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第 41 章


    第41章


    她落水以后,颇有些郁郁寡欢,并未去围场。


    周觅柔因着多番靠近他,被送回了宫。


    月余,她自尽在东宫。


    裴彧知晓,这是庄家对他插手幽州军务的一次围攻,周觅柔死得蹊跷,身上出现了被责罚过的伤痕,可未及细查,太后便令人将她下葬,并谴责于他。


    与昨日相差无几的话术,裴彧受了刑,回到东宫。


    他睡在广明殿,不知过了多久,一道熟悉的清浅香气靠近了他。几乎在她靠近的瞬间,裴彧就睁开了双眼,看向她含泪的眼眸。


    “殿下,”她声音发颤:“人命,就如此微贱么?”


    裴彧知道,她为了周觅柔做过努力,然而一切都那么徒劳无功。


    或许是夜色幽深,裴彧不欲再见她落泪。他紧紧拉住她的胳膊,带着血腥气的吻落在她的眼角,舐去了酸涩的泪滴。


    那夜很长,他顾不得身上的伤,只愿紧拥着怀中的人低低吮吻,他低着嗓音,讲了许多事。


    从没给他留下过多少记忆的娄家,到荒芜少有人烟的西山行宫,再到那个全族覆灭,凄惨自尽的母后。


    明蕴之醒来独自沉默了很久,最后照镜子的时候心情才勉强好一些。


    她真的得离裴彧远点了。


    她面无表情的想。


    洗漱过后,有人过来给她送妆饰头面。


    其实倘若她细心,一开始就能发现这些中随便一件做工都尤为精致。


    只是她以前很少用这些精致玩意儿,也不怎么识货,所以从未仔细观察过。


    裴云澹的好意她心领了。


    明蕴之让皦玉把之前的那些也一并拿了出来,同来送东西的婆子说:“我有衣服穿,不需要这些了。”


    那老嬷嬷脸色有些为难,道:“姑娘放心,每个表姑娘都有的……”


    “那就分给别人吧。”


    婆子见明蕴之态度坚决,最后还是叹了口气,带着东西回去了。


    傍晚时,明蕴之出门了一趟。


    她在裴家每月的份例不多,她自己也不喜欢仰仗别人施舍,所以刚来京城没几天她就给自己找了个小活。


    在一家香氛铺子里雕小人,那些木头材质特殊,格外能够吸附香味,雕完后会被放进香露里浸泡,保存得当的话,一两年香味也散不去。


    明蕴之雕的不算最精致的,但她手快,走的是量,掌柜的也很喜欢她。


    回小院的路上,太阳已经落山了,天际紫粉交错,府邸内有些喧闹。


    明蕴之提了袋新木头,脚步飞快的闷头走路,她不认识裴家其他人,也不跟他们打招呼。


    直到肩膀一痛。


    小石子砸中她,然后又啪嗒一声掉在青石板上,明蕴之回过头来,看见个七八岁的小男孩。


    小男孩穿着精致,一副富家公子的模样,他冲她做了个鬼脸,然后指着她喊:“狐狸精!”


    明蕴之皱起眉头,她道:“谁教你这么喊的。”


    小男孩趾高气昂道:“你管得着吗?”


    “狐狸精狐狸精,打死你!”


    明蕴之看了看四周,没看见这有大人。


    如果是以前,她就把小石头砸回去了。但这里是裴家,小孩回家指定告状。


    明蕴之犹豫片刻,决定不理他。


    她转身加快了脚步,但刚走出一步,就听小孩喊了一句:“狐狸精,不准走!”


    身后再次传来破空声。


    这小孩怎么没完没了了?


    还没等她闪身躲开,旁边一双有力的大手就握住了她的手臂,不由分说的把她往旁边一拉,明蕴之脚步不稳,撞到男人的温暖宽阔的肩膀。


    她抬头望向他。


    “裴公子……”


    那张脸庞依然俊朗如玉,只是惯来温和的脸色此时沉的吓人,他紧紧扣着明蕴之的手臂,冷浸浸的眸子看向前方。


    “是你爹娘这样教你的?”


    方才还气焰嚣张的孩子看见裴云澹顿时焉了下来,他瑟缩着身体,不太敢看生气时的裴云澹,小声叫了句:“小舅舅……”


    裴云澹面色不见丝毫缓解,他沉声:“听不见我说话?”


    小孩吓得摇摇头后又点点头,支支吾吾说不清楚。


    不过明蕴之大抵也能猜到是什么情况,可能就是几个大人在他面前聊起了她,说她是狐狸精,勾引了谁谁谁,被这孩子听去了。


    他没准还觉得自己挺正义。


    裴云澹双唇紧抿,目光危险。可再怎么样,他也不能真同一个不足十岁的孩子计较,最后只说了句:


    “让你爹晚上过来见我。”明雪翻了个白眼道,“说得倒清高,漂亮话谁不会说?”


    “我知道。”她见她故意板起的脸,知道她不过是大小姐的毛病犯了,拉不下脸来罢了。


    到了雪竹苑,两人分道而行,明蕴之踌躇了一会道,“离端阳还有半个多月,虽不急于一时,可我们俩毕竟没有经验,明日我想请教一下母亲,要不要跟我一道去?”


    落完最后一笔,他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过眸时,她才如梦初醒地坐直了身子,圆碌碌的眼眨巴眨巴的,有种不符合气质的娇憨。


    这话虽然难听,但也是事实。她后槽牙咬了又松,这才道,“你说得没错。”


    小孩吓得连连点头。同时见到郎君和大伯?


    明蕴之回忆自己几次遇见大伯的情景,摇了摇头:“我听府里人说世子颇受陛下倚重,连国公府都不怎么回的,成婚后只见过他一次,阿娘,国公府规矩很多的,我和世子见面多了,您不觉得奇怪么?”


    崔氏沉吟片刻:“你说的也有些道理,你大伯入阁有望,免不了能者多劳,不过既然二郎似乎总跟着他办差去,你作为他的媳妇,难道一回也遇不上?”


    明蕴之迟疑了一下,不过她还是觉得阿娘太异想天开了些:“就算阿娘说的有道理,大伯图我什么,图我这张脸,还是我这身子?他要是喜欢这具皮相,不能自己在外面养个貌美温顺的娘子么?”


    伯媳私通,无非是贪色,世子要是贪色,她一个弱女子又反抗不了武将的力气,随他来几回都成,哪有人费这么大力气偷人,只偷一回的?


    崔氏也晓得这些,她就这么一个孩子,马上又要分别,难免患得患失:“但愿只是我多想,家里帮不上你什么,只有你陈伯父和你父亲的田地,我总得回去看着,这日子能过下去自然好,要真有什么不好,家里好歹还有你一口饭吃。”


    抄家的时候只留下供给祭祀先人的田产仆人,红麝也是明家守墓老仆捡来的女婴,山高皇帝远,镇国公府的名头再唬人,她也不过是一个谪官的妻子,地里长久无人料理,左邻右舍也是要来侵占的。


    何况二郎既然认归裴家,陈家的远方亲戚猜测他远在金陵,不会把这点东西看在眼里,陈家的财产要收归宗族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那些人即便将留给二郎的田产收回,逢年过节也不会给她这位亲家多上一炷香。


    裴云澹在族中向来与人为善,谦逊有礼,很少有这么不客气的时候。


    明蕴之不太想给裴云澹添麻烦,她刚想说一声算了,忽然听见旁边有人轻笑了一声。


    有点熟悉,她想。“噢……”他拖着长调,边观察她的脸色边没话找话道,“嫂嫂真是醉了?都怪我,要不是我讨你这杯酒,你也不会如此了……”


    硕大的月悬在浓墨般的夜幕上,周遭还点缀着三两颗星子。月光像揉碎的银子,静静地撒落在错落有致的山水长廊里,那是与白天不一样的风采。


    他能觉察出她声蕴发虚,更印证了心头的想法——她和父母关系并不融洽。


    他起初还主动些,可渐渐地他也看出她的心意,便也不再强求了。


    好在香英不识字,并未看穿她的局促,她心下稍安,只含糊道,“是有几笔数目对不上,也不知道是管家抄错了还是怎么的,等我回头再对上一遍吧。”


    东角门临近厨房,平素里鸡鸭鱼肉、瓜果蔬菜的采买,都是从这个门里进进出出,除了下人,主子们向来不从这里经过。


    一个荒唐的想法从他心底冒了出来。


    他不疑有它,又说,“听祖母说今年端阳节要交给你来办?”


    回了园子,一家人用过暮食,众人正要散去,秦老夫人招手让明蕴之过去,“妤娘,你过来,我还有话要问问你。”


    她偏头,果然看见裴彧那张昳丽俊美的脸庞。


    方才情况有些混乱,她这会才发现裴云澹与裴彧其实是一同出现的。


    他们俩应该是走在一起,转角处正好碰见了她,裴云澹出手拉住了她,而裴彧一言不发的在旁边看热闹。


    不知道为什么,他看热闹看的好像还挺开心的。


    “大哥,你就这样让他走了?”


    裴云澹道:“子不教,父之过。”


    裴彧慢悠悠走过来,道:“一码归一码。”


    小孩可能知道自己闯了祸,这时候已经转了身要溜走。


    裴彧道:“喂,站住。”


    小孩停在了原地,他不太认识裴彧,但这人莫名让他有些发怵。


    裴彧按着她发抖的背脊,“人命是不值钱的,值钱的是权力,是兵马粮草,是百姓口中的声望。”


    说到最后,他几乎分不清这话究竟是说与她,还是说与他自己的了。


    他死死拥着她,任由身上的血液染湿两人的衣衫,仍不放手。


    “人命或许微贱,但死去的人不会白死。孤不想要这天下,只想要该死之人血债血偿……蕴之,你可害怕?”


    他想,自然是怕的。


    于是他学着早逝的母亲那样,轻拍着她的背脊,让她躺在自己身侧。


    “……往后,都会好的。”


    那夜之后,一切都按照着他预想中的模样朝前行进。


    一年、两年。


    那个曾与他有了隔阂,少有笑颜的女子亦渐渐软化,他得了空闲,学着齐王讨好齐王妃的法子,真逗得她露出了许多笑意。再往后,她也会道:“从前之事都过去了,殿下,妾身想与你好好过。”


    第 42 章   第 42 章


    第42章


    裴彧醒来的时候,还未到辰时。


    天色半明,日光熹微,殿中浮动着暖意与兰香。裴彧睁开双眸,榻边的贵妃榻上,女子披散着墨发,双眸轻阖,一张清丽的容颜带着些粉意,呼吸清浅。


    她身上盖着羊绒毯子,殿中暖意绒绒,些许日光透过窗棂落在她缱绻的发丝上,显得格外润泽。


    “咳、咳……”


    裴彧压住喉头的痒意,闭了闭眼。背部横亘的伤痕仍旧刺骨灼心,他动了动胳膊,感受着撕裂般的痛意。


    徐公公恰好端着茶盏悄声进来,瞧见主子动身,双眼一亮:“殿下醒了?”


    太监声音尖利,又有些激动。话音方落,那远山细柳似的眉头便轻动了动,鼻尖微皱。


    裴彧眸光一扫,徐公公只感觉一道冷厉的目光划过自己头顶,双腿一软,赶忙压着嗓子:“殿下……可要用些水?”


    他挪进几步,悄声道:“殿下昨夜发着热,娘娘照顾了殿下大半夜,刚睡下。”


    裴彧垂眼,身上的衣衫也换过了,身上的绷带打着熟悉的结,细致又妥帖,是她一贯的手法。


    来都来了。


    一声不吭的转身好像不好,明蕴之自觉自己如今寄人篱下,裴彧又是那大家族的嫡出二公子,她应该问个好。


    但她还没忘记这人说她是大番茄的事,番茄就番茄,大番茄算怎么个事?她一直觉得自己脑袋挺小的。


    明蕴之艰难笑了出来:“二公子,好巧。”


    马蹄哒哒声响起,明蕴之看着支知之和裴彧离她俩越来越近,明蕴之脑袋仰的更高。


    支知之相貌偏冷,笑起来时总给人股不寒而栗的错觉,他率先眯起那双桃花眼,笑道:“明姑娘,又见面了。”


    夕落诧异望向明蕴之,道:“你们认识?”


    支知之偏头看了裴彧一眼,没提明蕴之跟裴云澹的关系,只介绍道:“今流的表妹。”


    夕落道:“这么巧,明姑娘,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出去?”


    明蕴之立即道:“不了。”


    夕落小声问:“明姑娘,你在生我的气吗?”


    明蕴之问:“我为什么生你的气?”


    夕落压下声音,道:“我出门其实是带着丫鬟的,只是方才我让丫鬟去给我买旁的物什了。”


    明蕴之明白了,就是说刚刚她就算不说送她,也会有丫鬟过来。


    夕落继续道:“我想认识你,可我不知如何开口,我就琢磨如果我们一起走段路的话,兴许会熟悉一些。”


    明蕴之道:“我没有怪你。”


    支知之让随从牵了一匹马过来,自然而然的道:“正好明姑娘,夕落她骑术了得,让她带你一程。”


    明蕴之:“……我比较喜欢走路。”


    这话逗笑了支知之,他道:“明姑娘,你真幽默。”


    这时,一直坐在马上没出声的裴彧看热闹一般突然开口道:“明姑娘,你上次不是还说想让支夕落带你骑马吗?”


    明蕴之难以置信。


    夕落明显惊喜起来,甚至还有些受宠若惊,她柔声道:“真的吗?明姑娘,我们好有缘分。”


    明蕴之:“……真的真的。”


    夕落转身就去从随从手里牵马,她身材纤细,个头跟明蕴之差不多,看上去就是个走一步喘两下的病美人,棕红色的马匹在她身侧显得巨大无比。


    这不比那大汉难制服多了。


    人不可貌相,明蕴之心想。


    裴彧垂眸问她:“骑过马吗?”


    明蕴之:“骑过骡子。”


    裴彧唇角绷了一下,没理她。


    明蕴之心说他这是什么表情,以为谁都跟他们这些纸醉金迷的富家公子一样吗。


    她会骑骡子已经很不错了。


    明蕴之又补充:“还有驴子。”


    夕落这时牵着马过来,她虽会骑马,但力气总归不大,她犹疑道:“明姑娘,要不让你表哥扶你一下,我怕我失手摔到你。”


    她察觉到裴彧的目光落在她脑袋上。


    明蕴之看都没看裴彧一眼,她镇定的让夕落先上去,然后自己比葫芦画瓢爬了上去。


    夕落从后面抱住她,细白手指拉住缰绳。风声急驰而过,明蕴之身体僵硬,小心缩在夕落怀里。


    这会夕落变成大鹏,而她成了小鸟。


    “别怕,我会保护你。”


    夕落轻柔的声音消散在风里。


    明蕴之刚想回头去看另外两个人,就见那两人不知道何时已经跑在了最前面。


    夕落在她耳边道:“我兄长在锦衣卫任职,骑马是家常便饭,我们不追他们。”


    在明蕴之原来的计划里,她会被夕落带到裴家大门口,然后跟他们分道扬镳。结果不知道怎么,她还是跟他们一起出了城。


    夏日将尽,日光变得没那么炽烈。


    成片青草连着天,迎面而来的风裹着暖阳的气息呼啸而过,尘土飞扬,她衣袖里灌满了风,城门在她身后变得模糊。


    她出去以后才发现城外早已有几个年轻男人在那等着,不过夕落没跟他们一起,她带着明蕴之跑去了别的地方。


    不知道跑了多远,夕落速度慢下来,问她:“明姑娘,以前没有见过你。”


    明蕴之道:“我一月前才到裴家。”


    夕落沉默片刻,问:“那你是裴云澹带回来的那位……”


    明蕴之嗯了一声。


    夕落盯着她的脸颊,忽而笑出声来。


    明蕴之问:“怎么了?”


    虽然这件事知道的人不算多,但权贵圈就这么大,该听说的都听说了。


    当初很多人都在好奇,迷倒裴云澹的该是个多么手段了得的女人。


    夕落摇摇头,转而问:“明姑娘之前住在哪里?”


    明蕴之回答:“淮水南边的一个小镇,叫桃峪。离京不算太远,我和娘亲在那里住了几年,后来我去拙州投奔裴家分支时,遇到了裴公子,他把我带了回来。”


    “那是个怎样的地方?”


    明蕴之思索片刻,道:“好地方。我和娘亲在那里过的挺安逸。”


    夕落没听说过这种地方。


    她刚刚碰到明蕴之的手时,发现那双修长漂亮的手上有很多茧和细小伤疤,遍布指腹,掌心,干燥又有些粗糙。


    京城寻常人家的姑娘,就算出身不那么好,手上也不会那么多茧的。


    她好像吃了很多苦,却绝口不提那些,不过也可能是她不觉得自己吃过苦。


    夕落道:“我家离裴家不远,明姑娘你若是想出去走走,可以来找我。”


    明蕴之说哦,她又补充:“不过我不喜欢出去玩。”


    她不爱逛街,因为她不喜欢花钱。


    夕落问:“那你喜欢什么?”


    明蕴之看向她清冷脆弱的美丽面庞,迟疑片刻还是说出了她这个见不得人的癖好。


    “我喜欢看美人。”


    夕落:“……啊。”


    迟疑了一瞬,她发觉明蕴之在看她,这才反应过来明蕴之应该在夸她,并且一本正经跟她开玩笑。


    她不太熟练道:“谢谢你。”


    明蕴之:“?”


    夕落又跟着玩笑道:“那你应该多看看你的两位表哥。”


    明蕴之点头,心想她每次看见裴彧时都得稍微控制着自己,不然眼睛会不听使唤。


    旷野的风吹的人心旷神怡,夕落调转马头,她们路上就此随便说了些旁的,话题不知怎么就落在了裴彧身上。


    远远的,明蕴之看见了裴彧和支知之站在一棵树下,两匹马被栓在旁边。


    裴彧半靠在树干上,双腿交叠,斑驳日光落在他清瘦的身型上。


    “不过二公子不如大公子好接近。”


    夕落在她耳边开口


    明蕴之深以为然,她道:“他冷冷的。”


    夕落抓紧缰绳,身下马匹速度慢了下来,朝裴彧他们骑过去。夕落悄悄看了眼裴彧,然后偏过脸道:“我也觉得。”


    “我兄长虽跟他要好,但我其实不太敢跟他说话,小时候我就怕他。”


    裴彧朝这边看了过来。


    夕落继续道:“现在他看起来更不好说话,不过我想可能是他任职刑部的缘故。”


    “刑部大牢里花样多的很,那儿的人好像都不太好惹。”


    竟然又是这样。


    每次她想要逼问他什么,他便是一副疼痛难忍的模样。


    她俯下身一把握住少年颤抖不已的手腕,手下的腕骨冷白劲瘦,脉象却无丝毫异常,无病无毒。


    这是第二次了。


    明蕴之脸色阴沉的有些骇人。


    这个人竟然连续两次在她面前使用同一个把戏。是因为上次没有给他足够的教训,所以才越发肆无忌惮么。


    她冷冷松开少年手腕,气沉丹田,正欲一掌轰飞眼前这可恶之人,少年却突然仰起头,艰难地握住她聚力的手,嗓音又颤又哑:“阿姐,我好疼……”


    少年仰着头看她,一贯彧冷的眼尾此刻泛着潋滟的薄红,素来淡漠的眼底似乎浸润着破碎的水色,深邃到让人看不分明,明蕴之沉寂已久的心像是被突然撞了一下,连呼吸在此刻都为之一滞。


    她感受到一股极其陌生,极其久违的情绪,慢慢在心中翻腾。


    是心疼。


    她在心疼眼前这个少年。


    天边不知何时暗了下来,骤凉的夜风吹过,明蕴之瞬间彧醒过来,这人不过是在再次演戏骗她,就像在百花泉时一样。


    当真是好演技,好演技!竟差点再次让她信以为真。


    被人愚弄和诓骗的愤怒齐齐涌上心头,明蕴之心中涌上一股难以抑制的暴戾和狂躁,既然他想演,她不介意加一把火,让他真的痛到后悔屡次骗她!


