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第 31 章


    第31章


    蕴之——


    猛然一声佛钟声响,将他的头颅撞得欲裂,一道苍老的声音伴随着念珠的拨弄声,响起在他耳畔。


    “——你执念太过,或许无法善终,可知?”


    “我知。”


    一声幽幽的叹息。


    布满皱纹的、干枯的手掌抚上他的额发,低声念着什么,越来越快,越来越低。


    珠串骤然断裂开来,无数珠子滚落在地,堂中烛火猛烈飘摇数刻,终于熄灭了下来。


    “——此一道,十死无生。你若愿意,便去吧。”


    “多谢。”听到这个名字,静姝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嗫嚅道:“我们每次打开石板,他都在那笼子里安静躺着,既没有求饶也没有哭闹,似乎没有丝毫情绪,不管怎么询问他的回答都和最开始一样。”


    “哦?”明蕴之纤长的手指一下一下地点在圆润的鹅卵石上。


    “也不知道这人是如何忍得住不发出一点动静,躺在那儿就像躺在家里床上一样,要是把奴婢关进去,不到一个时辰怕是就忍不住了。”


    明蕴之不禁想起十五岁那年,因为她不想杀死那些俘虏,师父便把她锁在悬笼关了一日一夜,最后还是青姨求情,师父才把她放出来。


    而那一日一夜,她到现在想起仍然心有余悸。


    这个郁淮却似乎习以为常,他究竟是心志坚定还是根本没有正常人的感情。


    明蕴之敲击鹅卵石的手指慢慢停下,过了半晌再次开口,“静姝,把他换到一号悬笼。”


    静姝猛地一惊,一号悬笼能听见钟乳石上水滴下的声音,可听得见却喝不到,甚至耳边一直响起万年不变的水滴声,比完全的安静还要折磨人。


    从来没有人能在水米未进的情况下,在一号悬笼撑过哪怕半日。


    裴彧此刻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般淡然,掩在宽阔衣袖下的修长双手紧紧攥着,挺直的脊背僵硬如石。


    这种安静、黑暗的密闭环境,会让他控制不住地回想起躲在水缸中时的无助和恐惧。


    明明知道村子里的人正在外面被残忍杀害,明明知道那些人杀死爹娘后要找的人是他,明明只需轻轻一推便能推开头顶的木板,却害怕地不敢动弹分毫。


    从此,他便开始怕黑。哪怕他被师父带到流云宗后夜以继日地拼命练武,哪怕他现在可以打败所有敌人,却再也换不回石河村整个村子的性命。


    两行彧泪于极端的黑暗中无声淌下,双手攥紧到青筋凸起、骨节泛白,他现在只想杀明蕴之灭魔教,替乡亲和爹娘报仇,也为他自己赎罪。


    他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但也许正是因为曾经长时间躲在水缸里看不见,他只能竖起耳朵去听缸外的动静,让他的听力比常人好上许多,他能隔着石板听到其余人招供的声音。


    明蕴之当真是厉害,简单两招便兵不血刃地套出他们的姓名来意,即使那些人被放了出去,为了不再被关回这个鬼地方,也只会使出浑身解数讨好明蕴之。


    可他不想讨好她,他只需要有一个接近她的机会,而要想成功接近她,他得让她对他感兴趣。


    只要他能撑得住,明蕴之定然会好奇地想要见他。幸好豁口不大,位置也还算隐秘,否则官袍损毁,视同藐视圣躬,六品官员又不比那些朝廷大员,赐下的袍子都是有定数的,只能多加维护了。


    明蕴之嘴角微捺,并不接腔。


    她并不道破,只敷衍道是。


    再也无人敢言。明蕴之活了十七年,这还是第一次来到建京。


    听说建京盛景,譬如彻夜灯火通明的瓦市,那里有数不清的小食、精致的小物,还有露出肚子跳胡旋舞的胡姬……


    这是她从妤娘的口中得知的,妤娘从小看过的书比她多,走过的路也比她多,身为青源第一美人,靠的不仅是那张倾国倾城的脸。


    而她除了这张脸与她肖似外,却只有一副上不得台面的灵魂。


    所以,就算她们并肩站在一起,众人也能一眼看出谁尊谁卑。


    好在岑家也有十几年没见过长姐了,说不定真能瞒天过海呢?


    说起来,岑明两家除了亲家,还有另一层关系,祖母和世子的母亲睿王妃乃是相差十五岁的堂姐妹,换而言之,她的“夫君”和她爹才是同辈关系。


    但不管怎样,明家自从祖父被夺爵后日渐式微,能与岑家结为亲家,已经是妥妥高攀了。


    一大早起来梳妆,身上着深青的翟衣,衣上绣着翚翟纹,领口则滚了一圈黼纹,头戴点翠珍珠翟凤冠,又是坐了一晌的车,骨头都快压散了。


    好在车内没有旁人,她便抱住了双臂,靠在车围上昏昏欲睡,一直到黄昏,才抵达睿王府。


    她掀开沉重的眼皮直起身来,可脖子却像是抻到筋般,怎么动弹都不舒服。


    容妈妈托着她的臂膀下了车,甫一落地,手臂便传来一阵钝痛,令她登时清醒了过来。


    容妈妈薄唇凑近她的耳,压低声线警告,“记住夫人说的话,谨言慎行,要敢有什么歪念头,梁姨娘也不会好过。”


    这容妈妈便是曾夫人的左膀右臂,特特来监察她的一举一动的。


    她心里啐了她一口,脸上却不动声色,只悄然拂开她的手道,“容妈妈放心,我几斤几两心中有数,自是不敢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得到她的保证,容妈妈嘴角绽放,这才装模作样地引她往前走,将红绸的一端塞入她手中。


    此时的她还不知红绸的另一侧被另一个人的手牵着,见容妈妈撤回了手,眼前又被却扇障住了,一紧张之下,竟同手同脚起来。


    滑稽的样子落入容妈妈眼中,只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


    跨过门槛时,舄鞋绊住下裳,身子趔趄了一下,又腾不出手来扶稳。


    可慌乱间,只感觉手中的红绸被扯紧了,就像一双大手牢牢托住了她,使得她不至于当众出丑。


    她迅速站稳,额头却冒出了薄汗。


    余光瞟过去,原来左侧隔着一臂有余的位置还有一道身影,穿的是一袭朱袍。


    她脑子噌的一下,仿佛有一把火从脖子窜了上来,烧得她脸颊火辣辣的。


    “多、多谢。”她习惯性地呢喃。


    然而细如蚊呐的声蕴淹没在嘈杂的背景里,裴彧侧眼望过来时,见却扇底下的朱唇似乎翕动了一下,怯怯的。


    他唇角跟着牵动。


    接着拜过天地高堂,送入洞房。


    前头的宴席高朋满座,新房里却冷清得多。


    容妈妈将一只白玉瓶子递给了她,正言厉色地叮嘱,“娘子要谨记自己的身份,这里面是鸡血,随便你用什么法子,只要明日的落红帕上有了交代,便能蒙混过去。”


    因为替嫁仓促,她甚至来不及看什么避火图,只知道夫妻同床共枕,却只是一知半解。


    她嗫嚅了一下,问:“那今晚如何就寝?”


    她说的就寝便是真的就寝,毕竟也没有别的概念,可话说出口,还是遭来容妈妈的一记白眼。


    “你要牢记,夫妻之间需得行夫妻之礼,可世子并非你夫君,而是你姐夫,所以世子要对你做什么,你就推脱身子抱恙就行了,千万不能赤·身·裸·体的抱在一起,这是僭越,更是不知廉耻,你可省的?”


    明蕴之点了点头,虽说她读书少,可男女授受不亲她还是懂的。


    容妈妈交代完,便将绮萝留在她身边道,“绮萝跟在大娘子身侧也有些年头了,有什么不明白的,尽管问她,千万别逞能,丢了大娘子的脸。”


    话里话外对她的才能十分不屑,当然,她也承认,自己就不是读书的那块料,所以被贬多了,就多了股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精神。


    绮萝她也是晓得的,姐姐上学时,她便随侍其中,日子久了,肚里也有几两墨水,就连祖母都夸赞她伶俐。


    有这么个人做她的军师,的确可以做到万无一失了。


    于是也答应了下来。


    这厢正谋划时,门外隐隐传来脚步声,众人忙噤声,各归各位。


    也就在这时,门已被推开。


    裴彧缓缓走了进来,大约因吃了酒,双颧有隐隐的酡红,可一双墨色的眸,却仿佛蕴含着一泓清泉,温润明澈。


    容妈妈暗暗打量了他一眼,嘴角也抑制不住地往上翘。


    颀长的身形配上这一袭大红的官袍,乌纱帽边还簪着一朵石榴绢花,更衬得他面如白玉,眉似春山。


    气度从容,内敛斯文,就是抛去了世子的身份,也绝对甩了褚少游几条街。


    有如此优秀的郎君在,想必要大娘子移情别恋也不难,只要她回来,那还是一段金童玉女的佳话。


    裴彧谢客喝了几杯酒,他虽时常与知己小酌,酒量却不行,一过三杯便上脸,是以他倒时刻警醒,从不贪杯。


    回到新房,还有剩下的礼未成。


    挪至床前,他的娘子还端坐在那里,安静地举着却扇。


    身上的翟衣和头上的翟凤冠,就连他看着也发沉,更何况是个娇弱的小娘?


    为了让她提前解放,他有意简化流程,在她跟前站定后,温声道,“请娘子却扇。”


    明蕴之怔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娘子,指的是自己。


    她莫名紧张了起来,心扑通扑通跳得极乱,握住扇柄的手心潮腻一片,差点滑得连扇柄都握不住。


    好在她定了定神,想起妤娘的言行举止,装得落落大方地将却扇落下,轻轻搁在双膝上。


    接着是喝合卺酒、撒帐子,也都一一行过,后面的同房礼众人不便参观,便鱼贯地退了出去。


    最后关门的是容妈妈,明蕴之抬眼时,正好见她朝她抛来一个锋利的眼刀,警告的意味显而易见。


    吓得她一个激灵,又缓缓敛下眼皮。


    屋里静得落针可闻,他借着微醺的酒意,悄然扭过头来,目光一寸寸地在她的脸上端详。


    只见那张脸上勾勒着精致的妆容,大大的杏仁眼,眼尾却有些妩媚地上翘着,娇粉面上的绒毛清晰可辨,虽说有青源第一美人之称,五官清丽脱俗自是不必赘言,可模样竟比自己记忆中的稚嫩些。


    没错,他是见过她的。


    他的婚姻是父母之命,原本自己也不大上心,只因友人相劝,他才在不久前动身青源,远远地见识了她的风采。


    那日正是花朝节,她与几个手帕交的姐妹行飞花令。


    她一袭藕荷色的交领短袄,白色的马面裙上用金线织出鲤鱼纹,端端坐在那里便是一副娴静优雅的模样。


    可一开口,却是惊艳满座,也就是那时起,他突然觉得,这段未知的关系尚可期待。


    他自幼游离在王府的边缘,不过是个徒有虚名的世子,从来没想过自己的姻缘,可在那一刻,他却对开始对不抱任何期待的联姻有了一点改观。


    直到眼下,俏生生的娘子就在他咫尺之间,只要他伸手,便能够着。


    他才真切地反应过来,他成家了。他再也不是孑然一身,他的两肩又多了分责任。


    这世上,丈夫体恤妻子,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


    因而他开口,先是朝她自我介绍,“我叫裴彧,往后我就是你夫君了。”


    他的声蕴是清润的,像晨间的溪涧,一下又一下地叩击在她的耳畔里。


    她闻言只是抿了抿唇,头埋得更低了。


    见她没有回应,他倒也不恼,反而体贴问,“头上的凤冠沉不沉?要不摘下来说话吧。”


    说道便抬臂要帮她摘下,明蕴之心头一阵惶恐,忙自己扶了凤冠道,“不劳烦姐……世子了,我自己来。”


    说完便摘了凤冠,小心翼翼地搁在床头的矮几上。


    摘了冠,又拆了髻,那张脸显得更小了,明眸善睐,幽静恬雅,唯一不相衬的反而是过于浓艳的妆容和厚重的翟衣。


    他踅身端来温水,拧好帕子递给她。


    明蕴之愣了一瞬,乖乖地接过帕子擦洗,又怕容妈妈躲在门外偷听,怪她没有规矩,于是匆匆挽起袖子,掬起水往脸上泼,下手也搓得极狠,等用帕子搵干脸时,嫩·白的肤色已被她蹂·躏出了淡淡的红痕。


    他被她略显鲁莽的动作惊呆了,愣在那里不说话。


    她这才小声道,“世子不该侍奉我,是我要侍奉世子才是。”


    这是临出门前,曾夫人特地交代的,诚然她内心并不愿给男人当牛做马,可毕竟凭她的能力,不足以和巧于心计的嫡母抗衡,人要懂得审时度势,当得了缩头乌龟,才能有柳暗花明的一天。


    裴彧眉心紧了一下,这才和声道,“你我是夫妻,关起门来,哪有那么多规矩?”


    “世子说得是。”


    “妤娘。”他猝不及防地转过头来,上半身也略朝她倾斜,炯炯的目光像一张无形的网凝住了她,令她呼吸暂歇。


    她抬起乌黑的瞳仁,也定定地打量着他,真是个俊朗的男子,一双狭长的丹凤眼里仿佛含着暖玉,眸光柔和而专注,即便是这般近的距离,也不显冒犯。


    半晌,她咽了咽口水。


    古人说的食色性也,在这一刻真是格外贴切。


    但她清楚,他是自己的姐夫,倘若被一点美色而动摇了意志,那可真是恬不知耻了。


    想到此处,她的身子缓缓后仰,试图拉开一点距离。


    她对他的抗拒简直就是印在脑门上,他的眸色黯了下来,也直起身道,“以后直呼我表字君拂或叫我夫君吧,天色已晚,早些歇息。”


    明蕴之礼尚往来地往床上一比,“那您先请。”


    他错愕地看了她一眼,见她绷着身子坐得笔直,毫无要躺下的意思。


    “娘子先躺进里侧吧。”


    明蕴之身姿更板正了些,嗫嚅道,“还是您先吧。”


    他无奈,只能褪了靴子,和衣躺在床外侧,外间的龙凤烛还明晃晃的,映得眼皮刺痛,他随意抬了臂掩住了视线,整个人直挺挺地躺在那里,连呼吸都浅得几乎看不出起伏。


    她紧张地吸了口气,望着他的身影踌躇起来。


    见他的胳膊横在眼皮上,猜测屋里太过亮堂而睡得不舒服,于是蹑手蹑脚地走到外间去,鼓足了气凑近那对龙凤烛,正要吹灭时,只听他慵懒的声线飘来,“别熄,不吉利。”


    吓得她把那口气吸回腹中,烛光被紊乱的气息狠狠一晃,好在不过刹那又重新燃了起来……


    张屿忙追了上来道,“你什么意思,你这是定了我的罪了?你想去告发我?”


    她脑海里一片空白,身体已经不像自己的,像是入了定般的呆在原地。


    事实上,白宰相年迈,很多事已交给了高御史,他没必要做出自毁前程的事。


    明蕴之暗自觑了他一眼,见他又重新收拾起东西来,不由得松了口气。


    她活成了妤娘,甚至比妤娘所拥有的还要多。


    他只能调和道,“令光一贯心直口快,你又何必与他较真,你们都各退一步,等另外两位大理丞到了再商讨吧。”


    就在年前,不断有男童失踪,可后面寻到时,无一不是被抛尸山野,死状也各不相同。


    他并无睡意,望着帐顶未免无聊,更何况她就躺在他的身侧,一缕暗香总是若有似无地侵扰他的心神。


    她不知为何他突然变得这么这般粘腻,但她明白,他性情沉稳老成,并非莽撞人,所以他说的话,还是十分可信的。


    他将他的神情变化纳入眼底,这才缓声道,“方才我还不确定,这会子我心里有数了。”


    少女又香又软的,仿佛一颗熟透的果实。


    “既然你已有了选择,我眼下有一项重任交给你,只要你尽心去办,事成之后必然少不了你好处。”她说着摸了摸鬓角,有了底气,腰杆子也更挺拔了。


    两年前,李照广与他甚至是结拜兄弟。


    “好,既然你已经知错,那我便原谅你,但是你得回答我一个问题。”


    “不客气,你我同僚一场,我知道你并非恶意。”


    “我并无此意,”裴彧回首道,“不过我们共事多年,你也应当了解我的脾性,这个案子既然到了我手上,我是一定要查下去的,就算那人当真权势滔天,我们身为臣子,更有匡扶社稷的使命,岂能让别有居心之人颠倒朝纲?”


    她唤了声“殿下”,噌的一下欲直起身来。


    她说着倏地变了脸色,手中的巾帕对着脸上一顿猛搓,特别是额心的部分,更是差点被她搓下一层皮来,冷白的皮肉上多了鲜红的印记,看得绮萝直瞪眼,这是和自己的脸有仇?


    “我没醉。”


    他见她雪腮后知后觉地渡上浅淡的红晕,那双清亮的眸子也多了一丝羞态。


    裴彧回到屋里时,屋内仅剩一灯如豆,薄薄的床幔像清晨的浓雾,轻拢着连绵的峰峦,平缓地起伏着。


    白宰相在世时还有个门生名叫高印,当时已是御史中丞,不出意外,白宰相去世后,宰相之位便会落到他头上。


    容妈妈被她踹得趔趄,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捂着胸口直喘气,“你……你这个狐妖媚子,我就说你不老实,这下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


    这事并非她一个妇道人家猜得透的,况且她也刚来建京不久,在事情还没水落石出之时,也不敢妄自猜测。


    可是这确实太难熬了,他只能一遍遍地回忆记忆里为数不多的快乐。


    阿爹和阿娘急切地想让他提高武功,当他们意外发现重明功和霜天功竟然相辅相成后,便让他一人同时修行两种功法,可他不管怎么练功,两种功法都在第一重止步不前,那段时间他一直愁眉不展,是阿姐带他出去散心,带他在彧澈的石河里捡鹅卵石……


    裴彧正沉浸在回忆中,厚重的石板突然打开,山洞内夜明珠的白光透了进来,让他不适应地眯起了眼。


    随即,一个被揉成一团的纸团从铁栏间隙中丢了进来,裴彧打开一看——


    “明蕴之寝殿位于青冥宫东南,穿过甬道后最大的一间便是。”


    下面赫然附了一张地图!


    裴彧心中瞬间一窒,这人是谁,这是在帮他,还是在试探他,亦或是有人想借刀杀人。


    可不管如何,既然想要他去杀明蕴之,为何不将铁栏打开。


    还是说,这个人想要看看他的能力能不能出这个牢笼,值不值得相帮。


    风雪凛冽,长夜将至。积雪深覆玄黑大氅,他不曾回过头。


    ——万事万物,皆有缘法。


    正如沈夫人所说,天下英才齐聚金陵,就算是进士,一榜几十人,十几年过去就是数百人,除了头甲那几位格外出众的,还有谁会特意去记一个罪臣姓名?


    这中间他一定使了些什么手段,却又不说,她握住郎君替她擦泪的手,断断续续问道:“不许骗我,我会生气的。”


    裴彧顿住,他来前就已经想了一个绝妙的借口,只是此刻说出来,他竟隐隐有些不甘。


    只是这种不甘就像他换洗伤口时的痛楚,凝固的血痂虽恨不得带下一片皮/肉,痛楚过后却又是清醒的解脱。


    “皇爷听说过一些我家的事情。因此特地将我与兄长叫到宫中去,看看到底有多像。”


    第一句开口,后面的话再说出来似乎也不大难,他反握住明蕴之的手,垂眸道:“皇爷问我想要些什么赏赐,我想起岳丈的事情,便说也不想要什么别的,只想新妇一家能团聚。”


    明蕴之咬着唇忍了几息,艰难道:“你不想做官吗?”


    如果不是为了封妻荫子,他怎么会外出从军,二郎是个心气极高的人,国公府的富贵固然是他该有的,可总不如自己赚来的更叫人欢喜。


    “人生百年,只要想做官,日后机会多得是。”


    这句话本是出自真心,然而他忍耐了片刻才道:“但盈盈只有一个,我……二郎只想你更开心些。”


    明蕴之喉头一哽,忍下的泪终究滑落下来,她伏在他腰间,强抑着哭了一会儿才抬起来:“对不住,委实是对不住…”


    对不住他被明氏拖累,也对不住他在宫里为她家中的事情斡旋,她却疑心睡在枕边的男人到底是不是她真正的夫君。


    甚至顺着他的话幻想过夫兄伏在她身上……


    裴彧望见她一张沾了泪的脸,那双亮晶晶的眼被泪水溢满,却又满含情意,他却虚伪得令人作呕,轻轻将她推开,见明蕴之睁大了眼睛,却又羞于解释:“有些肿了……还是少动作些。”


    明蕴之诧异他是怎么知道这事的,一时破涕为笑:“回来后我自己涂了药,过两天就消了的,郎君别担心。”


    他的指腹是有些粗糙。


    裴彧起初不大理解她的意思,直到她也同样不解地看向他腹下,立时别过头去,颈处漫上一阵热意:“该这样说的人是我才对,见你这样伤心,我却只有龌龊的心思。”


    这本就是可耻的,他是因为她无知无觉中失了身子给他,才会心生愧疚,有意补偿,不知道明蕴之前,他与明儇并无私交。


    而她即便本心无意与他偷/欢,日后也不能再同丈夫毫无芥蒂地举案齐眉,裴彧拍了拍她的背,担忧她哭得上不来气:“盈盈,没什么好明的。”


    弟妇还太年轻,不知权力为何物,赦免明儇,不过是皇爷一句话的事情,他没出什么力。


    明蕴之摇头,郎君握住她的力道那样大,紧得像是与她融为一体,怎会如同面上那样轻描淡写:“要明的,那可是你用性命搏来的东西,我都会替你心疼的!”


    她抬手去解自己罗裙的系带,抛却女儿家所有的羞涩,豪迈道:“你今天喜欢怎么样,要不要换个样式,我跪着好不好?”


    裴彧呼吸一滞,她今早才遭他折磨过,怎么还这样信任?


    不怕会坏掉么?


    明蕴之却有心弥补,看来她还是有些杞人忧天了,没吃鹿肉,郎君对她照样是有兴趣的,想到此处她不免有些心虚,要是婆母真听了她的话教导郎君去看医生,郎君一定会生气,说不定也会要她这么跪着,自后一下又一下地撞她。


    她一定会很害怕,但这只是另一种乐趣,郎君知道疼她的,反倒算不得什么惩罚。


    突然很想瞧他生气的模样。


    然而她那过于迂腐的夫君却按住她一路向下的手,吩咐红麝进来,温存体贴地打断她的幻想:“盈盈不是还没用晚膳,鹿肉新做出来才好吃,放到明日就腥了。”


    许是今夜太热的缘故,裴彧清了清喉咙,不自然转过身去:“那些微末功劳,我就是获得官位也见不得天颜,只是兄长在朝为官,我也借了些力,盈盈,不必放在心上。”


    一嗅到那鹿肉的香辛气味,他那孽处竟不可自抑地跳了两跳!


    明蕴之方才只记得他,还真将大伯忘得一干二净,一时有些羞惭,二郎是做了什么好事一定会和她炫耀的性子,如今这样,自然少不得兄长的教诲。


    世子淡泊,大概也不想受她的明,可人不是这么做的,她该懂事些。


    明蕴之忙道:“我记得大伯的好,郎君,明天我就去选礼物,你得了空带我去当面明他好不好?”“……是斩断,还是再续,皆由心意。”


    轰然一声雷鸣。


    裴彧睁开双眼,那只佩戴了多年的扳指终于不堪其力,碎作齑粉。


    指骨渗出丝丝鲜血,刺痛的感觉反而让人更加清醒。


    如若这梦境,当真是前世。


    如若她当真是他前世未尽的尘缘。


    裴彧双手发冷,血液从喉头不受控地涌出,咳了出来。


    徐公公本守在殿外,听闻咳嗽声响,进来一看,吓得一抖:“怎、怎么呕血了呢……”


    第 32 章   第 32 章


    第32章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娘娘。”


    沈怀璋看到眼前的身影时,笑意泛了上来:“娘娘等了多久?”


    “等倒是没等多久,就是瞧着沈家郎君从场上下来,挂着一身香囊帕子,说不得过会儿宴上,便会得个圣上赐婚了。该好好想想,送什么贺礼好呢?”


    “娘娘莫要打趣臣了。”沈怀璋叹道:“输了球,还要被笑话,命苦也。”


    “苦什么苦,玩笑话罢了。”


    明蕴之轻轻笑着,胸膛起伏:“方才那一球,看得人真是紧张。”


    她幼年爱热闹,大了却喜静,难得看一次马球赛,心中仍旧有些激动。


    这一夜,他脑海里一直回响着阿姐白日里说的话,“自然是恨的”。


    若不是他们一家,阿姐如何会家破人亡,若不是他爹娘,阿姐又如何会流落到这天阙峰上。


    他在害怕。


    他害怕阿姐知道他是郁小六后会不想见他,他害怕阿姐彧湛的眼眸里,会出现对他的厌恶和憎恨。


    楼稷?这人说他是楼稷?


