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五十一章“做吗?”
武宁侯出狱的时候,是被程明簌背回来的,他年轻时腿受过伤,阴雨天便疼,大牢潮湿阴暗,武宁侯关在里面大半个月,引发旧伤,走不了路。
“你娘在宫里还好吗?”
武宁侯消瘦许多,有气无力地问道。
薛瑛在一旁说:“刘公公传话给我,说母亲在宫里,衣食住行都没有被苛待,就是不能随意走动,也不可以出宫。”
武宁侯“嗯”一声,心安许多。
侯夫人毕竟是公主,是皇家的人,纵然夫家遭了难,至少可以性命无忧。
皇后将她拘在宫里,也算是人质,等他们确认薛家翻不出什么大浪后,应当就会将人放出来了。
城西的宅子只是个二进院落,还没有在侯府时薛瑛的半个院子大,她愁眉苦脸,有些无法下脚,侯府的奴仆都被遣散了,只有采薇还愿意跟着薛瑛,薛瑛不想她受苦,偷偷和以前的小姐妹说好,将采薇送到她们府上为婢,总好过充公,还有月例银子拿。
采薇哭了许久,抹着眼泪,说等侯府东山再起了她就回来。
薛瑛从小到大没吃过苦,更没有住过这么小的房子,她先安顿武宁侯在向阳的屋子歇下,忙里忙外,打扫床塌,铺被褥,笨手笨脚的,弄不好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程明簌见状,让薛瑛先出去看看别的地方,这里他来弄就可以了。
程明簌做惯了这些事情,杳娘病重的时候,他也要一边读书,一边赚钱填补家用,给杳娘攒药钱。
程明簌手脚麻利地整理好床榻,扶着武宁侯躺下。
过去一向温和儒雅,沉稳体面的武宁侯低着头,默不作声,程明簌问他渴不渴,腿痛不痛,他摇摇头,望了望窗外小女儿的身影,抬起手,揩了揩眼角。
“瑛瑛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苦。”武宁侯低声道:“是我这个当爹的没用,连累她,让她住这样小的地方。”
没有锦缎罗衣,没有玉器首饰,不像以前那样有排面,里里外外都有奴婢跟着。
程明簌递给他一杯温水,“您不必自责,阿瑛并不在乎这些,如今的局势,只要父母身体康健她就满足了。”
武宁侯接过杯子,捧在手里,鼻头酸涩,擦了擦脸,不露出一丝端倪。
安顿好武宁侯,程明簌才去整理他与薛瑛的屋子,薛瑛跟着他,想要帮忙,但是什么也不会做,程明簌擦干净桌子,将她抱起来放在上面,“你坐在这里,不用你帮忙。”
薛瑛手指缠着帕子,为难地看着他忙里忙完,程明簌铺完榻,才抱她去床上坐着。
“我也想帮忙。”薛瑛低着声音,“但是我什么都不会。”
她从出生开始就娇生惯养,手指上连薄薄的茧都没有,除了先前一时兴起,绣的那些荷包外,几乎没做过任何活。
“不用你帮忙。”程明簌蹲在榻边,为她脱下鞋袜,“我伺候你,这些我都会。”
“你以前经常做吗?”
“嗯。”程明簌去洗了洗帕子,走回榻边帮她擦脸擦手,“你坐一会儿,我先将粥端给爹,再来陪你吃饭。”
薛瑛乖乖点头,坐在榻上等他。
没多久程明簌就回来了,眼下日子过得不如以前滋润,也吃不了山珍海味,薛瑛没什么胃口,喝了两口粥就饱了。
她看着程明簌,说:“夫君,我有一些私房钱。”
程明簌看向她,“什么?”
侯府的家产都被抄没,且先前打点上下就花了不少,如今他们手头根本没有多少银子。
薛瑛羞赧地垂着眼,说:“之前,你还没来京城的时候,我怕你要找我麻烦,所以做了两手准备,我藏了一些钱,埋在永兴寺后山里,方便我逃跑的时候用,夫君,你可以去挖出来。”
她不仅雇杀手杀程明簌,还偷摸收拾不少细软,要实在不得已,拿着这笔钱跑路,也能过得比普通人逍遥自在。
后来时间久了,薛瑛都忘了自己曾经藏过一笔钱,刚刚才想起。
程明簌愣了愣,忍俊不禁。
“知道了。”
他捏捏她的脸,收拾完碗筷,再来伺候她洗漱。
薛瑛睡不习惯这里,且前几日她刚被徐星涯恐吓过,害怕会有蛇和老鼠出没,一挨上榻就缩到程明簌怀里,紧紧搂着他。
“会有蛇吗?”
她瑟瑟发抖,头埋在被子里不敢出来。
程明簌安慰她,“不会的,快入冬了,没有蛇了。”
“那老鼠呢?”
“应该也没有。”
“我害怕蜈蚣,我小时候被咬过。”
“蜈蚣现在不会出来了。”
入了冬,这些东西怕冷,攻击性没那么强,就算有,大概也是小虫子,毒性不大。
薛瑛这才放心下来,小声道:“夫君,你抱着我,我害怕。”
程明簌搂住她,将她脸颊边的碎发拨开,摊开手臂,薛瑛转过来,枕着他的胳膊,脸埋在他胸口。
这个姿势对程明簌而言一点也不舒服,他身量高挑,但是新家院子太小,房间也小,摆不下宽敞的床,只有矮榻,他腿伸不直,手臂也展不开,曲着膝,又要抱着薛瑛,很难睡安稳。
被褥是粗布,不是锦被缎套,枕面也不是丝绸,薛瑛一点也睡不习惯,她从前过得金贵,穿的衣服连一丝疙瘩都不可以有,绣坊送过来的衣服,都是千挑万选的好料子。
虽然嘴上说着只要爹娘平安,过落魄日子也没关系,但真的一朝从天上掉到泥潭,没有人不难过的。
薛瑛闭着眼,想睡睡不着,她皮肤娇嫩,脆弱,没多久脖颈便又红又痒,隔一会儿便伸手抓一下。
又一次抬手时,手腕被程明簌握住,他睁开眼,轻声问:“睡不着吗?”
薛瑛委屈道:“被褥好粗糙,我不喜欢,这里还好痒。”
程明簌坐了起来,床边灯影如豆,他低头凑近看了看,“你别挠,上次你脸上长痱子时大夫配的药膏还有一些,我拿来给你擦擦。”
他起身去箱笼里找,回来后看到他的妻子端坐在榻上,正仰头眼巴巴地看着他,可怜可爱,昏暗中,薛瑛眼睛明亮,视线紧紧跟随他,他走到哪儿她便看到哪儿,程明簌知道她如今很不安,只是强装坚强,身边没了人便害怕。
程明簌回到床边,挑出一些药膏给她抹了抹,薛瑛这才舒服一些。
她第一次住在城西这种民居混杂,人来人往的地方,京城寸土寸金,城西算是租金比较便宜的区域,所以住在这儿的,不仅有各地赶考的书生,还有贩夫走卒,甚至番邦来的商人,什么人都有,不似侯府高墙,院里清静雅致,在这里弄出一点什么动静,隔着薄薄的围墙,都能传来邻居耳朵里。
程明簌料到她睡不着,适应不了苦日子。
他伸出手,抬起薛瑛缩在他怀里的脸。
薛瑛仰头疑惑地看着他。
程明簌没有发出声音,张了张口。
薛瑛借着朦胧的月色辨别出他的口型。
他问她,“做吗?”
薛瑛咬着唇,没有回答。
知道她拧巴,程明簌不待她说话便将她抱了过来,冰凉的唇瓣贴上脸,延着鼻子往下亲,薛瑛顺从地张开嘴。
身躯相依,唇舌纠缠,呼吸被一寸寸掠夺干净,薛瑛攥紧程明簌垂在她肩侧的头发,伏在被褥上,受不了的时候就拽一下,她膝下垫了软枕,但还是磨得疼,肩膀一塌,嗫嚅道:“不要跪了……”
程明簌停下,将她翻过来,让她坐在身上。
月光照亮她布满泪痕的脸,地方小,不如从前,隔壁就住着武宁侯,二人不敢闹出动静,慢慢地磨着,薛瑛伏在程明簌肩头,压抑不住声音时便咬一口,他肩膀上都是牙印,到后头,她人有些痴了,呆呆地任人摆布,程明簌还没有亲她,她已经自己乖乖张开嘴,探出舌尖了。
见她这样子,程明簌呼吸一滞,按着薛瑛的脑袋,发了狠地亲吻,险些收不住力,叫她尖叫出声。
结束时,薛瑛一点力气都没有,瘫在榻上,任程明簌为她擦洗,她迷迷糊糊的,余韵未息,程明簌碰到她时,差点又哭出声。
这下薛瑛没有再嫌弃被褥有多么粗糙,她只想睡觉,趴在枕头上,眼皮沉沉的。
程明簌将她搂抱进怀里,顺着她纤盈的后背轻拍,薛瑛闭上眼,很快便睡着,难得安眠。
第二日她醒来的时候,程明簌已经将饭做好了,放在桌子上,旁边写了字条,告诉她吃完饭可以看会儿书,午膳等他回来再说,不要出门,就在家中。
薛瑛坐在桌子旁吃早膳,吃完再去看爹爹,陪他说了会儿话又回自己屋子看书。
快晌午的时候,外头传来敲门的声音,薛瑛有些害怕,想到程明簌叮嘱她不要出门,她坐在院子里不敢动,但敲门声持续一会儿,而后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薛姑娘。”
薛瑛怔愣住,起身,拉门闩,只打开一条缝,偷偷往外看。
齐韫的身影映入眼帘,他垂眸看着她,隔着门缝窥见她小半张脸,她瘦了许多,原本有些圆润的脸颊小了一圈,下巴尖尖的,人还是那个人,眉宇间却多了几分从前没见过的娇媚风情。
薛瑛神色惊讶,还有些慌张,往门后缩了缩,小声道:“你怎么来啦?”
“我这一年攒了些俸禄,不多。”
他伸出手,递给她一个荷包。
绣得很好看,是她喜欢的颜色和喜欢的图案。
齐韫平日见她穿的衣裙都是这个样式,所以荷包也绣成这样,就是没法送出去。
“不用的。”薛瑛没有接,“我有钱,我还有首饰可以典当,你有家人要养,不用给我钱。”
薛瑛知道他俸禄少,要一步一步熬资历,她见过程明簌的俸银,就那一点,都不够她在酒楼里吃顿饭的,想来齐韫也不会比程明簌高多少。
他人文文静静,不爱说话,也做不出受贿的事,家中等着吃饭的人也多,还要供弟妹读书,那一点俸禄,想要攒钱肯定很不容易。
见她拒绝,齐韫的手慢慢收了回去。
“你……”他站在门外,开口又顿住,抿着唇,半晌,说道:“城西这边地势低洼,容易生潮,你平日多通通风,白天门窗开着,就不会发霉,也不会有虫子,这里夜里会有些吵,你不要去后面那条街道,那里人群杂乱,暗馆赌坊也有许多,有坏人。”
薛瑛惊讶他会同她说起这些话,“我、我知道的,我夫君和我说过,我不会乱跑。”
齐韫闻言,目光低垂,浓纤的睫羽遮住眼睛。
他站着不动,没有开口,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他其实就是想来看看她,担心她受不了在这儿的苦,以前齐韫也在城西住过,屋子漏水,到了夏天,家里会发臭,蚊虫还多,现在要入冬了,至少没有蛇鼠虫蚁,但没有炭火,冬天会很冷。
她那么金贵,一定受不了。
上次见她,还是七夕的时候,转眼都过了两三个月。
齐韫并不是个争强好胜的人,他这一辈子,许多时候都不合时宜,所求之事,也永远得不到。
从七夕夜里,薛瑛跑回去见程明簌开始,他就知道自己没有机会了。
少时,父亲获罪,家道中落,他也被书院赶出,又因为仇家迁怒,落下终身残疾,受尽冷眼。
因父亲的缘故,求学之路亦处处碰壁,坎坷不平。
后来幸得老师帮扶,他才有机会留在松源山上读书,他沉默寡言,没有家世背景,官场上也不如别人处处逢源,齐韫只能一步一脚印,担着照顾母亲,抚养弟妹的责任,一个人走到如今,却偏偏,在一个夏日,对一个不该喜欢的女孩动了情。
门第天差地别,他这辈子也攀不上,更何况她后来已经嫁于别人为妻,就算如今薛家门庭落寞,他也依旧配不上,连奢望都是罪过。
齐韫有时候想,要是再努力些,早点考中,亦或者,在她成亲前就告诉她自己的心意呢?
没有用的,他比任何人都知道薛瑛并不喜欢他,她在乎的只是他的这张脸与可以拿捏的身份而已,并非无可替代。
薛瑛站在门后,看了他几眼,齐韫一直不说话,她有些坐立难安,等了片刻,见他还不说话,忍不住道:“齐大人,你还有什么事吗?”
虽然程明簌嘴上说,不管她在外面勾搭男人,只要不闹到他面前就好,但是薛瑛想了想,决定暂时还是只跟程明簌好,他天天伺候她,她也不能惹他伤心不是?
更何况,薛家如今的情况,谁亲近谁倒霉,薛瑛觉得齐韫是个好人,这个时候还想着帮她,他走到如今挺不容易的,还是不要连累他吧。
齐韫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衣袖都有些抖,“没有了。”
“那……”薛瑛温声道:“那我就关上门了。”
他“嗯”一声。
薛瑛抿抿唇,低头将门合上,重新插上门闩。
齐韫又在门前站了一会儿才走。
薛瑛弯腰,从细小的门缝里看见他转身离开,越走越远。
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也有些难过,钝钝的,还有些麻。
本来,薛瑛也是很想嫁给她的,在她最初的打算里,这个时候她已经嫁给齐韫了,哪里想到,后来遇到许多事。
她知道自己不是个多么专一的女子,喜欢来得快,去得也快,对什么东西都无法长久地感兴趣,一向趋利避害,对她没有用的东西或者人,她连一个眼神都懒得给,可能会伤害到她的,薛瑛也会躲得比谁都快。
巷子里已经没有齐韫的身影了,薛瑛缓缓直起身,垂着脑袋回屋。
*
程明簌在外面替六皇子卖命,还要提防太子的谋害,过得小心翼翼,只怕一朝不慎,被太子抓到把柄。
这些天,皇帝的状况好了许多,至少可以坐起来,听大臣同他汇报朝政,听说太子前些时日新政惹出的麻烦,皇帝愠怒,收回了一部分太子的权力,当臣下告诉他薛徵的死讯时,皇帝沉默许久,第一次召见了建安公主。
侯夫人已经被变相软禁快一个月,每日以泪洗面。
好不容易才听到外面的消息,侯府被抄,爵位被褫夺,但好歹丈夫保住了一条命。
侯夫人擦了擦眼泪,冷静下来,被太监领着去福宁宫。
皇帝已经坐起来了,披着件外袍。
许久不见,他清瘦得厉害,两颊凹陷,浑浊的双目终于在今日稍微恢复了清明,目光锐利如箭簇。
“建安……”皇帝咳了两声,“这段日子苦了你了,朕已经责罚过太子。”
来的时候侯夫人听到一点消息,说是皇帝责备太子不顾及情面,伤了姑母的心,言下之意就是说,太子不该直接将武宁侯下狱,应该顾念着建安公主的情面,从缓处理。
但是他并没有责罚太子纵容姚敬陷害薛徵一事。侯夫人不知道皇帝清不清楚这件事的缘由,他怎么能不清楚呢,他是看着薛徵长大的啊,也曾抱着年幼的薛徵骑马射箭,怎么能相信外人的胡言乱语,认为自己的亲外甥勾结外敌呢。
皇帝好似默认了这件事,君威难测,他是皇帝,哪怕薛徵的案子只有一丝可能性,都不能放过。
建安毕竟是他的亲妹妹,一母同胞,一起在宫里熬过来的,皇帝不忍对她下狠手,赶尽杀绝,所以并没有继续追究薛家的责任,他准许武宁侯归家养老,安度晚年。
他沉默须臾,说:“太子已经知错了。”
侯夫人低着头,没说什么。
“明日,召瑛娘进宫陪陪你,还有,她那个小丈夫……叫、叫……”
皇帝只知道薛家那小女儿去年嫁了人,嫁了谁他不记得了。
侯夫人恭声道:“程明簌,表字子猗,是去年考中的进士。”
“哦。”皇帝颔首,“想起来了,说起来,也算是朕半个门生呢。”
皇帝主持殿试,曾考过程明簌,对他有一点印象,隐约记得是个极为英俊有才学的年轻人。
本来他想点那个少年尚主,后来被身旁的太监提醒,才知道那是薛瑛的新婚夫君。
皇帝问一旁侍奉的总管,“那孩子现在在何处当职?”
“在户部。”总管回答:“任主事一职。”
太监总管是跟在皇帝身边的老人,服侍几十年,最会察言观色,顺着皇帝的意图,状似随口一说:“好像前几日刚立了功,清了户部堆了半年的账。”
皇帝笑了笑,“是个有才能的孩子。”
“传令下去,将他提到郎中的位置。”
皇帝醒来的这两日,提审了不少人,帮太子推行新政的官员就是户部的大官,被处死后,又牵连了一批人,户部现在正缺人。
他最擅长打一巴掌,再给一颗甜枣,薛家牵扯的案子,他不计前嫌,还愿意用武宁侯的女婿已经很不错了,公主心里再有多少不怨,也应该感恩戴德。
侯夫人深知兄长的性子,却也无能为力,有再多怨恨也只能埋进心里。
“臣妹先替家中晚辈多谢皇兄恩赏提拔。”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求你帮我。”
齐韫走后,薛瑛坐在屋里看了许久的书,听到三声敲门声,一长二短,她就知道程明簌回来了,这是他们之间的暗号。
薛瑛立刻放下书,跑到院门前,拔开门闩,“夫君!”
程明簌笑盈盈地看着她,“嗯。”
他手里提着食盒,是薛瑛以前喜欢吃的那家酒楼的菜。
薛瑛闻到熟悉的香味后眼睛都亮了,不过没多久又黯淡下来,“夫君,相庆楼的吃食很贵。”
一道菜就要好几两银子。
“不要紧。”
程明簌揉揉她的头,“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我能赚钱,你再忍忍,这里住不久的,最多一个月我们就搬走。”
薛瑛讶然,“为什么?”
程明簌说:“今日……陛下升了我的官职,月俸多了不少。”
他为六皇子卖命,早出晚归,要些东西也是应当的。
宫里传话,说皇帝清醒了,理了两日朝政,还责罚了太子。
程明簌听后只想笑。
皇帝的心思并不难猜。
也许他知道薛徵是被冤枉的,但他年老多病,将来死了,不管太子还是六皇子即位,薛徵的存在都是个巨大的威胁,就算不是太子,他自己也会这么做的。
所以皇帝默许了太子勾结姚敬,害死薛徵。
只是念着胞妹的情谊,不忍心继续赶尽杀绝,召见建安公主,说起从前的事,试图挽回几分兄妹情分。
答应侯夫人,不会继续追究武宁侯的罪责,饶他一条命,还准许他养老,甚至不计前嫌,愿意提拔他们的女婿,这么做,显得他这个皇帝仁至义尽,作为臣子,理应感恩戴德,不该再奢望太多。
这些话,程明簌没有告诉薛瑛,在此之前,她还在期盼她的舅舅醒来,为薛徵翻案。
薛瑛并不喜欢皇帝,她名义上的舅舅,小的时候她还很亲近皇帝,皇帝说,他子嗣不多,没有女儿,便将薛瑛当做公主一样宠,幼时,连许多宗室女都比不上薛瑛日子逍遥。
大家都笑谈,说如果陛下有了女儿,一定会将公主宠成大魏最耀眼的明珠。
可是等他真的有了女儿,薛瑛记得,那是个比她还小三岁的女孩,两年前被皇帝亲自下旨送去了北戎和亲。
年初的时候,北方传来小公主的死讯,那个时候,小公主也才刚及笄而已。
从公主去和亲开始,薛瑛就再也不喜欢她的皇帝舅舅了,看到他的时候甚至会觉得阴寒可怖。
现在她想明白了,那个时候,皇帝刚登基,皇位不稳,臣下虎视眈眈,宗室里狼子野心的叔伯也试图将他拉下马。
所以他亲近胞妹一家,因为薛家是他唯一可以信得过的势力。
那个时候没有君臣之分,只有兄长、妹妹、妹夫,以及两个外甥。
可到了后来,皇帝的位置坐稳了,他又变成高高在上的君主,生杀予夺,亲子也不会心软。
吃饭的时候,薛瑛心不在焉。
程明簌给她夹喜欢的菜,她都没什么兴致。
“你怎么了?”