    四下一片寂静。


    就连金甲卫都猛地握紧手中长戢不知该如何是好。


    明蕴之却突然动了。


    动作先于意识,待她反应过来时,少年已经静静躺在她怀中,双目紧闭气若游丝,俊美脸庞苍白到近乎透明,垂着的手腕处更是一圈刺目血红深可见骨,揭示着他刚刚经历了怎样的酷刑。


    她三指搭在少年腕间凝神把脉,过了片刻心中悬着的巨石才终于落了下去。这人疯魔之下内力浑然不受控制,这一掌下去内伤极重,若换了旁人早已回天乏术,好在少年身子强健,而她刚好内力精深。


    墨崖脸色阴沉地看向明蕴之怀中昏迷不醒的少年,对着明蕴之双手行礼:“尊主,此人拒绝招供又擅自挣脱锁链,可要属下现在杀了他?”


    这人刚刚以一己之力力敌金甲卫,让他在尊主面前颜面无存,他本以为这人今日定会死在寒狱,不想这般酷刑他竟然熬了过来。


    若仅是如此他也就罢了,可最让他无法接受的是,尊主待此人明显和旁人不同。


    从来不让男子近身的尊主,从来待人冷漠的尊主,竟会接住这一身是血的少年,将他抱在怀中。


    墨崖躬着的身躯因为愤怒和紧张而微微颤抖,明蕴之并没有理会更没有回答,她将怀中少年轻轻放在地上,双手运功抵住他后背,精深的霜天功内力瞬间涌入——直到少年脸色渐渐有了一丝红润,才缓缓撤掌。


    她再次把了下脉,确认少年无性命之忧后,终于愉快地扬了扬唇。


    女子笑容明艳而又张扬,带着让人怦然心动的蕴媚热烈,她指着怀中少年,嗓音轻柔魅惑:“把他洗干净,送到我寝殿。”


    明蕴之双眸彧湛,在阴暗的寒狱中宛如璀璨明珠,在剧烈的疼痛面前,没有人有多余的意志和理智可以用来编造谎言。


    可是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她都只把他当弟弟,他是何时对她起了这种心思?


    明蕴之蓦地俯身,她撩开粘在少年脸颊的凌乱乌发,露出那张如月下古竹般彧冷的脸庞,素来沉静的目光此刻颤抖而又迷离,淡薄的嘴唇已被咬的斑斑血色,让人心中陡然升出一股暴戾,想要将那血迹一一舔净。


    灼灼的视线渐渐下移,少年一身白衣早已被汗水浸湿,淡蓝锦带勾勒出紧实修长的腰身,单薄却充满了力量。


    明蕴之幽暗的目光倏地燃起危险的光芒,她把他当弟弟又如何,她自己的弟弟,她想怎样便怎样。


    她一把攫住少年下颌,逼迫他直视她的目光,嗓音低软而又魅惑,“你说你喜欢我,是想和我在一起,还是把我当姐姐?”


    “呃——啊!”


    “啊啊啊!”


    剧烈的疼痛再次袭来,此时哪怕是一阵风吹在他身上,都仿佛刀割般疼痛,更不用说被手这般紧紧攫住下颌。


    裴彧挣扎着睁开眼,眼前女子红色的身影,仿佛将世间光彩揽于一身,如艳艳红梅耀眼不可方物,和他记忆中那个令他魂牵梦绕的身影,渐渐合二为一,滚烫的眼泪瞬间无声地溢出——


    他竟然会喜欢上自己的阿姐,他竟然对阿姐抱着这种心思,他怎么可以如此卑劣,如此无耻,他怎么可以……


    好痛,好痛……心脏像是有上万只蚂蚁同时噬咬,四肢都已痛到不似自己的。


    明蕴之皱起双眉,手下的肌肤瞬间烫到她无法触摸,“千丝”和“千日锤”不同,“千丝”不需解蛊,随着时间推移蛊虫的影响只会越来越轻,算算时辰此时蛊虫已然快要死去,这人怎么还会痛成这副模样。


    甚至看上去比一开始还要惨烈。


    明蕴之目光瞥到一旁空着的锦盒,她想到什么心中倏地一紧,难道是连用两蛊所致?从来没有人在这么短的时间接连被种下两种蛊虫,更没有人知道这样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千丝”和“绝情蛊”两蛊叠加,滔天疼痛齐齐冲来,裴彧本就涣散的神志终是所剩无几,体内澎湃的真气瞬间失去束缚,如同脱缰的野马般在体内快速乱窜——


    “咔嚓!”


    用昆仑山最上乘寒铁制成的锁链竟被硬生生挣断,金甲卫长戢同时举起,明蕴之眼眸更是顿时一凝,这人剧痛之下竟能挣脱束缚,当真是出人意料,他若发起疯来,在场的恐怕只有她亲自出手才能制服。


    少年骤然挣脱锁链,竟踉跄地朝她走近一步,迷离的眼眸里蓦地闪过一丝颤抖的红。


    “嘣!”的一声巨响,这人竟是再次将手腕和脚踝处仍留着的锁拷齐齐崩裂,整个人已然处于失控边缘。


    杀了……他?


    他这是,想死?


    他竟然想死?!


    心脏像被针扎般一阵刺痛,一股莫名的心悸和恐慌像潮水般袭来,浑身血液齐齐上涌,明蕴之猛地抬手——


    “咻啪!”


    看着裴彧的脸,更是怨从心起,明蕴之瞥开眼,不去看他了。


    “如何不正经。”


    裴彧:“孤只是不会讨人欢心,又说了不好听的话。抱歉,是孤的错。”


    他语调有些僵硬,似也是少说这般言语。


    明蕴之亦沉默了下来,半晌,让人撤了早膳,靠近他身侧。


    昨日他伤重,又匆忙,有许多话来不及好好说。


    她看着他背上洇开的血色,道:“殿下不必讨妾身欢心。”


    第 43 章   第 43 章


    第43章


    明蕴之知道,这几天含之也担惊受怕,小心谨慎待在东宫,定然也憋得不轻,便应了下来。


    与她下了会儿棋,回到临华殿,却见裴彧独自一人趴在榻上,静默地看着窗台上的那盆兰花。


    原本是要看书的,但明蕴之昨日收走了他的书,告诉他,这样不是养病,更废心神。于是他的目光只能往前,往远处看——窗户半开着,能从此处瞧见那棵高大的梧桐,落了叶,仍有粗大的枝干树影落在半打着卷儿的兰花上——入了深秋,花也要谢了。


    明蕴之瞧着他那模样,竟看出了几分凄清,思量之下,提议道:


    明蕴之觉得裴彧有点过于逞强了。


    她没去跟他争论搂八个她是一件多么不可能的事,而是盯着他的手臂,认真道:“我觉得你应该去看看大夫。”


    裴彧黑着脸:“我觉得你应该闭嘴。”


    明蕴之闭嘴一会,看裴彧没事人一样把马栓到一旁,心想能去刑部当大官的人果然非同凡响,她一直都挺怕疼的。


    “杵那晒太阳吗?”


    明蕴之闻言跟着他走到树荫下,支知之和夕落不知道去哪了,刚才在城外等着的几个年轻男人此时也不见踪影。


    放眼望去,这里只有她跟裴彧两个人。


    明蕴之跟他一起坐在树边,心里有些焦灼,她总觉得裴彧的伤口在流血,偏偏他今天穿的黑色衣服,她偷偷看了好几眼,都看不出半点异样来。


    再悄悄看一眼裴彧的脸,一束从树隙中照下来的日光落在他的高挺的鼻梁和淡红嘴唇上。


    好看,但明蕴之没功夫欣赏。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感觉裴彧好像又白了点,不会是流血流的吧。


    “你看够了吗?”


    裴彧忽然扭头对上她的眼睛,明蕴之偷瞄的目光被抓了个正着。


    她蜷了蜷脚趾,有点尴尬的把脑袋转正,然后默默道:“……看够了。”


    裴彧没再理她。


    他看着也不是个多话的人,好像跟她说话全看心情,高兴了就会来为难为难她。


    两人一时有些沉默。


    明蕴之思彧胡乱飘着,心想像裴彧这种走哪都被簇拥的人想必自尊心要强些,伤口裂开后忍痛不说也挺正常。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


    思索半天,她觉得她不能直接跟裴彧提起她知道他受伤的事,那不明摆着告诉他她看过不该看的吗。


    她得迂回一些。


    “二公子,您什么时候回府呢?”


    裴彧道:“等会儿。”


    “等会是什么时候呢?”


    “你问这做甚?”


    明蕴之皱眉沉思,对啊,问这做甚?


    她灵机一动,道:“我想让您送我回去。”


    裴彧望向她:“支夕落不能送?”


    明蕴之:“不想麻烦她。”


    “那就想麻烦我?”


    明蕴之又被问住了,她苦恼的想撒谎真的是一件好难的事情。她从来不是多管闲事的人,但裴彧是因为她伤口才裂开的。


    冥思苦想半天,最后她慢吞吞的小声跟他说:“你不是我表哥吗?”


    裴彧:“……”


    他现在有点怀疑她这准嫂嫂醉翁之意不在酒。


    但她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又不太像。


    裴彧道:“等他俩回来。”


    明蕴之:“哦。”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明蕴之望他一眼,然后低下头道:“我以前在桃峪遇见过一个男人。”


    裴彧:“你旧情人?”


    明蕴之不搭理他,自顾自继续道:“我那时在药店打杂,他上山打猎时伤了腿,因为觉得自己年轻力壮,不看大夫也能自己好,拖了好几天才来抓药。”


    “他的伤口是我包扎的,其实问题不大,弄点山霍香或者刺儿草煎服,毛姜也行,这几种草药遍地都是,平日注意不要过劳,切忌反复裂开。”


    叮嘱的够明显了吧,她看向裴彧。


    裴彧也盯着她,随即在沉默中开口:“……能说重点了吗。”


    明蕴之:“我给他包扎好了,他没给钱。”


    裴彧:“就这?”


    明蕴之:“不给钱是件很严重的事情。”


    气氛又凝滞了。


    隔了好一会,裴彧才道:“你就那么想跟我搭话吗?”


    明蕴之:“我没有。”


    “那你觉得你说的事很有意思吗?”


    明蕴之:“……我觉得挺有意思的。”


    裴彧看起来像是终于耐心告罄,脸色不怎么好看。明蕴之被他沉沉的目光看的缩了缩肩膀,抿住唇默默坐在他身边,一时半会不敢吭声了。


    两人之间静的出奇。


    暖风轻轻柔柔吻着草地。


    片刻后,她看见裴彧靠在树干上假寐,两条长腿交叠着,四周静谧一片。


    明蕴之不合时宜的想起了她少时疯玩的旷野,累了就在地上一躺。傍晚时回家,娘亲会数落她弄脏了衣裳,院落炊烟袅袅,混杂热腾腾食物的香味。


    一切都很平静,平静到平平无奇。


    但是她知道,不管玩到多晚,不管她衣服有没有弄脏,傍晚的夜色里,都有一盏昏黄烛火会容纳她。


    她被带的也有点困了。


    眼皮正打架的时候,肩膀被抵住了。


    明蕴之迅速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刚才打瞌睡时没稳住身形,顺着树干往裴彧那边滑了一下,差点靠在了他的手臂。


    此时,裴彧不知道什么已经睁开了眼睛,一根奇长的食指正戳在她的肩头。


    他也没说话,就这么抵着她,抗拒之意非常明显。


    明蕴之朝旁边挪挪屁股,离他远远的。


    裴彧这才收回手。


    可能是因为短暂的打了个瞌睡,她总觉得夕落跟支知之好像走了很久。


    夕落就算是要挨训应该也训完了吧。虽然刑部的人不太好惹,但锦衣卫好像也没好到哪去。


    “支大人应该不会跟夕落动手吧。”


    她问裴彧


    “动什么手,他俩差不多一起长大,又不是表亲兄妹。”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明蕴之忍不住后背一凉,除了不小心偷看过他洗澡,她可以发誓她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他的事。


    “表亲也不应该动手。”她默默纠正


    话音才落,就看见夕落跟在支知之身后从一个小坡下走了过来。


    夕落长了副清冷脆弱的脸,穿的纱裙也松松垮垮,垂眸不语的时候很惹人怜爱,总觉得她像是受人欺负了。


    明蕴之拍拍屁股站起身来。


    裴彧也一同站起身,他不瞒的看向支知之:“你俩绣花去了,这么长时间。”


    支知之这会看起来脸色比刚刚好一些,但眉眼间仍有阴霾,估摸是被那强拉他妹妹做媳妇的大汉气着了。


    支知之瞥他一眼:“让你等会怎么了?”


    他拍拍裴彧肩膀:“走,回去。”


    明蕴之心中一喜,连忙凑到夕落旁边。


    她垂眸时看见夕落的手腕泛着水光,好像是上过药油了。


    回家好啊,回家裴彧就能上药了。


    她再也不想跟裴彧单独待在一起了。


    熟料支知之下一瞬道:“我带我妹,你带你妹,可以吧。”


    手心的温热一触即离,明蕴之眸光猛地一沉,四周空气瞬间冰冷,甚至带上了刺骨寒意。


    好,好得很,她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上赶着受刑罚,既然这是他想要的,她成全他!


    明蕴之坐在太师椅上,含怒闭上了眼。两人一坐一跪,新一轮的折磨已然来临。


    这一次她并没有封住少年哑穴,在铁链剧烈撞击的哗啦声中,伴随着少年痛苦的嘶鸣和呻/吟。


    或高或低,或长或短,却没有丝毫间断,心脏像被猛地揪紧,她知道,少年这是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或者理智去克制自己了。


    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扶手上敲击着,双目紧闭双眉却越蹙越深,这一次,她丝毫没有以往审问犯人那种畅快,反而心中一股气越憋越怒。


    他这是在和她赌气!


    看究竟是她先心软,还是他先坚持不住。


    当年那个练功不利被爹娘说上一句都会跑到河边哭的小土豆,竟会变得像现在这般善于忍耐,她想起曾在他身上看到的道道伤痕,这些年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但凡尝过蛊虫滋味的人,无一例外最后都会痛哭求饶,能自己主动第二次服下蛊虫的人,这么多年还是第一个。


    明蕴之心底竟莫名地升出一股诡异的自豪,这是她的土豆,是她一手养大的土豆,她恨他欺她瞒她,却也欣慰于他不仅活着,还变得这般出色。


    直到耳边少年的喘息和呻/吟越来越弱——


    她猛地睁开眼,眼前的一幕让她所有冷漠暴戾尽皆一滞。


    少年头颅高高扬着,青筋爆起,乌黑的长发凌乱地散落身侧,修长的身躯因为疼痛而形成一个漂亮的反弓,像是无论如何也无法逃脱命运束缚的蝉茧。


    裴彧已然痛的瞳孔涣散,无数细长的丝线同时刺入他的皮肤、肌肉、筋脉,一下一下地割肉、切肤,早已被冷汗浸湿的身躯不受控制地痉挛抽搐,他身上的每一块肌肉,每一根筋脉都在疼痛,他像是笼罩在无穷无尽的黑暗中,寻不到丝毫光亮。


    “郁小六!”明蕴之猛地一声厉喝,在空旷的寒狱中隐隐有回声传来——


    郁小六郁小六……


    仿若跨越了时间,直击人内心最深处。


    “阿姐……”裴彧艰难地抬起头,恍惚呢喃。


    明蕴之直直盯着少年颤着水气的目光,厉声问道:“你到底有什么事情一直瞒着我,不敢告诉我?”


    “你到底有什么事情一直藏在心底,不敢吐露,更不敢倾诉人前?”


    “你到底藏着什么事情,宁愿受此钻心之痛也要隐瞒!”


    明蕴之连声质问,一声高过一声,一声冷过一声。


    裴彧仰着头痛苦地呻/吟喘息,高吊着的小臂上浮起暗红色脉络,皮下似有活物在蜿蜒爬行,剧痛之下脑袋一片混沌。


    他到底有什么事情瞒着阿姐,不敢告诉她,他到底有什么心事一直藏在心底,不敢对人言,他到底是因为什么宁愿痛苦至此也要藏在心中?


    他不敢告诉阿姐他的过往,不敢告诉阿姐他的身份,而他最不敢告诉阿姐的,是他的心思,他的心思……他深深藏于心底,就连自己都不知道的心思……


    在寒铁链的铮鸣声中,在少年痛苦的嘶鸣声中,破碎的字句混着血沫,如同月下雾影般,在寒狱中低低响起。


    “我喜欢阿姐……”


    少年的嗓音低到几不可闻,甚至没有水滴落下的声音彧晰,却恍若在她耳畔轰然炸开,明蕴之蹭的站起身来,红色裙裾如暗夜红梅般盛开,“你说什么!”


    裴彧仿佛置身于无穷无尽的黑暗中,周遭一片安静,直到明蕴之一声厉喝,于浓稠的黑暗中撩动心弦——


    他,刚刚说了什么……


    梦里,她和他第一次下棋那日,也是兴致勃勃要他发挥出全部实力。


    裴彧信了。


    连输七局后,明蕴之气得当晚没吃下饭,连带着对他的脸色也差了数日。


    赢也不成,输也不成……


    裴彧执起棋子,脑中默算,忆起了某次在书上见过的残局。


    “是父皇宽仁,心疼儿臣伤重,让了儿臣。”


    “你是朕所有儿子中,最像朕的。”


    平宣帝推开棋盘,坐在榻边,拿起药瓶把玩端详着。


    这药瓶,满满当当,并未用过。


    比他当年的心狠,只多不少。


    对旁人狠的,不算狠,对自己能下狠手,以命相搏的,才算得狠字。


    “当年之事走到这一步,朕本不乐见,但事已至此……想必换做是你,也会做出和朕一样的选择。”


    第 44 章   第 44 章


    第44章


    裴彧音色疏淡:“前朝雷公亲手所制的名琴,很有些来头,孤很欢喜。”


    明蕴之在听到琴字的时候脸色便微变了变。


    她没想到会跟齐王撞了生辰礼,明日便是裴彧生辰,临时想换,一时也想不起还有什么能再换。


    原本是没想着送琴的,她早没了前几年的心思,还要给裴彧准备什么新奇的、充满着她心意的贺礼。


    还是含之来东宫后,知晓太子殿下生辰将至,一时不知送些什么,特意来问她。她们明家最不缺的就是古籍孤本,含之在她的建议下选了本琴谱,明蕴之也就顺势挑了把好琴,准备一道送去。


    他有伤,这次生辰没法儿宴席,陛下为表重视,特意让人在护国寺捐了香油,又叫人不准懈怠了太子的生辰。


    ——她这个太子妃的礼物,自然不可落人口舌。


    许是她愣神太久,裴彧轻咳一声。


    “蕴娘不会忘了孤的生辰,没备生辰礼吧?”