    明蕴之没有发现少年沉稳外表下的不安,蕴媚的唇边倏地泛起一丝冷意,差点忍不住笑了出来,楼稷私底下可从来不会唤她阿姐,他素来是理直气壮地唤她明檀。


    更何况她对这少年的容貌没有丝毫熟悉感,与其说眼前的少年是楼稷,她更愿意相信那叫季愁的男子是楼稷。


    只是他为何会知道楼稷这个名字,她今日虽然提起过往事,可他当时明明陷入了昏迷,即使他当时彧醒着,两人之间隔着那么远的距离,正常人也绝对听不见她说的什么。


    除非他不仅没有昏迷,听力也异于常人。“容妈妈不如直接问世子吧,”她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这才抬眸对上容妈妈的眼,佯装无辜道,“对了,不知妤娘可有下落?”


    “这……不过是顺手的事。”你有话好说,能不能别动手动脚。


    走到寝室门口时,明蕴之这才睐着他,吞吞吐吐道,“方才暮食上,父亲说你在查的案子,我想知道你究竟是如何想的,你……你还要继续追查吗?”


    裴彧将他请入内间,奉以热茶,这才问起他的身份。


    他来的时候只指名要见裴彧。


    说完她止不住去咬唇,饱满的唇瓣被皓齿咬得艳如滴血,一抬眼才发现他的目光不知何时已经落到她身上了。


    逃离了这个家,她的日子有好过些吗,倘若褚少游真是个上进好学的,夫妻二人和和美美,白手起家,也未为不可,要是他并非良人,她也不过是逃出龙潭又入虎穴罢了。


    穿戴完毕,明雪也寻了过来,姑嫂两人便登了车,直奔国公府而去。


    眼前的一切都是陌生的,算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踏入他的书房。


    绮萝沉吟片刻,到底将刚才所见的怪事说了。


    最后他们商议的结果便是李宰相亲自给他写了一张陈条,他收了陈条,这才答应了下来。


    她抬起头,不明所以地看着居高临下的容妈妈。


    成婚这些日子,她老实本分,却纵得这恶奴更加得寸进尺,退一万步讲,她才是与世子拜了堂的人,同床共枕也这么久了,除了名字,她与他怎么就不是夫妻了?


    他暗暗地想,既有贤名,若是连容貌都长到人心里去,也未为不可。


    她抿了抿唇,勉强寻回蕴调,“我……我明白。”


    容妈妈不过是拿着鸡毛当令箭,曾夫人远在青源,又如何能威胁得了她?


    国公夫人刚招待完一个女客,一转眼便发现了她们俩,立马笑意盈盈地走了上来,热情道,“世子妃也来了?今日府上人多,来不及招待,还请见谅。”


    明蕴之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过去,见池对面几个小娘子聚在一块斗草,明雪赫然就在其中。


    明蕴之犹豫地抿了抿唇,这才艰涩地开了口,“君拂,是我,我……方便进来嚒?”


    然而在后续的调查中却发现,这个道士并不简单,他靠一张巧嘴结交了不少权贵,其中便包括李照广。


    这会进了屋才发现,这书房比她想象的还要宽敞不少。


    少顷,裴彧才找了个由头把张屿叫到了偏堂。


    张屿脸色一僵,拧着眉问他,“你为何单独找我说这个?莫非你怀疑我?”


    这刁奴越来越讨厌了。明蕴之只好掩上隔扇,折了回来,坐在床尾磨蹭了一会,这才咬咬牙放下帐子,褪去鞋袜,屏息静气地绕过他的腿,挨着墙角躺下。


    床还算宽敞,两人平躺着,中间还可塞下一人,有隔扇和帐子滤去了通亮的灯火,只剩下一点水红的颜色阒然而动。


    她脑子里盘算着,沉吟了少顷才嗫嚅着唤了他的字,“君、君拂……”


    裴彧闻言,身子僵了一下,缓缓垂下手臂,扭过头来看她。


    她怯怯地对上他的眼神,眸光在柔光下分外潋滟,“你……喝醉了吗?”


    他霎时软和下来,唇边含着几不可查的笑,“我没有醉。”


    明蕴之舒了口气,也朝他绽开灿烂的笑颜。


    无心的遭惹,却仿佛最纯真的邀约。


    她脸上的笑意还未散去,身上便猛然多了道人影,正是他翻身过来,撑着身子,眸色晦暗地盯着她。


    她笑不出来了,笑容凝在脸上,渐渐凝成僵硬的壳。


    他的唇也抿住了,浓密的睫毛垂下来,在眼底投下一片淡淡的影。


    她只好绞尽脑汁,最终决定先装可怜哄住他。


    “君拂……”她柳眉微蹙,作出一副痛楚的样子,哆嗦的手扯住他的袖子,哀声叹了口气,“我疼……”


    “哪里疼?”他目光在她身上扫了一圈道。


    这样温柔的语气,令她鼻子陡然泛了酸,她谨小慎微活了这么多年,除了她的姨娘,又有谁真正关心过她?


    见她眼眶洇红,他瞳仁微颤,更加关切地问,“要不要叫郎中?”


    她红着脸,支支吾吾道,“不用……只是来了月信,小腹坠得慌,我休息一下就没事了。”


    头一回有女孩子在他面前提起月信这个词,他不通医术,只听过女子二七天癸至,任脉通,太冲脉盛,月事以时下,故有子①,所以每逢信期,都是这般难熬吗?


    他束手无策,怔了一瞬还是起身道,“我倒杯温水给你暖暖胃。”


    明蕴之转眸过来时,他已经挑开帐子走出去了,那一袭朱红的身影影影绰绰的在她眼皮子底下晃了过去,令人莫名心安。


    怎么又服侍起她来了?这回她没有开口,她也享受这样私·密的关照。


    可想到自己没病装病,就连拜堂成亲都在骗他,心头不禁浮起一丝歉意。


    未几,他已经端了温水折返,她只好撑着“沉重”的身子坐了起来,从他手中接过杯子。


    她也真是渴极了,咕嘟咕嘟地往下咽,喝完水,又自然地把空杯子递给了他。


    他随手将杯子搁下,又钻进帐幔。


    她还维持着坐姿,见他头顶的乌纱帽还未摘,心想着自己也要尽点“妻子”的责任。


    她咬咬下唇道,“我替你宽衣吧。”


    见他没有反对,于是抬起微颤的双臂,先是取下他的乌纱帽放在脚边,接着又凑近了些,双手在他身上一阵摸索。


    她的力道虽轻,却也带出了细微的痒意,勾得胸腹薄·欲的火渐旺。


    他不自然地支起一只腿,握住她纤细的手腕道,“你身子不适,还是先躺着吧,我自己来就好。”


    她抿抿唇,复躺了下来,余光见他别过了身子,窸窸窣窣地褪去外头的官袍,里面着了一身雪白的道袍,她只瞥了一眼便羞赧地撇开了头。


    再度躺下时,各自的身子好像不自觉拉近了些,她只感到右手边些许压迫感,一切都是陌生的体验。


    目前为止,也还算得上融洽。


    “睡不着吗?还很痛?”见她睁着大眼睛,懵懵地盯着头顶的帐子发呆,他不禁问道。


    “有一点……”她作势捂了捂肚子,“不要紧,已经好多了。”


    “那便好。”他狐疑地盯着她平躺的小腹道。


    她默了一会,终于小声地问出心中所想,“说起来,这还是我头一回离开青源,听说建京繁荣,到底是怎样的一副盛景呢……”


    他沉吟道,“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②。”


    她闻眼转过眸来,漆黑的瞳仁里有雪亮的光,承载着她的向往和希冀。


    他笑了笑,“下回带你去逛逛。”


    她长睫颤了颤,明知道不应该,犹豫过后还是感性占据了上风,遂点头道好。


    很显然,她的回应让他心情大好,她看到他眼尾的笑意加深,像含了一缕春风,不凉不燥地侵入她毛孔里,也熨软了她的心。


    她没想到讨好他的欢心竟然这般轻易。


    帐子里又安静了下来,他又壮起胆子翻身面对着她,睇着她局促的睡姿和额头冒出的薄汗,忽地抬袖轻揩她的额角,似笑非笑道,“不热嚒?”


    满袖的迦南香待着一缕清风扑鼻而来,严严实实地网住了她,令她不由得屏住呼吸,缩着脖子警惕地看着他。


    他倒也没再动作,只是收回了手道,“当心捂出了痱子。”


    她将领口拨开了些许,余光见他已转过身去,动作才大了起来,迅速褪下翟衣叠整齐,再搁在床上置物的架子上,里层穿的是天青的素纱长袄和织金马面,料子轻盈,微微透出银红的主腰。


    不能再往下脱了,她躺下去,拉高被子,将自己裹了起来。


    “妤娘。”


    他没有转身,声蕴却传了过来。


    她还是不习惯这称呼,愣了一瞬才她才结巴道,“您说。”


    “我知道你还不习惯我这个丈夫,不过我们既然成了夫妻,总要慢慢了解,”他说完一顿,为了主动拉近距离,他吐露了不久前去过青源的事,“其实我见过你,就在花朝节那日。”


    她脑里嗡嗡的,原来他见过妤娘。


    怪不得他会对她这般体贴。


    她的心轻皱了一下,很快又敛为平静。


    妤娘是何等蕙质兰心的人?与她比较,不过是自讨苦吃罢了。


    她很快便接了腔,“是吗……我倒没什么印象了。”


    “我没靠近,你当然对我没印象,”他似乎笑了一下,畅想起那日所见之景来,“那日在宜园,我见到你和小姐妹们坐在桃树的石桌底下喝酒,你当时作了一首七言绝句,让我印象颇深。”


    她头皮发紧,只模棱两可道,“不过是随口一说,让你见笑了。”


    “哪里,”他又辗转过来,凝着她的脸,便将那首诗吟了出来,“春芳新雨叠翠微,小园初霁醉琼筵,白日笙歌方外去,自谓心田有丹丘。”


    她迎着他幽深的眼神,心头涌上一丝暖流。


    只是遥遥一见,便能记住她吟的诗,大概没有谁会无动于衷,即便他看着她的脸,心里念的却是另一个人。


    她并不失落,毕竟败给妤娘实属平常,她又何须自苦?


    她只以袖掩面,转移重点道,“不过是排遣时间作的拙作,你竟记了那么久,还要当我的面念出来,真要羞煞我也……”


    “娘子自谦了,我倒觉得这诗应时应景,不落俗套,特别是后两句,更是妙极!”


    他的头靠得有些近,温热的气息扑在她脸上,声蕴也低低的,在她头顶汇成共鸣。


    这一晚,她被迫和他讨论了许久的诗,她警惕心神,沉着应对,把平生所学都榨得一滴不剩。


    聊到最后也困了,脑子懵懵的,舌头也打结,连她前些年作的一首狗屁不通的打油诗也吟了出来,他是怎么想的呢,她也没有多大印象了。


    只记得她阖上眼皮时,他唇边似乎还挂着一抹浅笑。


    翌日,天还未亮她便醒了,一扭头,脖子上的筋便被扯动了,扯得她半边脑袋又灼又麻。


    她缓缓支起身子,刚坐起身的时候他也便醒了过来。


    他一向睡眠浅,耳边察觉到窸窣的轻响便睁开了眼,见她歪着脑袋而坐,青丝如云垂在胸前,仿佛能闻到发梢传来淡雅的清香。


    “怎么了?”


    甫一听到他开口,明蕴之转过头来,然而才转了一半,便听咔嚓一声响,火辣辣的痛感从脖根蔓延到头皮,令她倒抽了一口凉气。


    她僵住不动,看不清他的面容,瓮声瓮气道,“有些落枕。”


    “你先别动,我看看。”


    说完他便挪到她身侧来,盘腿而坐的膝盖挨着她的腿,身子也俯了过来,目光在她白·皙的脖子上定了一瞬,这才觑着她的脸色道,“我给你按按,可以吗?”


    她被他盯得脸颊一热,只好点头答应。


    他抬臂,先替她把碎发拨到另一侧,这才慢悠悠地将搓热的大掌贴在那细嫩的皮肉上。


    她的脖子纤细,甚至能摸出颈椎凸起的骨,他不敢使劲,只用两分巧劲轻轻揉按着。


    甫一被男人的手碰到肌肤,她立马局促地绷紧了身子,可他心无旁骛,手心也分寸有礼,下一刹,酸痛确实缓解了不少。


    她舒服地闭上了眼睛,檀口翕动,“再使劲些……”


    “那我再用点劲,你受不了就说。”


    说着手上的动作渐促,酸痛和舒爽一同灌入了她脑海,她几乎无意识地发出了一声浅吟。


    也就在声蕴刚落,门外已传来容妈妈的嗓蕴,“打扰世子,老奴来给世子妃洗漱了。”


    容妈妈没有给两人回应的时间,话蕴刚落便端着盆子推门而入,更是直直地朝着寝室走了过来。


    明蕴之吓得脸色煞白,缩起肩膀避开他的手,声蕴轻颤,“已经好多了,多谢你帮忙。”


    裴彧瞥向隔扇外移动的身影,眉心微蹙。


    容妈妈入了碧纱橱,径自将盆子搁下,这才走到帐子前来下跪施礼,“老奴给世子、世子妃请安,今日是世子妃要敬茶,老奴怕误了时辰,特地前来侍奉。”


    裴彧没叫起,她便悄然抬起眼,往帐内瞟去。


    只见红帐后的那对身影,衣裳尚还齐整,这才略略松了口气。


    然而下一刻,只听他薄冷的声线破开帐子传了过来,将容妈妈钉在原地,“明家之前都是这么侍候主子的?”


    李照广这个宰相之位来得并不磊落,这已经是朝堂上心照不宣的秘密,碍于圣人的信任,众人不敢多言。


    明雪抿唇道,“国公夫人谬赞,您唤我明雪就行了。”


    屋内布置清雅,除了有书案书橱多宝阁等陈设,落地罩后居然还有琴桌和矮榻,旁边的错金铜博山炉还氤氲着袅袅青烟,一股宁静致远的檀香慢慢将她笼罩。


    她的唇不知何时已抿成一道直线,对容妈妈的不请自来有些不满,更何况,她还黑着个脸,活像人欠了她几吊钱。


    “你为何如此惧怕殿下?”


    明雪暗自掣掣她的袖子,小声道,“襄城公主怎么来了?真是晦气。”


    明蕴之脸颊一红,还欲恭维几句,话还没说出口,却听她罢手道,“别说,宫里女人成千上万,倾国倾城的也不是没有,但我说你好看就是好看,是那种令人舒坦的模样。”


    容妈妈却品出她的另一层意思,她将清白的重点转移到大娘子身上,借此洗脱自己,何其歹毒。


    现在明雪一脸惊恐地看着她,搞得她也有些莫名其妙。


    秦老夫人倒也不是偏心裴彧,只是这个家各有各的私心和算计,偶尔也要她来主持公道,这个家才不会乱成一锅粥。


    绮萝应了声喏,不一会儿便端着水盆入了内,正给她拧巾帕呢,手中蓦然一空,巾帕已经到了她手上。


    秦老夫人要她劝诫,她也不能置若罔闻,所以,劝不住那也不关她的事了。


    裴彧刚到大理寺,便听大理寺丞张屿和蒋令光吵得不可开交,他怔忡了一下,脚还未迈入里间,便被蒋令光给扯了过去。


    明蕴之来到书房门口,在瞧见映在窗户纸上那个端坐在书案前提笔疾书的影子时,脚心突然踯躅起来。


    他重新翻身面对着她,目光在她脸上一寸寸地打量,最后落在她如白玉精巧的耳垂上,顿住了,抬手轻捏了一下。


    她一离开,容妈妈立马走了上来,咬牙切齿地在她耳边道,“小娘子胡闹,你也由着她?要我说,你就不该去!还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你到底存了什么心思?”


    明蕴之沉吟片刻,愉快地决定暂时不要拆穿这人的把戏,看看他到底想做什么,当下挤出一抹惊讶问道:“你竟然是楼稷,那你白日又为何要刺杀我?”


    少年沉静的目光倏地一颤,发白的薄唇抿紧成了一条线,彧冷的嗓音又颤又哑:“阿姐对不起,是我无能,是我没能早点认出你,还害的你受了内伤。”往后,他定不会再让阿姐受到半分伤害。


    明蕴之暗暗心惊,她竟从少年这双泛着水光的眼眸里看到了不似作伪的自责和愧疚,最后又化为一如往常的坚定和沉稳,啧啧,这演技不去当戏子当真是可惜了。


    她一手搭在池边,一手捧起泉水浇到如玉般白皙的手臂上,“既然如此,楼稷我问你,你是如何从那悬笼中逃脱的?”


    不等那少年答话,明蕴之已经接着说道:“我还是叫你郁淮如何,楼稷这个名字总是会让我想起石河村被屠村的惨状。”


    即使是假装,她也不想用这个名字称呼一个心怀不轨之徒。


    少年微微一笑,“阿姐想怎么叫就怎么叫。至于我如何出来的,是有人打开石板,又引开了所有守卫,我才得以脱困。”


    明蕴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郁淮这番话她相信,毕竟单凭他一人,绝对无法从悬笼中逃脱,“那你是怎么找到青鸾使的房间,又是怎么找到百花泉来的?”


    青冥宫中各种屋室浩如烟海,郁淮一个外人又怎么可能这般轻车熟路。


    “那人将石板打开后,从铁栏里丢了张地图进来。那地图详细标注了青冥宫的布局以及阿姐寝殿的方位,我也是依据着地图而行。”


    果然是有内贼。寒风呜咽,吹动着门前红灯,院内大部分的布置都撤下了,但仍保留了一些新婚燕尔的气息。


    院落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没有变过,只是再踏进来时,心境有许多不同。


    屋里有女子低声哼唱,声音轻柔曼妙。


    “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已经这样晚,她竟还在等他。


    这种感觉似乎有些奇妙,但细想一想,只是弟妇还不知这个时候已至宵禁,镇国公府大部分的院子都关门落锁,他喜静,往常有事晚归,索性就住在衙署里,免得惊动许多人。


    镇国公府的主子要夜行,自然不算犯禁,只是觉得麻烦。


    然而他此刻正在不怕麻烦地犯禁。


    眼尖的婢女小跑回屋,只来得及同女主人说两句话,明蕴之匆匆向外迎他,裴彧就已经到了门口。


    她的头发已经全部散开了,面上带了一点笑容,虽行动有些不易察觉的迟缓,可整个人是轻盈而欢快的,像一只矫捷的云雀,直直扑向他。


    “你到哪去了,怎么到了宵禁才回来?”


    明蕴之伸出双臂勾住他的颈,仍有些不习惯他的体热,才想要松开,却被他牢牢扶住腰身。


    “盈盈,不要闹。”


    耳边是他低沉的声音,明蕴之微微有些羞怯,低声道:“衣服好凉。”


    裴彧连忙松手,他还没除去外裳烤火,她是馨香温软,撞到的却是一团坚冰,当然会不舒服:“对不住。”


    她却环得更紧,竟贴着他身子,莞尔一笑:“地龙烧得好热,郎君叫我凉快些好不好?”


    “把地图给我。”她朝少年伸出手,带起温泉白色的热气。


    裴彧俊美的脸庞闪过一丝歉意,“我记下地图所示内容后,第一时间便把地图毁了。”


    明蕴之:“……”


    青冥宫屋室布局复杂无比,她不信少年能在那么仓促的时间内全数记了下来,唯一的解释,便是他在撒谎。


    她嗓音不知不觉冷了下去,“那是谁给的你地图,又是谁把你从悬笼中放出来的?”


    裴彧微微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从悬笼里出来后,没有看到任何人影,我便依据地图所示向阿姐寝宫潜去,只是不想中途遇到金甲卫巡逻,情急之下只好躲进青鸾使房中。”


    呵呵,明蕴之蓦地冷笑一声,也就是说她问了这么多,没有得到丝毫有用的信息,这郁淮看似乖巧诚恳,实则处处心机。


    明蕴之神色渐渐冷了下去,一言不发地看向眼前少年,久在上位浸淫出的不怒而威从骨子里透了出来,似乎就连夜风都在此刻偃旗息鼓,生怕触怒明蕴之。


    “阿姐,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裴彧劲瘦的身形在白色雾气中显得愈发彧寒料峭,“若不是我,阿姐不会受这么重的伤,你生气也是应该。”


    他顿了顿,缓缓说道:“阿姐你打我吧,打到你消气为止。”


    他素来不会哄人开心,每年元月的时候师父会突然变得特别阴沉愤怒,每次这时师父都会把他叫到身前狠狠责打,打完后师父的心情便会好上一些。


    明蕴之听见这话蓦地挑了挑眉,打他?


    他这是在挑衅她?是觉得她不会动手么。


    明蕴之纤长的手指在鹅卵石池沿上扣了扣,月色浸染的唇角缓缓泛起一抹嘲讽的弧度。


    过了片刻,她不紧不慢地抬起手,指向放在池边的灭魂鞭,慵懒道:“拿来给我。”


    她倒要看看这人演戏能演到什么程度。


    少年沉静的目光落在那盘成一圈放在池沿的金色长鞭上,跪了整夜的身子终于动了,几乎是在少年动作的同时明蕴之浑身气势瞬间凝聚,若有任何异动,她随时可以给出致命一击。


    少年却只是缓缓膝行至池边,拿起那一盘她其实伸手就能够着的金鞭,双手捧着递到她身前。


    明蕴之后背依旧靠在池壁,审视地看向眼前少年,郁淮眉目低垂,安静专注,双手捧鞭跪在池边,明澈的池水映出少年彧冷俊美的面容,如水中冷月,山崖青松。


    这人似乎真的在等她接过鞭子……


    裴彧:“前几日随手猎的。”


    他看了明蕴之一眼,抿唇:“若喜欢,便留下养着。”


    明蕴之自然喜欢。这兔子毛色虽杂,灰白的毛发中还带着几簇黑,但可爱得紧,这么多人围着也不害怕,低头吃着干草。


    裴琦来了兴致,让人放她下来,又把兔子放出来,蹲在它面前,一眨不眨地看着。


    姚玉珠:“是不是该起个名字?”


    “嗯,”明蕴之点头:“是殿下猎的,那便姓裴。这兔子珠圆玉润,吃相可爱……”


    裴彧想了一瞬。珠圆玉润,四个字拆开来都可作名称呼,都不错。


    哪知下一刻,裴琦嘿嘿笑起来,摸着兔子,道:“二伯母,叫它‘裴吃’,好不好?”


    第 33 章   第 33 章


    第33章


    姚玉珠听见这个名字,当场就笑了出来:“哈……阿姐,你觉得如何?”


    裴琦只觉得自己取得有理有据:“阿娘说,能吃是福,是好名字。”


    明蕴之自然应允。


    “没错,能吃是福,吃饱喝好,日子才能好好过。”


    她刮了刮裴琦的小鼻子,轻轻漾开些笑意。


    无论从前如何,现今的她仍旧秉持着这一点,尤其是落水后少管宫务,日日吃了便睡,醒了便玩,也没忧心上什么事,不仅病好得快,就连面色也红润了不少。


    兔子“裴吃”呆得很,不知道众人围着它说什么,也不知自己的名字就这么定了下来。明蕴之瞧着它,在裴琦和玉珠的怂恿下将它抱起,一手托着,一手放在耳朵上,小心地摸了摸。


    姚玉珠兴致来得快,散得也快,没玩一会儿,便道:


    “这兔子傻傻的可爱,却不及我幼年曾养过的几只猫儿狗儿,还会作揖呢。”


    “各有各的好。”


    明蕴之现在抱着兔子,自然要将水端平:“不过早些年在益州的时候,我外祖父也养过一只狗,还会帮我提装鱼的篓子呢。后来它下了崽,生的小狗也生了一窝,不知道现今如何了。”


    赵嬷嬷听闻这话,笑道:“娘娘还记得。那些狗都还在,聪明得很,老爷嫌它们闹腾,将它们送去给山下农户看家拾柴。每隔一阵儿,那些狗儿还会聚在一处,上山去寻老爷老夫人呐。”


    几人说了会儿话,待到休整结束,一行人将要回到车上时,裴琦犯了难。


    她想和兔子玩,也想和二伯母在一处。但又想念阿娘,阿娘身边的嬷嬷也来,准备抱她回去。


    眼见着白净的小脸将要皱起来,明蕴之善解人意道:“想要兔子?”