程明簌担忧地看着她。
薛瑛神色忧虑,慢慢放下筷子,轻声道:“陛下提拔你,是因为想要补偿薛家吗?”
程明簌握着筷子的手顿了顿,点头。
“那你小心些,君恩不是谁都能受得住的,一定会有人记恨你,也许过段时间,他又会觉得,对薛家还是太仁慈了。”
程明簌惊讶于她会说出这些话,她平日没心没肺的,第一次这么认真地叮嘱他。
程明簌心头动容,点点头,“我知道。”
薛瑛端坐在对面,脸上仍是忧心忡忡。
薛瑛懂得不多,近来也慢慢琢磨出,她的皇帝舅舅,不可能为她的哥哥翻案的。
对太子不轻不重的责罚,就将事情揭了过去,外人都说他仁慈,竟然没有将牵涉谋逆案的薛家一网打尽,他给自己赚足了名声,威风,为子嗣扫清了障碍,那薛徵是什么呢,为他的天下卖命数年,连功臣身退的结局都换不来吗?还要被用勾结外敌这样的罪名羞辱。
他和太子一样,都不是好东西,只是比太子更善于伪装而已。
薛瑛心里升起几分恨意,很快又被无力填满。
她虚弱地垂下手,慢慢地吃完了饭。
程明簌收拾了碗筷,离上职还有一阵,小窗半开,幽幽地吹进来清风。
薛瑛躺在榻上午睡,身后的被褥轻陷下去,程明簌从后抱住她,低声道:“今日的饭菜不合胃口吗?你没有吃多少。”
薛瑛蜷缩着,睁开眼,肩膀微抖。
程明簌发现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哭了,无声无息,眼泪一点点洇湿枕面。
程明簌握着她的肩膀,将她转过身来。
薛瑛两眼泪潸潸,长睫湿透,眼尾通红。
“我没有胃口,我吃到这些菜,我想到从前,哥哥也经常买相庆楼的饭菜给我吃,夫君,我想哥哥了。”
薛瑛钻进他的怀里,眼泪落在他的衣襟上,落下几个小点。
她脆弱轻薄的皮肤泛出来红,削白的手指紧紧抓住他的衣袖,朦胧的泪眼望了望他,“夫君,我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我总念着还在外面的哥哥。”
薛徵的尸体到现在都没有找到,姚敬倒是送回来一具被野兽啃得七零八落的尸骨,但薛瑛不相信那是薛徵。
她想要一个人,能为她的兄长报仇。
程明簌是个很好的人选,但他一开始人情淡漠,对什么都不关心,面对侯府失势,甚至也曾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薛瑛想要拉拢他,想要他心甘情愿地为薛家卖命。
于情于理,他不都应该帮忙吗?那也是他的亲生兄长,覆巢之下无完卵,侯府不行了,难道他作为侯府的女婿,就能做到明哲保身吗?
薛瑛睁开泪眼,抬起头,在程明簌脖颈上逡巡亲吻,濡湿的嘴唇落在他的喉结上。
她柔着嗓音,抱紧程明簌,“夫君,你帮帮我,替哥哥报仇好不好,我想要太子和姚敬给哥哥陪葬。”
程明簌抚摸她头发的动作慢了下来,低下头,注视着薛瑛。
她最擅长用自己的眼泪去哄骗别人为她卖命,嗓音温软,伏在他怀里,轻声说着:“我总梦到哥哥,哭着和我说被奸人所害,他在九泉之下不得安宁,我听着也难过,夫君,你不忍心见我一直吃不好睡不好的是不是?”
薛瑛仰头,讨好地亲吻程明簌,“你先前答应过我,要让我当宰相夫人的,那你再努力一点好不好,杀了太子和姚敬,为我的哥哥报仇吧。”
程明簌看透了她,知道她的脾性,笨拙地讨好,央求,她手里剩下的筹码不多。
许久,程明簌沉沉地叹了一声气,“你不用这样。”
薛瑛噙着泪抬头,她以为程明簌不愿意,脸上露出几分慌乱。
哪知,他抬起手,轻轻擦了擦她眼角的泪水,说道:“你不求我,我也会帮你。”
“夫君……”
“如果我拒绝了,你该怎么办?”
薛瑛神态失落,无措,“我……我没有别的办法了,我想给哥哥报仇,你不帮我的话,我……太子他、他好像喜欢我,我可以进宫,接近他。”
“然后呢?”程明簌问道:“你杀了他,你自己呢?薛瑛。”
薛瑛不知道,还能怎么办,似乎除了死,她也想不出来自己会落得个什么下场。
程明簌语气温和,握紧她的手,“你不要去想这些事情,也不用讨好任何人。”
“侯府如今,落井下石之人甚多,盼着你落魄的人也有许多。”程明簌语重心长地道:“不要因为想要达成某个目的去讨好任何人,想帮你的人不会愿意看到你摇尾乞怜的模样,你懂吗?”
如果要她放下身段,低三下气地哀求才愿意帮忙的话,只不过是想要满足自己的掌控欲,想要看到她泪眼婆娑,毫无尊严的模样,将“出手相助”当做一个能控制她的手段而已。
薛瑛迷茫地看着他,似懂非懂,“求你也不可以吗?”
“不可以。”程明簌神态严肃,“不可以摆出讨好的姿态,兄长也不会想看到你为了替他报仇失去尊严的样子,你去杀太子,无非是靠美色接近他,难道他看不出来?他只会更加残暴地对待你,薛瑛,任何时候,都不可以低声下气地去求饶讨好,尤其是面对男人,即便是夫君也不可以。”
薛瑛指节蜷曲,“我知道了……”
“嗯。”程明簌亲了她一下,“别胡思乱想,我会帮你的,前些时候,你和我说的那几个人,都已经遭殃了。”
薛瑛愣住,“谁?”
“骗你和离的那几个。”
薛瑛后知后觉,之前她和程明簌说过几个人,他们想骗她和离,做他们的外室,承诺会庇护她。
薛瑛骂他们不要脸,叫小厮往他们身上泼了牛粪,回家后怒气冲冲告诉了程明簌。
他将几人的名字都记下了,不声不响许久,今日才告知薛瑛,这些时日,这几个人不是获罪抄家,便是*从高楼上摔下,下半身瘫痪,再也不能人道,各有各的遭殃。
薛瑛抬手掩住唇,“是夫君做的吗?”
“嗯。”
程明簌没有否认,他抚摸着薛瑛的脸,温声宽慰,“你且等一等,等太子犯下一个……连皇帝都无法为他遮掩的大错,那个时候,谁都救不了他。”
薛瑛被哄着午睡,醒来后,宫里传了话,说建安公主思念女儿,皇帝特许薛瑛进宫探望。
她喜极而泣,薛瑛已经许久不曾见过母亲,她赶紧换了身衣服,程明簌叮嘱她,“进了宫,别随便听信别人的话,宁愿饿着,也不要乱吃东西,尤其是皇后身边的人,你都不要信,知道了吗?”
“知道了。”
程明簌点点头,为她抚平衣襟,“好,去吧。”
门口放着辆小轿子,薛瑛问武宁侯有没有什么话想带给侯夫人的,她进了宫可以转达。
武宁侯沉默良久,只道:“夫人多保重,我与瑛瑛、子猗,一切安好,不必挂怀。”
薛瑛眼睛不由酸涩,吸了吸鼻子,笑着说:“我会一字不落地告诉娘的。”
她转身坐上轿子,侍从们抬着轿子从小门进宫。
薛瑛一出门,武宁侯就站起来了,扶着墙,一瘸一拐地走到门边张望,抬着薛瑛的轿子越走越远,没多久便从破败的城西离开了。
直到看不见人,武宁侯才收回目光,转身,一双有力的手托住他,武宁侯原本想像方才一样慢慢挪回去的,有程明簌扶着,他安安稳稳地坐在榻上。
程明簌沉默无言,帮他揭开衣摆,查看伤腿。
武宁侯垂首看着蹲在面前的少年,心绪复杂。
在薛徵出事前,武宁侯派去刺桐的亲信就已经传了话回来。
当年,李氏离开京城后,的确带着一个男孩回了刺桐老家,辗转嫁过三个人,因为她貌美无双,所以即便嫁了人,生了孩子,还是有个姓程的员外娶了她,将她带来的男孩视若亲子,那个孩子,就叫程明簌。
关于这个孩子从出生到现在所有的经历,全部事无巨细地铺陈在武宁侯面前,他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侯夫人,长子死无全尸的悲痛消息就已经将他击垮。
“子猗。”武宁侯突然开口,又顿住,半晌才说道:“你很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世了吧?”
程明簌脸色一变,不可置信地抬头。
武宁侯目光深远,声音也轻,程明簌却还是听得清清楚楚,他一瞬间失了神,信物和遗书不是都已经烧干净了吗?
武宁侯看见他这惊讶的模样,便知道自己所言不假,程明簌的确一早就知道自己就是他与建安公主的孩子。
他低声道:“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冥冥之中,好像有人不停地在我耳边念叨,说要关照你,说你与我长相相似,犹如亲子。”
“我也顺着查了下去,一直查到刺桐,连李氏埋在哪儿我都知道了,虽然还没有确切的证据说你是我儿子,可我就是认定,你就是。”
程明簌声音平和,“您说起这个做什么?”
“我想问你,回到侯府后,这么久来,有没有怨恨过我们,你娶瑛瑛,真的只是个意外吗?”
武宁侯原本是个清癯儒雅的中年男人,这一两个月来,他像是苍老了十几岁,两鬓斑白,双目黯淡浑浊,说话时也有气无力。
程明簌直言:“没有怨恨过,我也没有设计要娶薛瑛,我是真心喜欢她的,这一点,我一开始说的就是实话。”
上一次在书房交谈,武宁侯问他愿不愿意与薛瑛和离,他便已经回答过,他喜欢薛瑛,以后也要与她死在一起,埋进一座坟墓里。
武宁侯嗓音沙哑,咳了两声,“瑛瑛她……她什么都不知道,你既然娶了她,那便要一心对她好,恨也好,怨也好,冲我来便是。”
如果不是他无能,侯夫人不会大着肚子被追杀到永兴寺,被李氏换子。
“我说了。”程明簌打断他的话,“我没有怨恨,也没有兴趣,如果不是因为你是薛瑛的爹,我根本不会管你。”
他耐心不多,也懒得多费口舌。
武宁侯哑然,片刻后淡淡笑了笑。
他很早的时候就觉得薛瑛的新婚丈夫脾气有些古怪,对什么事情的态度都很寡淡,虽然面上装得似乎对长辈很尊敬,可武宁侯清楚,他心里没有根本一丝尊敬的意思,只是在做样子。
“如今这个局势,也没法认亲。”武宁侯说:“我的长子已死,认下你,你怕是也逃不过一劫,再者……我实在不愿瑛瑛伤心,李氏的事,我与夫人都不想迁怒在她身上。”
最开始,他也曾动过怒,亲生儿子流落在外,磕磕绊绊长大,养在身边疼了快十八年的却是个鸠占鹊巢的贼。
只是这个想法刚从脑海中浮现,武宁侯就有些后悔,他下了大狱,听到狱卒玩笑话般议论侯府的二小姐貌美如花,失魂落魄,捧着大把的银子央求他们放自己进去见父亲一面。
搬到城西后,十指不沾阳春水,从来没吃过苦的薛瑛笨手笨脚地照顾他,每日都在想方设法地打点一切,逗他开心。
武宁侯就不忍心再说些伤人的话了。
薛瑛又不是阿猫阿狗,就算是,那也不能随意丢弃,养了十几年,怎么能说抛下就抛下。
且她被娇惯长大,离了侯府,又能去哪里。
“您放心。”
程明簌直起身,“我知道您心里的考量,我这个人说到做到,我会对薛瑛好,这件事情就永远埋进地下,我要是负了她,千刀万剐,不得好死。”
他冷着张脸,语气平静,一字一顿,却像是锥子一样,重重砸了下来。
程明簌说完这些话便出门上职去了,不难看出,为了保住薛瑛,武宁侯已经想尽办法,现在这样是最好的,嫁出去的女儿受到的牵连不大,程明簌也不会因为侯府嫡子的身份被连累。
以前,他只将武宁侯等人当做没有生命,没有思考能力的木偶,今日听到武宁侯说的这些话,让他心里也有些动容。
即便被剧情控制,身不由己,也还是可以挣扎着生出自己的思想么?
*
轿子在宫门前就停下了,剩下的路要薛瑛自己走,她跟着太监,穿过幽深的宫道,一直走到东六所的地界,太监先上前说了几句,才有宫女传话,让薛瑛进去。
以前,侯夫人未出嫁时,连自己的宫殿都没有,现在住的地方,还是皇帝登基后,才想起来为自己的妹妹腾出一座宫殿。
薛瑛被宫女带着走进去,她低着头,远远地看见侯夫人快步奔出,薛瑛忍不住,一见到母亲的身影,眼泪夺眶而出,哭着冲上前,“阿娘……”
侯夫人张开手将她搂进怀里,眼眶湿润,再庄重典雅的公主也维持不住体面,眼泪滚落,一遍又一遍抚摸着薛瑛的后背,“瑛瑛,我的儿。”
侯夫人一个人孤零零地困在宫中,心里怨恨皇家无情,还要忍受骨肉分离之痛,哪怕一直锦衣玉食,她仍旧一寸寸消瘦下去,薛瑛发现,母亲瘦骨嶙峋,摸着只一把骨架。
她坐了下来,同侯夫人说起外面的事,“爹爹一直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他让我告诉你,他一切都好,你不要担心,我和……和子猗也很好,哥哥……哥哥已经下葬了。”
姚敬带回来的尸骨,和薛徵的遗物放在一起,因为身上背着罪名,连一个像样的葬礼都没有,一口棺椁,一张木牌,草草地葬了。
侯夫人听到薛徵的消息,哽咽一声,她抬手,抹了抹眼角,眼含热泪,笑着说:“你们都好,我在这里也能放心了。”
她低下头,从床边拿了个包裹,“我……我给你爹做了些鞋垫,还有护膝,他腿脚不好,容易痛,这件寝衣是我给你做的,我怕你不习惯睡在新家,这是丝衣,很好的料子,不硌人。”
侯夫人一遍遍地叮嘱,她在宫里没事做,只能弄些琐事打发时间,要不然,人根本撑不住。
侯夫人拎起那件丝衣,在薛瑛身前比了比,薛瑛瘦了许多,四肢纤细,脸也小了几圈,侯夫人念叨:“怎么做大了……”
说完,她就哭了,“瑛瑛,你瘦了……”
薛瑛伏上前抱住侯夫人,轻声安慰。
宫里面有眼线,好似怕她们会互相传递什么消息一样。
相见的时辰如流水一般过得很快,到了傍晚的时候,薛瑛本该出宫,只是皇后身边的宫女过来传话,说娘娘想见薛瑛。
薛瑛心神一颤,想起来时程明簌告诉她,要提防皇后,不要乱吃东西,乱走动。
“臣妇偶感风寒,不便面见娘娘,望娘娘恕罪。”
“这不要紧。”女使笑了笑,“娘娘久不见二小姐,甚是想念,宫里太医医术高明,二小姐要是病了,正好可以让常为娘娘请平安脉的宋太医为您看看。”
女使做了个请的手势,薛瑛咬着唇,面色为难,若接二连三拒绝,皇后就要说她大不敬了。
“是……”
她低声应道,只能跟上去。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肚子里的野种。
皇后的住处是坤宁宫,离侯夫人的宫殿不算远,薛瑛被女使带着走过去,傍晚时分,落日熔金,余霞成绮,宫殿上方的琉璃吻兽散发着明丽的光泽。
小时候,薛瑛来过几次坤宁宫。
皇后是个看上去慈爱,但佛面蛇心的女子,她贵为一国之母,但多年无子,还有个总爱挑衅她的贵妃,家族也算不上多么庞大,甚至连个像样的,有用的兄弟都没有。
姚敬不过是仗着她的提拔,才在朝中有了一官半职,她殚精竭虑,跟着皇帝从潜邸打拼而来,但因为宫变时伤了身体,肚子里的孩子也流掉了。
那个时候皇后已经有七个月身孕,这场小产让她伤了根本,从此以后再也无法有孕,族中听到传闻后,又送了两个年轻貌美的女孩进宫,皇后刚经过丧子之痛,还要替新进宫的堂妹铺路,震怒之下,她挑了几个错处,将堂妹赐死。
她并不喜欢太子,这个生母低贱的孩子,仗着自己是她的养子有恃无恐,愚蠢莽撞,还要她为其善后,若非她无法身孕,此等蠢货,皇后连一个眼神都不会施舍。
前殿传来通传,太监低着嗓音,“娘娘,薛二姑娘来了。”
皇后抬起眼皮,“让她进来。”
殿外,薛瑛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不安,她微微垂眸,提起裙裾,迈过朱漆门槛,步入坤宁宫正殿。
殿内熏着檀香,气息沉郁而厚重,光线透过精致的窗棂,在宫殿地砖上投下长长的斜影。
薛瑛一步步向前走去,感受到两道审视的目光,如同细密的丝线,自那高高的凤座上垂落,缠绕在她身上,从头到脚,细细地、毫不留情地刮过。
皇后身着凤袍,发髻高耸,簪着九翅金钗,点翠流光,华贵逼人,她看着那个一步步走近的身影。
印象中的薛瑛,是京城最耀眼的明珠,每一次随建安公主入宫觐见,都像是把全天下的华彩都穿在了身上。
蜀锦流光,云缎生辉,娇媚得如同春日里开到最盛、沾满晨露的牡丹,带着一种理所当然、不知人间疾苦的张扬明艳。
不过自从侯府失势后,她的日子便不如从前,只着一身素净的月白细棉布裙,细看的话,裙摆和袖口处绣着缠枝暗纹,料子虽不比从前,但也不差,想来她那小夫君将她养得还挺好,薛家都这样了,也没委屈她。
少女头上不见半点珠玉,只用一根白玉簪松松挽起青丝,几缕碎发垂落在修长白皙的颈边,更添几分清冷,脂粉未施,素面朝天,仍不减姿色。
难怪太子心心念念,几次三番暗示她,将薛瑛骗进宫来,他找个机会杀了姓程的小子,好将这如珠似玉的小美人强占在东宫。
薛瑛停了下来,依足规矩,深深福下身去,姿态无可挑剔,“臣妇薛瑛,叩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金安。”
武宁侯爵位被夺,官职也没有了,她如今仰仗丈夫,改用臣妇称呼自己,也合理。
皇后没有立刻叫起她,而是看了她一会儿,才缓缓开口,声音是惯常的温和,“起来吧,来人,赐座。”
薛瑛站起身,虚虚坐在一侧,不敢抬头张望,皇后笑容慈爱,就像是长辈一样,关怀起她的近况。
“你如今在那边住得可还习惯?”
