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第 61 章


    第61章


    乌篷船随着水面轻轻摇晃,天色将明,天边还带着初晨时的蓝白。


    明含之躺在船舱卧榻之上,双目紧闭,满头大汗。


    “阿姐,阿姐……!”


    她急促地呼吸着,不知梦到了什么,面色通红,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下,双手挣开了盖在身上的被子,朝空中无力地挥舞了一把。


    男人立于舟前,闻声回首,眉头紧蹙。


    他凝神半晌,从袖中取出了一个极小的药瓶,在她鼻下轻晃几圈。


    片刻,明含之蓦然睁开双眼,和其姐肖似的眼瞳藏着些难言的水雾,一眨眼,泪水就滚了下来。


    她尚未看清周遭环境,双手撑坐起身,平复着激烈的心绪。


    “梦到什么了?”


    一道有些陌生,但莫名入耳的声音传来。明含之抬起眼眸,怔怔地看着眼前的身影。


    那人所着衣衫极为素净,青衣布衫,好似只是寻常百姓,可身上的气质与那难让人忽视的面容,都在强调着他的特殊。


    尤其是那双眼睛,深得像是夜色中的古井,毫无波澜。


    片刻后,圆脸女孩率先道:“是他。”


    另一个男孩也跟着点点头,道:“是他。”


    衔青弯起唇角,看向明蕴之:“明姑娘,他们所言是否为实?”


    她没看见具体是谁推的。


    但眼下,已经是对她而言最好的结果了。


    明蕴之慢吞吞从那几人身上收回目光,一直绷直的脊背放松了些。


    她垂着眸,低低嗯了一声。


    紧接着,她补充一句:“他们的确发生了争执,不知道是他们其中的谁失了手。”


    苏泠立即道:“那就对了,就是他!”


    到此,这件事情终于有了定论。


    衔青微微颔首,朝后退了一步,低头回到裴彧身后。


    裴彧目光静静落在那个垂眸不语的少女身上,半晌,他偏头吩咐了句:


    “去拿件衣服过来。”


    衔青望了眼裴彧,随即道:“是。”


    裴夫人和温茉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但裴夫人虽然不满意这个结果,但也没有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再斥责什么,只沉着张端方秀美的脸,疲惫道:“行了,诸位都散了吧。”


    温茉则把雀儿带进怀里,对那个被指认的男孩道:“今日之事,会如实告知你父亲。”


    她眼中略带指责,如同一个严肃的长辈:“圣贤书读了这么多年,不是让你犯了错第一时间栽赃嫁祸他人的。”


    少年面红耳赤的站着。


    温茉低下头,对雀儿道:“雀儿看见了,日后不能做这样的人。”


    在离开之前,温茉招来下人,笑着同明蕴之开口:“明姑娘,让你受委屈了。”


    “去带明姑娘换衣服。”


    明蕴之摇了摇头,道:“谢谢您,但不用了。”


    “没什么要紧的,我可以回去再换。”


    温茉对方才种种绝口不提,似乎方才场上那些微妙都与她无关。


    “雀儿快安慰安慰姐姐,叫姐姐别伤心。”


    雀儿老老实实道:“明明姐姐,他们是坏人,我以后不跟他们一起玩了。”


    明蕴之看雀儿稚嫩的脸庞,心想如果今天裴彧没有出现,那雀儿这句话没准也会对苏泠说。只是那时,她才是坏人。


    明蕴之嗯了一声,道:“雀儿真乖。”


    她没叫人送,站在原地随便整了整湿答答的衣服,然后独自转了身。


    像来时一样,她脚步很快,闷头向前走,只是她这一身湿衣太明显,实在惹人注目。


    明蕴之目不斜视,半点没留意那些目光。


    她按原路返回,急着回去换衣服。


    匆匆走出一段距离,像想起什么似的,她又突兀地停住脚步。


    明蕴之嘴唇轻抿,站在原地思考片刻后还是转身返回,她目光扫视一圈,最后锁定一个方向,朝他走了过去。


    裴彧回过头时,正巧看见明蕴之朝他走来。


    她一直称的上是美人,脸庞白皙,眉眼柔柔,如今一身凌乱,依然是个狼狈的小漂亮。


    她在裴彧面前停住脚步。


    裴彧上下扫视一眼她,然后悠悠道:“怎么,还不满意?”


    明蕴之道:“满意。”


    裴彧道:“哦,来谢我的?”


    明蕴之点点头,十分郑重的看着他,甚至还特地换了个称呼:“裴大人,今日多亏有你。”


    衔青正好拿了衣服从后院走过来,他看了眼自家主子,然后上前将衣服递给明蕴之。


    “明姑娘,你先披着吧。”


    衔青跟裴彧是完完全全两种人,他身上有股很温和的气质,见谁都笑得很和善,又总能把事情搭理的井井有条,明蕴之对他印象很好。


    明蕴之:“不必了。”


    衔青面露为难:“……属下跑了两个院子为您取的。”


    明蕴之沉默片刻:“那给我吧。”


    衔青又微笑起来,恭恭敬敬递上去,然后老老实实退回裴彧身后。


    “谢谢衔青。”明蕴之说


    衔青又看了眼自家主子,应道:“明姑娘客气。”


    把衣服抱在怀里,明蕴之对裴彧认真道:“裴大人,虽然今天的事情是你该做的,但还是很感谢你。”


    裴彧对这种说辞感到十分新奇,他短促的笑了声,问:“什么是我该做的?”


    明蕴之道:“你是刑部侍郎,管邢狱,秉公而断就是您该做的。”


    裴彧:“……”行。


    他道:“那今日我要没来呢?”


    明蕴之思索片刻,道:“那就报别的官,或者在那等姜翎醒过来,总之我不会承认没有做过的事情。”


    虽然在别人眼里,就算承认了也没什么。反正她不会真的受到惩罚,执着的反抗下去反而会得罪那几个主子,她身份低微,要懂得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


    裴家收留她,她的确愿意为裴家做很多事情,但不包括颠倒黑白。


    她突然偏过脑袋打了个喷嚏。


    可能还是衣服太湿了,但她身体一向很好,鲜少生病,应该不是什么大事。


    明蕴之摸摸鼻子,还想再跟裴彧说一声谢谢,却发现这人不知道什么时候退后几步,嫌弃的同她拉开很长一段距离。


    明含之尚未从梦境中回过神来,便见到了这个人,她猛然朝后一缩,后背撞上了船身。不大的小舟被她激烈的动作激地摇了摇,让她丧失了重心,身子摇晃。


    男人伸出手,扶住了她的胳膊。明含之惊恐地看着他,下意识便要甩开,可就在甩开之前,男人先一步松开了手,起身出了船舱。


    明含之抱着双臂,紧张地看着他的背影。


    脑中乱糟糟的,她好像遇到了劫匪,然后便有一个身影闯入车中,将她劫走。


    明含之壮着胆子,硬着头皮问他:“你是何人?”


    乌篷船上只有两人,连船夫都没有,不见劫匪的身影。


    那人没有回答她,只摇动船桨,让船只继续朝前而行。


    “你杀了韩度,”明含之挣扎道:“你还伤害我兄长,现在绑走我,是想要以我为质要挟我家人吗?”


    见那人没什么反应,明含之声音大了几分:


    “你应当知晓我的身份,那也该掂量掂量此事究竟是否能为,我阿姐是太子妃,那些护卫都是我姐夫给我的人,他们死了,我丢了,东宫肯定会知晓的!到时候太子降罪,你可有命……”


    一个小药瓶被扔到了她的面前。


    明含之匆忙伸手,仍没接住,好在那药瓶掉在被子上,没摔碎:“这是什么?”


    第 62 章   第 62 章


    第62章


    裴彧十五岁便领兵出征,将北凉打得节节败退。对于他现今镇压倭寇之事,明蕴之并没那么紧张。


    这种对于他能力的信任,从许多年前就开始了。在她眼中,裴彧或许于情|事上稍显笨拙,偶尔又直白得令她难以应对,但在公事上,他从未出过什么岔子。


    他想是早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时至今日,也并不慌乱。男人准备周全,相比之下,更需要担心的是她自己。


    与上月离京之时优哉游哉地赶路不同,带兵出征是急行军,没工夫在路途上拖延。


    哪怕乘坐着华贵舒适的马车,颠簸的路途和从早至晚一刻不停的赶路,也让几个从未遭受过风吹雨打的宫中贵人们吃尽了苦头。


    出发第四日,几人抵达了兖州。


    齐王一路随着将士们骑马,虽面如菜色,但目光坚毅,精神尚好。只是苦了姚玉珠,马车行得越快,她脑袋越晕,一连吐了几日,眼见着憔悴了下来,瘦出了尖尖的下巴。


    齐王原想要跟随兄长去往战场的念头只好打消,老老实实地跟姚玉珠在兖州停下脚步。


    明蕴之也不大好受,她念及妹妹与战事,恨不能一刻不停地赶路。可一是她自己也没吃过这种苦,二是身边的几个丫头小厮也恹恹地没了力气,只好在兖州稍停两日休息,再自行往青州去。


    裴彧没阻拦她,却与她约法三章。


    裴彧喉咙有些发干,淡薄的双唇倏地抿紧,默默退后一步站在明蕴之身旁,脸上却彧冷如旧,仿佛方才一闪而过的委屈和愤懑是她的幻觉。


    明蕴之唇角噙着的笑意冷了下去,身旁少年单手负在身后,乌黑长发如瀑般散落,衬得身姿修长优美,她心底蓦然涌出一股强烈的掌控和摧毁欲,她迫不及待地想把这人压在身下,看他被欺负到狠狠哭出来时,是否还能这般忍耐。


    楼三娘见裴彧默不作声,便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只当这是小情侣间的什么把戏,她夹起一片嫩绿的菜叶放入明蕴之碗中,“大妹子快尝尝我这手艺,这可是今早我刚去地里摘下来的莴笋叶,新鲜着勒。”


    这菜被彧油炒过青翠欲滴,明蕴之轻轻咬上一口唇齿间满是彧香,明蕴之忍不住多吃了几口,甚至开始思考天阙峰上能不能种菜。


    “还有这是我们自家腌的腊肉,别看它肥,吃进去香的很!”盘里躺着的肉片似乎还泛着滋滋的肉香,明明不是最上乘的美味,却吃的明蕴之从胃里暖到心里。


    “大婶,你们是什么时候搬来这村子的?当年这村子可是被烧成一片焦土。”


    “我们都是隔壁榔头村的,当日那大火起的诡异,烧的更是惨烈,好在有浮光教的人帮忙重建,又是出人又是出物,修整好后又让附近几个村愿意搬迁的都搬了过来,你看,这才过了没多久又是这么热闹了。”


    是啊,这才不过十二年光景,石河村已又是欣欣向荣,只是里面住着的再也不是当初那些人。


    裴彧在一旁却听的一怔,当年村子被毁后,竟是浮光教帮忙重建的,他们肆意放火杀人后再行如此伪善之举,只能是为了掩盖罪行,殊不知他们这样做只会欲盖弥彰。


    三人边吃边聊,气氛一时十分融洽,唯独裴彧静静站在明蕴之身后,他不动,饭菜的香气却强势地钻入那早已饥肠辘辘的身体,本就难耐的饥饿感瞬间被无限放大。


    明蕴之余光彧楚地看见,少年喉头难耐地上下滚了滚,想来定然饿极了,不管他脸上带着多么厚重的面具,身体的反应却骗不了人。


    似乎从幼时起她便恶劣地喜欢捉弄人,楼稷总是能聪明地躲过去,唯独那个郁小六,每次都会蠢蠢的中招。


    三人吃的正欢,楼三娘甚至拿出了一瓶自家酿的明葚酒,一口酒下肚明蕴之瞬间来了兴致,对着少年勾了勾手,红唇轻启:“你腰间一直别着箫想来是擅长此道,吹来听听。”


    见少年有些怔愣,明蕴之脸色登时沉了下来,“怎么,不要告诉我你饿的连吹箫的力气都没有了。”


    裴彧默默拿起腰间长箫放在唇边,一曲彧韵悠然而来,明蕴之惬意地在石桌上轻叩着,可是很快,明蕴之手指突然顿住。


    这首曲子,是《采石》!


    是他们幼时在河边捡石头时常哼的小调,只不过那时他们哼的欢快,今日被这人用箫吹出来显得格外悠长悲伤,这才让她一时间竟没有听出来。


    可是这人怎么会知道这个调子,还吹的如此熟稔,仿佛在此之前已经吹过无数遍一样,难道,难道他真的是楼稷?


    明蕴之心跳瞬间漏了一拍,害怕和欢喜同时汹涌袭来,在她意识还没反应过来时,身体已经做出了回应,“停!”


    她冷冷喝止。


    恰逢风从院中吹过,明蕴之额头一阵凉意,她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这才惊觉自己竟然出了一身冷汗。


    她抬头看向一脸怔愣困惑的少年,目光渐渐晦暗不明,过了半晌终于冷声说道:“坐下来一起吃。”


    楼三娘和大叔对视一眼,这也才如梦初醒般附和道:“对嘛对嘛,快坐下来一起吃!”说着替裴彧盛了满满一大碗饭。


    裴彧看了眼明蕴之,见她没有反对这才终于坐了下来,道了一声“谢谢”这才动筷,只是不知这一声谢,谢的是谁。


    一顿饭下来也算宾主尽欢,裴彧主动将碗筷洗尽后两人才相携离开,走出农舍时,天色已然有些暗了。


    两人沿着河边漫无目的地走着,明蕴之自方才听到箫声后神情便一直复杂难辨,此时突然说道:“村子里和已经截然不同了,这条河却没有任何变化,记得以前天气炎热的时候我们总爱跑到河边玩,一玩就是一整日。”


    裴彧自然察觉明蕴之自从方才听到他箫声开始神情便有些异常,只当她是怀念过去而心情低落,当下故作轻松地说道:“是啊,那个时候阿姐你最喜欢捡这河中的鹅卵石回去玩,一个人拿不下还要我们帮你拿。”


    那会他一个劲地想要赶紧长大,长大了他就能帮阿姐拿更多的石头。


    明蕴之却再次皱起了眉,这人知道她喜欢鹅卵石,甚至语气熟稔的像他真的经历过那个场面。而她甚至真的对这少年升出些许熟悉感,仿佛他真的是楼稷,是那个和她青梅竹马的楼家大郎,楼稷。


    “我记得你说过你的功夫是和一个姓郁的人学的,这个人不会就是郁小六的父亲,郁大叔吧?”


    少年一时有些沉默,应道:“正是他。”


    “那后来呢,你从村子里离开之后去了哪儿,为何又会受人排挤?”


    裴彧迟疑片刻,就在明蕴之开始有些不悦时,少年的话却打消了她所有疑虑。


    “当日我从水缸里出来后便晕了过去,是青峰寨的人路过将我捡了回去,后来我便成了他们的大当家。”


    “你是青峰寨的大当家?我听说一年前青峰寨发生内乱,二当家上位大当家下落不明,却不想这个大当家竟然是你。”


    如此说来一切似乎都对的上,排挤是真,这一身的风骨也是真。


    两人沿河而走,正好走到一处稍显精致的农舍旁,明蕴之试探着开口:“我记得以前这里是张夫子家,他们一家人都是从中州避难而来,记得那时村子里的孩子都是他开蒙的。”


    “阿姐你记错了,是王夫子,他总是戴个青色头巾特别严肃,谁一旦背书背不出便会被他用戒尺打手心。”少年神色如常,像是没有看出她的意图。


    明蕴之心中瞬间涌上一股强烈的热浪,在干涸已久的心田上呼啸掠过,一贯冷静的身躯竟微微地颤抖起来,难道这人真的是楼稷,真的是楼稷!


    这些年她在浮光教中孑孑独行,世人畏她如虎,可午夜梦回,她总是想起石河村的故土、故人,若他真的是楼稷,真的是楼稷……


    不知何时,明蕴之眼眶竟悄然红了。


    她垂下眼眸,掩盖自己的失态,“那会儿你是我们当中学的最快的,夫子还说你以后可以去考秀才,中状元。”


    少年也垂着目光,低声道:“那会就数阿姐和我学的好,不像郁小六,总是被夫子打……”


    两人正好走到一株盛开的桃花树下,明蕴之突然站定不前,定声问道:“《弟子规》四句为一联,你还记得第二联是怎么背的不?”


    裴彧也停下脚步,轻声诵道:“父母呼,应勿缓。父母命,行勿懒。父母教,须敬听。父母责,须顺承。”


    少年的嗓音彧彧凛凛,在黄昏的晚风中格外温柔。


    “那个时候我只觉得阿爹阿娘老是管着我们,逼我们做这做那,更是对这《弟子规》嗤之以鼻,却不想现在连尽孝的机会都没有了。”


    她本是随口一说,不想身旁少年脸色突然一白,漆黑的眼底似是闪过一丝隐忍的痛意,哑声道:“阿姐对不起。”


    “为什么道歉?”


    少年却只低着头不答话,彧冷的侧脸陷在黄昏的光影中,如鸦羽般的睫毛在脸上落下一片阴影。


    明蕴之深吸一口气,问道:“如今你我父母都不在了,你又唤我一声阿姐,长姐如母,那是不是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会听从,不管我如何责罚你都会恭敬地承受?”


    少年脸上掌印未消,恭谨地颔首道:“自然都听阿姐的。”


    “那你看着我的眼睛。”明蕴之缓缓开口,每说一个字便向着少年上前一步,直到少年退无可退后背抵在冰冷的桃花树干上,才终于停下脚步。


    “郁淮,我要你如实回答本教主一个问题。”


    明蕴之眼眸潋滟,仿佛世间所有伪装在她面前都无所遁形,她像是一柄利刃,温柔却强势地突破人所有伪装。


    少年薄唇抿紧成了一条线,似乎因为她的话而有些紧张。


    明蕴之一字一句地问道:“你真的是楼稷么?”


    日头西斜,辽阔的农舍田地之上是绚烂璀璨的金色夕阳,少年被她压制在盛开的桃树下,层层叠叠的粉色花瓣随风而落,衬的少年容颜愈发出尘。


    可是,在她灼灼的目光中,少年竟是转过了头去,不敢直视她的双眼。


    明蕴之双眸顿时眯起,身子猛地前倾,一手按在裴彧耳旁,一手攫住他的下颌逼迫他将视线转了过来,女子手指纤长如玉柔弱无骨,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量,她再次一字一句地问道:“你到底是不是楼稷?”


    裴彧被迫直视明蕴之,眼前女子一身艳丽红裳,额头缀着红色的宝石,整个人被夕阳镀上一层灿烂金光,本就蕴媚的容貌愈发明媚妖冶,泛着暖光的肌肤吹弹可破,红唇翕合间仿佛带起旖旎幽香,带着股让人怦然心动的蕴媚。


    裴彧倏地咬紧了唇,喉头无意识地上下滚动,修长的手指用力地扣住身下粗糙的树皮,脑中的那根弦摇摇欲坠。


    空旷田野上晚风骤起,如同拂过一池春水,潋滟开动人的涟漪。


    “呃——”


    裴彧突然痛苦地呻/吟一声,脸色霎地惨白。


    她用手去探,含之的额头还有些凉,并未发烫。


    “已经好多了,阿姐……”


    含之握住她的手,目光紧紧地跟随着她,声音委屈:“阿姐不知道,我这阵子有多想你,想你想到做梦全都是阿姐。梦到我们小时候在一起玩,阿姐和我一起弹琴,下棋……”


    明蕴之揉了揉她的脸。


    病中的人就是脆弱,她明白,她让含之乖乖躺着,让人煮了药来,亲自喂她喝下。


    “这么想阿姐,往后可不能再让我担心了。”


    明蕴之放下药碗,叮嘱道:“青州有战事,你就在此地养病,不要乱跑,听到没有?”


    含之噙着眼泪,可怜巴巴地点头。


    明蕴之心中一软,陪她又说了会儿话,直到青芜来告诉她,裴彧从军营中回来了。


    “你先歇着,阿姐有事要与姐夫说。”


    明蕴之为她掖了掖被角,准备离开。


    “……阿姐别走!”


    含之径直坐起身,一把抱住了她,眼泪落在她的肩头,将她的衣裳晕开了一大片。


    明蕴之心疼地回抱住她,耐心地轻拍着她的后背,“怎么又哭了,还有什么伤心事不成?”


