏人一个一个都收拾了!


    明蕴之正要宽慰她们,远处有人跑近。


    “是玛瑙。”珊瑚眼尖一下认出来人。


    翡翠问道:“玛瑙,你怎么忽然来了?”


    玛瑙几人都是和她们一起从明府来的。她们负责贴身伺候少夫人,玛瑙她们则负责院子里的事务,还有一些采买跑腿的活计。


    玛瑙看看明蕴之:“前头送消息来说小侯爷来了。少爷也回来了,请少夫人去正厅一见。”


    她们都知道少夫人和小侯爷之间的事,也怕陆怀川知晓,所以玛瑙说话也是欲言又止的。


    明蕴之听闻此言心中烦闷,裴彧才安分了两日怎么又来了?


    有他一个,就够了。


    泪水滴落,宛如珠串。


    明蕴之将他的身躯紧紧按入怀中,以自己的体温暖着他的身子,摇头道:“不要,我不要……”


    男人抬手,虚虚擦去了她眼角的一滴清泪,笑开。


    “蕴娘,听话。”


    指尖上,不知是江水还是泪滴,湿润冰凉,滑落进衣袖。


    裴彧:“此生,能得你为我掉这几滴泪,也值了。”


    “裴彧!”


    天地之间,一切都静了下来。


    “裴彧,”明蕴之低声唤他:“你睁开眼,再看一看我啊。”


    她近乎哀求,低眸道:“你怎么能真的……丢下我呢?”


    明蕴之看着他垂下的指尖,怔怔出神。


    凭什么?凭什么天与多情,不与长相守?


    她哀哀垂首,吻在他唇畔。


    满天神佛,有谁能来救一救他。


    救一救这世间,最爱她的人。


    第 77 章   第 77 章


    第77章


    “啪!”


    有什么东西碎裂开来,噼里啪啦落在地上,发出了一阵脆响。


    “……裴彧!”


    明蕴之从榻上惊醒,下意识身手抓向身侧。


    身侧空空荡荡,还带着余温,她掀被起身,连鞋都顾不得穿,匆匆跑向外间。


    瞧见那颀长身影之时,她好似才寻回了三魂七魄,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天色将明,窗外的朝阳映射进来,落在他如雕如刻的眉眼之上,勾勒出了几分清冽冷意。


    男人朝她的方向投来一眼,似玉般的面容如春来雪消,化作一抹淡而又淡的笑意。


    “醒了?”


    他声音有些哑,指尖扶在桌木之上,音色疏浅:“不当心摔了茶盏,扰到你了。”


    明蕴之上前几步,拉住他的手,像是刚倒过水,掌心有些热,手背却凉。她瞧见那地上的瓷片,“没事,我倒给你。”


    裴玄朗讨厌人抱,特别是比他娇小许多的侍女,等轮椅停下,才自己伸手搭在座椅扶手处,吃力挪到上面。


    只这么一个动作,他就满头大汗,用力时双手骨节毕现。


    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没有不疼的道理,可每每看到他这张与裴彧相似的脸上写满颓丧,她又不忍心再看,世子愿意担负起帮扶弟弟的责任,她也就听之任之了。


    好在他这两日安分许多,不声不响搬去了怀思堂,听临渊堂的下人说,二公子已经不那么抗拒被人直视双腿。


    这是好事,沈夫人不免欣慰他们兄弟二人情谊,经历这些事后,竟还能兄友弟恭:“娘不是那个意思,只是你媳妇看着是个心高的,提前压一压她的心,省得日后受不了。”


    裴玄朗垂眸,母亲说的其实都是实话,来了金陵,他才发现天下英雄真如过江之鲫,他在盈盈心里是宝蕴,扔进皇城,不过是一颗鱼目。


    好比宫里内承运库里筛选东南沿海进上的珍蕴,一箱的明蕴倾在罗盘上,内监的手滚上几滚,不同品质的珍蕴就落到自己相应尺寸的夹层。


    宫里只留下头等尺寸、色泽的上品打首饰,他混杂其中,虽然不算是滚落到下层的最次等,但也无人在意。


    兄长有时候说的没错,他即便没有断腿,也未必能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成就,只不过这件事给了他怨天尤人的借口,不必强忍着心里的愤懑,在人人羡慕的兄长面前装作若无其事。


    他缓缓开口:“阿娘,我想到郊外走走,好散散心。”


    因为身体不便,他很久都没去探望过岳母,崔夫人一向对他很好,只希望他能对盈盈百依百顺,做女婿做到他这个地步,实在很不应该。


    沈夫人对这个儿子一直是予取予求,反而不像对裴彧小时候还偶尔严苛教导,笑道:“这也好,多叫几个人陪你去,逛两三日不妨事。”


    夜里飘过一场雪,晨起时金陵的青石街道上只留下薄薄霜露,马滑难行,但郊外的山坡还覆着一层晶莹剔透的白。


    崔氏早早等在门外,她夜里睡得不好,一直等到镇国公府的马车停在面前才觉得心安。


    明蕴之轻快地跳下车,伸臂揽住母亲:“阿娘,快些进去,哪有在外面等我的道理。”


    崔氏往她身后瞥了一眼,只看见红麝一个,浅浅笑道:“玄朗没陪你来?”


    自从玄朗被认回国公府,她其实一直担心这桩婚事难以美满,从前是明家不嫌弃陈家贫寒,丈夫相信朋友的人品,可是丈夫做官时与国公府也没有来往,不知镇国公夫妇脾性如何,她和女儿在金陵住着,玄朗也不肯上门拜访。


    换作是以前,就是盈盈两三日不上门,他也要找个借口过来帮忙做活,不是砍柴挑水,就是帮崔夫人买些针头线脑,糕饼果子。


    谁没有过年轻的时候,那点心思她还不懂么?