“臣妇一切都好。”
薛瑛垂着头说话,皇后问什么,她便答什么。
“今时不同往日,的确是苦了你了,不过你夫君有用,想来不会让你继续吃多久的苦。”
皇后漫不经心唠起家常,无非是劝她心放宽慰些,陛下已经留足了情面,当年她陪皇帝面临宫变时,日子过得比现在还要苦,可不还是熬下来了吗?
薛瑛低声道:“臣妇谨记教诲。”
“倒也不是想要管教你,只是你也算是本宫看着长大的,就如亲生女儿一样,本宫不忍心见你受苦,好好一朵国色天香的牡丹花,理当一直被滋润着。”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天色都渐渐暗了下来,薛瑛愈发不安,要是过了宫门落锁的时间,她就出不去了,可皇后一直在说话。
“娘娘,该用膳了。”
这时,一名宫女上前传话。
皇后笑了笑,“本宫真是糊涂了,与你闲话这么久,都忘了时辰,瑛娘也留下来用完膳再走吧。”
薛瑛心头警惕,程明簌让她不要乱吃东西,尤其是在皇后宫里,薛瑛真怕皇后想在饭菜里下药,把她送到太子床上去。
她深吸一口气,姿态谦卑,“娘娘,这……怕是要误了规矩,宫门就要落锁了。”
皇后长袖一挥,“不要紧,你且坐吧,一顿饭而已,陛下不会怪罪的。”
“你父兄虽获罪,可你仍是建安的女儿,是陛下的亲外甥女,陛下疼爱你,知道你们母女情深,又岂会降罪。”
她让宫女引薛瑛入座,说道:“瞧你,这阵子瘦了许多,怕是在城西吃不好睡不好吧。”
一旁的女使笑眯眯地奉承,“二姑娘,娘娘今日一早知道您来,特地吩咐过我们,做些你喜欢的菜。”
薛瑛咬了咬唇,心头乱七八糟,思索着该怎么应对,她不能吃坤宁宫的东西,皇后与太子是一伙儿的,谁知道揣着什么坏主意。
可是三番五次违逆,皇后是不是就要降罪了?
薛瑛慢吞吞地坐了下来,迟疑地拿起筷子。
皇后亲自夹了道菜,放在她面前。
薛瑛夹了起来,往嘴边送去,唇瓣刚要碰到,她便“呕”的一声,捂住嘴。
皇后神情怔愣一瞬,女使沉下脸,“薛二姑娘,您这是什么意思?”
薛瑛立刻撒下筷子,“噗通”一声跪下,头重重一磕,肩膀几乎伏在地面,整个人都在发抖,颤着声音说:“娘娘恕罪……臣妇、臣妇并非故意不敬,实在是因为、因为臣妇怀有身孕,害喜严重……”
薛瑛渗出一身冷汗,急中生智,她一边说还一边做出犯呕的模样。
以前,她有个小姐妹嫁人后,没多久怀了孩子,薛瑛去找她玩时,她便是这样,甚至更严重,一点东西都吃不下,人消瘦得厉害,四肢纤细,薛瑛挽着她时都不敢用力,可她的肚子却一天天大了起来。
薛瑛模仿她的模样,害喜严重,闻到食物的味道便想吐。
方才神情严肃的女使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皇后问道:“你有身孕了?”
“是……”
“多久了?”
“两、两个月。”
薛瑛胡扯的,她也不知道,她根本就没怀孕,每次和程明簌胡闹的时候,他都弄外面,事后将她洗得干干净净,他还找大夫看过,吃那种生不出孩子的药。
皇后沉默。
薛瑛肩膀发抖,伏在地上头都不敢抬。
皇后想起以前自己怀着身孕的时候,也是被先皇的皇后刁难,大着肚子,孩子最后还是流掉了,在这之前,她甚至在深夜里听到过肚子里传出来的心跳声,大夫说,这是一个成了形的男胎。
这场小产,皇后元气大伤,皇帝只给她皇后的尊荣,可却不会像一个普通的丈夫那般去呵护一个妻子受伤的身心。
后宫的女人越来越多,孩子也多,皇后无法身孕,却还要装得宽容大度,善待所有人。
她垂首看着面前肩头瘦削的薛瑛,以及少女害怕到用力扣紧毯子,指节发白的双手,就和她当初一样。
皇后叹了声气,“既如此,本宫便不留你了,你早些回去吧,好好休息。”
薛瑛松了一口气,如蒙大赦,“臣妇失礼,多谢娘娘不怪罪。”
皇后摆摆手,薛瑛踉跄地站起身,白着一张小脸,由太监领着出去了。
少女因为害怕,手置于腹部,好似护着肚子里的孩儿一样,皇后想起自己那个夭折的孩子,心绪忧伤。
薛瑛走出坤宁宫的时候,浑身都被汗浸透了,步伐沉重,宛若劫后余生,她抚着胸口,缓缓地喘着气。
太监看人下菜,觉得薛家失势,也不如从前尊敬薛瑛,只将她送到坤宁宫外敷衍了事。
薛瑛自己走着,还好离母亲的宫殿不算远,出宫的话左右一炷香,也就到宫门口了。
她身上冷汗淋漓,腿软得实在抬不起来,强撑着走了几步,扶着假山石,在角落里坐下缓缓。
宫里真不是人呆的地方,薛瑛怕得要死,方才在坤宁宫,她真是差一点就两腿一软瘫下来了,若饭菜里下了毒,或是其他什么东西,她一个人孤立无援,母亲也救不了她,可不就成了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
好在,她急中生智,糊弄过去,薛瑛垂首摸了摸平坦的腹部,缓缓呼出一口气,正欲起身之际,瞧见前头有脚步声传来,薛瑛立刻缩了回去。
她瞧见一个太监打扮的人快步走来,低着头,看不清面容,东张西望一圈,没多久,又有一个宫女走过来,两个人低声说了几句话后便钻进花丛中。
薛瑛瞪大眼睛,趴在假山石后,一开始还以为只是太监同宫女偷情,直到那女人娇滴滴地唤了声“三郎”,薛瑛怔忪,偷偷扭头去看,一片昏暗中,好不容易才看清男子的长相,不是别人,正是太子,太子排行第三,可不就是三郎吗?
这人前几日才被皇帝责罚过,没有闭门思过就算了,竟然还偷情,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薛瑛趴在假山石后,想要看看那女人到底是谁,若是能借这一事闹到皇帝面前,太子与人私会,皇帝定然震怒。
花丛里的动静越来越大,太子似乎想要站起来,薛瑛往后躲了躲,哪里知道会踩到石子,她脚下立刻顿住,声音不大,但还是惊动了热火朝天的两个人。
“谁!”
薛瑛瞳孔一缩,慌乱地往旁边躲藏,太子阔步就往假山后冲来,千钧一发之际,一人忽然走上前,宽大的身影将薛瑛遮得严严实实,他垂着手,官袍大袖罩在薛瑛头顶,薛瑛捂着嘴,听到他开口说道:“殿下,是微臣。”
薛瑛瞪大眼睛,这声音……是徐星涯!
太子沉默几息,“你这个时候进宫做什么?”
“近日宫中多次发现巫蛊邪物,陛下命刑部彻查此事。”
徐星涯沉声答道,太子视他为近臣,不会责罚他。
就是这种事情被人撞见很难堪,哪怕对方是亲信,太子脸色阴沉,没了兴致,草草收拾一番便离开了。
那女人掩着面,也不敢同徐星涯说些什么,羞耻地抱着头。
待他们走远,徐星涯才转身。
薛瑛缩在角落,脸上毫无气色,面庞莹白如玉,慌张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徐星涯垂首看着她,面无表情,目光无波无澜,“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我进宫见阿娘,我只是坐在这儿歇歇,我没想到会撞见……”
她呼吸一滞,想到刚刚见到的画面,面上一热,还有些兴奋,她抓到了太子的把柄!
下一刻,薛瑛脸上血色褪尽,害怕地缩了缩脖子,徐星涯是太子的心腹,他看到她在这儿,说不定要将她杀人灭口。
见她慌乱的模样,徐星涯扯起嘴角嗤笑一声,“怕我杀了你?”
薛瑛努力将自己缩成一团,开口声音都在打颤。
“我不是故意看到的,不、不是……我什么都没看见,表哥……你你别杀我。”
徐星涯默然无言。
他的表妹可怜兮兮地坐在地上,抱着自己的腿发抖,颤颤巍巍,努力压抑住喉咙里的哭声。
怎么办呢,他确实对她的眼泪无计可施。
徐星涯转过身,“不走吗,等一会儿有人过来发现你?”
太子多疑,说不定觉得不对劲又会派人回来搜寻。
薛瑛立刻站起来,腿坐久了有些麻,踉跄几步,下意识抓住徐星涯的衣袖,她堪堪站稳,徐星涯侧目看了眼她,抽回衣袖,转而牢牢抓住她的手。
“我自己能走。”
薛瑛不喜欢被他牵着,太用力。
徐星涯不理会她的反抗,沉默地走在前面,领着她走在宫道上。
“表哥……”
薛瑛犹豫地开口,“你知道太子和……”
“在宫里不要多言。”徐星涯说:“看见了就当没看见。”
薛瑛低声道:“可是你也看见了。”
“嗯。”徐星涯声音平静,“我是太子党羽,你是吗?”
薛瑛哑口无言。
幽深的宫道上,灯影昏黄,两道人影拉得极长。
薛瑛忽然想到小时候。
有一次她也和徐星涯一起进宫为皇帝祝寿,徐星涯拉她去阁楼上看灯,回去的时候不知道走了哪条路,两个人怕得要死,在皇宫里迷路若是冲撞贵人,怕是要挨板子。
薛瑛一边踹徐星涯,一边哭着骂他:“都怪你连累我,看劳什子灯,我要我娘……”
徐星涯被她打得鼻青脸肿,还笑呵呵地捧着她的手,“要是有人怪罪,我就说你是被我拐跑的,我替你挨板子啊。”
薛瑛低着头抹眼泪,推开他,“你害的我,你替我挨打不应该吗?”
“应该的应该的。”
徐星涯凭着记忆,牵着她穿过幽长的宫道,薛瑛走累了,趴在徐星涯背上迷迷糊糊地睡着,等她再醒来时,已经回到侯府了。
侯夫人笑盈盈地道:“你这孩子,在宫里就睡着了,拽着星涯的头发不肯松手。”
“那我怎么回来的?”
“是星涯背着你回来的。”侯夫人说:“他自己还是个孩子呢,背着你走了一路,我们要将你抱过来,他还不肯,怕把你弄醒。”
薛瑛想到这些旧事,抬头看向一旁的徐星涯。
有时候侯夫人也会说她,对徐星涯的态度很差,小时候不是很喜欢表哥吗,为什么长大了却讨厌。
薛瑛就是这样的性子,她若不喜欢某个人,对方越是狗皮膏药一样缠着她,她越瞧不上。
不能因为别人对她好,她就得同样捧上一颗真心。
她确实对徐星涯没有任何男女之情,也不喜欢他之前一直将她当做未婚妻子一样对待,将她身边的男子都赶得远远的,就像护食的狗一样。
抛开这些,表哥人还是挺好的。
“表哥,祖母在徐家怎么样?她有没有问起我们?”
“问过。”徐星涯回答:“母亲说将她接过来住段日子,下个月就送她回薛家,她年老糊涂,也记不清楚到底已经过去几日,每次问起,就这么敷衍过去。”
“哦……”
薛瑛点点头,想起什么又说:“祖母喜欢听戏,闲暇的时候,你找戏班子哄哄她。”
“嗯。”
“你一会儿是不是还得回宫里?”
薛瑛想起他刚刚替她遮掩时,说他奉命进宫查案,整得还挺派头。
不愧是太子殿下的走狗,好生风光。
“是。”
徐星涯沉声说道:“今日宫里的事情,不要对任何人说,你没有任何证据,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还会落得个妄议储君的罪名。”
“知、知道了。”
薛瑛有些怕他沉着脸同她说话的样子,和以前笑嘻嘻的模样全然不同。
徐星涯自从在徐家掌权,当了官后,整个人都变了,不是那个任她使唤打骂的表哥了。
“薛二姑娘!”
身后突然有宫女扬声高喊,薛瑛回头,见是坤宁宫的宫女,她有些害怕,担心是皇后察觉到不对,要赐罪。
宫女跑上前,怀里抱着一个包裹,“薛二姑娘,您有东西落下了,咦,徐大人,您也在啊。”
徐星涯颔首,“我进宫查巫蛊一案,遇到表妹便叙叙旧。”
“原来是这样。”
薛瑛接过东西,低头一看,发现是侯夫人给她做的衣裳,她在坤宁宫时人都要吓傻了,走得也匆忙,将原本要带出宫的包袱落下。
“多谢。”
薛瑛赶紧伸手接过,“谢谢姑姑还帮忙跑一趟。”
宫女轻笑,“姑娘折煞奴婢了。对了,娘娘让奴婢告诉二姑娘,若是害喜严重,可以煮生姜乌梅汤喝,辅以清淡膳食,能缓解许多。”
皇后以前怀着孩子时害喜也严重,吃什么吐什么,太医调配了一些药方,喝完乌梅汤后会舒服不少。
薛瑛记下了,欠身行礼,“臣妇铭记,姑姑回去后替我多谢娘娘关照。”
宫女笑了笑,“自然,奴婢还有要事,就不送姑娘离宫了。”
“姑姑慢走。”
那宫女提着灯笼,慢慢走远。
薛瑛转身,紧紧抱着包袱,她走了两步,发现徐星涯还站在原地,她回头,“表哥?”
徐星涯目光阴森,“什么害喜?”
他上前一步,逼视薛瑛,“你有身孕了?”
薛瑛被他的眼神吓到,呆滞道:“是……”
徐星涯无言,他脸上并没什么变化,可薛瑛就是莫名觉得好像有股阴沉沉的压迫感袭来,她手忙脚乱地往后退。
周遭的气息仿佛瞬间凝固、下沉,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重量压向薛瑛,宫灯昏黄的光线在徐星涯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让他原本就棱角分明的五官显得更加冷硬,甚至透出一种近乎狰狞的阴鸷。
然而,他只是平静地开口,“既然有了身孕,那就好好在家中待着,东西给我,我帮你拿着。”
徐星涯朝她伸出手,真的就好像只是心疼怀孕的表妹,想帮她提东西。
“不用了,不重的。”
徐星涯没有理会,伸手直接将东西拿走。
薛瑛手心不知道什么时候出了一层汗,她捏紧了帕子,跟着徐星涯继续往宫门走去,剩下的路,他一句话都没开口说过。
出了宫,他才将包袱给她,皇后知道她有身孕后,派人备了马车在宫门前送她回去,薛瑛抱着东西走近,回头看了眼徐星涯。
他还站在原地,薛瑛抿了抿唇,低声道:“表哥,今日谢谢你。”
徐星涯没有回应,她转身爬上马车。
铜铃声悠荡,薛瑛靠着马车,今日几次大起大落,她身心俱疲,眼皮沉重。
马车缓缓驶入巷子,突然重重晃了一下。
薛瑛吓醒了,掀开帘子想查看外面是什么情况,还未来得及出声,后脖颈便忽然一痛,眼前天旋地转,向后倒去。
有人从后面接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薛瑛不知道昏睡了多久,她睁开眼睛,陌生的卧房印入眼帘。
她呆滞地看着面前的一切,猛然想起昨日她出宫时遇袭,后脖颈被敲了一下,接着就不省人事,再睁眼就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
身下垫着软软的毯子,衣服也被换过,不是进宫那一套,而是薛瑛以前最常穿的丝衣,柔顺绵软,没有一丝疙瘩。
薛瑛一瞬间便意识到,她被绑架了。
这个京中,垂涎她的人太多,可是昨日的马车是皇后安排的,谁会胆大到连宫里的车架都劫呢?难道就是皇后所为?是不是太子!他看到她了,知道她躲在假山后,要将她囚禁羞辱,再杀人灭口!
薛瑛慌乱地从床榻上爬下,赤着脚冲到门边,想要打开卧房的门,但门从外面被锁上了,只能听到锁扣被拉扯的声音,窗户也被封死,整个屋中,没有一丝可以逃出去的空隙。
薛瑛恐惧到极点,脸色苍白如纸,眼睛里蓄满泪,拉动房门的手用尽全力,以至于指甲都裂开了,指腹划了道口子,刺骨的痛,血珠也冒出来。
“救命……救命……”
薛瑛哽咽道,趴在门边求救,眼泪布满了一张脸,她无助地敲着门。
许久,她才听到外面传来响声,锁扣咔哒一声,薛瑛害怕地往后退,接着门从外打开,徐星涯站在门前,薛*瑛怎么都没想到是他,她泪痕遍布的脸上浮现出怔忪的神色,“表、表哥……”
徐星涯“嗯”一声,一步步走近,他又露出薛瑛以前常见的笑容,剑眉星目,笑起来煞是好看,可此刻薛瑛却觉得这笑容阴森森的,她本能地想要逃跑,但被徐星涯一把揽住。
“地上凉,怎么不穿鞋子。”
语毕不由分说地抱起她,薛瑛用力挣扎,徐星涯不为所动,抱着她,将她重新放到榻上,俯身去捂少女冰凉的双脚。
他掌心滚烫,薛瑛回过神,怒意横生,重重向他心口踹去,“徐星涯!是你将我绑回来的是不是?”
薛瑛用的力气不小,他被她踹得微微侧身,手却仍紧紧握住她的脚踝,“是啊,才发现吗,表妹。”
“你到底要干什么,我要回去!”
她脸上原本恐惧的神色已经完全被愠怒替代,薛瑛就像以前那样发着脾气,颐指气使,“你别碰我,我要回……唔。”
徐星涯掐住她的下巴,脸上阴狠毕现,“回哪儿,回去给贱人生孩子吗?”
薛瑛被他掐得生疼,他粗糙的指腹重重地在她唇上碾磨,她从来没见过徐星涯这副模样,阴冷凶恶,眼底好像淬了冰一般锋利,一寸寸地压迫,她四肢冰凉,瞳孔都在颤,睫羽上挂着的泪珠摇摇欲坠。
玉瓷般雪白细腻的脖颈在他掌下打着颤,薛瑛像是看陌生人一样看着徐星涯。
她咬着唇,呼吸急促,满是恐惧,流不尽的泪顺着脸颊滑落,落在徐星涯的手背上。
他以前最怕她哭,她一流泪,他就没有办法,到了如今,她还想要故技重施,用她的眼泪让他妥协。
徐星涯已经吃过一次亏了。
放任她嫁了人,怀上了野种。
一想到她与她那夫君恩爱不疑,浓情蜜意的样子,浓浓的怒意便涌上心头,徐星涯真恨不得掐死她,他的胸腔因愤懑而起伏着,赤红的眼睛里波涛汹涌,薛瑛瑟缩不停,口中发出含糊的呜咽声,她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整个人抖得厉害,冰凉的双脚怎么都捂不热。
徐星涯变了,他疯了,他的模样,就像是一头野兽,想要撕烂她的肉,喝她的血。
少女身躯发软,抽泣着道:“我嫁人了,我已经嫁人了,你不能这样。”
“嫁人了又怎样。”徐星涯的目光犹如巡视领地那般一寸寸划过她全身,“不是还可以丧夫吗?还可以再嫁。”
薛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我不会嫁你的,你这个疯子,我是活生生的人,难道你要将我在这里关一辈子!?”