    第 63 章   第 63 章


    第63章


    视线中,只能透过布条看到些隐约烛光和人影。


    裴彧自然明白她在做什么。


    上一世,她也爱画他。


    她亲自下了令,裴彧便坐在她指定好的位置,一动不动。一回两回,裴彧便知晓,她不止是想让他入画,更多的是想让他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安安静静地好生歇息一会儿。


    他日理万机,需要处理的事太多,连陪她的时候也时常想着公务。她嘴上不提,却做得体贴。


    只是那几幅画,后来都没于大火,只剩下了光秃秃的卷轴。


    心口传来一阵刺痛,裴彧知晓,他又忆起了前世。明蕴之出手如电,接连封住少年身前天溪、天枢两处大穴。这两处穴道,一处是使人内力运行受阻,一处却是使人气血剧烈翻涌,若是两处同点,则会使人瞬间痛不欲生。


    裴彧骤然被点住穴道,本就苍白的脸庞霎地惨白,剧烈的疼痛刺激之下脊背痛苦地向后弓起,整个人重重地撞在树干上,一口鲜血猛地喷出——


    “唔——”


    随着鲜血喷出,少年的脸色竟诡异地红润了些许,脸上的痛苦之意也慢慢平息。


    裴彧难耐地捂住胸口低低喘息着,方才发生了何事,为何他会那么难受,像是有百只虫蚁同时噬咬心脉。上次在温泉池旁,他也是这般痛过一回,只是今日发作的更为剧烈,虫蚁噬咬的范围更大。


    多亏阿姐及时封住他天溪、天枢两处大穴,否则他只怕要再次痛到晕厥过去,裴彧靠在树干上艰难地抬起头,任冷汗从脸颊滑落,“阿姐,我这是怎么了……”


    明蕴之将少年的反应尽收眼底,本就阴沉的脸色瞬间像是覆了一层寒霜,这人竟是在她眼皮子底下直接冲开了她点的穴道!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能解开她点的穴道,甚至只是以吐了一口血的微小代价。


    明蕴之牙齿咬的咯吱作响,这人故意冲开她点的穴,却还要装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明知故问,好极了,好极了!还是第一次有人敢对她这般挑衅。


    她心中怒火早已如洪水般滔天,面上却仍是一脸平静,故作困惑地问道:“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也很想知道,怎么每次我一问你话你就会突然这么,痛不欲生。”


    裴彧闻言皱了皱眉,以指搭脉探查自己的身体,他虽不懂医术,但凡是习武之人或多或少都能从脉象判断一二,而此刻他指下的脉象彧楚地显示,他并无病症,更未中毒。


    他是到天阙峰后才开始有此症状,方才也只有阿姐彧楚该如何缓解疼痛,可是阿姐明显是不愿意告诉他缘由,更不想彻底解除他的痛苦。


    裴彧咽下心口翻腾的苦涩,既然这是阿姐想要的,他受着便是。


    明蕴之双手抱胸站在一旁,眼前少年虚弱地靠在树干上,乌黑长发如瀑般垂落脸侧,他方才明显是想到了什么却始终一言不发,是无话可说,无可辩解么。


    明蕴之唇边渐渐扬起抹冰冷的弧度,潋滟的眼底蕴着刺骨的幽光。


    既然他不想说,那她就逼他说出来。不就是演戏么,巧了,她也会。


    明蕴之认真回想当初突破霜天功第九重后走火入魔的痛楚,突然间猛地捂住胸口,踉跄地退后几步,她垂着眼眸掩盖眸中彧明,一手暗暗催动内力让脸色霎地苍白。


    明蕴之只裴演戏逼真,全然不知在那一袭似火红衣映衬下,她本来灿若春华的脸庞瞬间白到几近透明。


    “阿姐你怎么了!”裴彧脸色骤变,挣扎着起身朝她走来,明蕴之眼睛一闭放任自己朝地上跌去,一袭红衣宛如大雪中被风吹落的红梅,可想象中的冰冷和坚硬没有到来,她跌入了一个十分温暖有力的怀抱。


    这人竟是接住了她。


    她闭上眼一动不动,很快,少年动了。他将手伸向她的手腕,似是想要替她把脉。


    明蕴之伸手捂住胸口,不着痕迹地避开少年的探查,这人竟敢趁机扼住她的命门,当真是好心机,方才不是还疼到话都说不出来,现在又突然能走能说了。


    她想象自己此刻重病垂危无药可医,压低嗓音说道:“无,无妨,只是修习霜天功走火入魔的后遗症罢了。”


    顿了顿,低软的嗓音愈发轻,似乎一口气上不来就要断气晕倒,“你,你不用管我,我休息一会儿便好,便好……”


    说完神情黯然,心中却越发自得,当年她初入浮光教时便是靠着这身精湛演技取得教中护法信任,今日她倒要看看,趁她内伤发作,这人心神放松之下是否会趁虚而入,暴露意图。


    看着怀中女子脸色渐渐苍白,裴彧忽然间升起一种入骨的恐惧,阿姐,他的阿姐,他绝对不能第二次失去阿姐!


    明蕴之诧异地看着少年脸色染上不似作伪的急切,就连抱着她的身躯都在微微颤抖,“阿姐我这就替你运功疗伤,霜天功我也曾修习,虽不及阿姐精深但用以疗伤应当足矣。”


    说完便扶着她从他怀中坐起,随后在她对面盘膝而坐,竟是要和她掌心相对,输内力给她。


    明蕴之“强撑”着摇摇头,拒绝道:“没用的,我是因为修炼霜天功走火入魔才会如此,必须得是修炼与霜天功属性相反的功法,且内力与我相当之人替我输内力才有用。”


    这句话她并没有胡说,她正是因为找不到这样的人,才一直通过温泉缓解,只希望这次紫霄和白虎能把那传闻中的鹿活草顺利带回来。


    听她这么说,少年焦急的神情一时间怔住了,“相反的功法……”


    明蕴之闭上眼,心中再次涌上一股得意,这人终于演不下去了,可她还没有演够,“无,无妨,只是一段时间寒气侵体如坠冰窟而已,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女子浓密的睫毛如蝉翼般脆弱地微颤,虚弱地靠着他而坐,似乎随时都会晕厥过去,裴彧咬紧了唇,放在身前的双手紧紧攥着,都是他的错,若不是他,阿姐不会入浮光教,更不会遭受此番痛苦,这都是他的错……


    明蕴之演的正在兴头上,手掌突然被人提起,下一刻,四掌相对。


    一股浩瀚却温和的内力自对方掌心瞬间涌了进来,明蕴之眉头骤然一蹙正欲阻止,那内力已然涌入了她奇经八脉——


    温暖、舒适。


    让她一时间竟忘记了反抗和思考。


    少年醇厚和煦的内力逐渐涌入,在她周身穴道筋脉间缓慢游走,她像是躺在嫩绿的草地上,被笼罩在六月的阳光中,浑身都暖洋洋、轻飘飘,她已许久没有这般舒服过了……


    两人相对着盘膝而坐,明蕴之体内骤然升出股极强吸力,将少年内力源源不断地吸了过来,两人一吸一输,也不知这样过了多久,直到四肢百骸都被暖意包裹,直到就连发丝都在嚎叫着舒畅,明蕴之终于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缓缓睁开了眼。


    天地之间赫然已然是一片黑暗,唯独那辽阔天空缀着一轮明亮弯月和那漫天的繁星。


    她已许久没有看过石河村的夜空,竟是和记忆中一般美丽。


    她仰头凝望,直到脖子都有些酸了,才终于低下头来,对面的少年彧冷的脸庞在月色下出奇的惨白,唇色更是淡的发白,身子明明不住地颤抖,双手却仍一动不动地抵住她的掌心,没有丝毫中断地将内力输送过来。


    她彧楚地知道自己的周身气海有多广阔,而此刻,少年那和自己截然相反的和煦内力竟能将她身体的每一处穴道,每一寸筋脉都尽数填满。


    这意味着一件事,那就是少年的内力修为和她不相上下。


    终于,那因为过分舒适而停止运行的大脑,此刻倏地彧醒过来。


    霜天功是至寒心法,能一举缓解霜天功走火入魔的后遗症,少年修行的功法必得是能与霜天功匹敌的至阳心法。


    绝对不是他曾经说过的霜天功。


    天下阳性功法众多,可是放眼整个江湖,能与霜天功匹敌的,唯有流云宗的重明功。


    而流云宗的第一大禁令便是绝不允许将重明功传给宗外之人,这也意味着,眼前的少年,只能是流云宗的人。


    明蕴之落在少年身上的目光终于彻底冷了下来,被人欺骗和玩弄的愤怒几乎要焚烧她所有理智。


    这个叫郁淮的人,再一次骗了她。


    或许,到目前为止,他就没有对她说过一句实话。


    什么青峰寨,什么楼稷,他的名字,他的身份,他说的一切,全是假的!


    明蕴之周身内力猛地一震,少年输送的内力霎时间齐齐反震回去。


    “噗——”此情此景,裴彧自然知他的弟妇在说些什么,然而此刻提到他,多少有些不自在,低声道:“兄长不会同我说这些,不过家中有书册可学。”


    明蕴之本意也不是想提那位镇国公世子,只是军中鱼龙混杂,就算她这位夫兄治下严苛,可也没有管士兵私下开下流玩笑的道理,和这些同龄男子在一处,学坏是很自然的事情。


    不过听闻大伯不久后就将他认回,想来还没从士兵那里学会那些油腻轻浮。


    反倒君子了许多,眼睛都像是不知往哪处瞟才对,连看她抬手饮酒时的纤纤玉腕似乎都成了一种失礼。


    看来她这位夫兄是要将她的丈夫教成非礼勿视的书呆子了。


    她见丈夫斟满了两盏酒递与自己,为屈就自己而俯身与她交盏,省得她踮脚辛苦,却不领这份情,莞尔道:“郎君为何一直要站着,咱们到帐里去喝不好么?”


    裴玄朗从前也会刻意在她面前显露身形,他收紧腰腹时站若松柏,这会比坐姿更能显出他肌理线条,可现在哪是做这个的时候,她忍不住调戏道:“你难道还怕我吃了你不成?”


    裴彧微微蹙眉,他日后娶妇,自然是想着娶一位合乎心意的女子,他生性喜静,并不希望夫人会如弟妇这般轻浮,像一只大胆活泼的狸奴……但又勉强称得上有趣。


    然而他望向那幅出浴图时,心下难免煎熬,那喜帐仿佛生了刺,只要捱一捱,立刻会刺得他头破血流。


    他轻叹一声,若只是头破血流,于他而言反而好受些。裴彧见只有崔氏在廊下闲坐,正要开口询问弟妇的去处,但这不免显得心躁轻浮,于是明过了她,取一盏茶吃。


    然而,崔氏准备的都是热茶。


    他这两日更喜欢吃些薄荷冰茶。


    崔氏让侍女拿了马蹄糕到姑爷手边,瞧着他咽下一口,才关切道:“怎么样?”


    细小而绵软的果碎增添了糕点口感的层次,只是浇了些蜜糖在上面,有些甜腻,裴彧细细咀嚼,官场里少不得察言观色,然而那道殷切的视线却令人颇感不适。


    尽管这目光的主人很好地掩饰着那份奇异的紧张。


    “母亲做的糕点味道和原来不大一样。”他笑了笑,“像是城南林家的手艺,我记得这家的果碎还算有名。”


    “这倒不是我做的。”


    崔氏松了一口气,笑吟吟道:“盈盈还说叫我做给你吃,才备好了料,你就先送过来了,我一个人哪里能吃那么多。”


    裴彧垂眸看杯盏里飘散的茶雾,他没吩咐人送东西过来。


    难怪,崔氏在试探他。


    “盈盈不懂事,那日走得急,我不好说她,家里有的是庖厨,怎好劳动您。”


    裴彧不动声色道:“下人送来得有些迟了,竟浪费母亲一番心意。”


    崔氏正要再问一问世子去了哪里,却见他不住向外望去,心思显然不在此处,一时了然。


    可盈盈却说二郎婚后对她有些客气得过分,这孩子对亲娘也不说实话么?


    “盈盈在后院玩,你想寻她就去罢。”


    崔氏压下满心的疑惑,其实她只是那么想了一下,都觉得荒谬,盈盈嫁进裴府只是因为玄朗与她有过婚约,镇国公夫人的名声她多少听过一点,对世子妇要求颇高,镇国公世子就算表里不一,也不至于……


    更说不通。


    裴彧顺势起身,易容术是有些奇效,可长时间与熟悉二郎的故人共处一室,难免露出破绽。


    这不同于弟妇。


    她是同他有过肌肤之亲的人,即便偶感疑惑,也会下意识寻些理由说服自己。


    想到这几个字,他就会忆起她极韧的柔软腰肢,一阵阵热意涌起。


    园中的梅林不见人影,裴彧微微诧异,他走上前几步,越过梅林的土坡,再要回避已经来不及了。


    她不在赏梅,却在池中戏水。


    淡白色的雾里,弟妇一手拨开身上的花瓣,正背对着他。


    风拂而过,掌心的热意才稍减了一些。


    浅绿色的纱裹住她乌黑的发,起身时轻薄的罗衫紧紧贴在身上,显出一把纤细的腰肢。


    浸了水的衣衫遮不住肌肤的玉色,大约觉得有些冷,只站起片刻,又坐了回去。


    明蕴之很喜欢浸在蕴着梅花香气的温泉水里,阶边冰雪未消,身子却暖融融的,她望着远处朦胧的阁楼亭台,惬意而悠闲。


    但是……远处的高楼不知是谁家别院,今日似乎也有人登高望远。


    天光朗朗,尽管明蕴之看不清那人是男是女,可她拿不准对面的人是否能看得清自己。


    衣裳怕湿,都搁在离池子不近不远的杌凳上,红麝去厨房给她端新蒸的酥酪。


    她犹豫片刻,还是将身子蜷缩到水中,抬高了些声音,唤道:“来人……”


    才一开口,吱呀吱呀的踩雪声就传到她耳畔,极有韵律,似乎可以窥见此人的平缓从容。


    然而明蕴之却猛然坐直,这样的脚步声绝非府中女婢!


    她急忙转过身来,才要抽出发钗刺这胆大包天的贼,圆润白皙的肩已被一只手紧紧按住。


    他比温泉热得多。


    明蕴之虚惊一场,又羞又恼:“郎君,你怎么偷看我!”


    裴彧无意做窥浴之徒,可他梦里这样反反复复做过。


    水里不是省力的做法,但她应该不会那么疼。


    他清了清干涩的喉咙,道:“母亲叫我来寻你。”


    热气氤氲,明蕴之胸口起伏不定,原本姝丽的容色更增艳光。


    她一定是温泉泡久了气虚头晕,否则怎么会一见到夫君就有些喘不过气来?


    明蕴之艰难道:“阿娘难道没告诉你,我在做什么?”


    裴彧思索片刻:“说了的。”


    崔氏说她在后院玩耍,她能玩些什么呢?


    他不过是不愿深思。


    明蕴之满面嫣红,阿娘从前还日日担心二郎按捺不住,婚前就叫她怀了孩子,没想到才成婚几日呢,竟然连沐浴也不让二郎避着了。


    是因为阿娘觉得她的夫君不能人道,想要自己撩拨他吗?


    “你欺负我!”她不知该怎么面对眼前的窘迫,咬着唇生气,“阿娘也帮着你欺负我!”


    她的眼睛里含着一汪水,像是随时化作珍蕴倾泻下来,裴彧心思一动,从袖中取出纸包着的山楂蜜干,塞了一颗到弟妇唇边,言简意赅道:“吃些蜜饯。”


    弟妇说给她带一点蜜饯就不会哭了,但都交给了侍女,他只随身带了一小包。


    好歹他还记着自己的话,明蕴之半启檀口,他送进来得却有些急,半个指节就噎住了她的呼吸。


    他是故意的。


    “味道还喜欢么?”


    明蕴之有些难耐,她口干,是要喝水的,谁要这时候吃蜜饯,何况他这样热,委委屈屈道:“好烫。”


    裴彧微怔,但此刻没有清心的茶,握紧了她的肩:“对不住,刚刚骑马……有些体热。”


    他胸膛宽厚,挡住了明蕴之头顶一片天光,池中有许多花瓣,可是那灼灼目光下,明蕴之却怀疑自己寸缕未着。


    “郎君一路辛苦,你也去洗一洗,好不好?”


    她目光闪躲,裴彧却面热更甚,他抚了抚弟妇鬓边绿纱,低哑道了一声好。


    弟妇在邀他同浴。


    明蕴之松了一口气,她游近些许,正要叫红麝过来去吩咐厨房烧水,抬个浴盆到客房里,却被他踏住飘到湖石上的一角轻纱。


    他绝非无心之失,官靴又进一步,漾出的温泉水浸深了靴身颜色。


    似乎新婚客气疏离了两三日,她也会忘记,他眼神里时常有浓重而可怕的欲。


    然而婚前他有世俗和阿娘约束,婚后夫兄又用礼法管教着他,目光虽然过分,没怎么欺负过她。


    她低低惊呼,只得捉住夫君领口,连忙使了个眼色,不安道:“二郎别闹……那边有人!”


    裴彧抚住她的心口,她果然惊惶,有些颤颤巍巍的。


    难得她生得这么好。


    他漫不经心瞥过那处楼阁,轻叹一声,微阖双目。


    她是弟妇,只是要向他借一粒种子,不是他可以随意索取的妻子。


    然而即便她娇滴滴地唤他二郎,也无法平息骤然而至的念头。


    那一夜,玄朗只是听到了声音。


    即便那人真是二郎,他也该清楚,此时此刻,自己本来就可以当着他的面,冒犯他的妻子。


    只是眼前的弟妇懵懂无知,她全然不知自己正在被谁侵\犯着,只当是在和丈夫调弄风月。


    要是弟妇知道此刻是他在享用她的温柔娇媚,一定会向她的丈夫和下人呼救。


    可是,又有谁会来救她呢?


    她行走不便的丈夫吗?


    她只会一边咬着唇哭,一边被按在湖石上……


    明蕴之以为他是吃醋,疑心她被哪家浪子看去肌肤,孰料她的郎婿倏然睁开双目,按住她的力气也大了些。


    但吩咐人的时候语气温和许多:“无妨,闭眼。”


    明蕴之只当他被规矩束缚,两人又都是第一次,就是心里发急也不好意思,比姑娘还忸怩,便先一步叫红麝进来,回身觑他,含羞叮道:“秦妈妈问过我的意思,我想将郎君的浴间设在西侧,你……”


    她说不下去,转身向外,却又倚门回首,低眉道:“自便罢!”


    裴彧颔首,她回身那一眼是道不尽的风流娇媚,像是一枚即将转熟的青果,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忽而化作一阵翩然的风,袅袅消散在他视线里。


    她只是爱同自己的夫君撒娇,并没有什么错,不该被蒙在鼓里,在无知无觉时被他一个外男唐突。


    他如此行径,同那假扮女子的采花贼有什么两样?


    裴彧深吸了一口气,内心犹豫再三,将那张杨妃图卷起半幅,沉声道:“二郎,你先出来,我有话同你讲。”


    若裴玄朗同她讲明,她也愿意为了子嗣做下这等丑事,他还能自欺欺人些,他如今当真面对一个无知的女郎,如何下得去手?


    为避免事情败露,裴氏先祖在密室内设置了机关,一旦密室内有人合闸,屋内的人不借助刀斧很难入内,那侧静悄悄的,教人很难不怀疑真正新郎喝得酩酊大醉,已经睡倒在另一侧。


    裴彧轻叹一口气,俯身扭动机关,却听那一侧传来“咔嗒”一声,反锁住内门。


    本该被画册遮掩的墙壁处露出寸许见长的空隙,内里只有昏暗的光。


    “兄长糊涂,做到这等地步,就是怕她伤心太过。”


    裴玄朗抚摸着那截无知觉的腿,亲耳听见她用待自己的柔情蜜意来取悦他的兄长,他如何会不恼怒,可若他们终身不能有自己血脉的孩子,与他同日出生的兄长,就是最好的替代。


    他的妻子未能发觉新郎换了旁人,而阿兄对盈盈的柔媚避若蛇蝎,一切都按照他们原定的路子有条不紊地行进下去,然而他心内却五味杂陈,不知是该怒还是该喜。


    他将胸膛里那阵近乎哭泣的笑意忍回,轻描淡写道:“她不过是将枕边人认作了我,兄长若当真难堪,就当是做一场梦,梦醒了,您不仍是清清白白么?”


    至于盈盈,他为她挑选了这样一个合适的男子,并不算辱没了她,她那样惹人娇怜,又离不开他,即便不慎知道,过一段时候也会晓得他的苦心。


    或许兄长说得没错,他当真是变了,也会讥诮挖苦自己最亲近的人,裴玄朗将那缝隙合好,声音决绝凉彻:“兄长是当真觉得对不住我,还是就这样欢喜,瞧见我一次又一次哀求您与我的新妇合房生子,您觉得有趣,对不对?”


    他像是犹嫌不足一般,轻轻叹息:“若是为她好,您尽管教她知晓,裴氏这样的人家,裴侍郎这样的人品,做出这等借子的丑事,看看是她高兴多些,还是会伤心欲绝?”


    不待裴彧再说些什么,门外的侍从轻轻叩门……浴间的水已经备好了。


    他神情肃穆,舌尖的合卺酒有些微微发苦,涩得生疼。


    男子沐浴总是更快一些,明蕴之裹着披风回来时,喜帐外只余一对喜烛照亮,她想到自己内里穿的小衣,微微有些娇羞,放迟了走到帐边的步伐。


    然而她才撩开帐子一角,内里那人轻捷起身,手臂一伸,便勾住她的腰,轻轻巧巧带她一道入帷。


    明蕴之没想到男子熄烛后与光亮下会是两种模样,羞怯难言,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使不出一点手段,只能任人宰割。


    他阖了眼,像是沉浸入无边的欲,尽力忽略身前身后那两道目光,可还不忘学着书册上的动作,用手轻轻怜抚她。


    她比这个年纪的女郎更丰腴些,可对比起他来还那样小,难免会不相符,他亲眼见过她的爱娇,二郎说她吃不得苦楚,他虽饮了许多烈酒想逃避这一切,可手上的动作下意识多了几分温柔。


    明蕴之低低哭出声音,她倒不是生气,只是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意,迷迷糊糊的时候也会主动去寻他的唇齿,却被一只手掌牢牢按在枕上,只能被动依顺他的给予。


    她又委屈了,因着他不肯给予唇齿间的缱绻。


    无人顾及未掩好的帷幔会随着动作而微微飘荡,内里偶尔泄出女子一两声含糊不清的呜咽,直到她低低惊呼一声,随后那声音却戛然而止,一时万籁俱寂。


    裴彧的酒此刻全醒了。


    他从未尝过这等说不出的滋味,才徐徐进至浅处,听她在枕边低低哭吟,竟已汗浸衣衫,关隘失守!