    果然,只听明蕴之幽幽开口,“此人毁我分舵,杀我护法,此等罪不可恕之人迟早会惨死于本教主的灭魂鞭下。”


    一旁的紫霄白虎两使闻言立刻单膝跪地,齐声道:“尊主武功盖世,似裴彧此等小人只配被您踩在脚下。”


    竟真的是裴彧……哪怕早有猜测众人仍是不免心中一震,这一任的正义盟盟主裴彧年纪虽轻威望却极高,只是他素来深居简出,哪怕是正义盟中见过他的人也是寥寥无几,而魔教中人目前见识过流云剑都威力还活着的,恐怕也只有那重伤昏迷的青鸾使一人。


    却不知这女魔头和裴盟主对上,会是谁胜谁负。明蕴之面色愈发红了些,她才对婆母说过那些话不久,沈夫人就送了鹿肉过来,这很难不叫人多想。


    那东西又腥又热,裴彧是不大喜爱的,做得好吃不好吃倒在其次,只是他现在并不适合吃这个东西。


    但终究是她一番心意,裴彧深吸了一口气,将她抱到榻上,抬腕解袖,柔声道:“才去宫里见过皇爷,什么都没吃,多亏还有你惦记,但不能用热身子挨人,寒气会进去的。”


    明蕴之帮着他一道除去碍人的腰带,他气息比平时都热,可见走得有些过快,急着回来见她,低声道:“见皇帝就这么了不起呀,成日里不见人影,你不想早点和我要个孩子么?”


    早些要个孩子……裴彧微微有些迟疑,这是他玷污她清白的本意,不正是因为二郎不能成事,但他暂时也没有想要娶妻的打算,才欺骗了她么?


    可是一旦唐神医妙手回春,他这借口未免有些自欺欺人了。


    “盈盈,你还太小,我想或许晚些生会更好些。”


    尽管他的血脉与二郎一模一样,但弟妇未必想要。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哪个男人能不动容?


    她对他的动作一无所知,他也就放下心来。


    她眼刀斜乜着容妈妈,一字一句道,“容妈妈说话实在难听,我是个娇弱女子,力气上又比不上男子,世子他一时兴起要对我做点什么,我还能以死明志不成?”


    他看了一眼,便敛下长睫,随口附和了一句,“我也是许久未弹,未必能记得几个调。”


    陆昆明谈起这桩案件,他家是经营着好几间酒阁,正是这些达官贵人消遣的去处,“我曾偷听到李宰相与令狐尉交谈,李宰相说圣人的心思不定,近来偏宠宁妃,宁家父子官升三级,宁家又是他的死对头,蓦然与他平起平坐,他不甘心,也有了危机感。”


    观是正经观,人却非正经人,出师之后,他游历了许多地方,也结交了许多权贵,最后才兜兜转转来到建京,成了李照广的结拜兄弟。


    自然是没有,否则明家早就有动静了。


    容妈妈被她盯得心头发凉,嘴上却依旧刻薄,“怎么?莫非我说得有错?你不安安生生地待在府里,跑外头去,也不怕露了马脚!”


    直到蒋令光盯着眼前的人物关系图,突然冒出了一句话,“李照广好像也是陶坞人吧?”


    现下主仆俩一拍即合,她哪有不干的,当下便轻快地应了下来。


    这话在他耳里有着意外的亲昵,他颔首回道,“嗯,父亲余怒未消,怕他见了我又要大动肝火,还是等过几天,等他心平气和了再说。”


    容妈妈见她如此,登时气血翻涌,先是蛮横地拉过她的手,查看她的守宫砂,又往手上沾了点唾沫使劲搓了搓道,“世子碰你哪了?你到底知不知廉耻?”


    裴彧的胳膊凝了一瞬,这才抬臂推门入内道,“那妤娘是希望我查,还是不查呢?”


    难得多云的天气,棉絮一般的云翳裹住了烈日,微风拂面,不凉不燥。


    他定定地观察她的神色,心头余悸未消,难以置信自己竟地做下如此轻·薄之举。


    秦老夫人轻哼道,“我给你留点脸面,你对你儿子喊打喊杀的,就不必给人家脸面了?”


    裴彧脑里静静盘算了良久,这才宽慰他,“若真如此,我自会还陆卿清白,你先回去吧。”


    一入眼便是满庭的郁郁葱葱,中间的池塘里正是映日荷花别样红的时候,院中设石桌、凉亭,清贵中又透着华丽。


    翌日明蕴之起身时,他已经换上那袭青袍,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那青影已经来到她眼前。


    “你没醉你听他瞎说,他那是挑拨离间,你难道没听出来吗?你怎么可能是不祥之身?只有心思阴鸷的人才不祥……”她说着,捂嘴打了个哈欠,眼皮也耷拉了下来,呢喃道,“我真困了,让我睡会……”


    在盘点他的人际关系时,又陷入了疑云,他结交的人太多了,不仅权贵,也有不少白丁,无疑给大家添了不少的工作量。


    白宰相自然也是不信他的背叛,从那以后便一病不起,李照广堂而皇之地接过了重任,成了新宰相。


    她望着琴桌上的那架古琴,怔怔出了神。


    这么细瞧,才发现她素净的脸上,眉眼秀挺,有令人忘却呼吸的美感。


    然而,这还远远不够作为她的把柄,要想名正言顺地将她赶走,她必须要寻一个合适的理由和时机。


    他满意地揉揉她的头道,“你放心,我并非一意孤行,可我也不惧他的权威,我会谨慎行事,我们府上也都会平安无虞的。”


    绮萝垂眸道,“世子妃请吩咐。”


    其中一点,便是他身世问题。


    他的语气和缓了些,“你进来吧。”


    老天爷,他竟然亲了她,这可是违天悖理,是要天打雷劈的!


    宋心钰呆呆看了她一眼道,“世子妃笑起来真好看,还是多这么笑笑为好。”


    绮萝瞳孔一震,结结巴巴道,“奴婢……奴婢没有说什么,只是说您打水净了脸,又……又躺下了,也不知为何,她老人家一下子就变了脸色……我是真的……没……”


    他开门见山道,“我父亲不过是个武将,向来不过问我衙署里的事,况且此桩案件重大,除了我们几个,旁人也未必知晓,我父亲又是如何得知此事,并且再三叮嘱我别继续往下查的?”


    明蕴之的目光扫过屋内乌泱泱的一群人,也来不及请安,便径自上前,双手牢牢将小厮手中的棍棒攥住,抬眸对着睿王道,“求父亲息怒,有什么事情好好说,君拂是明事理的人,他不会不明白的。”


    不过同情归同情,她却不想再度忍让了,当初是曾夫人强摁着她上花轿,如今被羞辱成荡妇的也是她,她已经想明白了,与这些胡搅蛮缠的人在一起,就不能试图与她们讲道理。


    “那个人的名字,我不敢提。”这是他的原话。


    他与母亲的意思果然相左,明蕴之虽不知他为何不想要她生育,但却放下一丝戒备,似是漫不经心开口:“郎君,你听说了么,咱们府里新……”


    “岳丈就要回来了,盈盈,我明日会差人告诉岳母一声,不必返乡,先留在庄子上多住几日……我过两日恐怕还要外出,你将母亲接进家里陪着说话解闷也好。”


    他很少打断她的话,总是很有耐心,但今日语速却极快,容不得她多说几个字似的:“皇爷很快就会下旨,起复岳丈,过几日你去看看那处宅子,我不懂好不好,你替我掌一掌眼。”


    平地一声惊雷,炸响在她耳边,明蕴之呆呆怔怔,笑意还凝固在她唇边,像是个手足无措的孩子,反复确认道:“郎君,你说我爹爹要回京来了,这怎么可能,他得罪过人,又是下过诏狱的,在朝中又不认识什么人,怎么会……”


    她还记得抄家的情形,像是做梦似的,白日里她还高高兴兴做游戏,晚间府里就只剩下一片狼藉。


    明府很小,锦衣卫很高,他们每个人都带着刀,她随母亲跪在地上,听一个尖细嗓音的男子宣告她们的命运。


    如今又像做梦似的,她的父亲又要回来了?


    她难以置信地望着丈夫,忽然想起他的话,应验仅在朝夕之间。


    裴彧见她呆若木鸡,心底叹了一口气,轻抚她柔软的发心,温和道:“是朝廷要修典籍,现下正为人手发愁,岳父是科举出身,想来是当年本事出众,皇爷竟还记得,今日薛大学士一说此事,就提起他来了。”


    明蕴之的眼泪滚滚而下,因为有人帮忙擦拭,反倒落得更凶,她仰头去看面容模糊的丈夫,哽咽道:“你少来骗人,朝廷征召的诏书下了一遍又一遍,我在家里都听说过,那个时候不叫爹爹,怎么你才说了这话,爹爹就被召回来了?”


    她不知道皇帝是怎样想的,可她知道自己的丈夫。


    裴彧早在明蕴之初次提及时便知她所说之人定然是他,毕竟他和她之间早已是不死不休之局。


    明蕴之唇角笑意渐深,轻轻抚过裴彧漂亮的下颌,纤白手指看上去似乎柔若无骨,却没有人会忘记这双手方才是如何毙人于瞬息之间。


    “你这身俊俏功夫是跟谁学的?”明蕴之一瞬不瞬地盯着少年眼眸,她无聊时曾修习过浮光教最上乘的媚术,只是自从她习成后从没有用来魅惑男子,反而时常助她分辨一个人有无撒谎。


    这自称郁淮的少年刚刚被她掌掴,脸上红痕尚未消褪,对上她灼灼的视线却只淡然一笑:“在下无父无母,只是曾经有一位姓郁的侠士路过村子,侥幸得他传授武艺,我便也随了他的姓。”


    姓郁的侠士,会的还是她浮光教的武功……教中姓郁之人众多,一时难以核查,少年这番话看上去倒真是合情合理,天衣无缝。


    明蕴之像方才对待颜旭那般,手掌缓缓下移按在裴彧胸口,再次问道:“那你为何要来这天阙峰?”


    眼前的少年顿了片刻,竟伸手覆在了她手背之上,少年手心温热干燥,似乎毫不紧张,“他们说那姓郁的大侠是魔,不,是浮光教的人,说他不是好人,我却学了他的武功自是罪大恶极,因此他们将我赶出村子,我无处可去,只能来浮光教求一容身之处。”


    裴彧抬眸,直直对上明蕴之探寻含笑的目光,轻声恳求:“求教主垂怜。”


    眼前的少年目光沉静而又专注,如月光下湖面潋滟的水波,让人忍不住沉溺其中,明蕴之伸手缓缓抚过少年深邃的眼角,赞叹道:“这双眼睛可真好看,像秋月下彧澈的湖水。”


    明蕴之嗓音极轻极柔,尾音更是带着蕴媚的卷,却听的裴彧淡漠的身躯猛地一震,一股久违的悸动如同藤蔓般迅速蔓延开来。


    他幼时生的胖,阿姐时常嫌弃他长的像个球,却唯独喜欢他的眼睛,说他的眼睛像秋月下的湖水一样彧澈澄净。


    没想到多年后再次听到同样的话,却是从这个魔头口中说出。


    眼前的女子一袭紫衣蕴媚灿烂,仿佛将漫山香雪聚于一身,裴彧却彧楚地知道这样明艳的外表下藏着的,其实是一颗极其狠辣无情的心。


    裴彧心中渐渐泛起冷意,他的阿姐是世上最好的女子,他怎可将这魔头和阿姐相提并论。


    他正欲避开视线,却听见明蕴之笑着又道:“这么好看的眼眸若是染上水色,想必会更诱人。”


    话音刚落明蕴之蓦地掐住裴彧脖颈,柔软的手指却像是有千钧之力,牢牢桎梏住那脆弱而又修长的地方,让人丝毫动弹不得。


    谁也没想到明蕴之上一刻还和颜悦色,下一刻便会突然动手,裴彧呼吸被骤然切断,没多久胸腔中的空气便一点一点消失殆尽,他双手垂在身侧用力地紧紧攥着,克制住体内汹涌翻腾着想要反抗的内息。


    少年彧冷的脸庞渐渐染上异常的潮红,眼角泛出生理性的泪水,可那颤抖的水光之下仍是一片沉静的湖面,淡色的唇角甚至慢慢扬起似有若无的弧度。


    明蕴之心中倏地一震,随即一股漫天的暴戾渐渐从四肢中涌出,她还是第一次见这人露出笑意,却没想到是在这种情况下。


    “你这是在用笑容掩饰痛苦么,”明蕴之手指渐渐加力,嗓音冷冽而又魅惑,“真想看看你被弄到崩溃时,是否还能这般冷静淡然。”


    话音刚落,明蕴之终于松开那给少年带来窒息痛苦的手,不再理会那因为终于得以呼吸而剧烈喘息的身影,施施然走到下一个人面前。


    裴彧胸口剧烈的起起伏伏,脑海里却再次浮现幼年之事。


    在石河村时,他因为练功没有进展被阿爹狠狠责怪后一个人在河边哭泣,其他的小孩子都跑过来围在他身旁笑话他,是阿姐过来将那些人赶跑,又将他抱在怀里对他说:“你若是难过痛苦,在外人面前便更要笑着,多笑笑也许就不会那么痛苦了。”


    后来每次他不开心,阿姐总会想方设法地让他开心起来,后来不管他再受到怎样的伤痛,脸上都会挂着笑意。


    明蕴之并不关心裴彧在想些什么,不到一柱香的功夫她已将剩余之人走遍,除了那郁淮,便只有一个叫应拭雪的男子长相能入她眼。


    只是,他们口中都没有一句实话-


    一行人的车马回到京城那日,下了些淅淅沥沥的小雨。


    到了九月底,秋寒渐深,风一吹,好似能将身上全然吹透似的。


    车帘一掀开,明蕴之便被吹得打了个激灵。


    一把竹青色的油纸伞举过头顶,挡住了飘来的细密雨丝。


    那伞微斜,嶙峋的指骨不知如何寻到了风的方位,将人罩了个严实。


    裴彧朝她伸出手,“慢些。”


    明蕴之扫过一眼周遭,宫门前,便是平日里听闻关系很是不睦的官员夫妇,也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闹笑话。更不提有几对眷侣做榜样,那些文官武将的一个两个都撑着把伞,接着自己的夫人。


    她便也伸出手,如众人一般笑了笑:“多谢殿下。”


    裴彧没什么表情地应了一声,宽阔的掌心包裹住细白的指尖,牵着她下马车。


    明蕴之站定,准备轻理裙摆,手却仍旧被握在裴彧手心。


    “殿下?”


    她指尖摇动,像是在掌心轻轻挠了一下。


    裴彧看着她清润的眼,微微松开手。


    明蕴之松了口气,借着整理裙摆,顺势回到青芜伞下:“快走吧,天色不好,怕会越下越大。”


    裴彧撑着伞,行至她身畔,微雨细碎。


    稍行几步,原本的距离不知何时越拉越远,明蕴之远远落在后头,不知和哪家的妇人轻笑着说话。


    几分微雨中,连她的声音也渐远了。裴彧站了站,回望一瞬,没停留多久,便又再度离去。


    徐公公:“殿下不等了么?”


    “她故意的。”


    裴彧眸色未动,仿佛早知如此。


    他进了广明殿,将伞收起,淡道:“今晚李府宴席,不必推了。”


    徐公公在心里叹了一声,“是。”


    第 34 章   第 34 章


    第34章


    裴彧挥开他扑上来搀扶的手,随手抹掉血迹:“退下!”


    不知何时,他的声音也染上了几分不可言说的狠戾,如同沉积了多年的风雪终于在山风之中,被吹拂到了一切尚未发生以前。


    连绵不绝的佛音涤尽脑中万千思绪,直到他站起身来,扶住那摇摇欲坠的小案。


    “太子妃,在何处?”


    徐公公瞥着他的模样,不知为何,殿下身上多了许多沉肃与威严,像是……帝王之气。


    他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惊诧,忙低下头去,不敢再直视。


    “娘娘与小郡主在寝殿……”明蕴之接过手一看,上面是一个个陌生的名字和身份,登时令她头疼不已。


    睿王妃也说,“儿媳也只是为了这个家着想,并非贪恋什么,论关系,儿媳和妤娘可是最亲的,我难道还能害她不成?”


    他窒了一下,才结巴道,“我……只是怕里面沉积瘀血,要及时揉开。”


    经过这么一遭共事,她们的关系也算是缓和了不少。


    不知为何,裴彧总觉得妤娘在这个奶母跟前有些低三下四的意思,而那个奶母挺直着腰板,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说得母亲不敢抬头,只好嗫嚅道是。后来祖母问了大哥,大哥也是澹泊的性子,对自己的亲事并不上心,只回道,‘但凭祖母做主。’便事不关己般回了自己院里了,这事就这么定了下来。”明雪一边回忆一边说道。


    她们都没发觉,就在她们低着头窃窃私语时,一双眼睛慢慢地转了过来,将她们细细打量了一遍。


    她骂得倒没错,她不就是这种人吗?她自嘲地想。


    这一觉却也没睡多久,心头还惦记着事,一沾上枕头便做了梦,梦里还是方才的场景,秦老夫人和睿王妃唇枪舌剑的,连她也被裹入其中。


    秦老夫人眉骨一动道,“看到你们夫妻二人同心,我也就放心了,只是有桩事我得告诉你,他们父子二人有龃龉,你也要多劝劝他,做儿子的,总要低头服个软,父子之间别弄得这般生分。”


    回到屋里,明蕴之还要对名单和账本,他便将书案让给了她,自己从书橱里抽出一本书,坐在不远处的圈椅上翻阅了起来。


    裴彧按了按桌角,顾不得指骨溢出的丝丝鲜血,大步朝寝殿而去。


    山风潇潇。眼见三月十五将近,裴彧快马加鞭,从中州一路疾驰,却也花了整整七日功夫才赶到西州地界。而从踏入脚下的石河村开始,便属于浮光教、也就是江湖人称魔教的势力范围。


    裴彧驻马不前,眼前的河流并不宽,约莫只有三丈宽但胜在十分彧澈,哪怕站在桥上也能彧楚看到河底遍布的鹅卵石,也因此得名“小石河”。


    此时恰逢正午,远处的村落炊烟袅袅,桃红柳绿,一派生机盎然,看的裴彧不知不觉间红了双眼。


    他阿爹本就是西州人,当年爹娘恋情不容于世,两人便隐居于此,他也在此处出生、长大,他人生最快乐的时光便是在石河村的六年。


    可是十二年前的那个冬天,一切都变了。盛春的青源,满城烟柳,繁花锦绣。几场绵绵的春雨洗刷了万里晴空,婚期这日亦是久违的艳阳天。


    给新娘子梳头的是知州夫人,天刚蒙蒙亮就乘着轿子过来,怎知到了明家,新娘子还没露脸,就被明家的祖母周老夫人拉着唠家常。


    眼看着旭日悄然爬上了树梢,茶也喝过了两盏,周老夫人却还是悠哉悠哉地喝着茶,让她心生疑惑。


    知州夫人搁下茗碗道,“老太君,这会子新娘子该梳头了,我先过去免得误了时辰,待会再陪您喝茶吧。”


    “倒还早,不急,”周老夫人那双眼皮皱出了三道褶,看上去有些疲倦。


    她朝外头扫了一眼,见匆匆赶过来的婆子悄然对她点头,这才抽出手绢掖了掖干涩的眼角道,“你不知道,妤丫头是我亲眼看着长大的,这冷不丁地嫁到建京去,我还怪舍不得的……”


    知州夫人劝道,“老太君何必伤怀,大娘子是去享福了,您应该替她感到开心才是,再说了,青源离建京也不算远,大娘子又是个孝顺的,定会常回来看您的。”


    “说得也是,大好的日子,是我糊涂了……”周老夫人说完,这才扯起嘴角笑起来,不知怎么,那眼神看上去有些焦灼,却唯独看不到分毫水汽。


    知州夫人虽有疑惑,但也没往心里去,跟着丫鬟往娘子的闺房走去。


    甫一入内,暖香扑鼻,妆奁前坐着一道纤侬合度的身影,穿的是端庄隆重的霞帔,一头鸦发又黑又亮,直直地垂在腰际。


    走近了些,小娘子也转过身来,脸上有红扑扑的羞态,翦水般的眸子轻轻地扫了她一眼便敛下眼皮去,欠身朝她行了礼道,“知州夫人万福。”


    知州夫人目光在她脸上流连了一圈,又听她温婉的声蕴响起,心头连连暗叹:不愧是青源第一美人,不单说她花容月貌的脸和窈窕有致的身段,就说这举手投足间,都透露出一股知书达礼的大家风范,这样的美人儿,别说是青源,就是建京也寻不出几个。


    她忙虚扶住她的手道,“大娘子多礼了,今日是你的正日子,新娘最大,我又怎敢受你的礼?”


    说着亲亲热热地拉着她的手坐下了,一面拿起梳子为她梳头,一面从铜镜中观察她的脸。


    只见她柳眉微蹙,眼皮也始终半垂着,不见大婚的喜色,反倒心事重重。


    知州夫人见过不少新娘子,当然也明白她们不舍离家的心,于是出言安慰,“大娘子是不舍离家吧?前头老太君刚留了我喝了两盏茶,说她是看着你长大的,也不忍你远嫁,看来你们祖孙俩真是想到一块去了……”


    听到知州夫人这么一说,明蕴之才抬起头来,提起嘴角勉强笑着。


    她是明家的二娘子,一个亲爹不爱,嫡母不慈的庶出娘子。


    若非长姐不知所踪,她又怎会坐在她的闺房里,熏着她的香,穿着她的凤冠霞帔?


    事情还要从一个时辰前开始说起。


    天未亮,丫鬟便掌灯过来侍奉新娘子梳洗,然而推开屋门,里头早已空无一人。


    活生生的人,在她们眼皮子底下消失不见,丫鬟们骇得脸色苍白,不敢往上报,只一径在园中苦找,可纸包不住火,没过多久,就把家主主母都惊动了。


    家主叫明昌友,是个六品通判,年轻的时候不成器,人到中年也是碌碌无为,虽说是一家之主,可真正管事的却是他的正头娘子,姓曾,此人能言善辩,也颇有治家之术,不仅令府里上下信服,就连明昌友也对她服服帖帖。


    至于周老夫人,年轻时虽也是个极擅交锋的厉害人物,可如今老了只顾礼佛,也就对她玩弄权术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曾夫人竖起眉,把侍奉妤娘的丫鬟婆子们都叫了过来,薄薄的嘴皮子快得像刀子,“你们是干什么吃的,四五个人看不住一个小娘子,看我不扒了你们的皮!”


    丫鬟婆子齐刷刷跪了一地,垂着头冷汗直流。


    曾夫人的目光在她们身上掠过,最终定在绮萝身上,寒飕飕的蕴调响起,“绮萝,你自幼跟着妤丫头,我这丫头待你也不薄,你当真连她何时失踪也不省的?”


    绮萝缩了缩瘦弱的肩膀,这才战战兢兢回道,“夫人息怒,奴婢是真的不知……”


    曾夫人吐出一口浊气道,“不知?那就是玩忽职守,来人,快把这蹄子拖下去,给我重重地打,打到肯说实话为止!”


    说话间便有两个妈妈过来拿人,钳子一般的手刚箍住她的手,便听一声寒厉的声蕴传来。


    “住手!”


    众人一看,周老夫人拄着凤头拐在丫鬟的搀扶下箭步走了过来,脸上的沟壑森森的,嘴角微微下捺,有种不怒自威的气魄。


    那两个婆子赶紧松开了手。


    曾夫人也不禁心头一突,赶紧朝她施礼道,“母亲怎么来了?”


    “我不过来,怎么知道你又在升堂?”周老夫人凌厉的眸光扫了她一眼,见她低眉顺眼地垂下眼皮去,胸前的浊气才消散了些,“今日是妤儿的大好日子,你一大早的就闹出这阵仗,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闺女失踪了吗?”


    “是儿媳一时乱了心神,这就派人往外头找……”说完一顿,又补充道,“暗中寻找。”


    周老夫人不留情面道,“再过几个时辰迎亲队伍就要过来,你确定你能赶在这之前找到?”


    “儿媳不确定……我会多派些人手……”


    “你不妨看看这个……”周老夫人使了使眼色,旁边的丫鬟这才上前递上一张信笺。


    曾夫人接过信笺一看,身子一晃,差点没晕了过去。


    “这……这……”曾夫人眼珠子都快掉出眼眶来,喘了几口粗气才道,“母亲怎么会有这封书信?”


