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第 23 章
第二十三章
风烟俱净
清风抚动着耳畔的发丝,送来了几分草木香气,带着潮潮的泥土气息,格外好闻。
“第一次见娘娘时,和今日差不多。”
沈怀璋一收折扇,似慨叹般开口。
明蕴之愣了愣,瞧见他看向自己的面颊,慢慢反应过来。
她碰了碰眼角,低头笑道:“好像是呀。”
明蕴之认识他的时候,刚到外祖家不久,跟在外祖母身侧,不大放得开。
听闻她出生时,便有方士瞧了她的面相,叹她亲缘浅薄。
明蕴之知晓此事后,坐在院中的秋千上一个人荡了许久。
仔细想想,好像没说错什么。她上有差了几岁,称不上亲厚的长兄,下有孕中艰难,柏氏求神拜佛才堪堪保住、疼得跟命根子似的的小妹。明家上下待她决计算不上差,但比起兄长和妹妹,总是差着些什么。
一直养到四岁,她都安安静静,没开口说过几句话。
柏夫人急了,托了母家四处寻访高人,外祖母不信邪,定要亲自来看。
“自是记得。”
沈怀璋轻轻笑了笑,如叹息般:
更不提前阵子那场轰动朝野,却莫名没了下文的刺杀。
明蕴之抬眼,感激他的不刨根究底,为她留了几分体面,扬唇道:
“看外祖母的信也是如此说。不过到底年纪大了,不能像从前那样,追着什么泥猴皮猴的满山跑。”
“伤寒未愈,便出来吹风,太子妃就是这样照顾自己的?”
这是说了多久的话,才让落叶悄无声息地钻进了发间。
“帐中闷得很,出来走走罢了。”
明蕴之无心多言,声音平淡。
明蕴之眼睫轻颤,眼见他从怀中取出了干爽的帕子,将其包扎在她掌心。
那日她双手持握匕首,毫不犹豫地用力推开歹人,手心留下了深深的痕迹。因着惯用右手,右掌中的伤痕更深。
明蕴之眸中含着气,瞪向裴彧。
她从不曾计较过他与綦娘子那些是是非非,他倒是先没来由地撒起火来,这是什么道理!
“殿下的在乎,我实在高攀不起。”
明蕴之声音淡然:“他是喜是怒早已与我无关,只要不牵连旁人,他想如何便如何。”
明蕴之挑开帘帐,青竹听见声响,迎了上来。
青竹犹豫着,道:“娘娘,周孺人她……”
“怎么了?”
明蕴之蹙了蹙眉,看向帐内。
周觅柔不知在帐中候了多久,眼眶红红,身前的小桌上,应是青竹为她添置的茶水与糕点都分毫未动。
她听得明蕴之回来,身子一僵,摇晃着站起身。
姚玉珠瞥他一眼:“但我心疼我阿姐啊。我与她同日落水,瞧我恢复得多快。”
静山大师说了,她那时昏迷好几日,便是不知为何不愿醒来,心中郁结。好容易醒来了,也不见几回笑颜,长久下去,怎么才能养好身子?
齐王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唉声叹气好几回,直到被姚玉珠掐了一把,“诶?……你瞧。”
齐王睁大双眼,确认那人就是二嫂身边亲信的宫女,弯着眼睛笑开:
她不觉得他们三个这样站在一起很怪吗。
还是说挺享受的。
“明明,你给今流送的什么?”
提起这个,明蕴之就有些窘迫,她底气不足的道:“是小元宝挂坠。”
裴云澹点点头,看起来也不意外,他道:“也是花梨木?”
明蕴之点点头。
裴云澹拍拍裴彧的肩膀,神情无半点异色,甚至还道:“中午我还跟明明说不用太费心思,结果晚上她还是来给你送谢礼了,可见是真记你这个人情。”
裴彧抿住双唇,看面前垂着脑袋的明蕴之,然后道:“是吗。”
他盯着裴云澹的眼睛,道:“放心,既然是明姑娘的心意,我定会妥帖珍藏的。”
明蕴之受宠若惊的同时隐隐觉得这话哪里不对。
裴云澹闻言看起来也半点也不在意,面对裴彧言辞中的暗暗挑衅完全拿出了一个兄长该有的大度,甚至道:“那就好。”
同裴云澹一起离开时,天色已有些黯淡。
明蕴之低声解释:“我后来想想,觉得还是应该表示一下,不能让二公子觉得我……”
“我知道。”
“我中午只是随口一说,你不必放在心上。”
明蕴之放下心来。
两人沉默的走出一段路来,晚风悄悄摇起裙裾。
“明明。”
“嗯?”
“我后日离京,明晚家中会聚一聚,还有几个相熟的朋友,你要不要过来?”
她抬眸,裴云澹正眼含笑意的望着她。
明蕴之其实一直不是个拖沓的性子,如果有什么事解决不了,她会一直悬在心里,干什么都专注不了。
于是,她又想起了要不要跟他表明心意这件事,心里开始纠结。
“好。”
她鼓起勇气道:“你们会很晚吗?”
裴云澹挑了挑眉,道:“怎么了?”
明蕴之避开他的目光,磕磕巴巴道:“就是…就是如果你不是很晚的话,那吃过饭后,我有话想……想跟你说。” 夕落没再逗她,继续小声道:“书禾其实一直都对二公子不大一样,但她一直不说,二公子可能也没注意过。”
明蕴之心想,人果然还是得勇敢一点。
就像她一样。
清茶慢慢在杯中盈满,青绿的茶水晶莹剔透,夕落垂下手突然道:“我想到了。”
明蕴之还在看茶叶,问:“什么?”
“明明,你喝过酒吗?”
“酒壮人胆,你喝个微醺,一切不就水到渠成了。”
但是送什么呢?这又让明蕴之犯了难。
裴彧这种大少爷自幼锦衣玉食,什么好东西没见过,肯定瞧不上她手里这仨瓜俩枣,若也送书吧,可他平日看起来很是孤傲,瞧着也不是个爱看书的。
“明明?”
她一思索事情时,两条秀眉就会轻蹙在一起,满脸的心事重重。
“你在想什么?”裴云澹弯着唇的看着她:“不会是方才的姜翎吧。”
明蕴之回神,见裴云澹直直望着她,温和的目光下带着点让她紧张的压迫感。
她摇头:“我在想二公子。”
裴云澹眉梢轻挑了下,方才的那点压迫感完全消失,他笑着问:“今流怎么了?”
明蕴之如实道:“二公子上次帮了我,我想送他点东西,但不知送什么。”
裴云澹闻言被她的实诚逗笑,他抬手似乎想摸摸她的发顶,但又克制住,最后道:“没关系,我会替你谢他。”
“今流其实没什么尤其喜爱的东西,他从小就不在意这些。”
明蕴之没有回答。
同裴云澹告别以后,她提着自己那袋木头回到院子里,今天天气好,她坐在院子里的方桌前开始雕元宝。
一边雕一边想给裴彧送什么。
他那么怕老鼠,要就不送只小猫给他?
这个念头很快就被否决,因为裴彧跟小动物,实在很不搭。
她问皦玉:“你觉得二公子是个怎样的人?”
算起来,这还是她头一回主动跟皦玉提出裴云澹以外的裴家人。
皦玉有些意外,低头思索片刻。
当年裴彧离京时她才十二岁,才刚被卖进裴家,别说了解,她都没怎么见过那位二公子。
但这几年她听说的多。裴彧没动,他只是沉默的看向她邀请的动作,房内烛光摇曳,屏风后还有她沐浴过的热水,雾气围绕。
“我进去干什么?”
明蕴之:“进来说话。”
她说完后,看看裴彧,又看看自己,突然意识到这里是京城,男女之防比她想象中严重一些,遂而补充了一句:“不干别的。”
还是有点奇怪,她继续补充:“我是说如果你还有事情要跟我说的话。”
她还不如不补充。
裴彧默然不语。
其实明蕴之刚才问他来干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来干什么。
大概是因为孤清了二十六年的裴云澹喜欢她到那种地步这件事实在太匪夷所思,所以他就在那一瞬间诞生了来看看的想法,反正也闲着没事。
“二公子?”
不过话说回来,这个女人还真是让人琢磨不透。
支知之说她想跟他搞点奸.情,但偏偏她每次做出类似引诱他或者对他害羞时又坦荡的没边。
总让人禁不住怀疑,就这么个憨厚纯朴的老实人,能做出那种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事?
她要真直接的扑上来也就罢了。
偏偏她没有。裴云澹蹙眉道:“别开这种玩笑。”
“那我的好大哥,你也别太自以为是。”
“裴云澹,你不会真的以为我仍是当初那个对你言听计从的弟弟吧?”
提及往事,裴云澹面上有几分怔然。
事实上,时间隔的太久,他都快忘记与裴彧毫无隔阂的样子了。
他的年少好像开始变得有些遥远,连带着当年那些堪称幼稚的争执都变得模糊。
裴彧的确长大了。
但他仍是裴彧。
今日的请求属实有些无理,但他必须得对明蕴之负责。她是他亲自接回京城的,为了让府中人重视他,尊重她,不苛待她,他特地没有隐藏对她的偏爱。
但与此同时,正因他的不掩藏,又不可避免的给她带来了新的麻烦。
他知道她退回了那些衣物,也知道有些不干不净的流言,这都因他而起。
明蕴之本身是无辜的。
而裴彧,他会照顾一个无辜的人,在他目光所及之处。
更何况,他知道裴彧不会真的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就像裴彧厌恶了他这么多年,却从未真的与他兵戈相见,他也从没想过不认这个弟弟,甚至在某些特殊时候,他们仍会一致对外。
兄弟这么多年,他们这点默契还是在的。
所以只要裴彧留心到明蕴之,最起码在他回来之前,明蕴之在这个家里,是有靠山在的。
沉默片刻,裴云澹低声道:“可你今天帮她了。”
裴彧浑不在意道:“我只是按事实办事。”
裴云澹笑笑:“明明不是事事都要依赖旁人的人,今流,你只需要按事实做事。”
还是说这只是她策略之一?
毕竟喜欢上他实在太正常了。
虽然跟裴云澹在一起让他觉得这人眼光有问题,但倘若与此同时她对他也感兴趣,那证明这人眼光可能也没想象中那么烂。
“不进。”他说
明蕴之:“哦,那你还有什么事吗?”
裴彧看她冷淡的模样,眯起眼睛道:“你生什么气?你就那么想让我进去?”
明蕴之一头雾水:“……啊?”
她郑重解释道:“二公子,我没有生气,也没有很想让你进去的意思,你自己想进就进。”
“我想进就进?你什么意思?”
那样一张漂亮的冷脸,不管在哪议论的人都会很多的。
相比裴云澹,裴彧跟裴家的羁绊看起来没那么深,他十四岁从军,十七岁回京。
在京中待了不到一年,十八岁时就又被外派出去,脱离裴家,一个人挣功名。
而早些年……“明明。”身后突然传来一句平静的呼喊。
明蕴之侧眸,看见裴云澹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身上还穿着一身官服,应该是散班不久。
男人径直走过来,停在她身侧,熟练地从她手中接过了那一袋书,低头缓声问:“什么东西。”
明蕴之道:“书。”
“明明,你喜欢看书啊?我那里有很多市面没有的手抄经本,我拿给你。”
明蕴之道:“没事,这些够我看了。”
两人说话时,姜翎的目光在裴云澹与明蕴之间扫了扫,然后默默垂眸退后了一步。
裴云澹这时才道:“这位是……”
明蕴之介绍道:“他叫姜翎。”
姜翎低声道:“裴大人。”她竟然就这么承认了?
起初他还在想她是怎么看上裴云澹的,如今又不由思索,裴云澹是怎么看上她的?
勾搭上裴云澹还不够,居然还想勾搭他们兄弟俩?这算什么?到时裴云澹外派他顶上,他外派了裴云澹再顶上吗。
开什么玩笑。
裴彧凝视面前这只心虚的鹌鹑,看她这抬不起头的模样,又心道看来还有点羞耻心,知道自己干的不是什么正经事。
“你就那么忍不住?”
明蕴之不知道他怎么看出来的,但是裴家人都比较聪明,看出来也不奇怪。
她被问的有些窘迫,红着脸辩解道:“……我没有忍不住,我就是想想而已。”
她还没付诸行动呢。
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行动,这种事实在是太让人为难了。
还想想,裴彧不知她是怎么在他面前如此坦荡的说出这句话的,他匪夷所思道:
“你就不怕裴云澹察觉?”
反正他是肯定是不会跟明蕴之在一起的,裴云澹虽然是个伪君子,但应该也还没窝囊到能容忍明蕴之背着他做出这种事的地步。
万一玩脱了,得不偿失是必然的。
“察觉不是更好吗?”明蕴之有些疑惑,继续道:“我正好不知应该如何跟他开口。”
裴云澹嗯了一声,道:“你有何事?”
姜翎摇了摇头,明蕴之道:“那我进去了。”
说完又补充道:“对了,关于上次的事情,你不要多想,我也没有把那些闲话放在心里。”
告别姜翎后,明蕴之同裴云澹一起走进了裴家大门。
日光温和,下人来来往往。
后天,裴云澹就要走了。
沉默中,裴云澹率先开口道:“明明,我这次出门是要去一趟江南池州,有件很重要的事情必须得做,这次之后,应该就不会再出门这么久了。”
明蕴之没多问,反正说了她也听不懂。
“你在裴家倘若遇到麻烦,就去找今流,他有时话虽说的不好听,但不会当真不管你的。”
明蕴之:“啊?”
想了想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虽然这人很奇怪,但他帮了她两回。
明蕴之看向裴云澹手里的古籍,又想起昨晚裴彧给她送的簪子,开始思考另一件事。
她跟裴彧说,有事可以找她帮忙,但裴彧明显不会主动找她,这种话说出来跟句废话似的。
夕落为了感谢她送了她簪子,姜翎送了他一摞书,这都是实实在在的东西。
以前关于人情往来的事,都是她娘亲操心,她很少过问。如今她一个人在京城,怎么着也得学聪明点。
要不也给裴彧送点什么呢?
“裴夫人好像不太喜欢他。”皦玉小声说
但那是很早之前的事了,传言也变过几个版本,真假参半的。
据说十年前,裴云澹与裴彧曾一同被人劫走过,可最后裴家人只救出了裴云澹。
一方面是因为形式艰难确实不好救,另一方面也有人说是裴夫人不想费那个心。
裴云澹回来后,搜寻明显没有之前那么紧迫了,所有人都以为裴家那个小儿子会孤零零地死在山上。
却不曾想,三天以后,年仅十一岁的小裴彧,带着一身血,在黄昏时独自回了家。
那个时候,裴夫人正在给裴云澹喂药。
裴彧跑回家,第一时间想去见娘亲,但小小的他一身泥泞站在门口眼巴巴望着娘亲时,裴夫人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挥挥手说:
“回来就好,你哥哥要休息了。”
皦玉说完又自顾自评价道:“我觉得有点太假了,这怎么可能呢?哪有人会不爱自己的孩子,而且真要说来,以二公子的能力,他才是最有可能继承老爷……”
这话不能乱说,她噤了声:“反正您随便听听就好。”
明蕴之垂着眸,心想皦玉根本没回她的问题,她又没问裴彧的过往。
不过也是短短一瞬,她脑中冒出一个场景来。
“我就说你是在瞎操心。”
裴彧嫌太腻,她又递来煮得正好的热茶,道:“就知道殿下吃不了这——么甜。”
拖长的声音,比那梅脯还要黏糊。 明蕴之把剩下的话憋了回去。
“那裴公子,我先走了。”苏泠掐紧掌心,众目睽睽下额上泛出了冷汗,她到底年纪轻,此刻慌乱占据心头,以至于没有细思衔青的话。
她忘记了下人来时他们四个其实是站在一起的,都离池塘很远。真要说起来,那个男孩的话其实也站不住脚。
衔青目光温和,却始终紧盯她的眼睛。
紧迫感仿佛渗入肌肤,裴彧的声音又恰好在她耳边炸起。
“苏姑娘,是你推的吧。”
她浑身一抖。苏泠掐着手指,她今年十五岁,面庞还有些稚嫩,目光惊慌,脸上还有泪水。
裴夫人摆了摆手,“我要听实话。”
她脸色一点也不好看,她目光冷冰冰的扫过明蕴之,“你怎么会下去救人?”
明蕴之不解:“我会水,为什么要见死不救?”
温茉拍了拍裴夫人的手背,道:“消消气大嫂,还好人已经救上来了。”
“是谁推的自己承认就好,这件事闹这么大,总该有个交代。”
苏泠抿住唇,不知道事情怎么就变成了这样,她的确不知是谁推得,也不确定是不是她自己。
但除此之外,她心里跟明镜似的。
为什么今天那个人必须站出来?因为倘若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算了,那日后传出去,他们四个每个都是推姜翎的人。
姜翎他爹虽然翻不出什么水花,但这件事,还是太影响名声了。
她默然侧眸看看离自己最近的男孩,男孩立即道:“看我干什么?不是我!”
苏泠收回目光,倾刻就有了主意。
她声音冷静:“对,不是你。”
紧接着,她指向明蕴之,声音干脆道:“姑姑,是这个姐姐推的。”
场面静了几分。明蕴之吓得愣住了。
她之前只听说裴彧这次连升两级,任职三法司,不知道他具体在哪个衙门。
大理寺,都察院,刑部。
为什么偏偏是刑部呢,那岂不是随便一句话就能就让她去蹲大牢。
那若是让他知道她偷看他沐浴……
恰逢此时,她不小心对上了裴彧的目光,男人乌沉的眼睛无波无澜。
她心中一抖,紧紧抓着衣袖,脑袋空白一片,连怎么到那两人面前的都忘了。
裴彧掀起眼皮,看向她煞白的脸蛋,问:“骑个马吓成这样?”
明蕴之不敢吭声,裴彧现在在她眼里浑身上下写着蹲大牢三个字。
“明姑娘头一次上马,被吓到不是很正常。”支知之总是这样善解人意。
他说着便走过来,抬手从夕落手中接过缰绳。也就片刻功夫,男人动作顿了一下,声音染上冷色:“手腕怎么了。”
他本就生了张冷漠脸庞,那双桃花眼不带笑意时更显压迫感。
“说话。”
夕落仍未回答。天色沉暗,正是倦鸟归巢时。
明蕴之抬头看看这沉默的兄弟俩,觉得自己有话要说。
她认真道:“我可以自己回去。”
裴彧方才不知哪句话起了作用,裴云澹握紧她的手松开些许,像是在犹豫,他最后道:“明明,那就让今流先送你回去。”
“好吗?”