    帐外朦胧的烛火微微透进来一些光亮,明蕴之疑惑抬头,见她的夫君也变了面色。


    裴彧自知这是最好不过的事情,生育只需父精母血,并不需要这等龌龊的过程,他们不曾真正亲热,二郎在旁边听着也会觉得好受些,然而……


    他自幼事事顺遂,父母待他期许甚高,避免不了寻常男子的争强好胜之心,亦或者说,争强的心本就比旁人更甚十倍。


    而明蕴之却自以为隐蔽地拢起外裳,她局促不安,却又不知该如何掩盖此刻两人的尴尬,声音细若蚊呐,小心翼翼替他遮掩道:“郎君或许只是太累了……我觉得很好。”


    只是绕紧发丝的手指却暴露了她的窘迫。


    丝薄的绸衣用银线绣了并蒂莲,本该嵌在她心口处,只是那绣样才攀上那座峰峦,一只大掌按在她精巧锁骨处,半触在她柔软衣襟,半抚在她细腻处。


    明蕴之疑惑不解,像是有些受惊,低低唤他:“郎君?”


    裴彧猛地吐出一口鲜血,在皎白的衣衫上溅出星星点点的红,手掌狼狈地向前撑地,才堪堪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尊主!”


    一阵纷乱的马蹄声蓦然由远及近地响起,随后是整齐的勒马之声,“纡——”


    明蕴之冷冷转头,一名二十余岁的黄衫女子和诸多身着金甲之人映入眼帘,正是静姝和金甲卫。她和静姝之间早有默契,若是快到子时她没还有回教中,静姝便会率人来石河村中寻她。


    看彧她的情形后静姝快速翻身下马冲到她身旁,一脸担忧地问道:“尊主,您——”


    话没说完已被她举手打断,明蕴之一派轻松地站起身拍了拍身上泥土,她抬头看向夜空,明月赫然已经上了中天,显然子时已到。


    可她周身却没有丝毫往日那般寒冷难熬,没想到这个郁淮竟真的能治疗她的内伤,他今日算是救了她,她本该感谢,可相比于内伤发作的痛苦,她更不允许有人一次又一次地欺骗于她。


    少年艰难地抬起头,脸色苍白到几近病态,漆黑的眼底却满是欣喜,像是在为她恢复如常而开心,可这满腔的欢喜却在对上她冷漠目光时,瞬间凝滞。


    四目相对,少年像是渐渐意识到什么,彧冷脸庞倏地升起波澜,苍白薄唇颤抖几瞬,终是惨然一笑。


    “阿姐,你可还有哪里难受?”


    明蕴之蓦地攥紧了拳。


    她以为他会解释,会求饶,却没想到,他在明知一切后说出的却是这么一句话。


    银白的月光映照之下,明蕴之明艳的脸庞泛着刺骨寒意,她看着苍白虚弱的少年,嗓音冰冷入骨:“把他压回去打入寒狱,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三日之内让他吐出真实身份和来意。”


    “是,尊主!”金甲卫将长戢一顿,齐声应道。


    明蕴之转过头,纵身上马控缰挥鞭,披散的深蓝长发随着风向后飞扬,红色的身影在月色下越驰越远,竟是没有再多看少年一眼。


    布条之下男人的眉眼紧紧蹙起,他强压着乱涌的内力,将喉头的血生生压了回去,只低咳几声,装作无事发生。


    从发觉到身体逐渐产生的变化时,裴彧第一次知晓了何为不甘。


    他原想慢慢等她开窍,等她敞开心扉,时日还长,他总能等到她信任他的那一日。


    可梦中的一切又提醒着他,他时日无多,换命之人,终将亡于她原本命尽之时。


    一切进度无形之中被加快,他只怕来不及。


    漫长又短暂的二十余年人生里,与她成婚相处不过三四年,其中又有多久分别两地,各忙各的琐事,被各种误会和怨念所充斥着。


    裴彧感受到了他的贪心,和他的念。


    原想要在她生辰那日再送出的玉佩提前交付了出去,果真太早,她仍旧未能接受,只想躲避。


    那些放飞的灯火,他也私自许了愿,愿她余生长乐,愿她平安康健。


    原本,那些愿望后面,还该加上一句莫要再记得他的。


    但裴彧不甘心,他从不是愿意轻易放手之人。


    他想要她记得。爱或恨都好,只要不是遗忘,一切都好。


    第 64 章   第 64 章


    第64章


    明蕴之脸颊被酒烧红些许,诚实道。


    她白日里在青州城中,与那些从军营中退下来的伤员杂役打交道。


    入了夜,各地所募集的物资和药品她都一一过目入账,对于军营中事,她虽身不在此,却心中有数。


    裴彧笑了笑:“何时启程?”


    “越早越好,”明蕴之咬了咬舌头:“趁殿下还没真的销毁证据之前。”


    “你可想清楚了?”


    裴彧眸色深深:“此事你若执意如此,可知将会面对什么?”


    前世他能将明家罪名公之于众,是因着他问心无愧,且明家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他的底线,甚至为了一己私欲,置她性命于不顾。


    他当时认为,只有最无用无能的帝王,才会畏惧人言。


    而他不怕。冷硬的灭魂鞭尾狠狠击中少年胸口,脆弱的身躯猛地痉挛,一口鲜血喷涌而出,脸色红的越发吓人。


    静姝抿紧了唇一脸不忍,这千日锤残忍异常,曾经有人被折磨到硬生生将自己心脏剜了出来。哪怕点着降神香寻常人也根本撑不过哪怕一柱香,而从这少年中蛊到现在已经过去将近一个时辰,只怕早已是痛到连咬舌自尽的力气都没有了,真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郁小六,你怎么敢死!”明蕴之咬着牙,从喉咙深处一个字一个字地蹦了出来。


    “郁小六”三个字像是黄钟大吕般在裴彧耳畔轰然炸开,他神志陡然一彧,却也只维持了短短一瞬。


    很快,入骨的疼痛再次猛烈袭来,周遭空气变得浓稠又冰冷,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拉扯着看不见的丝线,喉咙像是被卸掉所有气力,只能发出破碎的气息声。


    “阿姐,我,呃——我真的坚持不住了……”


    恍惚的低语夹杂在痛苦的呻/吟中,明蕴之将双拳攥的咯吱作响,在意识还没反应过来时,左掌已猛地聚力拍向少年胸口,澎湃的内力瞬间涌入——


    一只黑色的小虫从少年指尖破洞钻出,掉在地上不住挣扎蠕动。


    静姝瞳孔骤然一缩,世间的蛊大多易中难解,尊主竟是用最上乘的霜天功法将那蛊虫生生逼了出来!她以为除了青鸾使,尊主在这世间再没有在意的人,可素来冷酷的尊主却会为了眼前的少年耗费内力,只为逼出蛊虫。


    明蕴之目光渐渐幽暗,所幸少年中蛊时间很短,蛊虫尚未和血肉连接,她才能这般轻易地将其逼出。


    她视线不自觉地瞥向躺在地上的黑色蛊虫,黑色的虫身上还带着鲜红的血,那是少年的血。


    若是换一个人,即使他痛晕痛死过去,她也不会升出半分波澜,可她刚刚,竟然逼出了她亲手种下的蛊。


    裴彧两只手仍被高高吊着,手腕处早已是一圈血痕,他狼狈地垂着头,如同渴水的鱼般大口地喘息着,浓密的睫毛像被雨水打湿的蝶翅不住颤抖,四肢百骸早已痛的不像是自己的,心中却倏地淌过一丝久违的热意。


    真好,真好……


    滚烫的泪珠从眼角溢出,沿着苍白的脸颊颗颗滑落,他以为阿姐知道他是郁小六后,会恨他怨他,会留他一人被蛊虫折磨,自生自灭,可她竟然替他解了蛊,解了这令人痛不欲生的蛊。


    这人竟然哭了……明蕴之用鞭柄冷冷抬起少年下颌,露出那张被泪水浸湿的俊美脸庞,潮红褪去,只剩苍白,周身仍在微微颤抖,唯独看向她的眼神,迷离而又孺慕,恍若十二年前,他也总是这般仰视着她。


    明蕴之目光泛着冷,像是冬夜里幽光彧冷的星,从高处俯瞰众生。


    “我既然可以替你解蛊,便也可以再次下蛊,你若不想再经历一次这痛彻心扉的折磨,便如实回答我的话。”


    明明是威胁的话,少年嘴角却艰难地扬了扬,如三月春光般明媚而温情,颤哑的嗓音仍旧带着疼痛的余韵:“阿姐,你……不恨我?”


    明蕴之冷厉的目光倏地一凝,她没想到经过了这番漫长的折磨,他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


    早在刚才她亲口说出“郁小六”三个字时,她才彧楚地意识到,她其实早已信了他的话,信了他是那个一直跟在她身后的小土豆。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当年的小土豆已经长成如今这副陌生却极其出色的模样。她也许是恨他的,可她的恨,在知道他还活着时早已烟消云散,她现在恨的是,在她好容易找到故人后,他竟然想死。而她更恨的是,他的欺骗和隐瞒。


    她用鞭柄将少年的下颌抬到近乎难受的高度,目光透着发冷的恨意,“郁小六,你的命是我救下的,是石河村的乡亲救下的,你还没有替他们报仇,你怎么有资格去死!”


    竟然是这样……晶莹的泪珠再次从高仰着的脸颊滑落,他刚刚竟然天真地以为阿姐不恨他,原来她只是在等替乡亲们报完仇再来取走他的命,如此,也好……


    毕竟,本就该如此……


    明蕴之像是被少年的泪水烫到般猛地收回手,她退后一步直起身子,再次成为那个高高在上的一教之主,在事情没有问彧楚前,她不会因为他是郁小六而有任何的心慈手软。


    “你是郁小六,那郁大叔便是你阿爹,在石河村时你告诉我,你的霜天功是和你阿爹学的,这个我信,毕竟就连我的霜天功最初也是和郁大叔所学,但是你这一身高深的重明功呢,又是从何处学来?”


    少年呼吸渐渐平静,目光透着死寂般的黯然,“阿姐,你可还记得我娘?”


    “自然是记得,你娘对我们一直很好,每次我们去你家找郁大叔学武,她都会给我们准备好彧爽可口的桃花露。”


    郁大娘性子温和却极有原则,郁大叔行事随意放荡,偏偏在郁大娘面前乖巧的判若两人。她一直以为郁大娘不会武,可直到那些贼人闯入后她才知道,郁大娘竟然是正义盟的人,是和郁大叔在一起后才在西州边缘的石河村隐居。


    裴彧似是想起父母,唇边露出一丝苦涩怀念,“我阿娘她……其实是流云北宗的弟子,武功不在阿爹之下。”


    听到流云宗三字明蕴之双眉猛地一挑,郁大娘竟然是流云宗的弟子?“所以,你的重明功是和你阿娘学的?”


    裴彧轻轻点了下头,“和浮光教不同,流云宗有宗规,非本门弟子不能传功,因此当时只有阿爹能教你们功夫,阿娘却是不行。”


    竟是如此……


    明蕴之紧缩的双眉慢慢松开,这样一来似乎所有事情都能说得通,所有的事情都有了解释。


    郁小六是郁大娘的亲生儿子自然能算流云宗弟子,郁小六会重明功似乎很是理所当然。郁大娘和郁大叔在一起,涉及流云宗秘事,他之前不愿直言她也能理解。


    可是她总觉得还有什么至关重要的事情少年并没有告诉她,而也许他隐瞒的,才是事情的关键。


    毕竟屠村之时他才只有六岁,就算他三岁开始习武,修习重明功至多不超过三年。江湖中凡是内功心法必得循序渐进,每突破一重才会修炼下一重的心法口诀,短短三年绝对不可能习得这么高明的一身本事。


    “郁小六,”她定定开口,像十二年前那般唤着他,“你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没有告诉我?”


    少年低垂的目光一滞,锁在寒铁锁中的手微微蜷了蜷,终是轻轻摇了下头,嗓音低哑:“没有了。”


    眼前的少年四肢被缚跪在地上,浸湿的白衣勾勒出紧实的身形,腰间束着一根淡蓝色的锦带,即使狼狈至此整个人却不像囚犯奴隶,更像是甘愿被禁锢的道子谪仙。


    明蕴之神情渐冷,右手无意识地把玩着灭魂鞭精美的鞭柄,她一会儿将长鞭散落,一会儿又盘成一圈,看上去随意又慵懒。


    可只有静姝知道,此刻的明蕴之就是一座随时会爆发的火山,稍有触怒,顷刻间血流成河。


    最终,明蕴之右手执鞭指向少年,“郁小六,若是你有事瞒我,休怪我心狠手辣。”


    她平生最恨欺骗,更恨被亲近之人欺骗。


    明蕴之语气很轻很淡,却没有人会质疑这番话的真实性,“你”字尾音落下,似乎就连夜明珠光都齐齐暗了一刹,寒狱中静的只能听见山壁水珠滴落的声音。


    裴彧紧紧咬着那早已残破不堪的下唇,缓缓阖上眼,任泪水浸出。


    不管是郁小六还是裴彧,都亏欠阿姐太多。阿姐对郁小六尚且仇恨不已,若是知道他就是裴彧,是正义盟的盟主,那双他无数次梦到、眷恋的眼睛里,将会充斥着对他的厌恶和仇恨,若是如此,他宁愿以郁小六的身份死在阿姐手中……


    明蕴之静静站着却久久没有回音,末了,她轻轻叹了一声,她给过他机会了。


    她俯身拾起地上躺着的黑色蛊虫,不紧不慢地放回锦盒中,看着那被明蕴之捏在手中仍不停蠕动的蛊虫,裴彧眼底闪过一丝隐忍的疼意,极浅极快,却仍被她敏锐地捕捉到了。


    她勾了勾唇,淡淡道:“你放心,这蛊虫但凡见血,七七四十九天之内都不能再次使用。”


    她将锦盒盖上递给静姝,视线的余光正好扫到少年似乎松了一口气,冷艳的嘴角不禁扬起抹淡淡嘲讽,“你以为本教主只有一种蛊虫么?”


    她从怀中掏出一个鎏金的红色锦盒,从中取出一粒红色的浑圆药丸摊在手心,如愿以偿地看到少年目光陡然一颤,似乎只是看到这药丸,那入骨的疼痛已然再次涌来。


    明蕴之将药丸递到少年面前,嗓音冷漠:“这蛊名为‘千丝’,服下后有如被人用一根极细的丝线,一片一片割开你身上每一寸肌肤,每一片肉,从心脏到四肢,就那么割啊割,一直割却割不断。”


    在人的感官被数倍放大时,没有人能承受的住这种折磨。


    少年双手无声地攥紧,泛着水光的双眸露出一抹凄婉的哀伤,他虽然早已习惯了疼痛,却还是会怕,会疼……


    可这一切,本就是他应得的……


    明蕴之明艳的双眉紧紧蹙着,为什么到此刻还不说实话,为什么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她竟还没有在少年眼中看到丝毫求饶,她再次开口:“若你说实话,便不用知道它的滋味,若你不说,便只能请你尝上一尝,你知道,这蛊一旦进入身体,你便连寻死的机会都没有了。”


    少年咬紧了唇,看向她的目光里却是她完全意料不到的平静和安然。


    明蕴之心中猛地一震,她将手掌又向前递了递,冷冷威胁:“是你自己吃下去,还是我切开你胸前血肉,让药丸融进去。”


    她不信这世上会有人在亲身尝试过后,还能无惧蛊虫的威力。


    白皙的掌心映着红色的药丸,两人一站一跪,阴暗的寒狱中安静极了,只有山壁水珠一颗颗滴落——


    “嘀嗒,”


    “嘀嗒,”


    “嘀嗒,”


    每一下都仿佛滴在明蕴之心脏上,让她凭空升出一股久违的暴躁和烦郁。


    在水珠再次滴下时,眼前的少年霍然低下头,竟是含起那会令人痛不欲生的红色药丸,义无反裴地咽了下去。


    可现今的他不能不在意。明蕴之不是他,他不畏人言,她呢?


    她的父兄,有着比她想象中还要庞大的私心。当她真正面对这一切的那日,是否还能如今日一般,安稳坐在席面上?


    明蕴之:“妾身清楚。”


    回答得倒是干脆,像是他一点头,她即刻便要启程似的。


    成婚数载,哪怕不算上前世那几年,他也知晓她做好了再不做这太子妃的打算。


    她将他舍弃得痛快。


    “再留一日吧。”


    裴彧转动着手持,淡漠开口。


    他声音与往常一样,平平淡淡,很难听出什么不同。但话音出口的瞬间,明蕴之还是从中觉察出了些许细微的情绪。


    这样细微的几分差别,若非有着超乎寻常的了解,极难判断出来。


    明蕴之点了点头:“也好,我这便让人去收整行装,以免忙乱。”


    左右也不差这一日。


    第 65 章   第 65 章


    第65章


    裴彧修长的手指点了点桌面,“你倒是敢想敢说。出兵之事,也能如此随意?”


    “如何称得上‘随意’二字?”


    明蕴之:“火器炸药是通过永安渠所运,明家又是殿下的岳家,若是有罪,殿下纵使清白,也难逃污名。从前杨大当家不就是看到了证据,便将其认为是殿下所做之事么?”


    杨秀荷在青州根基深,她都未能看清全貌,更何况是容易被煽动的人心。


    东宫、山匪、倭寇,这几方势力若是勾结一处,朝廷出兵便只是一句话的事。


    不止是对东宫之位虎视眈眈的诸王,裴彧当初离京,就是因为得罪了平宣帝。有此良机,名正言顺地拉并不服从他的太子下马,平宣帝会做出什么选择,几乎不必思考。


    明蕴之清楚此事,所以更明白她父兄之事对裴彧的影响。


    “殿下说过,不会让父兄之事牵扯到我。可私贩军火,勾结外贼的罪名如何能不牵连。我想了许久,只想出了一个有可能的答案——殿下想要打这一场仗。”


    湿气蔓延,雨越下越大。


    脚下的青石板蒙上一层晶亮的水光。


    她的终生大事暂时进展的不顺利,因为裴云澹好忙,就算偶尔闲下来,也有一群小辈围着他问东问西。明蕴之一个分神的功夫,又见不着他的身影了。


    裴云澹的住处离她实在太远,她得问问裴云澹待会在哪汇合。


    就这么跟裴彧一同在屋檐下坐了好一会,才动身进入堂内,裴夫人早早就在了,裴择庭散班后也匆匆赶了过来。


    裴择庭是太子太傅,不久前从内阁退下来,如今任兵部尚书一职,因常年浸淫官场,身上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他身量修长,即便上了年纪仍然俊美。甚至能看出来,裴彧那样惊艳的眉眼大部分随了裴择庭。


    一家子美人,明蕴之在心里总结。


    她没再跟裴彧坐在一起,自己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着,临结束时,明蕴之看见刚才那个被裴彧撵走的男人又弓着背摸了进来。


    并且在裴夫人面前停了下来。


    明蕴之听不见他说什么,但见他一顿脸色愤懑的挤眉弄眼,大概也能猜的出来。


    果然,裴夫人的目光朝她扫了过来。


    于是她就那么猝不及防的对上了裴夫人不善的眼神。


    她是裴云澹带回来的人,裴夫人估计做不出把她送人的事,但她踢了那人一脚,少不了一顿责骂。


    她不喜欢别人骂她。


    正忧愁时,一个高大的身影堵在她面前,完全遮挡了裴夫人的目光。


    “饭都吃完了还不走?”


    裴彧垂着眸望她,明蕴之抬手小声道:“二公子,刚刚那个人好像还真是你舅舅。”


    裴彧:“我母亲只有一个嫡亲兄长,现在在边境守着。”


    看来是庶出的,但那也是舅舅啊。


    明蕴之现在才解释道:“刚刚他冲出来,我不小心撞到了他,好痛。他总想来摸我,挡着路说让我做他的小妾,我就踢了他,我觉得这件事情不是我的错——”


    裴彧:“谁问你了?”女子的视线落在他喉结处,几乎凝成实质,那块看起来已经与他肌肤融成一体的皮肤才慢慢显出它的存在。


    他出来太急,巾帕浸油热敷半刻钟,于他而言实在有些麻烦。


    明蕴之满面羞红,她虽不知人身上的痣为何会消失,可不便再直视外男,连忙退后几步,别过头去,咬紧了唇。


    她刚刚在做什么?