他捧着她的脸,无视她倔强恐慌的眼神,“我怕你乱跑,等你听话了,我就不关着你,你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我养,我做他的爹。”
徐星涯其实很想一碗红花药灌下去打了那个野种,可这样太伤身,表妹身娇体弱,根本撑不住。
生下来也好,死了亲爹,他可以爱屋及乌,把他当做亲生孩子一样对待。
薛瑛眼前一黑,她觉得徐星涯不可理喻,扬手狠狠扇了他一巴掌,她用了很大的力,以至于徐星涯的脸颊一侧很快就肿了起来,可是他根本不在意,爱怜地捧着她的手,“疼吗?”
“滚!”薛瑛哆嗦着道:“你给我滚!”
徐星涯无动于衷,坦然地承受她所有的怒意。
“你乖一点,听话了就放你出去。”
薛瑛一个眼神都不愿意施舍给他,她被关在这里,程明簌发现她一直不回家一定会起疑的。
她现在只能企盼她的夫君能过来救走她。
徐星涯再手眼通天,难道还能将她栓一辈子吗?
薛瑛扭过头,不愿意看他。
徐星涯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将她再次锁在屋中,他走后,薛瑛怎么拍门求救都没有用。
她无力地坐在地上,心中屈辱又愤怒。
徐星涯每日都会来,他什么也不做,大概真的顾及着她肚子里那个不存在的孩子,薛瑛不想看见他,也不想吃饭喝水,徐星涯回来后便强硬地搂着她,将她抱到腿上,一只手掐着她的下颌,迫使她张开嘴,另一只手握着汤匙,要她将饭菜吃下去。
他掌心滚烫,摩挲着她的唇,也不说话,看上去似乎漫不经心,每每这个时候,薛瑛就只好依着他吃饭喝水,咽下食物,她若不顺从,徐星涯会将放在床底的锁链拿出来绑住她,那样,她就真的连最后一丝自由都没有了。
夜里,徐星涯躺在她身侧,手里搂着她的腰,将人揽进怀里,她用尽全力的挣扎在他眼底好似蚍蜉撼大树一样不自量力。
薛瑛压抑地流着泪,她想程明簌了,程明簌不会这样对她,他脾气虽然也古怪,可是从来没有这样羞辱过她,不会想要将她绑起来,困在床上。
薛瑛失踪了整整三日。
从她进宫开始,程明簌便没有心思处理户部的事情,原本他想要去接她的,哪里知道上头会临时安排事务,耽搁了一炷香。
等他再去宫门前时,守卫说,薛瑛已经走了,他回到家,家中并没有薛瑛的身影,武宁侯担忧地看向他,“瑛瑛还不曾回来吗?”
程明簌心沉了下去,面上不变,欺骗武宁侯道:“她宿在宫中了。”
说完,程明簌出门找人。
守卫声称薛瑛确实已经出宫。
他顺着出宫的路找,看到慌乱准备回去报信的太监,程明簌冲上前,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将人提了起来,“我夫人呢?”
那太监个头矮小,梗着脖子,双脚几乎悬空。
“小、小程大人,奴婢不知道,奴婢行至永安巷时遇袭,之后就没有意识了,再、再醒来……的时候,马车里已……已经,没有人。”
太监涕泪满面,狼狈不堪地求饶。
他真的不知道,护送薛二姑娘的车马进了巷子就被拦了,等他们再醒过来的时候车里已经没了人,他们在附近找了一圈没有看到薛二姑娘的身影,才匆匆准备回宫报信。
程明簌一身戾气,眼中杀意汹涌。
他松开手,那太监摔在地上,“嘭嘭”磕头,“小程大人,奴婢真的不知道二姑娘去了何处,奴婢这就进宫禀明皇后娘娘。”
他慌不择路地站起,想要往宫门去,程明簌冷声道:“站住。”
太监颤巍巍停下,站在不远处的少年一身敛不住的杀意,目光阴狠,吐字如冰,“我夫人失踪之事,你们给我埋进肚子里,任何人都不准说。”
若是让所有人都知道薛瑛失踪了,不管有没有发生什么,外面的唾沫星子都能将她淹死。
几个太监连声承诺,程明簌没法大张旗鼓地找薛瑛,他第二日借账目糊涂的问题进了一趟宫,旁敲侧击地询问了宫人这两日内廷发生的事。
前阵子,宫中频繁发现巫蛊邪物,自古以来,宫中便严禁有人玩弄邪术,事关重大,皇帝下职让刑部调查此事,近来,常有刑部官员进宫搜查。
徐星涯便是主理此事的官员。
程明簌立刻出宫,直奔六皇子府。
下人慌慌张张进来通传的时候,六皇子还在美妾身上,吓得热血都凉了。
“出了什么事?”六皇子急忙往身上套衣服,以为皇帝驾崩,传位太子,而他即将大祸临头,要不然,程明簌怎么会这么着急,没有眼力见地冲进府干嘛。
六皇子草草收拾完出门,让人引他过来。
程明簌走到内院,瞧见六皇子,直接双膝一曲跪下。
“殿下,内子失踪,眼下正困于徐府,求殿下帮忙。”
六皇子一愣,“你夫人在徐家?”
徐家与薛家不是亲家吗?薛瑛就算被绑去徐家又怎样。
程明簌却说道:“徐家心向太子,对殿下而言,便是敌人,内子落在徐星涯手中,微臣一刻都等不住。”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咬着牙,极力忍着杀意,若是可以,程明簌会提剑直接杀进徐府,捅死徐家大房几人了事,可是薛瑛在那儿,为了她的名声,为了侯府不被牵连,他需要仔细筹谋,万无一失。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我在这里。”
时间紧迫,做不了多么缜密的部署,程明簌将一个账本递给六皇子。
“微臣利用户部的权力,调阅京城牙行账目,稽查物资流通与税收情况时伪造了徐家管事购买大量朱砂、乌头的记录,并仿造了私印,前阵子宫里出了两场巫蛊案,陛下本就震怒,严禁后宫还有世家行此等邪术,徐家既牵涉其中,微臣想求殿下进宫奏请陛下,彻查此事,允微臣带兵搜查徐府。”
程明簌跪在地上,一字一顿,声音沉重,语速却快,不似平日稳重,波澜不惊的模样。
六皇子皱了皱眉头,心中有些惊讶,“伪造证据?你这……你这太草率了。”
“微臣只是想要一个搜查徐府,将我夫人接回来的机会。”
六皇子沉默,那个徐星涯是不是疯了,劫走旁人的妻子,再惦记美色也不能行事如此急躁吧,他还能藏一辈子?
当然,程明簌也好不到哪里去,连造伪证这种事情都能干得出来,六皇子也是佩服他,心思缜密,这么短的时间内,竟然能想到这法子。
“搜查令可以下,但徐府家大业大,如果查不出来什么东西,怎么同他们交代?”
“微臣一人承担,不连累殿下。”
程明簌重重磕头,双手紧握,他的肩背全然绷着,不难看出已经强撑到极点,若是不答应他,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事情,六皇子还需要程明簌为他出谋划策,从来没有遇到过用起来这么得心应手的谋士,真让程明簌死了,六皇子还有些心疼。
他叹了声气,“罢了,本王这就进宫。”
“多谢殿下大恩大德。”
六皇子换了身衣服,即刻拿着腰牌入宫求见皇帝,皇帝本就体弱多病,常年宠信方士,吃丹药续命,他是最痛恨巫蛊之术的人,怕有臣下暗怀异心,当即朱笔御批,命六皇子领禁军包围徐府搜查。
薛瑛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徐星涯好像将她关在了密室中,门窗外并没有光线传出,她甚至连过去了多久都不知道,薛瑛觉得度日如年,眼泪都要流尽了,抱着腿,缩在床角。
昨日她试图寻死,徐星涯知道她贪生怕死,不过是做做样子威胁他,事实上,薛瑛确实不敢死,她活得好好的,根本舍不得去死。
可是兔子被逼急了也会咬人,她一气之下打碎了茶盏,握着碎片抵着脖颈,徐星涯见状,脸一黑,一把打飞了她握在手中的碎片。
他好像很生气,将她的手用锁链捆起来,抱紧她,力气很大,恨意翻腾时,在她脖颈上狠狠咬了一口,都有些见血,薛瑛哭得不能自已,眼睛都被泪水泡肿了。
徐星涯爱怜地抚摸她没什么气色的唇瓣,话语很轻,“表妹……为什么呢,你小时候,明明很喜欢我。”
薛瑛哽咽道:“那都是小时候了,我长大了,我不是你的所有物。”
“你以前说长大后会嫁给我的。”
“小时候说的玩笑话哪里能作数。”
这样的话她对许多人都说过,族里好看的大哥哥,漂亮的小姐姐,薛瑛都说过以后要嫁给他们,小孩子懂什么,玩笑话而已,薛瑛长大就不记得了。
“可是我们有婚约。”
“口头的婚约算得上什么!”薛瑛红着眼睛反驳,“又没有交换过信物,也没有下过聘书,那只是大人们说笑的而已。”
她那时还是个小孩子啊,凭什么大人们随随便便的几句话就将她的婚事定下来,她还要当真。
徐星涯箍着她的双手越收越紧,只有他蠢,将这些话当做真的,他放任她喜欢这个,喜欢那个,再怎么花心都没关系,反正最后都是要嫁给他的,结果最后只有他一个人还记着小时候的承诺,到了她嘴里,只剩一句儿时戏言做不了数。
徐星涯怕她再做一些傻事,知道她舍不得死,却又怕她真的笨手笨脚伤了自己,不得不将她锁了起来,困在床上,哪里都去不了,房间里任何可以伤人的器物都扔掉了,桌子四角都包了厚厚的软布。
薛瑛何时被人这么对待过,耻辱与愤怒几乎全然将她淹没。
二公子的书房成了禁地,徐星涯不让任何人进出,他的心腹将书房守得如同一个密不透风的铁桶,但他近来这么不对劲,每次出入书房,都带着一身伤,脸上不是巴掌印就是抓痕,徐夫人渐渐琢磨出不对。
知子莫若母,她猜测儿子估计带回来一个女人,锁在屋中如同禁.脔一样。
徐星涯对薛瑛心心念念,哪怕那姑娘嫁了人也不肯死心,这么久来,往他屋里塞通房都没有用,拿别家小娘子的画像给他相看,他也全然丢掉,徐夫人觉得自己的儿子是着了魔,她愁得头发都要白了,所以意识到徐星涯带回来一个女孩时,她心里的第一想法是高兴。
不管是谁,至少终于肯接触女孩了不是。
然而,这笑意没持续多久,徐家的家丁忽然慌不择路地冲了进来,跨过门槛时甚至踉跄一下,绊倒在地。
“着急忙慌的是要做什么,没规矩!”
“大夫人……”
他哆嗦着嘴唇,神色慌张。
“出事了……出事了!”
徐夫人面色一变。
禁军直接冲进府中,手持长戟,浑身铁甲森寒,凶神恶煞。
门房的下人吓得屁滚尿流,胆小的丫鬟躲到角落里。
徐夫人呆怔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程明簌快步而出,手持一道令牌,开口掷地有声,“徐家涉嫌巫蛊重案,我等奉旨搜查,阻拦者格杀勿论!”
徐夫人大惊失色,脸上血色消散,开口都有些磕绊,“不、不可能……是不是哪里弄错了。”
她立刻伸手推了推身旁的嬷嬷,“快、快去叫二郎!”
此时,书房中,徐星涯正抱着薛瑛,吹凉了汤匙里的粥,喂到她嘴边。
她不肯喝,眼泪滴进碗中,赤红的眼睛像是兔子,愤懑地看向徐星涯。
薛瑛四肢动不了,侧过身子,碰到他手上的粥,徐星涯眼疾手快接住,怕伤到她,所有的热粥全都泼在了他身上,修长如玉的手背上很快起了大片水泡。
即便是这样,他都没有动怒,垂首擦了擦衣摆,温柔地亲了她额头一口,“我去换身干净的衣物,厨房里还有很多,你打翻一碗还会有新的盛过来。”
薛瑛觉得他不可理喻,“滚。”
徐星涯将她放在榻上,起身出门想换件衣服再过来,一推开书房的门,听到外面传来嘈杂的声音。
徐星涯面色一沉,立刻转身冲向榻上的薛瑛,昨日,为了避免锁链发出动静,他已改成用绳子将她绑住,徐星涯团起一张帕子,塞进她嘴里,薛瑛惊恐地喊叫,被他狠狠捏住下颌,嘴里被帕子堵满了,布条绕到后面打了个结。
禁军已经冲了进来,程明簌阴沉着脸,将徐家翻了个底朝天,他冲进徐星涯的院子,他的卧房已经被翻找过几遍,程明簌到的时候,徐星涯穿着一身被沾湿的衣袍,他看上去有些狼狈,手上不知道被什么烫了,红了一大片,那烫痕看上去便触目惊心。
程明簌冷声道:“人呢?”
徐星涯扯起嘴角,“我不知道小程大人在说什么,你有什么资格搜查徐家。”
“就凭你们徐家牵扯进了巫蛊案。”
程明簌没有心情与他多费口舌,他只想一刀刀将徐星涯切成肉泥,扔出去喂狗。
徐星涯面色不善,“程子猗,你竟敢伪造证据!”
徐家没有做过这种事,程明簌只是想借个由头搜查,事出有急,若他造假证构陷朝廷命官的事情暴露,他自己也吃不了兜着走。
两个疯子,谁又能比谁更不择手段。
程明簌带着禁军闯进书房,柜子,床底全都翻透了,小小的书房,一眼就可以望到底,根本没有薛瑛的身影。
徐星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挑衅一般,就好像料定他找不到一样。
程明簌袍袖下的手握紧,用力到有些发抖。
薛瑛一定在徐家,藏到哪儿了。
徐夫人听小厮说,禁军已经杀到徐星涯院子,她看见为首的是程明簌时,心里还愣了下,那孩子瞧着凶神恶煞,不像是要查案,像是要杀人。
杀人……
一个荒唐的念头从徐夫人心头浮起。
那个女孩,该不会是薛瑛吧。
侯夫人苍白着脸,赶到书房时,里面已经一团糟,程明簌几乎将整个院子都翻了过来。
外头打打杀杀的声音传到密室里,声音听不清晰,只知道起了争执。
薛瑛艰难地挪到榻边,翻下,她的嘴被堵住了,嗓子里能发出声音,但是不大,不足以让外面的人听到。
薛瑛只想出去,不管外面是谁,她也不在乎名声,被人看到她被徐星涯绑在这儿又怎样,总之她要自由,被吐沫星子淹死,也好过在这儿困一辈子。
她慢吞吞挪动,用尽全身力气,重重撞上门,薛瑛疼得眼泪都出来了,喉咙里抑制不住呜呜的哭声,她何时受过这么大的苦,从小到大,爹娘疼她疼得连一根头发丝都不舍得她掉,更别说打她。
加上身份尊贵,没有人敢对她动手,薛瑛今日自己撞门,已经是这辈子吃过的最大的痛楚了。
她闭紧双目,又侧身“嘭”地朝门撞了上去,顿时眼冒金星,一条手臂都麻得没了知觉。
这么重的声音,传到外面,也只剩微弱的撞击声,若不仔细听都听不到。
程明簌本欲去其他地方再搜一搜的脚步顿住。
站在书房里的徐星涯,原本气定神闲的表情似乎裂开了一条缝,程明簌转过身,走了两步,又回头从站在一旁的禁军腰间拔出剑,握在手中,径直走向屋中的书架。
徐星涯唇线紧绷,上前试图阻拦。
程明簌反手狠狠刺中他,利剑入肉的钝声响起,鲜血四溅,徐夫人尖叫地冲上前,拉住徐星涯的手臂,“二郎,二郎!”
她怒目而视,“程子猗,你是不是疯了,这是徐家,你无故刺伤他人,你就不怕我去陛下面前告你吗?”
“去啊。”
程明簌阴恻恻地道:“我就怕夫人不敢。”
徐夫人被他的话震住,嘴皮轻颤。
程明簌转过身,握着剑,徐星涯半个身子都被血染透了,仍然想要走上前,程明簌示意禁军将他按住。
他们都是六皇子的人,跟着小程大人过来,就要听他的。
程明簌走到书架旁,许多大户人家都会建造密室,用以应对危机,也有的,则是为了干些上不得台面的下作事。
他顺着架子摸了摸,碰到关窍,一摁,书架缓缓打开。
里面还有一个屋子,门窗紧闭,从外封死。
外头正哭喊怒骂的徐夫人见状都顿住。
书房里,居然真的藏了人……
程明簌站在门前,转身,对围绕在书房里的禁军说道:“你们先出去,别放任何人进来,也别让任何一丝消息泄露出去。”
“是。”
众人散开,屋中只余心腹。
程明簌握紧剑,咬牙,用尽全力,对准门锁狠狠劈了下去。
电光四起,整个门框似乎都在跟着颤动。
他虎口被震开了一个口子,指节都在发麻,鲜血沾满了十指,程明簌重新握紧剑,抬手,重重一砍。
“咔哒”一声,链锁终于断在地上。
程明簌将门推开。
光线一下子涌进,薛瑛不适应,她犹如惊弓之鸟,瑟缩地往后躲,雪白的脸上写满了恐惧。
少女光着脚,纤细的足上遍布指印,如缎的长发散落,衬得一张脸又白又小,冶丽近妖,双瞳里盈满水雾,身躯单薄羸弱。
她四肢都被捆着,嘴里还塞着布条,好像一只被折断羽翼的鸟,被圈养在这个专门为她打造的铁笼子里。
一股汹涌的怒意在心口蔓延开,程明簌快步上前,解开薛瑛身上的麻绳,拿走她嘴里的帕子。
她呆呆地看着他,似乎是不敢相信他竟然来救她了,怔愣几息,开口,“夫君……”
“我在的。”
听到程明簌的声音,薛瑛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
程明簌伸手抱住她,薛瑛搂紧他的脖子,哭声委屈之极,几乎要呼吸不过来,眼泪如珠子般滚落,一颗又一颗砸在他心头。
程明簌拍拍她的后背,低声道:“没事的,我在这儿,没事。”
他解开外袍,将薛瑛包了起来,手绕到她身前想打个结时,发现少女纤弱的脖颈上有一个突兀的牙印。
程明簌再也忍不住,捧着薛瑛的脸,哄了哄,“你在这儿坐一下,我马上来。”
说罢,从地上提着刚刚放下来的剑,直奔徐星涯而去。
薛瑛目光紧随程明簌,委屈时哭喊的“夫君”两个字如针扎一样刺向徐星涯,不加掩饰的亲近与信任,远比胸口的伤更让他疼痛。
徐夫人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她不敢相信,自己的儿子竟然真的做出了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
那个囚于屋中的羸弱少女,真的是已经嫁了人的薛瑛,是别人的妻子!
程明簌已经冲上前,提着剑,又狠狠向徐星涯杀去,纵然周围有人阻拦,剑刃还是将徐星涯的手臂划伤,涓涓血流喷涌而出,徐星涯几乎成了个血人。
徐夫人回过神,“不、不可以……不能伤人啊。”
一向雍容典雅的贵妇人都哭得没了招,不似刚刚那般嚣张跋扈。
程明簌已经失了理智,每一剑都是奔着要弄死徐星涯的架势去的,几名小厮拼命阻拦求饶,“小程大人,不可!”