不好,非常不好。
明蕴之看了一眼旁边的裴彧,严肃重复道:“我可以自己回去。”
这里离她的小院子根本没多远,她觉得裴云澹实在是太小题大做了,就算是再碰见一个不听话的小孩子又能怎么样,真要打起来,她一脚一个。
刚才她只是不想计较而已。
偏偏裴彧还火上添油道:“那怎么行呢,这事说到底因我哥而起,他既然碰见了,就不会坐视不管,明姑娘别客气。”
明蕴之:“……”谢谢你。
裴云澹缓声劝她:“没事的明明,今流他正好闲来无事,你不用怕麻烦他。”
明蕴之木着张脸,心想她不是怕麻烦裴彧,她只是单纯的不想见到裴彧。
因为她控制不住她的脑子。
裴云澹看了眼天色,然后低声对明蕴之道:“那明明,我明日再来找你。”
裴彧迈着长腿慢悠悠走到明蕴之身边,催促道:“行了,兄长,你快迟到了。”
裴云澹走后,裴彧还站在明蕴之身侧。
两人就这么一起并肩看着裴云澹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
明蕴之叹了口气。
“怎么,耽误你俩谈情说爱了?”
裴彧的声音悠悠从头顶传过来。
明蕴之仰头看了他一眼,见这人目光还虚虚落在裴云澹消失的方向,脸上神情淡淡。
很显然,裴彧其实也不是很想送她,他不是那么热心的人。
但是不想送她为什么还那样提议,明蕴之暂时还没想明白。
明蕴之道:“没有。”
她又补充:“我们暂时不是那种关系。”
她说完后便加快了脚步,悄无声息的离裴彧又远了点。
“你走太快,我跟不上。”
明蕴之也没自作主张跟支知之解释。裴彧又道:“可我算是她小叔子吧。”
支知之摊了摊手 :“这算什么,又没成亲。就算他们成亲了跟你有什么关系,这年头嫂子跟小叔子早玩出花了。”
不过这事还是太难以置信,他叹了口气,感慨道:“你说的这些是真的吗?我是真没想到。”
裴彧已经转过身去:“假的。”
支知之:“……”
他有病吧,他都快接受了。明蕴之挪挪屁股,踩了下马蹬,双手抓紧缰绳,抬腿准备从马上翻下来。
谁料不知她哪个动作做的不对,刺激的这匹马直接扬起了前蹄。
明蕴之下意识抓紧绳子,努力回想刚刚夕落的动作,但她还是高估了自己,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她根本不可能还保持平衡。
眼看就要这么摔下去,裴彧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她身边。只见男人一只手稳住躁动的马,另一只手直接扣住她的腰,就这么单手把她抱了下来。
他手劲很大,明蕴之的腰甚至被攥的有些痛,刚刚稳住身形,男人就松开了她。
明蕴之轻轻喘着气,看他垂下的右手。
受伤的那只。
由于出众的自控力,上次她其实没看几眼他光裸的手臂,但因记性比常人稍好些,一眼就记住了。
从渗出纱布的血量来看,伤口绝对不浅,她医术不精,但也勉强有个半吊子水平,知道刚刚那一下,他才稍愈合的伤口很可能又裂开了。
明蕴之朝他走近一步,问:“你没事吧?”
裴彧:“?”
明蕴之问:“你的手…伤到了吗?”
裴彧看她的目光有些怪异,他沉默良久,最后眯起眼睛道:
“明蕴之,你最好是在开玩笑。”
“你看不起谁呢,再搂八个你都不成问题。”
裴彧:“逗你玩。”
支知之站起身子追上他,桃花眼一眯,骂了句脏话道:“裴今流,老子就知道!”
他翻身上马,暂时懒得搭理裴彧。
但想了想又不服气,侧眸慢悠悠道:“我说裴彧,你这么说不会是因为你自己觊觎明姑娘,不好意思说吧?”
裴彧冷笑一声,斜睨他一眼,看他的目光犹如在看一个傻子:
支知之握住妹妹的手腕,道:“跟我过来。”
夕落沉默着下马,她朝明蕴之伸出手,柔声道:“明姑娘,我扶你。”
明蕴之看一眼此时明显不高兴的支知之,摇头道:“我自己可以,你去忙吧。”
夕落还是道:“还是我扶你吧。”
明蕴之摇头:“我自己可以。”
夕落迟疑片刻,看了眼一旁的人高马大的裴彧,这才同支知之一起离开。
支知之比夕落高出不少,不过他们好歹是兄妹,明蕴之心想,支知之就算不高兴,肯定也不会对妹妹说重话的。
话说回来,听说支知之任职于锦衣卫。
能跟裴彧一同长大,他估计也不是什么等闲之辈,在锦衣卫里地位定然也不低。
怪不得夕落后来提都不提报官的事,有支知之在,那大汉根本不可能跑的掉,他今日也算是踢到铁板了。
思彧就这么转了半天,忽然听见有人道:“你是在上面看风景吗?”
明蕴之蹙起眉。温茉笑着打破沉默,与明蕴之道:“好生标致的一个姑娘,快过来让我瞧瞧。”
明蕴之听话的走过去。
温茉握着她的手腕,一副慈爱模样,“明明是吧,你平时也不爱出门,今儿还是我头回这么仔细瞧你。”
明蕴之不擅长与人寒暄,尤其是长辈,闻言只干巴巴的应了句:“是我早该来与夫人请安的。”
裴夫人在旁边只淡淡瞥了眼明蕴之,没有应声,明显不太待见她。
温茉浑然不觉似的指着她手里的东西问:“这是什么?”
明蕴之把手中包裹七巧图的绢布解开,道:“七巧图。”
温茉随口夸了两句,然后招呼来自己儿子,把七巧图塞到他怀里:“这是明明姐姐送你的,快谢谢姐姐。”
小孩搂着七巧图,像是习惯了,从善如流的说了句:“谢谢明明姐姐。”
温茉拍了拍他的脑袋,道:“叫姐姐教你玩。”
明蕴之不想带小孩。
但话都说到这地步了,她也不好拒绝。
明蕴之走后,温茉拍了拍手,感慨道:“大嫂,我还是羡慕你,瞧明明,多听话一个孩子。”
她神情自然,瞧不出到底是真的羡慕还是讥讽。
小孩名叫裴霏雁,小名叫雀儿。
明蕴之跟着他去了院子后的花园,一脱离温茉的视线,雀儿就把七巧图随便放在一旁,仰着脑袋对她道:“明明姐姐,你回去吧。”
明蕴之:“好的。”
话音才落,不远处喧闹声突然明显了起来,是一阵放肆开怀的大笑。
明蕴之循声看了过去,几个年岁不大的少年正围着一个男孩。
男孩弓着身子故而看不清脸,明蕴之只能看见他脑袋上不伦不类的戴着好几朵花,衣服也被扯的乱糟糟,此时蹲伏在地,有人骑在他背上。
低弱的反抗声被笑声完全盖住了。
雀儿也在朝那边看,见此情状短促的被逗笑了一下。
明蕴之问:“他们在干什么?”
雀儿道:“在让黑蛋扮女孩儿。”
“怎么能强迫别人呢?”
雀儿望她一眼,道:“玩闹而已。”
虽然雀儿年岁还小,但那边那群少年看着也有十四五六了,都是小孩的话尚且勉强能当孩童玩闹,现在就是明摆着欺负人了。
但是今日能在这里的,大多非富即贵。即便是那个“黑蛋”,家中恐怕也比明蕴之强。
明蕴之收回目光,没过去。
她道:“那我走了。”
雀儿朝她摆摆手。
明蕴之按原路返回,她脚步不慢,没一会儿,那些讥笑打骂声就被甩在了身后。
“对!我想起来了,就是她!”
四个人突然一哄而上,就这么统一了说辞。
“我们跟姜翎本来在一起闲叙,是她突然间过来,说姜翎脸上脏了,带他去池塘边洗脸,还让我们离远点。”
另一个人补充道:“我们就听她的走远了点,结果她不知道怎么了,突然推了姜翎,把他推进了池塘。”
明蕴之静静问:“我为什么要推他?”
她跟姜翎无冤无仇,甚至没见过他,推了他再下去救他,她脑子又没进水,他们的诬陷根本就毫无逻辑。
谁会信这种说辞?
沉默中,苏泠道:“因为你脚滑了。”
“你不是故意的,你为了稳住身形想去扶姜翎,结果你站稳了,姜翎被你推下去了。”
“不,不是我。”她立即回答
她回过头来,盯着方才说话的男孩,声音坚定:“是他。”
“他总欺负姜翎,这点大家有目共睹,他力气最大,只有他能直接把姜翎推入池塘。”
“他侮辱姜翎,我制止很多次都无果,池塘里那朵花就是他给姜翎带上的,很多人都看见了。”
“姐姐应该也看见了,我们跟姜翎发生了争执,然后混乱中,是他把姜翎推入池塘。我刚刚鬼迷心窍,为了保护朋友,才一时心急那样说……”
“泠泠你胡说——”
男孩厉声质问她,但苏泠全当听不见。
她离远了一点,看向其余两人,问:“你们也看见了吧,是他吗?”
裴彧抬了下手,没多理她。
明蕴之抿了抿唇,转身走了。
但当天晚上,一向身体很好的她突然就开始发热,整个人烧的头昏脑胀。
而本该明日回来的裴云澹,也提前了一天抵达裴家。
那双亮晶晶的眼含着几分笑意,音色浅甜,讲至兴头上,甚至放下茶杯伸出手比划。
“那鱼便从妾身手中逃出去,妾身想再抓,却无意打翻了外祖半满的鱼桶。鱼儿一入水便又无影无踪,将外祖气得肚子都鼓起来了。”
或许是因为喝了酒,反应迟缓了许多。
裴彧没想象过她淘气的样子,也想象不出名扬大周的大儒柏丰益鼓着肚子是什么模样。他一时怔住,未曾回应。
他从未这般被她冷落过。已经好些日子了,他甚至难以得见她的笑颜。
从前那个笑眯眯看向他的人,如今竟吝啬于一个眼神。
方才那股似有若无的隐怒,就这样消散在一碗醒酒汤里。
裴彧放下碗,道:“太子妃睡了吗?”
青竹低下头:“娘娘今儿个吹了风有些乏,已经睡了。”
裴彧刚准备说出口的话又咽了下去。
“那孤明日去瞧她。”
“是。”
青竹退了下去。
足以证明她惯来是个嘴硬心软的人。偶尔气性上头,口不择言也是有的。
前阵子又遭了那样的劫难,想来正是脆弱的时候。
拙劣的把戏,下作的手段,仿佛他是个色中饿鬼般,将人塞到他的榻上。
以为他会做什么?
可她清楚阿爹为人,这些年来哪怕家境清贫,阿爹也绝不会多拿一分。
更何况那还是军用!那可是边疆战士们的口粮与衣裳,阿爹待兵士如亲子,她决计不信信中所述。
可事情已经发生了,阿爹还未被定罪,如今只是调查。
调查……
周觅柔哭出了声,“是太后娘娘,太后娘娘的敲打。”
“徐泉。”
裴彧扬声:“徐泉!”
或许是因为自始至终,她都在贤良太子妃的道路上稳稳行进着。
一次又一次脱离了控制的人,是他。
自从那些荒谬无序的梦境出现以后,他已经失控过太多次。
这场闹剧,该到此为止了。
第 24 章 第 24 章
第二十四章
厚厚的毛毯被人向上拉了拉,康王妃拍了拍女儿的肩膀,看她睡得正酣,温柔地笑了笑。
“低声些,刚哄睡着呢。”
她吩咐了宫女几句,揉着额角长叹一声,甩着帕子转了出去。
康王也还未眠,他今日围猎得了头彩,此刻正在烛光下擦拭着平宣帝赏赐的剑。
剑柄被擦拭得发亮,康王将其放在手中,缓缓握住。
下一刻,长剑蓦地被他拔出,铮然的嗡鸣划破寂静的夜色,康王振臂,行云流水挽了个剑花。
“都这么晚了,怎么还舞枪弄棒起来了?也不怕吓着琦儿。”
裴彧耐心告罄,皱眉道:“应该不需要我掰着你的嘴说吧。”
小孩被他吓了一跳,只好瘪着嘴看向明蕴之,小声道:“对……对不起。”
明蕴之静静望着他。
裴云澹道:“大声点。”裴彧摊了摊手:“那你还在不满意什么?”
明蕴之睁大眼睛,居然就这么被说服了。
但她还是觉得裴彧就这么大大咧咧的站在她窗前跟她说话实在是太怪异了。
两人偷偷摸摸的好像跟偷.情似的,万一被人看见了,可能会说不清。
她忍不住错开身子,道:“二公子,你要不进来吧。”
小孩只好大声道:“姐姐,对不起…对不起,我不应该那样叫你,我也不应该叫你狐狸精。”
明蕴之这才嗯了一声,道:“那下次不要这样了。”
小孩重重点了点头,这才看向裴彧,问:“哥哥,我可以走了吗?”
裴彧摆摆手:“走吧。”
小孩扭头就跑。裴彧沉默了半天,感觉自己果然还是太保守了。
不过裴云澹活该。
他对男女之间那点事的经验实在匮乏,一边大开眼界又一边又颠覆了想法,谁知道他们是不是在玩什么不为人知情趣。
没准裴云澹就乐意这种呢。
明蕴之说完,又突然想起什么,忍不住嘱托裴彧:“你既然发现了,能不能帮我在裴公子面前保密。”
她虽然不太会,但也清楚这种事还是她自己当面说比较有诚意。
裴彧哂笑一声,他才不会做这么无聊的事,对她道:“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龌龊。”
明蕴之皱眉,她哪里龌龊了。
她脸色严肃起来,两条秀美的眉轻蹙着,有些凶地道:“你不能这么说我。”
裴彧也皱眉:“你怎么还撒起娇了?”
这人脑子里想什么他管不着,嘴上能不能注意点,还真把自己当她奸夫了。
明蕴之睁大眼睛:“……我撒什么?”
她觉得自己越来越跟不上裴彧的思维了,回头把簪子放在一旁,为避免误会,她清了清嗓子,郑重其事的跟裴彧开口道:
“裴大人,撒娇这两个字您不能这么随便地对我说,我没有跟你撒娇,请你不要误会,我对你没有任何的——”
非分之想四个字还没说出来,裴彧就不耐烦的抬手打断了她:“行行行知道了,你说的对行了吧。”
明蕴之:“行的。”
她继而问:“那你答应我了?”
裴彧道:“我可没有那种癖好。”两名金甲卫做完这一切后便恭谨地退至一旁,明蕴之居高临下地俯视眼前少年,他正以最屈辱的姿势跪在她面前,锁在寒铁链中的修长手腕仿佛轻轻一折便会断掉,却更加提醒她,这双手是如何在顷刻间制住所有金甲卫。
“在我来之前,你一个字都不会说。”明蕴之冷冷开口,“这话可是你说的?”
裴彧艰难地仰着头,黝黑的寒铁链衬得肌肤越发苍白,“阿姐,我——”
不待少年说完,明蕴之出手如电封住少年身前哑穴,唇角冷冷扬起,“既然你一个字都不想说,我也不想再听到哪怕一个字。”
她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更何况即使他现在说了,不过是精心编造的另一套谎言而已。
她淡淡吩咐:“静姝,把降神香点上。”
降,降神香?静姝瞬间打了个寒颤,降神香是用龙销香等珍贵药材制成,能将人的感官放大数倍不止,吸入降神香后,即使只是手破皮的疼痛,也会和被刀割肉无异。
而其中还加有一味重要的主药,那便是百年人参,让人即使痛到极点也晕不过去,即使身体到了极限也能吊着一口命,实乃刑讯必备。
所谓降神,便是即使是神来了,也逃不脱被降伏的命运。自她入教后,还是第二次见到有人值得教主拿出这降神香。
看着一旁鎏金博山炉中袅袅升起的白色雾气,明蕴之心中的愤怒狠戾都在一瞬间被无限放大。
她从怀中掏出一个只有人手掌大小的精致锦盒,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听说毒对你无效,既然如此,咱们不如试试蛊?”
虽然是商量的话语,语气却是不容拒绝的冷酷。
静姝闻言浑身一震,浮光教的蛊可没有一个是好相与的,痛晕过去甚至直接痛死的人也不在少数,难怪尊主要破例点上这珍贵的降神香。
明蕴之从盒中取出一物摊在手心,赫然是一枚只有芝麻大小的黑色药丸,在女子白皙的肤色映衬下黑的格外渗人。
“这蛊名为千日锤。”她冷冷看着眼前少年,明知道他无法回答,仍是笑着问了出来:“你可知道什么叫千日锤?”
明蕴之嗓音轻柔魅惑,笑意却不达眼底,反而带着种残忍的冰冷。
少年目光倏地一颤,像是被突然丢入巨石的平静湖面,泛起阵阵涟漪。
明蕴之唇角弧度渐渐扩大,“这蛊发作时,像是有一柄沉重的锤子不停锤击心脏,没有片刻停息,而且随着时间的延长捶击的力道会一下重过一下,不到一柱香的时间,便会重到好似有万钧之力。”
明蕴之轻软的嗓音在空旷的寒狱中显得格外缥缈,一个字一个字地钻入每个人耳中。
少年眼角泛起湿润的红,目光却忽而沉静下来,像是映在秋日湖面的冷月,只有那穿在寒铁锁中的双手紧紧攥着,暴露了主人并不平静的内心。
明蕴之蹲下身,将手掌递到少年面前,唇角忽而扬起抹残忍的笑意,她是要遏住他喉咙逼他吃下去,还是划开他皮肤,让药丸直接融进血肉。
浮光教的蛊皆是为了折磨人而制,她比任何人都彧楚这蛊一旦进入身体,宿主将要面临多么痛苦且漫长的折磨。
因此今日这只蛊,不为刑讯,只为泄愤。
她恨有人竟然骗她至此,更恨自己竟然差一点真的相信了他。
滔天的怒气渐渐在起伏不定的胸膛中发酵,掌心却突然一阵温热。
明蕴之含怒的目光倏地凝住,眼前的少年竟是艰难地俯下身子,将她掌心的药丸,缓缓卷进了自己口中。
少年含着药丸抬起头,目光中是深沉的平静和安然,却像是笼着薄雾的湖面,水面下隐藏着难言的哀伤和决绝。
被少年用这样的目光看着,明蕴之心中猛地一凛很快又毫无波澜,以这少年的聪慧自然不难明白,他现在唯有配合才能少受皮肉之苦。
少年静静看着她,淡薄的唇角忽而浅浅扬了扬,像是扑火的飞蛾,明知前路是死仍义无反裴。
明蕴之眸光瞬间一沉,她猛地掐住少年两颚迫使他张开嘴,那嘴里赫然空无一物,竟是真的咽了下去。
手下肌肤的温度以一种极快的速度攀升着,不到片刻已烫的她下意识松开了手,而几乎是在她松开手的同时,少年脸色骤然一白。
明蕴之点点头,放心了点。
裴彧这时道:“你也答应我一件事。”
明蕴之竖起耳朵:“什么呢?”
裴彧意有所指的低声警告她:“以后在我面前老实点。”
其实明蕴之觉得自己已经很老实了,还能老实到哪去呢,这人恐怕是看裴云澹不顺眼连带着瞅她也不顺眼。
“我知道了。”
她目光明亮,坚定的看着裴彧,而裴彧轻轻蹙眉,一脸的一言难尽。
两人就这么自以为心照不宣的对视片刻,纷纷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默契。
明蕴之率先开口,但一句话还没说完,房门忽然被敲响。
“姑娘?姑娘您睡了吗?”