    对着正主讲他的坏话,才过门的新妇挑拨他们兄弟的情谊?


    她恨不能闭上眼睛,醒来发觉只是一场梦。


    然而梦里不会有马蹄踟蹰的声音,更不会有男子粗砺温热的指腹在她手背缓缓划过,留下一道轻浅红痕。


    大伯的手更快一步,他俯身握住她的腕,食指却按在她的手背,或轻或重……袍袖交叠,遮盖住了袖底伯媳间的亲昵暧昧。


    比起方才的疏远,这样亲近的举动更显轻佻浪/荡。


    就是她的丈夫和她合了房,都不会在外面和她亲热的。


    明蕴之如被定身,心如鼓擂,一阵强似一阵,连挣扎和喘/息也忘了,像是在雄狮俯视下的雌兔,战战兢兢,失去了逃生的本能。


    光天化日,传闻中不近女色的镇国公世子却当着随从的面调戏弟媳?


    他就不怕她大喊大叫,在众人面前揭开他的真面目?


    还是说……他拿捏住她担忧名声,以为她不敢?裴玄朗从怀中将那枚平安符小心翼翼拿出,像是炫耀一般,只给兄长瞧了一瞧,随后却又放了回去,迟疑道:“盈盈要是问起来,你就说这符丢了。”


    他们分别时盈盈千叮万嘱,这符不能给他人佩戴,沾了旁人的身就不灵了。


    这些小儿女的私事裴彧确实不知,也不必知道,他只知裴玄朗养父年少时与友人互相许婚,后来他养父收养了二郎,而明家是过了几年才生下这位弟媳,两人年岁相差颇多,不见得是对佳偶。


    虽然听到他们婚前亲热时有些不喜,然而那毕竟是他们夫妻之间的事情,他不愿多问,极快打断道:“我记下了。”


    裴玄朗却不愿意就此住口,其实他不过是想要兄长替他生个孩子,夫妻燕好时两人沉默不语最好,这便不会滋生出其他不该有的情愫,兄长无需将这出戏唱得尽善尽美。


    即便兄长肯做,他也应了下来,但并不是那么乐见其成,在这偌大的国公府里,只有盈盈独属于他一人,裴玄朗不敢想象,若连她身边这个位置都能被旁人随意替代,那他这个废人的余生大约也再无半点乐趣。


    他越说越心慌,几乎要挣扎站起来,然而最终还是重重跌坐回去,只来得及握住兄长一臂。


    裴彧见他酒后焦躁不安,正欲吩咐下人推他到侧房安歇,熬些汤水给他服下,孰料他却死死捉住自己衣袖不放,眼中迸出惊人的亮光,像是想出什么绝妙的主意。


    “兄长,不如推我入密道罢!”


    “放肆!”


    裴彧在家时大多从容平和,对这个新认回的手足更宽容几分,然而他并非没有底线之人,容忍他这些时日的胡闹已属破例,听闻此言,立时火从心起,几乎收不住声音。


    “你当弟妇是什么,可以任你亵玩的妓子?”


    他乍闻密道,就知这个弟弟做何想,手下运力,反握回去,力道之重能捏碎那人骨骼,目中满是警告之意。


    裴玄朗却似觉察不到痛,反而大笑出声,语带讥讽:“母亲将我新居安在此处,难道并无这层意思?”


    裴彧默然,镇国公府这些事情瞒不过圣上的耳目,母亲为二郎请了宫里的太医医治,原也不指望瞒得过去。


    然而沈夫人请太医来治病并非出自对幼子的一片关切,却是为了他。


    “一个出身高门的权臣,不贪钱,不好色,同僚提起皆是交口称赞,兵士争相拥护,你以为你是圣人还是完人?”


    沈夫人慈爱地望着芝兰玉树的长子,那是她的骄傲,可为官之道和圣贤之道原本就是两回事,她道:“我的儿,你以为圣上会喜爱这样的臣子么?”


    帝王都希望为臣者洁身自好,可也喜欢捏住臣子贪财好色的弱点。


    当今这几位阁臣,除却陈阁老留恋年轻女子,频频纳妾,也有几位是只恋着夫人、从不纳妾的,但私下里也收受贿赂,在家乡广置田产,圣上心里明镜一样,只是不到该问的时候,便从来不问。


    可裴彧偏偏不食人间烟火一般,他不爱杯中物,家中更不短缺金银蕴玉,不过女色总该沾一沾的。


    沈夫人长叹道:“你真要我家断后不成!不过一个民女,随你拿捏就是,便是她知道了也不会不依,若二郎没出这等事,她休想踏进我家一步,如今她得了个金龟婿,日后我又许她抚养亲子,有夫有子,这是上天赐她的福分!”


    更何况……裴氏不是没出过这样的事。


    裴氏初建镇国公府时,曾有一位先祖爱慕守寡弟媳,又恐被外人得知,特于地下修暗道密室,方便夜间往来,锦衣卫刺知此事后,太\祖也不过闲暇时与那位镇国公开过几个隐晦玩笑敲打,并不降罪。


    此后历任镇国公为避嫌疑,都封闭当年寡媳所居院落,不许人居住,直到二郎被认回来,才安置在这处。


    新居从外看来与别的院落并无差异,只是房内设有长约四步的密室,紧贴主人闺帐,内里仅能容一张小榻和几样家具,方便那弟媳从外扭动机关,入内与夫兄偷欢。


    金陵冬日地湿寒冷,贵人们建屋时常设夹层用以填塞取暖器物,即便真有细心的人察觉出内外尺寸不妥,至多只会以为是墙壁增厚保暖的缘故。


    但裴玄朗要从他书房内进新居密室,那意味大不相同……和秦楼楚馆听墙角的老鸨有何区别!


    裴彧思量他这些时日事忙,是否只重饮食衣物上的关怀,忽略教导这个弟弟当如何振作,竟令这个铁骨铮铮的男子变作整日以酒消愁的扭曲愚夫,连这等主意也想得出来。


    “毕竟原本该是我的新婚夜,难道我还不能分一杯羹?”


    裴玄朗忆起妻子姣好端丽的容貌,从前便惹得许多登徒子觊觎,即便是他不曾沾染过艳闻的兄长他也不能全然放心,冷然道:“兄长若问心无愧,哪里怕人旁听?”


    这事他应允做下已是乱了人伦,哪里是能容许第三人旁听的正经事!


    裴彧正欲申饬这个异想天开的弟弟,然而侍从却自外轻轻敲窗,不过笃笃两声,随后禀报道:“世子爷,二公子,新妇那边的侍女听闻二公子到了此处,请您回去。”


    他们在此间的争执霎时显得可笑,无论二郎这个荒唐疯狂的念头他应允与否,他都要清醒地去到新妇的房中,与她野……代替她的丈夫与她行周公之礼。


    二郎看与不看,本来就只有他这个亲手做下此事的罪人知晓。


    裴彧松开他的手,淡淡道:“那也随你的意,只是今夜之后,你需应我一件事。”


    裴玄朗见兄长煎熬挣扎,心内并非不痛,可每每想到自己惨淡余生,又见长兄风神特秀,即便饮酒也如醉玉颓山,令人望之倾慕。


    这样的郎君,盈盈当真会不心动么?


    然而他也是有着骄傲的人,心下虽偶有自责,却又仰起头,故作懒散道:“什么事?”


    “即日起,谨遵医嘱,戒酒、止怒。”


    裴彧握住他肩,恢复了往常平和的神色,沉声道:“二郎,天无绝人之路,即便上苍不怜,可人命也并非天定,你今后要走什么路,不看你躯体完整与否,全看你的心性。”


    分别多年,幼时不曾相伴本就是桩憾事,玄朗的心性学识偏弱也并非他本心,及至如今,裴彧自知不该用长兄身份与权势压他一头,言多必轻,只重重叹了一声,在弟弟的肩上一拍,吩咐左右开门。


    红麝远远立在廊下,新郎官的喜服颜色格外显眼,房门开合之间,她瞥见世子爷坐在椅上,看不清轮廓,似乎正在训斥站在一侧的姑爷,不知什么东西碎了一地,而她家姑爷出来时面色自然也称不上一句好。


    换作从前她定要替娘子说上几句,可如今姑爷成了国公爷的儿子,不是她能置喙的寻常男子,从前那样熟悉的人,只靠近时轻轻向她一瞥,红麝便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好在这位新姑爷没说出什么要分房别居的话,不要侍从引路,只讨了一盏琉璃美人灯,道:“走罢。”


    明蕴之并不晓得新婚之夜居然会有新郎撇下妻子不管,会跑去兄长房间夜谈,她将婆母给的小册子又瞧了几页,一时颊侧微红,急急忙忙喝了半盏水,听到门口传来红麝的声音,似乎正有人拾级而上,她连忙坐回去,把册子塞到枕下,将喜帕遮得严严实实。


    只是她还有些担忧。


    裴玄朗高大魁梧,又和她一样不大习惯在金陵权贵子弟间应酬,要是被人灌得大醉,红麝一个弱女子哪里扶不住他。


    然而她实在是多虑,房门吱呀一声,一片朦朦胧胧的红里,那人不疾不徐向她走来,吩咐红麝出去,声音平和威严,只是身上那股难闻的酒气还能证明今日宾客的难缠。


    明蕴之放下心来,其实国公府里成婚规矩虽多,却比她原先参加过的所有婚事都要合她心意,新妇入了洞房便能自在,四周都静悄悄的,不似有些人专爱到新房里闹,什么要将新郎扒光衣服吊起来抽打,还要新妇将手绢塞入夫君下裤,从另一侧扯出……


    若是这样成婚,那她宁可两个人悄悄拜天地算了。


    红麝将门轻合,那人迟疑片刻才向她走来,明蕴之从帕底窥见一双男子的靴,他似乎比从前又强健许多,远远瞧着还算赏心悦目,可步至她近前时,却有一股无形中的压迫感,教她喘不过气来。


    方才几乎捏碎她夫君腕骨的手挑开新妇的喜帕,她对此自然一无所知,反倒攥住他喜服袍袖,借着新郎扶住她发冠的力道仰头瞧他容貌,神情毫无防备,甚至声音里含着些许委屈。


    “郎君,你怎么才来呀?”


    她坐着仰头,根本看不清夫君被烛影隐去一半的面容,只是他不经意间抬手抚了抚咽喉那处,他的肌肤光洁,并无半点痕迹。


    只是大概这半年来没见日头,和她一样,肤色比从前更加白皙。


    裴彧临来时在喉间贴了一片假肤,尽管新妇未必知晓,但他仍有所顾虑,除了比弟弟更为高大健硕的身躯,尽力修饰过自己面容上的不足。


    他出外任官时曾破获一桩采花大案,一个面容姣好、身量纤弱的男子利用自己雌雄难分的容貌进入许多女郎闺房,用替新妇做绣活的名义诱奸未婚少女,直到新婚夫妻义绝之事层出不穷,才有人疑心,报案到官府。


    那人遮掩男子咽喉所用的,就是这种价格高昂的假皮。


    不过身上多了些异物还是有些不适,被她如此近身细看,他下意识还是摸了摸那处。


    好在,她并未发现。


    明蕴之正想要他帮自己卸下发冠,可身下的床帐却传来一声轻微响动,她惊吓起身,扑进郎君宽厚胸膛寻求安慰:“阿牛哥,有老鼠!”


    然而她的丈夫却身子微僵,像是不大习惯她这样亲密似的,怔了怔才抚了她背轻拍两下:“地龙初热,偶尔会有声响,不是虫鼠。”


    明蕴之没设过地龙取暖,但国公府又不会把粮食存放在此处,哪来偷吃的老鼠,不疑有他,但却觉得有些丢人,伏在他胸口不肯松手,羞赧道:“真的么?”


    她的夫君气息平稳,显然不曾受到半点惊吓,微微笑道:“当然不会有,盈盈,你还信不过我么?”


    然而在明蕴之瞧不见的地方,裴彧严峻的目光直射床帐附近挂着的杨妃出浴图,似乎要从杨妃腰间的那颗宝石处穿进墙后。


    她的阿牛哥,显然已经来了。


    明蕴之偏头,想向侍从寻求帮助,可只这么一会儿,那些人竟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股绝望漫上她的心头,明蕴之用尽力气,可发出的声音只能他用心才能听清:“世子要做什么!”


    裴彧压下片刻的心惊,他经事颇多,还不至于为此手足无措,见弟妇面色惊惶,才无可奈何似的,俯身靠近她耳畔,刻意压低了声音:“盈盈,我正在假扮阿兄,你叫嚷出来做什么?”


    他握住弟妇时,她僵得像是一块冰冷的玉,被人的体温滋养也润不回来,然而只是用二郎的身份开口说了一句话,血色便重新回到她的脸上。


    明蕴之呆呆地,有些消化不来这话,等她慢慢咀嚼出马上男子的意思,才恨不得要寻个地缝钻进去!


    她狠狠剜了丈夫一眼,可他大概是奉命办差,不好指责,气得只能跺了两下脚,牙都快要咬碎了:“那你怎么不早说!”


    夫君和世子生得如此相似,除了亲密的人会留意到一些细微的不同,远远看着估计没人能认出来。


    难怪陛下会这样吩咐,她是不是坏了夫君与世子的事?


    她的二郎像是被她的胡搅蛮缠气笑了,解释道:“陛下有令,这事不能对任何人言明,这其中也包括妻子父母。”


    裴彧晓得圣上多疑的性子,府里必然有锦衣卫的探子,只是这句话还不算把柄,即便被人传到皇帝面前,他还有辩解的余地。


    明蕴之吃了一惊,她想起婆母的劝告,想来母亲也被瞒住了,悄悄捏了捏他的手,只剩下几分想错人的懊恼:“瞒着就瞒着,那你调戏我做什么,我还以为世子要……轻薄人,原来是你这个坏人欺负我!”


    “若这样就走了,还不知盈盈要怎样想我和兄长,这两日会不会想得睡不着?”


    裴彧犹豫片刻,抚了抚她头,轻轻道:“只是要告诉盈盈,那些被支开的随从不知该怎么想兄长了。”


    明蕴之方才她把大伯想得坏透了,简直、简直……虽说这也不怪她恶意揣测,可总有一种凭空污蔑旁人的愧疚,双颊气得鼓起,狠狠咬了他一下,含糊不清道:“你们两兄弟长得这么像,谁知道哪个才是真的,我得留个记号才认得出哪个是我夫君!”


    他这么做不是坏了大伯名声么!


    轻微的痛感从腕上传来,裴彧不禁蹙眉。


    她的力气太轻,牙齿不够锋利,又舍不得下狠,像是怕咬重了似的,柔软的舌灵活地舐过连皮都没破一点的伤口,温热的触感仿佛不是落在他的手臂,而是传到了离她最近的腹下。


    像一只替他疗伤的小兽,但偏偏是人形,更像来讨三藏元身的女妖精。


    明蕴之察觉到郎君倏然抽手,以为是没轻没重惹疼了他,那分气已经消得差不多,只剩下离别的不舍,低低道:“别忘了我说的话。”


    阿娘临行前见不到他会伤心的。


    然而那只手再度递到她的唇边,正对着那一圈咬痕,分毫不差。


    明蕴之有些不解,却还是犹豫张口,想要再抚慰一番,然而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从容平和:“盈盈,要做记号必得见血,否则留不下的。”


    他应当厌恶她的轻柔,起码是不喜欢的,更何况这点痛楚对他而言,远远不够。


    这个要求实在荒谬,明蕴之最喜爱他的皮相,哪里舍得,可他换上夫兄的衣服,似乎也比之前威严许多,虽然温和,却又不许她拒绝,又伸进来些许,就像他要自己含住他的手指那样。


    她委委屈屈地用力,尝到一点血味就松了口。


    熟悉的疼痛令他松快了几分,女子的犹豫不决延长了这分痛苦,却更合他的心意。


    她唇边沾了一点艳红,双目却滚下泪来,一滴渐成一行,蜿蜒而下,透明如蕴玉。


    “这样就能分得清夫君了,盈盈还生气么?”他道,“不要哭了,被风吹到眼睛会疼。”


    那滴泪被他拭去,明蕴之听见他平和温柔的语气,越发不肯懂事,声音还带一点哭腔:“可我舍不得咬你,更舍不得你走,郎君,陛下能不能通融一些,你带我去成不成呀……”


    这滴泪太热,他缩回了手,却不再看倚在马边的女子,忍下心底那点不适,催促道:“不过两日,你到岳母家里先住一晚,很快就能接你回家,快些回去……不要哭了。”


    他没成过亲,却见过同僚朋友的妻子,她们对待丈夫也关心客气,可哪有她这么不讲道理的。


    难道日后二郎做了官,每次离开时她也这样痴缠?


    裴彧被脑中一闪而过的画面惊到,随后才勒住有些躁动的马,吩咐侍从跟上。


    他们如今是新婚,弟妇当然会与丈夫难舍难分,等她生下孩子,自然不会再与二郎这般亲密。


    明蕴之也不是不分轻重的人,虽有点不高兴,闹过就算了,见他整装出发,就提裙退到门内,含泪望着他:“那你快走罢,回来的时候给我带些蜜饯,我就不哭了。”


    裴彧正欲开口问她喜欢什么样的蜜饯,忽而想起二郎与她共处多年,怎么会连恋人的口味也不知,颔首应下。


    只是心内难免歉疚。


    她的心性还像是个孩子呢,只喜欢吃吃喝喝。


    侍从跟着世子纵马往南门去,他们虽然知道国公夫人的意思,可知道总不如亲眼撞见世子和二少奶奶依依惜别这样震撼,因此一路上只要世子不开口,他们半句话也不敢多言。


    明蕴之只好把剩下的话憋了回去。


    裴彧道:“行了,出去。”


    明蕴之:“哦。”


    正好,她还有别的事呢。


    明蕴之才出门,坐在太师椅上的裴夫人便开了口:“裴彧,你过来。”


    门前小雨淅淅沥沥,裴彧干燥的双唇轻抿了下,然后转过了身。


    方才那个添油加醋的男人已经离开,厅堂内的人也走的差不多。


    裴彧脸上没什么表情,看着有些冷淡。


    裴夫人望着他,隔了好半晌才道:“小彧,你这次回来后,怎么不来与我请安。”


    裴彧道:“这几日公务交接,琐事太多,一直没什么闲空。”


    裴夫人幽幽道:“你长大了,性子倒冷淡了不少,这几年你对你哥哥有点太过生疏了,毕竟是亲兄弟,哪能如此生分。”


    裴彧垂眸不语。


    裴夫人又自顾自说了两句,裴彧才道:“母亲,你想跟我说什么。”


    裴夫人话音滞了滞,索性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道:“今日是你第二次对那个姓明的姑娘施以援手。”


    “你也喜欢她?”


    裴彧抬眸望着他的母亲。


    这几年他已经很少回京,关于他的娘亲,幼时的记忆也开始变得淡薄。


    他只记得,她的目光很少停在他身上。大多数时候,都在关心他的兄长今日吃的好不好,睡的好不好,又看了什么书。


    她甚至不太清楚他今年多大。


    所以她自然也不会发现,他跟他的兄长,是完全不同的人。


    “母亲,您眼里只有这个吗。”


    “你什么意思?”


    裴彧没有回答,只道:“我没有帮她,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裴家是个家,不是什么藏污纳垢的地方。”


    “你……”


    “哦,还包括您那位不知哪冒出来的地痞兄长,他敢在裴家如此横行霸道,恐怕也是因为您的关系吧。您不处理,我就只能帮您处理了。”


    裴夫人眉心一蹙,斥道:“小彧,你在胡说什么!为了这么一个女人,你这么跟我说话?”


    “我不是为了她。”


    裴夫人轻笑一声,道:“不是为了她,那还能是什么?”


    裴彧笑了出来。


    所以对于他娘亲来说,事情本身的对错并不重要,怎么处理,全看个人偏好。


    这么多年,一直这样。


    他懒得争辩,最后随意道:“那你就当我是为了她吧。”


    窗外雨势渐大,树叶被洗刷的发亮。


    这几天似乎总是下雨,他回来的那天也是这般。


    听说那天家里也为他摆了宴,但那天他的母亲告病没来。如今距离那时大概过了四五天,他母亲的病看来恢复的不错,今天早早就过来了。


    裴夫人也不高兴,她今日本是想跟裴彧谈谈明蕴之,顺便让裴彧劝劝裴云澹看看别的姑娘,谁知裴彧这么半天说的话每一句合他心意的。


    母子俩就这么沉默着。


    直到裴云澹走过来,轻声道:“今流?我还以为你出去了。”


    “母亲,你们这是……”


    裴夫人不想让这种事影响裴云澹的心情,温声道:“没事,人都送出去了?”


    裴云澹嗯了一声。


    裴夫人原想再说什么,但目光触及到裴彧,又生生憋了回去,她道:“罢了,云澹,你明日启程,今晚早些休息吧。”


    房门一开,湿冷的雨气就涌了进来。


    小厮递来伞,裴彧接过来。


    两人的住处正好在相反的两个方向,但下了长廊后,裴云澹仍走在他身侧。


    裴云澹解释道:“待会有点些事,去南厢房等个人。”


    裴彧扫他一眼,道:“谁。”


    裴云澹弯起唇:“一个……重要的人。”


    裴彧对他的个人生活半点也不感兴趣,他之所以问,是因为他还以为是哪个官员,值得裴云澹跑南院去。


    他没理他,裴云澹反倒问:“今流,刚刚母亲跟你说什么,跟明明有关?”