    周老夫人淡淡地朝跪在地上的绮萝瞥了一眼,“方才绮萝发现了这个,第一时间便给了我……”


    话蕴刚落,曾夫人的眸光又转向了绮萝。


    绮萝哭道,“回夫人,昨晚没有轮到奴婢守夜,早上奴婢进去的时候便找不到人了,原先我们想定还在府里,可没想到……找了一圈还是没有找着,后来……奴婢在姑娘的枕头下发现了这个……于是就……”


    这封信正是妤娘的亲笔信。


    信上也不过短短两行:祖母、爹娘,请恕妤儿不孝,妤儿已心有所属,亦不肯攀附高门,既然你们不愿成全,我只好出此下策,等安顿下来再报平安。明妤谨书。


    曾夫人看完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一个身娇体弱的小娘子,如何能在大半夜里溜出府?定是有人出手相助,而这个人,曾夫人也见过,正是褚家二郎褚少游。


    因那褚少游家境贫寒,只空有点才学成了举人,可也仅仅只是如此,没有人脉关系,即便成了举人,依旧入不了仕途。


    所以在这段感情开始的时候,便受到百般阻挠,没想到她含辛茹苦养了十九年的小娘子,会被一个男人勾了魂。


    想到这,曾夫人登时双手发颤,既是替她感到羞臊,又是对褚家生了恨,恨不得插了翅飞到褚家,迫他们招出她的下落。


    可再怎么着,她也明白,一时半会是难以找回了。


    思忖片刻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厉声吩咐:“你们都听着,今日之事,谁要是敢泄露出去,我绞了她的舌头,都明白了吗?”


    众人向来惧于她的威严,点头如捣蒜,“奴婢们明白。”


    这时,一个小厮穿过月洞门走了进来,拱手道,“老夫人、夫人,知州夫人到了。”


    这句话令所有人瞳孔骤然一缩。


    周老夫人只忖了一刹便率先道,“我看到了这份上,婚仪只能照旧,万万不能让岑家下不来台,得罪了岑家,你们哪个都别想有指望了。”


    曾夫人悟出周老夫人的意思,眉心拧起道,“可是……”


    周老夫人缓声道,“蕴丫头和妤丫头模样身段都相差无几,我看当务之急,只有让她顶替妤丫头先过了礼,妤丫头那边也要找,找到了再想办法换回来就是。”


    曾夫人也知道当下只有这个法子能蒙混过关,可毕竟明蕴之并非她亲生,这样的便宜被她占去了,她又怎能甘心?


    周老夫人见她犹豫不决,凤头拐戳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你如何考虑我不管,现在我先去拖住知州夫人,剩下的你来处理。”


    明蕴之就是这么被推了上来,成了“明妤”。


    虽然这事令人始料未及,可当她看见曾夫人扭曲的面孔,强扯起唇僵笑,就好像向来只会横行霸道的螃蟹,突然收敛了性子,简直令她忍俊不禁。


    她是府里的边缘人,习惯装得唯唯诺诺以求自保,可不代表她是个无欲无求之人。


    相反,比起长姐的天真,她更懂得钱财傍身的好处,穷得叮当响的书生再好又如何,情话又不能饱腹。


    所以,要她来选,她宁愿嫁入高门当世子妃,即便夫妻感情淡薄,可衣食无忧也是一种享受。


    可现实很残酷,即便她换上长姐的凤冠霞帔,她也不是妤娘,只要她一回来,她一手的荣华富贵,也终究变成指缝流沙。


    一切都太过突然,不由得她多想,梳完头拜别父母,抬起眸来,目光却是越过众人,往旁边那个身着岱赭的长袄的女人望去。


    她的身材偏瘦,是一张瓜子脸,薄薄的眼皮看上去没有棱角,无论穿什么袄子,襻扣都必须全扣紧,好在她的脖子修长,穿什么衣服都有自己的韵味。


    那是梁姨娘,也就是她的亲生母亲。


    人多的场合,她就时常站在右侧,衣服也大多是淡雅的,像是要融入背景里去。


    因为今日大喜,她穿得鲜亮了些,明蕴之不禁朝她弯唇一笑,即便心头有万般不舍,也不能唤她一声娘了。


    吉时到,迎亲的队伍也来了,她在丫鬟的提点下,持起却扇障住了脸,眼前是红彤彤的一片。


    被哥哥背着登上宽敞的篷车时,她已被凝聚的泪花模糊了视线。


    担忧、不舍、迷茫还有一丝隐隐的期待,如一波又一波的浪潮拍打在她的心头。等回过神来,火龙般的队伍已走出了老远……


    魔教的人肆意冲入村庄,把所有人屠杀殆尽,素来平和的村落一日之间尸横遍野。


    当时他家左右各有一户人家,左边那户姓明,右边那户姓楼,郁明楼,是西州人数最多的三大姓。


    魔教攻入时,爹娘和敌人缠斗,阿姐为了掩护他和楼稷逃跑,被人一剑穿胸,楼稷将他藏在水缸里自己去引开敌人,他在漆黑的水缸里等了好久好久,直到外面一片寂静,直到天黑了又亮,楼稷却再也没回来。


    后来他实在坚持不住,从水缸里爬出来,他饿的路都走不动,只能强撑着向外面爬去,入目的却唯有满地横尸。


    他一边哭一边找,终于看到熟悉的一男一女拥抱着倒在血泊当中,哪怕已死去多时双手却仍旧紧紧握着。


    裴彧解下腰间长箫举到嘴边,一曲寒山偈,如泣如诉,让人的思绪沉浸在那日漫天的暴雪中。


    西州冬日的天顶乌黑渺远,六岁的他饿的浑身没有丝毫力气,阿爹和阿娘死了,阿姐也死了,楼稷想必也被敌人杀害,只有他活了下来,只有他这个最没有用的人活了下来。


    大雪漫天,他无力地躺在地上,看着头顶昏暗的天空,雪花不断自阴沉的厚云间飘落,四肢慢慢地冰冷、僵硬,就在他以为自己就要这样死去时,是师父出现救了他。


    师父替他安葬了爹娘和石河村的乡亲,又将独身一人的他带回了流云宗,那是阿娘曾经生活习武的地方。


    后来他无数次在睡梦中惊醒,梦里都是那日被鲜血染红的白雪,都是阿姐被一剑穿胸的惨烈,都是爹娘相携倒地的血泊。


    箫声渐低,哀沉绵长,融在袅袅的炊烟中,散入远方。


    “哗啦!”沈夫人等候到半夜,才听下人说世子回府,急匆匆叫人到她这里。


    裴彧不知母亲如何一脸愁容地望着自己,将玄朗送糕饼与崔夫人的事情隐下,只将雍王与浙江的事情提了提。


    “你逞这个威风做什么,既然他们说知道那人的下落,那就直接捆了送到京城来,能费你多少事情,非要杀人?”


    沈夫人原本只是为他雄风不振的事情担忧,如今又添了一层忧虑:“谁不知道陛下最忌讳这事了,你这一件两件偏往逆鳞上去,也不怕被人参上一本?”


    “母亲或许不知海匪的奸诈,为求活命,一口气咬出许多人家,您与父亲也知皇爷忌讳,万一再起杀戮,京城十不存一,那就是儿子的罪过。”


    裴彧揉了揉眉心,若教母亲知道皇帝用弟妇的事情隐晦敲打,只会更多想:“皇爷只是有些不满,心里却是清楚的,否则也不会将唐神医的下落露给我知。”


    当年金陵城破,搜出过被破坏过的天子尸身,然而皇帝始终不信,直到前些年山东叛乱,虽然多是农民揭竿而起,可里面也有不少那人旧部,其中就包括失踪已久的唐院使。


    这些年朝廷一直在顺藤摸瓜,企图寻找到那人下落。


    唐院使算得上是万里挑一的命好,当初皇帝还没就藩的时候,就伺候过难产的先皇后,早年从军,更为几个被火药炸伤的将领续骨接皮,锦衣卫与东厂发现他踪迹后跟了数月,才知他早就与那人走散,不过是倒霉,被叛军捉去充当军医。


    放在从前,附逆就是格杀勿论,不过皇帝终究年纪大了,对有真才实学的医者多了些善心,顺便也叫镇国公府得个好处。


    当然,若裴彧能从他身上打探出点别的什么,那自然更好。


    沈夫人又惊又喜,又免不了对现如今的太医院发些牢骚:“阿弥陀佛,那当真是皇恩浩荡了,唐院使我见过,那可是真有本事的,谁像现在那些人似的,仗着世袭罔替,和稀泥的本事一天比一天强,医术倒未必有民间的好,就知道堆些名贵药材温补,说不定二郎的病情还是他们误了的!”


    裴彧颔首:“唐神医年事已高,只求安稳度日,儿子虽探知了他的住处,却不好轻举妄动,不过是尽力一试,若二郎能恢复如初当然最好,若不能,也不过是天意如此,母亲不必过多失落。”


    沈夫人难得听见个好消息,忙道自然,她见长子稍露倦色,也有几分心疼,将那句“要不然先请唐院使为你瞧瞧”咽回去,关切道:“家里多亏是有你在,省了阿娘多少担心,二郎的事情虽要紧,你也不能不爱惜自己的身子,我叫人给你炖了甜汤,温在灶上几个时辰了,你喝了再去睡。”


    半夜进食不是养身的习惯,更何况他本身无病无患,只需多睡几个时辰就能养回来,但母亲一番好意,裴彧也不疑有他,用了小半碗才回临渊堂去。


    这个时辰弟妇应当已经歇下,他不必再扮作二郎的模样扰她。


    皇帝体恤镇国公府后嗣凋零,赐了如此大的恩典给他,二郎一旦真能行走如初,甚至恢复生育的能力,他这个大伯当然也就不需要再扮演她丈夫,每月同她敦伦两次。


    其实既然已经找到了唐神医的踪迹,在他未下论断前,这月的第二次应当也不必履行。


    天阙峰顶青冥宫中,明蕴之手中端着的琉璃茶盏突然掉落,碎了一地。


    “教主您怎么了?”婢女惊惶地跪了下去,忐忑地不敢抬头。


    明蕴之难受地捂住胸口,眉头无声紧皱,方才左胸早已愈合的伤口不知为何再次疼痛起来,让她忍不住回想起石河村被屠村那日。


    若不是她天生心脏长在右边,只怕那日便和爹娘一起丧命于敌人剑下。


    她以前一直以为闯入村庄的凶手是浮光教的人,可这些年她真正执掌全教后,哪怕当年之事已遥不可查,她却渐渐寻到一些蛛丝马迹。


    也许当年之事,那些人只是假借浮光教之名行事而已。


    明蕴之陷入回忆中久久不言,婢女心中的恐惧却达到了顶峰,教主性情喜怒不定,生杀予夺都只在寸息之间。


    直到脸颊被喷上温热的气息,明蕴之的思绪才终于被拉了回来,不用看她也知道,是无忧在舔她。


    无忧是她十岁那年便养在身边的大黄狗,当时她虽然没有伤到要害却也动弹不得,多亏无忧替她寻来草药吃食她才在寒冷的冬日活了下去,后来才能成为这青冥宫的主人。


    本来狗的寿命不过短短十年,可这些年无忧跟在她身边,天材地宝吃了个遍,不仅生龙活虎就连毛发都变的金黄,体型也比过去大了足足两圈,站起来时足有半人高,威风的很。


    “起来吧。”明蕴之看着地上婢女淡淡说道。


    婢女高高提着的一颗心这才终于回到了原处,连忙退下站到一边,浑身已然被汗水湿透。


    第二日,便是三月十五之期。


    天阙峰如一柄利刃直入云霄,不管山脚是何季节,峰顶都是常年积雪,而峰上已经数百年没有这般热闹过了。


    哪怕许多人从未到过浮光教,却也听说过青冥宫的威名,恢弘大气、奢华绮丽,乃人间至圣乐园。


    高耸的宫门左右各竖着一尊极尽威武霸气的狻猊兽玉像,宫顶藏青色的琉璃瓦在白雪掩映下更增威严肃穆。


    天阴沉着,大雪如鹅毛般漫天落下,青冥宫外汉白玉砌成的浩长台阶上,成列地站着上百名从九州各地赶来的年轻男子,在众人末尾静静站着一名颀长挺拔的白衣少年,正是从中州赶来的裴彧,少年乌黑的发丝在寒风中飞舞,身上和发顶已积起片片白雪,想来已经在大雪中站了许久。


    “裴大盟主?”裴彧肩膀上突然被人猛拍了一下,耳畔响起低低的惊呼,“您老人家竟亲自前来了。”


    卢青阳知道此次除了中立门派、和魔教交好的门派外,正义盟中的各门派也都派了人前来刺杀,却没想到裴彧这尊大佛竟然亲自来了。


    他大步而来,刚走到殿前,便听里间传来些许天真的笑意。


    裴琦性子开朗,说什么都带三分笑,已经全然不记得早先的那些坏事了。明蕴之的声音又轻又软,低声说了什么似的,裴琦又笑了起来。


    他站在殿外,沸腾的血液好似在这一刻寻到了止沸的碎瓷,忽地静了下来。


    她还在。


    她尚在他的身边。


    一切都还来得及。


    从后面迟迟赶上的徐公公气喘吁吁,看着他手上滴落的血液,忙道:“殿下,您的手……”


    裴彧低了低头,看到他手上泛着血珠的痕迹,沉沉吐了口气。


    “孤先去沐浴。”


    第 35 章   第 35 章


    第35章


    ——因何不与殿下开口?


    雅间内弥漫着酒酿蒸蟹的姜醋味儿,满盘雕得跟花儿似的鱼脍和蔬果孤零零地被冷落着。


    那双似雪的眸子恍惚间竟忘了该落向何处,直直地看向眼前的人。


    ……为什么?


    明蕴之好似被问住了,怔然一瞬过后,才意识到沈怀璋话中的意思。


    自周觅柔与她求助那日起,迄今已有十余日。她既然决定出手相帮,那便不会遮遮掩掩,更不会虚情假意、装模作样。她想到了沈怀璋,想到了幼年书院中结识的数个友人,想到了外祖从前的学生,书信都送出去了许多封。


    却好像在沈怀璋问出来的这一刻,才恍然想起,还有裴彧。


    太子殿下,她的丈夫,理应是除却父母血亲之外,这世上最亲近的人。


    怎么就将裴彧忘了呢?


    明蕴之想起他多年前领兵击退北凉大军,在军中很受敬服,极有威望。她也没忘记三年前裴彧还曾去过幽州整顿军务,肃严军纪。


    明蕴之身体好,休养一天就恢复了。


    躺了一天没挣钱,她现在浑身不得劲儿,为了弥补心中的愧疚,一早上干劲十足的雕了六七个小元宝。


    中午送完小元宝从府外回来时,看见裴家府邸外站着个眼熟的少年。


    皮肤偏黑,眉眼冷峭,身板挺硬实。


    姜翎。“去了那么久,我怕你迷路了,就出来看看。”


    秦老夫人猛然睁开眼道,“唉,老了。”


    也正是因两人的经历不同,她并不打算将她当成可以倾吐心里话的朋友。


    这日,明蕴之在屋内核对账本,她实在没什么算学的头脑,账本又记得潦草杂乱,只能缓慢地拨着算盘,就这样算了一晌午,核对了两次数目都对不上,无奈之下,只能又重头算起。


    他那双指节分明的手终于执起笔,蘸饱了浓墨的狼毫一笔一划地落在宣纸上。


    他挑眉问,“也?”


    这个妻子,他仿佛怎么也猜不透。


    以为是得偿所愿娶了心仪的娘子,怎知同床同枕的却是一个赝品,换了谁不崩溃?


    她便跟在秦老夫人身侧慢慢地走着,主动搀扶着她的胳膊,做出一副亲密的姿态。


    “凡是高门大户的,底下的人越多,越是有机可乘,”明蕴之用曾夫人所教的话说,忖了忖,又补充道,“不说王府,就是皇宫大内,不也有冒着断头的风险做那些偷鸡摸狗的人吗?”


    似乎看出她的心事,他又温声道,“别担心,我就说是被猫挠到的,就算留了疤……只要你不嫌弃我就行。”


    他舌头打了结,“大、大哥……父亲和您说完话了?”


    说话间,两人已穿过月洞门,拐入秦老夫人的住处——留墨斋。


    明蕴之直觉他在下套,可脑子里仍是混沌的,她瞪大了眼,下意识反驳,“有什么不敢说的,我们夫妻之间,无话不谈,何须你一个外人来挑拨?”


    明蕴之敛下眼皮道,“媳妇明白。”


    他更加连气都不敢喘,小心翼翼地将手放在了裙带上。


    “原来如此,那丫鬟跟在你身侧,耳濡目染的,字也写得不错。”


    明蕴之眸心闪烁了一下。


    明蕴之对她还没有足够的信任,不敢在她面前露出马脚,便摇了摇头道,“没什么,我只是在想……究竟要如何做才能让人对我放下成见?”


    “你的字写得真好……”她避开他的眼,由衷地赞叹。


    他跟着坐了下来,挽起袖子,手心也冒出了一层汗。见她着实痛楚,不得已,只能将手搁在她那件香云纱的短袄后摆上,犹豫不决地又问了一句,“可以嚒?”


    她和妤娘关系并不像寻常姐妹那般亲厚,虽然妤娘是她在府里感受到为数不多的善意,可她明白,她偶尔的关心仅仅是因为她良好的涵养,而非真正的感同身受。


    “不过是闲来多练而已。”


    明蕴之耳后根一热,骨髓深处钻心的痛竟让她动摇起来。


    她并不想因为此事得罪了睿王妃,毕竟祖母只让她操办端阳事宜,彻查到底自是能赢得祖母的称赞,却也是当众扇了婆母的脸,定会让她日后更加举步维艰。


    正因看不清他的神情,眸心的那点晦暗不明尤为明显。


    她沉吟道,“祖母息怒,小姑还小,难免争强好胜了些,并非有什么歪心,我虽比她年长几岁,但论起来,府里诸事了解的还不如小姑多,不敢说教。”


    睿王妃也跟着说,“明雪,你过了年也要开始说亲了,是该跟你嫂嫂学点规矩,日后嫁了人,哪还能像那如今这般,偌大的家都等着你操持呢。”


    回程的路上明蕴之还有些疲惫,小鸡啄米地靠着车围打盹,裴彧就垂眸看着,也不打扰她,只在她的脑袋快要磕上旁边的窗棂时,才将她的头托回原位。


    在得出结论的这刻,他心头不可谓不失落,可转念一想,世上诸事哪能两全?虽然心里仍有些震惊,但事已至此,似乎已经没有别的办法解决。夫妻之间以和为贵,这点小事倒是可以不提了。


    鹤山脸色一白,他从未见过气势如此慑人的兄长,甚至微拧的眉心上还蕴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寒意。


    她的背一下子汗湿了,里衣粘腻地贴在身上,连喘息都战战兢兢的,生怕触碰到了什么。


    话虽如此,可这也并非易事,最后也商量不出个结果,只好静下心来,等候曾夫人的回信了。


    他不知是被拦在了门外还是怎么,正在跟守卫交涉,手里提了一布袋东西。


    明蕴之提着木头走上前,问:“姜翎,你来这里做什么?”


    姜翎转头看着他,他目光沉沉的,正直直的盯着她。


    明蕴之问:“你好些了吗?”


    姜翎没有回答,明蕴之猜测他是不爱说话,遂而道:“你要找人吗,我帮你叫。”


    姜翎道:“找你。”他同弟妇亲热越少,她日后与二郎的关系才会越好些,日子也更舒心。


    这几日他做了些荒唐事,难免迷失本心,所幸还未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及时回头,未必不是好事。


    然而不知是忆起马车上的荒唐,还是渴而望鸩的艰难,即便他身体倦乏,可枕在榻上依旧不能成眠,腹下一阵阵生热。


    阖目是女子风流婀娜的身段,她见不得他衣冠齐整,也有样学样,不顾还在车上,也伸手去解他的腰带。


    可惜,那不能叫她瞧见。


    裴彧几度伸手欲往下去,却又觉此举令人不齿,念了几段经文清心。


    侍从以为世子既然回临渊堂歇下,便不会用二公子的身份再去二少奶奶院里,然而屋内的灯才吹了不到半个时辰,房门倏然自内而开,世子已经穿戴齐整。


    明蕴之:“哦,有什么事吗?”


    姜翎喉结滚动了两下。


    因为那不为人知的癖好,明蕴之有一双很能发现美的眼睛。


    几乎是顷刻间,她就注意到他脖颈修长,线条优越,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我爹让我来感谢你。”


    他把手里的布袋递到明蕴之面前,布袋看起来沉甸甸的,姜翎提了一路,手掌被勒出红痕。


    明蕴之:“很贵重吗?”


    姜翎黝黑的脸庞泛出点不易察觉的窘迫,他摇摇头:“是一些古籍,还有一些别的,我家里没什么特别——”


    明蕴之打断他:“谢谢你,我喜欢看书。”


    “你这几天还好吗?”


    姜翎眼底闪过一丝阴霾,他低低道:“还好。”


    明蕴之道:“那就好,我可以问问他们为什么针对你吗?”


    她救下姜翎一次救不了次次,能彻底把问题解决掉才是最根本的。


    姜翎垂下脑袋,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最后还是低声道:“我也不确定,可能是因为之前苏泠追求我,但我拒绝了……”


    这件事也有一个多月了。


    他父亲这段时间刚被调回京城,还升了职,这本是件好事,但京城并不如他想象中那么好。


    头一次见苏泠是在哪他已经忘记了,只记得那天她撞在他身上,洒了他一身水,她给他递帕子,但他没有接。


    后来好像又碰到几回,他都没注意。


    不知是第几次,她突然拦住他,笑嘻嘻地跟他说喜欢他。


    他当场拒绝了她,但就是那一次,拒绝的话好像被旁人听见,就此传了出去。


    从那起,以苏泠为首的小圈子就开始处处为难他,他起初只是无视,后来他越容忍,他们越发过分,甚至用他父亲威胁他。


    他们不仅侮辱姜翎,还让他自己主动做一些滑稽的事情取笑众人,让一个原本俊俏内敛的少年硬生生活成了众人口中的“黑蛋”。


    可姜翎又不敢不配合,他爹好不容易调回京城,不能因为他又回到那个苦寒之地。


    明蕴之认真听完,最后道:“她家中长辈应该不会因一个孩子的喜好随意打压朝中官员,这太幼稚了。”


    姜翎低声道:“但她与南璋郡主交好。”


    “我害怕有万一,我不想连累父亲。”


    他承认自己有些杯弓蛇影,但他没办法。


    少有人知的是,姜翎的爹,姜涣,在十几年前也是差点位列九卿的存在。


    只是后来因得罪公侯被一贬再贬,在没调回京城前,他这几年一直在西北边陲之地的递运所做一个芝麻大的小官。


    姜翎跟着在那生活了七八年,长年风吹日晒,姜涣的身体也每况愈下。


    但每每闻及是因什么事,得罪了什么人,父亲又总闭口不谈。


    他实在害怕重蹈覆辙。


    如今好不容易好起来,他不想再因为自己而出什么岔子。


    明蕴之叹了口气,抬手拍拍他的肩膀,道:“我想你父亲可能更想让你好好长大。”


    她说完后从姜翎手里接过那袋子书,预想过重,没想过居然这么重!


    她差点没提住,多亏姜翎帮了她一把。


    少年碰到她的手背,又尴尬的缩回,最后声音很低的同她道:“明姑娘,上次的事情,如果给你造成困扰……”


    明蕴之疑惑,能有什么困扰?


    姜翎低着头,“我会努力读书,待我有成就时,倘若你不嫌弃……”


    在明蕴之疑惑的目光中,姜翎攥紧双手,声音掷地有声:“我会娶你。”


    “娘娘,殿下回来了!”


    明蕴之抬眼,看向那张熟悉的面容。


    入秋后,白日越来越短,天色早早地昏暗了下来,为男人的肩头打上了一层阴翳。


    她站起来,轻轻福身:“殿下。”


    一只大掌轻扶起她的手臂,又缓缓松开。


    “不必多礼。”


    男人声音微沉,带着些经年的风霜。


    明蕴之微垂眼睫,心头微哂。


    夫妻三年,原来,他们都不曾了解彼此。


    第 36 章   第 36 章


    第36章


    “殿下,娘娘。”


    徐公公缓步进来,思忖着殿中气氛:“周孺人在殿外候着,可要……”


    明蕴之:“先等等。”


    她还没来得及与裴彧商议此事,裴彧性子淡漠,又不喜周觅柔,此事细细算来,还是他的人先在幽州有了动作,才让幽州给人下狱。


    况且从前不知便罢,如今知晓了娄庄两家之间的不简单,周觅柔又是太后送来的人,她怕裴彧因此迁怒,反倒误了佳人。


    有的人嘴上说着喜欢她可眼里却是掩饰不住的恶心,而那个郁淮,一举一动看似天衣无缝,却有两处破绽。


    他口口声声求她垂怜,可她手掌之下的心跳却是缓慢而又沉稳,分明是对她的靠近没有丝毫情绪波动。


    他说自己没有容身之处,可是就凭他这张脸,他在哪儿都能过的好,何必要来这天阙峰。


    这些人,不过是各怀鬼胎。


    要么是看上了青冥宫的财富,要么就是想要她的命。


    有意思。


    “妙极!”明蕴之豪爽一笑,坐回那铺着纯白虎皮的软榻上。


    紫霄使见明蕴之对这些人似乎颇为满意,俊朗的脸庞闪过一丝阴狠,“尊主,这些人来历不明,不如等属下一一审问过,确认没有问题再送给尊主。”


    明蕴之却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后山的悬笼还有许多空着,把他们都关进去便是。”


    她相信只要被关在悬笼,最多一日功夫这些人便会把自己的姓名来历都吐露干净。


    “季愁除外。”明蕴之伸手指向那娃娃脸,“把他送到青鸾使的房间。”


    “是。”紫霄使应声的同时脸上情不自禁地露出抹幸灾乐祸的笑意,一直悬着的心在此刻终于放了下来,看来尊主并没有看上这些人,否则也不会直接把人关进悬笼。


    浮光教的悬笼是在山的内壁上凿出若干狭窄的凹洞,在洞口封上铁栏再覆以厚重的石板,隔绝一切声音和光线,唯有顶部连接山壁处留有通风的小口,极暗、极静。这素来是用来惩罚犯了重罪的教众和折磨浮光教仇敌的手段,哪怕是他听到“悬笼”二字也禁不住要打个寒颤。


    随着明蕴之一声命下,站在众人身后的浮光教护卫瞬间动作,将众人双臂反剪禁锢在身后。


    众人此时哪里还能不明白那悬笼绝对不是什么好地方,有胆小的人瞬间吓的肝胆俱裂,脸色惨白如纸,“明教主,在下所说句句属实,绝对没有欺瞒于您!”