薛瑛身上披着程明簌的外袍,被他的气息环绕着,剧烈的不安消退些,她哑声道:“夫君……子、子猗,不能杀人……”
众目睽睽之下,在徐家的地盘,他若是将徐星涯杀了,徐家不会放过他的。
听到她的声音,程明簌才终于冷静了些,他双手全是血,已经分不清是他自己的,还是徐星涯的。
当务之急,是要将她带走才是,继续留在这里,她会害怕的。
程明簌撩起衣袍,将沾满血的双手擦干净了,才敢去抱薛瑛,将她的脸藏进怀里。
徐夫人已经完全吓傻了,拉着徐星涯的胳膊一个劲地哭,程明簌抱着人从她面前路过,侧目,对她说道:“徐夫人,今日之事,不用我教,您应该知道怎么做。”
“是……”
徐夫人闭上眼,涕泪满面,颤声说:“瑛瑛……是来徐家探望祖母的。”
她胡乱地擦了擦泪,对身后的嬷嬷说:“备一辆马车,送表小姐与表姑爷离府,所有人全部闭紧嘴,任何一丝消息都不准传出去!”
听她说话,程明簌才抱着薛瑛离开。
徐星涯捂着胸口的伤,眼前发白,毫无力气,只能眼睁睁看着薛瑛被带走。
“表妹……”
薛瑛恐惧厌恶他的声音,她发着抖,脸埋进程明簌怀里,头都没有抬一下。
找到人后,禁军便称未曾搜查到邪物,从而撤离,徐家满门上下一片狼藉,徐夫人快要哭干泪,慌乱地指挥下人将徐星涯抬进屋,叫大夫进来包扎。
程明簌下了死手,若非徐星涯躲得快,那剑便直接刺穿胸膛了。
徐星涯伤势严重,神志不清,眼睛还看着人离去的方向,不肯死心。
徐夫人见状,虽然心疼担忧,还是狠狠扇了他一个巴掌。
一个不够,又脸扇了数下,徐星涯嘴角流出血,默然无言。
“你怎么能……怎么能!”
做出这样的事,将整个徐家置于何地。
徐星涯一句话也没有说。
死死地看着已经走远的人影。
上了马车,薛瑛也不肯松手,她受了太多惊吓,紧紧攀着程明簌。
“夫君……”
薛瑛整个人都在发抖,“我想回家……我想回家。”
程明簌揽着她,顺着后背轻拍,“现在就回去,我们马上就到家了。”
她像是被雨水打湿的鹌鹑,汲取着面前的温暖不肯松手,马车到了城西,程明簌将她裹在他宽大的外袍中抱回屋。
薛瑛压抑着喉咙里的哭声,怕武宁侯觉察到不对,“夫君……”
她害怕地看向程明簌,程明簌安慰她,“没事的,没有人知道你丢了,我骗父亲说你宿在宫中了。”
薛瑛这才安心下来,她怕她的失踪会让现在身体本就不好的父母担忧。
进了屋子,程明簌将她放在床上,俯身去查看她身上有没有受伤。
还好,徐星涯只是囚着她,却并没有伤害她,只是她手脚被捆久了,多了些红痕。
一侧的肩膀也被撞得有些麻,多了不少淤青。
程明簌为她上药,她伏在他肩膀上,咬着唇,哭得很小声。
声音很轻,像是孩子受了委屈向亲近之人哭诉那样。
程明簌一直哄着她,用尽他平生能说出的最温柔的腔调。
上完药,薛瑛让他将之前穿的丝衣丢了,换回她自己的衣服,她一点徐家的东西都不想再碰到。
程明簌为她换好衣服,让她裹着被子,坐在榻上。
薛瑛心里的害怕已经没有之前那么浓厚了,不知道为什么,她见到程明簌后便觉得心安。
原本,薛瑛以为自己就要死了,嘴上说着不怕被人看到,可当紧闭的房门真的打开时,她又觉得,自己只是短暂地获得了自由,从此以后,数不清的流言蜚语会将她击垮。
可当门一开,她看到站在外面的是程明簌时,薛瑛便觉得笼罩在头顶的阴霾悉数被挥去。
“夫君。”薛瑛眼巴巴地看着面前的程明簌,怕他是假的。
“我在的。”
程明簌牵住她的手,俯下身,亲亲她湿润的眼眶,再亲一亲嘴角。
“别怕,我们已经回家了,我在这里。”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挼香作露。
薛瑛受的惊吓不小,经此一遭,六皇子也加派了人手,暗中看守小院,他先前不知道程明簌是这个疯样,怕他再丢了老婆,又干出这种让他措手不及的事情,连收场都不好收场。
徐星涯重伤昏迷,徐夫人快要哭瞎眼睛,心里又气又怒,徐家被翻得乱七八糟,她还不能去算账,哪怕明知道程明簌是造了伪证才有借口搜查徐家,他们也只能咽下这口气,因为他们不占理。
这次的确是徐星涯犯了大错,即便闹到皇帝面前,吃亏的也是他们。
徐夫人不敢对外说是程明簌捅伤了徐星涯,只敢声称是徐星涯自己骑马摔伤了腿,向朝廷告了假,需静养一个月。
禁卫军并没有在徐家搜查到什么东西,最后巫蛊一事也不了了之。
这几日,程明簌都没有去上职,时时刻刻陪在薛瑛身边。
她很黏他,吃饭睡觉都要在一起,一会儿看不见他便心慌。
在徐家的时候,除了没有自由,别的地方,徐星涯并没有亏待她,那间屋子,似乎是很早就为她准备的,地上铺了厚厚的毯子,光着脚也不会冷。
徐星涯给她穿的衣服都是上好的料子,好到足以进宫呈给皇室,梳子、碗筷,不是金的便是银的,奢华至极,她唯一吃的苦,就是挣扎时手腕被勒出了红痕,后来自己还将胳膊撞青了。
武宁侯与侯夫人都不知道这几日出了这档子事,那几个太监被程明簌警告过,也不敢走漏风声。
程明簌为她上了药,哄她睡觉,薛瑛回来后的第一夜也睡不安稳,隔一会儿便醒一下,程明簌一直没有睡,睁着眼睛,见状,拍一拍她的后背,安慰道:“是我,我是程子猗。”
屋里的灯亮着,薛瑛一睁开眼便能清晰地看到他的脸,认出抱着自己的是谁,心里的恐惧慢慢退去。
是程明簌在陪她,是夫君,不是别人。
眼前看见的,也不是徐家那间奢华的密室,只是个普通的小卧房。
薛瑛又往他怀里挪了挪,闻到程明簌身上淡淡的皂荚香气,慢慢睡过去。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两日才好转。
程明簌一刻不敢离开,吃饭都是拜托邻里去酒楼里买回来的。
到了第三日,薛瑛才终于一夜安眠,程明簌也完完整整地睡了一夜,早上起身,打算去洗衣,只是刚坐起来,薛瑛便睁开眼,害怕地看着他,“夫君,你去哪里?”
她已经习惯他无时无刻不在左右。
“去洗衣裳,还有做饭。”程明簌回头轻声道:“要早点去打水。”
她很讲究,要精细地养,城西处于地势低洼区,这里的水不太干净,程明簌需要很早去别的地方打水回来给她用。
薛瑛只喝烧开的水,衣服也只穿丝绸的,食物稍微不干净的话,吃了便会发烧,呕吐。
程明簌的俸禄还不足以支撑她过回以前骄奢淫逸的日子,他也不敢告诉她,其实她埋在永兴寺后山的钱,早就被别人挖走了,大雨一冲,里面金灿灿的金子露出,早就被瓜分干净。
告诉她,她*又要难过,哭很久。
程明簌只有更努力,早出晚归,替六皇子卖命,才能赚许多钱,供她挥霍。
“我想和你一起去。”
薛瑛坐了起来,望着他。
她还是不敢一个人呆着,总觉得一不小心又被别人抓走了。
程明簌安慰她,“附近都有暗卫守着,不会有坏人。”
薛瑛目光垂落,她知道程明簌问六皇子要了许多人,暗中守着这个院子,可是他不在,她就是不安。
但程明簌已经陪了她许多日,他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户部的公务都已经堆积许久,一直告假的话,肯定会惹人诟病。
少女散着长发,瘦削的肩膀塌着,无助地坐在被褥中,眼尾耷拉,轻抿着唇,模样看上去很委屈难过,眸光轻颤,小声道:“那我不去了,你打完水回来,就去衙司吧。”
程明簌沉默须臾。
他走回榻边,拿来架子上的衣服,“我给你穿衣服梳头,我们一起,今日户部没有事情要做,我陪你,不要紧的。”
薛瑛眼睛亮了起来,坐直身体,“好!”
程明簌弯下腰,一件一件地给她穿上衣服,薛瑛以前是娇生惯养的千金大小姐,穿衣梳头都有几个丫鬟帮着,她自己不会,其实也不是不会,她就是懒,有人伺候,她就连手指头都不想动。
程明簌已经熟能生巧,脱多了,便知道该怎么再穿上去,抹胸,小衣……套上襦裙和长衫,系上丝绦,再领着她去梳头。
薛瑛的头发养得很好,柔顺细腻,摸在手里犹如绸缎,程明簌暂时不会复杂新颖的发髻,只简单地给她挽了个发,洗漱完,牵着薛瑛出门。
从搬到这里开始,薛瑛就没怎么出过小院,她新奇地看着四周,紧紧跟着程明簌,城西坊市人员杂乱,一大早街上便人来人往,铁匠铺的热气熏得薛瑛都有些流汗了。
程明簌给她戴上帷帽,纱帘遮不住少女婀娜的身姿,走到哪儿总有人忍不住抬眸打量,程明簌牵着她的手很用力,薛瑛几乎和他贴在一起。
坊市内有官府管理的井水,定期清理,比城西沟渠里的水源要干净,不过需要给钱,一般普通的人家,都是渠水凑合,不会像程明簌这样买水用,买来的水也不会立即喝,还要再用绢布过滤几遍,才会煮开了给薛瑛喝。
她何时见过这些,东张西望,看着程明簌付钱,挑水。
“我每日就是喝的这些吗?”
薛瑛跟在他身边问。
“嗯。”程明簌说:“渠水不干净,用的人多,容易脏,我怕你喝了会坏肚子,官井里的会干净些,好了,我们回去吧。”
她很金贵,不太好养,什么都要用最好的。
去年,薛瑛只是喝了小摊贩卖的糖水,便上吐下泻,险些没了半条命。
并非街边的东西不干净,只是她这样的人,从小到大接触的都是贵重的东西,身体被养得太娇贵,平民吃惯了的食物,对她而言可能就是毒药。
程明簌两个手都要提东西,牵不了她,薛瑛拉着他的衣袖,程明簌神情严肃,叮嘱道:“拉紧了,跟着我。”
“我知道啦。”
因为顾及着她的脚程,所以程明簌走得慢,等到家都已经过去一个时辰。
程明簌洗衣做饭,薛瑛便坐在一旁看书,看不懂的地方折起来,等程明簌忙好了再问他。
武宁侯有时候会起身,推开窗晒太阳,看到他们两个人形影不离的样子忍不住惊奇。
薛瑛很少表现出特别依赖一个人的模样。
哪怕嫁了人,她对夫君的态度大概也是蛮横娇气,不将人放在眼里。
可是自从搬到这里,武宁侯每日见到的,都是他的女儿亦步亦趋地跟着女婿,程明簌要一边干活一边看着她。
明明自己已经大汗淋漓,衣襟都湿了一片,还要温声问薛瑛,“渴不渴,要不要喝水?”
“要。”
程明簌将炉上温着的水捧给她,刚好能入口。
薛瑛喝了一大半,唇瓣湿润,抬头发现程明簌脸上都是薄汗,看上去比她累多了,还要反过来伺候她,薛瑛没心没肺,见状,也有点不好意思,捧着只剩个底的水壶,递到程明簌嘴边,“那个……夫君你也喝。”
程明簌轻笑出声,盯着她羞赧微红的脸颊,没有接水壶,而是低头在她嘴角亲了一下。
怎么这么可爱呢。
“我不渴,不要紧,你再坐一会儿,马上就能吃饭了。”
薛瑛红着脸,收回手,瓮声瓮气地“哦”一声。
武宁侯:“……”
真没眼看。
他合上窗户,心里不由地想起,先前薛瑛落水,众目睽睽之下被程明簌救起,为了保全侯府颜面以及薛瑛性命,武宁侯逼迫程明簌娶薛瑛,那时,他明明很不乐意,武宁侯不得不以强权施压,程明簌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做了新郎官。
如今,还不是如胶似漆,做牛做马任薛瑛使唤。
男人啊。
夜里,薛瑛和程明簌坐在一起看了许久的书,她现在也没别的打发时间的东西,以前可以和老夫人一起看戏,没事就去逛街挥霍,天热的时候,首饰铺绣坊会拿着新到的货到侯府,摆满一屋供薛瑛挑选,她挑挑拣拣,一日很快便过去。
眼下日子回不去,只能看书,程明簌书箱里的那些书都快被她翻烂了。
薛瑛喜欢干净,入冬后,也会几日便沐浴一次,怕她着凉,程明簌在屋子里点足了炭火。
他将木桶里放满水,里面撒了花瓣,都是他今日刚摘的,洗得干干净净,那些香膏,发油,也是他花了大半个月的俸禄才买到的。
“可以了,过来洗吧。”
薛瑛走过去脱衣服,解了上襦,扭头发现程明簌还站在那儿,“你怎么不出去?”
程明簌说:“你看不见我不是会害怕吗?我在这里陪你。”
可是沐浴的时候,有个人站在旁边看着她好奇怪。
薛瑛解衣带的手顿住,“我现在不需要你陪。”
“还是在这儿吧,你以前沐浴的时候,不都是有丫鬟帮忙舀水。”
“可是她们是我的丫鬟,你不是……”
“但你的手臂青了,我怕你自己洗不方便。”程明簌总是有很多的理由,“我可以帮你。”
薛瑛秀眉轻蹙,神情为难,“那你转过去,我不叫你,你不可以过来。”
“知道了。”
程明簌背对着她。
薛瑛脱下衣袍,坐到木桶里,身躯被温热的水包裹住。
“要我帮忙吗?”
“不要。”
“我可以帮你洗头。”
“我自己会。”
薛瑛伸手去够放在旁边的香脂,然而香脂碰到她沾满水的手便一滑,落进木桶中。
她下意识叫了一声,程明簌几步便跨了过来,“怎么了?”
少女长发微湿,云雾一般在水中散开,水波漾过心口时,几片花瓣粘在胸口,随呼吸微微起伏,玉山高处,小坠珊瑚。
忽听得旁边有人过来,她抱着肩膀往水里缩了缩,带起的水浪撞在桶壁,氤氲雾气中,少女面颊湿润,肌肤被热气蒸出薄红,慌张地看着靠近的人。
“香脂掉了……”
程明簌淡声问:“掉哪儿了?”
“水里。”薛瑛被他盯着不自在,又往下埋了埋,“我手上有水,没拿住。”
程明簌站在一旁,垂着眼睫,眸光幽暗,“我帮你捡。”
“不、不用……”
她只是开口,话还没说完,他已经跨了进来。
薛瑛被按在木桶边缘,双唇被攫住,程明簌急迫地亲她,手胡乱地伸进水中,嘴上说着帮她捡东西,可分明是在干坏事。
薛瑛咬着唇,泪眼汪汪,舌头都被咬麻了,热意好像流进了身体里,花瓣被揉碎,落魄得东倒西歪,不知道是不是水太热了,她已经开始晕乎乎,脸颊被熏蒸得潮红不已,张着嘴,急促地呼吸。
她胡乱地揪着程明簌的头发,水流一簇一簇地被激荡着扬起,然后又落下,薛瑛嗓子里溢出细细的尖叫,被翻来覆去地颠弄,明明是他将她弄成了这个样子,却还要捂住她的嘴,不让她发出声音被墙外的人听到。
分不清哪个更热一点,滚烫的胸膛贴着她的后背,她试图往水里钻又被提上来,木桶狭小,身后人的气息无处不在,一点点地,渗透了她的全身。
薛瑛已经完全没有力气,水渐渐的有些凉了,程明簌抱着她去榻上,薛瑛以前很喜欢他鼻尖的小痣,她总喜欢摸,程明簌长得很好看,一点点小瑕疵在他的脸上并不突兀,反而显得很特别,可是她不喜欢它被浸润过后的样子,陷进软糯中,挼香作露,坏得彻底。
许久,许久,久到溅湿的地板都干了,薛瑛才被扶起来,手臂软绵绵的,打在程明簌脸上也不痛,“都怪你……我白沐浴了。”
冬天里还出了一身汗,浴桶里的水也凉了,就算不凉,成了那样子,还怎么洗。
程明簌亲一亲她,低声哄道:“我烧了许多,你别哭了,我重新倒。”
她噙着泪,掀起眼皮,琢磨回来,“你就是故意的。”
他早就想着这一出了,甚至提前烧好了两桶水,还不是早早就想着要留一桶备用。
程明簌被打被骂也不恼,自认理亏,重新换好水,抱着她去洗澡。
薛瑛没有力气动,洗澡的时候就已经累得睡着了。
他当初说好最多一个月就搬走,也确实说到做到,只让薛瑛在这个小地方过了半个多月的苦日子,没多久,程明簌在另一个繁华的坊市租了套大院子,请了几个下人,专门伺候薛瑛。
十一月,京城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天地被苍茫覆盖,宫里,太监宫女沿着宫道一路报喜,瑞雪兆丰年,此乃祥瑞。
皇帝还没有来得及高兴,边关传来战报,犬戎来犯,姚敬守了二日城后,贪生怕死,弃城逃跑,致一城百姓命丧敌军刀下。
皇帝听到消息,吐血不止。
皇后脱簪,穿着一身素衣到福宁殿前为为兄弟请罪。
太子刚解了禁足又被关起来,哪里知道会出现这样的事。
姚敬本就不是将帅之才,一开始在禁军领的闲职,后来被皇后提拔,才有了个体面的官职当当。
他在薛徵死后,临时顶替薛徵上位,统领西北驻军,运气好时能打两场胜仗,运气不好就推诿说是薛徵所害,若不是薛徵出卖边关布防,这仗怎会打得如此艰难。
最后到了如今,身为一方将领,怯敌畏战,害死一城人。
他们都知道姚敬无能,可是为了权力与私欲,还是将他推上了那个不属于他的位置,最终酿成此祸。
六皇子喜上心头,恨不得敲锣打鼓地庆祝。
“这可真是好消息,瑞雪兆丰年,可不就这意思。”六皇子笑得眼睛都眯起来,“姚敬可是太子母舅,父皇再怎么偏心太子,可是出了这么档子事,他真能将太子从中摘得干干净净吗?姚家算是完了!”