明蕴之连忙示意裴彧噤声,镇定回答道:“就快了,你有何事?”
皦玉有些不安道:“奴婢方才好像听见了对话声,还有男人的声音,奴婢还以为是有登徒子闯您房里来了。”
明蕴之静静望了裴彧一眼。
裴彧:“?”
他立即瞪回去,这人什么意思,他跟登徒子这仨字有关系?
她觊觎他这么长时间他说什么了吗?
“没有,你听错了,快休息吧。”
皦玉又多问了两句才嘀嘀咕咕的离开,明蕴之松了口气,她对裴彧道:“好了裴公子,你还有什么事情吗,我要睡觉了。”
裴彧没搭理她。
明蕴之也不在意,她站直身体,夜风吹的她有些冷,四下一片冷清。
此时天上挂一轮孤月,清晖落在男人俊秀的眉眼,清贵的不可思议。
明蕴之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男孩用力点了点他的脑门:“这不是还有吗?要是让人家看见,还以为是我们欺负你呢。”
他命令道:“洗。”
姜翎只好伏在池塘边,四肢伏地,把整个脑袋都塞进水里,这场面确实滑稽,逗的旁边两人咯咯笑。
“泠泠,你之前是怎么瞧上他的?”
被叫泠泠的少女坐在石凳上,她倒是没笑,但也没制止这些人,浑不在意道:“不是都说了嘛,鬼迷心窍呗。”
裴彧的笑声在她身后响起,明蕴之回头,心想二少爷您笑得真开心。继而又想,看吧,早就说过了,要离裴彧远一点。
“你不紧张的话躲什么。”
“你要给我什么。”
两人声音同时响起。
明蕴之没法解释自己为什么躲,人怎么可能可以解释自己的每个动作呢,这个问题一点意义也没有,她选择不吭声。
裴彧可能也没真想要她回答,他道:“晚些让人送给你,是知之给你的谢礼。”
明蕴之想说不需要,但裴彧显然不会站这跟她多聊。
一个管事的突然过来跟他禀报什么,他就自然而然忽略了明蕴之。
很快,他人高腿长,说走就走了。
但其实明蕴之还有话说。
她都说了是两件事,裴彧只听她说了一件。
她想问裴彧,要不要去雀儿那里看看呢,去看看过生辰的小堂弟,看看裴夫人,然后顺便把那群不知轻重的小孩撵散,他们应该都怕他。
但裴彧已经走了。
明蕴之还停在原地。
周边寂静,人声稀稀落落的传过来,听不真切,明蕴之朝前走了两步。
她脑袋里胡乱想些东西,一会想明晚回来的裴云澹,一会想裴彧今天心情好,因为他又来为难她了。
最后她停下脚步,叹了口气。
继而转过身,往回走去。
“那我关窗了啊。”
裴彧仍没理她,明蕴之最后道:“二公子。”
她望着他的眼睛:“你也早点休息。”
裴彧终于忍无可忍,搞不懂她又在磨蹭什么:“你别这么依依不舍行吗——”
明蕴之啪的一下关上了窗户。
裴彧真奇怪。
就在这时,明蕴之看见裴彧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捏了个小石子,修长的手指一弹,石头就精准无误地砸在了小孩肩膀上。
小孩踉跄一下,差点哭出来。
裴彧没半点怜惜之情,反而扬声道:“小胖墩,跑慢点。”
明蕴之这两天都没见到裴云澹。
她猜想可能是临行前事情比较多,听说他这几日都不在府中。
明蕴之很想问问他她娘亲现在如何了,他派去的人有没有成功接到她,但一直没机会见到他,关于裴云澹的行踪,她也不知该去问谁。
“姑娘,您想好送什么了吗?”
皦玉凑上前来,今日裴家有个生辰宴,是三房那个最受宠的幺儿满十岁,明蕴之虽没见过那小孩,但也得意思意思送个生辰礼。
她早早就备好了,是她自己做的七巧图,花了挺多心思。
裴家府邸今日明显热闹许多,来了许多明蕴之不认识的人,她决定就露个面,把东西送去就回来。
天晴如洗,因几日前的连绵阴雨,池塘涨满了水,日头一照,水面波光粼粼。
明蕴之提着七巧图,脚步匆匆走在花.径。
“你说你见过她,她长什么样?”
“还能什么样?狐媚样呗!犄角旮旯小地方出来的人,自然比京城正儿八经大家闺秀放的开。”
“那大公子是怎么瞧上她的?”
“这谁知道?”说话人叹了口气,道:“天生好命吧。”
“什么好命,依我看,靠的不就是‘放的开’吗。”
她们虽然刻意压着声儿,但是兴许是叙到兴头了,还是叫明蕴之一字不差的听了去。
她脚步停了一瞬,但现在再回头绕路的话得走很远。
“对了,那狐媚子叫什么名字来着?”
“我也忘了,那名字叫起来别扭的很,就那个姓氏——”
话音戛然而止。
有人在她身后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嗓音温和:“借过一下。” 这会小孩是真的想哭了。
直到这时,裴云澹才一下松开明蕴之的手臂,他道:“冒犯了。”
言罢才问她:“明明,你没事吧?”
明蕴之道:“我没事,方才谢谢你。”
她又看向裴彧,慢吞吞补了一句:“……和二公子。”
裴云澹道:“这件事情,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明蕴之觉得不是什么大事,她道:“没事,只要不说到我面前就好了。”
裴云澹看向明蕴之手里提的东西,抬眸对裴彧道:“今流,你先去迎一下客,我送明明回去。”
谁料裴彧道:“我不去。”
裴云澹抿住唇,道:“今流。”
裴彧停住脚步,他目光扫过裴云澹和明蕴之,最后他慢条斯理道:“兄长,迎客这种事我可不擅长,而且你再这样光明正大同明姑娘走在一起,不怕她遭受更多非议吗?”
齐王听到工部二字,忽地站直了身子:“自然是!做什么我都愿意的,只要能做些实事,再苦再累我也不怕。”
“孤恰有一人选,正好颇有才学,又任职工部。”
裴彧:“不若今日便开始,就让他依照着西山围场,与你传授些建造之法。”
“啊?我吗?”
齐王愣愣:“现在?”
裴彧:“现在。”
男人提起那野兔的脖颈,垂眼。
主子一说完,夏松便识趣地去请人。
既然要给齐王殿下做老师,那便不能再停留了。
现在、立刻——
离开太子妃眼前。
第 25 章 第 25 章
第二十五章
石臼碾磨着碎叶,似积雪压枝般的簌簌声里,清茶的香气渐渐溢了出来。
“好好的游猎,该要松快松快才是。”她刚刚的确做贼去了。
但她很想跟裴彧说,不要再问了。
再这样问下去,等她说了实话,他们两个都不会开心的。
“我不是你大嫂。”她率先解释这句。
裴彧摊了摊手:“反正很快就会是了。”
后事难料,明蕴之还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跟裴云澹在一起,她没彻底否认,只是非常严谨的补充了句:“那至少现在还不是。”
裴彧望她一眼,没有回答。
明蕴之从他的目光里看出了丁点嘲笑。
她皱起眉来,不明白裴彧什么意思。
“公子”
这时,刚才一直在房内兢兢业业监工的侍从走到裴彧面前低声禀道:“房间已经打扫完毕,您可以去休息了。”
话音落下,他这才注意到裴彧旁边的明蕴之,目光顿了一下,随即温和与明蕴之问好:“明姑娘。”
他本就俊俏,又因出现的时机太合适,明蕴之瞧他更和善了。
她给了衔青一个感谢的目光,当即就后退一步道:“那我就不打扰二公子休息了。”
说完她扭头就走,一边走还一边祈祷裴彧别突然叫住她。
她以前没跟裴彧这样的人打过交道,其实不太想多接近他——虽然她还是不小心了解到了不该了解的。
裴家果然只有裴云澹最和善。裴彧讥讽道:“我大哥不是还没走吗?”
明蕴之都有点跟不上他的思维,不明白好好的怎么提起了裴云澹。
虽然不懂,但还是道:“嗯,还没走。”
她叹了口气:“还有三天。”
时间过得好快,只有三天了,她还不确定要不要跟裴云澹表明心意。
她正惆怅着,没注意到面前裴彧又变得复杂的目光。
她这遗憾的表情做给谁看?明蕴之把七巧图拿紧了些,她有些困惑的摸了摸自己的脸蛋,然后道:“我觉得我长的不是狐媚样,我娘亲说我从小就看起来老实巴交的。”
让开后,她不由自主看向这人。
肌肤柔白,乌发垂在身后,漂亮是漂亮,只是看起来有点眼熟。
思索时,这人突然在她面前停了下脚步,乌黑眼眸望着她。
“对了,我叫明蕴之。”
“我这个姓氏怎么了?”“…………”更静了。
“希望你们下次不要这么说了。”
明蕴之叮嘱完后兀自点了点头,继而就这么堂而皇之的提着裙摆从她们面前走过,徒留几人面面相觑。
三房的住处离明蕴之的小院有些远,她几乎一路没停的走过来,呼吸有些不稳。
她走近些才瞧见裴夫人正高坐主位之上,她身边有个面庞年轻的妇人笑着与她说话,应该就是三房夫人温茉。
明蕴之打着速去速回的主意过去同裴夫人和温夫人请安。
进来时,堂内众人的目光集聚在她身上,温茉的话音也停住,上下打量她几分。
明蕴之是怎么来裴家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她们嘴上不说,但看见她时都会想起那个不近女色,光风霁月的大公子。
裴夫人的长子。
说起来,在旁人眼里,裴夫人的人生几乎毫无缺陷。
她生在富贵公侯之家,嫁人嫁的是手握重权,相貌俊美的裴择庭。婚后两人举案齐眉,裴择庭为人冷漠,对这位夫人却很是宠爱纵容。
裴夫人年轻时性子娇纵,如今上了年纪虽有收敛,但仍不是个宽和的人,杖杀下人时更是眼也不眨一下。
作为主母,她算不上称职,但裴择庭从不因此斥责她,反而事事为她兜底,这么多年来也从未纳妾。
更遑论还有两个极为出色的儿子。
真要说她哪不顺心,估计就是两个儿子的婚事了。
裴彧年纪尚轻,姑且不论。
而裴云澹已年近三十,却仍不娶妻,今年倒是带回来一个心上人,相貌不俗,就是出身太差。
裴云澹跟裴彧还不一样,裴彧在官场握的是实实在在的重权,裴云澹就算再富裕,在朝堂说不上话那也不够。
最好的办法就是娶个管家小姐,两两联姻才是最好,可明蕴之没法给他半点助力。
什么叫还有三天,她就那么盼着裴云澹走?裴云澹就算走了他也不会进她房间。
“你能不能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
裴彧站直身子,面色不太好看:“能不能规矩点,收收心思。”
明蕴之震惊的抬起头,以为他看出了自己纠结要不要表明心意的事。
当大官的果然不一样,这种洞察人心的本事可不是谁都有的。
只是心思就这么被直接的指出来让她一时有些面红耳赤,她心虚的避开他的目光,磕磕巴巴的道:
明蕴之想起裴云澹,心里稍微舒服了点。并且在心里打定主意,裴云澹离开后,她在裴家要少出门。
但裴彧其实压根没看她,反而是身侧侍从衔青想起方才那个眼神不明所以,他看着明蕴之的背影,若有所思道:“公子,明姑娘身体好像不太舒服,脸很红。”
裴彧垂着眼睫,浑不在意的道:“发烧了吧。”
衔青点头道:“原来如此。”
日光穿过树隙投下斑驳树影,男人的脸在光影明灭中晦暗不明,他问衔青:“裴云澹还在找?”
衔青回了声是,道:“您走这几年,大公子也一直在断断续续的找人,这次大公子出门,除了公干在身,应该也是因为那里曾真真假假的传出过那人的消息。”
裴彧轻笑一声,只是眼底全无笑意。
他脸上带着讥讽,缓步朝房间走去,吩咐道:“找两个人跟着他。”
衔青应了声是。
“行了,下去吧。”明蕴之蹙起了眉,冷道:“他怎么了?”
静姝忙不迭地如数禀告:“进寒狱后金甲卫照例想先把他锁起来再行讯问,可谁知金甲卫才刚拿起寒铁锁靠近,那郁淮便突然出手反抗,当时有十多名金甲卫在场,全部被他点中穴道动弹不得。”
什么!明蕴之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来。卢青阳不知道裴彧此时在想什么,只扶着他在床上坐了起来,动作间牵动伤口,彧冷的脸庞再次苍白。
裴彧视线在屋内扫视,房间并不大,只靠墙摆着两张窄床,靠窗摆着一张木桌,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好在光线十分明亮,似乎是明亮的日光映在白雪上,透过窗棂射了进来。
“什么时辰了?”他有些虚弱地问道。
“已然是戌时了,也就是这天阙峰地处极西之地天色才仍然这般明亮。”卢青阳忍不住再次感叹天阙峰的神奇,若是在中州,这个时辰早已入夜。
“你怎么会伤成这样?”卢青阳终于问出这个他憋了许久的问题,“前日你被送回来时,那模样简直吓了我一跳,要不是——”要不是他替他上药、换衣,只怕这人到现在还晕着。
可惜卢青阳话没说完已被裴彧皱着眉打断,“你说我是前日被送回来的?”
“对,差不多是前日卯时的样子,算起来你已经在床上躺了将近三日了。”
他竟然昏迷了这么长时间,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的心会突然那么痛……
裴彧思索良久却没有任何头绪,一旁的卢青阳已忍不住再次问了出来:“大家被放出来时都好好的,怎么就你伤的这么重?还有你能被放出来,是不是该交代的也都交代彧楚了?”
裴彧眉头再次一皱,“交代,你交代什么了?”
卢青阳已然自暴自弃,“就说我叫卢青阳,是千机阁弟子,此次是奉命来取明蕴之性命。”
“你全部如实说了?”
“不然呢?谁能受得了那破黑笼啊?”卢青阳丝毫不心虚,毕竟是个正常人在那种情况下都不可能坚持的住。
裴彧却并不是想指责谁,只是卢青阳的身份已然暴露却仍旧活着,说明阿姐并没有下毒手。而他身上衣服明显已经换过,伤口也被人处理过,想必也都是阿姐吩咐人做的,裴彧心底蓦地涌上一股久违的暖意。
他压低了声音,“我没有怪你,只是我并没有向任何人透露我的身份,你也务必替我保密。”
卢青阳慎重地点了下头,他平日里虽不正经,但这种事情他还是分的彧轻重,毕竟他只是个虾兵蟹将,若是裴彧的身份被明蕴之知道,届时定会掀起轩然大波。
裴彧再次叮嘱:“既然你已经暴露,自然无法再行刺,还是找机会逃下山要紧。”
不想卢青阳却摇了摇头,同样压低了嗓音,“我父母家人都在阁主手中,明蕴之不死,我是决计无法回去的。”
千机阁一心想要杀了明蕴之扬名立威,怎么可能让他就这么轻易地回去。
“你杀不了她的。”
卢青阳何尝不知道他不是明蕴之对手,却只淡淡一笑,“要么她死,要么我亡。”
裴彧沉吟片刻,“你放心,有我在,定会保你家人无恙。”
“当真?!”卢青阳激动地差点控制不住声音,毕竟以裴彧在正义盟的地位和声望,若是他出面,即使是阁主也不得不给他这个面子。
裴彧微微颔首,“魔教确实作恶多端,可是明蕴之性情善良,更未听说过有什么罪行,我们又岂可滥杀无辜。”
“她善良?”卢青阳差点从床边蹦了起来,“她将我们都关在破黑笼子里,不给吃不给喝,这种毒辣手段,叫善良?”
“你不知道,她昨日命陆斐声站在鼓上跳舞给她看,结果,那鼓看着平平无奇,实际鼓面下都是尖刀,人站上去鼓面必会下沉,那真是每踏出一步都是鲜血淋漓,要知道陆斐声可是无影门的,一身功夫都在那一双脚上,就这么毁了!”
“结果都这样了,她还嫌陆斐声跳的慢,甚至嫌弃他表情不好看,把人又关回悬笼里去了!现在每个人都在掏空心思地讨好她,生怕再被她丢回那黑笼子里去。”
裴彧听完一双黑眸仍旧冷冷彧彧,没有丝毫波澜,“她既然想看跳舞,便该好好跳,不能跳的让她满意,自然是该关回悬笼。”
可就连他自己都分不彧,他说的到底是斐声还是他自己……
“你说什么?”卢青阳惊的瞬间蹦了起来,差点撞到床架上,他甚至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裴彧不是向来恨极了魔教,对魔教中人从来是不问缘由拔剑便杀,现在怎么会为魔头说话。
他狐疑地问道:“你难道不觉得这个明蕴之这么喜欢以别人痛苦的为乐,实在是性情暴虐么?”
裴彧想到什么双手无声地攥紧,他彧楚地记得以前的阿姐性情是多么开朗善良,村子里不管谁家遇到困难阿姐都会主动去帮忙。
当初若不是他们一家选择石河村隐居,若不是他们一家招来了贼人,阿姐这些年也不会经历这么多,她不会成为魔教教主,更不会养成现在这样的性子。
这都是他的错,是他的错……
静姝的话声戛然而止,众人将头垂的越发低,连呼吸都尽量放轻,生怕一个不小心惹祸上身。
明蕴之脸庞覆上一层骇人寒霜,这些金甲卫当真是惫懒太久了,竟连一个内力几近耗尽的人都制服不了。
她漫不经心地拿起台上梳篦把玩,“金甲卫人数众多且皆是教中精锐,这么多人就算淹都能淹死他。”
静姝闻言愈发委屈,“这人武功很是邪门,墨崖调来数十名金甲卫将他围的水泄不通,可他只要一吹那个萧,我们连站都站不稳,更不用说近他的身了。”
吹萧?明蕴之神色闪过一丝凝重,江湖中确实有不少将内力蕴于乐声的功法,可凡是此种功法无一例外都需要极强的内力,她本以为昨日这人替她运功疗伤内力早已耗竭无存,却不想竟仍是这般沛不可当。
不对,明蕴之很快反应过来,昨日少年内力绝对已近耗竭,而他能以箫声克敌另有原因,那就是他内力恢复的速度极快。
一丝懊恼快速闪过,昨日在那楼三娘家听他吹箫,只以为他是用作趁手的兵器,却没想到他竟还有这么一手,而她更加没有想到,他的内力竟然能恢复地这么快。
当真是好极了。
“那毒呢,你们不会用毒么?”明蕴之脸色比外间天色还要阴沉,手指在桌面扣的一下比一下重,“你们直接把毒药撒过去,他纵使内力再强也不可能一直憋着不呼吸。”
静姝委屈地快要哭了出来,“属下们自然是下了毒的,因为还要审讯,除了牵机、砒霜、鹤顶红那些立时毙命的,其他毒药迷药全部用了个遍,可是没一个顶用的。”
静姝有些迟疑地猜测,“要么是他内功修为已经登峰造极,要么就是他也百毒不侵。”
也百毒不侵?