    裴彧:“你说呢。”


    裴云澹轻叹了口气,缓声道:“不知为何母亲会不喜欢她,我这次走,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


    裴彧心说你确实不该放下心,那女人指不定巴着你走,但他才不会提醒裴云澹这些,只嗤笑道:“既然放心不下就别走,嘴上说说有什么用。”


    裴云澹摇摇头:“必须得走。”


    此时,正行至一处岔口。


    裴彧率先停住脚步。


    天光晦暗,他的面庞隐在暗色里看不真切,雨幕下他声音轻缓,忽然道:“兄长。”


    裴云澹:“嗯?”一别数月,两人都有了许多变化,明蕴之环抱住他时还有些吃力,她感受到夫君的安抚,并未安心地坐回榻上,反而愈发紧贴他的心口,声音低低:“郎君,应付宾客是不是很吃力?”


    她不愿回忆这段时日丈夫和婆家对待自己的冷淡,宁可相信昔日照拂疼爱自己的情郎只是疲于应付。


    裴彧抚着她的背,虽有些不忍,处于裴玄朗身份下的他亦不好推开,叹了一口气,像是有些疲惫:“不错。”


    不过论起最难缠,当属她真正的丈夫。


    他想,或许应当尽快将二郎送到府外的庄园调养身体,那里更幽静,利于病人平复心情。


    明蕴之感受到身后的手掌缓缓用力,将她进一步贴近那绣着禽兽纹样的胸膛,几乎喘不过气来,羞怯地试图推了推,道:“还有合卺酒的,别这样急呀!”


    裴彧思绪回来,他沉思时会不自觉按住桌案,然而人的血肉之躯却不似坚实的书案,能给予他足够的对抗,尽管隔着厚厚的喜服,他的腹部竟感受到弟妇的丰盈柔软,像被一团云絮柔和地裹住,借不来一点力气。


    只差三寸,他若按住她的头再向下些,她稍稍俯身,就可感知到他的窘迫。


    他稍稍侧过头,松开手臂:“对不住,弄疼了你。”


    明蕴之只是有些新妇的害羞,闻言噗嗤一笑,踮脚在他颈侧啾了一下,不容他闪躲,去拿酒壶,行至一半却回身低低道:“这会子客气,一会儿还不是要欺负我?”


    她想起新郎喜服胸前的禽兽纹样,想起从前他捉住她的手亲热,她虽然有些高兴,但是反倒哭起来了,裴玄朗开始还手足无措,试图哄一哄她,但是后来她哭得厉害,反而索性将她牢牢抱在怀中,胡乱亲了亲,没什么彧法。


    此刻的裴玄朗应当也会想起来,否则也不会对她如此拘谨客气,可她越发不敢看他的神情,怯怯道:“郎君,你跟着大伯出去好些时候,已经……懂了么?”


    他那个时候说每个月的军饷都会想法子寄到她手上,万一有了孩子就生下来……枉她担惊受怕两三个月。


    裴彧望着他,低声道:“是必须得去做你的公务,还是必须得找她呢。”


    裴云澹握着伞柄的手倏然收紧。


    雨水染湿衣袖,远处雷声沉闷,裴云澹默然不语,沉黑的眼眸静静盯着裴彧。


    裴彧笑了笑,道:“别紧张兄长。”


    “我随便说着玩的。”


    这些,才是她近来不安的缘由。


    风雨欲来,青州的战局告一段落,并不代表着安宁的开始。


    “妾身感念殿下维护妾身之心,但妾身……不愿。”


    人在做天在看,她一生不曾做过什么亏心事,也不愿让裴彧因为她而做出什么颠倒黑白的事来。


    她认大周律法,认刑部和大理寺的评判,有过无过,不该由私心而定。


    “太子妃怎知孤如此作为,是为了你?”


    裴彧不置可否:“正如你方才所言,明家若有罪,孤又如何撇得清楚。便是为了孤之声名,天下万民的心之所向,也不该将此事公之于众。”


    自古上位者,有几个是干干净净的?便是先帝举着为国为民的旗帜打天下时,也让庄家为他做了不少脏事。


    第 66 章   第 66 章


    第66章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桌上热气腾腾的饭菜变得冰凉,天边的月影拨开浮云,自夜幕中显现出皎洁光辉。


    月幌低垂,微黄灯火明映纱窗。一片静谧之中,只能听得菩提手持被缓慢转动的声响。


    明蕴之记得裴彧从前常于手上把玩的是一枚扳指,玉戒锢于指骨,无声之中透出几分冷清。而如今的这串手持,她早已不记得是从何时换上的,随着“嗒、嗒”转动的轻响,宛如心跳般,牵动着脑海中的思绪。


    半晌不曾听得裴彧答话,明蕴之轻声唤他:“殿下?”


    “想好了?”


    裴彧抬眼,没问她缘由,只如此开口,视线停留在她笼罩着淡淡月华的脸颊上。


    明蕴之颔首:“想好了。”


    这是她深思熟虑后的结果。她不是三岁小儿,也不是永远需要躲在别人羽翼之下的小小女娘,她有自己应尽的责任与义务,唯有如此,方能无愧于心,无愧于天地。


    她将手中的酒杯倒满,柔嫩的指尖交叠握起酒杯,动作仍旧赏心悦目。好似她并非身处异乡,而是在金碧辉煌的宫殿之中。


    明蕴之:“妾身斗胆,试解殿下心意。殿下可愿一听?”


    裴彧手中的手持停止转动,被他敛于手心,发出一声轻响。


    “你说。”


    明蕴之抿唇一笑,道:“青州之事战局已定,殿下却并未松懈,青州军营仍日日传来练兵之声。旁人以为殿下是想以此继续震慑倭寇,壮我朝雄风,但我若没猜错的话,殿下或许是有些别的准备吧?”


    两人相对而立,少年白衣彧冷,如瀑长发垂落身侧,漆黑眼眸坚韧而又忍耐。


    明蕴之红衣猎猎姝色无双,一双眼眸似冷非冷,似艳还无。


    两人对峙,终是裴彧心中有愧,率先移开了视线。


    “呵。”明蕴之见状冷笑一声,却并没有放过少年的意思,“明司空是我的师父,你当着我的面辱骂我师父,又该当何罪?”


    少年目光倏地一怔,似是并不认为辱骂明司空是什么错事,过了半晌才垂下眼眸低声道:“阿姐,对不起。”


    明蕴之冷眼看着眼前少年,如湖水一般澄净的目光中分明透着不平,似乎这般道歉已是极限。


    真是可笑,竟然以为轻飘飘的一句道歉便能将此事揭过,难道他是什么很了不起的人,他的道歉很值钱么。


    “掌嘴。”明蕴之冷冷开口。戏唱到团圆处,桌上的菜色都被撤下,匆匆离席的镇国公世子才折返回来,向父母告了一声罪。


    不过是家中小聚,镇国公是不在意这些细节的,他更看重实际,对格外出色的孩子宽容些,而沈夫人却留意到日光之下,长子外袍上的竹纹换了方向。


    这是同一批料子,裁成的另一件外衫。


    细瞧他身上变的又何止是衣袍?


    出去了一回,竟像是换了一个人,神情语态都较方才不同,尽管长子是个内敛的人,正在同唐而生谈论药理,态度谦和。


    可又无端让人觉出他的惬意与愉悦。


    唐而生席间已经听了一遍镇国公府二十余年前的事情,跟着唏嘘感慨了一番,只是并不为镇国公感慨。


    这位背叛旧主的国公爷显然除了与次子分别二十余载,膝下仅有二子却无孙辈这点缺憾,当真荣华一生。


    夫妻和睦、兄友弟恭,瞧着寻他的阵仗也知道,父子二人仕途极顺,一旦二公子腿伤痊愈,要谋个一官半职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虽说二公子很可能这辈子与子嗣无缘,可裴氏的人都对他极为关怀,譬如同他谈论医理的世子,应承了他全部要求,治疗伤疾产生的一应开销都从临渊堂的账上走。


    甚至还主动向他提起一个令人无法拒绝的请求。


    “侍郎的意思是……教二公子同我一道外出游历?”


    对于大多数病人,外出就医都不如在家静养舒坦。


    “先生的家乡山明水秀,距离京城不远,妻女家小都在原籍安置,我想这一来府里冷清,这人间烟火气最是难得,很适合二郎疗养,二来也方便先生共享天伦之乐。”


    这个安排唐而生当然情愿,人活到这个年岁,什么故国明月、匡扶正统的念头都被岁月消磨得一干二净,只想享受最后的逍遥岁月。


    不过虽然镇国公世子待他优礼,他更知这些贵人们多是傲慢之人、眼过于顶的,世子固然是为两全之美,可二公子和二少夫人会愿意离开这繁华所在,去他那里吃苦?


    “世子是二公子亲兄长,既有此心,何不直接对二公子讲明,还用得着借老朽之口?”


    “实不相瞒,二郎近来对我有些误会。”


    即便是家中私事,裴彧也不见羞恼气愤:“先生也知,病人的心思会比平日重许多,由您来说,反倒比我更强些。”


    台上整折子的戏都唱完了,沈夫人最爱这出,看了犹觉不足,擦过眼泪,撒了赏钱下去,又叫唱《阳关》。


    裴彧漫不经心望向戏台,他果然是母亲的儿子,再听一遍,也觉这戏文渐渐入耳了。


    真是好一出棒打鸳鸯散。


    少年蓦地抬眸,目光怔怔地看着她,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要我重复一遍么?自己掌嘴!”明蕴之彧冽嗓音中已经染上不耐烦的怒气,她不喜欢听不懂话的人。


    对上她冷漠的眼眸,少年俊美脸庞上血色瞬间褪尽,垂在身侧的双手无声地攥紧。


    虽然早已心知肚明,可事到临头心里却仍是一阵止不住的酸胀,细细麻麻的疼痛像是藤蔓般在心里无尽地蔓延开来。


    他在阿姐心里究竟算什么,弟弟,男宠,还是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


    就因为他说了明司空的不是,便要用这种屈辱的方式来惩罚他。


    空旷的原野安静极了,安静到裴彧能彧楚听见自己的心跳。


    明蕴之瞬间一怔,过了半晌才回过神来站起身,她困惑地看向倒在鹅卵石上不住颤抖的少年,眼中魅惑风情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探究和审视。


    这人紧紧咬着下唇,却仍有低低的呻/吟从唇间溢出,额头豆大的汗珠涔涔而下,不过片刻的功夫衣衫已经汗水浸湿紧紧贴在身上,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看上去似乎十分正在经历极大的痛苦。


    可是她什么都没有做。


    明蕴之冷笑着蹙起了眉,他这是在碰瓷?还是说是在装痛躲避她的逼问?毕竟他都痛成这般模样了,自然无法再给她任何回应。


    不得不说这郁淮的演技不去当戏子当真是可惜了,就连她都无法从他的表情动作中看出丝毫破绽。


    “裴——阿淮你终于醒了!”


    裴彧难受地睁开眼,入眼的正是卢青阳那张因为逆着光而越发黝黑的硬朗脸庞。


    “我不在悬笼里……”裴彧抬手揉了揉眉心。


    “你为什么会在悬笼里,大家都被放出来了。”卢青阳像看傻子一样看着裴彧,这人怕不是被关了太长时间,关傻了。


    裴彧却没有回答,修长的手指不自觉地摸上唇瓣,那里似乎还留有柔软的触感……


    他没有回答阿姐的话就晕了过去,阿姐竟然没有因此生气而把他关回悬笼里,他的阿姐果然是最心软的。


    “蕴娘。”


    裴彧忽然出声,喉头又泛起些许血液的腥气。


    明蕴之刚要登上马车,闻声微微转过头来,露出双美目盼兮的清澈杏眼。


    她弯了弯眉眼,发丝落在耳畔,扬出几分清浅的笑意。


    一如初见。


    如若这当真是最后一面。


    裴彧松开了紧握的指尖。


    “去吧。”


    去吧。


    第 67 章   第 67 章


    第67章


    明蕴之作完画,已经入夜。


    她揉了揉垂了许久的头,将墨迹吹了吹,看向裴彧。


    男人半靠在软榻上,像是睡熟了。她看着桌上的画,总觉得差了些神韵。


    今夜这般,好似能想象到齐王那日所说,他见到裴彧三番五次改那只简单的灯笼,是因为什么。


    总觉得哪儿都不对,哪里都不够好。


    她改了许多次,废了好几张纸。自小被外祖父称赞的画艺少有地感到了几分受挫。明蕴之不怕难,她一笔一笔,终于勾勒出了心中的模样。


    只是此刻做完,终究还是觉得差了点什么。


    好像是因为……这画里的人,有些太孤单了。圣上不坐朝,裴彧也无需日日早起,然而他已为婚仪耽搁了一日,不免要早早起身,先至京城各营巡视火器储备,又回兵部坐堂,处理近几日积压的公文。


    这样的生活相对在外领兵已属清闲,为臣者无可抱怨,更何况……昨日并非他娶亲,枕边睡着的,也不算他的新妇。


    比起镇国公府,他宁可在外奔波,辛苦些更好。


    只是沈夫人却瞧不得长子这些时日劳累,她自从失去幼子,将这个儿子看得心肝一般,虽说她也怜惜二郎这几年受的苦,可她没看着这孩子怎么一点点长成,依偎在她怀中撒娇,才回来就是这等乖戾模样,仿佛众人都欠了他什么似的,在心里面就隔了一层。


    而长子这个做兄长的也就比他早出生半个时辰,这些时日不仅为二郎求医问药,还耐心开导,替二郎成礼圆房,更要担负起朝廷里的事情,他纵然不抱怨,可眉宇间的愁态骗不了人,反而显得她这个做母亲的心思龌龊。


    最初她听闻这个明氏女生得一副好皮囊,又是娇怯无知的年纪,偏偏二郎已经受用不得,不免怀了一重隐秘心思。


    镇国公府替世子相看了许多婚事,长子皆不中意,她就算是尊菩萨也要急了,不如倒拿这娇滴滴的美人试上一试,她这个儿子她最清楚性情,只要不是不喜女色,日日与自己的弟妇寻欢,即便是旁人所迫,必然羞惭难言,难免会动结亲的心思,斩断这段孽缘。


    届时长子有妇,次子弄璋,只是明氏的女子日后听到丈夫不良于行时会伤心些许,可谓尽善尽美,她见过元帕后还存了几分笑意,让人好生注意着二郎,又吩咐小厮候在府门外,等世子来见她。


    可等裴彧换下官服,到母亲前问安时,沈夫人又换了面色。


    青色的宽袖便服显得裴彧多了几分文士的雍和从容,虽然他今日似乎不快,坐得离主位稍远些,可她才不过四十有余,还看得清长子指上的血痕!


    她几乎怒极,二郎如今这模样也就罢了,可大郎从小孝顺,竟也阳奉阴违!


    裴彧不过在母亲这里略坐坐,连午膳也不准备用,他心下如沸,已品不出茶汤滋味,稍后他还要回房打理一番,扮作二郎,携新妇过来请安。


    这出戏简直是荒谬绝伦,可一旦开锣,又不好不唱下去。


    忽有女婢匆忙入内院,想伏在秦妈妈耳侧说些什么,秦妈妈低斥她一句,才踏入屋门向主母和世子行礼道:“夫人,二少奶奶来了,说是要服侍您用膳。”


    裴彧放下茶盏准备起身,却见母亲怒形于色,平和道:“她入府第一日,难免惶恐殷勤,母亲何必动怒,不妨先吩咐她回去,稍后儿子便来。”


    沈夫人却慢慢抬头,不过觑他一眼,她这个儿子倒糊弄到她头上来了,只怕稍后还要串供。


    她冷笑一声,遣人唤明蕴之进来,慢条斯理道:“这很不必,二郎的新妇还未拜见过伯兄,你是日日在京的,难不成连面也不露?”


    形单影只的,太过单薄。临渊堂离怀思堂和澄辉阁最远,留守的侍从都没跟着世子去见过二少奶奶,亦能随机应变,想来能拖延一段时间。


    他虽解了一时困境,却又将这棘手事抛给主子,裴彧揉了揉眉心,他与弟妇分别已久,但这症状却有增无减,只需从旁人口中听到她的名字,他便有些……实在龌龊。


    父母只怨他不够勤勉,难以早日实现这借/子的下/流意图,二郎却嫌伯媳太过亲热,会疏远日后他们夫妻的关系。


    而与他同枕共眠的弟妇也夜半低低饮泣,担忧她太过年幼,不能引起丈夫的兴趣。


    成全……他竭力想周全所有人,宁可多忍耐一些,然而无人欢喜。


    包括他自己。明蕴之不解,她怯热,都没有这许多汗,他们同处一方小天地,郎君怎得热成这样,不过,声音却极动听,她很想多听一听。


    且他不知道在想什么,全副心神不在身上一般,她试探地握住那半边坚实臂膊,撼不动分毫,小声道:“郎君要是觉得热,可以宽衣入睡的。”


    虽说有些不舒服,可她周身还算清爽,也犯了懒,不想重新起身洗漱。


    她轻微的不安分打破了两人之间诡异的宁和,纤细的五指立刻便被人交扣在枕上,她面若敷红,又不敢哭出声来,只能咬着唇承受,含着泪望他,像一只受了伤的小兽,却又不敢蜷缩起来,生怕更痛。


    他腰间未动一下,可几乎只是一瞬便……竟比方才更噎。


    裴彧面色沉沉,他虽有正常男子的欲,却并非登徒子,尚能自抑忍耐。


    可她不该这样活泼好奇的,无端惹人恼怒。


    教人恨不得将她反转过去,狠狠掴上几掌,而后抽干她的气力,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他不愿细思其中过程,然而抚她柔腻肌肤,却难以克制燎原的心火。


    她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女郎,合该经历一番残酷的。


    明蕴之动也动不得,走也走不脱,经了方才一遭,她是有些怕事的,只能羞怯地闭上眼睛,闷声道:“二郎,你是要审讯犯人么,做什么这样直勾勾盯人?”


    她宽慰自己道,方才或许只是郎君初试,难免出差错,他们之间差得虽多,可彼此终究年轻,他留给她的余泽颇多,想来不会太痛的。


    然而含羞带怯的亲昵并未引得夫君情迷,她察觉到他身躯微僵,像是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般,只过了片刻,他缓缓起身,退了出去。


    金戈初起,还未偃旗息鼓,他竟……


    裴彧避开她讶然目光,声音沉缓:“今夜累你了,我先去沐浴,叫婢女为你擦一擦再睡罢。”


    她不过是被人玷了些污秽在身,而他却十分狼狈,不好被她瞧见此时情状。


    红麝被拿了巾帕入内时还有些疑惑,就连她一个女子,每每见了娘子纤秾合度的身形都忍不住多觑几眼,又是久别、又是新婚,不该这样快就唤她入内罢?


    可房内只留下眼眉微饧的娘子一人,她又不得不信,小心问道:“姑爷从前待娘子不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么,怎得现下就沐浴去了?”


    “母亲与唐先生如果问起,就说我有要务,不要惊动二郎。”


    再回房去妆扮修饰已是来不及,裴彧取出随身携带的物事匆匆覆住那颗红痣,沉声道:“教跟着明氏的婢女都回院子去。”


    亲随从未见世子如此生气过,然而二少奶奶不知内情,本身无错,错的只会是回答不够滴水不漏的他,一时羞惭,忙应了下来。


    明蕴之想了想,到底还是没加上去什么。可只要一想到本该属于自己的小登科,竟要央求由他人代劳,尽管这是他与母亲都竭力促成的事情,可真正望见一身喜服的兄长,听着外面的吹打弹唱,他还是心头发闷,只能靠烈酒压制住那阵躁怒。


    他嗤笑一声,缓缓道:“兄长何必拿太医出来说我,本就治不好的病,几坛酒能碍什么事。兄长是嫌我脏了你的屋子,还是误了你与我妻子的洞房?”


    这话极不中听,饶是亲信们训练有素,洒扫时也不免停顿片刻,随即又沉默地收拾碎瓷残酒,直到见神色冷峻的世子爷摆手示意,才如释重负般鱼贯而出。


    屋内只余他们兄弟二人,似揽镜自照一般对坐,只是明明大喜之日,一个双眉紧蹙,一个冷笑连连。


    “二郎,此举既然非你本心,何必赞同母亲,定要我替娶新妇?”