程明簌没有说话,嘴角笑意浅浅。
数万人,这么一说,就好像和一只蚂蚁一样并没有什么区别,轻飘飘的。
六皇子笑完,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子猗,你可得再为本王出出主意,最好趁这次机会,打得太子再也爬不起来。”
程明簌神情凝重,闻言也只能点点头,“微臣会想办法。”
边关,大雪纷飞,无数百姓裹着风霜艰难地往前逃命。
城池接连失守,他们不得不被迫离开家园,向关中逃命。
北戎骑兵在身后步步紧逼,连日赶路,风餐露宿,天寒地冻,大家早就撑不住,只能坐在地上等死。
数十名神色狰狞的骑兵看着地上这群蝼蚁一般的百姓,一场杀戮即将降生。
忽然,大雪中有兵马疾驰而来,山头现出人影,数支长箭划破雪夜,精准地将最前方的几名骑兵射落。
百姓们慌乱地张望四周,马蹄声猛烈响起,犬戎士兵猝不及防遇袭,还没有来得及做出防备,一队兵马直接杀出,刀剑如影,雪夜中寒光凌冽,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所有的犬戎士兵便悉数被斩落马下。
为首的男子脸上戴着面具,示意部下将这群百姓护送到安全的地方。
姚敬昨日已带兵逃去了关中,他不知道,有一对兵马已经在悄然向他靠近。
骏马疾驰到山谷下,薛徵摘下面具,看向远处的营寨。
他要送太子一份新年大礼。
一颗,亲舅舅的项上人头。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是哥哥
新院子不如侯府宽敞,但胜在位置绝佳,依偎在汴河旁。夜里坐在窗前,能听到流水潺潺,举目是两岸华灯初上,倒映在粼粼水波中,一片流光溢彩,薛瑛对此处甚是满意。
她已许久不曾摆过侯府大小姐的派头,如今终于有了几个专门侍奉的下人,那点被艰难时压抑下去的娇矜便又开始冒头。
说是过苦日子,其实在城西时程明簌也未曾真让她受苦,她不过第一天嘟囔了句床榻不够软,被褥不够暖,第二日就焕然一新,程明簌那点微薄俸禄为此花得精光,甚至不得不重操旧业,熬夜抄书卖字,替人代笔捉刀,只为竭力维持她那份习以为常的富奢与潇洒。
到了新地方,薛瑛比上一次更容易适应环境,渐渐的,没有再做噩梦,以及害怕一个人呆着,对程明簌的态度,也从前几日的依赖,到现在颐指气使。
程明簌只听了她几日的好话,之后再怎么哄她她也不乐意叫夫君,除了在床上受不了的时候。
都是“程子猗”,“程明簌”地叫,有时候还学外面的人,喊他“小程”。
到了冬天,她性子娇气,容易怕冷,炭不能用差的,差的不仅有烟雾,还会呛人。
上好的红罗炭一斤就要几两银子,薛瑛一个人从早到晚烧炭便要烧去四五十两,程明簌的月俸只够她烧两日的炭,好在他心思活络,手段繁多,殚精竭虑之下,倒也未曾短了她的用度。
姚敬的事情传到京城后,姚家一族战战兢兢,太子的日子更不好过,皇后脱簪请罪,被皇帝避而不见,边关失了那么多的城池,犬戎卷土重来,大军压城,朝中亦议论纷纷,皇帝本就多病,忧思过重,前几日还被气到吐血,身体骨变得更加虚弱不堪。
方士频繁进宫,为皇帝作法,研制仙丹,程明簌干脆趁此机会示意六皇子引荐方士进宫讨皇帝开心,喂点不知所云的仙丹灵药,将老东西身体掏空算了。
六皇子从民间找了个有名的道士,说是能呼风唤雨,进宫后开坛做法,破解了巫蛊案,又喂皇帝吃了仙丹,那些不知所云的“仙丹灵药”,多是朱砂、金石之物,性烈燥热,服之能得片刻暖意亢奋的假象,实则如饮鸩止渴,掏空根本。
皇帝不如年轻时龙精虎猛,锐意进取,身边有野心勃勃的儿子,边关有虎视眈眈的外敌,而他却年老多病,自然相信方士的把戏,对那些丹药如获至宝,深信不疑。
太子虽元气大伤,根基动摇,但皇帝显然仍存保全之心,试图将其从姚敬的滔天罪责中摘离。废储之事牵涉太广,皇帝亦无心力再培植新的继承人,这微妙的平衡,让六皇子如鲠在喉。
一日深夜,程明簌本来都要和薛瑛就寝了,六皇子忽然登门,气冲冲地跑进来,坐下来便开始抱怨。
皇帝偏心,都这样了还不肯处罚太子,姚敬怯敌畏战,罪该万死,太子难道全然无辜吗?
程明簌为他斟了一杯热茶,提醒道:“殿下息怒。此刻若一味落井下石,反倒显得殿下咄咄逼人,易被陛下误解为党争倾轧,恐适得其反。”
六皇子叹气,“那依你之见该怎么办?”
程明簌指尖轻叩桌面:“眼下不宜攻讦太子,不若另辟蹊径,在陛下与百官面前,搏一个‘贤’名。”
“贤名?”六皇子坐直了身体。
“正是。”程明簌面色无波无澜,“姚敬弃城,致使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惨遭屠戮,周遭城池亦受池鱼之殃。殿下若能倾私库之资,安抚流民,广设安民所,收容那些自边关逃难而来的可怜人……”
六皇子闻言,眉头拧得更紧:“这……怕是要耗费巨资。”
他前番填补户部亏空已是大出血,暗中蓄养私兵更是吞金兽,私库早已捉襟见肘。
程明簌淡然道:“殿下,此乃以小博大,民心如水,载舟覆舟。边关战乱,百姓怨怼太子无能,正是殿下收拢人心、树立威望的绝佳时机!倾囊相助,解民倒悬,殿下便是万民心中的贤王,众望所归之势一旦形成,何愁大事不成?钱帛乃身外物,千金散尽还复来,民心所向,才是真正的无价之宝。”
六皇子神情一凛,垂眸沉思良久,“子猗所言极是啊……”
他喃喃两声,钱这种东西,失去了还能再来,当务之急,是在太子一党大跌跟头,为百姓不喜之时,尽快收拢人心。
“本王这就去办。”
六皇子站了起来,火急火燎地就要出去。
程明簌喊住他,“殿下,眼下入冬了,内子体弱,她若病了,微臣心里也跟着难受,无心政务……”
话未说完,六皇子便大手一挥,“明日本王差人给你送两百斤红罗炭来。”
程明簌脸上的忧伤之色一扫而空,俯身行礼,“多谢殿下。”
六皇子一走,程明簌牵着的嘴角便落了下来,眉眼冷淡,看狗一般,昨日薛瑛便在念叨,说炭火不够用了,她嫌冷,程明簌俸禄没那么高,但是可以从六皇子那个冤大头身上扒些好处下来。
外头风雪绵绵,天地间一片苍茫,程明簌踩着积雪走到后院,站在屋檐下,拍了拍衣襟,下人将厚厚的帘子打起,程明簌走进去,一股暖意扑面而来,外头冰天雪地,里面却暖得像春日。
程明簌站在火盆前烤了会儿,直到身上从外面带进来的寒意散去了,才走到里间去见他那金贵的夫人。
薛瑛穿着一件杏色的对襟素缎袄,华贵的印金白绮褶裙铺散在榻上,她手里捧着一卷书,倚靠着软枕,手边是剥好的橘子,都是刚从岭南快马加鞭送进京的,薛瑛一边翻书,一边吃橘子,渴了便喝两口酥签,好不快意,听到门外传来声音,才懒洋洋地掀起眼皮看了看走进来的程明簌。
看了一眼又收回视线,程明簌见状不免失笑。
落魄的时候,她才会想到依赖,亲近他,日子好起来时,这坏女人装都不想装了,连敷衍他一下都懒的,变得和从前一样。
程明簌摆了摆手,示意下人们出去,他坐到榻边,凑过去看薛瑛手上的书。
她看的是话本,讲的是一精怪修炼成人形,化作貌美女郎,在人间经历的一系列故事,中间还穿插着不少主角和其他形形色色的男子这样那样的情节。
薛瑛看得津津有味,吃一吃橘子,再嗑一嗑瓜子,哪里有闲工夫管边上的程明簌。
程明簌也不恼,就坐在一旁,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身上。
暖黄的灯光映着她专注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小片阴影,粉嫩的唇瓣因为沾染了橘子的汁水而显得更加水润,很想让人舔一口。
他就这样静静看了许久,才幽幽开口:“夫人,你没发觉我在这儿坐了快半个时辰了么?”
她回答得理所当然,“发觉了。”
“那你为什么一直看话本不看我?”
薛瑛如实道:“因为话本比你好看……”
程明簌冷笑,真想把她的这些奇奇怪怪的话本都丢掉。
他有时候还挺怀念在城西的日子,她无时无刻不黏着他,又乖又软,一口一个“夫君”叫的比橘子还要甜。
虽然,这些都是薛瑛哄着他的把戏,她是个很会见风使舵的人,失势时,温声软语地哄骗别人继续捧着她,供着她,等日子好起来便立刻变脸。
这女人,骨子里就是个只知道享受,没良心的坏蛋。
程明簌在心里幽幽地控诉,念叨完又安慰自己,没良心就没良心吧,至少她愿意在落魄时选择依赖的人是他,不是别人。
等薛瑛看完书,程明簌已经将床暖好了,拍一拍让她过来。
薛瑛解了衣袍,脱去鞋袜,钻到他怀里。
“六殿下来找你做什么?”
两个人吃饭吃得好好的,六皇子突然登门,薛瑛只好回房,留他们二人谈话。
“他希望借此机会让太子再也爬不起来,让我帮他想想办法。”
程明簌将方才与六皇子的对话复述给她。
薛瑛抿唇凝思,说道:“上次在宫里,我撞见太子与人私会,只是我没看清那人是谁,你们可以在此事上做做文章。”
“私会?”
程明簌诧异,还未曾听她提起此事。
“我坐在假山后,险些被发现,是……是徐星涯出面替我解了围。”
薛瑛不是很想提起表哥,徐星涯变了太多,让她觉得陌生,或许他一直就是这个样子,阴狠,占有欲强,只是她自己一直没有发现而已。
薛瑛缓缓将之前在宫里遇到的事告诉程明簌,“我猜想,太子与人私会,应当不是第一次了,我当时撞见他们的地方,是从坤宁宫出来,往西,再过了个池塘便是,那里人迹罕至,不常有人经过,平日住在此处的,也不是什么受宠的嫔妃,你可以让六殿下去查一查,住在附近的都是哪位娘娘。”
“对了,那日是初七,记得留意这个日子,上次被我撞见,太子受惊,近来应当会消停一阵子,下个月再去捉奸,才是最稳妥的。”
薛瑛想了想,又补充道:“就算这件事被陛下知道了,他应当也会为了皇室的体面,不让人大肆声张,得想办法,最好让所有人都撞见,那样,太子才逃不掉。”
她说话时,神情严肃专注,带着一种与过去迥异的冷静,程明簌看着她,心中不免惊讶。过去,她行事略带莽撞,如今,虽谈不上城府有多么深沉,但言谈举止间已显露出远超从前的缜密与果决。
薛瑛看了许多书,也懂得打蛇打七寸,不能给对手任何喘息反扑的机会。
她说完,看向程明簌,“你听到了吗?”
程明簌回过神,“听到了,我会去办的。”
薛瑛这才放心下来,重新窝回他怀里。
冬天的程明簌像个人形暖炉,热烘烘的,抱着很舒服。
没几日就是年关了,这一次,皇帝降了恩旨,准许侯夫人出宫和他们一起过年。
薛瑛听到消息的一刹那眼眶便有些红,她亲自领着下人将正院又好好打扫了一番,武宁侯偷偷躲在角落抹眼泪,夫妻俩分别数月,好不容易才见上一面。
除夕的时候,雪下得有些大,今年城中新年的热闹气氛没有往日高,边关的坏消息浇灭了大部分人的热情。
侯夫人傍晚才坐着马车出宫,薛瑛一直在巷子口等她,马车徐徐驶入,侯夫人掀开帘子,看到不远处站着的三个人,眼泪滚落。
武宁侯腿脚不便,要拄拐杖,费力地踮脚张望,程明簌牵着薛瑛,频频往巷口看去,直到侯夫人的身影出现,几人才笑了起来。
“阿娘!”
薛瑛冲上去,一把抱住侯夫人。
下人们七手八脚地将马车上的行李搬下来。
大雪簌簌,很快便落满鬓边。
武宁侯笑着说:“快进去啊,都杵在这里不冷吗?”
大家这才闹哄哄地进了屋子,程明簌站在薛瑛面前,用干净的帕子擦掉她头上化掉的雪水。
薛瑛有些不好意思,当着爹娘的面,显得她娇气,苛待了他,于是小声念叨:“不用麻烦的,一点而已。”
程明簌说:“一点也要擦掉,不然容易得头风。”
他擦得很仔细,将每一滴水珠都拭去了,她乌黑柔顺的长发又变得干爽温暖,程明簌这才牵着她到桌边坐下。
厨娘手艺很好,连薛瑛这样挑剔的人都赞不绝口,程明簌当初找下人的时候,花了很多的功夫,薛瑛本来便挑食,若是饭菜做得不合口味,她便也不爱吃,吃得少,身体瘦弱,就容易生病。
饭桌上其乐融融,大家围在一起说了许久的话,炉子上的热茶嘟嘟地冒着泡,程明簌坐在一旁给薛瑛剥橘子吃,要将橘络都挑干净,她才肯入口。
侯夫人与武宁侯坐在一起,见状,忍不住相视而笑。
吃完饭,薛瑛料到他们这么久没见面,一定有许多话要说,就不再缠着侯夫人,而是拉着程明簌去外面堆雪人了。
寒风凛冽,她怕冷,只肯缩在廊下的大氅里,指挥着程明簌动手,“快一些,你捏一个像我一样的雪人。”
程明簌在雪地里忙碌,不一会儿便堆起一个圆滚滚、憨态可掬的小雪人,捧到她面前献宝:“这个像你。”
薛瑛皱着鼻子嫌弃:“丑死了。”
程明簌不理她,又捏了一个稍大些的,放在小雪人旁边:“这个是我。”
薛瑛撇撇嘴,“更丑了。”
“你丑我也丑,”
程明簌笑着将两个小雪人并排放在卧房外的窗台上,“丑得正好,天生一对。”
薛瑛被他逗笑,捂着嘴,眼睛弯成了月牙,她兴致来了,又指挥道:“再捏一个阿娘,一个爹爹!”
程明簌依言照做。很快,窗台上便整整齐齐地立起了四个小巧可爱的雪人。
两个大的并肩而立,两个小的依偎在旁,薛瑛看着这一家四口,忍不住欢笑出声,指着代表程明簌的那个雪人:“程子猗,你的头歪啦!”
程明簌笑着扶正了雪人的脑袋。
“嗯,这样正好。”
薛瑛终于满意地点点头,眉眼弯弯,可笑着笑着,她脸上的神采忽然黯淡下来,喃喃道:“唔……好像还差点什么……”
“差什么?”
程明簌随口问道。
薛瑛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她蹲下身,无意识地团起一个雪团,指尖传来冰冷的触感,冻得她手指发麻,无措地低声道:“是哥哥啊……还差哥哥……”
怎么少了一个人呢。
薛瑛眼泪再也止不住,她死死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哭声。
以前冬天,薛徵只要在家,都会陪她一起堆雪人,京中有守岁的习俗,爹娘年纪大了,薛瑛便自告奋勇,说她来守岁。
哥哥无奈一笑,拗不过她,便让她也坐在一旁。
炉子里的火苗哔啵响,薛瑛让下人拿来芋头,丢进火炉里,烤一会儿芋头热了,薛瑛怕烫,撒娇让薛徵剥给她吃。
年年守岁都是如此,但薛瑛每次都会睡过去,第二日再醒来时,自己早就被抱回房间。
今年,没有薛徵了。
以后也没有。
薛瑛神思恍惚,这么久了,她还是没有接受薛徵已经死去的事实。
没有人会从边关搜寻各种各样的好吃的,好玩的,小心翼翼地带回京城给她,也没有人会教她用弩弓,告诉她遇到外人要怎么保护自己。
薛瑛捂着嘴,将哭声压抑下来,不能让屋里的爹娘听到,失去儿子,他们只会比她更难过。
程明簌意识到她在想什么,唇边的笑容也慢慢垂下,走上前,将薛瑛微微颤抖的身体揽了过来,抱进怀里。
“呜呜……哥哥。”
薛瑛趴在他肩头,小声地啜泣,眼泪流下来,很快便凝结一片。
明明是该团圆的日子,怎么就缺了一个人。
程明簌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薛徵的死,确实是她很难走出来的伤痛,只能抱着她,一遍一遍地顺着后背拍了拍,过了许久,薛瑛才缓过来一些,程明簌的肩头都被她的眼泪打湿了。
他牵着薛瑛,“我们回屋吧,外头冷。”
薛瑛哽咽着点点头,将刚刚团起的雪人小心翼翼捧着,放在窗台上,和另外四个放在一起。
她手指都冻得发麻了,程明簌紧紧拉着她的手,团在掌心,用自己的体温暖了许久才好起来。
外头的雪下得越来越急,脚印出现又很快被覆盖。
薛徵站在廊下,低头看着窗台上的五个小雪人。
整整齐齐,靠在一起,一看就是一家人。
他是今日才到京的,部下劝过几次,眼下他应隐藏行踪,不宜暴露于人前,以免多生事端,即便是家人也不行,因为谁也不知道最后会发生什么,贸然相见,风险太大。
薛徵也是这么想的,但还是忍不住走进了这座小院子。
这几个月,家里发生了许多事,父亲被褫夺爵位,丢了官职,母亲困于宫中,夫妻分离,*侯府被封,一家人只能住在一间普通的,远比不上侯府宽敞的院子。
薛徵躲在暗处,静静地看着远处的家人。
妹妹与丈夫确实感情深厚,小夫妻浓情蜜意,做不了假。
爹娘看上去都苍老了许多,尤其是父亲,腿脚的老毛病又犯了,如今竟然只能拄着拐杖走路。
妹妹……瘦了很多,眉宇间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忧思。
薛徵知道,这忧思来源于他。
他本来只是想看一眼就走的,却还是控制不住脚步,慢慢走到了窗边。
伸手,指节摸了摸最小的那个雪人,圆头圆脑,像极了刚出生的时候,也是这样,呆呆的,圆溜溜的眼睛眨巴眨巴,可怜可爱。
垂首时,屋中忽然传来微弱的动静,薛徵触摸雪人的手指收回,敛了气息,迅速藏匿于雪夜中。
门被推开,薛瑛披着一件大氅,眼巴巴地望着外面,“哥哥……”
刚刚,在屋中,她总觉得,薛徵好像就在外面。
明明她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看到,可就是莫名断定,就好似双生子那样,心有灵犀,毫无道理。
薛瑛着急地下了榻,鞋子都没来得及穿,冲出去推开门,站在廊下张望许久。
雪花纷纷,一片荒芜凄凉,院中空空如也,哪有什么人影。
薛瑛眸光慢慢落了下去。
是啊,她与薛徵又非一母同胞的亲兄妹,她又怎会与他心有灵犀呢。
薛瑛失落地垂下眼睛,眼眶酸涩。
上次,她骗了程明簌,其实薛徵从来没有入过她的梦。
他走了这么久,一次都没有来梦里看过她。
薛瑛想,是不是他害怕自己的模样会吓到她,所以不肯来。
姚敬传回来的消息说,他是被乱马踏死,后来摔落悬崖,又遭野兽啃食,尸骨无存。
可是没关系,不管他是什么样,薛瑛都不会害怕。
因为那是哥哥啊,就算变成恶鬼,她也不怕的。
为什么不来梦里见见她呢。
薛瑛吸了吸鼻子,眼睛酸涩得厉害,明明裹着厚厚的大氅,还是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她总是有太多流不尽的眼泪,想到与薛徵有关的事情便哭。
薛瑛转过身,掩着面,想将眼泪擦干净了再回去,可她越擦,眼泪越多。
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声极轻极淡的叹息。
一道久违的,熟悉的声音响起,“你见了我,是不是就不会再哭了?”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阿瑛想当公主吗?”……
风雪浓厚,刮在脸上刀割一般的疼。
薛徵原本不想出来的。
他也不知道薛瑛究竟如何察觉到他在外面,明明他没有漏出一丝痕迹。
她身体不好,又不是会武艺的人,应当对气息没那么敏锐。
薛徵藏在漆黑的回廊中,默然看着薛瑛慌乱无措地张望四周,眼神从期盼到落空再到难过,泪水打湿眼睫,模糊视线,她站在门前流眼泪,抬手,想要擦干净,结果越擦越多,没有穿鞋子的双脚冻得有些发红,纤瘦的肩膀即便披着厚厚的氅衣,看着仍旧单薄。
薛徵最怕妹妹的眼泪,小时候,她一哭,他便不知道怎么办。
薛瑛喜欢用眼泪去逼迫别人妥协,但是她很少在兄长面前哭泣,薛徵忙战事,又要在朝中与人周旋,操劳太多,已经很累了,除非真的委屈到不行,不然她不会在薛徵面前哭,让他担心。
他的死,给薛瑛带来了绵绵不尽的痛苦,还有无法言说的自责,因为她要吃西域的药,薛徵才会放弃已经考中的功名,转而去参军,才会遭小人记恨,最后死无葬身之地。
别人不知道这些,可薛徵明白,他知晓妹妹不仅悲痛,还会自责,一日一日地消瘦下去。
所以他还是走了出来,站在院中,喊住默默流着眼泪的薛瑛。
程明簌急匆匆地从卧房中出来,“怎么不穿……”
他话语蓦地顿住,看到院中的薛徵,神色怔然。
薛瑛茫然地回头,难以置信地望向声音的来源,双眸渐渐瞪大。
“哥哥?”