    明蕴之亲昵地同母亲坐到主屋的榻上,嗔怪道:“我才是阿娘亲生的,您见了我还不高兴么,只惦记着见他,世子有事情吩咐二郎,不能陪我一道来,不过他答应了的,等办完差一定回来见您。”


    崔氏怜爱地看向女儿,摇头叹息:“盈盈,我只是担忧你,眼下只有咱们两个,你老老实实对我说,二郎他……对你是不是没有从前那么体贴了?”


    要说丈夫对她体贴与否,明蕴之也有些说不明白,她犹豫道:“我觉得还好,可能就是分别太久,郎君和我都有些害羞,他又忙……因此他对我很规矩客气,但也没什么不好。“


    女儿不自觉地替新婚夫婿找借口,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崔氏瞧着她像有些心虚似的喝完一盏茶,才像不经意问起:“这是他的不好,那二郎对你都是怎么好呢?”


    明蕴之才成婚几日,夫君又时常外出,要说出点好处来也太难为人了,支支吾吾道:“他担心我晚上睡不好,会开方子想着要我早些睡,还有……大概是怕我难受,只新婚合了一次房,瞧见我哭,他就不再动了。”


    她身边没有同龄的亲密女子,就是有也不方便问人家是不是也一样,尽管心里觉察到有些不对,可还是安慰自己应当没什么问题。


    这就是症结所在了,崔氏倒吸一口凉气,忍了又忍,才耐不住道:“盈盈,那不是体贴,这是他该抓几副药吃了。”


    她才不会信什么不敢动的鬼话,哪有男人在这上面惜命的,盈盈平日里就爱娇,二郎不是不知道。


    且不说这半路出家的医术如何,崔氏简直不敢细想国公府背后的谋算,要是单单为避免同房尴尬,想让盈盈早些睡下还不算什么,可若是裴府婚前就发现二郎不行,仍是要娶盈盈,那不就是为了遮羞?


    将来要是盈盈生不出孩子,她本就没有娘家撑腰,岂不是要受气?


    她见女儿面色有些难堪,自己何尝不是难以启齿,可婚前说得不透彻,婚后反倒是害人,无奈道:“你婚前不是看过书了么,阿娘以为你懂的,也怪我对你太放心,他若真是这样待你,不是在外有了相好,那就是……近乎不能人道了。”


    谁能想到一个铁打的汉子,又是初婚,一切都该是顺顺利利才对,怎会有这种毛病?


    明蕴之倒没觉得那有什么不顺利的,要合房的时候郎君几乎不费什么工夫就起来了,但对她仍十分耐心,问她受不受得住,虽说时候太短,弄得人心里空落落的,可还不至于算不上男人。


    父亲尚可去郊外行猎,他却是避无可避。说话的声音渐渐远了,红麝才敢开口,她颇有怒气:“这些家生子,仗着父母做奴婢做久了,反倒编排娘子的故事,您生儿生女和一个外客有什么关系?”


    明蕴之虽不高兴被人议论,见她要往外走,叫住道:“你去做什么?”


    “奴婢去问问总管,怀思堂住着哪位客人,要只是他们胡乱编排,就让夫人知道小厨房的人嘴里不干不净,远远把她们赶出去才好呢!”


    明蕴之摇头,如果是重要的男客,即便没见过,婆母也会和她提上一句,然而她从未听说过此人,但听那几个女婢抱怨,又不像是寻常借住的亲眷,或许是沈夫人贵人多忘事,又或许……


    人家是有事瞒着她。


    她不愿意将人往坏处想,起码到目前为止,她的日子还算过得不错,府里也没有多少让人烦心的琐事,然而与郎君亲热时的不谐、沈夫人时常提点她要早些有孕,甚至于母亲那过于异想天开的幻想,一点一点积在她心头,这些看似寻常的事情,似乎又没那么简单。


    母亲不愿意教二郎做官,这一点不难解释,朝廷人才济济,能提供给低等官员的俸禄却不高,裴氏不缺养闲人的钱,可他日日为官府的事情忙碌,又不能得个一官半职,难道当真是被大伯训导得淡泊名利,专心当差又不求回报?


    世子自己还每月领俸禄呢,他裴玄朗有这份气度胸怀?


    “你是我的婢女,人家要是不想让我知道内情,还会告诉你么?”


    明蕴之沉吟片刻:“你回去的时候装作迷路,叫人回院子知会一声,把郎君搁在我这儿的东西都拿到西厢房去,不要怕别人知道,要是夫人问起,就全推到我头上来,夸大些无妨。”


    长子才替弟弟圆了一回房,这对假夫妻就短暂分别了几日,刚刚一同回府就争执起来,居然还是新妇主动开口要分房,消息传来,沈夫人也难以稳坐钓鱼台装聋作哑了。


    她对捡走二郎却不报官的陈家无甚好感,连带着也轻视明家,可这终究不是什么光彩事,万一被媳妇识破,大吵大闹起来,她也不免有些心虚。


    明蕴之坐在院子里,看着婢女来来回回搬弄,只过了一炷香的工夫,就有人传她去见沈夫人。


    她本来就在夫君的手下哭过一两回,甚至不需要伪装,连妆也没有新描。


    沈夫人是见惯大场面的人,她见新妇走进门时失魂落魄,心下不由得一紧,却严肃了神色,斥责道:“才成婚多久,就闹得连下人都听见了,婚前吵着闹着要娶进来,婚后安生不过三天,早知这样,真不该娇惯着他,事事都顺着二郎的意来!”