    灯烛辉煌,窗外虫鸣声声入耳。


    明蕴之独身坐在妆台前,身上随便披了件外衫,乌黑的发丝乖顺的垂在肩颈。


    一盏烛火摇摇晃晃,在她在她脸上印出柔和的光。


    此时已临近戌时末,她还在坐着这挑灯夜战挣她的工钱,妆台上有些凌乱,杂七杂八摆着各类木头,她手里一把刻刀,脚下都是木屑。


    也就一个多时辰的功夫,旁边已经摆了四个弧度圆润的小元宝。


    她刻一个大概可以挣九十文,倘若她手快的话,两天就可以挣一两银子。


    不过一直给人做小工不是长远之计,这样的活也不是天天都有,京城机遇多,等她娘亲过来后,她计划去租一个铺子。


    这其实是个不小的挑战。


    毕竟她以前做生意就亏过一次。


    往事难堪回首,她从小到大想做什么少有不成功的时候,因为她勤奋又耐心,脑子也不笨,人生第一次绝望是在去年年初。


    那时她攒下一笔钱,决定做生意。


    在她当初的那个小镇,茶叶香料布匹等等行业都已有不少商铺,所产完全超过了当地人的需求,所以不少商人会沿运河把东西出售别的地方。


    货船来来往往,反倒是最紧缺的。


    明蕴之拿出自己攒的一半钱财,同人一起买了个小型货船。


    事实证明,她眼光独到,刚开始那艘小货船简直开冒烟,也挣了不少钱。直到两月后,他们遇上了几十年难遇的水患。


    运河的巨浪轻轻一拍,把她的小船连同她的挣钱梦拍到了河底。


    一开始,她觉得是自己太倒霉。


    后面又不太服气的做了些别的生意,但效益都不算太好。


    所以对裴云澹有好感也不是无迹可寻,毕竟他做生意是真的很厉害,她很佩服他。


    不仅如此,明蕴之也能看出来裴云澹对族中小辈的宽和与帮助,他是个很善良的人。


    几乎所有人都格外的敬重和维护他。


    除了裴彧。


    “嘶……”


    下错刀了。


    明蕴之懊悔的停手,看着手里的木头思索着应该怎么补救。


    观察了半天,发现补救不了。


    九十文居然就这样没了。


    她捏着那块被刻错的木头,烛火印出这块四不像木头的轮廓,半晌,明蕴之又重新下刀。


    她把它改成了一只撅着屁股伸懒腰的小猫,小猫双眼眯起,懒洋洋的。


    明蕴之捏着它看了一会,正好手指有些脱力,她该休息了。


    房门忽然被敲响。


    明蕴之回头,皦玉探着脑袋看过来,做贼一样小声的道:“姑娘,有人找你。”


    明蕴之放下刻刀,站起身来问:“谁?”


    皦玉声音更小了,几乎只是对她做了个口型:“大,公,子。”


    她一字一顿的说。


    裴云澹怎么这个点过来了。


    明蕴之穿好衣服,推开门走出去。


    月色空朦,裴云澹站在她的小院门口。


    清透的月光照在他白皙的脸庞,看见她时,男人朝她轻轻弯起唇角。


    明蕴之问:“裴公子,怎么了吗?”


    裴云澹身上有股淡淡的酒气,但他的脸上并无半分醉意,他对她道:“今天那件事,我已经查清楚了。”


    他没有跟她细说这其中是谁在嚼舌根,只道:“能查到的,我已经处理掉了。日后倘若还有人说到你面前,你只管告诉我。”


    明蕴之没客气:“好的。”


    闻到裴云澹身上的酒气,她又轻声问:“你喝酒了?”


    裴云澹嗯了一声,同明蕴之解释道:“今流三年没有回京了,今日都是他曾在京城的一些好友,大多与我也有些交情,就多少喝了一点。”


    明蕴之心想,裴彧又胡说。


    这么说来,同支知之“一起长大,门当户对”的人根本不是裴云澹,是裴彧自己。


    “熏到你了?”裴云澹问


    明蕴之摇摇头。


    夜风吹过,将明蕴之身上清淡的茶花香送到裴云澹面前。


    他们面对面站着,裴云澹这样看着她,明明隔着一段不近的距离,他却似乎仍能感受到她身上的温暖与柔软。


    像一盏烛火,一寸一寸亮到他心里去。


    而明蕴之半晌没听见裴云澹说话,心想裴云澹可能还是有点喝醉了。平日只因为这点事,他是不会专程过来找她的。


    “还有什么事吗?”她问的很直白。


    裴云澹笑了起来,笑声很低,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他摇了摇头道:“没事了。”


    “回书房的路上,莫名想到了你。”


    “也不知道怎么,就走到这来了。”


    明蕴之:“哦。”


    那就是喝多了。


    夜色如水,裴云澹低下头从袖中拿出了个精致的小玩意儿,发出一阵叮当响。


    是个小铜铃,晃晃悠悠的坠在一截红绳上。


    “这是之前从南疆带回来的,听说它的铃声能让人心情愉悦,郁气消减,还能带来好运,我能不能把它送给你?”


    明蕴之心想,她没什么郁气。


    而且一般说能给人带来好运的东西。都是故弄玄虚骗人的,裴云澹被骗了。


    “我不要。”


    裴云澹半点不意外,明蕴之从来都不肯收他送的东西,回京路上他给她买个点心,这人都要拿出钱袋按原价数铜板给他。


    他哭笑不得道:“明明,这个只要八十文,很便宜,别给我数铜板了好不好。”


    “就让我送你个东西吧。”


    夜色清凉,男人含笑的眼睛在月光下温柔的像水,明蕴之抿住唇,动摇了。


    她低下头,道:“好。”


    裴云澹把铃铛放进她掌心。


    明蕴之收拢掌心,想起另一件事来。


    迟疑片刻,明蕴之有些不好意思,她脸颊泛红,把刚刚刻好的小猫递到裴云澹面前。


    “我自己刻的,能送给你吗?”


    就算是礼尚往来了。


    裴云澹愣住,随即伸手接过,他轻声道:“谢谢你,我很喜欢。”


    明蕴之嗯了一声。


    她握着铃铛道:“还有什么事吗?没事的话我就先回去了。”


    裴云澹摇了摇头,道:“好梦。”


    明蕴之转过身去,想想又忍不住回头提醒:“裴公子,如果有人再用可以带来好运劝你买东西,你不要再上当了,是骗人的。”


    裴云澹笑着说:“好。”明蕴之丧失了逗他的兴致,更没有窥探大伯隐私的想法了。


    她的夫婿只跟在世子身边将近一年,都能被调/教成呆板古怪的木头,世子能有什么能被拿来说笑的风流韵事?


    “那郎君方才到底想对我做些什么?”明蕴之老老实实地被他拥住,闷声问道。


    他的目光满含侵\略意味,像是要把她给……


    “我方才想亲一亲盈盈。”


    他想起那些梦里出现的场景,不自然地别过头去,两人分开远些,似有些惭意:“吓到你了。”


    明蕴之忍俊不禁,她还以为……却又有些不好意思,低低道:“我的胆子才没这么小呢,但二郎做什么事得说明白呀,否则我怎么知道你要做什么?”


    她就是有点紧张,想着闭上眼睛就好了,醒来也不用负责。


    不过这也不能完全怪她胆小,二郎简直像是得了什么古怪的病,一会儿气势汹汹,好像不知道要把人欺负到什么地步似的,一会儿又像是被谁强/迫这样做,对她满怀歉意。


    伪道学。


    她记得陈伯父喝完酒偶尔会这样骂他某几个早年同窗。


    裴彧见她忸怩不语,又自己呆呆地笑出气音,道:“盈盈在想什么?”


    “我在想阿娘会做什么菜招待你。”


    明蕴之掩口,捉弄他道:“二公子如今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不知还吃不吃得下鸡蛋糖水。”


    即便是鱼米之乡,自古繁华的东南,鸡蛋和糖盐对于普通人家也是金贵的东西,陈家两个男子,又不交赋税,家境自然要比她们这对母女好,他隔些日子给她买几块点心尝尝。


    新客上门,这是必有的招待,一般来说是三个,但料放得越多越足,越显得看重,裴彧不免微微笑:“我尽量多吃些。”


    这习俗似乎各地都有,只是做法各不相同,他在大同时也偶然听马夫说过一耳朵。


    或许是弟妇与他的关系,他不免想起那些糙话。


    “这和咱们伺候那些瓦剌来的种/马是一个道理,不多加点料,怎么有劲多种点小马崽?”


    草原尚武,草原上的马也耐寒能战,且适应粗饲,太/祖皇帝以中原王朝末年多失良马为诫,朝廷在大同府和甘肃镇、青海等地多纳入胡马,与官府选中的美丽骏马配/种,希望能生产出结二者优点的新种。


    他这样想着,席间咽下那七个酒酿糖水蛋时就尝不出其中甘甜滋味了。


    崔氏知道他要接新妇回府去,也不多留,但仍向裴彧道:“二郎,我有些舍不得盈盈,你先在外面坐坐,我有几句话要和她讲。”


    母女天性,裴彧自不会为此催促,他想起崔氏似乎很快就要回乡,颔首道:“这是应该的。”


    明蕴之正要抱怨阿娘怎么叫二郎偷/窥,还未先一步开口,母亲面上慈爱柔和的神色倏然消失,语气严肃得令人心慌。


    “盈盈,同你成婚的真是裴玄朗吗?


    崔氏和这个女婿相处远没有女儿多,按理说明蕴之对裴玄朗才是最清楚的,可盈盈太小了,未必能识破丈夫的真面目。


    明蕴之试着理解这句话背后的意思,忍不住笑出声,迎上母亲那恨铁不成钢的目光才止住些。


    “阿娘,您最近是不是在看什么奇怪的书呀?”


    她目光流转,有一种狡黠的快活,低声道:“我见过大伯,他和现在的二郎确实生得很像,但脾气不同,而且身上还有几处不一样的地方。”


    “世子的喉头有一颗红痣,二郎是没有的,还有就是……”


    她咬了咬牙,连最隐私的事情都和母亲讲过,这事讲出来倒也还好:“我在二郎手上咬过印记的,他今天一直不敢在阿娘面前露出来,大约是怕您说我。”


    崔氏沉默半晌,她不能想象女儿会在什么时候咬住丈夫的手,但又好像什么都想了。


    “那倒是我多心了。”


    崔氏徐徐吐出一口气:“你平日里有同时见过世子和二郎么?”


    但他却在心里否认。


    不全是骗人的,比方说这个铃铛,他就是带着它的那天,遇见了明蕴之。


    裴彧低垂着眉眼,逐渐靠近。


    气息越来越近,明蕴之腰身靠在窗台上,手撑着身子,曲起的手肘碰到了花盆,一声轻响唤回了她的思绪,她扬首道:“生辰礼哪有自己讨的?妾身会送的。”


    “当真?没忘?”


    裴彧双手撑在她身后,窗边的矮柜上。


    没忘,却与人撞了,还不及其名贵。还好裴彧与她提了一嘴,否则她就真要闹笑话了。


    脑中乱糟糟的,明蕴之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被那沉沉的香气全然包围。


    一个带着草药清苦气息的吻,极轻地落在她的唇上。


    第 45 章   第 45 章


    第45章


    两情缱绻,恩爱胜于往昔。


    他也终于尝到了几分情/爱的滋味。比想象中,甘美万千。


    直到第三年的八月,盛夏,暴雨如注。


    大梦一场,醒来,恍如隔世。


    裴彧静静地看着她,沉默良久,并未回答。


    “无事,”明蕴之抿唇轻笑:“总归殿下不愿告知妾身之事,也不止这么一两件了。”


    她用一口清粥,将小碗放下,眸色淡淡。


    “殿下心中是有主意之人,妾身明白……”


    “梦到了你。”


    裴彧蓦地开口,止住了她的话语。


    明蕴之侧目,反应了一瞬,才后知后觉地回应:“梦到妾身……什么?”


    “未来。”太阳缓缓冒出云层,正是霞光万道之时,晨光透过窗棂丝丝缕缕的照进来。


    裴彧走进来,房门被他顺手带上。


    明蕴之抱着双膝,缩成粉色的一团,她方才在最后一刻躲进了柜子与墙面的夹角处。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么倒霉呢。


    这怎么偏偏是裴彧的房间。


    他如果一直不出去的话,她岂不是要一直窝在这里了。明蕴之很失落,肩膀塌了塌,抬眼朝裴彧那边看了一眼。


    依然是那张冲击力十足的俊脸,他低垂着眉眼,完全没有朝这边过来的意思,明蕴之松了口气,紧接着就看他抬手落在自己腰间的革带上。


    明蕴之迷茫,他要休息?


    房门此时被敲响,裴彧头也没抬的说了句:“进。”


    外面进来几个小厮,提着热水稳稳当当走进来,然后绕过离明蕴之不远的屏风,哗啦一声把水到了进去。


    热雾弥漫,明蕴之心想,他要沐浴。


    房门再度关上后,裴彧解开革带,他的手指很长,灵活一勾,黑色皮革就被他挑在了冷白的手腕上。


    藏黑的交领长袍松散开来,一截白皙锁骨露出来,他脱衣服的动作不快,明蕴之不小心瞥见他的一角里衣。


    非礼勿视,明蕴之迅速收回目光。


    房内没人说话,寂静到明蕴之可以清楚的听见他脱衣服,然后把衣服随便搭在哪的声音。明蕴之默默心想,可能他是习惯睡醒沐浴,怪不得没换衣服。


    她努力放轻呼吸,争取不被发现,但是很快她就听见裴彧朝她这边走了过来。


    确切来说,是朝她不远处的浴桶走。


    明蕴之挪了挪身体,抬起头准备确认一下她不远处的桌子能不能到底挡住自己,然后她就那么猝不及防的看见了裴彧。


    没穿衣服的裴彧。


    一点都没,毫无遮挡。


    居然就这么,看见了。


    明蕴之被吓的大脑瞬间空白,连带着心跳都停了,她见过很多人和事,但是她生平头一遭看见男人的身体。


    她一直以为裴彧偏瘦,他穿着那件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黑衣时,革带一束,腰很薄,显得他这整个人有股薄凉肃杀感,现在来看事实并非如此。


    肌肉线条流畅,很有力量感,好像可以一脚把她踢飞。


    但这都不是关键。


    关键是,她还看见了……


    明蕴之慌乱收回目光,她缩成鹌鹑,抓紧自己的裙摆,脸上烫的起火,脖子和脸蛋一起迅速红成一片。她本来就有个动不动脸红的毛病,这会更是红成了番茄。


    隔一会后,她听见了水声,想必是安全了。


    她现在颇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混乱感,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她脑子里爆炸了,半天没缓过来。


    她揪着衣裳,苦恼的想刚刚为什么要抬头呢。


    凭心而论,不难看。


    只是很奇怪,是她完全没有见过也从没想象过的,像一根壮硕的粉色萝卜。


    她脸上的红一时半会退不下去,这会还在持续起火,水声继续,明蕴之低着脑袋正惆怅着,眼睛居然不受自己控制又看了过去!


    人对没见过的东西总有着天然的好奇,她又很喜欢看漂亮的人,平日克制的很好,但偶尔也会出现控制不住的情况。


    好在这会没又看见什么别的不该看的,只看见了他的侧脸和浴桶边缘的强健手臂。


    出乎意料的是,他的手臂上有伤。缠着厚厚一层纱布,里面的血渗了出来,纱布从中间红了一片。


    怪不得脸色这么苍白。


    明蕴之昨晚还在心中猜测他是不是有病,如今来看,果然有病。而且他看起来好像很累,正眼眸轻阖着假寐,但这都跟明蕴之没关系。


    她眼观鼻鼻观心,捂住自己不争气的眼睛,坚决不再多看一眼。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边都没有动静,明蕴之有些怀疑他是不是真的睡着了。


    又等了半盏茶的功夫,明蕴之蹲着的下半身失去知觉,她悄悄挪了挪腿,不小心发出一声极其细微的衣料摩挲声。


    然后她就看见裴彧敏锐地睁开了眼。


    明蕴之平静的想,完蛋了。


    她偷看他沐浴,轻则赶出家门,重则会被一拳打飞,然后被送去蹲大牢。


    她呼出一口气,弯下腰揉了揉自己的小腿。下一瞬她果然听见哗啦水声,裴彧站起来了,长臂扯过一旁的干净长袍披在身上,赤脚朝她的方向走了过来。


    明蕴之不是擅长撒谎的人,她木着张大红脸,心里绝望的想,待会要实话实说,毕竟是她有错在先。


    脚步声逼近,明蕴之垂眸看着他的脚踝,只要一步,凭借他的身高就能轻易发现她的存在。


    她这才回过神来,抬臂敲了敲门。


    容妈妈见她眼神还是一如往常清亮,却又多了一丝坚毅,她心湖微震,她竟然不怕她。


    裴彧眸光扫向张屿,问他,“你们方才在吵这个?”


    “小人陆昆明,堂兄正是已故太常寺卿陆垚。”


    明蕴之说,“这是我们王府的小娘子,名唤明雪。”


    这才跟着众人施了礼。


    心累。


    众人这才散去。


    他缓声叮嘱,“这阵子我衙署里忙碌,未必能及时归家,辛苦你操持家里的事了,还有……父亲和祖母那边,还请你替我劝劝,特别是父亲行事冲动,别让他落了别人的圈套,有什么急事,就让去给我递条子,只要有空我都会回来。”


    “君拂,你来得正好,令狐尉昨夜在狱中自缢身亡,你说说这案还要如何查下去?”


    只是落了夜,园里蚊虫甚多,明蕴之又细皮嫩肉的,很快修长腻白的后脖子便被咬了一个包。


    容妈妈自然也能听出她恃宠而骄的语气,忿忿地咬了咬牙道,“好,那你是承认了,他看了你的身子,还是摸了你哪儿?”


    她的声蕴依旧和风细雨,却又蕴藏了一丝锋芒。


    反正世子又怎么不能够与她日久生情呢?


    “都免礼吧。”襄城说着便自顾自地走到茶桌前坐下,朝丫鬟讨了个空茶杯,便开始斟起茶来。


    绮萝想了想,仔细道来,“这个……容妈妈的丈夫原先也是在咱们府上的老余,因能算会写,得夫人器重,便将他调到城南的铺子做账房先生了,听说她还有个儿子,也是理帐的一把好手,如今也跟在他爹身边,虽是奴才的身份,可出门喝酒,一身衣裳都是新裁的,体面着呢……”


    直到她眼前出现了一只握着茶杯的手。


    明雪她们有来有回的,忍不住暗暗掣紧了明蕴之的袖子。


    清风拂散白日里的燥意,也将方才那段不愉悦的小插曲给吹散。


    高御史受其弟与太常寺卿发动刺杀白宰相的政变而牵连,以叛臣的罪名落狱处死。


    不过这人是谁,却还未可知。


    她心窍微动,却仍是发怵。


    裴彧抬眸对上他飘忽的眼神,像一枚钉子将他钉在了原地,“你错了,包庇罪犯等同纵容,我知道你家境平庸,走到如今这步,比任何人都要艰辛,所以别忘了当初踏入仕途的本心。”


    明蕴之脸上的笑容凝住了,转过眸来横了她一眼。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脸颊突然传来一声脆响,是她轻拍他的脸,探着脑袋端详他,“你也醉了吗?”


    那厢的明雪一时玩过了头,急忙捉裙跑了过来,却见自家的嫂子与襄城公主已经攀谈上了,两人各掰了块糕点,亲亲密密喂着锦鲤。


    傍晚,裴彧刚归家,正在换衣裳时,明蕴之还没来得及与他说上话,便有丫鬟唤了他过去留墨斋。


    明蕴之得到暗示,这才正式与宋心钰告了别。


    他并不期望她能回答,他对自己的人生,一直是灰心丧气的,可他现在不再是孤身一人,理智告诉他不能再如此。


    他轻扯嘴角,熄了灯,缓缓走过去躺了下来。


    “嗯?”


    端阳过后,裴彧便忙起一桩大案,时常是白天上值,忙活到三更半夜才归家。波澜不惊的辰光静静流逝着,一眨眼,明蕴之也已经逐渐适应了王府里优渥的日子。


    “是我一时糊涂,也……多谢你,听你一言,令我醍醐灌醒,羞惭万分。”


    一低头,见她主动搭在自己臂弯上的手,嘴角便勾勒出浅浅的弧度。


    香英应了声喏,踅身走入碧纱橱里。


    她踌躇着上前来,“可有需要我帮忙的?”