她呢喃唤道,声音轻得如雪花片似的,充满了不安的,好似声音稍微大些,就会惊扰眼前美梦。
薛徵开口,“阿瑛,是我。”
薛瑛脑海中一片空白,怔愣几瞬,冲上前,不管不顾地抱住薛徵,雪地里留下一串脚印,她双手收紧,牢牢攀着薛徵,冰凉的双手无措地摩挲着,好像在确认眼前的人有没有体温,是不是鬼。
薛徵心中发涩,捉住她的手,贴着自己的脖颈,掌下,有热意传来,薛瑛眼眶湿润,贪婪地贴着薛徵的脖子抚摸,感受着皮下脉搏的跳动。
是真的,不是鬼,是活着的薛徵。
积压了数月的悲痛和思念潮水一般涌动,薛瑛不敢哭得太大声,噙着泪,浑身抽搐,上气不接下气,胸腔里既有喜悦,又有委屈,她抬起手,一拳一拳砸向薛徵,“你活着……活着为什么不回来,我以为你死了!我派了那么多的人过去,都找不到你的尸骨,我连给你立个衣冠冢都险些做不到……你明明还活着,为什么不回来见我们!”
他的死讯刚传回京时,阿娘哭得撕心裂肺,每日以泪洗面,爹爹也一下子苍老十几岁。
薛瑛只能自己偷偷哭,她也很难过,可是她不能表现出来,爹娘见她哭,心里会难受。
薛徵被她打得胸口都有些痛,升起钝钝的麻意。
他沉默地接受薛瑛一切控诉,可她说着说着,又心疼地抚摸刚刚打过的地方,哽咽道:“对不起哥哥,我不该打你……我就是太高兴了,对不起。”
她想起来,薛徵也一定吃了很多苦才能再次出现在她面前,姚敬那样害他,也许他并非不想回来见他们,只是重伤难行,养了许久才好。
见她这模样,薛徵心中酸痛难忍,摇摇头,宽慰道:“没事的,没事,我不疼,伤也早就好了。”
程明簌冷冷注视着不远处的二人,目光最后落在薛瑛发红的脚趾上。
薛瑛想要说些什么,便突然被一道力拉了过去,程明簌将手里的外袍披在她身上,裹紧,将她包得像个粽子,而后不由分说地抱起她,薛瑛微微挣扎了两下,她不适应在旁人面前被程明簌抱,这样的亲昵,还要被薛徵看到。
“有什么话进屋再说,你想生病吗?嘴唇都发紫了。”
程明簌侧目看着她的脸,薛瑛方才看到哥哥太激动,此刻才意识到自己穿得很少,寝衣外只披了件大氅,脚上也没穿鞋子,双腿冻得发麻,快要失去知觉。
她冷静下来,没再挣扎,越过程明簌肩头,看向薛徵,“哥哥,我们进屋说吧。”
屋中炭火烧得足,一进来便觉得四肢生热。
薛瑛窝在程明簌胸口,被他抱着进屋,后知后觉的有些冷,双脚缩了缩。
程明簌将她放在榻上,将衣带系得紧紧的,薛瑛只露出一张冻得粉白的脸,大氅的兔毛领子在她脸颊边微微地拂动着,程明簌捞过她的双脚,捂在怀中,为她取暖。
薛徵掀帘走了进来,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妹妹神色有些不自在,用力想要抽回双脚,小声嘟囔,“不、不用捂了,哥哥还在。”
“摸着还很冰,都冻僵了,我是你夫君,怕什么?”
程明簌按住她乱动的脚踝,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
薛瑛为难地皱着脸,掀起眼皮看向走进来的薛徵。
他环视四周,最后目光落在他们二人身上。
只要不眼瞎,都能看得出来,程明簌对薛瑛的爱护,这间屋子,烧的是最好的炭,铺了地龙和毯子,坐在里面温暖如春,怕她无聊,桌上堆满了书籍和棋盘一类打发时间的东西。
他自己身上穿的衣服有些旧,袖口也起了一圈圈毛边,但是薛瑛却穿得很金贵,肩上的大氅用的是柔软的兔毛内衬,摆在踏板上的丝鞋做工精致,刺绣仿真,鞋面上还嵌了颗圆润剔透的东珠。
如今侯府失势,薛家不如从前,但薛瑛的模样瞧着,面色红润,人也未见得消瘦许多,想来是下了些功夫精养的。
薛徵当初的担忧并没有实现。
不管程明簌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有没有报复的心理,他对薛瑛似乎是真心的。
“哥哥。”薛瑛仰头看向薛徵,“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日。”
薛徵实话实说,他不忍心继续瞒着她。
“那你活着,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们。”薛瑛有些难过,“他们都说你死了,爹娘很伤心,我也难过。”
“对不起。”薛徵低声道,隐去了自己险些重伤不治的经历,只说:“我身上现在毕竟背着罪名,贸然回来,只会给你们带来灾祸。”
“那……”薛瑛开口,声音又停住,细细思考。
眼下的局势,姚敬成为奸臣,罪该万死,陛下下令要将他捉拿回京兴师问罪,太子被母族连累,亦遭万民唾弃,自身难保。
薛徵此时回京,却是是最好的时机。
她抬眸,轻声问道:“哥哥……是要造反吗?”
薛徵沉默。
屋中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程明簌心里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
剧情真的被改变了?
薛徵竟然没有死,活着回到京城。
武宁侯夫妇也没有厌弃薛瑛,这一世,他们都好好地活着。
薛徵看向程明簌。
少年垂着眸沉思,他虽然很年轻,可瞧着城府极深,过了年,也不过才十八岁而已,可他在朝中,已经渐渐站稳脚,若没有手段,如何能在那么多的老狐狸中间周旋。
薛瑛平时经常嫌弃程明簌官职不高,不是话本里一手遮天的权臣,能呼风唤雨。
可若她细细盘算,便可以发现程明簌的升迁速度有多么快,他只在翰林院待了几个月便被提到户部,之后遇上太子新政失败,户部被牵连好几人下台,正缺人手的时候他被推上更高的位子,多少人劳碌一辈子还只是个六七品的小官,更何况,他还那么年轻呢。
程明簌也看向薛徵,目光淡淡。
他知道,薛徵并不喜欢他,即便他们是亲兄弟。
薛瑛才是和薛徵相伴了十八年的妹妹,他的心里更偏向于薛瑛,甚至对程明簌带着几分戒备。
程明簌心里清楚,如果他做出伤害薛瑛的事,薛徵会立刻将他杀死。
见一直没人说话,薛瑛神情有些慌张,望向他们,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我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这种事情是不是不能乱说?”
薛徵回神,摇头,“你没说错,我确有此意。”
薛瑛瞪大眼睛,神色吃惊。
哥哥居然真的想造反。
他是个从小一直被教导要忠君爱国的人,写得一手好文章,太平时执笔,战乱时握剑,这是被逼得没法了才想到要走这样一条路。
薛徵不愿意再为皇室卖命,就算现在,皇帝因为愧疚,顾念兄妹情分,没有对薛家继续降罪,可往后呢,等他死了,新皇还会继续对薛家留情吗?如今的安宁,若空中楼阁,摇摇欲坠,难以长久。
等到那时候,无人再为妹妹撑腰,即便她现在有个有用的夫君,薛徵也不可能将她后半生的幸福全都押在另一个人身上。
他深知薛瑛的脾气,也知道她太讨人喜欢,容易遭到惦记,没了依仗,下场会很凄惨。
不管是向着太子,还是六皇子,都逃不过鸟尽弓藏的结局。
想要让薛瑛永远有依仗,只有爬上那个位置。
让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无人再敢肖想觊觎。
薛徵看向坐在榻上的少女,认真问道:“阿瑛想当公主吗?你不是最喜欢扬州,将那里做你的封邑好不好?”
小的时候,侯夫人曾经带着他们两个去扬州游玩,薛瑛很喜欢那儿,喜欢去大明寺吃素斋,去琼花观看奇花异草,瘦西湖畔柳色如烟,画舫凌波,薛瑛喜欢坐在乌篷船头玩水,回头笑盈盈地指挥薛徵,让他划得再快一点。
离开的时候,薛瑛很是不舍,抱着侯夫人的脖子,说以后还想要来。
成为公主,受天下供奉,万民敬仰,不正是她一直想要的日子,多么气派,以后谁见了她都得行礼。
薛瑛眼睛亮了一下,只一瞬间就又黯淡下去,团紧了手,“哥哥,造反很危险的,要是失败了……我、我也不是很想当公主,我只想要你们都好好的。”
她不想让薛徵去涉险,造反要是失败,便是乱成贼子,受人唾弃,说不定真的会死无葬生之地,自古以来,哪有多少人真的可以谋反成功,多的是遗臭万年,永生永世翻不了身的。
薛徵知道她担忧什么,安慰道:“若安于现状,终究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阿瑛,我会赢的。”
他目光沉沉,看着薛瑛,语气虽轻,但听着却充满了力量。
薛瑛从来没有怀疑过兄长的能力,她对他就是有一种莫名的信任,只要是哥哥说出口的,就一定可以做到。
薛徵不是个冲动的人,他既然愿意告诉她,那便是深思熟虑过后才下定的决心。
她犹豫须臾,重重点头,嘴角牵了牵,“哥哥,不管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你不用担心我,我会照顾好我自己的。”
“嗯。”
薛徵笑了笑。
“你还活着的消息,要告诉爹娘吗?让他们也开心开心。”
“不用。”
薛徵摇头,“爹娘年纪大了,许多事情让他们知道,只会徒添忧思,不要告诉他们。”
“我知道了。”
既然在他们心里,薛徵已经死了,那暂时便维持现状,若现在贸然告诉侯夫人与武宁侯他还活着的消息,他们不免又要继续为他操心。
天渐渐的就要亮了,眼看着东方鱼肚泛白,薛徵站了起来。
薛瑛眼睛有些红,她知道天一亮,哥哥就该离开。
“我有些私房钱。”薛瑛手足无措地下了榻,“哥哥,你缺不缺钱用?我还有首饰,有好些从前的,我没舍得典当,一直留着,都可以给你,可以值不少。”
“还有干粮,伤药。”她将自己喜欢吃的点心拿出来,柜子里还有一些治跌打损伤的药,都被薛瑛翻出。
薛徵不忍心拒绝她,她拿什么,他都照单全收。
直到程明簌开口,“好了,包袱都要撑破了,装这么多东西,行踪也容易暴露。”
薛瑛这才停下,泪眼汪汪地看着薛徵,“哥哥……”
真怕是一场梦,天亮后他再也不会回来。
薛徵背着东西,走到她面前,抬手,轻轻擦掉薛瑛眼角的泪,“别哭,再等一等我。”
天就要亮了,晚一分,危险便多一分,薛瑛憋住泪,不让自己再哭,努力挤出笑容。
见他转身,脚下也下意识跟随几步。
“别送了,外面冷。”
薛徵叮嘱她,她身子骨弱,出门送行,吹了寒风,又会着凉。
薛瑛乖乖停下。
程明簌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雪下得正紧,薛徵站在廊下等他。
上次见面都已经是快要两年前的事情。
程明簌心思敏锐,虽然薛徵没有开口,但他确信,薛徵也早就知道了他的身份。
可正如武宁侯一样,薛徵也选择了将错就错。
兄弟两默然对立,许久,薛徵问道:“你喜欢阿瑛吗?”
“喜欢。”
“阿瑛就是我的亲妹妹。”薛徵声音平和,在寂静的雪夜里听得很清晰。
“旁人若欺辱她,不管是谁,我都会千倍百倍地让他偿还。”
薛徵直视他,“你既已是她的夫君,那你便要担起丈夫的责任,不能利用一个女人对你的信任,而去做让她伤心的事,用以报复前人犯下的错,那样太下作,非君子所为,如果你心中有怨,尽管朝我来,不要伤害她,薛家欠你的,我会补偿。”
程明簌点头,“我明白,不会的。”
薛徵沉吟片刻,最后说道:“我尚有要事要筹谋,无法侍奉父母身侧,也无法照顾阿瑛,之后的日子,还要多麻烦你。”
程明簌嗤笑,“不劳兄长担忧,阿瑛是我的妻子,我与她生同衾,死同穴,自然会好好爱护她。”
落雪纷纷,说话的时候也带着寒气。
薛徵没再多言,转身遁入黑暗中。
程明簌回到卧房,薛瑛还没有歇下,她伸长了脖子望着房门,程明簌走进,“已经走了,你再看也看不到什么。”
薛瑛塌下肩膀,她舍不得哥哥走,好不容易见上一面,也没说上几句话。
不过想到薛徵还活着,薛瑛心里便抑制不住地喜悦,她恨不得跑出去放十串鞭炮,告诉全天下人,她的哥哥还活着!
不过眼下兄长在筹谋大事,薛瑛不能将喜悦表现在脸上。
她兴奋得睡不着,眼角泪痕未干,但这次流的是开心的眼泪。
程明簌打湿了帕子,过来给她擦脸。
薛瑛心里激动,她有许多话要说,想同程明簌炫耀兄长是多么威风,是她最大的靠山。
等擦完脸,薛瑛又变得忧心忡忡,“你说,我给的钱会不会不够,他会不会缺钱用,眼下天这么冷,到处都在下雪,他有没有地方落脚,夜里冷不冷,穿不穿得暖,吃不吃得饱啊?”
似乎想到薛徵的事情,她便有操不完的心。
“你担心什么,兄长是怎样的人,他定然部署周全了,用不着你操心。”
程明簌擦去她眼角泪痕,薛瑛的双脚已经捂暖了,屋里炭火点得那么足,她都有些热。
薛瑛面色为难,她觉得程明簌说得很对,兄长做事向来稳妥,用不着她操心,可她就是忍不住!
“你好好的,就是在帮他忙。”
程明簌将帕子放回水盆里,回到榻边,按着她躺下,“天都要亮了,快睡觉。”
薛瑛心情激动,还觉得刚刚经历的一切都像是一场梦,那么恍然。
“哥哥还活着,是我收到的最好的新年贺礼。”
“嗯。”
程明簌搂着她,心里却有些不安。
对于薛徵的死而复生,他一方面为薛瑛高兴,一方面,又有些害怕。
他站在一旁,看着他们二人,不知道为什么,程明簌察觉到,只要薛瑛与薛徵在一起,他们兄妹之间,便会产生一种排外感,任何人都无法融入这羁绊当中。
在薛瑛的心里,对她而言最重要的便是家人,薛徵占首位,没有人可以比得过,她一向胆小,可是当初为了给薛徵报仇,竟然会想到去宫里刺杀太子。
就算程明簌是她的夫君,可是在她的心里,也永远比不过薛徵,程明簌盯着薛瑛的发旋,心事重重。
他并不是一个患得患失的人。
可是此刻,万籁俱寂,程明簌听到自己的心空空地跳动着,他不由自主地想,薛瑛喜欢他吗?
他也会在她的心中占据一个同样不可撼动的分量吗?
纵然做了夫妻,这份关系是不是远远地排在别的什么东西之后,永远都称不上几两。
薛瑛那样没心没肺,他在她的心里到底算什么呢?
程明簌了无睡意,一直睁着眼睛到了天明。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表妹……”
正月初一,瑞雪未消。
依照祖制,皇帝需至太庙主持祭拜列祖列宗,祈求新岁国泰民安。
然今时不同往日,皇帝缠绵病榻,精力不济,这些事情无法亲力亲为,只能交给皇子操办,换做从前,太子主理祭祀毋庸置疑,只是他现在尚在禁足中,姚敬畏敌,不战而败的阴影将姚家牢牢钉在耻辱柱上,连带着太子也饱受朝野非议。
边关战乱以来,六皇子不惜掏空私库,倾尽全力安抚因姚敬弃城而流离失所、惨遭屠戮的难民。
他在京城外广设粥棚、安民所,亲自冒雪巡视,嘘寒问暖,无数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流民捧着热粥,感念六殿下仁德。
皇帝在病榻上听闻六皇子所为,又对照太子禁足东宫、毫无作为的颓势,竟一道旨意,将代行祭祀之权,交予了六皇子。
此举如同在滚油中泼入冷水,朝野上下瞬间炸开,一片沸腾,太子犹在,如此彰显宗法正统、代行君权的大事,竟由六皇子代劳,这是否预料着废储?流言蜚语,揣测纷纭,搅得人心浮动。
东宫之内,愁云惨雾,自禁足令下,太子便如同困兽,困锁于深宫高墙之内,不见天日。
往昔门庭若市,如今多的是落井下石之人,前不久,皇帝竟命贵妃协理六宫,明晃晃地分走了皇后手中的实权,姚氏一族,似乎大厦将倾。
姚敬本人,则如同人间蒸发,音讯全无,边关传回的消息混乱不堪,有说他早已被愤怒的犬戎士兵乱刀砍死,曝尸荒野;也有说他畏罪潜逃,正被朝廷海捕文书追拿,一旦擒获,等待他的便是千刀万剐、挫骨扬灰的下场。
除夕夜,或许是念及仅存的骨肉之情,皇帝开恩,短暂解了太子的禁足,允其在东宫范围内静思己过。
太子整个人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空旷冷寂的殿宇中焦躁踱步,绞尽脑汁思考着如何挽回时势,不若大义灭亲,将所有的罪责全都推到姚家身上,他原本就是皇后养子,姚家所作所为,与他何干!
夜色渐深,宫外隐约传来辞旧迎新的爆竹声,更衬得东宫内一片死寂,一些尚未彻底与东宫切割的臣属、幕僚,或是出于旧情,或是存着观望之心,纷纷派人送来了年礼以聊表心意。
礼物大多中规中矩,无非是些应景的字画古玩,这个时候若送什么贵重礼品,反而给自己惹祸上身。
其中,一个不起眼的木箱子,被宫人悄无声息地抬了进来,混在其他礼物之中,放在偏殿一角,箱体朴素无纹,既无署名,也无标识,显得格外突兀。
太子心绪烦乱,本无暇留意这些琐碎,直到夜半更深,万籁俱寂,他在殿内来回踱步,目光偶然扫过那堆礼物,才被这个箱子吸引了注意,一种莫名的,令人心悸的寒意悄然爬上脊背。
“那是什么?”