    明蕴之斜倚在榻上,却连看都懒得看上一眼,她知道这些人中确实有人是真心想要随侍,可她把这些人关入悬笼还有一重目的。


    关起来,磨磨性子,才会知道该怎么讨好人。


    卢青阳瞥了眼被同样对待的裴彧,忍不住传音入密道:“裴盟主,看来你这美色也有无用的时候。”


    他还以为这女魔头只要看到裴彧这张脸怎么都会当即招他侍寝,毕竟当初那于家大小姐可是才见裴彧一面就非他不嫁,强行拜了流云宗鹤明长老为徒,赖在流云宗不走。


    见裴彧脸色丝毫未变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卢青阳心中焦急万分忍不住再次传音入密:“你们流云宗在这魔教里不是安排了眼线卧底么,这悬笼到底是什么东西,万一被关进去出不来了怎么办!”


    裴彧确实并不担忧,他能看出来,明蕴之并不想要他们的命,她把他们关起来只是想要逼问出他们的来历目的,同时给他们一个下马威而已。


    “让她进来。”裴彧垂眸,他不喜欢有人用这样轻佻随意的语气评判一个女子,哪怕这人是高高在上的天子。


    然而皇帝虽有睚眦必报的性子,可还不至于随随便便就能记起十年前一个被贬的臣子。


    皇帝如谈家常地说起镇国公府丑事,心里未必没有计较。她和声劝道,“我知道娘的用心,但我更知道这个家里,谁都靠不住,与其把希望寄托在父亲上,不如靠自己,我知道我现在的力量渺小,不足以让娘信任,可我们是打碎骨头连着筋的骨肉,只要他日我有能为了,定不会放着你不管的。


    她当然知道她娘对她的爱,可太沉重的爱,有时也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正如她不理解她娘为何还对她爹抱有期望,她娘也不明白她的“无能懦弱”,她的酸楚,一向无人倾诉,沉甸甸地积在心头,也不知何时就崩塌了。


    她说不动她娘,只好嘴上敷衍,“我明白了……”


    看着她娘满脸喜悦,她差点被口水呛到,“娘,你要是真为了我好,就快别说这种话了,我要敢生出这种想法,还不用行动就头一个被曾夫人摁死了!况且他家高门大户的,就算真拢落了世子的心,也要有命消受才是!”


    梁姨娘恨铁不成钢道,“呸呸呸,别说丧气话,我看你就是这么畏畏缩缩的,活该连个丫鬟都敢骑到你头上来!”


    明蕴之听到她骂活该,满腹的委屈一下子便从眼角溢了出来,她捂住了脸,羸弱的双肩随着她的哭泣一抽一抽的。


    “好了……”梁姨娘的气势顿时弱了下来,只好安慰道,“你也知道,我就是这么个脾气,你是娘的心肝肉,娘怎会不向着你?这件事你既然不愿,我也不会强求你嚒……”


    明蕴之抬起红通通的眼,又不确信地问了一次,“真的?”


    “当然是真的。”梁姨娘点头如捣蒜。


    她回望过去,仿佛透过她温婉的眉眼,窥探出她尚在闺中的影子。


    她也曾是无忧无虑的小娘子啊,是残忍的岁月把她变成如今的模样。


    这一刻,她心里又默默地原谅了她。吃罢朝食,众人散去。


    睿王妃才招手唤明蕴之过来,“来,陪我走走消消食。”


    明蕴之只好挪至她身侧,硬着头皮挽着她的臂弯道,“儿媳遵命。”


    两人便沿着甬道慢慢走着,沿路的景致虽美,明蕴之却无心欣赏,反而打起十二分精神聆听着睿王妃的话。


    方才席间她观察到,秦老夫人与她的关系似乎并不融洽,秦老夫人强势,而身为当家主母的她存在感甚至比郑姨娘还弱些。


    内宅里有争锋,实在是太过平常了,她虽暗暗怜悯她,却也不想插入她们的内斗去,毕竟她不过是个冒牌的“媳妇”,等妤娘回来,她便功德圆满了。


    虽说是婆媳,可两人毕竟是头一回打交道,彼此都还生疏,维系在两人之间的,便只有周老夫人了。


    于是睿王妃问,“你祖母在家可还好?”


    明蕴之温声道,“祖母老人家身子健朗,只是近些年来只吃斋念佛,也不大管事了。”


    “那家里其他人如何?”


    “都还好。”


    谈了一会,睿王妃又想起方才席间那场面来,可她吊着眉,语气却不冷不热的,“明家出了一个你,日后也未必不能东山再起,真是伶俐的人儿,你没见到老太君今日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她老人家可是好久都没这般开怀了。”


    明蕴之敏锐地察觉到她的言不由衷。


    她以为,她与睿王妃多了层亲戚关系,总要比别人亲近一些,然而现实却好像截然相反。


    她讶了一刹,旋即便道,“都是祖母宽厚才给了我台阶下,您再这么说,我怎么担得起?再说了,东山再起的我是不知道,我只求一家平安的也就是了。”


    她自认应对还算适当,怎知话蕴刚落,却见睿王妃扭头朝她望了过来,那与祖母轮廓相似的五官里,透着一股淡淡的疏离。


    乌眸在她脸上凝了须臾,薄薄的嘴皮像刀刃锋利,在一翕一动间刮过她的皮肉,“也是,人贵在有自知之明,你比你那爹娘聪明多了。”


    明蕴之心头一突。


    睿王妃笑了笑道,“你那母亲我也听说过,是个厉害人物,也不知出嫁前她有没有教过你如何侍奉翁婆、相夫教子?”


    明蕴之嘴皮子刚动了动,话还没说出口,便听到她说,“不管你母亲怎么教的,既然成了岑家妇,今后便要事事以夫家为先,规矩我会慢慢教你,你要牢记于心,可还省的?”


    “儿媳省的。”


    两人就这么边走边聊,不知不觉便踅至屋里,睿王妃教了半晌的规矩,最后还是裴彧寻了过来,借着要带她熟悉一下建京为由,溜出王府。


    明蕴之松了半口气,另一半却仍卡在喉咙里。


    容妈妈无论如何也要跟着出门,起初倒还是恭恭敬敬跟在两人身后,后来干脆跟上他俩的脚步,就连他俩说话都能插一句嘴。


    于是也只逛了片刻又折返。


    到了暮食时分,二郎鹤山也归了家。


    他是郑姨娘的儿子,比裴彧小上三岁,却已经是正六品的整仪尉,别看官职不高,却是整天在圣人跟前打转的角色,连圣人都夸他锐不可当。


    明蕴之打眼一瞧,见他穿着香色的贴里,胸前和通袖是缂丝的团花蟒,头带直檐大帽,帽沿底下的脸剑眉星目,气质承袭于睿王,小麦的肤色透出健康的色泽,身形也更加孔武。


    看来这府里最为不同的,反倒是裴彧。


    鹤山是个爽朗的性子,甫入门便随手摘下帽子搁在桌上,朝大家行了礼,又向明蕴之也拱了拱手道,“鹤山见过嫂嫂。”


    她也回了个半礼道,“二郎有礼。”


    未几便传了饭,众人入座。


    鹤山得意地说,“今日述职,得到吏部侍郎的首肯,我趁机打探了一下口风,大抵不日便要提拔我了。”


    郑姨娘立刻睁大了眼,“真的?”


    睿王用筷子轻叩了叩碗沿,严肃道,“朝堂的事,只要一日没有定下来,随时都可能变动,别一惊一乍的,踏踏实实才最要紧。”


    秦老夫人说,“也不是这么说,咱们外头警醒些,自家关起门来说说也没什么,二郎才十八岁,就能在圣人跟前任职,可比那些镇日只知道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强太多了。”


    睿王嗫嚅了一下道,“娘就是纵着他,他倒不游手好闲,可他外头做的事可比游手好闲混帐多了。”


    说到此处,鹤山也讪讪道,“爹,我都洗心革面了,你就别再提了吧。”


    睿王鼻息轻哼一声,算是揭过了。


    明蕴之觉察气氛不对,生怕战火蔓延到身上,只埋头挑着白饭吃,就在愣神的当口,猛然间到碗里多了片鹿脯肉。


    “吃点肉。”


    他的声蕴低低的,甚至没有抢走其他人的注意力,令她有种专属己有的亲昵感。


    她转眸望了他一眼,他的眼仁黑漆漆的,像一面澄澈见底的镜子,眸心的深处盛的正是她小小的倒影。


    她心头像是被羽毛轻拂了一下,接着挪开眼,低声回应,“我知道了,多谢……你。”


    谁也没有发现他们曾在饭桌上这么“眉来眼去”。


    他也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只要话题不引到他身上,他便慢条斯理地吃着他的饭。


    更让她有些惊奇的是,其他人也似乎习惯了如此,无论话题怎么绕,说来说去,都是围绕着别人在谈。


    在热热闹闹的家宴里,他们就像一对格格不入的局外人。


    还好,她在家也习惯被漠视,现在孤僻的人也成了同盟,便算不上孤单了。


    就在她思绪乱飞的当口,鹤山突然开口问她,“嫂嫂不要拘束,多吃些。”


    “多谢二郎,二郎辛苦,你也多吃些。”她说着便伸筷夹住了面前的莼菜笋。


    怎知鹤山的筷子也不偏不倚地伸了过来,她赶紧缩回手道,“你先吧。”


    鹤山还有些孩子气,笑吟吟地看着她道,“当季的莼菜笋最是鲜美,连肉都比不上,我也最好这一口呢。”


    她也跟着莞尔,淡淡回应,“还真是巧了。”


    鹤山眼梢又转向裴彧,“不过大哥好像讨厌莼菜的味道,是吧?”


    裴彧垂着眼,脸上看不出情绪,少顷才伸臂夹起一箸放入碗中,缓缓道,“没有的事。”


    鹤山眼见他将那箸莼菜送入嘴里细嚼慢咽着,眼里的笑意加深,“原来是我记错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二郎虽是快人快语,可兄弟俩却好像不大融洽。


    当然,她的疑惑还没有持续多久,就已经得到印证。


    吃罢饭撤下残羹又换上清茶和果盘,秦老夫人今儿兴致好,又有鹤山和明雪这对兄妹打趣献宝,拿出一副竹做的牌和棋子,陪秦老夫人玩起六博来。


    明蕴之在家没见过这种,只默默盯着他们,从他们的欢声笑语中也能窥探出谁胜谁负。


    秦老夫人连输了三把,丧气地拍起大腿,余光瞥见端坐在旁边观看战局的妤娘,于是招了招手道,“妤娘,你来帮我玩了这把,你是新媳妇,身上沾着喜,可要帮我挣回点面子。”


    明蕴之挪身过去,嗫嚅道,“祖母,我还没怎么玩过这种呢,怕是要给你丢脸了……”


    秦老夫人以为她是谦虚,只道,“这有什么要紧,你只管玩,输赢都算我的。”


    她望了望绮萝,见她也耸了耸肩,便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兄妹二人已将棋盘恢复原状,接着轮流掷筹,按筹上的点数走棋。


    轮到她时,她也学着他们的模样掷筹,掷的是六,秦老夫人立刻笑起来道,“果然新人的手气就是好!”


    她便拈起一枚棋子,慎之又慎地走了六步。


    怎知棋子刚落,鹤山便吃了她的棋子,抬起幽深的眸子盯着她道,“嫂嫂还真是没玩过啊,走到这边来,就不怕我吃了你?”


    她似乎从他浓墨般的瞳孔里窥出一丝稍纵即逝的玩味。


    她早就看出秦老夫人才是府里的主心骨,便四两拨千斤道,“二郎是骁勇善战的战将,怎么不能给我留条活路?让祖母晚上也好眠些。”


    果然,见她搬出了秦老夫人,鹤山便收敛了不少,最后,竟让她也赢回两局。


    结束战局时已经快到三更天了,众人这才各自回了房。


    有了前一晚的经历,这回面对面脱·起衣服来也不算艰难了。


    她很庆幸遇到这么一个正人君子,关上门来谁也不用侍候谁,只是各自背着身子褪去外层的衣裳。


    她依旧留着素纱的长袄,里头的主腰换成雪白的,她低头检查了一遍,这才转过身来。


    没想到他还定定地杵在原地,身上的道袍仍半解着,露出劲瘦的肩背,上头竟有密密麻麻的一片红疹蔓延至袍底,也不知道还有多少。


    她瞳孔震颤,“你……你怎么了?”


    “没事,就是有些痒。”他边说边系上衣带。


    “这么严重,还是涂点药吧……”她说完又想起暮食那幕,脑海里一道白光闪过,忽而问,“你是不是吃莼菜就会长红疹?”


    他顿下手中的动作,回眸望了过来,半晌才颤着羽翼似的睫毛,缓缓应了声是。


    但这些隔阂绝不是对着明蕴之的,天子虽欲掌控臣子私事,这几年也很少当面考问详情,用来判断臣子是否心口不一。


    是不满意他在浙江时对编造那人踪迹的海盗先斩后奏,还是疑心裴氏脚踏多只船,不仅仅与东宫暗中来往,还想再与雍王互通有无?


    内侍总管见状连忙使个眼色,叫小黄门将裴彧封好的那一对铁如意拿来,笑着禀道:“奴婢糊涂,裴侍郎特地孝敬了一对如意给皇爷,方才竟忘了拿来。”


    皇帝“唔”了一声,拿过来在手里掂了两下,道:“你也是老糊涂了,元振难得孝敬,你就这么轻慢?”


    “明大人被贬的时候臣还年幼,实是不知,只是见弟妇孤苦,不免想起娘娘当年来,仗着皇爷疼爱小辈开口,是有些不知天高地厚。”


    裴彧起身明罪,神情平和道:“更何况陛下只是问臣如何解决薛学士眼下的处境,不是问臣与明家是否有姻亲,至于明大人能否中选,全瞧他自己才学,若称圣意,也是他自己的造化。”


    明儇当年论理不算有错,只是不大会看眼色,在皇帝最为躁怒的时候上书劝谏,虽然皇帝也知此事确实不妥,甚至就在两三个月后朝廷便主动停止了各地搜罗尼姑进京的举动,然而天子总是不会有错的,错的是直斥君父之短的明儇。


    大理寺卿又候了几个月才上书,重拿轻放,将明儇远远贬走,做个无权的闲官。


    若无意外,明儇只能等着东宫即位,才有可能放还归家。


    人上了年纪,总是有些别扭,皇帝轻轻哼了一声:“皇后虽年少丧父,却是无书不通的女状元,你有几个脑袋,敢拿她和皇后比?”


    虽是如此,语气到底和缓些:“罢了罢了,元振,你也难得向朕开口,一纸文书的事情,教他进京就是。”


    裴彧面上无多少笑意:“臣替薛学士明过陛下。”


    皇帝骂了一句“油嘴”,指着他恨铁不成钢道:“眼瞧着三十了,天天想着别人,就没听着你一句好信,既然你母亲说得动你,索性趁早寻个称心的姑娘才是正经。”


    镇国公当初不惜冒着满门抄斩的风险临阵倒戈,弄得夫人难产,一子下落不明,以至于裴家这么多年都只有裴彧一个后嗣,但他不成婚,简直是不孝,打算就此绝他父亲的后。


    裴彧无奈,皇帝虽对臣子家的荒唐事不大过问,但催婚做媒却是避不开的,他想起这几日的种种,道:“臣生性无趣,不宜成婚,在外声名亦不算好,皇爷若定要做媒,不怕夫妻双双逃婚么?”


    这已经算是他难得能说的俏皮话,皇帝将有意招裴彧为婿的那几家勋贵掂了个遍,即便知道他与明氏女有私,只要没宣扬出去,那些人家大约也是同意的。


    虽然知道又是托辞,可皇帝也习惯了裴彧拒婚,随口骂道:“你是年纪越大越有自己的主意,既然山岳这个做父亲的都不管你,朕也是白费一番好心。”


    裴彧起身告退,内侍总管得了皇帝的吩咐,一路送至殿外,送了一张字条与他,谦和道:“皇爷念旧情,一直挂记着裴二公子,禁内得了些消息,想着世子或许有用,动了恻隐之心,竟没叫北镇抚司拿人。”


    裴彧看她一眼,“孤没你想得那么……”


    他抿了抿唇,没继续说下去。


    明蕴之眨了眨眼,忽然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小人之心。


    裴彧若是真那样心冷,从最开始便不会默许她插手,又有今日这一遭。


    裴彧垂眸,原本缀在指骨上的扳指不知何时换做了一串沉香檀木的手持,随着动作轻轻转动着。


    周觅柔愕然睁大双眼。


    第 37 章   第 37 章


    第37章


    此刻的脑海中,却什么也想不清楚。她靠在男人热烘烘的胸膛上,几乎是半坐半靠着,刚洗净擦干的额发又被细汗打湿沾在颊旁,粘粘糊糊。


    双眼有些找不到落点,在织金鸳鸯床帐上飘来荡去。从未有过的触感让她不知该如何呼吸,如何反应,指尖掐得紧紧的,掌心潮|热。


    耳畔的呼吸又重了几分,裴彧垂首,轻轻咬在她的肩头。


    “在想什么?”他稍稍用了几分力:“怎么还不专心?”


    他像个尽职尽责的先生传授学业,对其不听话的学生严厉指导着。一声轻响,如同幼年淘气时挨过的手板,不重,却落在了她意想不到的位置。


    明蕴之呼吸一颤,“在想……!”


    她话未说完,又变了音调。


    明蕴之微微一笑,“先记着,待时机合适自会告诉你。”


    “至于现在,”明蕴之愉快地拍了拍手,“上菜!”


    她从来不会亏待自己,更不会在吃上亏待自己,浮光教虽地处西州,可这些年来却已吃遍了九州美事,食材都是金甲卫快马加鞭运上峰来,厨子更是从九州各地招来的名厨。


    很快,两人面前的桌上已摆满了各种丰盛菜式,当中是一个烧着炭火的铜锅,里面似乎炖着猪蹄鹿脯还有许多鲜菜,在寒冷的雪地看的人食欲大动,裴彧常年服用辟谷丹,对吃食并没有什么讲究,此时却也感觉自己有些饿了。


    明蕴之却突然对着人勾了勾手,“过来。”


    裴彧脸庞一怔,顺从地起身,走到她身旁站定。


    明蕴之伸出纤长如玉的手指指向地面,眸中笑意盈盈似有万般风情,红唇轻启,说出的却是没有丝毫感情的两个字,“跪下。”


    裴彧神情一怔,撩起衣摆,在她身边径直跪了下去。


    “跪低点。”明蕴之再次开口,“记住了,我不喜欢仰视人。”


    裴彧闻言跪坐下去,双手放在膝上,应道:“阿姐,我知道了。”


    明蕴之这才开始动筷,先喝了一口婢女盛好的野菌乳鸽汤,再吃上一口香气扑鼻的烤鹿肉,也不知道吃了多久,就在她吃下满满一口嫩滑鹅肉时,身旁少年腹中突然响起一阵咕噜声,彧冷的脸庞倏地一红。


    明蕴之摸了摸肚子,她已然吃的差不多了,这才对着静姝吩咐道:“把它带过来吧。”


    “是。”静姝应声的同时却有些犹豫,尊主的剩菜素来是喂无忧吃,可若是让无忧看到尊主身旁的郁淮,怕是会冲上去狠狠撕咬。


    明蕴之知道静姝在裴虑什么,她只是恶劣地想要让郁淮眼睁睁看着,他极度渴望极度想要吃的饭菜,却被一条狗吃了下去,不知道那个时候他是否还能这般淡然。


    待静姝离去后,明蕴之看了眼地上乖顺跪着的少年,心情突然十分愉悦,她夹起鲜笋蒸鹅中鲜嫩的竹笋放入空盘中,递到少年嘴边,若有所指地说道:“你可知道有一种杀人的办法,是把人绑在雨后的竹笋上,不到半日的功夫人就会被快速生长的竹笋穿肠而亡。”


    少年看着她,默默低下头,以一种堪称屈辱的方式含起盘中的竹笋,吃了进去。


    待嚼碎咽下后少年再次仰起头,漆如点墨的眼眸没有丝毫变化,里面满是信任和坦然,似乎不管她对他做什么都可以。


    “看来是喜欢的。”马车行进迟缓,红麝中途想着娘子坐了一路,或许会腰酸,鼓起勇气靠近车窗,想问一问娘子需不需要吩咐,却只听见一声低低的呜咽,像是在与姑爷怄气。


    她一个婢子哪里好过问主人之间的事情,刚想退回去守着箱笼,却听二公子极为耐心地轻哄,声气柔和极了,要替娘子一点点擦干净。


    像是已经将妻子哄好了。曾夫人听她竟然想拍拍屁股走人,不由得悬起心来,凌厉的眸光像箭射了过来,“你是不是对世子说了什么?”


    “哪能呢,”她的泪说掉就掉,却不去擦它了,只嗫嚅道,“母亲也见了世子,倘若他知道内情,会是这般和善的态度?王府岂能容忍明家的偷梁换柱?”


    曾夫人捏着眉心道,“既然戏已经开演,就没有中途走掉的,你且再扮演下去,等找回妤娘……”


    明蕴之早料到会是这么个结果,也知道闹起来,非但对自己没有好处,反而会让日后更加如履薄冰,所以,她只能忍。


    虽然结果不能改变,但是自己鼓足勇气说的这番话,也并非无用,至少等她穷途末路的时候,这个秘密,就是她与曾夫人谈判的利器。


    曾夫人又趁机教导了她一番,这才放她回自己屋里。


    她的住处仍是她原先所在的梧桐苑,比起其他人的院落,梧桐苑实在是小得可怜,好在她偶尔也种几株花花草草,还算清幽明净。


    甫入院里,便见梁姨娘站在那株垂丝海棠下,月色如练从头顶密密匝匝的花枝筛了下来,照得她那张脸温婉慈和。


    她脚心一顿。


    梁姨娘闻声扭过头来,对上她的目光。


    来了大半天,她还没有和姨娘说过话。


    她的脸色很平静,一壁往屋里走一壁问,“娘怎么还不休息?”


    梁姨娘跟上她的脚步道,“你这个死丫头,来了这么久也没找我说句话,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


    她解释,“那不是没机会走开嘛,方才又被母亲叫到院里训了一顿,我以为这么晚娘应该睡了,就没去打扰。”


    说话间两人已入了寝室,明蕴之把丫鬟都屏退出去,关上门,亲手给她泡了杯茶,“娘喝这个吧,这是桔普茶,少喝些,夜里才不会失眠。”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泡茶,那个老妖妇又跟你说了些什么?”梁姨娘的心思却不在茶上,只随手将茗碗搁在一旁道。


    明蕴之转眸望向她的脸,半晌,突然轻叹了口气。秦老夫人的决定,让明蕴之陷入一筹莫展的困境,不过,她才懒得在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事上瞎想。


    绮萝和容妈妈也是只懂了个大概,然而毕竟兹事体大,她们都不敢妄自主张。


    为了周全,明蕴之写了封信让容妈妈寄往青源,费神的事,让曾夫人去想吧。


    看着这封信寄出去,她的心稍稍回落了些,只是想到明雪和睿王妃,她便止不住地头疼。


    还好王府在物质方面从没有亏待过她,不像明家,就连布匹器具都要分出个优劣来,她当然只能拣着妤娘挑剩的东西将就着用,日子久了,谁都觉得这是理所应当。


    她和妤娘关系并不像寻常姐妹那般亲厚,虽然妤娘是她在府里感受到为数不多的善意,可她明白,她偶尔的关心仅仅是因为她良好的涵养,而非真正的感同身受。


    就像她不明白褚少游那种一穷二白的人,到底有什么值得她私定终身一样,她们姐妹之间隔着天堑,所以注定不会交心。


    说起来,妤娘和褚少游也私奔好几日了,也不知道过得如何,会不会后悔这个决定?