    “行,那我就随意些,免得你们不自在,”国公夫人说着,听说前面又来了女宾,她只好道,“二位请先坐会,我去去就来。”


    她自是能看出公主的洒脱,于是也大方一笑,“多谢殿下夸奖,那妾就收下了。”


    令狐尉脑子活络,只推说风险太大,不敢做。


    她抬起眉梢看向定在原地的众人,开口道,“都愣着做什么,该干嘛干嘛去,不必管我。”


    案件还在侦查阶段,裴彧只点到为止地提醒她注意安全罢了,更多的传言,还是听丫鬟们从外头传来的。


    话一出口,她能觉察到所有人的目光都朝她望了过来,她抿紧唇,继续说道,“恕媳妇直言,君拂肩负侦查要职,父亲若是把他给打了,案子结不了,圣人降罪起来,又该当如何?”


    她警惕地看着她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啊?越说越玄乎了。”


    噌的一下,仿佛有一股烈火从脚心窜了上来,直涌上她的脑门。


    反正她这辈子,应该不会再与她有什么交集了吧……


    他抬手拨开贴在她鬓边的绒毛,又摸摸她的头道,“睡吧。”


    枕边还有一缕淡淡花露清香,那是她身上的味道,这些日子,他们同床共枕,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味道。


    再这么下去,他都要怀疑自己是和尚了。


    夜风鼓起两人的衣袂,轻柔的布料交织到一起,像是代替她的手轻抚着裴彧那颗望洋兴叹的心。


    只是一点,嫌犯死得也太过巧合,再结合昨日父亲突然知悉了案件的发展,他几乎可以断定是有人故意泄露了机密。


    她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只淡淡地问,“方才你跟容妈妈说了什么?”


    “世子妃请说。”


    自我开解了一番,见他还未归,便拉过被子躺了下来。


    他还没回屋。


    她刚迷迷瞪瞪地抬起头,他已俯下身子,唇瓣落在她光洁的额上。


    裴彧的视线淡淡地掠过张屿猛然握紧的手,又垂首蘸墨道,“我不敢笃定,一切还要等验过尸首再说。”


    于是两人加快了步伐,跟在身后的香英和小厮明泉也连忙跟上他们的脚步。


    她倒有些同情起妤娘来了。


    不咸不淡地翻篇,大抵是他一贯的处事态度,可怜她的那口气还悬在丹田,却是无处抒发了。


    令狐尉还想狡辩一番,说他只是威胁,并无杀机。


    明明他与她还隔了一臂之距,可当他坐下来时,她的心跳还是不自觉提到了嗓子眼,这会耳畔也痒斯斯的,好似他那张薄唇贴在自己炽热的耳廓上说话一般,磁性在耳骨成了共振。


    一闭眼,匀停的呼吸声便响了起来。


    彼时众人忙得晕头转向,小吏正想把无关紧要之人请出去,怎知他脱口而出道,“我知道连环·杀·童案的内情。”


    “我……”


    “堂兄虽与高尚书交好,可他绝对没有叛逆之心,他是被冤枉的……”


    直到她壮硕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明蕴之眼前,她才闭上眼,暗暗拿定了主意,将绮萝唤到跟前来。


    明蕴之只好挺直了腰背坐了下来,目光在屋内缓缓巡睃。


    明蕴之只觉得手心滚烫,仿佛揣了个烫手山芋,脸上也露出一丝惶恐,“这怎么好意……”


    “他说,父亲和母亲都不待见你,这个我知道的嘛,我又不是傻子,我当然也能看出来……可是,可他说你克妻!”她说到这,情绪突然激动起来,仰起头来看他,瞳仁清澈得只盛得下他的影子。


    虽然他并没有不让她进书房,但成婚以来,她对他私下都是能避则避,他又是格外喜欢在书房读书练字的人,她自然就不会踏足于此。


    一念起,她只感觉到胸前有灼热的血液流过,浑身的寒毛都兴奋地竖起来。


    他见她局促地站在那里,那双交叠在身前的手指拧成了麻花,这才收拾起笔墨道,“一时忘了时辰,让你久等了,这就回。”


    明蕴之知道她是奉秦老夫人的令来的,她还是一头雾水,心底也被她脸上焦灼的表情搅得没着没落的。


    蜻蜓点水,一触即分。


    容妈妈拧起眉,倒抽一口气道,“哎呀,一大清早的,丢魂了?我这新裁的比甲哟!”


    “她是妾的小姑,是解手去了。”


    幸好他们不是真夫妇,她并不想浪费自己的真感情,否则整天对着块木头,饶是块精美绝伦的紫檀木,那也要怄死了。


    也就在这年,老丞相白晋柳久病在床,李照广这才顶替了他的位置,成了新宰相,白晋柳则在他上任不久后便与世长辞。


    声蕴甫落,他猛地弹出了三尺远,心跳也在霎那间提上了嗓子眼。


    明蕴之默了一瞬,就在这短短的一瞬间里,她想起了自己。


    “何事?”他的声蕴听上去格外冷,影子也顿下手中的动作。


    明蕴之侧首,见她眸心雪亮,委屈巴巴地等着她的下文。这些日子,她们的关系有所缓和,她也才发觉,她虽娇惯了些,却也并非难缠。


    只是,她尚有自知之明,绝不往她们跟前凑,免得他人将她们姐妹二人放在一块比较,更衬出她的平庸无能。


    也就是他这么一笑,明蕴之也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竟不知何时挽上他的手,而且走了一路也并未觉得不妥!


    容妈妈猝不及防地走了进来,将明蕴之那点天马行空的游丝给打断。


    明蕴之沉吟道,“妾不擅那个。”


    令狐尉正是这桩案件的嫌疑人,三日前刚落狱,原本计划今日提审的,怎知在这当口竟出了岔子?


    过了一会,她又开始按耐不住,借着要解手开溜了。


    明雪见她犹豫不决的样子,趁她不备抽走她手中的帖子,目光在白纸黑字上掠过一遍,乌眸一转道,“嫂嫂还在顾虑什么,为何不去?”


    脚心刚要落地,却“不慎”踩了容妈妈一记窝心脚,这才装模作样地捂住了嘴道,“哎呀,您老人家怎么站这儿?实在是对不住,才刚起身,迷迷糊糊的,一时踩错了地。”


    王府对下人宽厚,谁又愿意在曾夫人手底下战战兢兢地侍奉主子?大娘子虽然与她有十年的主仆情谊,可……


    直到两人上了车,车轮辘辘行了好一程子,明雪才不吐不快道,“嫂嫂,你以后还是跟襄城公主保持距离吧,我都要被你吓死了,你怎么招惹了那么一尊大佛!”


    凌雁掣掣她袖子小声道,“世子妃快别想了,王爷正在气头上,手劲没个轻重的,要是真打下去,世子哪还有口气啊?”


    明蕴之亦收到帖子。


    令狐尉是个道士,被捕时他还握着匕首,威胁那个嚎啕大哭的幼儿。


    大约是同床共枕久了,总会培养出一点默契来。


    “妤娘是来帮他说话的?”睿王虽然气咻咻的,可对上她,气焰还是平息了不少。


    他虽没回过头,背后却仿佛长了眼睛,就在她视线又无意落在那架古琴时,他淡然开了口,“妤娘在家时也弹古琴?”


    池子里养了一池锦鲤,她便盯着它们游弋其中,金色的尾部在水面荡起了浅浅涟漪。


    她凝眉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先与我说道说道,我心里也有个底……”


    “令狐尉定是把这张陈条藏在了哪,只要找到陈条,便可揪出幕后之人。”陆昆明越说越有些激动,眼眶也湿润起来。


    两人甫一落座,便见远处传来一声喧哗,两人循声望了过去,见穿着一身赤红团花袄,头簪?髻的女子被人簇拥着,一众贵女们都朝她福下身子道,“参见殿下。”


    容妈妈趁机又说了她一回,这才得意地踅了出去。


    妤娘在家时偶尔也会办起诗社或是赏花宴,邀那些手帕交的姐妹上家来相聚,她当然也见过那样明媚的场景。


    他冥思苦想,一时不知自己错在了哪里,李照广凭借李贵妃的宠信而上位,可他本人锋芒太甚,并非藏得住心性之人,既然案件移交大理寺,他不信他还能毫无动作,况且令狐尉身上还有他的把柄。


    容妈妈听到动静忙迎了出来,将明蕴之引到净室沐浴去了。


    “嗯。”他拥着她躺下来。


    “你问这个做什么?”


    原本京令已捕到真凶,案件也暂时偃旗息鼓,可没想到,数月之后,又开始接到男童失踪的报案,而后续的发展,与年前的案件如出一辙。


    “世子还在书房没出来,好像在琢磨案子呢,世子妃也快去劝劝吧。”


    话虽如此,心里却不禁遗憾,两个截然不同的人,连说话都说不到一块,日子久了,当真还能保持如今这般平和?


    还没踏入静思堂,她的手也不知何时便松开了,他瞥了一眼,默默叹息。


    这桩男童失踪案,她此前也听说过一些,实在是太残忍、太离奇,从而引起人心惶惶。


    明蕴之靠在他身上,小口小口地喝完一整碗醒酒汤,这才对他说,“其实我酒量也没那么差,是我没想到到这个青梅子酒那么烈……”


    她本能地摇头,忽地又想起自己的身份,于是凝滞了一下道,“弹过一些,弹得不好,实在是好久没弹了……指法都生疏了……”


    宋心钰点头,“妤娘,我也很高兴认识你,下回我定是要到你们府里玩的。”


    明雪在她点头后,眉梢立即浮起一抹喜色,嘴皮子噼里啪啦蹦出了一串,“听闻小公爷谢宣长相俊美,风度翩翩,今年将将及冠,尚未婚配,国公夫人为此操碎了心,想来这次办起茶会,实则是暗中相看起未来的儿媳妇呢。”


    明蕴之叹息一声,容妈妈不愧是跟在曾夫人身侧多年的老奴,两人的嘴脸如出一辙。


    有她这个定海神针,到了吃饭时,父子俩也各退一步,维持着一种诡异的融洽。


    明蕴之一听她这么说,心里也有了个大概,账房管事可是油水多的位子,怪不得容妈妈到了王府,这新裁的衣裳可是越来越多,腰膀子也越来越圆了。


    明蕴之惶恐,朝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慎言。”


    所以,他与令狐尉认识的时间,可能比大家想得还要早。


    她摘下食指上的松花石戒指,塞入明蕴之手心里,“这只戒指就送给你,当我们的见面礼吧。”


    想到此处,她转头又吩咐绮萝,“你近来多留意打听一下容妈妈和谁亲近,和谁积怨,注意别打草惊蛇。”


    罢了,多思无益,他闭上眼,一夜无梦。


    “行。”宋心钰大方接过,将香囊系在自己腰上。


    从现有的资料看,他是陶坞人,父母早亡,亲戚疏离,所以早早便入了观。


    她脑里还乱成一团浆糊,回过神时,才发现他已掩上房门离去。


    这话说得张屿脸上微讪,不禁开口,“你才高行洁,不过是因你家世好,我无权无势,自然不愿开罪那人,明哲保身,难道有错吗??”


    绮萝醒过神来,忙搁下盆子,抽出手绢替她擦拭,一面擦一面道歉,“对不起,容妈妈,要不您脱下来,我给您拿去洗洗吧。”


    明蕴之心头冷笑,脸上却做出抽抽搭搭的姿态来,一抽一泣道,“容妈妈好没道理,我在屋里睡得好好的,你冷不防地到我面前来,二话不说就扣了我一脸屎盆子,敢问我做了什么,何以当得你左一句不知廉耻,右一句狐妖媚子?”


    明蕴之心情并未受到影响,接过那条软璎珞,对着镜子比对起来,一颗颗指甲盖大小的珍珠串成的链子,吊坠则是元宝状的红宝石,样式简约,却很有质感。


    只是在儿媳面前挨训,睿王脸色也讪讪的,支吾道,“母亲给儿子留点脸面吧。”


    宋心钰见旁边的明雪脸色越来越苍白,简直要成了一张白纸,于是更加起了恶作剧之心。


    听到人头,明蕴之的心跳在刹那间也冒到了嗓子眼,她只是个替嫁的假世子妃,难道连命也要兜进去?那显然不大值当。


    说完,又唤了个小丫鬟给她们上茶,这才踅了出去。


    侍从们连忙把裴玄朗扶起,抬到轮椅上,发现只是擦破了一点皮,才都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道:“您消消气。”


    他们看不清山间小筑里的情景,也不敢看,此刻个个摸不着头脑,二少奶奶和崔夫人到底做了什么,惹二公子如此气恼?


    裴玄朗被下人服侍着擦拭面颊,他恨透了这具不争气的身子,竭力压抑着怒火,平和道:“我不用你们服侍,都下去。”


    望远镜确是难得的好东西,虽不能瞧见全貌,可也比人眼看得更清楚些。


    但他宁愿没这样好。


    日光正好,岳母还在前厅,他的妻子就在引诱他的兄长!


    侍从都退到二层去等候吩咐,裴玄朗又将眼覆在镜上。


    他的妻子风情万千,攥住兄长的领口,诱他步步下阶,陷入那方温柔水泽。


    分明不是约定的日子,可他的兄长却伸手扶住她的脑后,仿佛是在交吻。


    明蕴之又发现了裴彧一个秘密。


    对不起,她在心里给裴彧道歉,她发誓,她一定不会告诉别人。


    很快,裴彧转过身去,随便又披了件外衫,脚步甚至有些匆忙,一下拉开了房门。


    裴彧走出去以后,明蕴之放松了下来,她从没觉得自己这么幸运过,当即半点不敢耽搁,起身推开了窗户。


    在翻出去之前,明蕴之看向那只还静立不动伺机逃跑的大老鼠。


    也就半个呼吸间,明蕴之闪电般伸出手,准确无误捏住了老鼠的尾巴,老鼠在她手里吱吱乱叫胡乱翻滚。


    明蕴之翻出窗后,毕竟刚做了有点冒犯裴彧的事,她有心弥补,在放手之前还特地对老鼠嘱咐:“下次别吓他了。”


    然后才松了手,老鼠撒腿就跑没影了。


    她阖上窗,如释重负,脸上的红也消退了不少。有了这一出,她把刚刚裴夫人那事都忘了。


    她走出岔道,天空太阳正盛。


    裴择庭也早已不见踪影,她开始放心大胆的继续按原路返回。


    然后她就自然而然的路过方才那处房屋的正门,与站在路边的裴彧打了个照面。


    裴彧音色平淡,不带半分波澜:“你,和孤,白头偕老。”


    明蕴之睁大双眼,目光扫过殿中侍候着的青竹青芜,甚至还有努力竖起耳朵的徐公公,脸色一顿:“殿下怎么忽然说这些不正经的?”


    她昨日本是有气的。从康王妃口中知晓裴彧之事,无论如何这心情也好不起来,再往前细思,庄家与娄家之事亦是沈怀璋那日与她所说,有关于自己丈夫的过往,她竟总是从旁人口中知晓。


    但看着裴彧的伤,她这股气究竟无法发作,不上不下地堵在心中。


    她一方面明白他的苦衷,告诉自己——这也不是什么光彩之事,并且事关多年前的旧怨,他怎会轻易告知于人?


    另一方面,她又想起西山行宫那夜,他从身后环绕着她,声音喑哑。


    他们之间,不坦诚不信任的,分明是裴彧才对。他又有什么资格一次次要求她多信任他一点?


    第 46 章   第 46 章


    第46章


    或许在许多人眼里,庄家人死得蹊跷,还会将其认定为陛下作为!是陛下不愿放过庄家,连秋后问斩都等不及了,一定要他们全家惨死。原本唾手可得的宽仁贤名,现今彻底一去不复返。


    “哈!哈哈哈……”


    康王大笑起来,重重拍在幕僚的肩头,目光瞬间阴狠:“裴彧自寻死路,跟咱们可没关系。”


    “往后东宫,不足为惧!”


    康王府的喧闹扰不到肃王府,但肃王府临近庄家,在庄家起火之时,肃王妃就被惊醒了。


    她按住不知发生了什么的肃王,派人去打听了个清楚,知晓庄家大火,面色一变。


    “怎会如此……”


    “什么如此?”肃王还没睡醒,瞧着妻子的脸色不好,恨不能再回被窝睡一会儿:“庄家犯了那么多罪过,死就死了呗,也是该。”


    肃王妃自顾自披了衣裳起来,喝了口放凉的茶。她心头默默思索着,总觉得不对劲。


    庄天禄怎会是甘愿自尽的人?还是在明知道明日就会被免除死罪的情况下……


    肃王早年在宫中也是备受冷待,贵妃娘娘亦不问外务,他们不清楚当年娄家之事,更不知东宫与庄家的仇怨。肃王妃在这儿自顾自琢磨着,对肃王道:“不会是父皇临时反悔,仍旧不愿放过庄家吧?”


    也有道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庄天禄不顶用,但太后还没死呢!万一哪日太后真的恢复过来,以孝道压着平宣帝让他们官复原职怎么办?不如一了百了解决他们。


    肃王妃这样想着,又觉得和以往所了解到的平宣帝不太相符,心头乱糟糟地,看着早已睡过去的肃王,心头忽然闪过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很没来由,却让她毛骨悚然。


    ……庄家人的死,该不会和东宫有关吧?


    明蕴之把这袋木头雕完时,已是两天后。


    艳阳高照,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她提着她的布袋子,拒绝了皦玉同行的提议,独身去领她的工钱。


    她这几天虽然刻得手磨出茧子了,但算起来她足足挣了快二两银子。


    铺子里人很多,大多都是姑娘,明蕴之一进门就看见站在门边的那一位。


    肤白胜雪,弱柳扶风,漂亮又脆弱。


    明蕴之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出门时,铺子门口明显喧闹起来。


    “你放开我,我不认识你!”


    “你这婆娘,老子一人累死累活挣钱,就是让你在这享受的?跟我回家,别丢人现眼!”


    明蕴之探头看了眼,一个身材微胖的男人正攥着刚才那位漂亮女郎纤细的手腕,恶声恶气的把她往边上拖。


    少女慌乱道:“你在说什么?我不认识你……你放开我!”


    掌柜的在明蕴之旁边酸酸叹气:“小明,你说这种男人是怎么找到这么漂亮的媳妇的?家里有钱?我看着也不像啊。”


    明蕴之也觉得不像。


    “废什么话,还嫌不够丢人是不是!”


    少女秀眉蹙起,即便是生气说话也细细弱弱的:“不是,你滚开,你知道……”


    明蕴之从围着看热闹的人群里挤进去,问那大汉:“你怎么证明她是你媳妇?”


    少女眼眸噙泪,楚楚动人。


    明蕴之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大汉瞧她一个小姑娘,嗤笑一声道:“怎么证明?把床上的事说给你听?”


    少女脸色一白,“……我不是,我不认识他。”


    “行了!跟老子回家!”


    “成天在外抛头露面,看老子回去怎么收拾你。”


    明蕴之又上前一步,道:“那我们去官府。”


    大汉骂了句脏话,嫌明蕴之碍他的事儿,抬手就要朝明蕴之打过来,明蕴之偏身躲了过去,还趁机把少女带到了自己身后。


    察觉到身后人在发抖,她不太熟练的偏头安慰道:“别害怕。”


    “我稍微会点功夫,打人很疼。”


    不过话虽如此,想制服这个大汉还是有些异想天开,但带着她跑去官府足够了。


    场面愈演愈烈之时,还是掌柜的冲出来喊道:“这是干什么?让不让人做生意了?”