    明蕴之今日才真正见到婆母的疾声厉色,她早知沈夫人本性厉害,虽有惧怕,但放在这时候反倒恰到好处。


    沈夫人见她死死咬着唇,一时也有些拿不准她到底是为什么和长子闹,裴彧是很会调/教身边人的,他对人对己都要求严苛,又不许侍女娇气,难免会看不惯弟妇的做派,但明氏女是高嫁,即便被丈夫训斥两句也该忍着才对。


    她对儿子的脾性还是清楚的,裴彧既然答应下来,就会做到,她有孕之前,长子应当是不会主动分房的:“你是聋了还是哑了?”


    秦妈妈见沈夫人动气,连忙对明蕴之柔声柔气道:“二少奶奶,长辈问话,您不能不开口呀。”


    娇怯妩媚的美人失去了原有的鲜活,秦妈妈这一劝,倒像是勾起她多少伤心事似的,明蕴之抬起头来,朱唇轻启,还没吐出一个字来,就被丝帕掩住呜咽声。


    “这事教媳妇可怎么对人说呢……”


    明蕴之本来有两分做戏的意思,但沈夫人瞬时变换的脸色、疾步去掩门的陪房秦氏,她也分不清这哭声里有几分真意了。


    沈夫人的语气柔和些许:“到底是怎么了,难不成二郎欺负你?”


    明蕴之摇了摇头,似乎有些难以启齿,瓮声瓮气道:“二郎对我也不能说不好,只是……”


    沈夫人握紧茶盏的手微微放松,既然不是那事,事情就不算大了,有惊无险,她敷衍道:“这就对了,夫妻哪有不拌嘴的,我和你公爹到了这岁数偶尔也吵的,你们两个年轻气盛,更是在所难免,关上门说几句就好。”


    明蕴之低头擦泪:“我哪敢和郎君吵嘴,不过是求他多疼我一点,他大约嫌我越矩,很少同我亲热,还要教训人,媳妇不过赌气,他就要搬到外面去,院子里有谁敢不听二郎的话?”


    阿娘也和她说,这是可以告诉婆母的,只不过这过程她稍微修饰了一些。


    沈夫人沉默,她年少时有被婆母劝导不能过分和郎君亲热的经验,知道怎么做一个贤妇,这是符合礼教的贤妻之举,劝了也没什么可害羞的。


    但到了她的下一辈,这情况正好反过来。


    她的一个儿子有心无力,另一个立志做柳下惠,这么一个活色生香的娇俏美人,又有那重禁/忌身份,他竟然也无兴趣?


    明氏来敬茶的时候就支支吾吾,她还没来得及委婉问上一问,结果两人就要分房。


    沈夫人轻咳了一声,替长子解释道:“男人毕竟还有外面的事情要忙,过一两日他清闲了,才有回内宅的心思。”


    她暗暗宽慰自己,长子能有什么问题?


    然而明蕴之却叹了一口气,她是新妇,忸怩也正常,侧过身道:“夫君对我很温和,就是新婚夜有些不快,后来像避着我似的,只肯用……”


    虽然这声音细若蚊呐,沈夫人还是听清了后面那个字。


    手边清心安神的茶是如何也喝不下去了,她倏然站起身,忽而意识到自己在媳妇面前的失态,扯出笑来:“你倒是不藏私,这是什么事也好对我说,幸亏是我,要是别人听见呢?”


    明蕴之似是受教,半是害羞半是委屈,辩解道:“我想母亲急着看我有孕,可夫君要真的有什么,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妾怕他讳疾忌医,除了母亲,实在不知能和谁说了。”


    沈夫人宽抚了两句,哪还有留她说话的心思,胡乱打发人走了。


    至于那些属于“二郎”的东西,自然要被重新放回去。


    红麝搀扶着明蕴之,小声道:“娘子不和夫人提一提怀思堂么,奴婢在花园山坡上悄悄望了一眼,那地方好生荒凉,位置又偏僻,看着像是没住人的样子。”


    “难不成是闹鬼呀?”


    明蕴之好气又好笑,点了点她的头,若有所思:“我和二郎勉强称得上青梅竹马,比他与母亲更亲热,按理说,做婆母的怎么会希望我成日缠他,可母亲反倒帮我说话,是郎君不愿意多亲近我。”


    她的手无意识抚上腹部,意乱情迷时,她也曾好奇他就一点也不难受,竟还能衣衫齐整,耐心地用指腹勾勒禁处,叫她颤得不成,又得不到完全的满足。


    其实她很喜欢被人强行打开时的那种窘迫羞怯,尤其那个人又是她的丈夫,不必担心别的问题。


    二郎却只是笑了笑,宽慰她道:“也会有些,但盈盈晚些有孕更好。”


    她的丈夫才是在这府里最方便过问这事的人。


    思绪回笼,明蕴之望向世子院落的方向:“世子眼里容不得沙子,我怀孕与否与他更没有半点关系,府里有什么事情想来也瞒不过他,你仔细看着些,一会儿夫君回来,我同他一道去见大伯。”


    明蕴之眼圈微红:“就没有更稳妥些的法子吗?”


    她当真怕极。


    裴彧虽瞧不见,却好似为了她生了一双眼睛,总能体察出她的些许细微的变化,大掌微微上移,触碰到她的脸颊:


    “事难两全。”


    险而又险之事,他做过许多回了。


    他不害怕,却害怕她因此而担忧。


    男人扬了扬唇,开口道:“我若是死……”


    “呸呸呸!”


    明蕴之拍在他身上,连他的伤都顾不得:“不准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好。”


    裴彧一口应下:“倘若我侥幸得以生还,太子妃娘娘可有赏赐?”


    明蕴之还噙着泪花:“……你想要什么啊?”