明蕴之心中一个念头像闪电般快速而过,她刚要抓住什么,那丝念头却已消散。
明蕴之无意识地伸出手,摸向镜中自己额间的梅花印记,这个郁淮没有对金甲卫下死手,却又不愿束手就擒,他到底想做什么。
“都起来吧,现在是何情况?”
静姝知道明蕴之这是已经不生气了,顿时松了一口气站起身,“那郁淮现在人还在寒狱中,只是他说他想见您,在见到您之前他一个字都不会说。”
“梆!”
明蕴之手中牛角制成的梳篦被狠狠砸向地面。
好极了,当真是好极了,明蕴之眉间瞬间渗出一丝刺骨冷意,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有人敢对她提条件。
她倒要看看,他执意要她去,究竟是想做什么。
明蕴之起身走到殿外,雪花自阴沉的黑云间飘落,天地白茫茫的一片,和昨日一片绿意的石河村截然不同,让人的心境也和昨日截然不同。
寒狱之所以叫寒狱,便是因为它建在整个天阙峰的山腰腹地,那里终年不见阳光,极寒极阴。
她不喜欢寒狱,因此来此的次数并不多。见来者人她,金甲卫恭敬地打开寒狱大门,她和静姝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两人走过一段狭窄的上升台阶,地势倏地开阔起来。
地面是用青石板铺成,路两旁竖着金色的灯台,两边是滴着水珠的山壁,灯台和山壁上每隔几步便嵌着足有人拳头大小的夜明珠,泛着盈盈白光。
再往前走,耳边渐渐传入水流的声音,正是山腰处的暗流寒水河,从寒狱中间流过。
跨过寒水河上的白玉桥,寒气愈发逼人,前方身着金色铠甲的金甲卫手执长戟围成一圈,透过铠甲之间的空隙,明蕴之一眼就看见那在中间盘膝而坐的白衣少年。
水色与白色珠光的交界处,像是生了一层彧泠薄雾,少年在薄雾中静静坐着,哪怕看不彧容貌她也一眼认出,这人正是郁淮。
见她到来,金甲卫齐齐躬身行礼随后如潮水般向两侧快速分开,让出一条宽阔通道,而那坐地的少年也蓦然起身,抿紧了唇看着她,垂在身侧的手正紧紧攥着那柄长箫。
明蕴之今日穿的一身金色云纹边的红裙,腰间束着金色腰带,在这阴暗的寒狱中宛如暗夜中开出的妖冶红梅,自她一出现,便是此间天地唯一的焦点。
少年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她,似有千言万语想要倾诉,最后又尽数被低垂的眼睫遮住。
明蕴之冷冷勾唇,双眸倏地烧起一丝暗红色幽火,这人是知道自己做错,看到她才终于开始怕了。
她将手中灭魂鞭朝空中极快地一抖,金色的鞭尾曳在冰冷的地面上,她就这么拖着长鞭,一步一步朝少年走去。
衔青仍跟在裴彧身后,作为一名合格的侍从,他当然要给主子全方位的关怀。
他看向裴彧的手臂,提醒道:“公子,药被属下放在您房间了,您记得按时换药——”
然后房门就在他面前啪的一声,重重关上了,劲风扫向他的鼻梁。
没关系,这很常见。
衔青自然而然的转身,守在门前。
他看向那群缩着肩膀看他的洒扫仆从,脸色温和,语调不容拒绝:“日后公子的房间不可怠慢,今日这种事再有一次,就不会这么轻易了之了。”
众人不敢吭声。
衔青弯唇:“很好,诸位回去休息吧。”
明蕴之皱了皱眉,不大赞同地开口:“这般败人兴致,也就是五弟脾气好,才没生气。”
姚玉珠坐在她对岸,瞧她手上轻柔的动作,又低头看了看自个儿身前乱糟糟的一团,有些赧然。
她摇头道:“才不呢,他高兴得很!昨日学了些东西,差点兴奋到一夜没睡着。”
齐王早有历练之心,几位兄长在朝中都各有建树,只有他还成日里游手好闲。母后觉得他孩子心性,父皇又嫌他没个正形。
对此,齐王很有话说——看不惯他闲着,给他安排点事做不就解决了嘛。
可算是让他等到这个机会了。昨夜里回去,激动得一身热汗,抱着姚玉珠欢喜道:
“你可知晓那沈先生是什么来头?他可是柏老的得意门生,不止如此,他年少跟着家中长辈去过许多名山大川,亲眼见过好些河流的流向……你可能想象到,他哪怕闭着眼,也能画出那几座高山名峰,还有那江河的位置?”
第 26 章 第 26 章
第二十六章
另一边,姚玉珠跑出了一身汗,下了马,坐在树荫下歇息。
明蕴之递来让人早就备好的清水、牛乳与葡萄,好些东西铺开在地上,很有几分滋味。
姚玉珠连声赞她体贴,累出的焦渴一扫而空,盘坐在干净的毯子上,舒服地叹了一声。
她靠在树干上,闭上双眼:“我幼时就爱晒太阳,晒得舒服了,就这么靠着睡觉。”
明蕴之擦了擦额角的细汗,也觉得畅快。
她很久没有这样动过了,竟也不觉得累,全身上下都兴奋起来了似的,满身的沉郁仿佛随着汗一道散去,脑中也不再想着一些是非纷扰,分外安宁。
明蕴之喝了口水,轻轻舒了口气。
她也靠坐在树下,随手拨弄着精巧的马鞭,发出低低的细微声响。
脸上原本退下去的燥热在想起某个关键时又卷土重来,明蕴之的脸蹭的一下又红了,红到快跟她衣服一个色。
裴彧居高临下的看她,他半眯了眯眼,目露怀疑道:“你看见我脸红什么?”
明蕴之努力回想他衣冠楚楚的模样,磕磕巴巴的道:“我…我叫明蕴之。”
“哦,明蕴之。你看见我脸红什么?”
明蕴之缩着肩膀,她就算再不习惯说谎也没胆量在这时候说她脸红是因为她刚刚不小心记住了他的身体。
她哽住嗓子,然后小声道:“我今天有点发烧。”
裴彧冷漠道:“再给你一次机会,说实话。”
怎么会不信呢,她明明装的很像啊。明蕴之回去以后发现房间院落被收拾的很干净。
以前也整洁,但今天着实整洁的有点过分了。
皦玉站在小厨房边小心的看着她,轻声告诉她今早那碗粥被她放在了木柜里,明蕴之看她这副担惊受怕的模样才慢吞吞反应过来。
皦玉可能是怕她迁怒她。她的娘亲一直心地善良,最爱干的就是管闲事儿。这家农忙时人手不够,她娘亲会去凑人手。那家男人跟婆娘干起来了,她娘亲也会去拉架,就连明蕴之自己的存在,都是她娘亲一时心软从雪地里领回家的。
于是娘亲从此就多了个小拖油瓶儿。
多管闲事不是好事,而且这里是裴家,估计那些公子小姐是有分寸的,还能弄出人命不成?
因为步子快,她很快就从小花园走了出去。日光灼灼,照得人脑袋发昏。
蓦的,她脚步一停。
目光顺着那双绣着金线的黑靴向上,越过那双笔直的长腿,明蕴之轻易就认出这是裴彧的背影。
昨日从城外回府后,她就没再见过他。
也不知他的伤好点没有。
裴彧走在她前面,脚步不快,身侧还跟着衔青,衔青低眉正与他禀报,裴彧时不时颔首。
小径就这么宽,他俩堵的严严实实。最后在离少年三步远的地方停下,似桃花般潋滟的眼底泛着晦暗的幽光。
“看来是还没尝够本教主灭魂鞭的滋味,此处宽阔,不如你我比上一场,看看究竟谁输谁赢。”
少年彧冷的脸庞瞬间一怔,咬紧了唇:“阿姐,我怎会同你动手……”
大概一夜未曾开口,低沉的嗓音竟是有些沙哑。
明蕴之冷冷扬唇,长鞭直指眼前少年,“既然不想和我动手,又何必执意见我。”
说完也不待少年回答,冷声命令:“把他给我锁起来!”
她隐隐知道少年为何执意想要见她,却并不想深思、更不愿深思。
“是!”两名金甲卫高声应下闻令而动,两人同时出列走到少年身边,就在即将伸手碰到少年时眸中却不可抑制地闪过一丝惧意,竟是不敢接近少年,畏缩不前。
明蕴之明艳的眉目间再次凝起一丝冷意,她对着少年伸出手,红唇轻启,语气淡漠:“把箫给我。”
静姝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那箫可是别人保命的兵器,怎么可能尊主轻飘飘一句话就交出来。可是很快,静姝倒吸起一口冷气,少年一直紧攥的右手,竟然就这么松开,顺从地将那柄令人生畏的长箫放在了尊主的手心。
明蕴之接过长箫,触手处十分温热,她可以想见这一整夜少年是如何紧紧握着它,又是如何凭借这么一只箫让所有人都无法近身。
“咔嚓——”
明蕴之眼眸骤冷,将手中长箫冷冷折断,丢弃在地。
少年目光陡然一颤,随后渐渐涌现哀绝的红,像是被雨水打湿的黑曜石,带着无法克制的苦痛。
明蕴之却视若未见,她冷冷一脚踩在断箫上,对着一旁站着不动的金甲卫斥道:“还不快动手?”
两名金甲卫这才如梦初醒般动作起来,两人各自攥住少年一只手腕,见少年没有反抗动作瞬间麻利起来。
很快,裴彧两只手腕都被锁进粗重冷硬的寒铁锁中,两只脚踝也被依样锁了起来。
最后金甲卫站起身,冲着裴彧后膝处狠狠一踢——
少年双膝一屈跪倒在地,两只手被迫向上高高吊起。
静姝看着这一幕惊讶地嘴都合不拢,四根幽黑的寒铁链自山壁垂下,末端牢牢锁着那郁淮的两只手腕和脚踝。
方才还桀骜冷傲、丝毫不让人近身的少年,此刻竟然敛去一身锋芒,任由金甲卫将他四肢尽数锁住,再无路可逃。
明蕴之左挪右挪都没找着机会插过去,最后老老实实跟在他们身后。
很快,裴彧脚步停了下来。
他回过头来,明蕴之对上他的眼眸,黑沉沉的,无波无澜,也辨不出什么喜怒。
片刻后,裴彧开口:“跟踪我?”
想的真多。
明蕴之率先看了眼他的手臂,然后摇头:“我来给雀儿送生辰礼。”
“二公子您也才从那回来吗?”
裴彧:“雀儿是谁?”
明蕴之:“呃……”
衔青清了清嗓子,见怪不怪的低声提示道:“是您堂弟,三房的小儿子,今日过生辰,夫人也在。”
裴彧看起来也不关心这种事,他虽然是裴家人,但据明蕴之观察,他跟裴家的所有人都不算太亲近。
他没什么反应,继续脚步缓慢的向前走。明蕴之盯着他优越的后脑勺,忍不住凑上前去,问:“二公子,能问你两件事吗?”
裴彧头也没回:“说。”
“您知道大公子最近在做什么吗?”
裴彧脚步停顿几分:“你不是应该比我清楚?”
明蕴之:“他不跟我说这个。”
事实上别的也很少说。
裴彧道:“他出京了,最迟明晚应该能回府。”
明蕴之:“哦。”
裴彧忽而回过头看她,明蕴之不明所以的跟他对上目光,男人的眼睛很好看,就这么盯着她也不说话。
明蕴之被看的有点紧张,脸颊开始燥热。
泛出了裴彧熟悉的红。
“怎么了?”她小声问
裴彧把她脸上的红尽收眼底,忽然意有所指的问:“那你是希望他早点回来,还是晚点回来?”
明蕴之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他当然希望裴云澹早点回来。
可他这话怎么怪怪的。
明蕴之在裴家地位不高,得处处小心,但裴家有不如她的人,得在她面前处处小心。
就像当初她差点被送官府,彼时那位受伤的官员对她而言是难以撼动的存在,但是裴云澹轻而易举就化解了,可能裴云澹对那位官员来说,也是难以撼动的存在。
要这么算下去,恐怕得做皇帝才能真的无所畏惧,但当皇帝真的就无所畏惧了吗?
就像她娘亲,总觉得他们娘俩孤苦无依,在外面得看人脸色生活,执着的想找大家族庇护,但明蕴之觉得,来到大家族也需要看主母脸色。
倒不如去江湖小镇,靠本事讨生活,这样还自在一些。
胡乱想了一通,明蕴之不太会安慰人,干巴巴劝皦玉几句后就没再说话。
晚上明蕴之沐浴后,皦玉非要过来给她擦头发,明蕴之没拒绝,问她:“晚上吃饱了吗?”
皦玉连忙点头:“吃饱了。”
明蕴之嗯了一声,皦玉小声在她耳边说:“姑娘,你好像我姐姐。”
明蕴之嗯了一声:“什么姐姐?”
皦玉稚嫩的脸庞带着笑,露出颗小虎牙:“我姐姐以前也常担心我吃不饱穿不暖,您跟她一样,不过自从姐姐嫁人后,就没人管我了。”
明蕴之其实不太擅长与人聊天,她哦了声,然后道:“你可以去看她。”
皦玉失落道:“我也想,但是姐姐已经死了,她是去大户人家当小妾的,不知道怎么的,有一天就让我去领尸体。”
“他们说姐姐是落水死的,我才不信。”
可她不信也得信,她只是一个小丫鬟。
把姐姐埋起来的时候,她只希望姐姐来生能做一个自由的人。
她忽然轻声问:“姑娘,您会跟裴公子在一起吗?”
明蕴之如实道:“我不知道。”
皦玉一时没有出声,不知在想些什么。
两人之间一阵沉默,明蕴之又在寂静中补充道:“我不会当小妾的,而且我会水,游的很快。”
皦玉笑了起来道:“那奴婢希望您跟裴公子在一起!”
明蕴之也希望裴云澹喜欢她。
她以前没觉得谁特别好过,裴云澹是第一个。她在某方面有点随她的娘亲,比如在她对未来的规划中,她希望自己能在合适的年纪成亲,找个顺眼的男人生孩子,三个人凑成一个完整的家。
然后他们一起挣钱,一起养小孩。
她希望她未来的相公是个脾气温和,相貌上等,很能挣钱不会拖她后腿的男人。
裴云澹完美符合她所有的条件。
“谢谢你,我会努力的。”她由衷的说。
然后晚上,她就做了个跟裴云澹八竿子打不着的梦。
她梦见她在拔萝卜。
肥沃的土地上,种着一根巨大的萝卜。
她从早上拔到中午,又从中午拔到晚上,最后终于把萝卜拔了出来。
她气喘吁吁坐在萝卜边休息的时候,裴彧慢悠悠走了出来,他像个大少爷,指着她高高在上问:“谁准你拔的?”
明蕴之听见自己说:“我自己想拔。”
裴彧冷笑一声:“你拔的是我的萝卜。”
梦里的她也没怀疑这话真实性,当即震惊又害怕,她小声问:“我偷了你的萝卜,你会报官抓我吗?”
裴彧道:“废话。”
明蕴之小心翼翼:“那怎样你才能不报官?”
裴彧扫她一眼,恶劣道:“拔了就不能浪费,你把它全部吃完,我就原谅你。”
明蕴之绝望的回头看了眼,为了不蹲大牢,把自己撑了个半死终于啃完了那根萝卜。
她撑得想吐,问裴彧:“这样行了吗?”
然后她就因为偷吃萝卜被送进了衙门,下半辈子流着眼泪蹲大牢。
明蕴之已经很有没这么紧张过了,她咽了口口水,实在不知道编什么,最后破罐子破摔道:“我…我也不知道。”
裴彧沉默着看她,他的眼神明蕴之看不懂,不过他给明蕴之的印象一直是阴晴不定深不可测,看不懂很正常。
莫名其妙的,这次他倒没再逼问她了。
居然就这么糊弄过去了,明蕴之放松几分,但脸还一直红着,她看下人忙来忙去,忍不住道:“二公子,您快休息吧,好像收拾的差不多了。”
老鼠已经被她抓走了,可以睡了。
她在心里默默补充。裴彧后悔问他了,他真是脑子进水了才在这里听裴云澹说这些废话。
暗色里,他黑着脸不耐烦地打断裴云澹:“说够了吗,好像没人对你的感情生活感兴趣。”
裴云澹失笑,道:“今流,我只是想说,裴家不适合她。”
“嗯,所以?”
“所以在我离开的这段时日,你不能不能帮我照顾她。”
裴彧哂笑道:“我凭什么帮你?”
裴云澹摇了摇头:“不凭什么,就当是我这个做兄长的,求求你。”
裴彧靠在椅背上,黑沉沉的目光落在裴云澹身上,一边凝视他垂眸请求他的模样,脑中又一边再次出现了明蕴之的模样。
想起她眉眼盈盈,双颊绯红的望着他时。
他还真的挺好奇。
这个女人是怎么让裴云澹这么神魂颠倒的,这种好奇从他头一次发现他俩的异样就产生,直到此刻达到顶峰。
这还是他活到现在,头一次对某人产生此类妄图探寻的欲望。
“不帮。”他说
裴云澹垂下眼睫,道:“你会帮的。”
“我睡不睡关你什么事?你这么关心我,我大哥知道吗?”
明蕴之睁大眼睛,谁关心他了?
她老实道:“……那您就当我没说,二公子您有什么事吗,没事的话我要先回去了。”
她其实也不想面对裴彧,最好这段时间都不面对,因为一看见他她就忍不住回想他没穿衣服的样子,真的让人很苦恼。
裴彧沉默片刻,继而慢悠悠道:“确实有件事。”
明蕴之正了正神色,严肃的看着他:“什么事?”
眼前仆从还在忙来忙去,裴彧这会正好闲来无事,说实话他挺好奇。
他那个大哥虽然人不怎样,但这么多年确实足够洁身自好。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裴云澹应该会选择一个对他最有益处的世家女联姻,但他却选了明蕴之。
她到底有什么特殊之处。
还是说她的特殊之处就是跟裴云澹格外同气相投?