    裴彧亦微微烦躁,他本就觉得此事荒唐,若裴玄朗一时想不通,因腿伤羞于见人,他只替拜堂即可,日子总归是他们夫妻自己过的,岂有替到喜帐内的道理。


    虽然二郎不能令女子有孕,传续两房香火今后皆是他一人之事,可日后他若娶妻,将次子过继到二房也是一样,不必与弟媳行此有违天理之事。


    然而素来古板的母亲却斥责他此举不妥,二郎才认回来,在朝中毫无根基,日后他们夫妻大约也要靠国公府庇佑度日,哪个名门淑女会愿意将自己亲生骨肉过继给这样一对夫妻,那孩子长大成人得知真相,更不会真心孝顺二郎夫妇。


    在母亲看来,同弟妇合房,于国公府、他自己、二郎夫妇都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更何况二郎不能生育这事,是做父母的有些对不住他,而弟弟不良于行也是为了救他,既然二郎都愿意向他借子,他更不该推辞才是。


    一切皆因他而起,他不肯施以援手,便是不孝不悌之徒,若害得那明氏女被退亲后郁郁而终,更是他担着的一条人命。


    母亲年岁渐长,有些迂腐念头裴彧不觉意外,然而他的同胞兄弟竟也极力赞成,这才是最荒谬之处。


    他忆起校场初见时那毫不露怯的男子,爽朗豪迈,言辞恳切,绝非眼前颓唐自毁的醉汉,即便不悦,也未开口斥责。


    裴玄朗见兄长目露难色,心下亦是苦痛难言,他一向仰慕裴彧,因此特地奔赴这位大人帐下效力,不曾想两人竟是一奶同胞的手足,上了战场性命酒由不得自己,可他并非怕死的懦夫,即便是为兄长赴死,他也无甚怨言。


    即便他杀贼而死,朝廷的抚恤和国公府的贴补也够盈盈置办嫁妆傍身,等过一两年另嫁旁人就是,兄长不会不管她。


    可偏偏他没死,那便要贪心地活下去。


    母亲本来不大中意这门婚事,可前些时日来探病,与他分析此举利弊,所谓圣心、国公府与兄长的前途,他与妻子日后相处,那张口张张合合,说出几千几万条道理来,他一个废人并不怎么在乎。


    他只想教盈盈开心一些,享受一个妻子应该得到的一切。


    而这个代替他的男子必须足够出色,最好也不要教她知道这一点。


    “兄长想反悔也不必以此为借口,我只是担忧兄长没有经验,一时放心不下,有些要紧的话还需叮嘱兄长。”


    裴玄朗神情倨傲,细品却是说不出的酸涩:“盈盈娇怯天真,又最在意我,若兄长不小心露出马脚,只怕会伤了她一片心。”


    她原想在这最后一日,与他说清此事的,也算是了了她从前的一桩小小心事。


    她想看到裴彧因为她的画而错愕的样子,却又在见他呼吸沉缓,显然已经入睡的时候,放弃了唤他睁眼。


    反正,明日,后日,过几日他总能看到这幅画。以他的脑袋,不至于想不出是她亲手所作。


    他近来好像当真是累了。睡得很沉,很熟,连她走上前都浑然不觉。


    明蕴之碰了碰他的手,将画卷起,放在他的身旁。


    青芜见娘娘出来,有些意外:“娘娘不再陪陪殿下吗?”


    “去看看行装收拾得如何了,”明蕴之转过廊下,往内间走去:“青州这边离不得你,青竹陪着我,辛苦你在此处,多多费心。”


    青芜眼眶一热:“娘娘这是哪里的话,奴婢是娘娘的人,娘娘吩咐的事,自然要办好。”


    明蕴之拍了拍她的掌心,“有你在,我便放心了。”


    她没再回头去看那屋中隐隐透出的灯光。


    待父兄定罪后,她或许便当不成这个太子妃了。这是她为自己选定的结局,若能留得性命,往后青灯古佛,长灯相伴,倒也算得上安稳。


    如果最终还是星离雨散,不如早些回首,莫要留恋。


    她笑了笑:“走吧,再去看一眼含之。”


    第 68 章   第 68 章


    第68章


    他说完,摆了摆手,一副极厌烦的模样。


    这些年来,他贪恋丽妃美貌与柔顺,还有她那恰到好处的心机与作态,丽妃从未在他面前,看到过如此表情。


    她被人拖走,奋力挣扎起来:


    “陛下!妾身侍奉您二十余年,难道连最后一丝情分也不能留吗!”


    丽妃几乎是嘶吼着,说出了这句话。


    平宣帝没有回答她。只是做兄长的娶亲反而落在弟弟的后面,听说圣上有意赐婚时他数度婉拒,说“贼寇未灭,当效仿冠军侯,以四海为家。”,圣上大笑,后来便随他去了。


    明蕴之从前只听过一点那人的传闻,进府那日远远偷看,发现双生子果然容貌相仿,只是她这位夫兄经历过官场沉浮与沙场磨砺,不言不语间也有一股迫人之感,不似夫君那般粗犷爽朗,待她赤忱,吓得人目光飘忽下移,忽而瞥见他颈侧细小红痣,格外惹眼。


    裴玄朗没有这颗痣,她记得清清楚楚,小门小户的人家不讲究深闺里男女有别那一套,他从前生病高热不退,她用帕子替他擦拭过上身,光洁如一块整铜,肌理分明,内里蓄着无尽的力量,并无瑕疵,惹得她芳心可可,脸倒比病人还红上两分。


    明蕴之一阵胡思乱想,渐渐攥紧了手中的喜果,婚前没人教导过她夫妻是怎么一回事,她从前只听那些荤素不忌的大嫂们讲过一点,还理解错了意思。


    当初被还叫阿牛的裴玄朗捉住亲了一下,他们便以为有怀孕的可能,明蕴之怕情郎从军之后一去不回,她一个未婚女郎怀孕露丑,被绑起来点天灯。


    还是进了国公府,沈夫人让陪房拿了些压箱底的东西给她看,那两个磁制的小人一拆即合,难舍难分,又有许多书册讲解,她才知道婚前那样的亲热不过是闹着玩,不会教她大了肚子。


    今晚就要同裴玄朗合房……明蕴之想到那些手段有些羞怯口干,半掀喜帕想要水喝,可一想到夫婿这些时日的回避,那颗心稍稍冷了些,她清了喉咙,唤自己的婢女红麝过来。


    “去听听前面的动静,郎君是不是快该回来行礼了,这钗重得很,我好生难受。”


    备嫁的时候她身边有沈夫人的陪房秦妈妈跟着,不仅仅是指点她男女之事,还教她坐卧行走,免得成婚时出笑话。


    可新妇入了洞房之后,大概国公府的人也觉得没必要再给这位寒酸的二房媳妇做什么脸面,房内只留了红麝服侍,剩下的仆人都领赏吃喜酒去了。


    不过这样明蕴之还更自在些,起码红麝不会见她掀开一点喜帕就说不吉利,什么‘郎君不发话,这帕子一定要遮得严严实实’。


    娘子遮着脸,红麝今日却看得分明,她见过二公子与自家娘子相处时的情投意合,因此拜堂时看见新郎那天差地别的冷淡姿态格外不平,可娘子却惦记着似乎早就变心的夫君,她忍不住鼻子发酸,应了一声是,快步向外去了。


    二公子比从前稳重了许多,似乎也更高大,国公府养尊处优的生活在不经意间改变了那个实诚汉子,那双曾经握锄挥刀的手依旧宽厚,一只就能握住娘子那对细巧玉腕,可在红绸的映衬下,似乎比从前赏心悦目许多,连她也多看了两眼。


    可随即她心内又暗啐一声,富贵滋养容貌,可也坏了人的心肠,已经瞧不上娘子,又不肯主动退婚,娶进来居然又是这样冷淡对待。


    不过毕竟是新婚第一夜,就算是姑爷被国公府的富贵迷了眼,瞧不上自己从前心许的女郎,可总该给妻子些颜面的。


    可她想的却半点不对,前面的宴散得很早,可二公子吃了些酒没回新房,却去了世子爷院里。


    裴彧在席间被灌了不少酒,然而仍能维持清明神色,他新被圣上授予差使,检视军中各处火器,军情要务在镇国公世子这里自然要比弟弟婚宴更要紧,因此也没什么人在席间质疑他为何不来观礼。


    然而除了极少数人,席间宾客无人知晓,与弟媳拜堂成亲、迎客饮酒的并非镇国公新认回的二公子裴玄朗……而是他裴彧。


    宴席将散时侍从小心低语,说是二公子吃得大醉,下人们担心出事,问要不要请大夫上门。


    那些人平日里看不惯他,又不敢得罪这位实权在握的世子爷,只好借机磋磨新郎官,可待他回房察看玄朗情状时,屋内空坛堆积,显然玄朗喝的酒比他不知多上几何。


    从前摆设清雅的卧房已经酒气冲天,裴彧甫一入门,眉头便倏然拢起。


    若在军中有人宿醉无状,无论出身贵贱,皆杖三十。


    可家事远比公事难清,他与父母亏欠玄朗颇多,彼此分别多年,难免稍稍纵容,因此也不过示意随从洒扫焚香,冷声道:“太医再三叮嘱,你腿疾未愈,不可沾酒。”


    半颓在椅上的裴玄朗早失去了初入行伍时的意气风发,他醉眼朦胧,慢慢抬了半张眼皮看向兄长,像是挑衅般,看向另一个自己。


    一个比他好上千倍百倍的“自己”。


    只有这样的“裴玄朗”,才配得上盈盈那样娇俏动人的妻子。


    丽妃赤红着双眼,挣开内侍的束缚,朝平宣帝处奔去。


    府内唱戏奏乐,婆母都能陪在镇国公身侧设宴款待宾客,她作为新妇却要候在大伯书房等夫君和兄长归来,明蕴之心里很难痛快。


    她还没来过夫兄会客习字的书房,但这布置摆设果然随了正主,符合她对独身男子书屋的幻想,架上无半点尘埃,可周遭的一切却显得冷清寂寥,她百无聊赖,只能将目光落在那一排排书里。


    台上的戏像是《紫钗记》,她没听过全本,一时心痒,就去寻了一本唐传奇看,里面应当收录过《霍小玉传》。


    不知是哪位贵客来,听这吹吹打打的,没一个时辰不会停,她看些话本传记打发时间,大伯应当也不会生气。


    然而书才翻过两页,书房的门从外推开,对比内室的寂寥空静,那声响简直不啻于隆隆冬雷,明蕴之吓了一跳,正要起身整理仪容,抬眼一瞧却顿住了:“宴席这么早就散了么?郎君怎么独自过来了……世子不一同回院么?”


    她就知道,这人是二郎,换成世子,就算是饮了酒,也会先让人敲门示意,不会这样贸然吓她。


    人说小别胜新婚,可她的丈夫不知吃错了什么药,一见面就冷冰冰得吓人。


    其实他的态度冷硬应当也不是对她,只是像酒后恼了谁,目光湛湛,几如剑气,大约是疾步行来,胸口仍有些起伏不定,见她生怯,强压在心里,声调温和:“盈盈,害怕么?”


    明蕴之微怔,只是惧意使然,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疑惑道:“还好,是谁惹到郎君了么?”


    男子不言语,却前踏两步,至她身前,拦臂过来,擒住欲逃的美人。


    高大的身躯遮住日光,阴翳之下,传到她面颊的,却是阵阵热意。只是此一时彼一时,她晓得许多事情还不敢告诉娘子,知她必定会伤心。


    灶间留着的水已经有些温了,可她去取用时不见仆妇烧水,里面的水更没见少,但西侧浴间却有侍从进出送水。


    明蕴之才为新妇,不肯叫婢女伺候自己这种私事,只索要巾帕自拭,白帕上只沾了一点点红,虽说过程古怪,可她并未有太多恐惧,可见郎君还是用了心体贴她的。


    “乱糟糟一日,二郎也得歇一歇,听说世子有心照拂郎君,还要带着他出去办差,自然要克制些。”


    明蕴之不知是说与红麝听,还是说给自己,她才尝到一点滋味就戛然而止,心头的困惑不比外人少,她深吸了一口气,道:“国公府的郎君似乎都寡欲,公爹不纳二色,听闻世子到如今还未议亲,大概内训如此,二郎才回来,也不好违拗。”


    她叹气,忽而莞尔:“不过看在他从前待我这样好,就是这事有些不谐,我也不该与他计较的。”


    然而那地龙倏然一响,将她唬得不轻,然而又困倦已极,只是抚了抚心口,对红麝道:“你也回去歇歇罢,郎君和我一会儿都不叫人的。”


    明蕴之在枕上浅浅睡了一觉,朦胧中察觉到有人掀开帷幔一角,身上带了些寒凉水汽。


    她不习惯被人侵入自己的领地,霎时惊醒,睁了眼又啼笑皆非,想起自己是成过亲的人,又安心阖眼,不满呢喃道:“郎君?”


    裴彧吩咐人汲了井水,待那阵不可遏制的欲勉强抑住,思量她应当睡下,才回身到婚房内。


    那一声“二郎”比井水更令人清醒,她终究是与裴玄朗两情相悦,他与她同榻,岂是为了枕边欢愉,为逞快而欲令她哀哀啼哭,当着二郎的面折磨他的新妇,这与禽|兽何异?


    他学着裴玄朗的声音沉沉应了一声,才将双手放于腹部交叉,未温的被角就被人掀起,一团温软似云的东西触及他臂膊,且愈发贴近。


    她果然伸了一臂想要揽住,还未来得及抱怨他寝衣寒凉,却被裴彧握住手掌,他声音满是严厉:“你作什么?”


    “我只是喜欢和郎君捱得更近些。”


    明蕴之不敢置信,她呆呆望着裴彧,眼睛里隐隐泛出水光,哽咽道:“二郎难道不想同我多亲近?”


    裴彧向来能很好克制自己的怒气,即便在外也很少训斥下属,但他方才却近乎恼羞成怒,脑中浮现许多念头。


    到底是她要做什么,还是他以为她要做什么?


    ……又或,他以为她与二郎在婚前也是这样亲昵?


    腰肢被人攥在手上,不由得她不怕,明蕴之后知后觉,可不是他叫她过来的吗?


    御前太监反应不及,生生看着她扑到了陛下近前,却又拐了弯,自己撞向了御前侍卫为护驾而拔出的长刀上。


    “陛下。”“阿兄!”人潮退去,只剩明蕴之坐在喜帐内,忐忑不安地等候夫君待客结束,与她行合卺礼。


    金陵城内近来有两桩惹人议论的新奇事,都与她要嫁的这位夫君有关。


    第一桩是镇国公与夫人早年丢失的幼子裴玄朗竟被在外任官的世子裴彧认回,上了裴氏族谱,第二桩则是这位裴府二郎回府后极快定下了亲事,娶的娘子却家道中落,寒酸得很。


    这第一件只算得是意外之喜,镇国公夫人生养的原是一对双生子,传闻兄弟两个容貌极为相似,裴侍郎在两浙任官时捉拿海贼时恰巧遇到,兄弟相认。


    这些闲言碎语明蕴之在进门前就略有耳闻,她当初听闻二郎回到亲生父母身边后,虽然也替他欣喜,可齐大非偶,她不能不替自己的终身思虑,于是写了一纸书信寄去,委婉露出退婚的意思。


    然而这封家书好巧不巧,落在她情郎兄长的手中,听闻镇国公世子是个极重礼法的人,厌恶始乱终弃之事,以为是二郎嫌贫爱富,在这之前向她露出了悔婚的意思,当即向裴玄朗询问这段过往,命他立刻向父母禀明此事。


    裴玄朗给她回信时不曾细说这段误会,只要她安心出嫁,镇国公虽是武将出身,可本就是士族人家,自幼博览群书,夫人亦是名门之后,夫妻二人知书达理,待人都是极和善的,并不存门第偏见,甚至愿意给她置办一份丰厚嫁妆作为私产。


    明蕴之那时确定了未婚夫的心意,自然欢喜非常,他后来也时常寄信回来,夸耀他的战功……也多次向她提起她那位面冷心热的夫兄,镇国公世子裴彧。


    裴玄朗不想开口认错,只是到书房来见他前将自己打理得更妥帖些。


    然而他才被人推进来,就看到桌边被血染出一道掌印,恨不得立时从转轮车里站起,查看兄长伤到了何处。


    手上的痛楚缓解了内心的燥/欲,裴彧沐浴后换了一身鸦青色便服,束带仅以芝兰纹样装饰。


    他见裴玄朗果然比昨日更强些,虽好气又好笑,却也不再提人之过,抿了抿唇,无奈道:“没什么事,不过是我稍后要携你新妇拜见父母,你若不放心,也可从密道进去瞧瞧。”


    密室本是用于伯媳偷/欢,通不到沈夫人院中,然而君子坦荡、不欺暗室,他私下见二郎新妇,总要告知玄朗一声。


    只是他清楚父亲打猎的习惯,此时应当还在城郊未归。


    裴玄朗微微尴尬,他夜里确实伤到了兄长的心,他又不是时刻疑心的男子,更不愿瞧见盈盈与另一个自己亲热,轻咳了几下方道:“我还有一剂药未服,阿兄自便就是。”


    日影移斜,秋光泛凉,吹过池水的风似乎也慵懒起来。


    裴彧到门前时,明蕴之午睡才起身,青丝半披,只穿了贴身小衣,正在试戴首饰。


    世子随口斥责一句,明蕴之并不往心里去,她见了裴彧送的贺礼就什么烦恼都没了,见是夫君回来,立刻回身相迎,连鞋也来不及穿,轻快道:“怎么这样晚才回来,用过饭了么?”


    裴彧瞥见她被风吹起的薄罗衫子,只至颈项,目光就不再下移。


    那近乎透明的鹅黄色全然遮不住她莹润光洁的双臂,反而更显柔软纤长,惹人遐想。


    他想,地龙烧得还是太热了些。


    鲜血染红她的衣衫,丽妃声音越发微弱,她抬起手,拼尽全力,抓住那一片明黄的衣角。


    “你以为,你除了我和易儿,就能高枕无忧了吗……你、你永远都不会知道……”


    她扬起一抹笑意,双眸直直地盯着平宣帝,维持着这个姿势,没了气息。


    平宣帝永远都不会知道。


    他这副看起来强健的身躯,早已走向末路。


    第 69 章   第 69 章


    第69章


    第二日清晨,天边落了些毛毛细雨。


    细碎的雨丝飘落在衣裙上,明蕴之站在车下,看着人将东西搬上车中,肩上蓦然重了些许,她一回首,是裴彧。


    他取下了身上的披风,盖在她身上,垂眸为她系上。


    “你此番远行,足有千里,一来一回,或许便是许多时日。”


    裴彧看着她,淡道:“照顾好自己。”


    明蕴之颔首:“殿下也是。”


    她挥了挥手,与他作别。医师的话和兄长信中不差,裴玄朗纵然有一丝失落,可能重新站起来,这就已经是意外之喜了,面上也露出些笑意,急切道:“按先生所言,我很快就能行走?”


    他受够了每时每刻离不得人的生活,冬日阴湿的金陵连水汽都像是腐蚀人的,他缩在轮椅上,被困在这方寸天地里,侍从的小心翼翼,更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废人。


    唐而生道了一声自然,他写了两张药方,外敷内用:“我与世子有言在先,郎君治病期间需遵医嘱,戒骄戒怒、少食甜辛,酒最好不饮,勿近女色。”


    裴玄朗自忖这些日子确实过于易怒,饮酒是这几日才减少的,但他原先不算贪杯之人,这不算难事,一一都应承下来。


    唐而生略感满意,世子与他交谈时似乎颇多忧虑,弄得他以为裴家二公子是十分难缠的病人。


    宴席设在临湖的澄辉阁,之前是为了方便宾客观赏画舫歌舞,不过近来昆曲在达官贵人之间流行,沈夫人特地安排了一出《紫钗记》,教府里养着的戏子在新搭的戏台上唱演。


    主宾皆是分桌而食,裴彧听着台上二人折柳送别,心底并无多少感触。


    炙手可热的权臣勋贵观赏一出士族门阀欺压相爱男女、棒打鸳鸯的悲情戏取乐……这于他而言并无多少乐趣,或许是他近来多思,也无心取乐。


    裴玄朗久不听戏,看得目不转睛,他想起离家那日,明蕴之穿着一身浅色衣裙,两人也是这般依依惜别,本来她满十四岁的时候两人就可成婚,但父亲去世之后家境大不如前,治丧花了一大笔钱,娶妻就是要她嫁过来受苦。


    靠科举博取富贵,这不是他能走的路子了,只有从军入伍,还有一线可能,那时他宁可用性命换金银。


    盈盈年纪幼小,却不能忍受分别之痛,在他怀中哀泣不止,又不敢说些挽留的话,就将那枚平安符缠了一缕青丝送与未婚夫,祈祷神佛能保佑他平安归来。


    沈夫人心情舒畅,见次子知道行走有望,多了些听戏的精神,更是打心底里欢喜,要不是得防着二郎媳妇知道,就是让戏子们每日变着花样唱都心甘情愿。


    然而目光转向自斟自饮的长子时,又不免心生同情。


    她也知道长子不喜爱与弟妇偷/欢的滋味,不愿意做这个恶人,但宫中太医没个彧法,唐神医又更擅长医治外伤,之后几个月还是要勉强裴彧去与明氏同床。


    直到明氏怀孕,才能结束这场偷龙转凤的闹剧。“是我太过警觉,忘了这不是在营中,还有些不大习惯。”


    裴彧默了片刻,将她的手轻放在自己另一侧,侧身过来环住了她,柔声安抚:“不是有意的,委实对不住你。”


    他的拍抚轻缓而有礼,就是她逗弄一只狸花猫也比他更放肆些,然而她被丈夫沉静的目光注视着,却奇异地感受到安心,吸了吸鼻子,委屈道:“那、那倒也不必这样客气。”


    她也不是很习惯呀,说清楚就没事了。或许是畏惧这位镇国公世子的权势与脾性,尽管知晓讨好他对自己夫君日后仕途大有裨益,她也宁可远着些。


    明蕴之的步履微缓,行至他近前时才瞧见裴彧眉头微蹙,她躬身行礼,怯怯道:“世子寻我有什么事?”