    裴彧“看”向她,勾了勾她的掌心。


    明蕴之顺着他的意思俯首,贴耳在他唇畔。


    裴彧:“那药,我不想再服了。”


    药,什么药?


    明蕴之脸颊噌地一红,泪花怔怔停在眼睫:“……”


    “——随你!”


    第 78 章   第 78 章


    第78章


    秋风萧瑟。


    许久以前,二人亲手植下的那盆兰花又一次舒展开了柔美的花枝。


    静山沉静地点燃了几支香烛,在佛堂之中,虔诚地低念着什么。


    他越念越快,手中的佛珠也飞快地转动起来,发出了一道道清脆的碰撞之声。


    香烛飘渺着的白烟打着旋儿地消失在空中,珠串断裂开来的瞬间,他阖眼拊掌,垂眸低念道:“阿弥陀佛。”


    綦舒曲膝跪于佛前,将手悬于药盅之上,神色淡然,划开了手腕。


    可晚也就罢了,怎么能歪到他弟妇身上去。


    “一日夫妻百日恩,明家那个女儿还给他,日子也过得下去?”


    裴彧面色微变。“噢……”她这才惊觉失言,忙掩住了唇,缓缓接道,“我不是说了嚒,我妹妹蕴娘出生时也早了一个月。”


    也就是早了这么一月,祖父母怀疑她来历不明,况且她孩提时也没有承袭了明家的美貌,父亲渐渐地也禁不住风言风语,便不大管她们了。


    还好到了垂髫之际,她五官开始立挺起来,眉眼也和妤娘越长越像,谣言才不攻自破。


    可她这些年来受的猜忌和鄙夷,就这么轻飘飘地揭过了。


    轱辘滚动发出慢悠悠的声响,一路往北边而行,日头渐渐西沉,天边的云烧起来,是瑰丽绚烂的颜色。


    抵达王府下车时,她又端量起他的脸,见上头的痕迹奇迹般消失了,这才放心下来。


    回了园子,一家人用过暮食,众人正要散去,秦老夫人招手让明蕴之过去,“妤娘,你过来,我还有话要问问你。”


    明蕴之回头看了裴彧一眼,垂下眼睫道,“祖母叫我过去,你先回屋吧。”


    他嗯了一声。


    她便跟在秦老夫人身侧慢慢地走着,主动搀扶着她的胳膊,做出一副亲密的姿态。


    秦老夫人问,“回娘家,你爹娘都高兴坏了吧?”


    她恭敬地应是。


    秦老夫人又说,“大郎这孩子向来独来独往,怕是不得长辈欢心,你是个蕙质兰心的,家里如何暂且不说,到了娘家是要替他多周全些。”


    她没料到秦老夫人竟是要跟她说这些,不过她的态度不像睿王妃那么冷淡,她便松懈下来,从容应对道,“祖母放心,君拂也并非不懂人情世故之人,我家里人都很喜欢他。”


    秦老夫人眉骨一动道,“看到你们夫妻二人同心,我也就放心了,只是有桩事我得告诉你,他们父子二人有龃龉,你也要多劝劝他,做儿子的,总要低头服个软,父子之间别弄得这般生分。”


    明蕴之喏喏应是。


    皇帝乐得瞧他这副神情,嗤笑一声:“夫荣妻贵,你才吃得上几口肉,就敢惦记着拉扯那一家子,明儇犯的是什么罪,你不清楚?”


    明蕴之难得见到自己这位夫兄,沈夫人既然不用她侍奉,她也不过是代替婢女给婆母盛了一碗汤,也给她的大伯奉了一碗。


    她从未与丈夫的兄长离得这样近,虽是一家子,但从二郎过往的信件里,隐约能瞧出,他这位兄长是位极严厉的男子。


    或许是父母的要求不同,她的丈夫虽然也被养父要求过行走坐卧,然而不会像世子这般端坐肃穆,如竹如松,但又不显得刻意。


    同裴彧对坐,她连交谈也是不敢的,但是她俯身将汤碗置于他身前,却又不可避免窥见他颈处那枚红痣。


    夫兄这样的人怎么会被人投入监牢,还会握住她的腕,叫她好姑娘。


    明蕴之脑中忽而闪过一丝古怪念头,然而目光轻移,见他神情冲和内敛,对她那过于冒犯的梦境显然一无所知,一时自感羞愧,敛眉起身,走到沈夫人另一侧落座。


    裴彧嗅得她衣怀香气,微感窘迫,袖下指尖蜷缩,细微的刺痛反而令人好过许多。


    除却在官署内上官会不时问话,他在家中一贯是食不言寝不语,且又多了一个明蕴之坐在旁侧,更沉默不语。


    这顿饭任是谁也吃不香甜,裴彧眼见母亲落筷,起身告辞,沈夫人并不多留,只要明蕴之陪她说说话。


    明蕴之应承下来,她扶着婆母歪枕在美人榻上,坐在榻侧绣墩,婆母的审视令她不安,可又不好主动开口,正惴惴不安时,冷不防听沈夫人问起:“昨夜二郎待你可好?”


    她同裴玄朗认识的年月比沈夫人同儿子更长,做母亲的再来问这话不免有些奇怪,只是被提及新婚之夜,还稍有羞涩,轻声道:“二郎很是体贴。”


    他们夫妻之间的这些不顺利,就是对亲身母亲也不好讲明,哪有媳妇还要对婆母诉委屈的。


    沈夫人目光在她面上巡过几遍,晓得明蕴之应当不知真情,稍稍放心,语气却严厉:“体贴到房也未圆便走了?”


    明蕴之被她一斥,怔怔片刻,倏然红霞满颊,连忙摇了摇头,辩解道:“二郎同我、是行过礼了的……母亲不是见过妾的白帕了么?”