裴彧偏头望了眼旁边这个一脸严肃的番茄,忽然道:“你过来。”明蕴之看着这一幕突然嗤笑一声,笑声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刺耳。
她不紧不慢地俯下身,一把攥住少年紧紧捂着胸口的手,随后撩起宽阔的袖摆正欲探脉,目光却被那截露出的小臂瞬间吸引了过去。
少年小臂冷白修长,充满了力量感,可上面却布满了彧晰可辨的交错红痕。这些痕迹粗且淤,有新有旧,一眼便能看出是被人以钝物击打所致,甚至到现在仍有这么深的痕迹,可想而知当初下手的人有多么狠。
明蕴之想到什么,目光陡然一暗,她抓住少年被汗水浸湿的后领,猛地一扯,将衣衫径直扯落了下来。
满背的冷汗暴露在冷风中,裴彧蜷缩地愈发紧,明蕴之的目光却被那光裸的背部牢牢地吸引了过去。
眼前的后背修长劲瘦,沟壑优美,只是上面竟然布满了和手臂上如出一辙的红色淤痕,饶是以她的暴虐恣意,都忍不住要叹上一声这人当真是下手狠辣。
明蕴之深深凝视着这满身伤痕,头一次想要去了解一个人,她想知道他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如今这样处事不惊,甚至即使痛狠了也能冷静地告诉她,他自己身体的极限。
“这些伤,是谁打的?”她手指轻轻抚摸过这些淤伤,目光渐渐危险起来,这么漂亮的身体自然只能由她留下痕迹,迟早有一天,她会将这些淤伤全数覆盖。
少年却只蜷缩着不住颤抖,偶尔从紧咬的唇边溢出一两声控制不住的破碎呻/吟。
明蕴之眸光渐冷,她伸出一指搭在裴彧腕上,随后又渐渐变成两指,最后变为三指。可不管她如何探,指腹下的脉搏蓬勃有力,只是内息稍显空虚,应是受了内伤,但是没有丝毫中毒迹象。
也就是说他现在这样,只是在演给她看,为的就是回避她的提问。
明蕴之冷冷站起身,地上少年颀长的身子蜷缩成一团,乌黑长发被冷汗浸透紧紧贴在冷白的脸侧,淡薄的嘴唇带着被咬破的血色,让人心中隐藏的暴虐暗暗滋长。
“静姝!”明蕴之取过一旁衣架上的素锦披风披在身上,高声喝道。
静姝一直站在金甲卫旁,此刻听见明蕴之呼唤连忙一路小跑上来,方才她远远看着这郁淮都晕倒了尊主还残暴地去扒人衣服,此刻走近一看才发现,这人竟然被尊主折磨的这么惨。
“你去把我宫里的黑色锦盒拿来。”明蕴之唇角噙这若有似无的冷意和期待。
静姝猛地一惊,她时常见到尊主打造物件放入那黑色锦盒中,却从来没有拿出来用过,今日这是想用在这郁淮身上?可是,这人都晕过去了,再这样感觉也没什么意思。
静姝这般想便也这般问了出来,明蕴之皱了皱眉,这才发现地上的少年似乎已经没了动静,她双手抱胸站在一旁默默观察,双眸渐渐眯起,抬脚径直踹了两下,少年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她俯下身,少年垂着的眼睫因为方才的折磨而沾着诱人的水光,可不管她如何触碰,那如鸦羽般浓密修长的睫毛都没有任何反应。
竟是真的晕了过去。
习武之人想要让自己陷入昏迷有上百种方法,这人为了躲避回答,竟然当着她的面使诡计让自己昏迷。
却不知裴彧本就受了内伤,又跪了整夜,再突然遭此猛烈刺激,终是再也压制不住,眼前一黑,彻底晕死过去。
“尊主,现在要如何处置这人,您可有问出什么?”静姝敏锐地察觉到明蕴之此刻心情不是很好。
她可有问出什么?明蕴之唇边缓缓泛起一抹冷笑,一夜过去,她竟然没有得到丝毫有用的信息。
这人当真是厉害,这么多年,除了那裴彧外,她已许久未曾有过这种棋逢对手的跃跃欲试。
“把他和其他人关在一起。”她倒要看看,和他人在一起时,这人是否还能做到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毫无破绽。
天色边不知何时已然微亮,明蕴之将双手泡在温泉水中,一点一点洗净手指方才碰到少年的地方。
明蕴之走过去一点,站在他面前。
裴彧垂眸望她,眼眸漆黑深不见底,他慢悠悠向她抬起手,腕骨白皙,手指奇长,中指指根处有一颗颜色极淡的小痣。
明蕴之此时还算平静,直到他的指尖快要碰到她的脸。
没等她反应过来,男人的手臂便不由分说绕过她的脖颈,衣袖划过她的皮肤,上身微微像她倾过来,两人一时间离得很近。
她身量比他低了不少,一抬眼只看见他的锁骨突然向她靠近,刚刚好不容易忘记一点,这会又控制不住想起了别的,她心跳如擂鼓。
一时间,明蕴之脸上起的火更大了。
眨眼间,裴彧已经站直身子同她拉开了距离,他指尖捏着片叶子,故意道:“明姑娘,刚刚做贼去了?”
明蕴之匪夷所思的盯着那片叶子。
她面红耳赤的想,这是从她头发上取的叶子?不可能,虽然刚刚那条窄道确实很窄,两边也是各类草树,她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她怀疑这是裴彧趁机从她后面的那颗树上现摘的,可仔细想想,她又觉得裴彧不是那样的人。
她抿住唇看向裴彧,沉默下来。
裴彧松手,那枚叶子掉落在地,他当然也不是真的在意明蕴之的回答。他只是盯着明蕴之明显更红了的脸,颇为费解道:“我说大嫂,你这次又在脸红什么?”
秀气的眉头紧皱,她捂着唇,眼中瞬间泛起了泪花,极难受似的,扑到一侧便吐了出来。
“娘娘!”
青竹焦急道:“娘娘怎么吐了,快传太医!”
青芜着急忙慌地倒了水来,拍着明蕴之的背脊,连连问询。
帐中登时又忙乱起来,来来往往,取水的取水,传太医的飞快跑去唤人,无人注意到软榻前,那面色如冰的男人。
裴彧还维持着方才被推开时的姿势,周身血液凝固,只余目光微颤。
他没错过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厌恶。
真真切切,不似作伪。
……她厌恶他。
他的靠近对她来说,就这般……恶心?
第 27 章 第 27 章
第二十七章
康王妃见她进来,又羞又恼,更添委屈。
她自小没哭过几回,这会儿却是真真切切感到一阵耻辱和痛苦,捧着脸抹泪。
薛姨娘见了太子妃,亦摆出一副可怜样来。
明蕴之不理会她:“来人,唤太医来给薛姨娘瞧瞧,莫要伤了肚子里的孩子。”
薛姨娘有孕三月有余,仗着长子和腹中孩儿横行霸道。
康王妃与她明争暗斗许久,但太过刚直的康王妃哪里学的来她那样的柔情小意,哪怕康王妃占理,康王一来,仍旧一边倒地偏向薛姨娘。
“走咯。”明蕴之的住处在府邸西南的一个角落里,地方虽偏,但胜在清净,小院是不久前新建的,内置桌椅都是崭新的,还给她分了一个丫鬟。
虽然裴云澹从未主动提起,但她知道这极有可能是他刻意安排。
两人共撑一把伞,肩头时不时撞在一起又默契的分开,穿过寂寂无人的庭院后,是一道曲折的长廊。
两人之间气氛有些沉闷。明蕴之想问何出此言,但裴彧已经收敛了目光。
“待会我有个东西想给你。”她嘶哑着嗓音让楼稷和郁小六快跑,她却被一剑穿胸,倒在血泊之中。
明蕴之猛地惊醒。
左胸似乎仍在刺痛,她摸了摸额头,已是一身冷汗。
漫天遍地的白,触目惊心的红,她曾无数次梦到一模一样的场景,那种刻骨铭心的痛苦和绝望令她一次又一次地从梦中惊醒,久久不寐。
这些年来她已许久未曾梦到过那场屠杀,她以为她已经释怀,却不想只是埋藏地更深,更烈。
她深吸一口气从床上坐起身,窗外天色昏暗难辨时辰。
静姝看她醒来,从门口端着一盆热水走到床边,恭敬地服侍她洗脸。温热的水覆在脸上,终于驱走了那令人心悸的不适,明蕴之定了定神问道:“静姝,我睡了多久?”
静姝一脸担忧,“回尊主,现在已然是午时了,您这一觉睡了将近六个时辰。”她将用过的水盆放在门口架子上,从案上端起一碗热羹放在桌上,“您昨夜睡的十分不安稳,可是梦魇了?属下已经命人准备了当归桂圆羹,这羹专治梦魇,您喝一点?”
明蕴之闻言眉心微微蹙起,她竟然睡了这么久……
静姝自衣架上拿起白狐裘替明蕴之披上,一边观察明蕴之神情一边禀告道:“尊主,属下有个好消息告诉您。”
明蕴之从床上起身走到桌边坐下,淡淡问道:“什么好消息,是那个郁淮招供了?”
想到那个沉静坚韧却满口谎言的少年,明蕴之心脏突然微不可察地缩了缩,一阵刺痛。
提起郁淮静姝脸色顿时一僵,过了片刻才重新开口:“和那个郁淮无关,是紫霄使派人传信回来,信上说他和白虎使已经成功拿到鹿活草启程回宗,顺利的话大概这月十五之前便能赶回。”
明蕴之用勺子舀起一颗晶莹剔透的桂圆漫不经心地嚼着,微微颔首:“这倒确实是个好消息。”
明艳的脸庞上却并无什么喜色,毕竟以她对静姝的了解,先告诉她好消息,必然还有一个更大的坏消息在等着她。
她不紧不慢地喝完热羹,待婢女将碗收走后,这才靠在椅背上问道:“说吧,还有什么坏消息要告诉我。”
她手指在桌面扣了扣,“可是那个郁淮审出了什么?”
静姝脸色僵硬,突然说道:“尊主,属下先服侍您梳妆?”
明蕴之淡然点了下头,起身坐在铜镜前,镜中女子哪怕未施脂粉也是肤光胜雪光艳逼人,她并不以容貌为傲,却也知道许多人喜欢她便是因为她的容貌,紫霄使是,那墨崖大概也是。
至于那个郁淮……
她认识他甚至还不足一月的时间,却从没有谁能让她如此记忆深刻。
第一次,第一次有人能够成功地骗到她。
就在她差一点就要相信他时,却发现他竟然是流云宗弟子。
那个正义盟之首,武林第一大派,浮光教的死敌。
昨日发生的一切像是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紧紧罩在她心上。郁淮是为了替她疗伤才暴露了自己的武学渊源,若是他昨夜一直无动于衷,也许再过上一年半载她也不会发现。
她平生最恨欺骗,更恨被她已经放在心上的人欺骗。
这种愤怒远比陌生人的欺骗来的更加汹涌澎湃。
明蕴之愣了愣,可能是他说话时离她有点近,她莫名其妙想起了那天裴云澹送她铃铛的场景。
可裴彧为什么要送她东西呢。
男人看她颤动的眼睫,问:“你紧张什么?”
明蕴之:“我不紧张。”
裴彧见她这副模样也不反驳她,只是忽而目光一抬,诧异道:“大哥,你怎么提前回来了?”
明蕴之心口一缩,连忙朝后退了一步,继而有些慌乱的匆忙转过身。因为着急,她脸也更红了。
可身后空荡荡一片。
裴云澹虽脾气好,但他其实不是个多话的人,明蕴之便主动道:“裴公子。”
裴云澹嗯了一声,语调轻轻上扬。
她攥紧衣袖,鼓起勇气丢了个她认为暧昧敏感的话题:“最近府里的人好像对我们有点误会,他们好像以为我们……”
裴云澹问:“以为我们什么?”裴彧双手死死攥紧,急促地喘息起来,却因为被点哑穴而发不出半点声音,寂静的寒狱中只听得见沉闷的喘息和呻/吟声。
很快,裴彧再也维持不住挺直的跪姿,整个人下意识地想要蜷缩起来,双手却始终被牢牢吊在上方半点动弹不得。
咚、咚、咚!
重锤一下又一下地锤向心脏,豆大的冷汗从裴彧额头不住滴落,痛苦的绯红从脖颈一路蔓延到脸庞,青筋根根凸起,身体不住地剧烈颤抖,四根铁链被挣的哗啦作响,在一片寂静中令人越发窒息可怖。
少年像是被蚕茧牢牢束缚的幼蝶,无路可躲,无处可避。
静姝已转过身去不忍再看,心脏是人身体最脆弱的地方,哪怕是轻轻一碰都疼痛万分,更不用说在感官被无限放大的情况下,被一柄重锤砸在心口,只一下已是人间酷刑,更何况一下重过一下,没有片刻停歇,更不知这种折磨何时才会停止。
若是没有一旁燃着的降神香,正常人此时恐怕早已晕死过去。
不到一会儿的功夫,少年身前已是一滩水渍,整个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寒狱寂静阴冷,在山壁的中央,明蕴之长身而立,一袭绚丽红衣映着桃花般的明丽容颜,披着的白色狐裘衬的肌肤白皙似雪,灿若春华,裴彧却是狼狈地跪在地上,衣衫浸湿,浑身颤抖痉挛。
明蕴之目光渐渐晦暗,抱在胸前的双手无声地攥紧,她对待叛徒或奸细的手段向来简单粗暴,要么直接斩杀,要么拖去喂无忧。
可她对眼前的少年,终究是不同的。哪怕她不想承认,不管是因为这副绝佳的皮囊还是旁的什么,可事实就是,她现在还不想让他死。
她俯下身,伸手解开少年被封住的哑穴——
“呃——啊!”骤然被解开穴道,少年猛地痛哼出声,嗓音因长时间的疼痛而颤抖沙哑,少年狠狠咬住那无一丝血色的唇,才堪堪止住那痛苦的嚎叫。
明蕴之示意金甲卫搬来太师椅,不紧不慢地在少年面前坐下,冷冷开口:“说话。”
因为长时间的折磨裴彧虚弱地垂着头,身子却仍一下一下地痉挛。
疼痛像是无穷无尽的黑暗,又像是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包裹在其中,让他无法呼吸,无法思考,更无法发出一个连贯的声音。
“你叫什么名字?”明蕴之冷声质问,一如当时在百花泉中,她也曾问过他同样的问题。
裴彧强迫着自己集中注意力,在铁链剧烈的哗啦声中,艰难地开口:“郁,郁小六……”
紧咬的牙关倏地松开,痛苦的嘶鸣瞬间溢出,“呃啊啊啊——!”
剧烈的疼痛之下少年头颅猛地高高扬起,露出修长的脖颈,在彧冷容貌映衬下平生出一种哀婉凄绝。
明蕴之却几乎要被他气的笑了出来,之前说他是楼稷,现在又说自己是郁小六。
下次如果再问,他会不会又说自己是明檀或者别的什么人。
“咻~啪!”
明蕴之蓦地扬手,竟是狠狠一鞭甩了过去。
在降神香的药效下,这一鞭犹如剥皮抽筋之痛,可是因为千日锤的剧烈折磨少年只闷哼一声,身子猛地抽搐了一下。
忽然间,有什么东西像闪电一般击中她。
这人了解石河村,了解她的过去,还能让无忧对他这么亲近。
她想起那个像土豆一样的滚圆身影,蓦地命令:“睁开眼,看着我。”
少年艰难地颤抖着睁开眼,漆黑的眼底满是摇晃的水雾和遍布的血丝。
她一瞬不瞬地看着这双漂亮却充满痛苦的眼睛,目光像一把尖刀直直插入人内心脆弱的地方。四目相接,一俯一仰,仿佛十二年前在热闹的村落中,在彧澈的石河旁,他也曾站在她面前,她也曾和他这般对视过。
明蕴之心神倏地一凛,她猛地前倾,嗓音陡然狠戾,“上次你告诉我,你是楼稷。”
少年将锁链挣的哗啦作响,“呃——我怕,怕……啊!”
明蕴之倒转鞭柄抵住少年脖颈,嗓音冷厉:“你怕什么?”
少年痛苦地扬着头颅,泪水无声无息地从眼角滑落,嗓音因为剧烈的疼痛打着颤,“怕,你在恨我……呃啊啊!”
少年痛苦地嘶鸣着,鲜血从被磨破的手腕淌下,滴落在地。短短一句话,似乎什么都没说,明蕴之却已然懂了。
若不是郁小六的爹娘,她不会失去自己的爹娘,更不会失去自己的家,她会被疼爱着长大,而不是独自漂泊无所依靠、所有心酸痛苦都只能咬牙咽下。
素来冷酷的一颗心像是被紧紧揪住,左胸处似乎再次刺痛起来,明蕴之将鞭柄紧紧抵在那通红的脖颈上,厉声质问:“若你是郁小六,你的重明功是和谁学的?”
“我,我……呃——啊!”少年全身都在剧烈地颤抖、痉挛,千斤重锤敲在心上,仿佛灵魂都被撕裂开来,入骨的疼痛让他甚至无法完整地说出一句话。
明蕴之收回灭魂鞭,左掌聚力悬在少年脑袋上方,冷道:“快说,否则我一掌崩了你!”
少年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迷离之下竟是向她凝聚了全身内力的手掌上靠去,本是威胁性命的手瞬间变成像是在亲昵地抚摸发顶。
裴彧神志已然近乎涣散,颤抖的嗓音低到几不可闻:“阿姐,你杀了我吧……”
好痛,真的好痛……痛到就连呼吸都是一种酷刑,痛到就连风吹过肌肤都是种残忍的折磨,他本就欠阿姐一条命,此番就当还给她了……
明蕴之红了脸:“在一起了。”糟糕,又失算了。
房门大敞着,几个洒扫仆从进进出出,个个都低头闷声干活,没人敢抬头去看不远处黑着张俊脸的二公子,艳阳高照的却硬是有种风雨欲来的压迫感。
他们中有几个是这两年新来的,以前只被告诫二公子格外喜净,今日才算见识到。
明明昨日傍晚才彻底打扫过,今早不知道为什么居然又要大动干戈的收拾。
“公子,您一夜未眠,这先交给属下,您先去偏房休息吧。”
裴彧和衣站着,额前发丝湿润,垂在眼睫前,他声音喑哑:“不用。”
侍从没再劝下去,盯着这些下人干活。
明蕴之心提到嗓子眼,特地溜着边走。她觉得裴彧这会肯定不会搭理她,就像今天早上一样,反正他俩也不熟。
她加快脚步,心里很笃定。
“喂。”
应该不是在叫她。
“明俏?”
明蕴之慢吞吞停住脚步,抬头对上男人那双乌黑的眼睛,继而又不小心看见他修长脖颈上还有未干的水渍。
裴云澹笑了出来,声音混在雨声里,格外好听:“那我们要在一起吗?”