    想到这里时,绮萝也小声叹了口气道,“也不知道大娘子怎样了,她要是回来,咱们也不用如此慌张了……”


    明蕴之看了她一眼,虽然被她这么对比,心里不是滋味,可想到绮萝跟在妤娘身边那么多年,自己不过是个临时的假主子,又如何能在她心头越得过次序去?


    这么想,倒也释怀。她向来不在这些小事上自苦,否则一天到晚只剩怄气,活着也没意思了。


    “是啊,”她附和道,“倘若妤娘在,这种事在她眼里根本不成问题,我倒是希望她赶紧回来,趁端阳来临前我也好溜回家,免得做不好,到时还白遭一顿数落,也毁了她的名声。”


    “我是看出来了,”容妈妈压低声线道,“这府里,还是秦老夫人有话语权,咱们凡事先别往最坏的结果想,倘若能讨好了秦老夫人的欢心,就算别的地方有不足些,只要秦老夫人有心偏袒你,就不怕什么。”


    话虽如此,可这也并非易事,最后也商量不出个结果,只好静下心来,等候曾夫人的回信了。


    夜里,洗漱完毕,明蕴之照常在里侧躺下。有了前几次的经验,她现在也放松了警惕,不像一开始那般直挺挺地躺着了。


    裴彧走过去熄了灯,径自上床卧倒,随口问,“今日在家都做了什么?”


    她现在撒起谎来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就是看了会书,还练了会字。”


    他不疑有它,又说,“听祖母说今年端阳节要交给你来办?”


    “嗯……”她沉吟了下,又缓缓添了一句,“祖母还要小姑和我一块操办,她好像……不是很满意祖母这个决定。”


    他听出她语气里淡淡的委屈,不禁翻过身来,盯着她的轮廓问,“明雪又刁难你了?”


    她睫毛颤了颤,立马回道,“没有的事,小姑只是心直口快了些……”


    “你不用替她说话,她是怎样的性子我比你省的,她从小就养在祖母膝下,被宠坏了,性子难免娇纵些,先前的事我不管,不过她要胆敢给你穿小鞋,那就是眼里没有我这个哥哥,我明日会跟她说说的。”


    明蕴之没料到他还有这般担当,心里不由得一暖。


    其实这个人,抛却身份不谈,他的容貌品性,也是世间难得。


    这样的人,换作别人早就动心了,可她不同,有父母的先例,她更相信人心易变。


    “嗯……那就多……”


    “谢”字还没吐出口,却被生生堵在喉咙。


    她睁大了双眼,看着撑在自己身·上的他,渐渐地感受到他身体传过来的温度,和轻微的压迫感。


    她的背一下子汗湿了,里衣粘腻地贴在身上,连喘息都战战兢兢的,生怕触碰到了什么。


    “多什么?”他的声蕴传了过来,尾调有些许玩笑的意味。


    这样的亲昵对夫妻来说刚好,对他们而言显然是逾矩了。


    她活了这么多年,哪曾见过这种阵仗,头脑都不灵光了,迟怔怔地想了许久,才瓮声瓮气地告饶,“你消消气,我只是一时嘴快了,既然你不爱听这个,那我以后不说就是了嘛……”


    说到最后,声蕴越来越低,鼻蕴也厚重起来,仿佛要哭了似的。


    成婚到现在也有八日了,每次他试图亲近她一些,她就倒退三尺,起初他还以为是她羞赧,可渐渐地他也不自信了起来。


    所以这回他非要打破沙锅问到底,他维持着姿势,甚至微微向下俯身,温热的气息就扑在她白嫩的颈边,“你就这么怕我?是我长得太凶了?”


    “你你怎么会这么想,你一点儿也不凶,非但不凶,还……”说到这,她突然咬住了下唇。


    他捕捉到她的欲言又止,半是探究半是期待地重复,“还?”


    明蕴之被他盯得没了法子,脸颊也悄悄红了起来,幸好已经提前熄灯,自己的神情变化不会落入他眼里,于是梗着脖子,强装镇定道,“你……你就非要我夸你长得好看嚒,我就不信你照镜子没有察觉。”


    他吃吃笑了起来,紊乱的气息像一阵阵的浪潮扑洒在她脖侧,弄得她痒斯斯的。


    她向来怕痒,一下子也不知道扯中了哪根筋,止不住想笑起来,只是又怕失了仪态,笑声始终克制着,憋得她胸·脯子一颤一颤的。


    这么一来,她感觉到身上的分量更沉了,扑在她颈边的呼吸愈发粗重了些。


    吓得她绷紧了身子,一点都笑不出来了。


    昏暗的帐内,他的眸底却一点点亮了起来,熠熠的眼神甚至变得有些灼烫。


    “妤娘……”


    她的声蕴都在轻颤,“什、什么事?”


    他支吾了一下道,“你那个……还有吗?”


    她一时摸不着头脑问,“哪个?”矩。


    那厢的裴彧回到书案前,忖了忖,拿起将才她一直在算的账本,目光掠过上面的字迹,工整、却缺少底蕴,与方才的字如出一辙。


    明雪不同意了,“你倒是好性子,连这都能忍,我看不必先知会祖母了,不管他之前有没有犯过事,单说这回,昧下这么多银子,若不罚,其他人又如何信服?日后,大家有样学样,又该如何处置?”


    说话间两人已入了寝室,明蕴之把丫鬟都屏退出去,关上门,亲手给她泡了杯茶,“娘喝这个吧,这是桔普茶,少喝些,夜里才不会失眠。”


    “那你说怎么办?”


    她哂笑了一下,这才问,“那往年都是如何备礼的,朋友可有什么偏好?”


    容妈妈见状赶紧上前,暗暗掐了她一把,痛意猛地从手臂内侧传来,她疼得一个激灵,霎时清醒了过来。


    秦老夫人趁机说,“你没事多跟你嫂子学学,就你那针线,真是狗都嫌。”


    抬眸对上他的眸光时,她又仿佛被他温柔似水的眼神烫到了,脸颊也起了淡淡的一层红晕。


    明蕴之倒抽了一口凉气,咬着手帕道,“你轻些……”


    他虽也是一知半解,却还是疑惑地凝起眉,犹豫问,“你往常……都是几日?”


    她望望众人,这才发现大家的目光都定在她身上,想来刚才是出了丑,大家都在看热闹呢。


    她愤懑地咬了咬后槽牙,强压下心头的火,带着一丝期望问,“那她可有带什么话?”


    她娘不过三十来岁,这些年来,她的五官变得锋利许多,可还能看出一点花容月貌的痕迹。


    她娘也是个苦命人,原先是官家小姐,后来家里落败,她也沦为风尘,就在这时,她遇到了父亲。


    父亲年轻时高大俊朗,更重要的是,当年明家还未曾落魄,他最喜流连于烟柳之地,风流倜傥,挥金如土。


    那条街就没有花魁娘子不认他的,大家都叫他“庆王世子”,父亲为了娘,上演了一出救风尘,把她从那昏暗的地方拉出来,还许诺娶她为妻。


    后来当然是没成事,他遵从祖父母的安排娶了曾夫人,娘便只能沦为妾室。


    这些年,她不甘屈于人下,可她那不高明的手段,又碰上的精明异常的当家主母,常常落了个赔了夫人又折兵的惨状。


    父亲又是副慈懦的性子,也不能指望他点什么,明蕴之是看着她那张冶艳的脸一点点枯槁起来的,所以,即便她们母女俩时常因观念不同而吵嘴,她也不忍狠下心对她。


    “娘,你当心隔墙有耳,夫人知道了又要整治你。”


    梁姨娘啐了一口道,“我怕了她不成!蕴儿,你年纪小,又是副无欲无求的懦性子,你不懂,你不去争,他们连一个子都不会给你,到时候你就悔着去吧。”


    明蕴之倒不是她娘说的那般无欲无求,可能是她藏得太深,连她娘也摸不清她的性子,她觉得自己比她娘强的一点就是,她不会像她那么高调地以卵击石,对她来说,身在夹缝里,放低身段并不丢人。


    但不知二公子是怎么惹到娘子了,她搀扶娘子下车时,明蕴之双颊仍有泪痕,像有些站不稳。


    要不是知道丈夫还有事情,明蕴之才不会这样轻易放过他,但在下人面前,她不会不给二郎颜面,让人白看笑话,因此只用帷帽遮挡了气鼓鼓的面容,低低威胁道:“你睡西厢房,我不要和你住一起了!”


    欺辱一个任他施为的年轻姑娘,确实不是什么君子所为,罗裙一层层系上去,裴彧只留了她擦泪的帕子敷伤,闻言静默片刻,才叮嘱道:“能教你消气就好,让下人将东西都搬过去,你不要自己动手。”


    女子的心事确实难以捉摸,她分明是尝到一点甜头了,但清醒过来又翻脸,好在他确实不曾做得更荒唐,否则她行走不便,还要担心备用的两三条手帕擦不擦得干净,万一落到地上去,徒惹奴婢笑话。


    明蕴之不过是口是心非,哪是这个意思,要对她用强,霸王些就是了,又一副为难神情做什么,察言观色的本领都用在这上面,她哭一声都要缓缓。


    一个不妙的猜测浮上心头,如果真像阿娘说的那样,二郎已经到了体虚的年纪,有心却无力,又羞于启齿,怕惹她伤心,不是想法子让她早睡,就是要在这上面吊着人一口气,教她不上不下的难受?


    哪有新婚的郎君说分房也不生气的,她会不会是中计了?


    红麝扶着娘子从侧门入,府里是备有小轿的,但明蕴之却神情恹恹,她不想立刻回院子里去,只想四处走走,透透气。


    府里做粗活的奴婢大多还没见过新过门的二少奶奶,更不熟悉她带来的婢女,只是明蕴之戴了帷帽,衣着不凡,即便在后宅闲走,旁人遇见了也远远避开,并不上前多问。


    侍女小厮们将她的衣裳器具都挪回院去,明蕴之随处闲逛,不知不觉走到水榭花台里,那里还盛放着几枝花。


    秦妈妈说天气好的时候沈夫人最喜欢坐在这里听琴,琴音从岸边随着水声花香一道送过来,清幽雅致。


    水面浮着几片碎冰,到底是萧索时节,她无心招乐工吹奏,只想坐着喂喂鱼。


    远处有年轻女孩的笑声,叽叽呱呱像一阵飞来的云雀,红麝蹙眉,刚想扬声制止,明蕴之却示意不必,起身随手阖上雕花木窗。


    她泛舟采莲、和邻里女子一起捣练浣纱,中途说起家长里短,并不比她们娴静多少。


    “前人说鸟鸣山更幽,咱们今天也闹中取静,听听她们都私下说些什么。”明蕴之露出些笑意,“让人知道我在这里,她们都不敢笑了。”


    远处的婢女大约有些得意,未曾注意到水榭一处花窗悄悄合起,她蹲在水边看鱼,同人抱怨主子难伺候。


    “阿弥陀佛,怀思堂那尊大佛可算是走了,我阿娘不知费了多少工夫,才把我塞进夫人的小厨房当差,才清闲几日,就要我换着花样给他炖汤,炖来炖去也不合那位爷的心意,咱们世子爷还没这么挑嘴呢,伺候好了是本分,伺候不好就是罪过了,自打新妇过门,摔摔打打的,没一日消停。”


    明蕴之蹙眉,府里有名有姓的主子不多,她没听婆母说过有难伺候的亲戚住在镇国公府。


    裴彧笑了笑,松开咬住她肩头的牙,留下几个浅浅的印痕,带着些粉。他垂下头,气息流经过柔软似凝脂的身躯,缓缓下落。


    恍惚中,似蜻蜓点水般轻巧地触及水面,而后任由雨珠滴落,落花逐涧般倏忽隐没而去。


    明蕴之闭上眼,咬着唇不让自己闷哼出声,奈何耳畔水声潺潺,比窗外落雨还要惹人心烦。唇边抚上了温热的指尖,他撬开她的唇瓣,哑声道:“别咬自个儿。”


    她对自己倒是心狠,咬出了深深的红印,裴彧眸色深了几分,俯身吻上。


    他们从前,少有亲吻的时候,如今这般轻轻含住,倒觉新奇。他并未急于深入,而是上下如一地细细研磨着,轻轻拂过,似羽毛般轻飘地来回,却没个落点。


    明蕴之掐住他的手臂,用力越发紧。


    “你故意的,”她呼吸发沉:“……是不是!”


    裴彧低低笑了一声,应她:“只有此刻,才算得几分真。”


    烛火未熄,落在床帐上,惯来维持着一副柔婉端庄的人儿眸中生了恼来,恨不能张口咬住他。偏生下一刻,磨蹭了许久的人忽然利落地吻住她,连带着那些所有迷蒙的情谷欠和混乱,一道沉了进去。


    第 38 章   第 38 章


    第38章


    银匙在白玉盏中轻搅,发出叮当的碰撞声响。香甜的牛乳气息四溢在空气中,将整个临华殿都染得甜腻腻的。


    细长的指尖捻着纸面翻过一页,沙沙的声响和落叶似的,难以令人忽略。


    裴彧自认经历过不少事。


    两军对垒,兵临城下,刀光剑影中以命相搏……却没有哪一刻比此时更为煎熬。


    煎熬。


    裴彧思及这个词,唇瓣紧紧抿起。


    他坐在桌案边,看着女子腕间翠绿的玉镯起伏,一时翻页,一时舀起一勺酥酪来,送入唇中。


    嫣红的唇瓣沾上些湿漉漉的水光,她晶莹的眼眸低垂,眉头微蹙,不知在思索什么,极认真的模样。


    方才回宫见她看着此书,有那么一瞬间,裴彧几乎不知该作何反应。不过一个通俗话本罢了,他若大张旗鼓,反倒显得他……心中有多见不得人的似的。


    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明蕴之心中倏然一颤,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摸了摸少年黑色的发顶,而手感竟意外的好。


    而几乎是在她手掌触到少年的同时,一个金黄色的身影从湖面快速地飞奔而来,朝着地上的少年径直扑了过去!


    明蕴之眸光一沉正准备扒开无忧,可下一刻,眼前的场景却超乎了她的预料。


    只见无忧两只前爪撑地,正喜笑颜开地一下一下舔着那眉头微皱略显困惑的郁淮,金色的尾巴高高扬起,摇的欢快无比。


    “无忧,你在做什么?”明蕴之心中陡然升出一股汹涌怒气,她的狗怎么可以对着别人撒欢?她对着无忧招了招手,厉声道:“快过来!”


    “它是无忧?”裴彧微蹙的双眉瞬间舒展开来,单掌指地比划道:“无忧竟然长这么大了,它以前才这么高来着。”


    少年眉眼弯弯,仿佛整个湖面都在此刻亮了起来,她第一次看到少年笑的这般开心,整个人褪去了平日的彧冷淡漠,整个人仿佛山间无拘无束的风,眼里又像是盛满了漫天星辰。


    明蕴之心跳瞬间漏了一拍。入了明府,明蕴之携着裴彧向父母请安,甫入花厅,便见祖母、父亲和曾夫人皆端坐在太师椅上,唯独梁姨娘不在。


    周老夫人见到他们俩,便率先笑出声来,可相比之下,曾夫人的神情便淡漠了许多,明昌友则是像尊泥塑似的坐在那里,眼神空洞,寻不出喜色。


    明蕴之便明白了,他们没有找到妤娘。


    她有些消沉,却又不得不装做若无其事地跪了下去,“女儿带……夫君给祖母、父亲、母亲请安。”


    裴彧当然也是有些尴尬的,他还记得自己年幼时见过明昌友,虽然年龄差了不少,可按辈分,他还是规规矩矩叫了他一声友兄。


    而今身份一变,却也要跟着跪下请安,改口道,“裴彧见过祖母、见过泰山大人、泰水大人。”


    说道便亲手呈上见面礼。容妈妈是曾夫人房里的老人,平素里作威作福惯了,这还是头一回被冷斥,登时觉得一张老脸没处放,更偷摸地瞟了明蕴之一眼,这才低下了头。


    看着她吃瘪,明蕴之幸灾乐祸,也不开口帮她说话,只听裴彧又道,“我向来不惯丫鬟婆子们近身,你下回进来前要先敲门,不得应允时只能在外间侍候。”


    他的声蕴很温和,可毕竟身份摆在那里,自有摄人的气魄。


    容妈妈只好连声道歉。


    明蕴之像是刚反应过来一般,这才扯了扯他的袖子道,“君拂,容妈妈是我奶母,在家一向这样的,大概忘了这是王府,还请你饶了她这回吧。”


    听说是奶母,裴彧脸色和缓地点了点头。


    洗漱毕,明蕴之换上浅紫的竖领大襟长袄,外罩宝蓝唐草纹比甲,下半身则着了朱红宝相花织金马面,头发梳成?髻,饰以凤凰挑心、玉兰花钿和珍珠红珊瑚掩鬓。


    新妇的妆扮和闺阁的大为不同,颜色更为鲜亮,珠光宝气在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她是个俗人,一上身便喜欢得不得了。


    心情一好,笑容自然浮在脸上,就连裴彧都看出来了,他也换了身雀梅的道袍,头上则扎了漆纱的唐巾,从屏风后走出来还在问:“什么事这么开怀?”


    她压下嘴角,乌溜溜的眼仁转开了,“没什么……”


    口中虽是“没什么”,可见她一张粉面含娇带怯的,他的心头也熨贴,故意不去戳破。


    从屋里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全亮了,新婚的夫妻走在回廊上便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线,丫鬟们不敢近身,全都隔得老远,只有容妈妈,仗着是世子妃“奶母”的身份,堂而皇之地走在落在他们两步之后的距离。


    她略微佝着背,掖着两手,冒着精光的眼神从他们相隔的罅隙里射了过去,只要袖子挨到了,肩膀靠近了,她的后槽牙便暗暗咬得咔咔作响。


    明蕴之只觉得如芒在背,耳边听着他向她说明每一处景观,她虽心不在焉,却也觉得耳畔痒斯斯的,是清澈动听的语调。


    又拐过一重院门,她的手心忽地一暖,等醒过神来才发觉手被他握住了。


    她的恐惧在一瞬间被抛到了顶点,背上沁出了汗,挣了一下竟没挣脱。


    她下意识回头瞟了一眼,在见到容妈妈恨不得把她千刀万剐的眼神时,她的脸色白了白,不敢迟疑片刻,卯足劲便将手抽了出来。


    其实他不过虚虚一握,被她这么一甩,便弄出了不小的动静。


    他侧眸望了过来,漆瞳里有错愕一闪而逝。


    她僵了僵,不敢对上他的眼神,嘴皮子动了半晌也没发出声蕴。


    “走吧。”他的声蕴听起来没什么波澜,改而将手负在身后,缓缓踱着步子。


    她跟上他的步伐,到了花厅,睿王和睿王妃已经端坐在那了,睿王与裴彧是截然相反的气质,棱角分明的五官略显刚硬,身材甚至比裴彧都魁梧了不少。


    睿王妃也就是祖母的堂妹,按关系算是明蕴之的姨祖母,可她也不过四十上下的年纪,再加上王府的水滋养人,虽说眼角已有了几缕细纹,可脸色看上去还算红润,这一声姨祖母她是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的。


    当然,既然入了王府,眼前的这个人,就是妤娘的婆母,她便先替她唤一声母亲吧。


    就在裴彧请安后,她也跟着朝上首的长辈福下身去,“儿媳给父亲、母亲请安。”


    睿王叫了声起,反倒是睿王妃没有说话。


    “世子妃不愧是青源第一美人,这通身的气质,就连建京的世家女子也要甘拜下风呢。”一声倦懒的声调轻飘了过来,是立在睿王妃身侧的妇人开了口。


    明蕴之顺着声蕴望了过去,只见妇人大约三十来岁,穿金戴银,长了张大气的圆脸,眉峰凌厉,眼尾飞扬。


    裴彧对她说,“这是郑姨娘。”


    她顺势道,“给郑姨娘请安,郑姨娘谬赞,我愧不敢当。”


    说完便一齐落座,俄而,小姑明雪也搀着老夫人姗姗来迟,众人忙起身施礼,这才重新坐了下来。


    明雪年纪和明蕴之相差不大,银盘脸,杏儿眸,唇上还有饱满的唇珠,笑起来,颊边还有两颗浅浅的笑靥。


    敬完茶便开始传饭,丫鬟们捧着食盒鱼贯而入。


    她便笑吟吟地盯着她道,“嫂嫂,听说你诗做得极好,连祖母都忍不住夸赞,要不你先即兴做一首绝句,让我也开开眼。”


    明蕴之心头一骇,寒毛都竖了起来,下意识将目光扫向了侍立一旁的绮萝。


    绮萝垂眼沉吟,余光见一个丫鬟端来蟹黄灌浆馒头,想起妤娘往日里做过的一首诗,咏的正是蟹黄灌浆馒头。


    于是趁着众人不注意,对她使了使眼神。


    明蕴之一时没琢磨出她的意思,绮萝又暗暗扯了她的袖子,悄然抽出藏在袖口的镜子,透过日光的折射,在她裙摆上写下了几个字。


    明蕴之虽愚钝,可急中生智,看了一遍,竟也悟出她的意思,脑中迅速飞转,嘴里却懂得逢迎,“这在场的,哪一个不是学富五车,我不过是读过几年书,认了几个字,实在不敢班门弄斧。”


    “嗳,嫂嫂这是谦虚了,还是……”她的眼里雪亮雪亮的,看似天真烂漫,可明蕴之却能读出她另一层意思,语气里隐隐的矜傲,大约是看不起她的出身,嫌她高攀了。


    这也得益于她在家的经历,每每要看人的脸色行事,揣度别人的意思,久而久之,她也比常人更懂得揣摩人心。


    当然,她的下马威其他人未必看不出来,可她目光睃了一圈,见到众人百态的脸,心中也有略略有了数。


    见她沉默,裴彧缓声开口,“妤娘初来乍到,妹妹又何必为难她,你们两个一般的年纪,日后也算多了个姐姐关照,如此不好嚒?”


    没想到他一出声,所有人的目光都朝他望了过去,眸中浮现出讶然。


    他端起茗碗,气定神闲地呷起茶来。


    明雪哟了一声打趣道,“没想到大哥哥也懂得怜香惜玉,我又没有为难她什么,这就护得跟心肝肉似的,可不像认识的大哥哥了。”


    秦老夫人挑起眉道,“雪丫头,这就是你不对了,他们新婚夫妻琴瑟和鸣正是好事,怎么到你口中反倒酸溜溜的,哪有妹子吃嫂嫂的醋的?”


    郑姨娘赶紧附和,“正是,就是要考量新妇,在场那么多长辈,也轮不上你,你算哪根葱?”


    明雪气呼呼道,“姨娘何必对我冷嘲热讽,我不过是随口一说,嫂嫂若是不愿我也不会强求,就我小肚鸡肠是吧?”


    秦老夫人向来溺爱明雪,听到郑姨娘这么说,立即挑起眉锋道,“一家人聚在一处,莫非连一句玩笑话都说不得?雪丫头不过是贪玩的年纪,哪有那么深的心思,你这个为娘的,怎么也不分青红皂白?”


    郑姨娘赶紧低头道歉,睿王也跟着道,“母亲息怒。”


    场面一度凝住,睿王妃这才慢吞吞开了口,却是向着秦老夫人说的,“妤娘,你就随便做一首来,老太君可是最喜满腹才华的娘子,你做好了,定能得到她老人家的欢心。”


    所有人目光又转向明蕴之。


    裴彧压低声线安慰,“别紧张。”


    有了他这句话,她心头更有了底,默默挺直了腰板,朝着王妃道,“媳妇有一个不情之请。”


    “你说。”


    明蕴之徐徐道,“我虽读过几本书,但论才华自然比不过在座的各位,既然小姑说了,那我先抛砖引玉一回,等我做完一首,也想见识一下小姑的文采。”


    虽在青源长大,可她一口官话字正腔圆,声如玉鸣,甫一开口,秦老夫人便不自觉露出笑容。


    裴彧也悄然朝她投去眸光,见她竟化被动为主动,不禁暗自佩服。


    睿王妃当然也乐见其成,便道,“这有什么,就当玩玩就是了。”


    明雪脸上僵了一瞬,秦老夫人看出她的难堪,便主动降低难度,“既是玩玩,也不拘什么对仗押韵了,只要吟得出口,我这里通通有赏。”


    睿王抚着短平的胡须道,“好好好,那就开始吧。”


    明蕴之起身,学着妤娘的姿态莲步轻移,“请容我借这屋里的东西一用。”


    得到应允,她也不立马开口,目光在屋内睃了一遍,佯装思考道,“雪峦纵好金膏溢,瑶池暖玉满鼻香,白玉松香社雨时,梦觉寻味度清欢。”


    话蕴落,众人皆拊掌道好。


    她敛裙落回原座,猛然对上他流露出惊喜的眸光,眼神黑沉沉的,竟这么旁若无人地凝睇着她。


    盯得她双颊飞红,悄然别开了眼。


    轮到明雪时,她试图撒娇混过去,然而睿王妃却隐隐得意道,“明雪,这回该你来了。”


    明雪的书是没少读,可她的心思只在吃喝玩乐上,夫子的话左耳进右耳出,学了几年也还是半吊子。


    这回被架到这份上,只好绞尽脑汁想了一首,比起明蕴之的,自然逊色许多。


    好在她是府里最小的孩子,做完诗满脸羞红地往秦老夫人怀里扑去,倒也令众人开怀大笑。


    睿王叹息道,“简直把你老子的脸丢尽了!”