    裴彧本想将恭贺二人新婚的礼物一并带到她面前,然而两个人已经在母亲那里见过,他也不必避讳,吩咐侍从将锦盒递给红麝,平和道:“昨日圣命在身,竟未能喝上一杯你与二郎的喜酒,今日特将见面礼补上。”


    原来不过是为此,明蕴之不觉莞尔,她柔和道:“世子勤于王事,家里这点小事不劳您挂心,二郎和我都清楚的。”


    她瞧着世子送的应当是些女子头面首饰,道:“母亲不过是一句玩笑话,世子晚间相赠也是一样,何必候在这里吹冷风?”


    裴彧看向她,昨夜的枕边人对他似乎一无所知,不知是该庆幸还是担忧,淡淡道:“我很少在府中,只怕错过你与二郎奉茶,本来就是赠与弟妇的,早晚都是一样。”


    明蕴之称明,她方才被婆母问了一句,想起夫君的借口,不免开口问上一句:“妾在闺中,不知朝廷里的事情,二郎晨起说还有公务在身……不知是有什么要紧事,连婚假也不能休得一日?”


    裴彧面色未变,只是不言不语时,能叫人看出有些不悦,然而这不是他的妻子,话不好说得太重,他斟酌开口,语气却不似方才温和:“内宅不问外务,弟妇不知道么?”


    明蕴之虽知他循规蹈矩,可丈夫连官职还没有,应当不会涉及朝廷机密才对,刚刚大伯又待她谦和,她就生出些亲近之意,有些失了分寸,竟和丈夫的兄长打听起朝中的事情,立刻俯身认错,道:“多明世子提点,是妾失礼,本不该多言的。”


    她生得风流婉转,可过多的小心怯懦却让这份美貌黯然些许,她连眼睛也不敢对视,只能教他俯视那柔折颈项,窥见一点酥腻。


    他不免自省,方才的语气有这样重么?


    然而她惧怕得像是受了惊吓的兔子,认定他有意责备,便不好再解释些什么,反似越描越黑,只颔首示意,先一步回房去了。


    临渊堂的侍从见世子回来,面露喜色,含笑禀道:“二公子今日心情像是好了些,不但多用了些餐食,还按着太医的法子活动手脚,奴婢们替二公子按摩时他也不甚抗拒。”


    自从主母想出了借/种的法子,世子多教二公子住在临渊堂调养身子,担忧他郁郁寡欢,方便时常看顾。


    晨起他们都以为二公子酒醒后会大发雷霆,皆是小心翼翼服侍,没想到二公子言语不多,却比以往更好伺候,虽然个个疑惑,可提心吊胆这些时日,总归是松了一口气。


    裴彧稍稍思索就知二郎一反常态是为何。


    他昨夜并未在二郎妻子身上一逞兽/欲,却也令明氏女有了怀孕可能,二郎心里自然会好受些。


    然而回忆起夜里的难堪,裴彧不免按了按指尖伤口。


    她并未得到应有的欢愉,然而却还满是依恋地枕在他怀中,毫不在意那团雪腻紧紧贴在他心下。


    若她晓得夜里伏在她身上的男子便是训斥她干涉朝政的大伯,不知作何感想?


    裴玄朗已收拾得浑身干净清爽,他将妻子的新婚夜拱手送与他人享用,即便那人是他敬重的兄长,他亦觉痛苦难堪,可等他亲耳听见两人合房后,那点酒热渐渐退了,反而自惭懊恼。


    兄长身形比他更高大挺拔,行伍多年,腰身也更紧实有力些,他虽然没和盈盈做到那步,可听士卒们夜半夸耀,倘若是正常男子,不会须臾就交付出去,即便是才开荤的雏儿,开头虽然狼狈,一夜里也至少三四回不歇。


    反倒显得他这个须得求子的丈夫心思龌龊,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他心爱盈盈,不代表兄长也会喜爱她这样的女子,他难堪,兄长难道是自愿如此的么?


    而且他还怀了一层不能为人所知的隐秘心思。


    原来他处处比不过的兄长,也并非无所不能。


    两厢默然,明蕴之在拍抚中很快便睡下,然而裴彧待枕边的美人呼吸平稳,却披衣起身,毫无留恋。


    推门的风冷冽润寒湿,令人如咽冰刃,头脑却更清醒了几分。


    侍从见世子出来,连忙迎了上去,见主公新婚夜要回自己院去歇息,亦不好多问,好在今夜没有多少人,不会有谁瞧见。


    侍从欲焚香拢帐,裴彧道了一声不必,他回到院内,并非是择床的缘故,只是从枕下摸出一柄匕首。


    那是他随身常携的防身利器,只是不便吓到新妇,故而留在房中。


    寒光如水,只是不经意间,就在他生着薄茧的指根处划出一道伤,血蕴涌出,他竟有种解脱的快意。


    大约有人担忧他不肯,在合卺酒里下了些东西,这无疑帮他开脱了己身罪责。


    裴彧合上双目,初尝女子的滋味,却做的是这等有违人伦的下流事,他竟还有再战的想法,受此责罚,他犹嫌太轻。


    然而比此更可怖的是,弟妇怯怯唤他二郎时,他方才脑中竟浮现,倘若方才换作是二郎在她身上……


    利刃划过腰腹,一痕鲜血蜿蜒而下,溅在砖上,缓缓渗入地缝。


    “去厨房端一碗我喝的燕窝马蹄羹给世子,他这几日辛苦得很,人瞧着都瘦了些。”沈夫人心疼道,“喝了好几盏酒,教他醒醒神,别伤了脾胃。”


    秦妈妈应了一声,夫人自从得了这个补肾壮/阳的方子,就变着法子教世子服用,只是夫人从前就对世子十分关切,世子想来一时也察觉不出来。


    侍者上前更换菜肴,一碗热腾腾的羹汤被端到手边,裴彧瞥了一眼秦妈妈,这汤她只取了一份,没有另外的侍女拿给二郎。


    母亲似乎拿他当小孩子对待,总喜欢送些汤汤水水给他。


    裴彧想起唐而生的嘱咐,但燕窝和马蹄都是滋阴润肺的平和食材,在这些小事上他一贯是顺着母亲的,但在才回来的二郎面前,这一碗水起码应当端平些才好。


    “有劳妈妈,还是将这份先送给二郎。”


    秦妈妈闻言看了一眼世子,怕他生疑,笑道:“世子爷思虑周全,但二公子前日说不大喜欢这味道,所以夫人就不命人再送去了。”


    裴玄朗也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他此刻对这个哥哥只有感激,还不至于计较一碗燕窝的偏爱,收拾起心底的伤感,笑着以茶敬他:“此番多赖兄长尽心,我敬兄长一杯。”


    然而他心中最牵挂的事情却总不能自己完成,裴玄朗望了一眼唐而生与母亲,轻轻叹道:“只是我身有不便,日后家中私事……还请兄长多为我费心。”


    他这话忽而伤感,沈夫人自然知道他的意思,笑着道:“这孩子,你只管安心养病就是,当初是为你哥哥伤着的,他还会不成全你吗?”


    她深深望向长子:“能者多劳,你比他早生几刻,天生该辛苦些。”


    成全他的心思……裴彧苦笑了一声,他才想着与弟妇再不相会,若真这样做了,成全的未必是二郎的心思。


    酒过三巡,裴彧仅舀了一勺燕窝入口,就将汤羹搁下,他见侍立在远处的亲随匆匆向外,过了一会儿才折返回来寻他,面上还算沉着,然而压低的声音却有些发颤。


    “世子,二少奶奶回府来了!”


    裴彧起身,见父母目光移来,寻了个借口向外,一抹石榴色的身影立在湖畔,像是与府中管事交谈,如今正向临渊堂的方向去!


    青竹撑着伞,送她往车上去。


    含之几人已上了车,因着前几日之事,明蕴之特意向裴彧开口,请綦家兄妹也一路同行。


    含之掀开车帘,目光落在阿姐和裴彧身上,只道:“阿姐,快上来吧。”


    她心中对裴彧此人极为复杂,又恨,又因他莫名地换了命,总觉得自己好似还要感念这一番恩情似的。尤记得那一日分明还一副誓死不会放手的样子,怎么如今,又允准阿姐离开了?


    难不成真是觉得大限将至,不愿让阿姐看到他那副狼狈的模样?


    她拢上车帘,不让外头的雨丝飘落进来。


    明蕴之提起裙摆,应了一声。


    她刚踩上轿凳,便听不远处传来一道低低的声音。


    第 70 章   第 70 章


    第70章


    “娘娘,娘娘,您不能进啊……”


    养心殿外,数位内侍拉着一披头散发的貌美妇人,丽妃脱簪散发,素衣来此,几乎满面泪流。


    “让我去见陛下,让我见陛下一面!”


    她拉扯着内侍,哭求道:“陛下,易儿是有冤屈的啊,他是咱们的孩子,这么多年来尽心侍奉父皇,从未有过反心,怎能仅凭那贼人的一面之词,便定了他的罪呢!”


    丽妃跪在养心殿前,不甘心道:“陛下见妾身一面吧,陛下……”


    她哭得脱力,几乎是半趴在冰冷的砖石上。从那原青州副兵马使方吉交代了开始,平宣帝便再未见过她。


    丽妃盛宠多年,这些年来从未遭过如此冷待,一日两日还好,越拖下去,越能听到前朝传来的动静。不是有人上书弹劾康王,便是龙骧府又审问出了什么,桩桩件件,都将她的孩子往死路上逼。


    她日日能听得族人被下狱的消息,连带着下落不明的儿子,都被平宣帝下了旨意,要将其捉拿回京。


    不知哭了多久,御前太监缓步挪至她身前,道:“丽妃娘娘,陛下请您进去。”


    她骤然止住哭声,忙不迭起身,跟在太监身后进了养心殿。


    陛下愿意见她!那是不是说明,她和易儿还有机会?


    她紧紧攥着掌心,好些日没安稳进食休息的身子脚步虚浮,踉跄了一步,恰好被帝王拦手扶起。


    夏末夜风柔柔,暮色撞进眼瞳,粉紫晚霞层层交叠,映衬少女绯红的脸颊。


    裴云澹停下了脚步,低头望着她。


    在认识她之前,他的生活一向堪称乏味,虚伪的交际,繁复的账目与公文,日复一日很难不让人厌倦。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每每一天将尽,他在暮色里想起她,竟会觉心头有丝放松。


    这是喜欢她吧。


    他知道明蕴之是个纯粹的人,所以他会尽力让她觉得水到渠成。


    同样的,这段时间发乎情,止乎礼的暧昧让他觉得很新奇,倘若不是那件事必须得做,他不会拖到这个时候。


    刚刚才说喜欢她,就要抛下她远行。


    这不妥当。然而初次相见,唐而生大约也料不到居然还有到这岁数没有成婚的勋贵子弟。


    于是只颔首,应了声是。


    沈夫人接到长子从芜湖送来的信,立时觉得心下松快,她知道裴玄朗被留在别院安置,虽然是为了谨慎行事,她也稍有些不舍:“哪有把媳妇留在家里,儿子却不得回来的,世子也忒小心些了。”


    甚至还让人统一了口径,说是族里难缠的亲戚偶尔来住,被她远远打发到角门上的怀思堂。


    镇国公虽也喜悦,然而裴彧仅在信中提起二郎的腿伤可治,至于生育上的事情一笔带过,不免宽慰道:“这事总得等媳妇生育过后再放到面上,难不成明氏知道之后死活不肯,你再给二郎娶一个回来?”


    再娶一个对于国公府来说不算什么大事,明氏就算闹起来也好办,只是将来为了面上好看,续娶得隔半年以上,最好一年到三年,皇帝尚且肯为先皇后服丧三年,民间风气暂且不论,这些近臣们总得也陪着做做样子。


    沈夫人剜了丈夫两眼:“是我不懂迟则生变的道理么,您那位儿子真真适合去修道,明氏入门快一月了,他也就……去过一回,生了一对孽障,连这么点小事都指望不上!”


    舅姑谈论儿媳的房中事实在不雅,镇国公一时被说得面红耳赤,只重重叹了一声:“元振最孝顺,大约只是太忙了。”


    长子稍显无能的这件事就算是与她合谋的丈夫也不能说,夫妻做到这个岁数,沈夫人也防着他起再找小妾传续香火的丑事,轻轻哼了一声,道:“亲家不是马上要从两广来,那就教她回去陪陪她的母亲,置办些衣裳仆人,别落了府里的脸面。”


    圣上面前替明儇说情这事,他们夫妻两个还是从薛无忌口中听来的消息,亲家能赦还,这也是国公府的脸面,即便裴彧不主动去提,等日后明氏有了孩子,他们也要向圣上开这个口的。


    可是……长子提得太早,就少了一个拿捏明氏的把柄。


    “总得快些把这事料理了才好。”他不想去面对一张和自己相似的脸,曾几何时,他靠近兄长就无比欢欣,以为自己总有一日能与他一样,然而现在他只能坐在椅上,像是任人宰割的鱼肉,只能期待旁人的帮助施舍,再也追不上兄长一星半点。


    即便是治好了双腿又能怎样,他年岁渐长,那时再要出仕为官也远远及不上兄长的成就。


    由冷转温的巾帕被轻柔取下,风吹过处,化作一声轻轻的叹息。


    “玄朗,我从不是什么好人。”


    裴彧拍了拍他的肩,似有几多怅然的叹息:“我偶尔也会有我的私心。”


    没有谁愿意永远承担手足为自己而重伤的歉疚,他也一样怀着卑劣的心思,试图用百依百顺弥补这份亏欠。


    这一点他与父母并无二致。


    盼着二郎娶了弟妇会心满意足是真的。


    但如今,想弟弟休妻也是真的。


    他垂眸道:“我奉上命,须得出去两日,你先回怀思堂住,仔细想想,想清楚了再来寻我。”


    皇帝马上出身,好武刚厉,眼里容不得沙子,只是这两年岁月不饶人,御门听政的次数逐渐减少,可几位皇子正当壮年,镇国公府作为从龙的勋贵之一,已经默认站在太子一边,行事更须得小心谨慎,他不能再在府中耽搁,以免被有心人窥出实情。


    镇国公府这片地方原是陈留王住宅,后来陈留王早夭,身死国除,又被赐给第一位镇国公做府邸,裴氏的先祖翻修重建过两三次,空置的院落颇多,怀思堂就是其中一处。


    裴玄朗对府中位置熟悉了许多,虽知这个地方离自己与盈盈的住处太远,离开临渊堂,他再想顺着密道去探望盈盈就有许多不便,但留在此处,又恐被人发觉,不好明言,闷声应了一句是。


    明蕴之正在和红麝安排明日回门要拿的礼物,沈夫人虽有些瞧不上她,可在这上面并不亏待明家,她再往这里填上一点心意就够了。


    母亲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女人,只是等明蕴之记事以后,她的指腹掌根都有厚厚的一层茧,轻轻一抚,勾起她嫁衣的几缕丝。


    当初陈伯父和爹爹是同窗好友,只是祖母仅有父亲一个儿子,守着十亩田地还能勉强过活,江南富庶,可人口稠多,分到每个人身上,土地只有薄薄几亩,陈家兄弟众多,到了陈伯父这一辈,经不住兄弟几个再分,一人手里就只剩下一二亩了。


    要读书就要卖地,可即便卖了也只够陈伯父读一段时日,两浙湖徽都是出文人才子的地方,谁也不知日后如何,他刚考中了秀才,就回家种桑养蚕,托人说亲娶妻。


    有了功名的读书人可以免去户内二丁的徭役,不必缴纳田地赋税,这是最务实的做法,但他本人却颇具豪侠义气,不愿做衙门讼师,闲暇之余常收取微薄酬劳,替不识字的农户写状纸。


    父亲那时久试不中,被母亲埋怨,常陈伯父饮酒,羡慕他的洒脱人品,陈伯父习惯了男耕女织的平淡日子,劝说她父亲也不必执着考取进士,做什么大官,只是父亲有他的傲气清高,每次只是笑着摇摇头。


    就是在那几年里,两家越走越近,约定以后生了儿女,要结一门亲事。


    后来父亲进京赶考,一路高中,被圣上点了进士,北上做官,等任职期满又留京任户部主事,直到带着她回乡服母丧的时候,才知道老友数年前收养了一个在路上捡到的男婴,长相十分俊朗。


    裴玄朗那时还叫陈朗,十三四岁的少年身材十分高大,隐约懂得什么是男婚女嫁,见长辈口中的未婚妻堪堪到他的腰,惊吓得连连摆手,惹来哄堂大笑。


    父亲并没有悔婚的意思,只是不满这个未来女婿年纪略大,又不肯读书,他本是科举出身,虽然略通射御,但不希望女婿是个舞刀弄枪的武夫。


    但她那个时候不知道什么是男女大防,小孩子格外喜欢年长些的朋友,难得父亲允许她接近一个人,他又懂许多她不晓得的新鲜知识,因此总追在他后面叫他哥哥,声音甜糯,要他带她去玩。


    裴玄朗正是热衷于拳脚棍棒的年纪,还要被父亲及未来岳丈逼着去读书,身后突然多了这么一个甜白馥软的小姑娘,更招来许多同龄人的哄笑,他得哄着这个偷偷来找自己的未婚妻不哭,还要抽出手去驱赶好奇的玩伴,急得满头是汗,她却咯咯笑,觉得十分有趣。


    后来她家道中落,父亲在狱中生死不知,往日攀附阿谀的亲友避之不及,唯独这个年长她近十岁的未婚夫赶来安顿她们母女,陪着母亲上下打点,直到父亲被判流放,也是他日夜兼程,荒废了一季田地,一路服侍父亲到寓所,接她们回乡安置,不时过来帮衬。


    父亲无诏不得擅还,母亲却因为她的婚事被镇国公府一起接来金陵,金陵地贵,她不愿意在这里久留,担忧旁人说女儿的闲话,不日就要返乡。


    她因着父亲的事情一向多思,连人也郁郁寡欢,后来被他宽慰,不免越发依恋,还被裴玄朗取笑,说她和小时候一样爱娇又黏人。


    明蕴之满腔情思,幽幽叹了一口气,尽管陈朗已经成了裴玄朗,可昔日相濡以沫的情谊还是真的,就算郎君在男女之事上有些不足,日后即便入仕,更不能和大伯的官爵相比,她也不会离弃的。


    然而外间脚步杂乱繁急,打断了她的思绪,明蕴之走出门来,看到是沈夫人拨来服侍二公子的随从,他正要请红麝来回禀二少奶奶,为二公子收拾一两件衣裳。


    “你说是世子叫二郎去两日?”新婚第三日,明蕴之梳妆过来辞别沈夫人。


    镇国公府的二少奶奶独自归宁,沈夫人是乐见其成的,即便圣上没派自己这个儿子外出,她也不愿意教裴彧陪着明氏回去。


    一来熟悉二郎的故人再见到长子的时候必定吃惊,上上下下地打量他的变化,难免会问起一些长子不知道的隐私,虽说明家早就败了,即便识破长子替娶,镇国公府也压得住这桩丑闻,可多一事总归不如少一事。


    二来她仍有些担心,明氏这个女儿着实生得好,就是皇爷那几位宠爱的宫眷也比不过,她一直以为世子是娇惯她的二郎,自然不会惧怕,若是日子久了,彼此生出情意,假夫妻做成真夫妻,镇国公府的脸都要丢尽了。


    她望向明蕴之的腹部,虽说他们兄弟两个的年纪还不到急于求子的地步,可她还是盼着尽早能尘埃落定,一切尽早回到正轨。


    “二郎虽是有事,可到底没能陪着你回去,亲家母怕是要嫌我家礼数不周了。”


    沈夫人让人拿了自己备下的玉镯来:“这还是先头娘娘在的时候私下给我的,没记在册上的好东西,算是我替二郎向亲家赔罪,你在庄子上先住一夜,多陪陪你母亲。”


    郎君能入陛下的眼,明蕴之只会替他欢喜,阿娘知道情由也不会生气,不过婆母的礼数如此周到,她笑盈盈道:“妾替阿娘明过母亲好意,二郎是跟着世子去长见识的,妾和阿娘都明白他谋官不易,怎会多心呢?”


    言者无心,听者却有意,沈夫人暗暗攥紧了帕子,朝廷选官,容貌体态十分要紧,要是二郎的腿没被炸伤,凭着长子举荐,也可得个不大不小的官做,可偏偏他连站起来都不成,淡淡道:“他之前散漫惯了,哪受得了官府管束,国公府这点薄产还是养得起闲人的。”


    母亲口中二郎的性情与裴玄朗本人并不相同,明蕴之有心为自己的夫君分辩,含笑道:“二郎自从跟着世子历练,性情沉稳了不少,如今又成了婚,该是个大人了。”


    沈夫人觑了她几眼,她眼前的郎君当然沉稳,二郎闹脾气又不会闹到她面前去,不过笑了一声,平淡道:“且不说两浙文才辈出,金陵又是天子居所,四海英才汇聚于此,就算二郎从前在乡野间算个人物,到了京城,你也不必对他督促过严,夫妻失和就不好了。”


    明蕴之压下到唇边的话,低低应了一声是。


    就连辍学耕地的陈伯父都会尽可能供养玄朗这个养子成才,她以为似镇国公府这等勋贵人家更应当勉励子孙上进才对。


    怎么婆母的意思听起来却像是宁可出资养两个闲人,难道就因为二郎没从小养在她身边,不愿多费心力?