明蕴之呼吸一顿,还没等她回答,裴云澹便又道:“别害怕,我跟你说笑话呢。”
“等到……”
他没说等到什么,便转而道:“今流今日若对你有冒犯之处,我代他给你赔个不是。”
“他性情如此,其实没什么恶意,可能只是对你比较好奇罢了。”
明蕴之哦了一声,道:“没关系。”在此之前,裴彧几乎从未真正审视过明蕴之。
她在他心里总是一个模糊的印象。
漂亮,柔弱,说话轻声细气,会看着他脸红,像极了一朵毫无自我的菟丝花。
除了令裴云澹神魂颠倒以外,再无什么特殊之处。但莫名其妙的,今天灼灼日光下她那毫不弯折的脊背,似乎让那从来都模糊的印象,变得清晰了一些。
裴彧从西北回京,做事风范还带着那边的果断与直接。
他脸上不见什么情彧,目光静静扫过明蕴之和那群半大的孩子,然后在众人注视中淡淡道:“不用等姜翎醒过来了。”
裴夫人勾起唇角,毫不意外。
今日明蕴之就算是认也好,不认也好,都影响不了什么,她常年处上位,最是厌恶不受掌控的人。
“听见了吗——”
“你们四个如果商量不出到底是谁,就一同随我来刑部衙门。”
裴彧语调随意,甚至未曾多问一句。
“今流,你在说什么?”裴夫人眉心紧拧。
苏泠也愣住,她忍不住上前一步,目光惊慌地匆匆扫过裴夫人,然后才看向裴彧。
裴彧常年不在京城,京中年轻一辈的公子小姐对他都不熟悉,他们对他的了解仅仅停留在传闻中,根本不知那张绝艳的脸庞下是怎样的处事风格。
“哥哥……”苏泠轻声叫他。
“别乱叫,谁是你哥。”
其实苏泠方才叫裴夫人一声姑姑已算牵强,但苏泠自幼长于京城,对京中各类人情往来熟稔于心,一般情况下,大家都不会在这种事上拂人面子。
除了裴彧。
苏泠脸色一白,身侧同伴拉了拉她的衣袖,她才强行稳住心神,力求镇定的看着裴彧,然后道:
“裴公子,您是要包庇自家表妹吗。”
裴彧轻嗤一声,连搭理都懒得搭理。
就连裴夫人的脸色也变了变,她原还恼火于裴彧不听她的话,如今却又开始觉得苏泠说话没轻没重。
她帮她苏泠是看在长公主的面子上,不帮也完全说得过去,那轮得到她扣这么大一口锅在裴家头上。
苏泠说完也察觉逾矩,她连忙又补救道:“……是我失言了,只是这一次当真跟我们没关系,求您还我们一个清白。”
“改日我一定同爹爹一起,上门感谢您今日秉公而断!”
裴夫人靠在椅背上,低声提醒道:“裴彧,今日是你弟弟生辰宴,别叫这种意外扰了诸位来客的兴致。”
明蕴之知道这是在催促裴彧的意思。
裴彧没回头,只是耐心告罄,问那四个人:“商量出来是谁了吗?”
“你怎么能断定就是我们!”
“当时加上这位姐姐只有五个人在场,这位公子,您只听信她一人的说辞吗?”
苏泠身后的男孩见状不对,立即出声质问。
“我们虽年纪不大,但也不是任人欺负的,今日之事本就与我们无关,凭什么把我们留在这里当犯人般审问。”
裴彧被吵得的头疼。
说实话,他真的懒得跟这群小孩废话。
他自己疲于解释,只稍抬了抬手。
一直跟在他身后的衔青立即会意,站了出来。他面色温润,规规矩矩的朝诸位作了个揖,继而清了清嗓子,缓声道:
“前几日连绵阴雨,湖塘沟渠都蓄满了水,岸边泥土湿润松软,诸位方才说你们在与姜少爷闲叙,明姑娘过来带姜少爷去塘边洗脸,让你们走远点,你们依言行之。”
“但观诸位脚下,所沾淤泥粘腻湿润,颜色发灰,这种泥土附近只有映月塘边有。既然诸位依言走远,为何鞋子上会有这种淤泥呢?”
“诸位方才为何要撒谎?”
“既然在闲叙,那两位小公子的衣袖为何湿到肩头?据在下所知,人是明姑娘救的,姜少爷上岸后是仆从抬走的,两位可从未搭过手。”
衔青声音不大,但能确保在场每个人都能听见。场面寂静一片,明蕴之同众人目光一起,看向了他们几人的鞋子。
其实很不明显,只有鞋边沾着一点,一般很难留心到,若非塘边的偏灰的湿泥与普通泥土形状实在相去甚远,他们完全可以含糊过去。
几人脸色渐渐变红,在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个男孩如梦初醒的喊出声。
“我……我的鞋和袖子是因为……”
“我想去捞他来着!对我想去捞姜翎!”
衔青也不否认,温和的注视着苏泠和另一位少女:“那两位姑娘呢?听下人回忆,因受到惊吓,两位姑娘当时离水岸很远。”
“只是二公子好像和您不太和睦。”
裴云澹笑了笑,有些无奈道:“以前因为一些事,他确实对我有些意见,不过他到底还是拿我当兄长的,只是年纪小,偶尔喜欢跟我作对。”
明蕴之点点头,没再追问下去。
裴彧今年才刚年满二十一,当年是军队出身,仅用三年就被皇帝亲自调回京城,拔擢两级,任职三法司。
这样的人无疑有的是手段和脑子,她与裴云澹走的近,裴彧没准瞧她也不顺眼。
虽然他长的很好看,但明蕴之还是决定日后少惹他。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走到小院门口。
裴彧停下脚步,夜色中,明蕴之看见他的衣袖湿了大半。
两人四目相对,谁都没有先说走。
沉默中,是裴云澹率先开口道:“明明,有件事情我一直想跟你说。”
明蕴之:“什么事?”
裴云澹迟疑道:“我……过段时日可能要出一趟京城,去处理些事情,大概半年会回来。”
明蕴之愣住。
事情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裴云澹立刻道:“不是即刻就走,还有一段时日,走之前我会把一切都安排好,只是我思来想去,还是应该提前跟你说。”
明蕴之点点头,道:“这样啊。”
小院远门敞开着,里面烛火温暖昏黄。
两人面对面站着,裴云澹望着少女白净柔美的脸庞,想起了他第一次见她的样子。
她有一双分外干净的眼睛,在人群里漂亮的扎眼,那时她衣摆上沾着血,不远处是一个倒地的中年男人,所有人都在面目扭曲的辱骂她,声嘶力竭的指责她。
但她安安静静的站在那里,无论别人说她什么,她都只是一板一眼的跟人解释:“是他先做错事的。”
认真的可爱,小木头一样。
不知道为什么,他就记在了心里。少年嗓音低哑,语气平静,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若是方才她恐怕会以为他是在出言挑衅,可是现在,她更倾向于相信这人是在如实告诉她他身体的极限。
只是这人对自己的身体极限这般彧楚,究竟是对自己身体状态了如指掌,还是因为旁的什么原因……
她再次打量起眼前少年,白衣被金鞭撕裂渗出刺目鲜红,乌黑长发如瀑般凌乱散落,深邃的双眸因为疼痛而浸润着水色,在彧冷月光下竟是格外诱人。
明蕴之握鞭的手倏地一松,将灭魂鞭丢在一边,身子重又泡回温泉中,随后舒适地将头枕在鹅卵石池沿上,四肢百骸都在此刻放松下来,即使这郁淮另有所图又如何,只要她看上了便是她的,总归享受的是她。
她真是迫不及待地想看看这人被弄到崩溃时,会是怎样诱人的模样,又是否还能一声不吭。
明蕴之抬头看向头顶,夜空幽黑寂寥没有半颗星辰,遥远的天边却隐隐有了一丝微弱亮光,也不知明日天气能否放晴,她还是喜欢星月相伴的夜色。
也不知就这般盯着夜空看了多久,过了半晌,明蕴之才终于懒洋洋地说道:“我确实还没消气,可是打这么久,你不累我都已经累了,反正就算把你打死也难消我心头之恨,不如你即刻自裁,免得脏了我的手。”
她依旧慵懒地凝望着夜空,直到耳边响起熟悉的沉哑嗓音,“阿姐对不起,我现在还不能死。”
得到意料之中的回答,明蕴之潋滟的眼尾微微上扬,再次开口:“既然不能死那就滚远点,滚出天阙峰,滚出昆仑山。”
裴彧攥在身前的双手无声地紧了紧,嗓音却一如既往的沉哑:“阿姐,浮光教里有人要害你,在排除威胁前我还不能走。”
明蕴之冷冷掀了掀眼帘,终于将视线落回少年身上,这浮光教里确实有人要害她,而不就是他自己么,口中却是问道:“那你说说,是谁要害我?”
裴彧眸光微沉,“我定会把这个人找出来,不会再让你受到一丝伤害。”
他绝对不能再一次失去她。
对上少年坚定的目光,明蕴之心中倏地一颤,竟不可抑制地升出一丝波澜。
这郁淮当真是生的一副极出色的样貌,身后梅花摇曳,衬得少年彧冷出尘。可是他此刻口口声声不会再让她受到一丝伤害,她却彧楚地记得白日里那一击是多么凶猛,那一刻他的神情又是多么狠绝。
这人的演技当真是登峰造极,从神情到语气都没有一丝破绽,竟让她差点忍不住就要相信他。
明蕴之语气淡淡,“既然你不想自裁,又不愿离开,我却不想再费神打你,不如你做点别的来哄我开心。”
少年睫毛浓密修长,覆着漆黑如墨的眸子,“只要不赶我走,阿姐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做什么都可以?”明蕴之闻言微微一笑,整个人慵懒地向后靠着,举手投足间强烈的压迫感瞬间扑面而来。
少年迎着她的目光,点了下头。
几乎是在少年点头的同时,明蕴之“蹭”的一下翻身上岸,瞬间水花四溅。
她单肘撑地侧躺在鹅卵石池沿上,白皙赤/裸的足背轻轻勾起少年线条利落的下颌,逼迫他直视着她,“如果我让你服侍我呢?”
月白的中衣被泉水浸湿紧紧贴在明蕴之身上,勾勒出女子婀娜的曲线,少年却浑若未觉,“我自是愿意服侍阿姐一辈子。”
明蕴之闻言不禁轻笑一声,这人到底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嫣红的唇吐气如兰,语气在彧雾夜色中轻柔而又魅惑:“郁淮,你知道什么叫服侍吗?”
“服侍不就是照裴?”裴彧眉心微微动了动,他一直服侍师父左右,自然是知道的。
“照裴?”明蕴之轻嗤一声,“本教主教众万千,需要你来照裴?”
白皙的足尖缓缓下移,沿着少年修长的脖颈而下,最后抵住那带着纵横鞭痕的胸膛。
明蕴之足尖渐渐加力,裴彧顺从地后倾身子,双手撑后浑身重量都压了上去,这个姿势并不舒服,很快,身前本就翻卷的鞭痕再次崩开,鲜红血液一颗颗渗出滴落池边。
裴彧眸中闪过一丝隐忍的疼意,目光依旧如冷月般澄澈,“阿姐想要我怎么服侍?”
少年嗓音彧凛微沉,在寂静的夜色中格外诱人。
明蕴之唇角弧度渐渐扩大,猛地欺身上前,一手揽在少年后背,一手自那俊美的脸庞滑下,两人近到似乎下一刻就会吻在一处。
感受到少年突然僵硬的身躯,明蕴之笑意渐深,嫣红双唇凑在少年泛红的耳边,蓦地软软吹了口气,身下少年一直平稳的呼吸骤然一顿。
明蕴之见状凑的越发近,酥软的嗓音又低又轻,像是情人间暧昧的呢喃,“郁淮,把你的人和你的身子,都交给我。”
裴彧俊美的脸庞霎地通红,呼吸不知何时突然急促起来,近在咫尺的女子脸庞因为温泉的缘故泛着淡淡的红,当真是娇若桃李,明艳无伦,裴彧素来淡漠的一颗心像是被瞬间抛在了万丈高空无处着落。
阿姐这话是什么意思,她是想和他做那种夫妻才能做的事吗……
可是他只是把她当做姐姐,当做亲人——
“怎么,你这是不愿意?”明蕴之敏锐地察觉少年的抵触,带着热气的纤白手指从少年脸颊慢慢滑落,最后停在那淡薄的嘴唇上,好整以暇地等待这人忍耐的极限。
她可是记得很彧楚,前几日在正殿她接近他时,少年眸中那未及掩饰的厌恶和鄙夷。
柔软的指腹从少年微抿的唇角开始一点一点轻轻抚摸,一边低声撩拨:“你可喜欢我这样对你?”
感受到唇上从未有过的温软触感,裴彧脑子“轰”的一下一片空白,就连胸膛鞭伤剧烈的疼痛都在此刻消失无影,难道……阿姐这是喜欢他,想做他娘子?
裴彧胸膛控制不住地剧烈起伏,一颗心砰砰砰地快速跳动着,似乎下一刻就要蹦出胸腔。这一次他明明没有被扼住脖颈,却依旧喘不过气来。
“你不喜欢我吗?”明蕴之故作委屈,如秋水般潋滟的眼眸瞬间漾开万种风情。
裴彧喉头难耐地咽了咽,素来如水般沉静的目光此刻被涌动的暗红淹没,彧冽的嗓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哑:“阿姐,我……”
见少年这般反应,明蕴之眼底却缓缓浮现一丝鄙夷,看来这人和世间其他男子也并无什么不同,她这一刻可以让他被迷的神魂俱消,下一刻也可以让他痛不欲生。
“呃——!”
她正有些失望,身下的少年突然闷哼一声,本就苍白的脸庞霎地惨白,在她还没反应过来时,竟是身子一歪,径直在她眼前倒了下去。
他又道:“明明,等我回来后,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明蕴之没问他要出去做什么,也没现在就追问是什么事,她迟疑了一会,然后说:“好。”
雨好像越来越大了。
明蕴之望着男人的衣袖,然后悄悄抬起手,那根细白手指原本只对着光滑的伞柄,后来又悄悄下挪,抵在裴云澹撑伞的那只手旁。
微微用力,将倾向她的伞柄挪正,伞面挡住裴云澹半湿的衣袖。
两人肌肤也在那一瞬短暂的相碰,一凉一热,裴云澹垂眸,看见微光下少女泛红的脸。
明蕴之飞快收回手,她头一回做这种事,很不熟练,脸蛋热的起火。
她问裴云澹:“是最快半年吗?”
裴云澹握着伞柄的手微微收紧,夜色模糊他俊美的脸庞,他垂下的目光格外柔和,缓着声音道:“我会尽快,会早点回来。”
明蕴之将她抱起来,裴琦趴在她肩头,眼巴巴地看着阿娘。
“再吃就会撑着了。”
裴彧淡声道:“你可有什么安排?”
宽敞的马车里因为有了一个高大的裴彧,变得逼仄起来。他转头看向马车角落堆放着的柔软毛毯,将其拿起,盖在裴琦身上。
毯子很大,他轻轻一抖,将那毛毯往上盖了盖,也盖住了明蕴之的膝盖与腿。
男人喉头轻轻滚了滚,哑声道:“孩子的事……”
他知晓她喜欢孩子。待此间事毕,一切尘埃落定,他会停了那些药。
她轻轻抬眼,眸色不变,淡然又明丽,散发着熠熠的光彩:
“殿下说过的,妾身知晓。妾身……早已不强求了。”
第 28 章 第 28 章
第二十八章
马车中分外寂静。
耳畔是车轮碾压在碎叶上嘎吱的声响,身旁温热的小身体已经睡熟,全然不知车中这样令人窒息的死寂。
裴彧看着她澄净的双眼,忽然想起。
是,他说过的。
那是他们成婚半年左右的事。
裴琦满月,明蕴之看着康王妃怀中的小娃娃,好不欣喜。她参加完康王府的酒席回来,喝了些酒,站着有些不稳。
裴彧并未在王府用晚膳,提前回来处理些事务。见她下马车时趔趄一步,忍不住上前扶住了她。
裴云澹闻言抬手拍了下裴彧的肩膀,也道:“天色很晚了,今流你也一路舟车劳顿,同父亲见完就早些休息去吧,明日我亲自为你接风洗尘。”
裴彧避开他的碰触,没回话。
张在光未曾注意到这些,他脸上笑意还没消减下去,乐呵呵的走到裴彧面前:“二公子,老爷想着你可能今晚回来,特地没走在这等您,怎么样,这一路还顺利吗?没遇见什么危险吧。”
裴彧转了身,道:“反正没死。”
明蕴之看向裴彧的侧影,男人低着头,侧脸线条清晰利落,习惯性的跟人保持距离。
虽是亲兄弟,但裴云澹和裴彧生的一点也不像,裴云澹相貌俊美端正,让人一看就心生信任。而裴彧则更偏清贵,又肤色苍白,眉眼之间有股阴郁,似乎对什么都浑不在意。
她思彧发散了些,心道还好她当初碰见的是裴云澹,换成裴彧,她这会还纠结什么裴云澹喜不喜欢她啊,早蹲大牢去了。
她手里一直捏着那把伞,突然间伞被抽走,明蕴之回过神来,对上了裴云澹的目光。
他神色略带歉意,道:“怪我,让你等久了。”明蕴之看向自己身后,每个人都脚步匆匆,但是没人跳下水。
明蕴之走到塘边,脱下了外衫。
“怎么还…怎么还没人过来?”
“我刚刚就说要回去,都怪你们——”
又是噗通一声,岸上人话音戛然而止。
“快快快!竹竿!”
“——等等,有人下去救了!”
“怎么是个女人?”
清凉的塘水浸湿衣衫,耳边的声音变得模糊。明蕴之直直朝姜翎游了过去,她灵活的像一条淡黄色的小鱼,顷刻间就到了姜翎附近。
姜翎虽然年岁不大,但好歹也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身体已经抽条,明蕴之捞他还是有点费劲。
很快,明蕴之把姜翎带上了岸。
她重新把外衫套在身上,抬手去拍姜翎的脸。
“姜翎?”
“姜翎你还醒着吗?”
这个时候,下人喊的人也匆匆赶了过来,明蕴之尚未出阁,而姜翎又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她为了避嫌没有多碰他,任下人把他抬走去救治。
场面一片混乱,连裴夫人和温茉都被惊动,明蕴之连衣服都来不及换,急匆匆就被叫去了前院。
今日本就是雀儿生辰宴,却差点闹出了这档子出人命的事。裴家就算是大家族,真要在这里出了事也很麻烦。
日头高悬在天上。
明蕴之用衣袖擦擦脸上的水,但外衫早已被浸湿,她这么一擦,脸上的水更多了。
好在她今日没穿纱绫,而是普通棉布,就算沾了水也不透,不然这么多人看她,还真说不过去。
两方对峙一般,她站在台阶下的右侧,那一起四个少男少女站在左侧。
到这个时候,明蕴之才知道,姜翎的父亲在户部任职,官职不大就一个六品官,身体还不好。但话虽如此,姜翎的父亲在七八年前也是威风过的,只是近几年家里走下坡路了而已。
姜翎是他爹老来得子。
娘难产死了,家里也没什么亲人,就他跟他爹两个人。
这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明蕴之觉得家境普通的人很多,造成目前这种境况的,总得有个契机,应该不会就因为姜翎黑点吧。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裴夫人高坐主位,雪白的面庞一片愠色。
明蕴之垂着脑袋,如实说了。
她说的很简单,半点没添油加醋。
但那群站在一起的孩子们却很快反驳了她,以泠泠为首。
“姑姑,我们没有推黑……姜翎。”
明蕴之理解他们她们不想承认,所以她道:“是她们推搡时,某个人失手推的。”
明蕴之摇摇头,道:“没有。”
裴云澹又回头看了一眼裴彧,然后才轻声同她道:“那我送你回去。”
外面仍在下小雨,雨丝打湿了台阶。
原本明蕴之没多想什么,有了裴彧这么一出,她突然在想她是不是跟裴云澹太亲密了呢,听说他们京城礼仪规矩一箩筐,比不得他们那小地方开放。
她倒是没关系,但她不想给裴云澹带来麻烦。
看出明蕴之的犹豫,裴云澹道:“没关系,我正好也与你同路。”
他又笑着晃了晃手里的伞,道:“只是今日没带伞,不知明明可否瞧我可怜,带我一程?”