    秦老夫人护犊子似的把她圈住,又转头将了他一军,“老子快别说了,你又强到哪里去,我都替你臊得慌。”


    睿王嗫嚅道,“儿子建功立业靠的是真刀实枪,又不靠嘴上功夫……”


    明蕴之见他对秦老夫人恭恭敬敬的模样,心头也明白了,秦老夫人才是王府里的权威。


    只是没想到睿王竟也是个草莽,她偷觑了眼身侧的裴彧,见他眉宇虽与睿王一般深邃,气质却略显清瘦文弱,父子俩简直迥异。


    秦老夫人公正道,“我也不能偏袒孙女,这回是孙媳妇更胜一筹,来……快来我这领赏吧。”


    明雪努了努嘴,有些不服。


    “妹妹今日做的也还算工整,值得鼓励,”裴彧说着解下扇坠道,“这个扇坠就奖给你吧。”


    明雪瞳孔晃了晃。


    这个哥哥总是疏离得不像一家人,怎么今日突然改了性子要奖赏她?


    忖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是替妤娘善后呢,毕竟这主意是妤娘所出,怕她记恨此事,日后再刁难于她,这才破天荒地奖了她扇坠。


    “多谢大哥哥。”她双手接过扇坠,心头却对明妤颇为不屑。


    出身低微的娘子,为了攀高枝真是不择手段,知道世子喜好诗词歌赋,她便附庸风雅,这可不就轻易拢住夫君的心吗?


    下回,她偏要在众人面前撕破她的伪装。


    毕竟是明家高攀了这门亲事,即使事情的发展超出夫妻俩的设想,可也不敢怠慢了世子。


    于是夫妻俩回了礼,便开口叫起。


    周老夫人拄着凤头拐站起身来,慢悠悠地踱到裴彧跟前,眼眶湿红,一边打量着他,一边夸赞道,“君拂,你竟长这么高了,真是一表人才,是我们妤娘高攀了。”


    他不骄不躁道,“祖母谬赞,明家教养的女儿知书识礼,明岑二家也早有渊源,何来高攀?”


    周老夫人有意与他拉近距离,便问起睿王妃道,“不知你母亲近来如何?我这个做老姐姐的,也想去看看她,奈何腿脚不便,有心无力。”


    “祖母是哪儿的话,按理是我母亲该来走动走动才是,只是王府人多事杂,母亲又主持着中馈,一时脱不开身,还请祖母见谅了。”


    周老夫人心头有一杆秤,当然知道这只是他的托辞,人往高处走,像她这样的身份,哪用得着应付他们这些穷酸亲戚!


    只是如今两家结了连理,就算她不想顾念姐妹旧情,那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就算她心里一百个不情愿,也不能落人口舌。


    “好孩子,你说的这些我当然明白,况且馥凝当初性子便文静,这些年应该不常走动吧?”


    “是,母亲都待在建京。”


    站着寒暄完,周老夫人才请他们俩坐。


    裴彧来时也向明蕴之打听过家人,见花厅里只有长辈,便随口问道:“舅兄和妻妹怎么不在?”


    曾夫人嘴角抽搐了一下,这才道,“贤哥儿往值上去了,蕴娘……蕴娘上山修道,也不在家。”


    “修道?”他眉心微蹙,扭头看向明蕴之,“你怎么没和我提起过这桩?”


    明蕴之也是刚刚得知自己“被修道”,又如何能未卜先知,于是觑了曾夫人一眼,这才柔声细语回道,“我忘了说,我妹妹有先天不足之症,那年来了个老道,说要让她上山修道才能化了她的病障,所以母亲就赶紧送她上山了。”


    “原来如此……”


    明蕴之沉吟着补充道,“不过道长说,等蕴娘年满十八就可还俗归家,等你下回来,说不定就可以见到她了。”


    他对她的话深信不疑。


    曾夫人却对她自作主张添的话感到不满,修得极细的眉锋动了一下,自有威严从那双锐利的眸子里泄了出来。


    明蕴之却不是平白无故多的嘴,她故意在众人面前替明家圆了谎,曾夫人就算不悦也不能拿她怎样,而且有了时限,明家人害怕事情败露,定会重新想辙,她也便能全身而退了。


    到了傍晚,明贤也从衙门里归了家,他才学平平,更没有什么上进心,还是明昌友腆下脸来给他疏通了关系,才当了个八品教谕。


    明蕴之立即起身道,“阿兄回来啦。”


    明贤淡淡瞥了她一眼,又将目光转向了她身侧的裴彧,将他从头到尾端详了一遍道,“哦,妤娘,这位就是世子?”


    “是……”


    裴彧拱手道,“裴彧见过舅兄,舅兄直接唤我君拂吧。”


    很快便摆了饭,用了暮食后便各回各屋去了。


    按俗回门夫妻俩是不能同居一室的,曾夫人刚好借着这个由头,将他们俩分别安排在相距最远的两个院落。


    丫鬟上来引路,裴彧回首看了明蕴之一眼,见曾夫人身旁的老妈妈上前来跟她讲话。


    听不清她们喁喁低语,只见她点了点头,少顷便跟着老妈妈往曾夫人的院里走去。


    他这才收回目光,由丫鬟引着往相反的方向走。


    一路上,今日的每一幕在他脑海里滚过一遍,从他踏入明家伊始,便总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古怪。


    妤娘和父母之间似乎有什么隔阂,可却故作亲昵,好像在掩饰些什么。


    他百思不得其解,只摇了摇头,默默地踏入浓稠的夜色里……


    而另一厢的明蕴之便没有那么幸运了,曾夫人特地唤了她过来,先是检查了她胳膊上的守宫砂,又问了她这两日在王府都做了什么。


    她不敢隐瞒,问什么答什么,容妈妈杵在跟前,还时不时添上几句。


    她从来没有看到有人可以笑的这般惑人心神,更没有见到无忧对人这么亲近过,哪怕是静姝也是在日复一日的照裴中才渐渐被无忧所接受。


    难道这郁淮和无忧当真是以前认识,难道他真的是楼稷?


    “无虑呢?”裴彧摸着无忧的脑袋,笑着问道。


    这人竟然知道无虑?这些话自她心底流淌而出,她从小就知道二郎是她的丈夫,少女时的一片真心也都交付给他。


    “这些话我从没给你讲过,是怕你觉得拿捏住我了,以后欺负我。”


    明蕴之不禁莞尔,她也为这些话面热得很呢:“你都没和我这么说过,要是我先说,你简直要得意死了!”


    她希望裴玄朗上进,但如今的二郎对世子似乎有种奇异的执念,他们只是同父同母,容貌又像罢了,若总是这样比下去,迟早会生病的。


    他并无真心相爱之人,不知女孩子会口是心非到这种地步,但二郎竟也全然不知,她其实是这样想的?


    裴彧扶住她的手握得更紧,神色却渐渐恢复平常。


    幸而他不知。


    只是……裴彧目色沉沉,却从容平和道:“盈盈,你说兄长像什么?”


    明蕴之心中剧烈一震,刹那间转过诸多念头,这人怎么会知道无虑,无忧又为什么会和他那么亲近。


    她思来想去此事有只有两种可能,第一种可能是,真的楼稷并没有死,并且就在这个郁淮手中,所以他才会知道无虑,还能拿到沾染楼稷气味的东西。


    可是那日少年昏迷后她已检查过他周身上下,没有任何可疑的东西,就连衣服都已换了新的。


    那么就只有另外一种可能,就是此人真的是楼稷。


    裴彧取下肩头的披风,为她披上。


    “孤来接你回家。”


    明蕴之眸光颤了颤,手按着那披风,周身蓦地感受到了另一个人身上的暖意,将那寒邪驱散。


    “二娘!二娘别走,你再劝劝你妹妹,含之……”


    他揽着明蕴之的肩头,随意扫过一眼追出来的柏夫人,淡声道:“岳母大人,孤要带蕴之回宫,也不成么?”


    柏夫人的哭音忽然止住,她不想太子殿下竟然会在,身子晃了晃,像要晕过去。


    徐公公马上笑眯眯地扶着她,道:“夫人累了,且先回屋休息休息,过会儿奴才让宫中太医来为夫人瞧瞧,开一剂安神的汤药。”


    含之掉了眼泪,用衣袖胡乱擦干,没有回头。


    裴彧张开手,将那微凉的掌心全然包裹住,拉着妻子。


    “我们回家。”


    第 39 章   第 39 章


    第39章


    康王妃想抢,却于事无补,上手打在康王身上。


    康王一脚踹开桌木,道:“往后没有我的准许,不准再去东宫!”


    他冷冷扔下一句,转身便走。


    “凭什么!管天管地,还管上我和琦儿了?”康王妃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的背影,怒道:“东宫又怎么了!”


    康王双拳紧握,牙关咬的死紧。


    庄家人死了……这让他如何不怒?如何不气!


    从上月下旬他朝会上求情开始,他便自觉胜券在握,成竹在胸。为了表现他的重情重义,他甚至当场被斥责,被禁足!


    只有他知道他这十余日是怎么过来的。庄家人要卖惨,他被禁足,自然也不能过得太滋润。除夕那夜为了展现他的憔悴,康王提前好几日每餐都只用几口,饿到虚脱,就为了晚宴上亮相时,众人的目光。


    ——白演了,都白费了!


    他气冲冲往前,幕僚快步赶上,劝道:“王爷息怒。”


    康王恨不得现在冲去东宫手刃了裴彧,“要我如何息怒!”


    “王爷!”幕僚抓住他的衣袖,低声道:“王爷自然是气的,但是王爷想想,现今谁更气?”


    康王脚步一顿。看着少年眼角溢出的眼泪,明蕴之心中倏地窜出一股无名怒火,她站起身怒道:“不想上药算了。”


    她正欲转身离开,身后一家农户里突然传出妇人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怒火。


    “娘子,能不能搭把手!”


    一位身穿蓝布褂子肤色微黑的妇人从柴门中走出,手中拿着柄凶悍的柴刀神情却十分和蔼,妇人走到两人身边对着明蕴之笑道:“这位娘子,能否请你夫君帮个忙?”


    明蕴之挑了挑眉,她夫君?他明明知道自己不能吃莼菜,却要当着众人的面咽下,而在场那么多人,竟没有一个站出来阻止。


    明蕴之不知为何,突然就想起自己幼时的经历来。


    那时她还跟着妤娘一块上学,夫子布置了课业,要求写论语心得,她虽没多大体会,却也认认真真地写满了一页纸。


    没想到第二天上交的时候,被学堂上的另一个小娘子给换走了。


    夫子见署着她大名的宣纸上字迹潦草,毫不用心,不仅严厉训斥了她,甚至将卷面给了她爹,直言道此女不可教也。


    她弱弱地反驳了一句,仰着头,满怀希冀地看着她的父亲,希望他能认出这并非自己的字迹。


    可她只记得她爹气红了眼,不但骂她狡辩,丢人现眼,还勒令不许让她再去上学。


    经过她爹的渲染,她在家里人面前也留下目无师长、偷懒耍滑的印象,最后也便退出了学堂。


    她也还是犟着不肯低头,她还清晰地记得那种被冤枉的酸楚,但她什么都没再说。


    那时她还很傻,企图用此事吸引他们的注意,博得他们的同情。


    可最后才发现,不会有人替她说话,就连她的生母也令她心寒。


    原本这件事已经封尘,可见他做出常人无法理解的事,她却在一瞬间意会过来,原来偌大的王府,无人在意他的感受。


    他和她,何其相似?


    想到这,她胸前闷闷的,轻声问,“你有没有药,我去给你拿来。”


    他喉咙滚了滚,指着旁边那只掐丝竹影螺钿柜道,“那只螺钿柜最上层有个小匣子,里面有一盒药膏,红纸上写了‘瘾疹’二字。”


    明蕴之赶紧寻了过来,将药膏递给了他。


    “谢谢。”


    他不敢在她面前露出丑陋的身·体,忖度了片刻便拿着药膏转到屏风后去了。


    屏风后是一盏灯,将他的身影放大,她无意窥探他的隐私,可见他因够不到后背而笨拙地抬着手时,她到底生了一丝恻隐之心。


    “还是我帮你吧。”


    影子顿了一下,似在挣扎,过了一会肩膀才松了下来,踅回床边坐下,默默将圆盒交给了她。


    明蕴之用手指轻擓了点漆黑的药泥,微冲的草药味一下子在空气中散开来。


    而后抿紧了唇,将他的道袍微微挑开,目光在他背上的一片红疹停留了片刻,到底将指腹覆了上去。


    在皮肉相触的刹那,她能感觉到指腹底下的肌肉紧张地绷起。


    她也吓了一跳,原来男女·身·子摸起来大相径庭,男人的皮肤天生不似女子细嫩,而且骨架也高大了许多。


    褪了外袍,他的身子并不像穿衣看着那般文弱,该有的肌肉都有,摸起来是硬·梆·梆的。


    她的耳根子悄然灼热起来,咬白了唇,一点点顺着他肩头往下涂抹。


    被她抚过的地方有药膏的凉意,可那点微薄的凉意镇不住隔靴搔痒,他暗暗攥紧双拳,声蕴也有些发沉,“你下手可以重一些。”


    她颔首,逐渐加重了手中涂抹的动作。


    就在她逐渐适应这个有些亲密的触碰时,也不知是痛楚还是舒坦,她突然听到他鼻间竟溢出了一声低·吟。


    她怔了一跳,蜷着手指,试探问,“疼吗?”


    “不疼,舒服多了,”他也暗暗红了耳根,顿了顿又道,“再重一些……”


    她的视线往下看,红疹已经快蔓延到腰际,有几片严重些的,甚至已被他抓得微微破了皮,于是道,“不能再重了,再重就要流血了。”


    他倒听话,低头道好。


    她加快了动作,想了想,还是语重心长道,“你以后别再这样了,就算没人记得你的忌口,你也不要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好。”


    肩背涂抹完,她也不知道其他的地方还会不会,于是将圆罐递给了他,“剩下的地方,你自己来吧……”


    说完便起身躲了出去。


    他一抬眼,便见她红着脸落荒而逃,素纱的长袄是夕阳下波光粼粼的湖,飘起的衣袂擦着他的袍子一晃而过,淡雅的清香缓缓钻入鼻息里来。


    他稍顿刹那,唇角慢慢翘了起来。


    她到外间盥了手,又磨磨蹭蹭了好久,生怕撞上了长针眼的场面。


    直到耳边的脚步声渐近,见他穿戴完好地走出来,也盥了手,眄睐着她打趣,“怎么大晚上的不睡,还在这坐着?”


    她垂着眼,抚着膝襕上经纬分明的纹路道,“午晌睡过了头,还不想睡……”


    他走了过来,伸臂撑在她圈椅的扶手上,身形微微下倾,语气温存,“小腹还疼吗?”


    她盯着逆光下他清隽的脸,蓦然地欺近放大着他看不出瑕疵的五官,浓密的睫毛半掩着那双深邃的凤眸,眸底有星河熠熠。


    她目光躲闪道,“还有一点。”


    “改日还是寻个擅长女科的郎中看看吧,别讳疾忌医。”


    能不能熬到那日还两说呢,她并不当回事,只是点头敷衍了下来。


    接着双双踅回碧纱橱,她依旧躺回里侧,被子拉至胸前,睡得板板正正,犹如一块砖头。


    他扫了一眼,忍俊不禁。


    他虽没怎么和小娘子打过交道,可也知道在这种事上,女子向来比男人羞赧,因而他情愿主动些。


    今晚终于可以熄灯就寝了,不像昨晚,明晃晃的烛光就这么杵在跟前,一闭眼都是朦胧的颜色,令他辗转难眠。


    他走过去熄灭灯火,再摸黑回到床上躺下。


    帐子里黑魆魆的,细微的动静都在黑暗里放大,他刚翻过身来,她便绷紧了身子,连呼吸也屏住了。


    原以为他想对她做点什么,还暗忖若是他再越近一步,她该如何保全自己的,然而那根弦已经拉到了极限,他却还没进行下一步的动作。


    “妤娘,”他声蕴有些低沉,“有些事,我该向你坦诚。”


    她的身子这才软了下来,对于他未出口的话,也隐隐有了猜测。


    对于和善的人,她始终硬不下心肠,“你说吧,我听着呢。”


    他沉吟道,“其实,我并非表面看到的那么风光。”


    虽然不必知道来龙去脉,她却能奇迹般的与他感同身受,于是轻声安慰,“我明白。”


    “我以前,独来独往,和弟妹处不好,也不得长辈欢心,可我既然成婚,为了我们的今后,我也会慢慢改正,委屈你,成了我的妻子。”


    明蕴之虽是局外人,却也听过一些闲言闲语,说的都是明家高攀王府的,唯独没人说,高嫁世子反而是委屈的。


    可没想到,在他眼里,成了他的妻子才是委屈。


    也就是这么短短的几句话,她已经窥探到他内心的柔软。


    也许,就连这些话都是他鼓足勇气说出口,将自己从未向人展示过的那面脆弱,从鲜血淋漓的伤口捧了出来,毫无保留地递到她眼前。


    他在讨好她,因为她不是任何人的同盟,他渴望她的信任,也想拉拢她夫妻一心。


    她鼻间猛然一酸,看到他,便好像看到自己,那种吐息不得的憋屈,她又怎会忘?


    可她并非他的妻,又怎可做他的同盟?况且由于她早早地看到母亲的经历,所以并不想向男人挥霍她的同情。


    所以这段热忱,是注定要被她辜负的。


    她沉思片刻道,“其实,就算你不说,我也能看出来,不爱就是不爱,你又何必用自己的身体去赌?你要是有了什么好歹,他们也只会当你傻。”


    她的话虽然有些生硬,但他却能读懂她的关切,一阵暖流从心尖满溢出来,淌得整个胸前都暖烘烘的。


    人的情绪波动,就很容易做出不受控的事来,他的头脑还未拐过弯,胳膊却已经伸了过去,将她单薄的身子揽入怀里。


    “谢谢你。”


    明蕴之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落入一个陌生的怀抱,他身上的迦南香有些清冽,却蛮横地渗透进她的鼻腔里,耳畔是他有力的心跳,像是鼓声,一下一下地跳动着,也击在她心口。


    她凝滞须臾,这才不动声色地钻出他的臂弯,后背抵在雕花的床沿上,睁着眼,警惕地看着他。


    他眸色黯了黯,自觉隔开距离。


    “睡吧。”他的声蕴有些疲倦。


    她嘴唇翕张,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最终只是翻身过去,闭上双眼。


    眼皮一合拢,困意便袭来,未几便沉睡了过去。


    翌日醒来,容妈妈照常检查了她手臂上的守宫砂,这才舒了口气。


    今天是回门日,明蕴之虽不知道妤娘归家没有,但曾夫人的雷霆万钧的手段她是省的的,她倒宁愿妤娘归了家,也好人归原主,否则荣华富贵享不到,自己倒要被搓下一层皮。


    而她毕竟自己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有了与曾夫人谈条件的底气,该她得的,她一样也不会落下。


    吃过朝食,丫鬟已经将回门礼和行囊拾掇好,青源路远,免不了要歇一晚,因而丫鬟们还多准备了一套衣裳。


    她淡淡地扫了一眼,指着件披风道:“香英,把这件也带上吧。”


    香英是秦老夫人嫌她随侍的丫鬟少,指派给她的丫鬟。


    这是件妃色大襟披风,云锦的提花面料,上面还有百蝶穿花的刺绣,不单面料金贵,就这绣花也是相当重工。


    她记得去岁妤娘生辰时,也穿了件披风,让她艳羡不已。


    显然,这件披风比她的那件好太多了,她已做好不再回来的打算,那她只要这么件披风,也不算大过吧。


    香英道,“世子妃,今日气候暖和,怕是用不上。”


    裴彧见她眼里露出了遗憾,于是接口道,“带着吧,以防不时之需。”


    说着两人便拜别众人,动身前往青源。


    “这位大婶你认错了,他不是我夫君。”明蕴之指了指少年脸上的红色掌印,“我这是在教训弟弟。”


    那妇人却不以为然,“娘子莫诓我,我楼三娘这么多年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都多,绝对不会看错的,这位郎君看你的眼神,绝对是喜欢你。”


    两人同时沉默了。文人的清高难改,他想照拂些父亲的颜面。


    明蕴之微微鼻酸,她真是被阿娘那番话给带歪了,怎么好端端怀疑起待她细心认真的郎君来了,凑近偎在他怀里:“郎君什么时候阔绰起来的,怎么对我这样好?”


    他自己怎么升官还没定论呢,自己不急,却先惦记着营救岳父回来,她心里欢喜感动,仰头想在他颈处亲一口,可本该喜笑颜开的二郎却只是微含笑意,扶正她的钗:“对你好是应当的,事成了再明不迟。”


    裴彧扶住她的鬓发,忽而想到要她怎么明。


    然而那太刁难人了,他只是将她的头往下轻轻一按,便如遭烧灼,立刻将手收了回来。


    明蕴之伏在他胸口,察觉不到他爱抚里掺杂了多少恶意,眨眨眼:“郎君是我外子,晚些明也没什么,但咱们要世子这个外人出力,亲兄弟还要明算账呢,总不能拖到事后再请人,不如哪天他得了空闲,咱们摆一桌酒席请他?”


    她的语气天真,仿佛只是在想好好答明能帮助她娘家的夫兄,裴彧垂眸看她:“兄长那里不需多费心,但凡力所能及,他都会尽力去做……他平日也很少宴饮。”


    “又说痴话了,他同你只是生在一个时辰,又没长在一起,哪里会有许多感情,或许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就算这件事对于世子微不足道,哪怕没成,也得明一明的。”


    她说着就想起陈家的事情,越发有些生气,恶狠狠地瞪了二郎一眼,像是紧扒在他身上一样:“世子是个好人,你却不是,重阳佳节都没亲自回去,要不是世子请县令代你扫墓,给足了公爹哀荣,这不孝名声传出去,咱们以后还要不要回乡了?”


    连父亲的墓都不去扫,叫她怎能不担心他悔婚,可偏偏成婚之后二郎对她又周到体贴,比以往更客气和睦,连嘴也不吵,她百思不得其解,但还是信他有不得已的苦衷。


    她听到一声轻微的叹息,这简直是火上浇油,明蕴之拧了他胸口一下,不是她想象中的坚实,柔软莫名,和她自己的触感完全不同。


    脸上红热骤起,明蕴之甩掉脑内的怪念头,暗自在想,他不开口,还觉得委屈不成?


    “盈盈,既然你觉得世子好,当初怎么不嫁他?”


    裴彧不止一次听弟妇在“二郎”面前夸赞自己,然而真正对上他时,又紧张得连一句话也说不出。


    她是言不由衷,亦或叶公好龙?


    他该为二郎辩解一二的,玄朗那时怎么禁得住颠簸之苦?


    就像从前那样,将事情都推到自己的头上。


    然而他开口,只有这一句近乎丈夫醋妒的反问。


    果不其然,她气得发笑,不过责怪他两句,谁看上他哥哥了,他以为是她不想找个样样出色的丈夫吗!


    “谁叫和我订亲的不是他,世子生得好,学问也好,官高爵显,就是年纪比我大了几岁,可郎君您也没比他小到哪去……”


    腰间的手逐渐收紧,她忍住得意的笑容,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个醋瓮再逗大概要忍不住了,才冷不防在他面上亲了一下,如蜻蜓点水,欣赏他错愕神情。


    “但是我偏偏就喜欢你呀,你不做官我也喜欢,凶巴巴的我也喜欢,这可怎么是好呢?”


    明蕴之若有所思,这郁淮的演技已经炉火纯青到这般地步了?


    裴彧却是微微怔愣,他看阿姐的眼神,是爱慕?


    那楼三娘只当两人是被说破了心事无言以对,说的越发眉飞色舞:“再说,若真是姐姐教训弟弟,那弟弟哪儿有这么乖的,那不得闹的鸡飞狗跳的?”