    沈夫人瞧她面生红意,不像是被丈夫冷待的模样,思及儿子指尖的伤痕,心下仍存疑惑,随口寻个理由掩饰道:“那他新婚燕尔,今日出门作甚?”


    明蕴之哪里晓得为什么,她自己在房中想过几回,除了那个难以启齿的原因,她实在想不到什么别的不好,咬唇半刻,才低低道:“或许是夜里郎君饮了酒,又十分劳累,怕我不适,只用片刻……行完礼就歇下了。”


    这话说完,内室霎时都静了,只能听见廊下秋叶掠过砖石的沙沙声。


    她虽说得含糊,又为丈夫寻了许多借口,可沈夫人做人妇许久,哪有不明白的,哪曾想方才随口一句,竟引出这么个内情来,一时变了面色。


    家里头的担子都担在他一人肩上,二郎虽说早年患病难育,可她也不过略略有些失望心痛,要是长子也雄风不振,那同摘了她的心肝有什么分别?


    但此事对于男子而言何等敏感,这做母亲的怎好开口去问?


    沈夫人徐徐吐了一口气,勉强道:“这倒是了,你也别恼他,二郎近来确实烦恼,他父亲兄长都在朝中身居高位,这回虽有功劳,可内阁晓得家里的事也不免嘀咕,以为大郎有徇私的嫌疑,封赏的恩旨迟迟未下,他大概心中郁郁,将气泄到你身上去了。”


    没人和明蕴之说过朝中的事情,她连忙应了下来,可沈夫人也没有同她多言的心情了,不过叮嘱几句便让她回房歇着,晚饭再和夫君一同过来。


    红麝陪着娘子从沈夫人的院子出来,瞥见小径尽头的人不免吃惊:“奴婢瞧见世子早就告退了,怎么会出现在此处?”


    明蕴之对府中院落分布渐渐熟悉,她与二郎的居所离世子的临渊堂不远,却不顺路,他要回房,不该出现在此处。


    倒像是在等人。


    裴彧身侧的侍从见明蕴之出来,连忙小趋近前,恭敬道:“世子爷有两句话想同二少奶奶说,劳您移步。”


    虽隔得有些远,可明蕴之感知那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轻若一片鸿羽,却又重似山石,她微微喘不过气。


    可夫君不在身边,大伯寻她做什么?


    “师弟,你又何必如此。”一旁的鹤鸣长老叹息一声,“你明知掌门有多敬重你这位师父。”


    若不是看在裴彧的面子上,蓬山一介废人连议事堂的门都进不了。


    “弟子裴彧在此立誓,此次前去定会取回魔头性命,若违誓言,”裴彧看了眼一脸冷酷的蓬山,颤声道:“若违誓言,便让师父此生再也不认我这个弟子。”


    风乍起,吹的窗棂纸扑扑作响,低沉的誓言轻易便消散于和煦的春风中,可人心易碎,终是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


    “师兄?”于湘灵忍不住出声唤道,真不知道师兄为何这般喜欢梅花,明明什么都不在意却亲手栽下这么大一片梅花林,还每每都要到此处练功,哪怕眼下只剩些枯枝落花也看的这般专注。


    裴彧闻声终于收剑回鞘,鹤明长老忙躬声道:“掌门。”


    “老夫已按照掌门的吩咐,待您启程后便让心腹弟子扮做您的模样前往东州,对外宣称掌门去东海寻找鹿活草。”


    裴彧微微颔首,“有劳长老。”


    不知为何那魔教似乎对灵药极为关注,此次失了龙血草,必不会再放过鹿活草,而魔教五护法中青鸾使重伤,其余四位均已身死,目前只有新任的紫霄白虎两位护法,为了寻药想必也会尽数派去。


    鹤明长老却仍是担忧,“您此计虽然可以调虎离山,但那明蕴之行事诡异武功高强,您是流云剑的主人,携重明流云令号令武林,怎能亲自涉险?”


    “此事我自有打算,长老无需多虑,五月十八是师父寿辰,我自会速战速决,用那明蕴之的项上人头替师父贺寿。”


    眼前少年单手负后神情淡然,仿佛天底下没有任何难事会让他皱一下眉头。


    鹤明心中明白,裴彧年岁虽轻,做事却极有章法,说一不二,他只能深深地躬下身去,衷心道:“那女魔头深不可测,掌门此去定要多加小心。”


    裴彧淡淡颔首,漆黑的眸底似有厚重霜雪覆盖。


    “统领,他没有昏迷!”一名金甲卫发现了裴彧,连忙高声示警。


    裴彧却根本没有听到金甲卫的声音,狂喜过后,一股强烈的后怕如海浪般席卷而来,几乎要把他整个淹没。


    他一心想要除之而后快的明蕴之竟然会是他的阿姐,他好容易才又找到她,却差一点就要害死她,他差一点就要再次失去她。


    如拨云见日。


    似生来孤寂,踽踽独行了十五年的他,在一个小女娘抬眸之时,下意识躲开的那道视线。


    似那日揭开盖头,望见那清澈杏眸的一眼,暗沉无光的日子里,出现的唯一一抹亮色。


    似那双手扶土,带着好奇与期待地的发问:“殿下您说,它能不能开花?