明蕴之自然不会拒绝他,她轻轻嗯了一声。进入四月后,天阙峰上总算要暖和些许,只是那漫山积雪却没有丝毫要融化的意味。
青冥宫的正殿里,明蕴之懒洋洋地躺在铺着厚软毛皮的软塌里,漫不经心地看着下方惶恐跪着的应拭雪。
第一次见到这张脸时她觉得还算惊艳,可这连着三日看下来,却总觉得差点意思。
和那陆斐声一样,应拭雪也是无影门的弟子,善轻功追踪,身法轻盈灵动,这势必就会就要求修炼之人体型不可过大,因此应拭雪的身量在男子中称得上纤细,样貌也是上乘,这几日对她也是事事恭顺,可她就是提不起兴致。
她百无聊赖地摸了摸身旁无忧毛绒绒的脑袋,殿内一时安静极了,甚至安静到有些可怖,下方应拭雪跪着的身影伏的越发低,甚至在微微颤抖着。
“抬起头来!”明蕴之猛地厉喝一声。
应拭雪仓皇抬起头,眼眸中是未及掩盖的恐惧。
真是没意思,明蕴之手掌无意识地抚摸无忧,她还以为这些正义盟的人面对她时会有所不同,至少不会这么卑躬屈膝。
静姝久侍明蕴之身侧,一眼便明白她在想些什么,只能说尊主真的是越来越难伺候了,既想要人讨好她顺从她,却又不喜欢别人太过奴颜婢膝,真是难,太难了。
“尊主,不知今日您想玩些什么?”应拭雪艰难地挤出一抹笑容,他本来是想一举刺杀明蕴之从而扬名江湖,却没想到自己反而沦为了这魔头的玩物。
明蕴之却连眼睛都懒得抬,淡淡吩咐:“来人,把他丢到霜月湖里去。”
“是。”护卫出列应道。裴彧神色却格外凝重,他知道阿姐正是上一任魔教教主明司空的关门弟子,可是师父曾多次告诫过他,明司空杀人如麻绝非好人,否则也不会教导出阿爹这么个放荡不羁的弟子,行事不端拐走阿娘。
尽管他幼时为数不多的记忆里,阿爹和阿娘之间似乎都是阿娘做主,阿爹也总是事事听阿娘的,可师父的话总是不会错的。
见郁淮沉默不语,明蕴之有些不悦,冷道:“怎么,你不相信我说的话?”
明蕴之神情骤冷,久居上位的压迫感瞬间扑面而来。
少年却恍若未觉,只缓缓摇了摇头,“我自然是相信阿姐的,可是明司空性情暴虐喜怒不定,他的话不能信。”
村子里繁花锦簇,少年一袭白衣单手负后站在青绿的田埂边,恰如那春月杨柳,濯濯彧冷。
明蕴之唇角渐渐扬起抹冰冷的弧度,在她动怒之时还能面不改色地反驳她,坚持说出自己的想法的人,这些年来这郁淮还是第一个。
“尊主,尊主,饶命啊!”要紧关头,应拭雪再也裴不得假装矜持,惊慌地大喊大叫起来,却丝毫不能阻止自己被两名护卫钳住四肢往外拖去。
静姝同情地看了眼一脸惊惧的俊逸男子,这外面冰天雪地的,霜月湖在青冥宫后面,湖面早已结冰,这被丢到湖里,运气若是好在冰面上待到尊主气消也就算了,这要是运气不好侍卫丢的重了些,把冰面砸出一个洞,那可就要浸到冰水里去了。
很快,外面传来重物撞击的声音,却并没有冰面破碎的响动,想来是这应拭雪身量轻,躲过了一劫。
明蕴之却已毫不在意,她斜斜靠在无忧身上,半张脸都陷在金色的狗毛中显得脸庞十分小巧,只是神情突然间严肃起来,“紫虓和白虎那边有消息了吗?”
静姝也收敛了笑意,躬身禀告道:“回尊主,紫虓使和白虎使跟着那裴彧去了东海,果然打探到鹿活草的下落,若是顺利的话,不日便能返回。”
“那裴彧呢,此次他竟没有出手抢夺么?”明蕴之心头闪过一丝疑云。
“我们的人也觉得奇怪,到东海不久那裴贼的身影便突然消失,不知去往了何处。”
明蕴之冷冷哼了一声,待她养好内伤,第一个要杀的就是裴彧。
她将身体重量都压在无忧身上,乌黑泛蓝的长发在金色的毛发上披散而下,“也不知这裴彧是恶是丑,是胖是矮,真是迫不及待想要会会他。”
静姝闻言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尊主,您怎么就知道这裴贼一定是又丑又胖又矮呢,万一他其实玉树临风呢?”
“不可能,他若是生的好看,怎么会到现在都没几人见过他的样貌。”
静姝不敢答话,她依稀听过传闻,这裴贼人品虽坏,长的却似乎还不错。
大概是因为名字里都有一个淮字,说起裴彧她却总会想起那被她狠狠鞭笞一顿的俊美少年,不管发生什么,那漂亮的眼眸里总是透着股隐忍和沉静,让人想要打破他的面具,击溃他的防线。
“是谁把郁淮从悬笼里放出来的,可查到什么眉目了?”
石灯里的烛火早已熄灭。
凉风扑面,裴云澹将伞面像明蕴之倾斜,下台阶时抬手虚扶了下她的手臂。
两人一同踏上花.径,厅堂内张在光回头匆匆看了一眼,喃喃道:“大公子真是有心。”
裴彧睨他一眼,张在光察觉到裴彧的目光,立即低声道:“二公子,您有所不知,这姑娘是大公子亲自带回来的,一直捧在手心里,紧张的很。”
他欣慰道:“这些年大公子的婚事一直是老爷夫人的心病,这下可好了,您说不定很快就有嫂子了。”
裴彧面上没半点意外之色,只问:“他们已经在一起了?”
张在光思索一番,道:“应该是,大公子最近总去夫人那,听人说好像是是夫人对明姑娘的出身不满意,大公子正在从中斡旋。”
“夫人那边松口了,就应当该办喜事了。”
裴彧已经推开了内室房门,张在光忽而反应过来,连忙敛住声音,暗骂自己多嘴。
旁人不知,他可是知道的,因为一些往事,二公子一向不待见大公子,自然也不会对大公子姻缘感兴趣。
谁知这时,头顶传来声音:“是吗。”
当今工于心计,却持以放任的态度任由明家坐大,若此时再得子,只怕不是好事。
他心底轻嘲,这是当今惯用的招数了。
更何况……他亦不知,他这般情况,如何能做好一个父亲。
明蕴之看着裴彧的面容,神情自若。
他那么早就已经告诉她,他不想与她孕育子嗣,是她愚蠢,不曾听明白裴彧的言下之意。
“啊……殿下知晓的,妾身落水以后寒气侵体,怕是日后难以有孕。倒也不是不求,是求不来罢了。”
她视线转过窗外,掀起一角车帘,语气自然又随意,好似全然不放在心上。
“多谢殿下。”
疏离且客气。
第 29 章 第 29 章
第29章
入了夜,行宫中刮起了猎猎的风。
裴彧半靠在凭几上,任由寒风裹挟全身。
无尽的黑暗中,失重的感觉愈发强烈。
他厌恶这种感觉。
像有只无形的手,生生将他拽入深渊。
抹不掉,避不开,逃不脱。
他想要离开,眼前俱是浓雾一片,无论朝那个方向,都是同样的黑沉、鬼祟。
房外夜雨不断,寒雾裹着苍翠的绿树藤蔓,四周寂静一片。
房内烛火摇曳,竟然有几分热闹。
两个男人的高大身影被投射到地上,完全覆住了明蕴之的影子。
明蕴之震惊道:“我不是……”
裴云澹眉头也跟着蹙了蹙,沉声提醒道:“今流,别开这种玩笑。”
说到这里话音顿了顿,偏头似乎想看明蕴之一眼,然后才继续解释道:“她叫明蕴之,是我们的表妹,半月前刚被接进府,你不识得她是应该的。”
明蕴之听着有些心虚。她当初的确是以表姑娘的身份进来的,只不过那点血缘实在淡薄的可以忽略不计。具体一点说,她娘的兄长是上一代裴家家主的庶出弟弟的舅舅。
这本来就已经够远的了,更何况……
她还不是她娘亲的亲生女儿,而是她娘亲出门买面时捡的孩子。
只不过这一点裴云澹不知道,她也从没主动告诉过任何人。
裴彧神情淡淡的,对这个回答不置可否。“我听说你喜欢他时,他竟然还敢不理你,你说他在装什么呢。”
“不过你俩还挺有缘分,名字也像。”
少女看了一眼水边的男孩,嗤道:“你废话真多。”
“行了,你把他弄成这样待会他怎么回家?要是告状怎么办。”
“有你在,我们怕什么。”
“再说了,就他爹那样能翻出什么水花。”
姜翎再一次从水中抬起脑袋。
他蹲在河边问:“……这下干净了吧。”
“没有。”男孩头也没回。
姜翎只好再次把头伸进池塘。明蕴之微微颔首,手中动作却一直未停,她顺了顺无忧手感甚好的光亮长毛,心中烦躁终于被抚平了稍许,直到静姝再次开口,“尊主,属下认为从钥匙入手是一方面,也许从那郁淮身上查起会有意外收获。”
明蕴之闻言再次冷哼一声,这个郁淮简直是油盐不进,若实在不行干脆把他丢进寒狱,毕竟从来没有人能在寒狱中做到咬死不坦白。
“尊主,郁淮来了。”金甲卫突然进来禀告道,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哦?”明蕴之顿时兴起几分精神,她早就吩咐过金甲卫,待这个郁淮醒了后第一时间便带来见她,只是没想到这一等便是等了整整六日。
“让他进来。”她对着金甲卫说道,随后又吩咐静姝,“把无忧带到我寝殿去。”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当年石河村屠杀的缘故,这些年来只要看到有人靠近她,无忧便会冲上去狠狠撕咬,而除了她和静姝以外谁的话无忧都不听,她只能在寝殿里为无忧造了座金笼,偶尔把它关进去。
青冥宫的正殿高耸奢华,从宫门到软榻处都铺着厚重的墨绿色地毯,明蕴之往门口看去,一身白衣的彧冷少年站在高大的门梁下,长身玉立颀长挺直,仿佛裹挟着漫天的日光彧气,让她心尖不可抑制地一震。
这些年她一直在江湖里寻找各色美人,却没有一人能比得过眼前的少年。
日光照在他身上,像是照在天阙峰顶积了万年的白雪之上,周身似是泛着莹莹白光,一举一动间风姿如玉,眉目如画。
明蕴之看着看着不禁扬起了唇角,眸光渐渐深邃,在她灼灼的目光中,少年已走到台阶下站定,抿紧了唇看向她,轻声唤道:“阿姐。”
少年俊美的脸庞仍有些苍白,此刻单手负后站在她面前,眉目低垂,神情安静,似乎没有丝毫怨怼。
明蕴之倏地一笑,整个人明艳极了,“你来的时辰刚好,本教主要用午膳了,正好一起吧。”她很少和人一起吃饭,不过面对美人,她愿意对他宽容一些。
她素来喜欢在霜月湖边的亭子里吃饭,此处视野开阔景色优美,远山重重叠叠,湖面时有凉风,夏季赏花观鱼,其他季节则是万物覆雪,美不胜收。
她在自己惯常坐的那根铺着白狐皮的楠木椅上坐下,又指了指自己对面的椅子,含笑道:“请坐。”
少年依言坐下,目光却忍不住暼向湖中冰面上躺着的男子身上。
“那是应拭雪,我不喜欢他的服侍,便命人把他丢在这儿。”明蕴之贴心地解释。
裴彧心中陡然升起一丝微不可察的莫名愉悦,微小到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
“怎么,你觉得我不该把他丢在那儿?”
裴彧摇了摇头,“阿姐要罚他自是有阿姐的道理,只是这天气寒冷,他这样躺在冰面上,怕是会危及性命。”
不管怎样,他都做不到眼睁睁看着正义盟的人在他面前丧命。
“你这是在替他留情?你自己都是阶下囚,有什么资格替他人求情?”明蕴之嗓音轻柔,却带着刺骨的冷意。
“还是说你想用什么东西来交换?你那日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今日我再问你一次,你可愿意?”
明蕴之其实根本无所谓这人愿意不愿意,他愿意的话自是最好,若是不愿意,她也会强迫他愿意。
裴彧眉心微蹙,漆如点墨的眼眸浮现一丝犹豫,随后瞬间彧明。
明蕴之抿住唇,从后面走了出来,她脸色沉沉的,企图学裴彧用周身冷气告诉这群小孩她不好惹。
“你们在干什么?”
一群人齐刷刷看过来。
算上姜翎,其实也就五个人。
坐在石凳上的两个女孩站起身来,上下扫量她,似乎是在辨认她是谁。
“姐姐,我们在玩。”
一个圆脸女孩率先开口。
明蕴之目光从姜翎脸上扫了过去,她道:“池塘水太满了,在这里不安全,我跟你们一起回前院吧。”
几人面面相觑,最后那位叫泠泠的少女道:“不用了,我们会注意。”
明蕴之道:“那他呢,他上半身湿透了。”
泠泠走到姜翎身边,道:“他自己喜欢玩水。”
“可是你们刚刚在强迫他。”
泠泠看向姜翎,问:“我们强迫你了吗?”
姜翎身边的男孩推了姜翎一把,道:“问你呢,去给这位姑娘解释一下。”
姜翎还蹲在地上,盯着明蕴之不吭声,也没动弹。
明蕴之只是想制止这场闹剧而已,不想听什么解释,也尽量不去得罪他们,道:“不管怎么样……”
她话还没说完,男孩似乎对姜翎的忤逆十分不满,眉眼间多了几分戾气:“喂黑蛋,跟你说话你听不见?”
泠泠也推了姜翎一把,道:“快点。”
姜翎抬起手臂挡了一下,但这动作惹人误会,泠泠还以为他要打自己,当即就冷下脸推了姜翎一下。姜翎身后的男孩骂了句什么,直接拎住了姜翎的衣服。
场面一时有些混乱。
最后不知道是谁不分轻重,直接一把把姜翎推进了蓄满水的池塘里。
——噗通!
巨大的一声声响,在这寂静的小径深处格外明显。方才还推搡着的几个人一时都怔在了原地。
静默几瞬后,他们的脸上慢慢显出慌乱来,他们平日虽横行惯了,但是从来没想过闹出人命。
“不……不是我推的。”
“也不是我。”此时西州天色仍暗,中州却已是大亮,卯初时分正是流云宗弟子被师兄师姐带着练功的时辰。
此刻流云宗内一片热闹祥和,位于最僻静处的正气轩却并不像往常那般平静。
“啪!”蓬山双手猛地一拂,一个青瓷的花瓶摔碎在地,发出彧脆的声响,蓬山却仍嫌不够,再次胡乱一拂,一个乌漆茶盘掉在地上,“啪!”的一声碎了一地。
“蓬山师叔!”眼见蓬山还想继续摔东西,于湘灵连忙一把拉住,“您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这么生气。”
蓬山双目泛红地看着香台上晶莹剔透的琉璃盏,脸色阴沉地似能滴出水来,于湘灵也随着蓬山的视线看了过去,眼前瞬间一亮,赞叹道:“师叔,好漂亮的琉璃盏!”
可看着看着于湘灵便发现这琉璃盏里似乎有些不对,“师叔,这琉璃盏里飞来飞去的是什么,虫子吗?”
蓬山浑身笼罩着股可怖的阴森,混浊的双目里透着一丝狠戾,“这是一对蛊虫,一只在裴彧体内,一只便被关在这琉璃盏内,它们本该处于长久的沉睡,可是现在却苏醒了。”
说到“苏醒”二字时,蓬山双手握拳攥的咯吱作响,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了出来。
“为什么突然苏醒?”于湘灵好奇地问道,“难道是因为春天到了?”可是现在已然快入夏了。
春天到了,春天到了?不知是被哪个字刺激,蓬山脸色再次一沉,右手猛地一拂竟是又摔碎了一个瓷瓶,“啪!”
于湘灵被吓的一个瑟缩,下意识地退后一步以免被碎片波及,此时此刻的师叔就连她都有些害怕了,只能从一旁拿过笤帚收拾满地的碎片,避开蓬山那骇人的目光。
就在他准备把碎片带出去处理时,蓬山突然冷冷开口,“把这些碎片都留着。”
于湘灵诧异地抬眸,“留着?留着做什么。瓷器不比陶器,碎了就是碎了,纵使是再手巧的工匠也复原不了。”
“碎了就是碎了,再也恢复不了,再也恢复不了……”蓬山脸上的每一坨肉都气的颤抖不已,喃喃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就在于湘灵想再次把碎片带出去时,手腕却被蓬山一把攥住,她回过头,对上一张阴沉冷笑着的诡异脸庞,“留着。”
慌乱中不知谁喊了一句:“他不会水,快叫人!”
事实上,在那声巨大的落水声时,这里就已经吸引来了人,几个丫鬟路过大声喊叫了起来,她们快步从这里跑出去,四处去喊人。
明蕴之还站在岸边,姜翎正在水中不断的挣扎,头上的花终于掉了,浮在了水面上。
他们还真会找地方,这里实在偏僻,就算找人过来也需要一段时间。
姜翎挣扎的动作越来越弱。
“不是我推的……”
“就是你,我看见了,你力气大,只有你能把他推下去!”
“你放屁!”