    可她明明清楚,二郎的心比谁都高,否则他们在乡间安稳一生就好,不必从军赚取功名。


    沈夫人等明蕴之退出去许久才用指节叩案,叹气道:“二郎,出来罢,你媳妇已经回去了。”


    车轮辘辘,侍女推了二公子的轮椅从屏风后走出。


    裴玄朗讨厌人抱,特别是比他娇小许多的侍女,等轮椅停下,才自己伸手搭在座椅扶手处,吃力挪到上面。


    只这么一个动作,他就满头大汗,用力时双手骨节毕现。


    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没有不疼的道理,可每每看到他这张与裴彧相似的脸上写满颓丧,她又不忍心再看,世子愿意担负起帮扶弟弟的责任,她也就听之任之了。


    好在他这两日安分许多,不声不响搬去了怀思堂,听临渊堂的下人说,二公子已经不那么抗拒被人直视双腿。


    这是好事,沈夫人不免欣慰他们兄弟二人情谊,经历这些事后,竟还能兄友弟恭:“娘不是那个意思,只是你媳妇看着是个心高的,提前压一压她的心,省得日后受不了。”


    裴玄朗垂眸,母亲说的其实都是实话,来了金陵,他才发现天下英雄真如过江之鲫,他在盈盈心里是宝蕴,扔进皇城,不过是一颗鱼目。


    好比宫里内承运库里筛选东南沿海进上的珍蕴,一箱的明蕴倾在罗盘上,内监的手滚上几滚,不同品质的珍蕴就落到自己相应尺寸的夹层。


    宫里只留下头等尺寸、色泽的上品打首饰,他混杂其中,虽然不算是滚落到下层的最次等,但也无人在意。


    兄长有时候说的没错,他即便没有断腿,也未必能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成就,只不过这件事给了他怨天尤人的借口,不必强忍着心里的愤懑,在人人羡慕的兄长面前装作若无其事。


    他缓缓开口:“阿娘,我想到郊外走走,好散散心。”


    因为身体不便,他很久都没去探望过岳母,崔夫人一向对他很好,只希望他能对盈盈百依百顺,做女婿做到他这个地步,实在很不应该。


    沈夫人对这个儿子一直是予取予求,反而不像对裴彧小时候还偶尔严苛教导,笑道:“这也好,多叫几个人陪你去,逛两三日不妨事。”


    夜里飘过一场雪,晨起时金陵的青石街道上只留下薄薄霜露,马滑难行,但郊外的山坡还覆着一层晶莹剔透的白。


    崔氏早早等在门外,她夜里睡得不好,一直等到镇国公府的马车停在面前才觉得心安。


    明蕴之轻快地跳下车,伸臂揽住母亲:“阿娘,快些进去,哪有在外面等我的道理。”


    崔氏往她身后瞥了一眼,只看见红麝一个,浅浅笑道:“玄朗没陪你来?”


    自从玄朗被认回国公府,她其实一直担心这桩婚事难以美满,从前是明家不嫌弃陈家贫寒,丈夫相信朋友的人品,可是丈夫做官时与国公府也没有来往,不知镇国公夫妇脾性如何,她和女儿在金陵住着,玄朗也不肯上门拜访。


    换作是以前,就是盈盈两三日不上门,他也要找个借口过来帮忙做活,不是砍柴挑水,就是帮崔夫人买些针头线脑,糕饼果子。


    谁没有过年轻的时候,那点心思她还不懂么?


    明蕴之亲昵地同母亲坐到主屋的榻上,嗔怪道:“我才是阿娘亲生的,您见了我还不高兴么,只惦记着见他,世子有事情吩咐二郎,不能陪我一道来,不过他答应了的,等办完差一定回来见您。”


    崔氏怜爱地看向女儿,摇头叹息:“盈盈,我只是担忧你,眼下只有咱们两个,你老老实实对我说,二郎他……对你是不是没有从前那么体贴了?”


    要说丈夫对她体贴与否,明蕴之也有些说不明白,她犹豫道:“我觉得还好,可能就是分别太久,郎君和我都有些害羞,他又忙……因此他对我很规矩客气,但也没什么不好。“


    女儿不自觉地替新婚夫婿找借口,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崔氏瞧着她像有些心虚似的喝完一盏茶,才像不经意问起:“这是他的不好,那二郎对你都是怎么好呢?”


    明蕴之才成婚几日,夫君又时常外出,要说出点好处来也太难为人了,支支吾吾道:“他担心我晚上睡不好,会开方子想着要我早些睡,还有……大概是怕我难受,只新婚合了一次房,瞧见我哭,他就不再动了。”


    她身边没有同龄的亲密女子,就是有也不方便问人家是不是也一样,尽管心里觉察到有些不对,可还是安慰自己应当没什么问题。


    这就是症结所在了,崔氏倒吸一口凉气,忍了又忍,才耐不住道:“盈盈,那不是体贴,这是他该抓几副药吃了。”


    她才不会信什么不敢动的鬼话,哪有男人在这上面惜命的,盈盈平日里就爱娇,二郎不是不知道。


    且不说这半路出家的医术如何,崔氏简直不敢细想国公府背后的谋算,要是单单为避免同房尴尬,想让盈盈早些睡下还不算什么,可若是裴府婚前就发现二郎不行,仍是要娶盈盈,那不就是为了遮羞?


    将来要是盈盈生不出孩子,她本就没有娘家撑腰,岂不是要受气?


    她见女儿面色有些难堪,自己何尝不是难以启齿,可婚前说得不透彻,婚后反倒是害人,无奈道:“你婚前不是看过书了么,阿娘以为你懂的,也怪我对你太放心,他若真是这样待你,不是在外有了相好,那就是……近乎不能人道了。”


    谁能想到一个铁打的汉子,又是初婚,一切都该是顺顺利利才对,怎会有这种毛病?


    明蕴之倒没觉得那有什么不顺利的,要合房的时候郎君几乎不费什么工夫就起来了,但对她仍十分耐心,问她受不受得住,虽说时候太短,弄得人心里空落落的,可还不至于算不上男人。


    明蕴之有些讨厌自己的大伯了,他自己要为陛下办差,孤身不娶是他的事情,何必在这时候叫上二郎,让他们夫妻新婚分别。


    虽是如此,她还是示意红麝,去取了丈夫厚实保暖的衣裳。


    那小厮本就是奉命来送衣去怀思堂的,他年岁尚小,抬头偷觑二少奶奶的反应,却瞧见那天仙似的美人神色黯然,有几分失魂落魄似的,一时怔怔,连红麝递来的包袱都忘接了。


    明蕴之定了定心神:“我还有些话要叮嘱郎君,你在前面引路,我和他说完就回。”


    其实裴玄朗看着粗枝大叶,但平日里总是他照顾她更多些,明蕴之心底不舍是真的,但并不担忧丈夫外出,只不过是……有点脾气,想到夫兄面前晃上一晃,提醒他记着些他胞弟新婚。


    裴玄朗的小厮面露难色,明蕴之恼道:“我还不怕母亲知道了训斥,你为难些什么,就是世子也不能不叫我去见他!”


    裴彧短暂外出时至多只带官服与一身替换的常服,亲随四五人即可,他正欲催动身下坐骑,然而风将那一声声“夫君”遥遥送至,牵住了他的马蹄。


    明蕴之气喘吁吁,十月的天气,她额边还有汗意,只是望见他时又展颜一笑,提起一口气奔到他马前。


    裴彧蹙眉,弟妇看见他,这样欢喜做什么?


    “郎君,你怎么也不等等我?”


    虽说世子不在这里,明蕴之难免疑惑,但还不至于认错自己的丈夫。


    她伸手牵住他衣角,娇声抱怨,目光里满是不舍:“怎么世子说的话就这样听,却狠心撇得下我……母亲还在庄子上等着你呢,记得回来的时候去瞧一瞧,她还惦记着给你做马蹄糕吃呢!”


    明蕴之试图离他更近些,然而她的丈夫却不作声,神情严肃而无奈。


    他催马走动两步,连她手中那片衣角也飘开了。


    身后的亲随见状连忙远离些许,这几个人明蕴之不大认得,然而看他们的动作,她猜世子应当在这附近,但他为什么要这样畏惧兄长,人前连话也不和她说上一句,一时有些气恼:“记住了没有呀!”


    裴彧见她认错,还这样理直气壮地纠缠他,哪怕这几个亲信早已心知肚明,可终究是教下人瞧了笑话,沉声道:“弟妇,二郎已经先走了。“


    “大伯?”


    明蕴之吃惊不小,几乎叫出声来。


    沈夫人这些日子请了一尊送子观音到房内供奉,手上也多了一串开过光的佛蕴,终日不离手,她蹙眉道:“元振我还不怎么担心,可二郎病了以后心思重,让他常瞧着兄长和自己的妻子扮作一对,这病怎么能好得快?”


    裴彧至京城时正逢晴日,他先往宫内复命,让人将唐而生送到府里去,母亲信中说弟妇归家数日,是以将二郎接回府里等候,要在家中设小宴款待唐而生。


    唐而生已有二十余年未到镇国公府,他与镇国公和夫人客气了两句,而后才往二公子的住处去。


    只是他随着侍从往里去,越走越觉得疑惑,这地方算不得多落魄,清幽雅致,如果是方便病人静养也说得过去,可镇国公与夫人世子的住处均在宅院正中,只有二公子远远住在角落,看着像是有些不得宠的意思。


    然而国公夫妇却对他十分殷勤和气,世子更许以重利,不像是不看重次子的情形。


    他压下心底的疑问,走到后园花厅,裴玄朗正披了黑狐裘坐在椅上,吃力地与自己对弈。


    见了唐而生,只勉强侧了一下身,算是见礼。


    他也不急于这一时。


    不过,此刻她明亮而羞赧的目光,像极了暗夜的星星,让他开始动摇。


    想听她的剖白,她的坦荡。


    于是他道:“好,我会等你。”


    一句话几乎花光了她的所有胆量,情情爱爱什么的,实在太让人苦恼了。


    她嗯了一声,长舒一口气缓解自己脸上的燥热,恰逢此时正好也快走到了自己小院门口,她顺势道:


    “行,裴公子,那我们明天见。”


    明天见,说的很容易。


    当天晚上明蕴之就失眠了。


    她坐在书桌前打了无数稿子,最后都作废了,不是太死板就是太轻浮,没一个合适的。她板着脸想,当人真难。


    如果她跟裴云澹是两只小狗就好了,不用说话,互相闻闻屁股就好了。


    等到灭灯时分,她仍然在床上烙馅饼。


    翻来覆去半天,最后直愣愣地躺在塌上,突然就佩服起了之前那些想方设法追她,求娶她的男人。


    她若有他们一半胆量,今日何至于沦落到此等纠结的地步。


    她好像进了某种死胡同,直到天快亮时才勉强睡着,统共睡了不到俩时辰,一上午都浑浑噩噩。


    她想,这样不行。


    她得出门冷静一下,顺便琢磨应该怎么打个完美的稿子出来。


    下午她抓起这几日雕好的元宝,独身去往香氛铺子,铺子掌柜总在她耳边说自己年轻时如何风靡京城,迷倒一条街不在话下。


    想必他对这种事情会比较有经验。


    太阳隐在云层里,天色雾蒙蒙的。


    “小蕴儿,这几天手速挺快啊。”


    刘掌柜倚在漆柜旁,笑眯眯地夸她。


    明蕴之:“这几天闲空多,所以做得多。”


    她又补充:“请不要叫我小蕴儿。”


    掌柜的嘿嘿一笑,然后低声道:“你知道你上次救得那姑娘是谁吗?”


    明蕴之:“夕落。”


    掌柜哼笑一声,一脸“我就知道你不知道”的表情道:“是,但她姓支!”


    “京城姓支的只有一家,南街的国公府,人家兄长是大名鼎鼎的镇抚司镇抚史,锦衣卫知道吗?就上次那屌毛,中午才惹的事,晚上就被拿下了!”


    “听说那屌毛就是做这行当的,专劫美貌少女卖到外地去,这造孽玩意儿真缺德,这下好了,撞刀口了吧!就锦衣卫那种地方,一整个进去,一片片儿出来。”


    掌柜的说到这里,啧了一声,“我说小蕴儿,你要不趁机抱抱大腿?”


    “那姑娘可是有钱有权的主啊,你是她救命恩人,这还得了?人家指头缝里漏点儿够你雕多少个元宝!”


    明蕴之:“我不要别人的钱。”


    掌柜眼睛一眯:“就要我的钱是吧?”


    “你这孩子,行了行了你什么眼神儿?”


    他一点嗑瓜子又一边跟明蕴之嫉恶如仇地道:“照我说,就那些有钱人指不定恶臭成什么呢!甭管姓支还是姓裴,老子这辈子最恨有钱人——”


    “哎呦支姑娘,您今日又得空啦?您说可不是巧了吗,小蕴儿今儿也在呢。”


    掌柜的眉开眼笑,连声音都温柔了。


    此时店门大敞着,夕落逆光走进时,明蕴之能看见她薄薄衣衫下纤细袅娜的身形。


    今日不是个好天气,天空阴沉沉的,但这般黯淡的天色下,夕落仍然漂亮的像一块脆弱的白瓷。


    “明姑娘?”


    明蕴之嗯了一声,对夕落说:“夕落,好久不见。谢谢你送我的簪子,我很喜欢。”


    夕落行至明蕴之面前,盈盈双眸带着惊喜,柔声道:“明姑娘,我来之前还在想会不会碰到你,听兄长说今晚是大公子饯行宴,我让他带我一起,他还不应允。”


    “你来做什么?”


    夕落道:“去找你,我想见你。”


    明蕴之被说的有些不好意思,她脸庞热了热,道:“哦。”


    从香氛铺子出来后,明蕴之没有立即回裴家,而是被夕落带去一家据说很有名的茶坊,丝竹声幽幽入耳,里头干净明亮,瞧的出不是一般百姓来的起的地方。


    明蕴之自来京后,还没真正在京城溜达过,夕落在给她介绍这里茶多好喝。


    明蕴之观察了一圈,发现这里有的一盏茶就能卖一两银子,茶叶也不是什么太名贵的茶叶,但因环境舒心,茶具精致,有的是人愿意为此花钱。


    京城饮茶习惯比桃峪根深蒂固的多,在京城开一家茶肆,似乎也是个不错的营生。


    她们坐在靠窗处,夕落突然问:“明姑娘,你可知裴公子这一走是多久?”


    “他说半年。”


    夕落叹了口气,道:“裴大公子这些年就是这样,三天两头的出门。”


    “虽然他名下的生意不用他亲自打理,但只要从商到底也是闲不住的。”


    明蕴之问:“可他不是在户部有官职吗,总是出京,不就相当于擅离职守?”


    夕落笑了起来:“这不一样,大公子做的事有不小一部分可是替朝廷做的,圣上自会扶持。我听我兄长说,有一年国库空虚,官员俸禄发不出来,原本是要拿布匹粮油等折俸的,关键时候,是大公子拿了二十万银票出来交于户部衙门,解了燃眉之急。”


    二十……万两?


    明蕴之瞪大眼睛,她平常花二十文都得琢磨一下。


    “不过日后你们成亲了,大公子应该会长留京城。”


    明蕴之再次瞪大眼睛,她心想怎么在别人眼里,总认为她跟裴云澹在一起了呢。


    “我们还没在一起。”


    夕落“啊”了一声,道:“没有吗?”


    “我兄长说……”


    “没有。”


    四周清净,丝竹悦耳,是个谈心事的好地方,夕落看起来比掌柜的要靠谱很多。


    明蕴之捏住杯璧,提起一口气,垂眸道:“夕落,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夕落:“当然。”


    明蕴之道:“我感觉我有点喜欢裴公子,我想跟他在一起,但我不知如何与他开口。”


    她都开始怀疑要不要开口了,以前娘亲还跟她说姑娘家要矜持,她还一直不懂什么意思来着。


    夕落微微张唇,很是诧异。


    她起初听到他们没在一起时,还以为是明蕴之暂时没答应裴云澹的追求。


    “你能帮我出出主意吗?”


    这事说简单也很简单,无非就是两人面对面,明蕴之把那句喜欢你说出来就算完事了。但明蕴之想得多,她不想尴尬,也想尽力让场面自然一些,当然最关键的是,她实在难以启齿。


    夕落问:“明明你是……不好意思说吗?”


    明蕴之点头,光想想头都要热爆炸了。


    尴尬地脚趾头都能缩一起。


    “不好意思说的话,要不写信?”


    明蕴之摇摇头:“我的字没他好看。”


    而且她觉得写信显得她有点扭捏,虽然她确实挺扭捏。


    “那要不我代你转告?”


    明蕴之又摇头,“这样好像不太郑重。”


    夕落又道:“要不就不直说了,暗示一下,裴公子那么聪明,一定可以看出来的。”


    明蕴之问:“如何暗示呢?”


    夕落也有些犯难,她思索道:“就说你会很想他,这段时日也一直想见他,是这么多年头回对人有这样的念头,并且表示会一直等他……诸如此类的。”


    明蕴之面红耳赤:“啊这这这……”


    “这也说不出口吗?”


    明蕴之僵硬地摇摇头。


    夕落沉默片刻,然后道:“你打算什么时候跟他说?”


    明蕴之道:“今晚饭后。”


    夕落道:“那——”


    门口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原本寂静的茶坊好像因什么人的到来而突然变得紧迫,两个管事的急忙小跑着迎了过去。


    明蕴之好奇地望过去,看见一位跟她差不多年纪的少女。身边两个丫鬟,两个护卫,跟她跟地很紧。


    相貌不算顶格的好看,但身上矜贵之气也让人眼前一亮。


    “那是南璋郡主,她叫周书禾。”


    明蕴之哦了一声,苏泠的朋友。


    明蕴之很快就收回目光,熟料夕落又小声开口:“她与你家二公子好像有点关系。”


    明蕴之:“什么关系?”


    “那种关系。”


    明蕴之:“啊?”


    她立即又看了回去,实话说她真的很难想象裴彧跟某个姑娘在一起的样子。


    也是这副冷冰冰的样子吗,一般人受不了吧。


    面对茶坊的热情,周书禾像是习惯了一般只是轻轻挥了挥手,道:“青城雪芽到了吗?”


    “到了到了!郡主请随小的过来。”


    可能是明蕴之的目光太直接,周书禾眼眸随意的朝这这边一扫。


    明蕴之注意到夕落脸上慢慢浮现出笑容。


    “夕落?”


    周书禾眉峰挑了挑,朝这边走了过来,明蕴之随同夕落站起身来。


    “书禾,好巧。”


    周书禾目光扫向明蕴之:“这是谁?”


    夕落没提裴家,只道:“是我一个很好的朋友。”


    明蕴之叫了一声郡主。


    周书禾看起来也不在意她,没理她,问了一句后就说起了别的。夕落嗓音亲和,句句都有回应,但最后是她先结束的话题。


    周书禾临走时,忽然拉住了夕落的手腕,看了一眼明蕴之,压低声音道:“……对了,他几日前回来了,你见过他了吗?”


    夕落闻言摇头:“没见过。”


    周书禾眸中闪过失望,没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明蕴之看着她的背影,半晌才收回目光。


    夕落道:“我方才骗了她。”


    明蕴之:“听出来了。”


    夕落轻笑起来,道:“我与她算不上太熟,听说她四岁以前在南方的一处深山古刹里生活,回京后殿下与圣上为了补偿那几年,都很宠爱她。”


    “可我不喜与太娇纵的人玩在一起。”


    “哦。”


    明蕴之又好奇道:“她跟裴彧在一起过吗?”


    夕落拉着明蕴之重新坐了下来,一边亲手为她沏茶一边否认道:


    “那没有,裴二公子比他哥还古板,不解风情的很。”


    她冲明蕴之眨眨眼睛:“他确实生的好看,但喜欢大公子的京城贵女更多一点。”


    明蕴之:“……”


    他声音冷冷,带着刺骨的恨意:“吃了本王那么多好处,等到本王要用你的时候了,你竟退兵?”


    扬州牧在榻上睡得好好的,忽然被人用刀抵着脖子,吓得浑身发软。


    康王根本不像想要听他辩解的模样,冷哼一声,一刀封喉。


    血光溅开,他从这具死尸榻下,寻出了那可调兵遣将的令牌。


    “殿下!”随侍道:“纵使咱们有了这令牌,难不成就能调动扬州那数万大军?”


    “扬州上下,俱是无胆小儿。”


    康王将其握在掌中,狠戾道:“谁敢反对,本王便杀谁。扬州这些人,私底下与本王做了这么多事,当真以为日后裴彧上位,他们能逃得过?!”


    “不如跟随本王,殊死一搏,富贵……险中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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