    ——能的。


    鼻尖传来一抹幽淡香气。


    他知晓这花已然盛开。


    “……傻不傻。”


    男人扯了扯唇瓣,指尖回握,两块玉佩相交叠,发出了一声轻响。


    明蕴之止住了哭音,怔怔抬眼。


    大掌轻抬,擦去了她的泪滴,湿湿凉凉。


    “哭成这样,傻不傻。”


    裴彧声音低哑,眼眸轻动:“哭得我心口疼。”


    是真疼。


    第 79 章   第 79 章


    第79章


    早已入夜。


    佛寺之外,仍有不绝于耳的诵经之声。


    法相庄严,威严又慈悲地瞩目着佛堂中人。静山默然一瞬,双掌合十,举过头顶,触碰在额前、唇口,胸前,再俯身以额触地,翻掌而上。


    “机缘……已至。”


    老和尚声音苍老疲惫,轻阖上那沉沉的眼皮


    万事万物,都讲究机缘二字。


    换命之事玄之又玄,世间罕见,从前不是无人去尝试过,均以失败告终,落得个身死魂消的下场。


    静山多年研习佛法,算得上勘破了几分天机,却也只是隐隐得见,不敢妄言。


    得此今生,能有今日,与那帝王命数和多年功德大有干系。裴彧在位十余年,安内攘外,国泰民安,香火鼎盛。这大周江山,因为他,足以安定延续上百年。


    待他身死,本可登极乐之地,超脱于世。


    可他舍弃全部,以此作换,才勉强求来这一生。


    然而今生。


    他造就无数杀戮,却又护佑数万生灵。百姓的祝祷之声,千千万万虔诚的祈愿,终究还是留住了那个将要消散的魂灵。


    “业火未消,尘缘相误,”静山缓缓开口:“殿下仍需留于尘世,还未解之缘。”


    他所造杀孽,还需他再度偿还。


    那被他强留于世之人,与他羁绊太深,两世尘缘难消,便是无心无欲无情的天道,也留下了轻轻一瞥。


    “阿弥陀佛。” “这是用什么做的?”明蕴之平日用糕点不多,此时却多吃了几块:“像是有红枣、山药……”


    更多的,她尝不出来了。好像有一丝药味儿,像是药膳,却被中和得很好,并不让她反感。


    秋朔:“属下不懂糕点,只知其用了不少名贵之物,有益气补血之效,娘娘若爱吃,日后常备上便是。”


    明蕴之应了,她让青竹拿了赏钱,道:“这糕点我喜欢,是谁想的方子?该赏。”


    青竹轻快地“哎”了一声,去了。


    秋朔眉头耸了耸,到底没说什么。等青竹拿了赏银来,他将其收入袖中,只觉为难。


    拿出来不是,收起来更不应该,他揣着那赏银,塞给了夏松。


    夏松:“做什么?”明蕴之同样这般觉得,她连罗袜也不系,赤足行走在毯上还好,叮叮咚咚地奔至夫君身前时却有些耐不住寒,轻轻踮在他靴上,虽然吃力,还是仰头揽住他颈项,笑吟吟道:“郎君,你来瞧瞧,我戴这些好看么?”


    一团温暖而轻盈的云絮合拢住他,裴彧下意识想推开,然而手抚到她腰间,思及自己的身份,缓缓扶住了她,轻声道:“我才从外面来,别被寒气扑到。”


    明蕴之虽明白他的意思,却还是不依:“那我用身子暖一暖你呀!”


    她甚至有些委屈,久别重逢,他就这么顾忌家里头的规矩,一点也不和她亲热,低声道:“我也没地方可站了。”


    裴彧轻叹了一口气,他向下一瞥,掠过她露在裙外的一双脚,像是有些刺目一般,立刻将目光收回。


    他的靴子正好够她站立,虽然有些丰腴,还称不上重,方才他只将注意力集中在她柔软的身体,却忘了她才醒过来,着轻薄衣裳的同时……也赤着一双足。


    她的脚生得白皙小巧……起码是相对他而言,靴上的皂色衬得那双足如膏脂一样莹润细腻。


    脚是一个女子最私密的地方,尽管内院等闲没有男子进来,也不好给外人见的,难道二郎从前也撞见过她这副模样吗?


    即便他们已经肌肤相亲,他也不好触碰一下,生儿育女也不需要抚触那里。


    裴彧俯身将她抱起,这时候放到榻上大概不合适,只走远几步,将她搁在毯上站好,明蕴之在他面前转了两圈:“郎君怎么不回答我的问题?”


    他目光恬静,仿佛有些严厉,细看似乎又是含笑的,道:“你的问题这样多,要我回答哪个?”


    明蕴之想了想自己过多的话,仰头道:“你吃过了么?”


    她这样欢喜,显然是对他送的这份礼物极为满意,裴彧唇边含笑,抚着她项圈璎珞,道:“好极了。”


    不过这些沉重的首饰和薄衫便服不搭,他想,应当有几身更衬她颜色的华服。


    明蕴之怔怔片刻,才了然他的促狭,气道:“果然是不饿,这样油嘴滑舌!这些都是世子送来的贺礼呢,好生贵重,不过我想了想,大伯的俸禄也不是很高罢,这金银蕴玉的一堆不知道要破费多少,我想着将来嫂嫂入府也得还个差不多的才好,别叫世子觉得咱们小气。”


    他自知父母与他这样做是亏待了弟妇,挑选见面礼时更想弥补一二,见她忐忑不安,笑意淡了些:“他不缺这些东西,你喜欢就好,不值得记在心上的。”


    朝廷给官员的俸禄虽然不多,然而祖上有爵位者,每年的禄米颇为可观,加之镇国公广置田产,国公府的进项哪能只看表面,否则怎养得起这数百奴仆?


    至于娶亲……裴彧以为自己如今也无此意:“兄长连婚事都没定下,想这些实在过早。”


    明蕴之稍感诧异,她听说过夫君当年走失的事情,天灾人祸,怨不得世子,不需要他替谁多补偿什么,她蹙眉道:“世子似乎也不大容易,我听说大伯连家里都很少住的,母亲不替他着急?”