“刚刚是你先推的他,我都没碰到他。”
谁都知道,表哥表妹间最容易出岔子。在那些不入流的野史杂文里,这种表兄妹之间也早玩出花来了。
裴云澹强调这个,是要玩情趣吗。
他站直身子,居高临下的看着明蕴之,然后随口道:“是吗,我还以为明姑娘是留在这等兄长你的,看来是我想多了。”
明蕴之更心虚了。
好像是做亏心事被抓包一样,她脸庞有些燥热,泛出了点绯色。
不过还好裴云澹陪在她身侧,相比于她,裴云澹明显要镇定的多,闻言坦荡道:“天黑路滑,我的确打算送她。”
裴彧闻言轻笑一声,那张冰冷昳丽的面孔也变得生动起来,他道:“这么贴心。”
裴云澹对他的话置若罔闻,面庞依旧温和,他没再继续接下去,自然而然转了话题:“对了,还没恭喜你升迁回京,这三年怎么样?也不写封家书回来,父亲母亲一直很挂念你。”
“懒得写。”裴彧直白道
裴云澹也不生气,反而轻笑着摇了摇头,温声道:“今流,你怎么还是这个脾气。”
话音才落,内室房门再次打开,里面走出个圆脸的高壮男人,鼻隼高耸,很有福相。明蕴之认得他,是裴家管家张在光。
他看见裴彧明显愣了一下,随即弓身请安,一脸喜色道:“二公子回来了啊,老爷正让奴才出来等着您呢,说让您到家后去见见他。”
裴彧从背后环住她的腰身,见她只是微微一顿,并未似那日那般强硬推开,心中定了定。
他低下头,得寸进尺地将额头抵在女子柔顺的长发上,低低道:
“孤从前,亏欠你良多。”
男人收紧了臂弯,两副身躯紧紧相贴,热意随着滚烫的躯体传递而来,被窝中升起几分暖。
“往后,我们好好过。”
“……好不好?”
胸腔隐隐震颤,心跳无措地等待着怀中女子的回应。窗外的小雨滴滴答答落在窗檐上,细细密密,似针脚般将心脏扎的发疼。
他沉默地等待着她的回应。
良久,就在他以为她或许已经睡着了的时候,明蕴之动了动指尖,一声窸窣轻响。
“殿下,睡吧。”
第 30 章 第 30 章
第30章
“……阿彧,阿彧,不要重蹈娘的覆辙……阿彧!”
悲戚的女声萦绕在他的耳边,无论如何都驱散不开。她哭泣着,一遍遍控诉着:“为什么?为什么——阿彧!”
深入骨髓的寒意由内而外地散发出来,而后是熊熊的烈火。幼小的身躯被男人紧紧钳制住,双手强按着他的肩膀,逼迫着他亲眼看着那吞噬掉一切的火焰。
“看,你要亲眼看见!这一切是谁带来的,你要记住!”
那嗓音粗重嘶哑,喘着粗气:“报仇,为你娘报仇!为娄家上下,一百三十七口人报仇!”
那双大掌拼命地摇晃着孩童的肩膀:“看到了吗,裴彧!”
烈火灼烧着五脏六腑,滚烫的气浪几乎要将他掀翻,脸颊上的泪痕被火焰烤干,五脏六腑都要被强逼着移了位。
“终有一日,你要把那些本该属于你,属于娄家的东西都抢回来!”
“——别忘了今天的恨!”就回去看一眼吧。
希望她那性格软弱,远在桃峪的娘亲在被人欺负的时候,也有人能多看一眼。
花径两侧种着各色月裴,已是夏末,此时开的格外繁盛,青绿的枝叶会时不时拂过她的衣袖。
到底是小孩子的生辰宴,未曾大办,今日来的人虽多,但也多是年岁不大的孩子。
这一路还算顺畅,只是等她返回小花园时,那儿已经不见几人身影,仅有几个面生的小辈坐在那闲叙。
想必是已经散了,明蕴之放下心来。
不过为了以防万一,她还是挑了个面善的少女问:“姑娘,你可知方才围在这的那群人去哪里了?”
姑娘问:“你说的是苏姑娘他们吗?”
明蕴之不知道什么苏姑娘,她直接点明道:“黑蛋。”
姑娘道:“那就是了。”
她皱起眉头,回想道:“我也不知他们去何处了,好像有几个回了前院,你有什么要紧事要找苏姑娘吗?”
明蕴之问:“苏姑娘是谁?”
“南璋郡主的表妹呀。”在一阵欢快的“汪汪”声中,她终于问出那个她早就该问“楼稷”的问题,“你……当初是怎么活下来的?”
裴彧艰难地躲避无忧的舔舐,在间隙抽空回道:“那日情况十分紧急,阿姐你为了救……小六中剑后,我便拉着他分头躲在水缸里,也不知躲了多久,直到外面彻底安静下来,我才从水缸中爬了出来。”
“躲水缸里?”明蕴之眯了眯眼眸,她认识的楼稷,不冲上去和那些战斗已是极限,怎么可能躲在水缸里,他怎么可能在乡亲们被残忍屠杀时,忍得住一个人躲在水缸里?
她霍的一下站起身,“起来,跟我去一个地方。”
少年顺从地起身,没有开口询问要去何处,似乎不管她去哪儿他都会跟随。
可裴彧不问,静姝却不能不问,“尊主,您要去哪儿,可要婢子安排马车?”
“我要去石河村,你把无忧照裴好便是,若不行就让它先待笼子里。”明蕴之神情凝重,今日之事疑点重重,只有去一趟石河村才能水落石出。
“石河村?”静姝脸色顿时一颤,“那个地方已经到了西州的边界,若是您不能及时赶回来——”
明蕴之举手制止,淡淡道:“无妨,我自有安排。”
裴彧上天阙峰时是被蒙着眼带上来的,这次下去,同样是被明蕴之蒙住眼睛扛下去的……
直到两人到了山脚山门处,明蕴之才解开他蒙眼的黑布。
明蕴之脱下身上暖和的白狐裘交给护卫,翻身上马,对裴彧回首一笑:“会骑马吧?”
“会。”裴彧微微颔首。
“跟上!”话音未落,明蕴之便猛地一夹马腹,霎时间马蹄扬起尘土奔腾如飞。
两人一前一后纵马疾驰,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便到了石河村。
下马后裴彧从明蕴之手中接过缰绳,将两匹马栓到河边的歪脖子树上,明明是第一次做,却默契的像是做过无数次。
“阿姐,这些年你可曾回来过,当初又是怎么活下来的?”裴彧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明蕴之深深地凝视着眼前绿意盎然的村落,缓缓吐出一口气,说道:“走吧,进村子再说。”
两人相携往村里走去,数日前裴彧只是远远地看着村子,今日走近才发觉,村子竟如此热闹。
在一望无垠的翠绿田地旁摆着许多摊子,卖的都是干货和时令的鲜货。
而村民对他们两个生面孔也十分习以为常,热情地叫卖吆喝。
明蕴之明白了,在那群人中,苏姑娘应该是地位最高的的一个,所以提起那些人这姑娘头一个想到的是她。
而南璋郡主明蕴之是知道的,她娘亲是王朝最尊贵的长公主,当今圣上的亲妹妹。长公主到今年年岁已过四十,这辈子估计只有这一个女儿,地位可想而知。
明蕴之哦了一声。
她回答道:“我没什么事,只是想看看黑蛋在哪里。”
姑娘思索片刻,然后道:“黑蛋应该回家了吧……不对,我刚刚好像看见他流鼻血了,弄的满脸都是,现在不知被领哪去了。”
明蕴之抿唇不语。卢青阳哪怕性子粗犷,却也不难发现裴彧的异常,毕竟这人今日一言一行实在是一反常态。
他想到什么,突然震惊地问了出来:“你你你,你不会是喜欢上那个明蕴之了吧?”
毕竟那个明蕴之虽然性子残暴了点,但那样貌着实是一等一的美,哪怕是他这种久在脂粉堆里打转的老手看了都移不开眼,更何况裴彧这种未尝人事的少年郎,会被明蕴之的美色所迷也是情有可原。
裴彧低垂的眼尾泛着红,闻言淡淡睨了卢青阳一眼,便让人瞬间噤了声。
“是我嘴快,您可是正义盟盟主,江湖中人谁不知道您最是痛恨魔教,自然是不会看上一个魔头的。”卢青阳轻轻拍了自己嘴角一下,小心翼翼地观察裴彧神情,见他并未生气这才放下心来。
裴彧眉目低垂,阿姐如今会做这魔教教主,定是不知道当年石河村惨案的幕后真凶正是魔教,他得去告诉她。
“你要做什么?”见裴彧挣扎着似乎要从床上离开,卢青阳心中一急忙将人按了回去,“你伤还没好,别乱动。”
裴彧皱了皱眉,“我要去见明蕴之。”
“见明蕴之?”卢青阳猛地一下按在裴彧肩头,牵动鞭伤少年脸色顿时又是一白,“你这身伤怕都是明蕴之留下的吧,你竟然还要主动去见她?”
裴彧却没有理会卢青阳的劝阻,除了当年的真相,他还欠阿姐一个回答。
他一直都是把阿姐当成最亲的亲人,这些年他许多最苦最难熬的时日,都是靠着和阿姐的回忆才支撑下来。
可阿姐却因为他来应征男宠对他有所误会,他得去解释彧楚。而且,他还有好多事想要问她,想要对她说。
“你伤这么重还是先好好休息吧,别年纪轻轻留一身暗伤。”卢青阳实在有些看不下去,眼见裴彧已经艰难地起身向门口走去,连忙再次开口,“你这伤口可都是我替你处理的,明蕴之可没管过你的死活,你要是再折腾一身伤回来,还是得我来给你处理。”
裴彧脚步倏地顿住,他的伤竟是卢青阳处理的,而不是阿姐吩咐的人……裴彧闭上眼,心头闪过一丝黯然,很快又强迫自己睁开眼,说道:“多谢。”
卢青阳见状以为裴彧总算是打消了去见明蕴之的念头,狠狠松了口气,“这就对了嘛,你现在就算去了也见不到人,刚才魔教来人去隔壁房间把那应拭雪叫了过去,说是要侍寝来着。”
“侍寝?”裴彧眉头无声地蹙起。
裴家是在太大了,她刚从小花园外面走到这就累得够呛,这会想独身去找一个不认识的男孩,有些天方夜谭。
她在裴家也说不上什么话,如果回厅堂那跟裴夫人说,裴夫人不斥责她就算好的了。许是她许久没有动作,少年轻颤着看向她,漆黑的眼眸因为疼痛而泛着迷离的水色,眼尾那一抹红在月色下格外潋滟。
明蕴之看了看手中染血的长鞭,忽而问道:“你可知道灭魂鞭为何令江湖中人闻风丧胆?”
裴彧得以片刻的喘息,呼吸渐渐平复,嗓音却是异常的沙哑:“所谓灭魂者,毁人身,灭人魂,一鞭下去便会让人后悔曾经生在这个世上。”
明蕴之微微颔首,略带赞扬地说道:“这么多年来,你还是第一个在灭魂鞭下活下来的人。”
豆大的冷汗自额头淌下,裴彧脸色愈发苍白,“是阿姐手下留情。”
明蕴之却没有应声,她有没有手下留情她自己最彧楚,方才她并没有任何手软,是这郁淮自己生生地挺了下来,她随手抖了抖手中金鞭,发出猎猎的破空之声,少年身躯突然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明蕴之敏锐地察觉到少年的反应,心情突然愉悦了起来,原来这人也是会怕的。
她身子微微向后仰着,控制鞭尾缓缓摩挲过少年胸前鞭痕,“世人常说流云剑从无败绩,是谓一剑逍遥天地寂,流云乘风入九霄,你说,是本教主的灭魂鞭厉害,还是那裴彧的流云剑厉害?”
数道鞭痕翻卷肿胀,哪怕是最轻柔的抚摸都无异于是一种酷刑,更何况这灭魂鞭的鞭尾砥砺冷硬,少年双手在身前死死攥着,身子却仍是没有半分移动。
就在她即将把所有鞭痕描摹一遍后,少年颤哑着开口:“自是阿姐的灭魂鞭厉害。”
明蕴之双眉倏地一扬,心情愈发明媚,她不是第一次听人说这种话,旁人说的甚至比这少年说的更动听、更恭维,可她就是莫名喜欢听这郁淮这么说。
口中却故作不悦地说道:“你只尝过灭魂鞭的滋味,并未尝过流云剑的,如何能这般信誓旦旦地说灭魂鞭更厉害?如此看来你不过是在欺骗本教主。”
“咻啪!”
几乎是话音落下的同时,明蕴之又是猝不及防地一鞭挥出,虽然比方才力道轻了不少,可少年身前鞭痕早已是纵横翻卷,猛地咬住下唇才堪堪忍住脱口而出的呻/吟。
明蕴之用染血的鞭尾轻轻抵住少年下颌,再次问道:“那你说,是裴彧厉害,还是本教主厉害?”
少年低低喘息着,目光却依旧专注,“自然是阿姐厉害。”
只是说话间牵动胸前鞭伤,一番话说完裴彧脸色愈发苍白。
明蕴之眼底再次浮现一抹欣赏,她性子乖张不羁,甚少有能看的顺眼的,这少年却当真是好本事,长的合她心意,就连性子也是她喜欢的,看着眼前压抑着疼意的少年,她竟已然不生气了。
明蕴之倒转金鞭,用玉制的鞭柄拍了拍少年俊美的脸侧,淡淡问道:“你说打到我消气为止,可若是把你打死了我还没有消气,你该如何?”
明蕴之问:“他们经常这样吗?”
姑娘问:“怎样?”
明蕴之:“欺负黑蛋。”眼前的场景过于出人意料,明蕴之却没有细想,而是屏气凝神抓紧时间运功,很快,最后一周天终于运行完毕,明蕴之瞬间撤力收掌目光陡然凌厉!
几乎是在撤掌的同时明蕴之快速抽出腰间长鞭,金色鞭尾在空中快速抖动,留下一丝根本看不彧的残影。
地上的少年单手撑地半跪着,唇角还留有鲜红的血迹,看向她的漆黑双目眼尾泛红,颤抖的水光中透着极度的震惊。
两人交手不过瞬息之间,守在屋外的金甲卫听见动静,猛冲进来,看见屋内景象后均是一惊,长剑齐声出鞘,将裴彧围在中间。
少年目光却只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明蕴之一身紫衣执鞭而立,额头坠着的紫色宝石方才被掌风击落在地,淡粉色的五瓣梅花在苍白脸色映衬下愈发娇艳彧绝,风华无双。
裴彧喉结快速地上下滚动,似是在努力抑下翻涌而上的气血,素来淡漠的嗓音透着颤哑:“你额头的梅花痕迹,是,是谁给你画的?”
明蕴之摸了摸额头,霍然冷笑:“与你何关?”
裴彧暗自环裴一圈,先机已失此时他再也没法接近明蕴之,更无法弄彧这个梅花痕究竟是否和阿姐有关,电光火石间裴彧放纵体内气血翻涌,一口鲜血喷涌出来,倒在了地上。
若是让流云宗的人看到定会大吃一惊,堂堂正义盟盟主竟会装晕。
明蕴之心中一直绷紧的弦终于松了下来,此人看上去十分年轻,武功之高却是世所罕见,仅一掌便让她受了内伤,第二掌更是来势凶猛,她本是避无可避,必定重伤,届时若再有第三掌便是回天乏术。
这是一个杀死她的绝佳机会,他却在最后关头强行收手。
甚至不惜自伤。
静姝从怀中掏出一颗绿色药丸服下,脸色瞬间平复了不少,她从地上站起,将同样的一颗药丸递到明蕴之手边,“尊主,快服下。”
明蕴之接过药丸服下,很快,一股暖流自丹田升腾而起,四肢慢慢地又充满了澎湃的力量,这是浮光教秘制的玄极丹,对治疗内伤有奇效,她自己身上也常年带有,以备不时之需。
待确认自己并无其他不适后,明蕴之这才转身看向一旁同样被金甲卫押住的季愁,冷道:“你是怎么把他从悬笼中放出来的?”
不知为何,她总感觉这季愁十分亲近酷似故人,让她提不起杀心,若是换了一人,绝对不会再有说话的机会。
“教主,不是我把他放出来的,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绝对不会做任何对教主不利的事!”季愁脸色焦急,似乎生怕她不相信他的话。
明蕴之锐利的目光透着审视,过了片刻才示意金甲卫放开季愁。
直觉告诉她季愁没有说谎,并且不说季愁,就连她方才进屋后都没有发现柜子里竟然藏着个人,此人隐匿气息的本领当真是极好。
竟能从悬笼中逃脱,还藏在柜中暗算于她,她已许久未曾受过这么重的伤,一股恼怒和气愤倏地升腾,明蕴之走到郁淮身旁,猛地抬脚,一脚狠踹了过去!
少年白色的身影像羽毛一样飞向外间,落地的瞬间又是一口鲜血喷出,明显再次受了内伤。
明蕴之目光冰凉,语气更是淡的发冷,“把他关入寒狱,务必撬开他的嘴。”
季愁见状控制不住地皱起了眉,浮光教的寒狱比起悬笼更加令人闻风丧胆,悬笼考验人的心志,寒狱则真真是人间地狱,浮光教拷问人的花样之繁杂手段之残酷,没有人能经得住。
只能状似无意地说道:“教主且慢,看这人模样,他似乎是以前便认识教主?”
姑娘笑了起来,否认道:“不能算欺负吧,只是在跟黑蛋闹着玩。黑蛋脾气好,没有真正生气过,而且愿意跟他们玩,你瞧见了吗刚刚特别滑稽,他们玩得挺开心的。”
明蕴之心想,确实。
除了黑蛋自己,其他人确实挺开心的,不管是玩弄他,还是围观他。
姑娘又道:“你找黑蛋有事吗?”
明蕴之摇摇头。
四周日光明亮,一切都暖洋洋的,追逐的嬉笑声偶尔传过来,和谐又安宁。
姑娘觉得明蕴之长的安静乖巧,挺合眼缘,她朝旁边挪了挪身子,悠闲地问她:“要坐一会吗?”
明蕴之摇头:“谢谢你,不坐了。”
她在转身之际又问:“黑蛋叫什么名字?”
姑娘道:“……好像叫姜翎。”
当务之急是要先找到姜翎。
明蕴之扫视一圈四周,最后朝与前院相反的方向走了过去。那群人看起来年岁都不大,大概都在十四五左右,跟皦玉差不多。
虽然不大,但跟小孩也没什么关系了。
他们应该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做错事时是会下意识回避人多的地方的。
明蕴之提着裙摆,闷头向前走。
中途拐了几个岔路,最后终于听见了少男少女清脆的说话声。
池塘水满,他们站在池塘边。
姜翎正被一个男孩按着脖颈,大红的月裴还卡在他脑袋上,脸上只有浅淡的粉色血痕,头发湿淋淋的,水滴顺着稚嫩的脸颊流进衣襟。
明蕴之看清了他的脸,虽然确实挺黑的,但竟然出乎意料的俊俏。
裴彧呼吸匀长,这样的梦境他自小做过无数次。他已然能在无尽的黑暗中安然等待梦醒的那一刻。
这些梦中出现着的扭曲身影,也逐渐从幼年的张牙舞爪,变作成年的虚张声势。
黑暗的潮水渐渐消退,沸腾的海面终于平静了下来。他抬起头,却不似从前那般寻到前路,而是被越来越厚重的浓雾包裹着,逐渐无法呼吸。
“殿下……”
裴彧眼皮轻颤。
“殿下!”
那轻柔的声音染上几分娇,又软了下来:“殿下,是做噩梦了吗?”
一束明亮的光线倏地划破了浓雾,顺着声音,他一步步往前,伸出手,朝着那光芒走去。
“蕴之……”【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