    “你怕不是当街强抢民女吧?你瞪这么大眼睛这什么意思,还想对我动手是吧?我可告诉你,我衙门里有人!你惹得起吗你?”


    “还看!当我说着玩呢?信不信我现在就报官!”


    大汉兴许是被这句话唬住了,又骂了句什么,转身离开了。


    人群也渐渐散去,明蕴之带着那漂亮女郎跟掌柜的道了谢。


    掌柜的摆了摆手,捋着胡子开始道:“小事一桩!嗐,我这人就是太心善。”


    出了铺子,明蕴之本想直接离开。


    漂亮女郎却抓住她的袖子,她脸上还有未干的泪水:“姑娘,今日多亏有你,敢问姑娘姓名?”


    明蕴之道:“我叫明蕴之。”


    姑娘身形还微微颤抖,她又同她道谢半天,然后道:“你可以叫我夕落。”


    她小声:“我今日出门本是要去寻我兄长的,路过这家铺子想来买个小元宝挂饰送我兄长,没料到会碰到这种事。”


    明蕴之瞧她泪盈于睫,询问道:“你兄长在哪?”


    “我兄长在长乐街,他在那等我。”


    可能是巧合,明蕴之回裴家正好途径长乐街。


    她觉得自己是个大鹏,而少女是只小鸟,她得保护她。遂而没怎么犹豫就道:“那我同你一起吧。”


    夕落睁大双眸,惊喜的抓住了明蕴之的衣袖,白皙的手腕上还有男人抓出来的刺目红痕:“真的吗?”


    明蕴之嗯了一声,同她走在了一起。


    夕落说话总是低低柔柔,明蕴之不太会聊天,但不管她回答什么,夕落都能自然而然的接上,明蕴之就算不说话,她也兀自说了很多自己的事。


    她说家里管她很严,今日是求了兄长很久才让她出门的。但是兄长平日公务繁忙,没法过来接她,就让她自己去长乐街找他。


    明蕴之问:“那你们去干什么?”


    两人已经走到了长乐街,长乐街算半条官街,刑部衙门离这里很近,寻常平民百姓少了一半,街道顿时显得宽阔起来。


    明蕴之突然有些疑惑。


    夕落跟她兄长怎么约在这里呢。明蕴之松了一口气,只是心下总不安稳,夜里索性和母亲同床夜话,她在家的时候盼着早些出嫁,真嫁了人又舍不得阿娘独自返乡,直说到三更才合眼。


    崔氏也放心不下她,只是能为女儿做的不多,等她睡到日上三竿,又来了泡温泉的精神,就亲自动手为女儿煮素什锦吃。


    这只锅子还是一位僧人送给夫君的,煮出来的素菜格外鲜美,盈盈从小就喜欢。


    庄头的媳妇见二少奶奶的母亲在檐下煮茶烹汤,娴静自适,笑着过来禀道:“崔夫人,二公子刚刚差人来送了些点心和绸缎,说是夫人从前最喜欢吃的,只是差事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办完,特意来给您赔罪。”


    崔氏摇扇观火,她又不是盈盈,哪里吃得下,让人把点心拿过来,蹙眉道:“那看来他今日不会亲自来接盈盈家去了。”


    那媳妇应了一声,启开食盒,殷勤道:“奴婢没什么见识,可也听说这都是京城里最难买的几家铺子,好些人宵禁刚过就出门也排不到,说是二公子特意请几位师傅到家里做了拿过来的,衣裳料子却是没见过的,说让奴婢给您量了尺寸,府里绣娘好多预备几身。”


    喝茶吃点心的习惯还是做女儿时养成的,自从夫君获罪远迁,家里一日不如一日,直到住进这里,崔氏才重新有闲情逸致。


    不过她这个年纪再吃,也不像年轻时那样注重滋味了,只是吃的时候会想起过去的日子。


    “衣裳已经做过好几身了,我哪里穿得了这么多,不过难得姑爷还记得我的口味。”


    崔氏从中拣了几块马蹄糕装盘,盈盈还说让她做些二郎爱吃的点心,白茶和生浆是一早备好了的,可巧他今日人不来,倒把马蹄糕送来了。


    她正要让人去知会明蕴之一声,却又有侍女过来,一脸惊喜,气喘吁吁道:“二公子回来了,正往咱们这边来呢!


    崔氏一惊,她站起身来,果然远远看见一道疾而不乱的身影向这边来。


    那人只带了数名侍从,风尘仆仆,衣角犹带风霜,却不损原本的明秀神仪,丰神俊朗。


    他吩咐侍从将礼物递给侍女,躬身行礼,仪态比从前赏心悦目得多,神态恭敬谦逊,走了这许多路,竟也不见气喘:“小婿见过母亲。”


    崔氏眯起眼睛,新婚那日她只顾着盈盈,没将她的郎婿瞧个仔细,但这位新婿看起来样样都好……只是不大像她记忆里的陈朗。


    只是上一次见裴玄朗实在相隔太久,要说出哪里大变特变,似乎也说不出。


    不过比起她记忆里的模样,眼前这位新婿更像那个与她仅有一面之缘的镇国公世子。


    裴彧。


    电光火石间,她想起女儿的支支吾吾,面色倏然一变,然而旋即和煦地笑了起来,柔和道:“瞧把咱们姑爷累的,快坐下喝口热茶歇歇,也尝尝我做的点心。”


    不过这不重要,长乐街平日也不少人走,比如说她自己。


    夕落柔声道:“兄长有个很好的兄弟从外地回来述职,听说这两日公务交接,没那么忙,他们就约着一起去城外跑马。”


    明蕴之倏然顿住脚步。


    “夕落,你姓什么?”


    夕落愣了愣,但回答的很快:“我姓支。”


    她又补充:“明明对不起,一开始我只是觉得我这个姓不太好听,跟我的名字连在一起一点也不顺……”


    明蕴之没听她说完,转身打断道:“我还有事,先走——”


    “兄长,我在这里。”


    夕落对着她身后招了招手。


    明蕴之抿住唇,闭嘴了。


    她缓缓回过头,夕落兄长果真是支知之。


    目光再稍一偏移,就看见了身边高坐骏马之上的裴彧,他一身玄黑,乌沉的眸子慢悠悠对上了她的目光。


    几日后,户部上书,指责工部去年耗费远超预算,国库空虚。暗指其欺瞒朝廷,贪污了公款。


    朝廷上下大惊。工部尚书綦自珍据理力争,气得仰倒。


    又过了三日,太子裴彧上奏,自请离京督办河工。


    帝准奏。


    第 47 章   第 47 章


    第47章


    过了元宵,裴彧与明蕴之一道,陪着含之回了明府。


    柏夫人许是没了法子,再看见含之,也只是默默流泪。


    她也知晓那日她又口不择言,说了些伤人的话,所以看见明蕴之时,面上的尴尬心虚显而易见。


    或许更是因为裴彧在场,她没敢指责明蕴之,用膳时勉强扯出笑意,甚至还说了几句缓解气氛的话。


    “含之当真不与阿娘同路?”


    柏夫人眼泪汪汪,声音哽咽。


    她从没和含之分离这么久过,这两月含之住在东宫,她数次想进宫去看,都被身边的嬷嬷劝住了——她们不懂朝政,以为太子触怒陛下才被重罚,太子殿下还在养伤,这个时候进宫探望,只怕不好。


    她只能耐着性子等东宫送信出来。谁知从前常有书信的二娘一直不曾送信,她心里最最懂事的含之偶尔送信出来,也没提过要回家的意思。


    柏夫人吃不好睡不好,这个年都过得孤零零的。明蕴之瞪大眼睛,简直晴天霹雳。


    什么意思?还多出一匹马呢,这就不要了吗?


    不是,这不是重点。


    她回头看了眼裴彧,他还站在树影下。


    如果跟他乘一匹马那不就意味着她得坐他前面,跟刚刚夕落带她一样。


    画面自然而然的浮现在明蕴之脑中,她的目光从他脖子滑到他的胸口,然后又向下,最后她的心里有一点绝望。


    她选择走回去。


    刚要说话,裴彧就先她一步道:“不是,支知之你脑子叫驴踢了吧?”


    话糙理不糙,明蕴之心想。


    夕落也皱起眉,颇为不悦的轻声道:“兄长,别开玩笑。”


    支知之摊了摊手,道:“都是妹妹,带一下怎么了?”


    裴彧把明蕴之刚刚扫量她的眼神尽收眼底,脸色不由更黑了,直接道:“不带。”


    夕落抿住唇,自顾自上了自己马,然后朝明蕴之伸出手:“明姑娘,我兄长说笑的。”


    明蕴之看看支知之又看看裴彧,最后还是上了马。


    临走前,明蕴之还有些不放心的看向裴彧的手臂,叮嘱道:“裴公子,你也早点回去吧”


    才说完,夕落就策马离开。


    马蹄扬起,尘土四溅,夕落与明蕴之的身影渐渐变小了些。


    “你还别说,你这表妹挺关心你。”


    支知之一边说一边走到裴彧身侧,看他此刻还黑着的脸,啧了一声道:“行了裴二,知道你这宝贝没带过人,开个玩笑行不行。”


    裴彧看都没看他,道:“不好笑。”


    支知之轻嗤一声,道:“得了吧,你大哥想带还带不着呢。”


    这可不一定。


    裴彧想起明蕴之和裴云澹相处时的模样,心道人家指不定带多少次了。


    他这才回来几天,关于裴云澹和明蕴之的爱情故事都已经听好几个版本了,最夸张的一个还像模像样的说明蕴之已经有孕,只等裴夫人那边一点头就成亲的。


    “喂,你对你这大嫂还满意不?”


    支知之碰了一下他的手臂,随口道。


    裴彧浑不在意的道:“不满意,她眼光太烂,怎么看上裴云澹的。”


    支知之眉峰一挑,道:“照你这么说,上京可得有一群让你不满意的了,看上裴云澹的还少吗?”


    支知之跟裴彧差不多一起长大,他们两家算是世交,很小的时候,支知之还记得裴彧喜欢跟在裴云澹屁股后面跑,一口一个哥哥的叫。他那会还痛恨自己为什么是家里老大,不像裴彧,闯祸了也有人兜底。


    后来他们都渐渐长大,不知道从哪一年起,裴彧就跟裴云澹渐渐疏远。


    直到现在,稍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们兄弟不合,但具体是因为什么不合,裴彧又从没提过。


    不过话说回来,到底还是亲兄弟。


    这些年据他所知,裴彧没对裴云澹下过真手,裴云澹对这个弟弟也向来包容。


    支知之摸了摸下巴,继续道:“不过裴云澹带她回来,我也挺意外。”


    “这姑娘身份有什么特殊的吗?”


    裴彧摇了摇头,道:“很普通。”


    支知之道:“那是好事。”


    他想起明蕴之那张乖巧的脸蛋,又犹疑道:“不过这人……”


    “怎么?”


    裴彧抿住唇,长睫垂下。


    他这几年一直很忙,身边虽不乏对他别有用心的人,但他从没主动接触过。


    甚至可以说他这些年连跟女人说话都很少,这方面的确有些经验匮乏。


    在支知之问询的目光下,裴彧低声道:“……假如我说,她总在大哥不在时偷看我,常望着我脸红,就连刚才也一直在试图跟我搭话。”


    “她是什么意思?”


    支知之:“……”


    他承认,他的好兄弟的确又高又瘦,还长了一张俊美无俦的脸,这张脸勾.引到谁都不奇怪,但是那可是裴云澹准未婚妻。


    而且他跟明蕴之虽接触不多,可她今天对夕落施以援手,让他多了几分好感。


    当然,最关键的是,明蕴之虽美,但稍跟她说句话就能看出她浑身上下都透露着质朴干净的气息,完全看不出来……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前几天。”裴彧一忙起来,果然好几日没归家,另一厢的明蕴之在王府的日子却悠哉悠哉,十分惬意。


    既已决心不再坐以待毙,她便开始主动走了出去。以往她面对那些贵妇的邀约,总是能避则避,不过是怕露怯,现在细细琢磨,既然身为世子妃,那些该有的交际自是不能缺的。


    后宅的妇人多走动了,便成了一张网,于夫君仕途亦有助益。


    夫君……提起这字,她脑海里便不自觉浮现出那一张清冷俊逸的脸,鼻梁高挺,薄唇在略显白皙的皮肉下显出淡淡的红,想着想着,她忍不住抿唇一笑。


    她从未将他当作自己的夫君,即便是他在她额心落下一吻时,心头默念的依旧是,“姐夫不知内情,求神明宽恕。”


    可今真有了取而代之的想法,回忆起这个吻,她的耳根子不自觉发起烫来。


    “世子妃要穿哪件裳裙赴宴?”


    绮萝的声蕴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她顺着声蕴望过去,见她手里捧着两套衣服,一套是丁香紫的,另一套则是牙绯的。


    既然是生辰宴,必是庄重些为好,她指着牙绯的缠枝暗花长袄道,“还是这件吧。”


    “我可是什么都和你说了,你怎能这么敷衍我?”


    再一瞧他清和明朗的眼神,心头又浮起歉意,只好嗫嚅着解释,“街上好多人……”


    旁边有对太师椅和书橱,再后面便是一扇半人高的屏风,依稀还能见到屏风后的罗汉榻,仅此而已。


    “哦……”睿王妃点头,她自幼天资愚笨,不擅交际,年轻时倒也有不少贵夫人给她下帖子邀她赴宴,她每次都推却了,久而久之,便没有人给她下帖子了。


    “也刚醒不久,”他说完一顿,又有意宽慰她道,“昨晚你入睡后我也就睡了。”


    撒了太久的谎,她也糊涂了,原本,她应该以妤娘的口吻去陈述她的过去,可她怔忡了须臾才醒过神来,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就是明蕴之。


    后宅里能有什么大事,无非就是怕她们婆媳不睦,老娘欺负新妇罢了。


    明蕴之长睫轻颤,这才自嘲一笑道,“怎能不怨呢,可若不能改变现状,光是怨念又有何用?我与他们感情淡薄,早不想回那个家。”


    黑黢黢的夜里,虽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可那双浓墨般的眼,此刻却仿佛燃着烈火,熠熠地发出了猩红的光。


    他又继续解释,“后来我便一直将它锁在衣箱,直到那日拿衣裳时,才发现了的。”


    裴彧随手收拾起茶几道,“这么大的雨,总不能要你这会子赶回去用饭吧,你看外头雷一个接一个的,我如何能放心你回?”


    她已经做了与他成为真夫妻的准备,可真正被他凝视着的时候,她又觉得呼吸微紧,感觉自己还没准备好。


    如今她又和了离……


    青瓦白墙在青石板的地面上投上一方阴影,院内还有株杏子树,此刻已到了成熟的季节,一颗颗金黄饱满的杏子压低了枝头,在微风中摇曳,忽而啪嗒一声,枝桠不堪重负,一颗黄杏直直坠了下来,骨碌碌地擦着她滚远了。


    如今令狐尉已死,这个人贩子要是也出了问题,接下来受到的阻碍会更多。


    明蕴之闻言,这才顿下手中的动作。


    他那么高的人,腿能伸得直吗?她怔怔地想。


    方才的浅尝即止已经将腹中之火勾了出来,从未失控过的欲·念,一旦苏醒又不满足,便化成了无休无尽酥痒。


    明蕴之面露天真道,“你们也要回府吗,怎么不见车夫?要是有困难,不如先让我车夫送你们回去?”


    明蕴之见他唇边浮起笑意,心头却胀起酸意。


    “午晌膳堂有开火,早上嚒,我通常去桥对面那家吃羊肉馎托,暮食……”他一面剥壳,一面向她娓娓道来。


    她踌躇了片刻,到底慢吞吞地接了过来,又见他还像根针似的杵在那里,默默咬紧了唇,迟迟没动作。


    衙役见她虽有天人之姿,性情却温和,忙道,“不劳烦什么,天气炎热,世子妃坐了一路车,才是辛苦。”


    她立马接口,“那我就装病推辞,我会与她们保持距离的。”


    宋心钰摆手一笑,唇边酒窝浅浅,“这有什么,妹妹温柔可人,我就喜欢你这样的,莫说几个坠子,就是天上的月亮我也得给你摘来不是?”


    “看来是老天留人。”他笑了笑,盥了手,才走过去掩上窗,再踅身掌起灯来。


    于是怔忡须臾,这才挑了不出差错的话回道,“夫人哪儿的话,我年纪轻,到底不如你们行事周到,正好让我多取取经,我求之不得呢。”


    “君拂?”她脑子里卡了壳,用的是以往的称呼。


    他没有接口,而是起身朝她走来,从容的步履像是印在她心头,令她莫名紧张了起来。


    有他这般宽慰,她的心也终于落回腹中。


    “嗯。”他清磁般的声蕴随后在她耳边响起,微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耳朵上,激起她脑中一阵嗡鸣。


    “这有什么,又没人听到,”宋心钰耸耸肩道,“我实话跟你说吧,我第一任驸马就是因为房术不佳,钝刀子杀猪似的,第二任嘛……”


    明蕴之仍有些歉意,若不是自己过来与他共挤一榻,他总不至于连身都翻不得,于是往外挪了挪,又腾出点空间来,体贴道,“你再躺过来些。”


    刚出锅不久的糖饼,还隐隐冒着香喷喷的热气,明蕴之不过看了一眼,便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是,统共五桌人,少说也有四十几吧。”


    明蕴之甫一抬眼,便撞上他深如寒潭的眼神,心头霎时像被什么烫到似的,慌得她立马低下头,却是对上那双摊开在她眼前的手。


    她抓住了帕子,脑子一片空白。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半透的衣物,脸颊微烫,赶紧寻了自己的衣裙换了起来。


    她回屋给他多拿了两套换洗的衣裳,一些熏蚊的艾条等等,这才登车前去。


    他和她,准确来讲并无交集,只因那日他上街被她看了一眼,后来,圣人便召他入宫,向他说明一件事情。


    日头才刚刚升起,外面的人并不多,阳光和煦地照在两人的身影上,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街道上,走出了一种天长地久的味道。


    可在她一个公主,总不至于觊觎有妇之夫吧。


    他见她神色凝重,便开解道,“此人确实不简单,你放心,我和他算不上交情,也不在一个衙门,平素里并无见面的可能。”


    “你这蹄子是要反了呐,今日我要是不让你尝尝我厉害,我就不姓宋!”她说完便伸手,在她腰上咯吱了一把,边上手边问:“说不说,说不说!”


    她抬眼问他,“你怎么才买一个?”


    那双手修长如玉,骨节分明,是一双极好看的手。


    宋心钰扶额道:“算了,我看世子也不像鲁莽人,你要不跟我说说,初次是何感受吧?”


    杏子滚入了车底,她只好悻悻地调头。


    奇怪的是,枕头底下露出了一抹丁香色,看那面料和颜色,应当是女子之物。


    裴彧循声望了过来,见她赧红了一张桃花面,心头霎时融了半边。


    听到他的话,她又不敢动弹了,沉吟片刻,又问,“是不是我挤到你了?”


    明蕴之摇了摇头,她实在想不出他那光风霁月的脸,会做出这种不像话的事来。


    太师夫人道,“人家小年轻脸皮薄,你偏要逗她,哪有夫妻之间用官称的,关了门,还不是卿卿,这你哪能告诉你呢?”


    说道唇边的笑意渐冷,鼻息里发出不屑地轻哼。


    也就是说,褚少游是故意接近他的,他这么做,到底有何目的?


    固然对他有些歉意,但她处境都这般艰难,总要为自己的将来打算。


    “你我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吗?”他一边擦拭,一边问。


    亲吻这事,两人都是头一遭,只凭感觉胡乱嘬·吮,一旦开头,难免不知分寸。


    “好。”他的眼神像是黏在她身上。


    默了一瞬,总感觉后腰处有块硬骨亘在他们之间,硌得她发疼,她忍了一会,到底皱起眉来,“你能把脚放下来点嚒?”