    裴彧心下微微一动,他身侧的大多数人都知镇国公世子如何年少成名,青云直上,艳羡非常者颇多,却少有人会想他有什么不易,温和道:“收了人家的礼,就肯替他说好话?”


    这话说得平常,明蕴之细品却像是吃醋似的,二郎不许她和旁的男子玩笑,时不时拈酸,忍不住窃笑,迎上夫君不解的目光,嗔道:“胡说什么,他还不要我管你的事情呢,好生严厉,我都不敢和他多说一句话的,这你怎么不问?”


    裴彧无奈,正要说些什么,见身前的人定定看向他,道:“我很喜欢世子送的首饰,可我只喜欢你呀,成日里疑神疑鬼不累么,我可舍不得你像他那样劳累,咱们每天都能像现在这样过日子还不好?”


    他不知她怎么忽然说起这些甜言蜜语,心下一震,正不知该回应什么,却听她惊呼一声:“你怎么把手都割破了?”


    明蕴之本来没有注意到他的左手有异,可是他刚刚抱她起身,才止住不久的伤口重新溢出鲜血。


    她想起小的时候母亲不小心被针刺破指尖,父亲都会含上一会儿,说是有止血的功效,郎君现在流出的血比针线活那点血蕴多上不知多少,顾不得血味甜腥,连忙握住他受伤的食指拭血,送入口中。


    本就是他自己弄出的伤口,裴彧不甚在意,见她如临大敌一般惊慌,虽微微欢喜,却不适应她过分的热心,制止道:“擦药就好,仔细犯恶心。”


    然而明蕴之只当他害羞,她想起小兽受伤时为自己舔毛的动作,有样学样地舐了几下。


    伤口的触觉比别处的肌肤更敏锐百倍,女郎的唇舌柔软,小心翼翼避开刀伤横口,仅在周围润泽,只是一瞬,血热难耐,他几乎平地而起,立刻靠近寸许,遮挡她可能飘来的视线。


    裴彧下意识按住她肩,多用了些力气。


    她懵懵懂懂抬头,像是疑惑他的震惊,又舐了几下。


    他不免记起腹部还有一道新伤……刚刚发力时想来也被牵动,可惜没有流血的迹象。


    裴彧垂下眼帘,她不能看到他的腰腹,会被吓坏的。


    明蕴之含了有一会儿,直到郎君的指尖不再流血,正要取出察看,他的手忽然抵住她的唇齿,更深了一分。


    他身形高大,手指也较寻常男子更修长,她有些受不住时,也只刚没过他第二个指节。


    明蕴之不免想起夜里的事情,耳畔男子的呼吸都带了颤意,不再冷淡疏离,像是询问她的意思:“还受得住么?”


    可她同意与否,他的手指已经伸进来了呀!


    郎君回府后好像十分注重清洁,血气散尽后,她嗅到苏合香的气息。


    苏合香有开窍醒神的功效,气味微辛,但她闻久了竟有些喘不过气。


    红麝进来时只能看到姑爷宽阔的后背,娘子离他极近,低眉道:“姑爷,娘子,夫人那边传话过来,说是国公爷回府,请两位过去奉茶。”


    明蕴之如梦初醒,她慌张推开裴彧,侧身看向窗外日影西沉,骤然“呀”了一声,捂住双颊:“怎么都到这个时辰了!”


    “你就别管了,总归这是娘娘赏的东西,你去给殿下。”


    秋朔义正辞严:“我这段时日伺候娘娘,不能离开太久。”


    静山一颗颗拾起蒲团前滚落的佛珠,将其收拢在手心,抵额默念。


    她没想到,竟还有这样的前因。


    她缓声道,“依我看,咱们先把事禀报给祖母和母亲,暂时就给他个将功赎罪的机会,至于他有没有扯谎,祖母没有让我们查,我们要是贸贸然查了,恐怕惹母亲不快。”


    指腹下的伤痕有微微的凸起,还好没有破皮流血,否则她更难辞其咎了。


    可她竟没有反驳秦老夫人的意思,明蕴之只好开口道,“祖母,我知道母亲身体抱恙,我是该替母亲分忧,可我毕竟刚来王府,不明白府里的礼节,若是搞砸了,又怎担得起?我还是给母亲打下手吧……”


    “不完全是。”他指着其中一个人名道,“这是诗会上认识的,虽满腹才华,可至今仍是白身,还有……”


    明蕴之低头沉思着这怎么都算不完的账,裴彧却悄然拿眼梢偷觑着她。


    明雪觑了她一眼,沉吟道,“你一定很纳闷,为何母亲不爱搭理你吧?”


    说到放手,睿王妃的嘴角微微下捺道,“儿媳今年也还不到四十,不是上了年纪老眼昏花了,母亲也知道咱们府里人口多,就算我放手,妤娘又是个年轻的新妇,又如何镇的住那帮老油条?”


    明蕴之一时犯了难。


    “当年明家老夫人上门来攀亲,母亲随口应下了此事,”她边说边观察她的表情,半卖关子地顿了顿,才接着道,“原本只当是戏言,可没想到,明家竟这般不厚道,提前放出风声将你和大哥绑在了一起,害得大哥说亲也受了阻。”


    他知道她有些胆怯,也不抬眼看她,只随口问道,“你和父母关系如何?”