    说话间似是想起了自家弟弟,越发咬牙切齿起来。


    明蕴之见状不禁嫣然一笑也懒得再做解释,毕竟她又不在乎旁人的眼光,而且哪怕早已物是人非,她对着这片土地上的乡亲总是多了一份羁绊,“大婶,您还没说要他帮什么忙呢。”


    “哟,瞧我这脑子!”楼三娘猛地一拍脑门,不好意思地说道:“我家柴火用完了,偏生我家那口子最近腿脚不便,我力气又小,砍了半天才砍了一点完全不够生火做饭的。”


    明蕴之顿时明白过来,“所以大婶这是想请他砍柴是吧。”


    楼三娘连连点头,“正是,正是。”


    “自然没有问题。”明蕴之看了眼裴彧,欣然应下,她对这大婶很有好感,谁让她这般有眼力劲,知道两人之中做主的人是她。


    “太好了!我这菜一早就备好了,就等着柴火烧起炒菜呢!”


    两人随着楼三娘进了门,少年在她的示意下,从楼三娘手中接过柴刀,走到院子角落堆柴的地方,手起刀落默默地劈起柴来。


    楼三娘则拉着明蕴之在一旁石凳上坐下,从屋里端出一盘瓜子放在她面前,殷勤道:“这是我昨天才炒的葵瓜子,可好吃了,妹子快尝尝。”


    明蕴之看着那竹篾里盛着的一大盘瓜子,心中情不自禁涌上一股热流。以往阿娘也是会炒一大盆瓜子分给她和弟弟妹妹吃,自从十岁那年的变故,她已许久未曾吃过这种自家炒的瓜子了……


    “两位不是村子的人吧?”见她拾起瓜子嗑了起来,那楼三娘这才笑着问道。


    明蕴之笑着点了下头,此刻她仿佛只是石河村里一个普通的村民,而不是什么生杀予夺的浮光教教主,“我方才也想问,大婶也没有见过我们就请我们帮忙,就不怕我们是坏人吗?”


    “怎么会!”楼三娘笑的眼睛都快要眯了起来,“你们两个生的这么好看,一看就不像坏人,还有那小郎君,乖乖被媳妇打都不还手,绝对是好人勒!”


    明蕴之“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一双明眸带着浑然天成的蕴媚和灵动。这大嫂可真有意思,在浮光教的这些年见惯了尔虞我诈,和这大婶聊天竟让她难得的轻松下来。


    “大妹子,你这眼光真好!”楼三娘看着一旁默不作声手起刀落的裴彧,忍不住连声赞叹,就连称呼都从娘子变成了妹子,“你这夫君又能干又听你的话,这才多少功夫眼看这一年的柴都要劈完了,还有这模样生的也俊,我那囡囡要是也能找个这么俊的郎君就好咯。”


    明蕴之也顺着楼三娘视线看了过去,少年手握柴刀神情专注沉静,今日穿的一身宽袖白袍,腰间束着淡蓝色锦带,袖口很宽却丝毫没有妨碍动作,反而一举一动间愈发俊逸,劈柴时身躯时弯时挺,衬得身形颀长,腰身劲瘦。


    明蕴之微微弯起唇角,要不等回天阙峰后,教里所有的柴都让他劈好了,谁让这人哪怕是劈个柴都这么赏心悦目,就连脸上的红印都丝毫不减风姿。


    她正欣赏着,裴彧突然放下柴刀转过身来,正对上她灼灼的目光,大概是她的目光太过露骨,少年咬了咬唇,哑声道:“都劈完了。”


    楼三娘顿时乐的简直合不拢嘴,一把握住明蕴之的手,“真是太感谢了!我这就做饭去,两位一定要留下吃个饭!”说完也不等她拒绝,抱起柴火一溜烟地功夫便钻进厨房忙活起来。


    明蕴之看着楼三娘忙碌的身影,心中突然涌起一股久违的温馨,直到一阵翻炒声响起,鼻尖倏地窜入饭菜的香气,才如梦初醒般转头看向身旁的少年,“你可会做饭?”


    裴彧微微摇头,歉意道:“我不会,但是阿姐若是想吃,我可以学。”


    “你之前说你是受人排挤才被迫来我浮光教,你这都受人排挤了还有人顿顿替你做饭?”明蕴之语气揶揄,“不会是娶了小娇妻了吧?”


    “自是没有。”少年微微一笑目光沉静,倒显得她是在故意调笑,明蕴之心中一阵不悦正欲发作,那楼三娘已麻利地端着两盘菜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不好意思地说道:“平日里都是我家那口子做饭,许久不做手有些生了,两位久等了吧?”


    说完也不等他们回答,将盘子放下就走到一旁屋中,扶着一个腿脚不便的大叔走了出来,“这人一把岁数了也不知道注意,去赶个集还把腿伤了,让两位见笑了。”


    这大叔虽然腿伤了但精神十分不错,脸色黝黑泛红,声如洪钟地说道:“我还不是赶着去给你买头花,谁知道那天哪个缺德的在地上乱丢果皮,我还不是没注意这才摔了!”


    楼三娘闻言羞赧一笑,爽朗的脸上顿时露出抹好看的娇羞,那大叔顿时看的目不转睛,连声道:“你看,我媳妇儿戴这头花顶好看!就是再摔断一次腿也值得!”


    明蕴之看着已年近半百的两人感情仍这么好,忍不住感叹道:“大叔大婶感情可真好。”


    “你夫君对你不是更好?你看你一句话,人家劈柴劈的便这般利索。”楼三娘一边说一边往厨房里走,裴彧像是知道楼三娘要做什么忙跟了上去,跟在楼三娘身后拿着碗筷走了出来。


    “快坐下来一起吃吧!”见裴彧把碗筷放下,楼三娘忙热情地招呼道。


    桌上饭菜香味四溢,勾的人食欲大动,裴彧今日只有中午时在凉亭中吃了口竹笋,到现在为止还水米未尽确实是饥肠辘辘,更何况藏在水缸里的那些时日,除了让他怕黑,更让他从此害怕饥饿。


    那种空腹的刺痛,仿佛从胃到脑袋都被掏空,那种饥饿将生命一点点吞噬的感觉,他再也不想体会。


    他正欲坐下,明蕴之突然冷冷开口,“站着。”


    裴彧弯腰的动作蓦然一僵,他像是意识到什么,脸上血色瞬间褪尽,缓缓直起身子原地站立。


    “大妹子,你这是做什么?”楼三娘惊讶地问道。


    明蕴之闻言蓦地扬唇一笑,仿佛春树生花明丽无双,说出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就想让他站着而已。”


    她方才彧楚地听见少年肚子再次咕噜叫了一声,这人能控制住自己的所有欲望像个佛子一般冷静,却唯独控制不住自己肚子饿的咕咕叫。


    他还欠她一个罚。


    而目前来看,没有什么比让少年看得到却吃不到,更好的惩罚了。


    幕僚见他听进去了,继续开口:“王爷您是求情之人,庄家人现在就是没了,您重情重义的名声也已经传了十余日,您该做的都已经做了,该得到的,也都得到了。但陛下那边……”


    康王面容古怪起来,他不笨,方才只是被怒火蒙蔽,如今被这么一点,立马明白了过来。


    现下吃了大亏的,是他那个父皇啊!


    旁人不明白他的父皇,他还不明白吗?


    这一行径在平宣帝眼里看来,无异于挑衅!他甚至不能重罚太子——庄家人是畏罪自尽,和太子有什么关系?


    若真将庄家和太子的旧怨翻出来,那娄家之事自然瞒不住,靠妻族平定天下又翻脸不认人,这是平宣帝耿耿于怀半生之事,他绝不会容许天下人知晓。


    第 40 章   第 40 章


    第40章


    他眉心稍缓,接过茶盏,勉力抬手自顾自喝下,没让徐公公搀扶。


    徐公公看得心惊肉跳。廷杖足有六尺长,二尺宽,宫中为着刑法特意处理过的黄杨木,别说三十廷杖,身子弱些的,十来下都挺不过。


    他幼年还在宫中时,见过触怒了先帝被赐廷杖之人,那人被打得生生咽了气,拖出去的时候,血肉模糊,草席一裹就这么扔了出去,叫他连连梦魇了好几日。


    没想到有一天会在自己主子身上看到。徐公公眼眶越发热起来,裴彧饮完茶,抬眼一看他那脸上皱巴巴的模样,少见地未有冷眼,淡声道:“要哭出去哭,别吵着人。”


    徐公公收了神色,用袖子擦了擦眼角,余光扫过那贵妃榻上刚刚熟睡的身影,躬着身子退了下去。


    细微的动静到底还是惊动了明蕴之,她本就睡得不深,听到些声响,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


    这一睁眼,便对上了一道幽沉的视线。


    刚醒,意识还未回转。杏眸中似琉璃般的眼瞳微微颤动一瞬,这才意识到现下的情况。


    “殿下醒了?”“裴大哥怎么还没回来?”


    坐在明蕴之正前方的少女托着下巴,目光落在内室房门,声音棉软。


    窗外云幕低垂,秋雨丝丝绵绵。


    此时已至傍晚,天色沉暗,原本厅堂内坐着不少人,这会只剩屈指可数的几个小辈。


    这场雨来的突然,他们不愿冒雨回去,便三三两两的凑一起坐着,一边闲叙一边等小厮送伞过来。


    在离他们稍远些的窗边,明蕴之身侧空无一人,这么半天也没人主动同她搭话。她独身坐在窗边,长睫轻垂,明灭的烛火在她雪白的脸庞映照出柔和的光。


    那些人闲叙时声音忽高忽低,这句正好叫她听见了,她默默偏了下脸,跟着望了眼仍然紧闭的内室房门。


    是啊,裴云澹怎么还没出来呢。


    她也在心里跟了句。


    今日是裴家家宴,听说是为了迎那位裴二公子回京,但中间不知出了什么岔子,二公子到现在也没能回来。


    家宴没等到主人公只能匆匆结束,天公不作美,中途又突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她往常随意惯了,就算没有伞也能冒雨跑回去,而且她才住进裴家不久,跟这儿的人都不太熟,她又并非性格活络的人,同他们一起留在这有点尴尬。


    但今天不太一样。


    她还要在这里等裴云澹,他们已经有几日没见面了。


    小半个时辰前。


    宴席初散,众人起身出门。


    趁着无人注意,清隽沉稳的男人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侧,在无人知晓的暗处,伸手拉住了她的衣袖。


    “明明。”


    声音很低,混在嘈杂中显得很温柔。


    “外面下雨了,我能送你回去吗?”


    他低着头望她,语调带着试探,明明有些距离,却像是在她耳边低语一般。


    明蕴之小声应了句好。


    可话音才落,裴云澹就被他父亲叫住了。


    临走时,裴云澹面色带几分歉意,看着她欲言又止。大抵知道他要说什么,明蕴之耳根红了红,轻声与他道:“……那我在这里等你。”


    男人轻笑了起来,低声嗯了一声。


    明蕴之跟裴云澹认识才将满三个月。


    这个人相貌出众,性情温和又稳定,在她于京城举目无亲的这段时日,多亏了有裴云澹的照顾。三个月相处下来,明蕴之自然而然的对他生出了几分好感。


    但她不太清楚裴云澹对她是什么感觉,他对她很好,可能也有点喜欢她,只是他从未开口跟明蕴之明示过,平日一些似是而非的举止言行好像也做不得数。


    送伞的小厮很快跑了回来,气喘吁吁的进门,迅速给每个主子递了伞。


    明蕴之双手接过,道:“辛苦了。”


    小厮有些意外,忙道:“不辛苦不辛苦,是奴才应该的。”


    天色已晚,伞来了以后,除明蕴之外,方才还坐着的几人纷纷站起身来,包括那位说话的少女。


    有人又问她:“你等大公子做什么?”


    “我有事情想问问他,他成天忙的不见人影,今日好不容易见到他。”


    “还是先回去吧,你也知道大公子忙,有什么事儿非要今天问?”


    少女闻言不大高兴,目光在明蕴之身上转了一圈,然后小声嘀咕道:“你说什么事儿?”


    她马上就要有表嫂了,还不准她问问吗?


    裴家长房嫡出也就两个儿子。


    裴云澹,裴彧。崔氏叹息:“但别叫人知道这话是你说的。”


    明蕴之记得这事,镇国公认下自己这门亲事自然是因为世子和二郎坚持守约,但他与婆母对于陈家的态度却十分冷淡,母亲既同情陈伯父,又不想她在府里难做,轻声应下:“阿娘,我知道。”


    裴彧在外吃了一盏冷茶,才见仍对母亲有些不舍的明蕴之出来,敛眉道:“我先送你回府。”


    他来时乘马,归途就和明蕴之一道乘车。


    明蕴之想起母亲的话,虽然这种想法很没道理,却也入心几分,偷偷觑他几回。


    身板是没得说,宽肩窄腰,就是有一点不好,他一坐进来,原本宽敞的马车都显得逼仄了许多。


    红麝寻了个借口往后面放箱笼的马车去,只留她和二郎并坐。


    裴彧感知到她过于频繁的窥视,猜测她或许有什么难以启齿的窘处,先一步开口问道:“盈盈,有事对我说?”


    他想过,既然弟妇如此不舍,崔夫人又不愿意长期住在镇国公府的别院,他可以想些法子,让她在京城安居。


    “没什么事,就是觉得郎君好看。”


    明蕴之拿手帕将眼睛遮挡起来,嗔道:“我不可以看吗?”


    裴彧无奈,道:“自然可以,但也可以更光明正大些。”


    非礼勿视,说的是他,弟妇不知内情,当然可以瞧自己的丈夫。


    然而他下意识抚过喉结确认无碍时,见弟妇的目光似乎也随之落在他咽喉处,便顺势支在一侧撑住,露出些许倦意。


    他确实有些说不出的累。


    溧阳县令代替雍王殿下送了一对铁如意与他,如意倒不算多贵重的东西,难得的是手捧如意的是两个李朝两班官员的女儿。


    宗室勋贵以纳李朝女为风尚,李朝从母,两班贵族的嫡女看得比庶出更重,上贡的美人多为贵女,但到了宫里,她们所能依仗的只有自己的美貌,至于藩王要她们做妾还是送人都由不得自己。


    镇国公与东宫一脉走得更近,雍王这是有意拉拢他。


    他只收了如意,那县令面露难色,却也知轻易不能得罪裴氏,叫二女退下。


    皇帝是个英主,开疆拓土,文治武功远超前朝,却好武残忍,对待身边的人态度随意,时而亲和怜爱,宠溺非常,就是谋反也能轻描淡写揭过,时而躁怒狂郁,动辄杀人。


    锦衣卫与东厂的人不断增加,听闻又要另设他所安置探子。


    天子一怒,当真伏尸百万,他虽得圣上宠爱,却又需谨小慎微,一旦镇国公府赌错,当年的旧事重演,今日的富贵就如过眼云烟,转瞬即逝。


    不过这些事情毕竟没有发生,太子的位置虽不那么稳固,可太孙极受陛下宠爱,若整日为不可预见的未来终日惶恐,简直是徒惹烦忧。


    身边窸窸窣窣,裙裳一角漫过他的臂,女子柔若无骨的手按在他肩上,还没按几下,就被他一掌包住,扣在两人之间,明蕴之顺势挨他更近些。


    “郎君头疼得厉害么,要不要我替你按按?”


    裴彧不答,只捏了捏她的掌心,绵软温热,叫人舍不得放手:“盈盈,父亲的事情我想……我请兄长想个法子,他这性子不好做言官,倘若能尽早赦还,在薛世伯手底下修修书也是好的。”


    薛无忌奉命主持修撰典籍,搜罗天下经史抄录,所需文人众多,且只是抄书编撰,不会弄出什么大罪。


    明蕴之心头微有一丝异样,不免多瞥了丈夫一眼。


    二郎对父亲一向是恭敬的,与其说是因为翁婿这层身份,倒不如说是仰慕强者。


    无论读书还是为官,父亲被贬前的成就二郎恐怕很难达到。


    但今日的二郎评判她的爹爹,语气还是温和的,却有些上位者俯视的意思。


    明蕴之僵了片刻,闷声道:“这太麻烦世子了,爹爹在那边闲居,虽说没有实权,也只是日子清苦些,身体还是硬朗的。”


    裴彧见她怅然不乐,以为是她羞于求人,解释道:“做子女的都不忍心见爷娘分隔两地,更何况岳母好强,若你父亲不来京师,就算咱们送一套宅院与她,母亲也是不肯住,必要回家乡去。”


    他顿了顿:“事情不成也就罢了,事情若成,岳父大约也不会接受你送的宅子,不如请人出面,只说是府里只替他们找了落脚的地方,付过一年租金,母亲他们还是能接受这点孝顺的。”


    明蕴之讶然,他说得好像事情已经成了似的,但什么叫做她送的宅子,她哪里会有这许多钱钞?


    然而她只思忖片刻,就知晓了他的意思。


    相比于常年不在京城的裴彧,裴云澹在族中一向更受欢迎,他性情安静,对族中那些小辈也很有长兄的担当,在官场上的手段虽不比他弟弟强硬,但却有一副经商的好头脑。


    他年岁不算小了,时年二十有六,名利场出入这么多年,这是他第一次带女人回裴家。


    府内这一个月看似风平浪静,其实早已暗中炸开了锅。稍熟悉裴云澹的人都能看出来,他是真的喜欢明蕴之。


    甚至还有传言说明蕴之已经怀有身孕,他们不日就会订婚。


    传言并非空穴来风,今日家宴也能佐证一二。宴席本是为了庆二公子官升两级,规模不大,府内边缘表亲都没过来,只有明蕴之是个例外,还是大公子亲自交代的。


    他们面上不显,心底都在想,没准日后裴彧还得叫明蕴之一声大嫂,今日叫明蕴之来就是为了提早见见人。


    “下回再问好不好?天色不早了,你在这等还不知得等到什么时辰,跟我一起回去吧。”


    少女抿住唇,拿着伞回头望了望,她没出声回答,但显然默认了身边人的话。


    明蕴之见她们都走心里也有些犹豫。


    她已答应裴云澹,自不会食言。但待会人都走完了,她独自一人坐在这也不是办法,意图太明显,万一传出什么闲话就不好了。


    思索半天,不知闲话早已满天飞的明蕴之还是跟着众人站起身来,打算换个地方等。


    “明姑娘。”


    方才的少女撑开伞,在踏出厅堂之际忽然回头叫住她。


    明蕴之诧异抬眸,头一次被搭话,还是个漂亮小女郎,她有些受宠若惊。


    “裴大哥是个很好的人吧?”


    不过这问题好怪,差点把明蕴之问懵。


    “嗯。”容不得多想,她如实回答。


    少女又问:“那他对你也一定很好吧?”


    怎么更奇怪了。


    裴云澹人很好,对她当然也好,但裴云澹对每个人都不赖。


    “好吗?”少女穷追不舍。


    迟疑间,明蕴之突然发现,此时此刻包括少女在内的所有人都在目光灼灼的看她。


    撑伞撑一半停下的,还有已经踏出门去又挪回来的,就连外面候着的小厮脑袋都偏了过来。


    明蕴之不太习惯被这么多人注视,她蜷住脚趾,慢吞吞道:“好,但是我跟裴公子他——”


    “我就知道,裴大哥真要照顾起谁来,一定是极细心的。”


    少女打断她,没让她继续说下去。


    明蕴之抿了抿唇,觉得哪里不对。


    但少女可能已经认定什么,一点也不关心她后面要说的话,直接就出了门,还摆了摆手道:“算了明姑娘,你也早些回去吧。”


    他们几个一起走出了厅堂。


    很快,房内只剩明蕴之一人。


    堂外小雨淅淅沥沥,潮湿的水汽蔓延至房内,方才的那几人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里。


    她在原地站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她们可能是误会什么了。


    旁的不说,裴云澹到底喜不喜欢她,她自己都还不确定呢。


    她以前没对谁有过类似的心思,从小到大几乎都是别人过来跟她表明心意。


    她只需要安静的等对方说完,然后望着对方的眼睛,真诚的回答一句“你很好,但我不喜欢,对不起”就好了。


    她只擅长这个,不擅长在感情中试探别人的心思。


    倘若直接问似乎又很冒犯。


    而且可能有点太快了。


    明蕴之呼出一口气来,回过头去,方才小厮送来的那把油伞被她立在方几旁。


    周边寂静一片,雨声变得格外明显。


    就算来到裴家已有半个多月了,她对这里的一切也还是很陌生。


    三个月前,她还不在京城。


    那时候她还拿着娘亲给她的信物想办法去投奔拙州的裴家旁支,结果那家人只是假意收留她,实际上想把她作为礼物献给一个来拙州公办的官员。


    她反抗时不慎打伤了人,差点被送到官府。裴云澹就是那个时候救了她,还拿着信物跟她说,她娘亲跟裴家本家有些渊源,如果不介意,可以来京城裴家,他甚至还承诺会派人去把她娘亲从江南接过来。


    她娘亲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得到大族庇护,所以明蕴之很快就答应了。


    其实真要算起来,她跟裴家那点淡薄的血缘根本算不上什么,裴云澹帮与不帮都在情理之中。雪中送炭最是可贵,算起来从小到大她跟她娘亲受到的所有帮助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只有这一次,好像只是纯粹的碰见了位心善的神仙公子,所以裴云澹对她而言是不太一样的。


    外面突然起了风,树叶摇动。


    凉风掠进来,荡起了明蕴之的衣摆,廊外传来一阵似有若无的脚步声。


    与此同时,原先立在方几旁的伞被风一吹,“啪”的一声倒在了桌子后面。


    这一声在寂静中格外明显,思彧被打乱,明蕴之骤然回神。


    她离那把伞很近,所以下意识弯腰,一手撑着椅背,另一手去捡伞。


    脚步声由远而近,开始变得清晰起来,然后停在她身后。


    天光晦暗,雨丝隐进暮色。


    一身黑色长袍的男人携裹雨气踏入厅堂,他抬手,白而修长的手指取下竹笠,露出一张阴郁冷峻的脸庞。


    身边的随从迅速接过斗笠,退到一旁。


    男人身形瘦高,五官精致昳丽,眼眸漆黑,唇角微微下垂着。他肤色冷白,光影明灭间,给这张脸徒增几分倦怠颓丧。


    侍从察言观色,敏锐觉察出主子这会心情不佳,默默又退远了点。


    厅堂内还不合时宜的停着一个女人。


    裴彧进来时,恰逢她背对着他扶椅弯腰,乳白的丝绦掐出一截细腰,臀部微微抬起,露出段纤细小臂,白的晃眼。


    明蕴之听见有人进来,弯腰捡伞时目光匆匆扫过,她只看见一双的黑色鹿皮靴,上面绣着金线缂丝,显然不是寻常人物。


    一切几乎都在瞬息之中,她抓起伞迅速起身的同时,紧闭的内室房门也在此刻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


    她等了许久的男人从里面缓步走出。


    看见明蕴之时,裴云澹动作微微一顿,但两人目光只交接短暂一瞬,他就越过明蕴之看向了她身后的人。


    男人双眸微微睁大,带着几分惊喜,笑意直达眼底:“今流,你回来了。”


    裴家二公子,裴彧。


    明蕴之转身,顺着裴云澹的目光看了过去。


    一张万中无一的脸庞。近乎苍白的面孔上无甚情彧,眼睫轻垂着,因为刚进门,衣袖上还沾有未干的雨水。


    这样的相貌实在太出挑,明蕴之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男人没应声,甚至眼皮都没掀一下。


    相比于裴云澹,裴彧的反应显然要冷的多,至少在明蕴之眼里,他看起来没有半点与亲人阔别重逢的喜悦。


    明蕴之默默想,可能跟她一样不善交际,为人比较内敛吧。


    “嗯,”裴彧眸光未变:“怎不去偏殿歇息,此处不好睡人。”


    她揉了揉脖颈,站起身来,倒了杯热水喝下。


    那茶杯温温热热,暖着手心,淡粉的唇瓣印在青绿色的杯盏上,微微濡湿。


    裴彧抿唇,目光落在她唇瓣落下的位置。


    那是他刚刚用过的茶杯,出于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因素,裴彧并未开口提醒,默默看着她倒茶、喝茶,又轻轻放下,茶盏在桌上发出了细微的一声轻响。


    她润了润喉咙,终于回答道:“殿下昨夜高热,好似还有些梦魇,离不得人。”


    既然醒来,她也没了再歇下的意思。明蕴之唤人取了水来梳洗,又换了身素净的衣裳,早膳就让人备了些清淡爽口的膳食。


    王太医来为裴彧瞧过脉象,看着裴彧苍白的脸色,沉吟半晌,斟酌道:“……微臣再为殿下调整下方子,殿下要按时服药,身上的外伤,便……如此吧。”


    一应事罢,裴彧也喝了药,临华殿中终于再一次静了下来。


    明蕴之放下药碗,水亮的眸子看向他:“殿下昨夜,梦到什么了?”


    提到梦,裴彧眸色略沉。


    昨夜梦中混沌幽暗,从前之事纷飞乱绕,他从未有过感触这样明确而又真实的梦境,比先前的数次,还要真切。


    梦很长,亦很深。


    他梦到或许可以被称作前世的幻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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