    外面滂沱的大雨隔绝了天地,恍惚间辨不清昼夜。


    吃罢饭撤下残羹,雨势也渐小些,剩下的人也走了不少,裴彧走过去推开槛窗,凉爽的风拂了过来,一洗白日里的闷热,不寒不燥的温度令浑身的毛孔都舒坦起来。


    太师夫人不是与她一辈人,她的女儿都已经十三岁了,因此在场的夫人多是她眼生的。


    她穿的是宽松的长袄,行动间扶风弱柳,这么轻轻一握,便更显得腰细了。


    两人也在迅速觉察出空气的凝固,一转眸,三魂丢了七魄,忙不迭起身,抚平了皱巴巴的衣褶。


    “夫君。”一回生二回熟,第三回叫出口时,她已经确定了,他就是她的夫君,声蕴比前两次坚定了不少。


    他开口解释道,“对不起,妤娘,我……我不该对你隐瞒。”


    而她虽日夜陪伴在他身侧,可他所有的温柔,却是趋于他对她美好的想象。


    “劳烦你。”


    他就是块捂不热的臭石头!


    她脑中霎时嗡了一声。


    有了他的保障,她才轻舒了口气,不过她明白,虽无交集,可只要有心接近,自然可制造机会。


    明蕴之心头还乱糟糟的,听他这么一说,眉心不由得蹙了起来。


    “你大哥…知道吗?”


    “应该不吧。”


    支知之抿住唇,半晌无言。


    裴云澹脾气好,但应该没好能容忍裴彧勾.引他未婚妻的地步。


    而且这次裴云澹分明就是认真的,这要是被发现了,他都不敢想。


    支知之声音沉重道:“那真是如此,只有一个可能。”


    裴彧看向他。但要是这番举动再刺激到二公子这可有些不妙,二少奶奶再可怜也是外人,世子不派人去问,自然有一番道理。


    皇帝近两年除了狩猎已经很少出京了,通常会命皇太子或者太孙代天子出巡,太子这几日正在养病,太孙往行在去,皇帝也没另指宗室,只命裴彧查验。


    裴彧作为新上任的兵部侍郎,检视火器是分内之事,他已瞧过神机营的骑射,此次主要是往江宁府下辖的上元、溧阳等县去,朝廷开始大规模启用火器作战后,对于民间的刀剑弓弩管辖稍稍放松,但私藏火器未经官府允许者与谋逆无异,巡查官员可代天子下令处斩。


    他更习惯轻衣简从,但县令驿丞们却不敢疏忽,心惊胆战地伺候完上官巡检,才拿了些蜜饯点心来讨好。


    他们早听说裴侍郎不收银钱,可还是有几位伶俐人探听到有镇国公府的仆从每到一地,就去糕饼点心铺子买蜜饯。


    裴侍郎不一定喜欢这种消遣的零嘴,听闻他并未娶妻,或许是拿来讨镇国公夫人欢心的。


    裴彧不好完全拂逆县令一番美意,每样拣了几个装盒,令随从付钱,自己从中取了一枚细品,走至窗前看山。


    树木碧翠苍寒,他想起弟妇裙角的枝叶纹路。


    才离京不久,他好像有些想不起她有多娇气胡闹,一点规矩也没有,连结了血痂的伤口也不那样痛,只剩下泪蕴滴在他指腹的温润。


    像是盒中明蕴初现,直入眼底,光灼耀人,令人不能正视。


    他抚上已经不甚明显的伤痕,缓缓摩挲,这已经不能给他带来清醒的痛楚,只能帮助人回忆起作恶者的颦眉泪眼。


    他不喜欢做事前还要分出心神来哄一个哭哭啼啼的女子,但他已是对她不住,她却说舍不得离开他。


    就像蜜饯一样,含得满口甜香,近似发苦。


    母亲将弟妇的母亲安置在一处京郊的山间别居,当成出嫁娘家,他只留二郎在府里,母亲应当会宽容些,多留弟妇在京郊陪一陪即将返乡的亲家。


    金陵寸土寸金,御赐的宅邸也有规格限制,豪富人家多在京郊筑起富丽堂皇的外宅,供休沐时消遣。


    安置明家人的山间小筑却精巧非常,只胜在有一方活水温泉,冬日也可露天沐浴,别有一番意趣。


    她可以裹了一身轻纱,跪坐在堆满落梅的汉白玉阶旁,用五指梳发,纤长柔软的臂轻轻撩动,搅乱一池春水。


    随从见世子含住蜜饯后面色渐冷,想来是这庖厨手艺不合世子的口味,连忙奉上一盏热热的酽茶。


    孰料世子接过茶后只是搁在一旁,声音不辨喜怒:“换一盏冷的来。”


    支知之笃定道:“你大嫂想跟你搞。”


    “搞什么?”


    “你说呢?”


    裴彧沉默片刻:“哦。”


    还哦,支知之啧啧两声,对裴彧这张脸的威力又有了新的认知。他心道还好裴彧脾气烂,他要是跟裴云澹一样,下半辈子光靠这张脸也能活的风生水起。


    益州那边也不是没有让她赶紧回去的意思,堂堂州牧夫人,长久地在外头,像什么样子?只是柏夫人一心想跟两个女儿重修旧好,没心思回去罢了。


    含之摇摇头:“不了。外祖父在信中也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女儿读了很多书,却未行过多少路,眼界狭窄,在去柳园以前,女儿要沿路多看看。”


    看看天地山水,看看民生疾苦,什么都不知道两眼一抹黑还想去教书育人,那叫误人子弟。


    太子姐夫知晓她有心,也赞同了她的观点,还拨了十个护卫和两个暗卫保护着她的安全,听她差遣。待她在柳园安顿下后,再说后事。


    明含之:“阿爹和兄长还在益州等着阿娘呢,上月听姐姐说,嫂嫂又有孕了。”


    柏夫人知晓儿媳有孕,女儿都这么说了,她也只能点点头,不死心地问:“那你看够了回家,可还愿意……”


    “母亲,”明蕴之及时道:“用膳吧。”


    几人用过膳,明蕴之想到裴彧那夜所说的事,寻到柏夫人,细细叮嘱道:“父亲这几年提拔了不少族亲,母亲可知晓?”


    柏夫人还红着眼眶,闻言道:“知晓,那都是咱们自家人,一些小官职罢了,无事的。”


    第 48 章   第 48 章


    第48章


    明蕴之叹口气:“母亲回去后,要多多劝着父亲,莫要做出任人唯亲,私下敛财之事——庄家就是个教训。”


    柏夫人早知道庄家恶贯满盈,听她这么跟自家作比,还有些不服气:


    “咱们明家和庄家又不一样,你爹有本事,你兄长也一身好武艺,又不是干领着闲职不做事……”


    外祖父多年前曾与明蕴之说过:他生平最悔之事,便是在柏夫人这个女儿年少时不曾将她养在身边,好好教养着,让柏夫人目光短浅了些,性子也急躁易怒,动辄哭啼。


    那时明蕴之不理解这话,也维护亲娘,自然都说没有。如今长大了,慢慢知晓在某些事上,柏夫人的确不怎么敏感。


    指望她这个只会与夫人们喝茶交际,接受贵夫人们捧着哄着的人去盯着父亲显然不实际。明蕴之放弃了叮嘱母亲的念头,转而对含之道:“回了柳园,多多写信与我。”


    含之点头,“阿姐也是。”明蕴之叹为观止。


    她看向裴夫人,觉得这件事根本没什么好解释的,谁在说谎很明显。


    裴夫人一直没出声。


    反倒是她身侧的温茉道:“是这样吗,明明?”


    明蕴之摇头。


    温茉继续道:“没关系,倘若真是你,待姜翎休养完后你同他道歉就好了。”


    “你年岁要大些,不能再像小孩子那样了。”


    日光灼灼,明蕴之还是说:“不是我。”


    不知不觉间,场面因这几句话有了点微妙的变化,苏泠松了口气,她道:“姐姐,姜翎不会怪你的,你只是好心办了坏事。”


    裴夫人也静静看着她,对她说:“明姑娘,诬陷孩子是不是太过分了。”


    明蕴之没有回话。


    她想,这件事很难查吗?


    虽然当时的确没有其他人在场,但真要想知道,等姜翎醒来问问不就好了。


    “说话。”


    明蕴之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人,最后停在了苏泠身上,隔了半晌,有点明白了。


    事情的确没那么简单。


    他们这些人,心里未必不清楚谁才是真正推姜翎的人。


    但是真相如何重要吗?


    一点也不。


    那四个孩子出自四个不同的家庭,他们各有荣辱,都不愿意沾上这种不好听的事,所以互相推脱,各个都咬死了不承认。


    可这事发生在裴家,闹得几乎人尽皆知,明面上又必须得有个交代。


    但事后不管查出来是他们四个人中的谁,都会影响裴家与那家关系。


    虽然这对裴家来说可能影响不大,但出事的是姜翎,跟裴家又没关系,平白惹一身腥多无辜。


    反正姜翎怎么想无所谓,姜翎他爹的意见也不重要,眼下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明蕴之,她只是裴家一个普通表姑娘。


    就算有裴云澹偏爱她,但他人不在京城也不能如何。


    所以是她好心办了坏事,事后还将功补过把人救上来了,虽然诬陷孩子这事不道义,但情有可原。


    由她背锅,最合适了。


    这样裴家还能承那几家一个人情。


    明蕴之盯着裴夫人的眼睛,重复道:“不是我。”


    “裴夫人,我愿意在这里等姜翎醒过来,大家可以直接问他。”


    温茉轻轻笑了,意有所指道:“好了明明,知道你心里不舒服。”


    “但姜小少爷需要休养,几天后再问也不迟。”


    几天后,几天后早就盖棺定论了。


    裴夫人摆了摆手,道:“就算你不是故意害人,但这几日你就别出门了,在家好好反省。等姜翎醒了,你去赔罪。”


    只是禁闭,罚的也不重。养父这些年对他一直很好,虽然他并不是陈家的儿子,但养父捡回他后一直视他如己出,终身不另娶,将与明家定下的婚事给了他。


    只是被兄长认回国公府,亲人相见之后焉能没有怨恨?


    他们是双生子,只凭出生的时辰定大小,当年圣上起事,镇国公奉命率兵镇压,但暗中双方早有往来,因此父亲临阵倒戈后,哀帝大怒,要擒拿裴氏族人,护送他的忠仆力竭身亡,他才被养父捡到。


    裴玄朗以为他也算是好命的人,年少经历疫病,也只是高烧了几日,旁人家勉励子孙上进,都以他为榜样,未婚妻子也是一等一的出挑,可直到遇见裴彧,他才晓得原本自己可以做出什么样的成就。


    他所向往的县令一职,不过是镇国公世子履历上的一笔,乡间德高望重的举人老爷连迈进镇国公府的大门都难,想见裴彧的人从早排到晚,他们怀着各不相同的目的,申冤、求官、交游……


    连要他心爱的女子陪裴彧睡上几晚,在母亲眼里都是委屈了长子。


    即便是他成为裴府的二公子,为了镇国公府和他日后,生死关头也要尽全力保证裴彧的安危。


    因为血脉相同,他这几日在隔壁听声,偶尔恍惚,仿佛榻上与盈盈相拥在一起的男子已经变成了他,可又难免会想,这些本来也都可以是他的。


    假如那日走失的是裴彧呢?


    侍从们噤若寒蝉,不敢发出一声,他们都知世子爷的脾性,他虽然耐心温和,轻易不会动怒,有时奴婢们犯错也只是告诫申饬一句,然而实则严厉,不过是有时认为不必和下人们多计较,又并非那等视人命如同草芥的宗亲贵胄,反而显得宽仁。


    但二公子与他们身份不同,又是行走不便,才回到国公府,世子恐怕是对待将来的儿子都不会有对二公子这样嘘寒问暖。


    可世子毕竟注重规矩,即便能容一时,也不能允许二公子一而再再而三地冒犯。


    然而他们似乎担心得有些过分,世子重新拧了帕子,声音温和,不疾不徐道:“你若不是陈家的儿子,弟妇就不会做你的妻子,陈家无子,明氏另外为女儿寻找夫婿算不得毁约,与镇国公府有何关联?”


    不过须臾,裴玄朗几乎以为兄长面上的不悦是自己的错觉,他仍是被人追捧的高洁雅士,即便被讥谤挖苦,也能心如止水,不嗔不恼。


    “她这样的品貌,再找一个富户不难,她只会同她的丈夫生儿育女。”他挥退侍从,眉眼低垂,轻声道,“你那时为何不与她讲明呢?”


    他开始责令二郎与父母讲明,是以为二郎有嫌贫爱富的意思,但后来裴玄朗行走不便,又被诊出不能生育的患症,他以为退亲没什么不好,甚至母亲把明蕴之认作义女,另嫁他人也可。


    只不过要损失一份陪嫁而已。他俯下身子,在黑暗中探寻她的唇,唇峰刮过她的鼻梁,继而往下吻着,终于找到一处温润之地,他的呼吸愈发不稳,急躁地印了上去。


    他气息微乱,僵着身子从她身上滚落,忍不住道歉,“是我心急了。”


    她身形娇小,占不了多宽,只是害怕睡着跌落而已,见他依旧犹豫不前,便主动拉起他的手,让它搭在自己的小腹上,嗫嚅道,“你抱着我,我就不会摔了。”


    他一躺回去,她也臊得满脸通红,只翻过身背对他,细声细语道,“不怪你。”


    “娘,世子妃口风这么紧,什么都打听不出来,怎么办?”马车里一个清脆的声蕴钻入她耳里。


    抿了抿,清甜的蜜汁冲淡了满嘴的苦涩,沉郁的心底也总算拨开了一丝光,她装做毫无芥蒂问,“今日是赴太师夫人的生辰宴?宴上女宾有多少?”


    之前她为了藏拙,并不主动提起过往,即便是回应他的话,也只是点到为止。


    却不是她的帕子。


    此前明蕴之从茶会上结识了她,没想到之后宋心钰还真主动约见了她,两人便这么保持着联络,几番下来,她也才发现那些针对她的传言,不过是无中生有罢了。


    榻上拾掇得十分整洁,被子叠成方正的形状,上面叠着枕头。


    “没有。”


    两人促膝而坐,茶几底的不同的布料安静地磨擦着,甚至夹个菜,都可能不小心碰到手。


    他冷硬道,“错了。”


    两人坐了半晌,窗外的云翳渐涌,方才还碧蓝的天,不知怎的变得阴沉沉的了,她起身道,“看样子要下雨了,我得赶紧回去,你不忙了就回家里——”


    明蕴之望着他捧在手心上的衣物,脸上逐渐露出羞愤的酡色。


    他看出她喜欢,便主动搭话,“青源的早市亦是如此吗?”


    “瞧你一脸灵光的样子,怎么像块榆木疙瘩?”她神神秘秘地乜了她一眼,拿胳膊肘撞她,“我是说房·事啊,世子看模样清瘦,能力如何?”


    喜庆的颜色衬得她气色红润,一身细腻的皮肉在阳光下白得发光。


    “世子妃果然性情敦厚,先不说这些了,谈谈你,世子待你如何?刚到建京可还习惯?”骆夫人的一句话让大家的目光齐刷刷地转到她身上来。


    边说边壮着胆子往马车后走去。


    裴彧闻言陷入沉思。


    她一时玩性大发,追着那颗果子,一时到了一辆青篷的马车前。


    明蕴之怔怔地听完他一席话,这才想起那日茶会明雪见到她时那厌嫌的态度,似乎一切都说得通了。


    “臣参见殿下。”他朝上首的人揖了一礼。


    明蕴之垂着头,并未发现他在发怔,有了昨夜的过招,眼下他的手落在她腰上,她也已经适应了许多,他指尖力度刚好,一下子便缓解了她的痛意。


    那可是妤娘啊,他对她一见钟情,有什么奇怪的呢?


    “怎么了,腰疼?”他见她扶着后腰,面露痛楚,不由得走过去,搦住她的腰,轻揉了起来。


    当日柳仕读还在席间极力夸赞他才华洋溢,于是他也多看了他一眼。


    她体贴地将帕子叠好,重新塞入他枕下,弯唇道,“原来如此,这也算不上什么事。”


    明蕴之几乎本能地绷紧了身体,可旋即又很快适应过来,咬了咬下唇,伸过手去,也轻揽住他的腰。


    他们也打算趁这时回府,只是皂隶突然来报,狱中的一个嫌犯旧病发作,已经危在旦夕。


    窗外的雨哗哗作响,屋内反倒十分静谧,不大的偏房,连家具都挨在一起。


    “你为何叹息?”


    可这份安静的平衡却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她便发现耳畔的心跳变得越来越快,像密集的鼓点一般击在她耳边,搅得她心绪也开始不安起来。


    明家费尽心思与王府结为连理,令她不由得想起当初的自己。


    低落的情绪没有持续多久,便被充盈的愉悦所取代,两人行至汤饼铺子,寻了张干净的桌子坐了下来。


    绮萝见她皱眉,给她递上一盏茶,这才压低声线,“奴婢听说……他是赢了赌钱,才买的这对镯子。”


    还是骆夫人看出她的局促,主动替她解围道,“好了好了,你们这群不正经的,别吓着人。”


    刚悉数咽下时,唇边却传来一阵柔软。


    明蕴之被他看得脸颊一热,这才说,“是母亲让我拿些过来给你吃的,她是关心你。”


    这话并没有给睿王妃带来宽慰,谁都知道这不过是一句场面话而已。


    他脸上并未露出不耐,而是转过身,握紧她的肩膀将她的身子掰正,眸光专注地定在她脸上,抬起手上的帕子,将她嘴角的红糖渍一点一点揩去。


    聊了一会,明蕴之也渐渐回过味来,这俩人的关注点着实奇怪,问起了那桩杀·童案,像是在打探些什么。


    她是初入建京贵妇的圈子,猛然间见了那么多陌生人,现下还不能及时将那一张张脸和名字对上号来。


    翡翠雕成的金鱼,配上黄玉的珠子和天青色的穗子,岫玉的蝴蝶坠通透润泽,系的是紫藤的穗。


    她说着将手中的包袱解开了,捧着衣物和艾条道,“这些要放哪里?”


    妻子性情向来婉柔端庄,又怎会做出这种不成体统的事来?


    他的声蕴犹如石罄,给她喂下一颗定心丸,“我有数了,日后他们再敢纠缠,你若硬不下心肠,尽管告诉我,我来替你出面。”


    “你是欠我一句解释。”她不知不觉将手帕拧成了麻花。


    他复看了她一眼,这才向她提起一年多前的那桩旧事。


    由于襄城公主实在名声不佳,令所有人避之不及,岑家人再三权衡,最终还是决定与明家结为姻亲。


    明蕴之依旧笑得眉眼弯弯,口吻也一如妤娘温柔,“那既然这样,我就先告辞了,今日宴上承蒙夫人和屏儿照顾,改日定要邀你们一叙。”


    顿了顿,又补完下一句,“母亲总是拘着我,不让我出门。”


    她点点头,笑却不达眼底,把话题引到别处来,“先不说这些了,裴彧也多少日未归家了,不是我说你,你们可是新婚燕尔,你也没关心关心,莫非赴宴还来得重要些?”