    明蕴之咬白了唇,双眸也疼出了两汪清澈的泪,就这么泪花闪闪地看着他。


    虽然妤娘在她心头确实符合一个才女的形象,她的美不单是那张脸,就连她的言谈举止,都有着大家闺秀的气度。


    “也是,”厨房就是比其他地方要热一些,明雪听到他这么说,早就不耐烦地以手扇风道,“要不我们到那边坐会,等他点完了,再让他回禀就是了。”


    睿王妃暗暗攥紧了手绢,脸上的表情像是绷不住,她抬眼看了看明蕴之,跟着说道,“母亲说得对,难得她这么有兴致教你,你可要好好学。”


    现在只是回归了原位而已,如果能这么相敬如宾直到白首,便已经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幸福了。


    她果然在骗他,甚至手段也不高明。


    明蕴之这才退了出来,自己沿着甬道往静思堂走去。


    他很难想象这样的字竟然出自她手中。


    明蕴之余光见睿王妃脸上僵了一瞬,心头反而惴惴的,只低眉顺眼道,“是祖母抬举,我还有很多要向您和母亲学习的呢。”


    这样的人,换作别人早就动心了,可她不同,有父母的先例,她更相信人心易变。


    她越想,心头越是恐慌,怕谎言终有被戳穿之日,到时候,岑明两家不仅会关系破裂,最难受的应该是他吧。


    两人又说了一会,转过回廊,一个往东,一个往西,不在话下。


    她睁大了双眼,看着撑在自己身·上的他,渐渐地感受到他身体传过来的温度,和轻微的压迫感。


    明蕴之说不行,“往年都是母亲在操办此事,今年她身子抱恙,才将重任嘱托给我,要是我出了差错,到时也无颜向祖母和母亲复命了。”


    过了一刻多钟,秦老夫人也没什么可说的了,便挥手让她们退下,“你们都下去,该干嘛干嘛吧,我也乏了,先躺一会。”


    明雪眯起眼,像是要洞穿她的表情,不轻不重道,“难道你并不知情?”


    左右搀扶的人都被挤出来,容妈妈难以置信地看着空空如也的手,又准备走过去搀她过来,然而手刚伸出去,便听到清冷的声线响起。


    不看不要紧,一看了不得,只见他惺忪着睡眼,似乎还没反应过来,那张白净的脸边上多了道一寸来长的红痕,因他肤色浅,看上去简直触目惊心。


    明雪忙不迭应下,“好好好,嫂嫂,都听你的。”


    方才茶会上,明蕴之确实能觉察出宋心钰的出现,令所有人都绷紧了弦,贵女们集体对她敬而远之。


    这是桩连环·杀·童案,还是由京令报上来的。


    她霸道地打断了她,“怎么不行,本宫多的是戒指。”


    明蕴之脚心一软,趔趄道,“这……这事千真万确吗?”


    在审问的过程中,他说他是受人胁迫,才杀了那些幼童。


    她抬眸一看,红衣的姑娘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一双眼仁漆黑明亮,浓密的眉毛微微上扬,颇有几分英气的模样。


    就如眼前,两人步调一致,也不急着回屋,只是不紧不慢地沿着廊桥散步消食,园内到处都有风灯,倒也不全然昏暗。


    明蕴之暗暗瞥了裴彧一眼,他脸上虽没有表情,挺拔如松地站在那里,却有一股执拗孤僻之态,她只好硬着头皮点头道是。


    裴彧轻笑笑,用一种复杂到有些怪异的目光看着她:“所以你想让一整个裴家都知道我背着我大哥大半夜来找你幽会了?”


    明蕴之没留心他的目光,只是被他话哽住,随即道:“可你不是说托下人送来吗?”


    “白天忙忘了,这会下人都累了,连衔青都睡了,硬生生给人叫醒给你送东西,是不是太不人道了,明姑娘。”


    明蕴之:“那也不能……”


    裴彧盯着她红红软软的脸颊,问:“我没有直接闯进来吧?”


    明蕴之:“没有。”


    “我也敲过窗了。”


    仿佛一闭上眼,就能嗅到那独属于男人身上的沉香气息。


    是因为冬夜太冷了吗?


    她彻底清醒了,也后悔了。


    不该做那些不擅长的事的,她甚至不知该如何收尾。


    明蕴之赶忙环住他的脖颈,脆生生道:“妾身自然是有诚意的。妾身心疼殿下,为殿下揉揉肩,可好?”


    揉肩只费手,累手和累全身的取舍,她还是做得出来的。


    “只揉肩?”


    裴彧眉头一挑,咬了咬她的耳垂:“前几日,那处不是也很会揉么?”


    明蕴之恨不得一巴掌打过去,让他赶紧住嘴。


    这人一黏上她,就好似吃了什么药似的,整个人都热了起来。前段时日还在护国寺,那可是寺中!多么神圣洁净之地,他竟时常缠着她,磨磨蹭蹭,说些不能入耳的言语,害得她白日里给佛祖磕头时都觉得愧疚。


    明蕴之起初还能因着他的伤势,义正辞严地推开。到了后来,许是度过了死劫,又在静山的调养下一日胜过一日,伤势好得极快。到了临近回宫的时候,连她都不知该如何面对那总是兴致昂.扬,充满着勃。勃.生机之物了。


    那日,裴彧也是这样咬着她的耳垂,低哑着嗓音含混道:“蕴娘……救救我吧。”


    听到这话,明蕴之的脑子轰地炸开了。


    迷迷糊糊中,竟真顺着他的意,双手抚了上去。那一夜,执笔作画的柔荑被磨得通红,虎口处张得生疼,眼看着就要破皮。


    她都要恨死他了,今日竟还敢说这些!


    裴彧闷笑,道:“先前答应我的事,可还记得?”


    明蕴之一愣,继而反应过来,眨了眨眼。


    就在她那怔愣的瞬间,裴彧垂眼,咬下了她肩头的系带。


    “不记得也无妨,”他将人调转了方向,四目相对,毫无阻挡:“过会儿,兴许就想起来了。”


    夫妻敦伦,子嗣绵延,乃自古有之。


    他才问心无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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