    她知道,这还是他迁就的结果。


    她啜了口清茶,眉骨微动,“余曹染赌?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她只看见他翕动的嘴,却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一晌午,明蕴之周旋于各家的贵妇贵女之间,也认下了不少生面孔,待她最热情的,莫过于骆夫人母女俩。


    李屏脸色稍缓,“没什么,车夫解手去了,一会就来了。”


    绮萝说,“容妈妈也瞒得紧,奴婢也是刚刚听李大说的,听说,前阵子他被狐朋狗友拉去了赌场,赌了整整一夜,把本都输光了,还是跟人借了贷子钱,这才得以翻身的。”


    这一查看便是许久,马车停在大太阳底下烘了老长的时候,又没有一丝风灌入车厢,明蕴之坐了一会便冒出一身薄汗。


    身姿挺拔,步伐平稳,头上的步摇也只是以极小的幅度晃动着,她一刻不敢松懈,直到上了车,才感觉脚心一软,背上也出了一层潮腻的冷汗。


    明蕴之被说得满脸羞红,只小声解释,“在家称的是小字……”


    身为长辈,自是不能落得个刁难儿媳的坏名声,既然她已认了错,她也便接过蜜饯含入口中。


    裴彧向她介绍这家老店,她便捧着脸听着,等汤饼出锅的过程,她的目光又被旁边那个小孩手上的芝麻糖饼吸引住了。


    她向来将男女关系大大方方地挂在嘴边,明蕴之却做不到如此,只红着脸忸怩道,“世子……并非像你这般摸不着调。”


    褚少游款款走到他跟前,深深朝他揖了一礼道,“不敢当,小人褚少游,上回随柳侍读赴了陆参议的宴,您可还有印象?”


    明蕴之双唇被嘬·麻了,忍不住发出一声奶猫似的嘤·咛。


    “尝尝不就解惑了。”


    睿王妃揉了揉太阳穴道,“你去看看他吧,天气暑热,刚好昨日有人送了筐荔枝来,你拿上一些给他送去。”


    明蕴之扭头看向从方才便一直坐在她身侧的妇人,年纪大概也是三十上下,一袭杏色的长袄,外罩流云百福赤缇的刺绣比甲,圆润的脸上泛着珍珠般的光泽,雍容无匹。


    他屹然不动。


    明蕴之连她裙角都没摸到,只好吩咐香英跟上去,替自己送送她,交代完一切,她才捉着裙摆踅回屋里来。


    她推了她一把道,“怎么,说完我的,也该你说了吧。”


    然而她的声蕴淹没嘈杂的笑声里,没几个人注意到她说了什么。


    天才蒙蒙亮时,明蕴之已揉着惺忪的睡眼坐起身来,等回过神来,才发现屋内仅剩她一人。


    裴彧见她红唇微动,欲言又止,又见在日曦下逐渐肃穆冷硬的衙门,也臊得没脸,只抛下一句话又踅出了门,“我去端水给你洗漱。”


    她犹豫了下,到底将手放入他掌心。


    暖汤入腹,她也恢复了精神,鼻尖更是冒出了一层薄汗,她迟钝地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用手绢揾了揾鼻梁道,“方才那人是谁?你……与他是熟识吗?”


    在这世间,各行有各自不为人知的诀窍,令狐尉是个道士,并不擅长拐孩子,如果孩子闹出了动静,反而容易暴露,因而他选择与人贩子合作,由人贩子迷晕了孩子再带上山来交易。


    好在下了雨,夜里并不热,明蕴之怕自己一翻身便会跌倒在地,只好靠紧他而睡。


    她屏住呼吸,一点点抽出了那抹颜色。


    这屋里连块镜子都没有,整理衣冠全靠直觉。


    明蕴之知道容妈妈在置气,她这阵子三天两头赴宴,也刻意冷着她,她难免攒着怨念。


    裴彧长身玉立地站在那里,清隽疏冷的面容看不出情绪。


    清者浊之源,动者静之基。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


    桌上的蜡炬淌下了烛泪在烛台上渐次凝固,烛身也慢慢佝偻了下来。


    她对她口中的房中术都只是迷迷糊糊的概念,哪里知道什么感受!


    他用手背探了探她额头,问,“会不会着了凉?”


    绮萝听完不禁对她侧目,“还是世子妃想得周到。”


    他的话一字一句飘入她耳里,“岳父岳母的为人,我也有从别人口中了解一二,此前我问你,可曾有过怨怼,现在我再问你,你还是和当初一样的回答吗?”


    褚少游?!


    回到王府,她脑袋发沉,身子也提不起劲来,容妈妈见她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在她面前重重搁下茗碗,瞥了她一眼道,“老奴也劝世子妃别镇日往外跑了,你非不听劝,方才茴香过来,说王妃头疼的毛病犯了,叫你回来便过去。”


    “甜不甜?”


    对于明蕴之来说,实在是个新奇的体验,她漆黑的眼仁骨碌碌地转,脚步也不由得放缓。


    说着便唤来个穿红袄的小娘子,拉到她身侧比对道,“这是我小女李屏,今年十六,你们年纪相仿,想必谈得来,屏儿,不如你带世子妃去别处逛逛吧。”


    襄城公主看中了他,欲择他为婿。


    见她游刃有余的样子,睿王妃不禁心头一酸。


    车轮滚动起来,她脑子还急速转动着,苍白的脸上渐渐恢复出一丝血色,风随着驶动的车从窗缝里钻了进来,登时冷得她打了个寒颤。


    “慢走。”裴彧也只坐着,并未起身相送。


    还有西域传来的胡饼店,绿豆水饭,羊肉汤饼……每走一步,便能听到不同的吆喝声,在这喧嚣的市井里,能体味到最朴素的人间温暖。


    “慢点吃,还早呢。”


    过了一会,才亲自端了饭菜过来道,“嫂嫂别客气,就当自己家一样的。”


    明蕴之又说,“对了,太师夫人还让我代为问候母亲呢,她说她原本也想给您下帖子,只是想到您素来喜静,不敢叨扰,说下回再亲自拜访您呢。”


    不能再继续下去,他掐紧了掌心,默念起《清静经》。


    她留神记住每个人的脸,以及她们后宅里的八卦,一句话也插不上嘴。


    明蕴之脑海里空了一瞬,心跳被他拨乱了,扑通扑通的心脏像是要穿透皮肉跳了出来,酥·麻的感觉至指尖攀爬而起,一下子涌便全身。


    “李辉,”裴彧转过首,目光定在他脸上,顿了顿才道,“院子里的落叶,扫一扫。”


    明蕴之摇头,“我只是好奇,这饼里头包的是什么馅?”


    只是眼下还有个容妈妈,明蕴之虽有了处置她的想法,可一时还寻不出机会,在此之前,她需得守住清白,免得自己反倒成了她的把柄。


    话蕴刚落,她便察出不对劲来,她的腿与他紧挨着,他哪来的第·三·只腿?


    她们果然是故意接近她打探,她回忆刚才的谈话,幸好自己没透露什么。


    “你先下去吧,这件事办得愈快愈好,以免出了差池。”见过褚少游的事,她并不打算跟绮萝说,一来以他如今的身份确实没机会与她接触,二来也怕绮萝知道了妤娘的动向,反而心生动摇。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最热闹的集市区。


    她倒也没有多高的计谋,只是好赌之人,又怎可能赢了点钱就金盆洗手?人的欲望是无穷无尽的,只要稍做一局,输他个倾家荡产,还怕他不来跟容妈妈伸手要钱嚒?


    话蕴刚落,便有一道清亮的声线从远处传来,“君拂兄和嫂夫人感情深厚,实在令人艳羡不已。”


    “妤娘……方才唤我什么?”他的声蕴有些哑。


    “夫妻之间打情骂俏岂不正常?”宋心钰讶然瞪圆了眼。


    “原来如此。”李屏眸光在她身上掠过,半信半疑。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只感觉到身子一轻,一睁眼,便是他清隽的面容。


    裴玄朗有些烦躁,这其中的情由他已经同兄长说过几次,那时兄长分明也默许了,可现在还没开口,就被打断。


    “是你自负,以为明氏除了嫁你再也寻不到旁人庇护,必然会被权贵欺辱/亵/玩,还是自卑,不愿教人知道退婚是因为你不能生育且不良于行,看着她与旁人双宿双飞?”


    可能在暗示她或者安抚她。


    明蕴之身上的衣服还冰凉湿润,她身形狼狈却站的笔直,她重复:“不是我。”


    “你不能关我,我要等姜翎醒过来。”


    “实在不行,就报官吧。”


    要不是她神情实在认真的很,这场上估计得有人笑出来。


    报官?报什么官?


    在座的家里哪个不是官?且不说这只是家事,就问谁敢判这个案子。


    可她偏偏就这么认真的说出来了。


    简直认真到可笑。


    苏泠在此时哭着轻声道:“姐姐,你为什么不放过我们……”


    明蕴之没理她。


    她站在金灿灿的日光下,看着四面八方看热闹的目光,莫名想起了拙州。


    那个欲行不轨的官员,被她在塌上打的头破血流,她知道自己做错了,她不应该打人。但是那位官员也做错了,结果到头来所有人都只指责她一个人。


    就像眼下,她甚至没有错处。


    娘亲说,世界是公平的。


    不是的。


    她又说错了。


    僵持时,不远处传来脚步声。


    下人匆匆行礼:“二公子。”


    男人穿过人群,问:“怎么回事。”


    候着的随从低声三言两语把事情说清楚,然后看了眼让场面僵持的明蕴之。


    “今流你来的正是时候。”


    裴夫人招了招手,脸上带点讥讽地看着明蕴之,她道:“这位明姑娘刚刚说要报官,正好,没有谁比你这个刑部侍郎更合适的了。”


    她声音很低,只有周边几个人能听见,包括明蕴之:“错了就错了,诬陷几个孩子算什么事?我看你大哥真是糊涂了,什么人都往家里带。”


    明蕴之面上不见什么情彧,在金灿灿的日光下静静的看向裴彧。


    她浑身湿透,形容狼狈,只有目光执拗。


    第二日一早,明蕴之亲自送走了妹妹。


    柏夫人和含之的几辆马车同行半日,出了京城遇到个岔路口,柏夫人抹泪劝了许久,车队最终还是分作两路,往不同的方向去了。


    回到宫中,明蕴之顿时觉得东宫都空了下来。


    含之在东宫住了两三个月,时常陪伴在她身边,仔细算来,这还是她们姐妹俩相处最久的一次。


    只是近来事多,她没心思想念妹妹,立马又叫人收拾起了裴彧的东西。


    裴彧要离京督办河工,不知归期何时,又路途遥远,要备下的东西自然很多。


    裴彧下朝回来,瞧见她站在殿外,指挥着侍从将东西搬来搬去,站着看了一会儿。等到明蕴之迟钝地发现他时,才上前环住她,触碰到她微凉的手。


    “怎么不在殿内坐着?”


    裴彧似乎有些累,微微闭上眼,将下颌放在她的头顶,环绕住她。


    第 49 章   第 49 章


    第49章


    康王是在上朝前才知晓此事的。


    他扔下不知发生了什么,兀自慌乱的美姬,大步往前院来,瞧见康王妃,脸色寒得像能滴下冰来。


    康王妃亦刚醒,睡梦中听到后院传来些声响,还以为是姬妾惹了他心烦,瞧见他的脸色有些幸灾乐祸,讽道:“谁惹咱们殿下不高兴了?”


    康王冷笑一声,一拳打在了紫檀木桌上。


    他自幼习武,带着怒意的一拳狠狠砸下去,桌上的茶碗被震得开裂。康王妃“噌”地站起来,扬声道:“你发什么疯!一大早地来我这儿撒气!”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几日总往东宫跑,怎么,在我面前硬气,到外面还去抱太子妃的大腿?”


    康王原本只是迁怒,瞧见妻子那不服气的脸,越发恼怒,目光扫过内室,瞧见贵妃榻上那只灰白灰白的布兔子,一把抢过,撕了个粉碎。


    “裴易!”


    明蕴之默默低头看了看这人身下那双长的令人发指的腿,无言半晌。


    不过她还是放慢了脚步,只是依然目不斜视,坚决不往那张脸上看一眼,并且严格控制着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手里的木头上。


    不然她会忍不住想起昨晚拔萝卜的梦。


    走了一会,明蕴之觉得好怪。


    她忍不住客气开口道:“二公子,今晚家中有客吗?裴公子一个人会不会应付不过来,您不用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


    裴彧道:“应付知之他们,用不着我去。”


    明蕴之脚步忽然慢了几分,“枝枝?”


    裴彧道:“怎么,你认识他?”


    明蕴之:“我不认识她。”


    枝枝,应该是个姑娘吧。


    是亲戚吗?或者是小孩子。


    她不仅不认识,还根本没听说过。


    一个名字不算什么,只是这突然提醒了明蕴之一件事,那就是她从来没有探寻过裴云澹是否有心上人这个问题。


    倘若裴云澹在京城已经有心悦之人,那他们之间就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她抿住双唇,脸色也跟着认真了几分,她停住脚步问裴彧:


    “枝枝是……裴大哥的亲戚吗?”


    裴彧同她一起停住脚步,长睫垂下,黑眸意味不明的看着她。


    隔了一会,男人才微微挑眉,道:“不是,算朋友,他们一起长大。”


    明蕴之眉头蹙得越发的深。


    是青梅竹马的意思吗?


    “关系很好,还一起睡过。”


    “哪种睡?”


    “你说呢。”


    明蕴之:“……”


    她感觉自己脸都白了,对自己这段时间的纠结和努力产生了严重的怀疑。


    可是她明明从未听任何人提起过“枝枝”。


    但之前没人提就能代表不存在吗?


    没准是他们不知道呢,裴云澹和裴彧虽然不太和睦,但好歹是亲兄弟,总归和外人不一样。


    裴彧笑了起来,这张脸笑起来时很好看,昳丽的面庞灵动起来。


    他到底在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心里这样想,明蕴之还是没忍住看向了他的脸,企图让自己不那么伤心。


    “难过了?”


    明蕴之如实道:“有点。”


    裴彧笑得更开心了,他问:“那怎么办?”


    明蕴之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我今天晚上需要平复一下心情,可能明天会去找裴公子说清楚这件事。”


    她不死心的又问:“他们真的很好吗?”


    裴彧点头:“一起长大,门当户对。”


    明蕴之又想起了裴夫人。


    上次裴夫人同她说那么一番话,居然也没提到过“枝枝”,那也就是说他们睡过之后,裴云澹依然没给别人名分吗。


    可裴云澹不是这样的人。


    明蕴之一直觉得自己眼光挺好的。


    明蕴之胡乱想着,觉得自己受到了打击。


    她赶紧仰头,看一眼裴彧的脸。


    算了,世事不能强求。


    她心想。


    暮色下石灯散发着柔柔的光,小飞虫在周边胡乱晃着,荣耀繁华的裴家府邸沐浴在夕阳下,一切都很安静。


    直到不远处传来宣扬人声,在繁盛的月裴盛开处,明蕴之偏头,看见了身着雪白长袍的裴云澹。


    他周遭围了好几个人,身边离他最近的是个年轻男人,年岁看起来和裴彧差不多大,生了双桃花眼,身材修长眉眼间有股冷气,让人不敢直视。


    但明蕴之没看见那群人里有女孩。


    她目露疑惑,轻声道:“那是……”


    裴彧站在她面前,轻飘飘的道:“那是知之啊,不过去认识一下?”


    明蕴之:“…………”


    一起长大,门当户对。


    就说吧,她要远离裴彧。


    “裴彧!”年轻男人笑着朝这边招了招手,裴云澹也看了过来。


    明蕴之心道,这会裴彧总得走了吧。


    可男人一点也不着急,他就这么站在明蕴之面前,如果从裴云澹那边看过来,正好能看见裴彧挡了明蕴之大半边身子。


    这个站位称不上暧昧,但高大的男人和到他肩头的乖巧少女,会让人觉得十分般配。


    更遑论……


    明蕴之原想提醒有人叫他,但裴彧忽然问她:“手里提的什么?”


    明蕴之愣了愣,答:“我自己提的动。”


    说完后,她突然后知后觉裴彧好像没有要给她提的意思,她兀自蜷了蜷脚趾继续补充道:“木头,我要雕东西。”


    话音才落,男人忽然倾身靠近她,也就一眨眼的功夫,他的手就从她手里接过了那袋木头。


    温热的指尖短暂的碰到了她的掌心,他的脸也在明蕴之眼中放大,明蕴之瞪圆了眼睛,此时她脑子里还算正常。


    直到目光向下一撇,发现他提木头用的手好像是受伤的那只。


    受伤的那只。


    于是她脑中自动浮现了氤氲的水汽,随意展开搭在木桶边缘的手臂。


    以及,壮硕的粉色萝卜。


    “大哥过来了。”


    “要是被他发现我还让你拎着东西——”


    说到这里,裴彧话音顿了顿。


    他承认,他方才做这个动作的确有故意给裴云澹看的成分,毕竟他一直看裴云澹不顺眼,裴云澹不高兴了,他就高兴了。


    他这个兄长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年纪越大越是如此。


    不管发生什么,好像于他而言都是能轻松化解的小事,半点不值得他动怒。


    明蕴之是为数不多的例外。


    裴彧一直对她很好奇。


    可话虽如此。


    刚刚他其实没做什么吧?


    裴彧半眯着眼睛,匪夷所思道:“你怎么又脸红了?”


    明蕴之顶着张大红脸不知道怎么解释,她正绞尽脑汁时,裴彧道:“又发烧了?”


    她正紧张着,没听出裴彧话音里的嘲讽,闻言迅速点了点头,道:“对对对对。”


    裴彧:“……”


    “裴彧,你做什么呢?”


    “这么多年没回来就一点没想我?”


    身后传来声音,且越来越近。


    裴彧静静道:“你自己知道的吧,你这样很容易惹人误会。”


    明蕴之心想,那她有什么办法。


    不过裴云澹知道她有这个爱上脸的毛病,应该不会…多想吧。


    裴彧转过身去,明蕴之低着脑袋。


    她好想走,可是木头被裴彧绑架了。


    “呦,这是哪位啊?”


    那位名叫“知之”的男人含笑望着她,目光在她跟裴彧之间打转,看起来果然是误会了什么。


    唉。


    明蕴之在心里叹了口气。


    支知之双手报胸,不满道:“我前几日听说云澹带回来个捧在手里的心上人,怎么?你们兄弟俩是约好了,就这样留我一个人吃孤家寡人的苦了?”


    裴彧没立即否认,只悠悠看向裴云澹。


    裴云澹果真立即道:“行了知之,别开她玩笑。”


    支知之眉头一挑,大致明白了些。


    他不着痕迹的扫了眼明蕴之,然后笑道:“原来如此,失礼了,姑娘。”


    明蕴之虽然不是什么怯场的人,但是这里再怎么说人也挺多,他们面孔都很年轻,她猜测应该都是京城年轻一代权贵圈的人,裴彧的朋友,今日估计是为他接风洗尘来的,她这样顶着张大红脸属实不合适。


    正要找机会离开时,裴云澹善解人意的开了口:“诸位怎么都停在了这,天色不早了,先随我走吧。”


    “今流,你忙完也过来。”


    明蕴之没察觉出不对,但其他熟悉裴云澹的人分明能听出这话音里带些怒气。


    那群人走后,明蕴之已经没心情再跟裴彧说话了,多说多错,她这次坚决不会再多看裴彧一眼。


    但裴彧好像也对今天挺满意。


    两人相安无事的走到小院门口,明蕴之朝裴彧伸出手。


    她一脸疲惫道:“谢谢你,二公子。”


    裴彧把那袋木头放到她手上,道:“不客气,明姑娘。”


    明蕴之接过,心想终于回来了。


    希望今天不会梦到裴彧。


    与她相反,裴彧看起来心情不错。


    心情不错的裴彧还问她:“过几日他们去城外跑马,你去吗?知之的妹妹也在,她可以带你。”


    明蕴之心想,这话是在跟她说吗。又说了一会,秦老夫人精神便有些不济了,明蕴之见她眼皮耷拉着,插在髻上的步摇突然狠狠晃了一下,便赶紧起身道,“祖母还是早些休息吧,孙媳就不叨扰了。”


    他没有说,似乎在斟酌着什么,也就是这一瞬,她蓦然回过味来。


    他嗯了一声。


    明蕴之照例向秦老夫人晨昏定省,睿王妃也在那里,她走近了,便福身施礼道,“给祖母、母亲请安。”


    她说不动她娘,只好嘴上敷衍,“我明白了……”


    她也懊悔地咬了咬唇,却还是解释道,“是那个台阶上有水,我差点滑倒嚒,情急之下就、就……”


    外面响起了梆子的声蕴,原来已经这么晚了。


    “没有,我说您还没醒,她就说先放这,等您醒来再作定夺。”


    “不管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做事无愧于心。”


    她的声蕴都在轻颤,“什、什么事?”


    这样的亲昵对夫妻来说刚好,对他们而言显然是逾矩了。


    过了两日,裴彧结束休沐回到值上。白天就只剩下这一宅子的女眷了。


    “明家家世不比从前,要不是祖母和婆母此前定下婚约,我也不可能踏入王府,只是你说错了一点,”她顿了顿,毫不畏惧地对上她的眼,“嫁入王府非我本愿,倘若我能选,我今日就不可能站在这里跟你说话。”


    说着便掉头往回走,明蕴之见状便跟上她的脚步,然而眼梢一转,却见刘大松了一口气,心下狐疑。


    身为世子,交好的却并非权贵,而是真正德才兼备的人。明蕴之也终于明白了他为何会对妤娘一见倾心了。


    这些年,她不甘屈于人下,可她那不高明的手段,又碰上的精明异常的当家主母,常常落了个赔了夫人又折兵的惨状。


    “不管别人怎么想,我都要尽我的礼数。”


    他站在镂花的屏风后,自顾自地给自己系好衣带,语气平淡道,“昨晚无意看到了,咱们府里的帐目多,头回碰上,是要费些心神的,你已经……做得挺好了。”


    后来当然是没成事,他遵从祖父母的安排娶了曾夫人,娘便只能沦为妾室。


    翌日。


    他嘴角一僵,慢慢收回手道,“累了就睡吧,不急于一时。”


    她突然没头没尾道,“我原本以为大哥是被你的美色迷了心智,看来却不是……”


    她活了这么多年,哪曾见过这种阵仗,头脑都不灵光了,迟怔怔地想了许久,才瓮声瓮气地告饶,“你消消气,我只是一时嘴快了,既然你不爱听这个,那我以后不说就是了嘛……”


    明蕴之便坐在一旁看她们虚以委蛇,腰板子却不敢松懈下来,免得战火什么时候便蔓延到自己身上来了。


    屋内静得落针可闻,只有偶尔翻动纸张传来细微的声响,静谧的夜里,只要有人陪伴,倒也不算孤单。


    明雪板了板脸说,“先说好,我可不是你小恩小惠能收买的。”


    她的话就像在他心湖投下一颗小小的石子,令他不由得泛起一串浅浅的涟漪。


    她解释,“那不是没机会走开嘛,方才又被母亲叫到院里训了一顿,我以为这么晚娘应该睡了,就没去打扰。”


    借口不能久用,否则就失去了可信度,她的脑里刹那间闪过千言万语,最终只能含糊道,“还有些不爽利……”


    秦老夫人说是,也不是。


    她平静地回,“她只是心直口快了些,可别人不说,难道就不这么想了吗?我决定不了出身,我只能安分守己,才能让她们对我改观。”


    怪不得大哥会突然向着她说话。明雪暗暗地想。


    明雪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终于淡淡地弯起嘴角,“你这么想,说明你真的与大哥没什么感情,不过你也是提醒我了,‘本分’这个词用得贴切,也许大哥对你,也只是尽了丈夫的‘本分’罢了。”


    “居然这么晚了……”她使劲眨了眨眼道,“罢了,那你也回去吧。”


    有明雪在场,睿王妃就算对她不满也不能表露在脸上,三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鹤山睨了她一眼道,“容妈妈何必将我看成豺狼虎豹,我没有恶意,只是有些话,还想跟嫂嫂说,说完我就走。”


    睿王则因这个香包,难得主动招手叫裴彧过去,“裴彧,你跟我来。”


    香英一面给她扇着风,一面试探性地问,“世子妃有看出什么眉目了吗?”


    明雪见她神色不变,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一般,只能忿忿地咽下气来。


    昏暗的帐内,他的眸底却一点点亮了起来,熠熠的眼神甚至变得有些灼烫。


    “母亲倒是极少管我,是父亲对我严厉些,岑家世代是武将出身,偏我出生早产,身子骨比同龄的孩子弱,因此挨了许多骂,不过现在他也懒得说我了……”说到最后,他苦涩一笑。


    她觑了睿王妃一眼,见她垂着眸子,看不出情绪,于是便字斟句酌道,“我们家里人口少,料理起来简单些,不过是祭祖这一桩,却要早早预备起来,除了祭祖,还有射角黍、看龙舟……都是些寻常的项目罢了。”


    “你看不来,就跟你嫂子多学学,日后嫁了人,这些再没个底子,家产迟早被人瓜分了去,到时候你哭都没地哭去!”秦老夫人说。


    明蕴之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纠缠,只看了一眼,又问,“这三位都是你朝中的好友?”


    她又不认识他们,也不会骑马,哪怕跟裴云澹也不是特别熟,她去干什么,杵那给他们当护卫吗?


    “不去。”她言简意赅


    裴彧有些遗憾,他垂眸看着明蕴之,道:“明姑娘,有件事想告诉你。”


    明蕴之竖起耳朵:“什么?”


    裴彧看着她桃粉的柔软脸颊,道:“你脸红的样子真的……”


    明蕴之抓紧袋子。


    明蕴之动了动手指,语气僵硬:“我——”


    胸膛中的心脏怦怦地跳了起来,双眼干涩,像是要流出泪来。


    她咬着牙关,不知从何而来,生出了一股强烈的勇气。


    她不想一个人,她不想孤零零地再过着日复一日的生活,临华殿很空很暗,宫里也万般压抑,整个京城放眼望去,没有她的亲人和友人。四四方方的天空,她早已看了无数次了。


    她不想再满脑子思考着什么应该,什么不应该。


    她想,她只想……


    明蕴之跌跌撞撞起身,衣袖甚至带倒了碗筷,顾不得桌上的狼藉,她飞快地上前几步,扶上门框。


    “殿——”


    将要出口的声音生生止在喉咙中,她脚步停顿,翩跹的袖摆飘飘然落在身旁,葱白的指尖按住门框,泛上了用力的青。


    那道如雪中青竹般的身影立于梧桐树下,似乎一直在此等着什么人。


    听得声音,男人眸间覆着的霜雪微融,他微微转首,向她伸出手来。


    他唤她:“蕴娘,”


    “来吧。”


    第 50 章   第 50 章


    第50章


    月末,明蕴之清点着行装,让人将东西都提前送上马车,免得过几日出行忙乱。


    今日是裴彧临行前最后一次上朝,他收拾齐整,看着明蕴之慢吞吞地清点完,行至他身前,给他的腰带正了正。


    二人坐在一处,用着早膳。


    明蕴之给自己盛了汤,心里想着今年兴许没几回能和裴彧一道用膳了,便也给裴彧盛了一份,道:“殿下下了朝早些回来,这几日好好休息,之后开始赶路,在路上就不好歇息了。”


    裴彧接过她递来的汤,喝下半碗。


    两人相顾无言。明蕴之自顾自用着,从前也是这样,裴彧和她之间没什么话说,只要她不主动开口,裴彧就不会主动与她说些什么。


    或许是人将走了,明蕴之也没因着他的沉默而生气,只是在心里怨着自个儿——想这么多做什么?


    她扬唇,故作豁达地笑了笑:“殿下去了外头,记得给妾身带些有趣的玩意儿回来……”


    “你想去吗?”她觉得这样不太好,闲着也是闲着,就在院子一角支了个简易的小厨房。


    皦玉平日很勤快,帮她搬柴烧火,院子打扫得很利落,没有好吃懒做。


    邱德用继续道:“待会我让这臭丫头把锅撤了,明姑娘您想吃什么尽管跟膳房交代,他们不会怠慢您的。”


    明蕴之等他说完,然后问:“邱管事,你过来有什么事吗?”


    邱德用这才回到正题,站直身子道:“是老夫人传话来,让您去见她。”


    裴云澹的母亲。


    明蕴之还没见过她,昨日为裴彧设的家宴,她也因病没来。


    “现在吗?”


    邱德用道:“夫人在照月堂等您。”


    明蕴之解下身上的襻膊,又弯腰把皦玉扶了起来,低声与她道:“我待会回来,桌上还有一碗你记得吃。”


    皦玉红着眼眶看向她,双唇翕动,但明蕴之已经转了身。


    她道:“走吧,邱管事。”


    雨后石板湿润一片,空气浮荡着泥土的清香,明蕴之沉默无言的跟在邱德用身侧。


    “姑娘不问问在下夫人叫您过去所为何事吗?”


    明蕴之:“去了就知道了。”


    邱德用笑了笑,觉得明蕴之至少是个安分守已的姑娘。他是裴家老人,明蕴之目前又处境尴尬,于他而言并不能完全算主子。


    他平日在老夫人身前做事多,此时对着这小地方来的姑娘不自觉带了几分审视。


    美是美,但京城不缺美人。


    不过后事难料,没准日后这小姑娘就飞上枝头了呢,他忍不住多说了两句。


    “明姑娘,在下知道您心善,但奴才就是奴才,不值得您心疼。”


    他叹了口气:“这京城许多事都比您想象的复杂,别怪在下话说的难听,您既然选择了跟大公子回来,就得想办法抓住机会,配得上这些,否则一切都是空中楼阁……”


    明蕴之望他一眼。


    邱德用:“您生气了?”


    明蕴之回过头,道:“没有。”


    照月堂后面有一座小佛堂,大夫人常常在那抄经念佛,白日休憩也多在那。


    堂前种了许多木槿和月裴,蔷薇花架搭了一排,藤蔓葳蕤。


    明蕴之没心情欣赏,闷着头向前走。


    忽而前面的邱德用猛地停下脚步,明蕴之不明所以,紧接着就瞧他弯着腰谄媚笑道:


    “二公子您回来啦!老夫人就在里面,她看见您一定很高兴,二公子现在要进去吗?”


    明蕴之抬起脑袋,看见裴彧独身站在蔷薇花架下,清透的日光照在他身上,衬的他越发苍白。


    只是他穿的还是昨日那一身黑衣。


    他居然不换衣服。


    裴彧这会看着比昨晚心情还糟,他显然没打算搭理邱德用,连眼皮都没掀一下。


    邱德用有些碎嘴,又凑上去道:“二公子,老夫人总念着您呢。”


    “滚。”他简短道


    邱德用:“……”


    明蕴之默默缩到一旁去,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希望裴二少爷看不见她。


    裴彧不知是没进去,还是已经从里面出来了,他没再继续停留,阔步从两人身边走过。


    明蕴之低着头不吭声,很快就觉得头皮凉了下,一抬头,果然是裴彧扫了她一眼。


    明蕴之硬着头皮道:“二公子,好巧。”


    裴彧眼眸沉沉,面无表情扫她一眼,然后迈步离开。


    明蕴之松了口气,踏进了松月堂。


    里面燃着叫不出名字的熏香,支摘窗洞开着,她跟着邱德用上了楼,凭栏处视野开阔,晨风吹来,舒爽怡人。


    裴夫人背对着她,妇人衣着锦绣,乌发盘起,露一截雪白的后颈。邱德用低声禀报一句:“夫人,人带来了。”


    裴夫人却头也没回,只摆了摆手。


    邱德用退了出去,明蕴之孤零零的站在入口处。裴夫人一直在跟丫鬟说话,可能是在交代什么,一直没理明蕴之。


    大概过了半盏茶,裴夫人才回过头来,坐在太师椅上望向她。


    裴夫人年岁已四十过半,气质温和,端庄秀丽,步摇轻垂在额畔,脸上瞧不出半点岁月的痕迹。


    “明蕴之?”她终于开口


    明蕴之福了福身子,跟裴夫人请安。


    裴夫人居高临下的上下打量了眼她,除了看起来很乖很好拿捏,没看出其他的。


    之前她总是操心裴云澹的婚事,小心张罗了好几门婚事裴云澹都婉言拒绝了,没想到今年会主动领回来一个。


    平民出身,父亲好赌,全家靠她娘织布采药生活,不久前她独身去投奔拙州裴家旁支,不知道怎么就被裴云澹带回来了。


    裴夫人忽然道:“这身衣服是哪来的?”


    明蕴之如实回答:“是管事送来的。”


    裴夫人慢悠悠道:“你身上这件衣服的料子是重莲绫,价值不菲,裴家没有分这种料子给表姑娘的惯例。”


    明蕴之明白了,是裴云澹送她的。


    她以前有两个喜好,一是挣钱,二是照镜子。她不是美不自知的人,相反她挺喜欢自己的长相,路上瞧见漂亮的人也会多看两眼,只是看别人总归太冒犯,她就习惯了看自己。


    心情不好时照照镜子,会好很多。


    裴云澹可能以为她爱美,进府时借裴家名义给她送了很多妆饰布匹,她一直没多想,以为每个人都有。


    她很快给出了解决办法:“余下一些我没碰过的,稍后会送回去。至于我穿过的…我身上还有一些银子,会还给您的。”


    裴夫人道:“那倒不必,裴家不缺这点东西,而且这些走的是云澹私账,他喜欢你。”


    明蕴之不知道裴夫人为何如此笃定,她觉得裴云澹对她好,不一定就等于喜欢她,毕竟他从没跟她直说过。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就没吭声。


    裴夫人慢悠悠端起茶来,她的声音很温和,轻灵的让人想起光下跃动的鸟雀,尾调缱绻,听着很舒服。


    “云澹自幼就聪明绝顶,他虽志不在官场,但这些年从商挣来的银钱也助力他父亲不少,才学更是博古通今,当年也是进士出身,旁人说起他,都是道琼枝玉树,玉质金相。”


    她话音一转:“而你明姑娘,识字吗?”


    明蕴之很难听不出其中的讥讽,她抿住唇,想起这是裴云澹娘亲,最后还是老实道:“识得。”


    裴夫人笑出了声,道:“真不容易。”


    她呷了口茶,像是懒得再跟明蕴之废话,直白道:“不过你放心,云澹既然喜欢你,我自不会阻挠他。今日只是想提醒明姑娘,以色待人终不长久,人人都想攀高枝,可这高枝伸到你面前,你也的配的上才行。”


    裴夫人又继续道:“过几日我会安排给你个体面的身份,礼仪规矩什么也会有人教你,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听话。”


    “你跟你娘这种人我见的多了,别在我面前耍小心思。”


    “明白吗?”


    明蕴之没回答。


    裴夫人道:“怎么?不服气?”


    裴夫人是大家族主母,他们最擅长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除了对下人,他们一般不会让场面太难堪。


    然而此时她却对明蕴之却用词直白,可能在她眼里,明蕴之还不配让她委婉。


    邱德用刚刚也是如此,他可能是真的好心提点她,但话里话外还是带着轻视意味。


    这样不行,明蕴之觉得自己得说清楚。


    “裴夫人,您不能这样说。”


    一直沉默的少女突然严肃的看着她。


    裴夫人眉头一蹙:“你说什么?”


    明蕴之望着她的眼睛,极其认真的道:“您说错了,但我不怪您。”


    裴夫人:“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明蕴之道:“您是裴公子的娘亲,您觉得他很好是天经地义,当然,裴公子的确很出众,但我也不赖。”


    “在我娘亲眼里,我也是玉质金相的人。我识字,我会看书,幼时我娘亲给我请过夫子,在夫子眼里我很出众。”


    “我今年十八岁,会识近千种药材,会给人看病,会织布会下地,我也能上山,杀猪杀羊对我而言都很简单。我完全能挣到银子,也可以靠自己养活娘亲和我,在我们老家,比我厉害的男人很少。”


    “对了,我跟裴公子暂时不是您说的那种关系。而且我虽然不怪您,但希望您以后别跟我说这样的话了。”


    裴夫人:“……”


    明蕴之这一通属实把裴夫人堵的哑口无言,她想笑,但又不知笑什么,只觉这人莫名其妙,偏偏这小姑娘还丝毫不觉得自己有问题。


    因为明蕴之的不配合,今天的这份敲打就这样稀里糊涂的结束,裴夫人脸色不大好看,没说一会就让明蕴之出去了。


    明蕴之心情也不太好。


    她没让邱德用送她,自己按原路返回。


    她幼时家境还算富裕,只是后来她爹走上了歪路,又嫖又赌,家中财产很快被败个干净。她娘亲又是个极其守旧的女人,说什么也不愿跟他爹分开。


    就这么忍了几年,直到有一次,男人回来时让明蕴之给他倒茶,明蕴之递茶过去时却被他一脚踢的吐血。


    娘亲守了她好几天,成日以泪洗面,等她恢复些时,就默不作声的收拾了东西,带着她永远离开了那个住了十几年的镇子。


    她有很长时间没见到娘亲了。


    好想她。


    娘亲性格有点软弱,不知道她走以后,有没有人欺负她。


    路边花草上的雨水粘湿了明蕴之的裙摆,她闷着头向前走,很快就注意到前面有个脸熟的男人正朝她的方向走过来。


    裴择庭,裴云澹的父亲。


    明蕴之:“……”


    有了方才那一出,她暂时不想见到裴家长辈,因为她不确定他会不会也指着她的鼻子教训她。


    裴夫人看起来很温柔说话尚且如此锋利,裴择庭这样的说不定更凶。


    明蕴之毫不犹豫的转身,进了另外一条窄小岔道,岔道很短,尽头是一处房屋。


    裴家空闲宅院很多,眼前这处就是其中之一,据明蕴之了解,已经有两三年没住人了。


    她回头看了眼,然后推开窗子,利落的翻身进去。房内陈设简单,没有半点生活气息,只有下人会按时进来洒扫。


    她规规矩矩的站在窗边,什么都没碰,只耐心等着。


    不久之后外面长廊传来脚步声,明蕴之心如止水的想,应该是有人路过。


    她清楚的记得,这间房昨天才有人打扫过,裴家下人就算再勤快,也不会今天就再来的。


    脚步声停在门前。


    很快,房门吱呀一声,就这么打开了。


    裴彧静了许久,忽然发问。


    明蕴之愣了愣,好像没能明白他的意思:“殿下……?”


    裴彧淡声问:“孤只问你,你想去吗?”


    明蕴之看着他的双眼,有一瞬间,脑海中好像什么都不存在了。


    忘了从何时开始,裴彧已经改了口,不在她面前称“孤”,也不再冷冰冰地唤她“太子妃”,而是蕴娘、二娘一类的称呼。


    时隔许久听到这熟悉的口气,明蕴之知晓,裴彧并非说笑。


    这也是这么久以来,裴彧第一次郑重其事地问她,是否想要同行。


    她沉默了片刻,道:


    “妾身是太子妃,有应尽之责。殿下在外辛苦,妾身便该在后方打理好一切。皇后娘娘前几日头痛又犯,有让妾身再接手宫务的意思,太后娘娘病重未愈,前些时日是因着殿下还有重伤,妾身才没去侍疾。如今殿下将走,妾身也该尽着孙媳的本分。”


    东宫本就被人人盯着,平宣帝对东宫也有怒有怨,她自然要在礼数上努力周全,不让旁人以此为由,将矛头对准东宫。

【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