太子指着箱子,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嘶哑,问侍立在一旁的侍从。
侍从上前查看,同样疑惑,“回殿下,不知何人送来,未曾署名,奴婢这就命人打开查验。”
太子心中烦躁不已,无意识地拨动手上的扳指,他挥了挥手,示意开箱。
两名内侍上前,小心翼翼撬开箱盖上的铜锁,随着沉重的箱盖被缓缓掀开,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殿内侍奉的宫人无不掩鼻皱眉。
“啊啊啊啊啊——”
一声凄厉的尖叫霎时响起。
太子踉跄几步,仓惶后退,脸上血色尽失,惨白如纸,瞳孔因惊恐而放大涣散,他抬起胳膊,颤抖的手指死死指着敞开的木箱,嘴唇哆嗦不停,却发不出一句完整的声音。
箱内,一颗须发凌乱,双目圆睁,面容因痛苦和恐惧而扭曲变形的人头,赫然呈现在摇曳的烛光之下,正是音讯全无,生死成谜的姚敬!断骨处凝固的乌黑血块触目惊心,几缕花白的头发粘连其上,姚敬死不瞑目,空洞的眼睛看着太子,更添几分阴森恐怖。
太子仿佛见了鬼,脑海中一片空白,退无可退,后背重重撞上多宝格,架子上陈列的名贵玉器,茶盏噼里啪啦地倾泻而下,砸落在地,摔得粉碎,清脆的碎裂声在死寂的殿内格外刺耳。
“嗬……是他,是他。”
他开口语无伦次,神色惊恐,一口气就要上不来,太子白着脸,声音因恐惧而尖利变调,“是薛徵!是不是薛明羽,他没死,他来索命了!他来找孤索命了——”
谁能有这么大的本事,杀了姚敬,还将人头送到了东宫来。
一旁的幕僚也被这突如其来的血腥一幕吓得魂飞魄散,脸色煞白,双腿发软。
见太子失态,他心头惊慌,却不得不强作镇定,扑上前试图扶住几近癫狂的太子,声音发颤地安抚道:“殿下!殿下息怒,薛明羽早就死了,遭野兽啃食,尸骨无存,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啊,殿下不是也验过了吗?”
当初薛徵中箭落崖,姚敬带兵搜了整整半个月都没有发现他的行踪,那地方好好的人摔下去都会粉身碎骨,更何况薛徵还带着重伤,后来追兵在野兽洞穴发现了薛徵的衣物与尸骨,才确定他已经死了。
“这……这定是有人故意为之,意图恐吓殿下,殿下万不可中计,自乱阵脚!”
他嘴上虽如此说,目光扫过箱中那颗死不瞑目的人头,一股寒气却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若薛徵真已化作枯骨,眼前这姚敬的人头,又是谁的手笔?是六皇子吗?他眼下正是春风得意,故意送来这颗人头挑衅东宫也不无可能。
殿内烛火摇曳,将姚敬那颗怒目圆睁的头颅映照得忽明忽暗,侍从慌不择路上前,将木箱重新盖好,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抬了出去。
太子坐在椅上,胸口因惊惧而剧烈起伏,瞳孔缩成一点,像是吓没了神,被侍妾扶着去卧房后,做了一夜的噩梦。
太子生母身份卑微,只是个宫女,是当年皇帝刚登上皇位时,随意临幸的,现在问起皇帝,估计他早就不记得有这号人。
那宫女本已到了出宫嫁人的年纪,与青梅竹马情投意合,男人在宫外等了她十年,只盼宫女二十五岁出宫时二人成婚。
皇帝喝醉了酒,来了兴致将她临幸,宫女苦苦哀求,可他是皇帝啊,九五之尊的威严岂容践踏?勃然大怒之下,他强要了那宫女,事后又因记恨她在龙榻前的抗拒,一道旨意将其打入冷宫。
宫女没多久便病死了,留下了一个孩子,恰逢皇后小产,伤了根本再难有孕,便将这无母的皇子抱到坤宁宫中抚养。
他成了太子,认姚家为母族,身份尊贵无匹,然而,平庸仿佛刻在了他的骨子里。治国之道,权谋之术,他学得吃力,总显得力不从心。
薛徵是武宁侯府的公子,表字明羽,这还是皇帝为他取的字,薛徵比太子要小几岁,幼时被武宁侯领着入宫面圣时,父皇见他小小年纪聪颖过人,便让他做太子伴读,一起于文华殿学习。
太子虽年长几岁,可无论是背诵经史典籍,还是写策论文章,甚至骑射武艺,薛徵都远胜于他。
皇帝每次考问皇子功课,他的回答只能算中规中矩,谈不上差,但对于一个储君而言,则显得有些平庸乏味。
而薛徵呢,少时便高中进士,太子一面不得不听从母族的安排,极力拉拢这位前途无量的新贵,一面却在心底深处,阴暗地滋生着排斥与嫉恨。
然而,更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半年后,薛徵竟毅然决然地放弃了唾手可得的锦绣前程,一意孤行跑去边关参军。
武宁侯气得病倒,建安公主日夜以泪洗面,薛徵还是辞了官,去了西北。
太子闻讯,愕然之余,心底竟涌起一丝扭曲的快意,离经叛道!自毁前程!他一个文臣,握惯了笔杆子,如何适应得了边关的艰辛,怕是用不了多久就回来了。
只是他怎么都没想到,薛徵在边关节节高升,从一个小兵,到百夫长,校尉,副将,再到统领三军,只用了七年。
西域使臣带着投诚的国书以及贡品进京的那日,太子一夜未睡。
姚国舅提议让薛徵死在关外时,太子犹豫片刻,最终点了点头。
也许一方面,他的确容许不了一个手握重兵,却不肯对自己完全服从的臣子存在,可更多的,是他早就见不惯薛徵,想让这耀眼夺目的太阳陨落了。
正月的第一天,太子就病倒了。
六皇子主持祭祀,入太庙供奉祭拜列祖列宗,一时风光无量,皇帝病重,眼见着越来越不行了,朝中对于废储的声音也愈来愈大。
*
薛瑛打算将老夫人接回来,如今薛家的日子,不似前段时间那般落魄,随着六皇子势力越来越大,薛家的地位也在朝中水涨船高。
什么邀薛瑛去赏梅,去喝茶的请帖多得数不过来,雪花片似的,薛瑛冷笑,“真可怜,又像从前一样,一副哈巴狗的模样,以为我不记得薛家出事之后,他们是怎么落井下石的吗?”
武宁侯从前的同僚好友对他们避而不见,薛瑛知道,侯府牵涉的案子非同一般,大家想明哲保身也无可厚非,只是不该趁机污蔑泼脏水,明明过去侯府也曾经对他们有恩。
程明簌看到那些摆在桌子上的请帖,问道:“你不想去,我替你回绝了,帖子我拿去扔掉。”
薛瑛伸却手按住,摇摇头,“还是去吧,我以*前无法无天,得罪人太多,兄长以后……难免要拉拢臣子,多一分助力,便少一分危险。为了哥哥,我也不是不能忍着恶心去和这些人打交道。”
行造反之事,不管成功与否,在某些人眼里终究是乱臣贼子,也极易落人口舌,薛瑛不想哥哥以后很辛苦,也不想得罪人连累他,她不会打仗,也不会朝廷上的那些谋算,没法帮薛徵,唯一能做的,就是不给他带来麻烦。
薛瑛将请帖全都收下,让下人帮她安排。
程明簌站在一旁,见状默然。
薛瑛变得有些不太像她,遇到与家人有关的事情,她都会思虑周全再周全,不肯有一丝差池,小心翼翼,和她平日大大咧咧,随心所欲的模样不同。
除夕夜,薛徵的突然出现,好像真的成了一场梦,他离开后,薛瑛没有表现出一丝异常,没有人能猜得出薛徵曾经回来过。
去徐家接老夫人时,薛瑛没有出面,她坐在马车上,让下人出去知会。
没多久,老夫人便被轿子抬着出府,薛瑛走下马车,上去迎接。
老夫人在徐家住了二月有余,期间一直询问什么时候可以回去,都被徐家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敷衍过去,徐家与薛府划清界限,但对老夫人还算孝敬,毕竟是长辈,若苛待了不合孝道。
因为上次的事情,徐家理亏,徐夫人也不好意思同薛瑛再说些什么,太子失势,徐家的日子也跟着不好过。
薛瑛将老夫人扶上马车,老夫人握着她的手,絮絮叨叨地抱怨,“你和你娘怎么去吃了这么久的斋啊,你爹去疏理黄河水患,如今怎么样了,水治好了吗?”
薛瑛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这是徐家哄老夫人的说辞。
她笑了笑,说道:“爹爹哥哥都在外,我和娘就在寺里多住了段日子,给他们两人祈福求平安,昨日娘进宫侍疾去了,爹爹也回来了,不过他忙公务太累,就没有来接您。”
老夫人一听,终于笑了,颤颤巍巍地钻进马车坐下,里面的程明簌搭了把手,扶着老夫人。
老夫人显然已经不记得这个是自己孙女婿,茫然地盯着程明簌看了一会儿,忽然道:“阿澄啊,你怎么在这里?”
阿澄是武宁侯的小名,方才薛瑛说武宁侯在家,老夫人还纳闷,那这个坐在马车里的是谁?
程明簌温声道:“祖母,我是子猗,是阿瑛的夫君,您孙女婿。”
老夫人惊愣,久久反应不过来,想不清楚薛瑛什么时候多了个丈夫,程明簌只好先让她坐下了。
薛瑛放下帘子,马车刚要驶离时,外头忽然传来轻轻一声,“表妹。”
薛瑛顿时肩膀一跳,后背都有些发麻。
她不想理会,催促马夫快些离开。
那声音又响起,“我有些话想同你说,只有几句。”
薛瑛面色有些白,程明簌沉着脸,掀开帘子,“徐大人,有什么话不妨直接和我说,我夫人,不想听。”
徐星涯站在不远处,抬起头,对上程明簌冷冰冰的视线。
透过掀起的帘子一角,他看到了一截水蓝色的衣摆,接着又如惊弓之鸟一般往后缩了缩,将自己完完全全地藏起。
程明簌直起身子,将薛瑛挡得严严实实。
不远处的徐星涯一身白衣,两颊瘦削到近乎凹陷,人看上去也没什么气色。
程明簌先前将他重伤,徐星涯足足躺了大半个月才能下地。
这两日,他听说了朝中的事,知道太子元气大伤,若不想想法子度过眼下难关,将自己从姚敬的事情里摘出去,怕是逃不了废储一事。
东宫给他递了消息,想让他出谋划策,徐星涯都敷衍过去了。
母亲哭着说他不孝,被儿女情长弄昏了头。
徐星涯盯着帘子,目光试图穿过去,看到背后的人。
他心肺疼痛难忍,一张口先咳了好几声,才哑声道:“太子私会的是谨安宫的琦嫔娘娘,琦嫔……咳,以前是坤宁宫的宫女。”
程明簌眉心微蹙,目光顿了顿,想起薛瑛同他说,她先前在宫里撞见太子与人私会一事。
徐星涯同他们说起这个是什么意思,他不是太子一派的走狗吗?
坐在马车里的薛瑛有些怔愣,徐星涯说完一句话后便咳得撕心裂肺,薛瑛听着都心惊,她悄悄探出一点目光,借着缝隙看了眼外面的徐星涯。
她还从来没见过他这样子,身形消瘦,眼下乌青,浑身上下透着浓浓的疲惫与虚弱,看上去毫无生气。
她不过只看了一眼,便被他捕捉到目光,徐星涯直视她,薛瑛一与他对视,吓得心一慌赶忙低下头。
徐星涯的眼睛一直死死地看着她的方向。
那间密室,是他亲手布置的,每一件摆设都是按照她的喜好准备的,是他为自己和她准备的一片净土,这个密室,已经存在有两年了。
徐星涯幻想过无数次,将她关在那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会好好待她,把她当眼珠子一样疼,只要她肯乖乖待在他身边,他什么都能包容,即便怀着别人的孩子也没关系,那三日里,徐星涯甚至病态地想象过等薛瑛生下孩子后,他们一家三口在那方寸之地相依为命的情景。
她终究会习惯的,习惯他的存在,习惯他的气息,习惯只有他。
“我已请旨外派,下个月便会离京。”
徐星涯的声音再次响起,消融在落雪中,不过薛瑛还是听清了。
她不禁诧异。
留在京城,才是最好的升迁路,外派的确能多增加历练经验,但终究晚京官一步。
徐星涯每说完一段话便要咳嗽许久,他好像要将肺腑咳出来似的。
薛瑛的确讨厌他,恨他将她关在密室中囚禁,然而,当车窗外传来徐星涯的咳嗽声时,一种不合时宜的、几乎出自本能的心软,像一根细小的针,猝不及防地刺了她一下。
她攥紧手里的帕子,脸上露出为难的神情,毕竟她和徐星涯是一起长大的,小时候,他们还是很要好的,一起上学,一起下课。
马车外,徐星涯轻轻牵起嘴角,无声无息地笑了。
母亲说得对,他被儿女情长牵绊,对薛瑛的执念太深,方才薛瑛躲他,害怕他的样子历历在目,他与表妹之间,再也回不去从前,不过那又怎样,徐星涯做事绝不后悔。
重来一次,他还是会做出同样的事,更缜密地部署,不让任何人察觉到她的行踪。
徐星涯太清楚薛瑛了,她嘴巴毒,但容易心软,骨子里有着被娇宠出的天真和优柔,他知道她永远不会原谅他,徐星涯告诉他们太子的事情,并不是想要忏悔,他只是要薛瑛心里的恨中再掺杂几分过往表哥的影子。
恨也好,喜欢也罢,总好过遗忘、不在意。
徐星涯就是要薛瑛一辈子都忘不了他,成为她人生里永远无法彻底拔除的一根毒刺。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废太子
外头风雪正紧,只是站在雪地中,没多久便两鬓斑白。
薛瑛听着车外压抑的咳嗽声,心中犹豫翻涌。
她看向坐在暖榻上的祖母,老人家面色红润,精神矍铄,显然在徐府被照顾得极好,没让薛瑛操过半分心,这份周全,让薛瑛此刻面对徐星涯时,心情尤为复杂。
徐家枝叶繁茂,姻亲关系盘根错节,赡养薛家的长辈,并非没有阻力,徐星涯的叔伯们早就明里暗里催促过多次,让他快些将这位烫手山芋送回薛家,免得牵连全族。
然而,徐星涯全都置若罔闻。
一是因着老夫人是他的亲外祖母,血脉相连,他做不到袖手旁观,任其受苦,二是他答应过薛瑛,会替她照顾好祖母,对薛瑛的承诺,他看得极重。
徐星涯和她一起长大,知道表妹刁蛮任性,许多时候只念着自己,时常翻脸不认人,但她同时耳根子也软,下不了狠心。
听到徐星涯的咳嗽声,又看到坐在一旁身体康健的老夫人,薛瑛心里犹豫,还是掀开帘子一角,她没有露面,声音轻轻传了出去,“表哥,多谢你照顾祖母,你离开京后,好好养伤,切莫再误入歧途。”
徐星涯盯着她露出的半截衣袖,“知道了,表妹。”
薛瑛松开手。
程明簌冷冷看着站在原地的徐星涯。
徐星涯什么心思,薛瑛看不出来,不代表他不懂。
徐星涯这个人,并非真心实意地向着太子,他不过是正好挑中了太子作为自己向上爬的阶梯而已,所以出卖的时候也毫无负担。
东宫失势,身为属臣的徐星涯本就逃不过要被降责,还不如利用这个机会,让已经对他彻底失望畏惧的薛瑛心里又多了几分别的情绪。
单独的恨是很容易被遗忘的,可是参杂了一些其他东西的恨意,每每想起,总让人百感交集,难以忘怀。
薛瑛想到徐星涯的时候会痛恨他对她的囚禁,可是又会念起他的好,想到小时候,徐星涯陪她玩,两个人一起嬉戏打闹的日子,时间一久,恨意会慢慢淡忘掉,剩下的,就都是对方的好了。
程明簌的脸色很难看,催促车夫快些离开,后悔当时没一剑捅死徐星涯了事。
回到府邸,老夫人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院子,不如侯府宽敞,她也没来过。
武宁侯上前恭迎,老夫人见到他,神情更加呆滞,“阿澄啊,你怎么在这里?”
她扭头去看身后的程明簌和薛瑛,“怎么有两个阿澄,这里是哪儿啊?瑛瑛,我们不是要回家吗?”
武宁侯尴尬地笑了笑,“娘,您看花眼了,这就是咱家新置的别庄,清静,给您养身子,快进屋,外头冷。”
老人家年纪大了,有些糊涂,许多事情糊弄一下就行。
这几日,朝堂上暗流涌动。
犬戎的使臣已抵达京城,带来了议和的消息,只是,对魏朝而言,若要停战,需向犬戎呈送巨额岁贡,割让边关数座城池,条件之苛刻,堪称奇耻大辱。
朝中一小部分主战派慷慨激昂,主张继续作战,誓要收回失地,而大部分官员则倾向于主和,认为国力已疲,民生凋敝,当务之急是休养生息,哪怕忍辱负重,割肉饲虎,也要换取眼前的喘息。
每年年初,各部都要核算去年一整年的开支,程明簌变得很忙,从早到晚几乎泡在账本中,从账目上来看,六皇子已经想尽一切办法将明面上的亏空补好了。
程明簌知道他在偷偷招募私兵,六皇子手上并没有多少的兵权,禁军十四卫中只有一卫为他所用,若真发生了什么事情,这批禁军也担不了什么事。
六皇子狼子野心,对皇位虎视眈眈,为了养这一批私兵,他几乎耗尽家财,程明簌前阵子又建议他建安民所,安抚流民,六皇子咬咬牙,为了收拢民心,还是照办了。
他本就捉襟见肘的私库,几乎掏得一干二净,没了钱,无法继续培养私兵,购置兵器,这些事情只能暂时耽搁着,万幸的是,出钱安抚流民成效显著,不仅赢得大量民心,且太子被禁足,而他又被皇帝授予了本该储君才能接下的担子。
朝中关于废储的声音越来越大,支持他的人也越来越多,六皇子眼下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他距离那个九五之尊的位置几乎只有一步之遥,倘若太子被废,皇帝病死时传位于他,他便是名正言顺的下一任皇帝。
太子被姚敬的人头吓得得了癔症,正月初一都不曾露面,六皇子悄悄派人去东宫打探消息,说是病得不轻,烧了一夜,早晨太监去叫的时候人都有些糊涂。
这一病,竟又勾起了皇帝那点残存的,老牛舐犊般的恻隐之心。想到自己年事已高,子嗣不丰,皇帝心软了,下旨解了太子的禁足,派了最好的太医前去诊治。甚至连之前打算废黜皇后的旨意,也暂时搁置了下来。
六皇子从太庙回来,听到这消息都气疯了,回府后砸了不少东西。
接着又火急火燎地冲到程明簌家中,让他想办法。
程明簌神色平静,待六皇子发泄完焦躁,才缓缓将徐星涯透露的关于太子与琦嫔私通之事和盘托出。
“此言当真?”
六皇子听后神色惊骇,“子猗如何得知此事?”
程明簌只说:“太子失势,东宫树倒猢狲散,这些秘密可不就被传出来了吗。”
六皇子神情变得严肃,凝着眉,暗暗思忖,琦嫔本是坤宁宫的掌灯女使,身份卑贱,几年前偶然被皇帝宠幸过一次,封了个美人,因为是从坤宁宫中出来的妃嫔,所以皇后也多提携了一些,她才升了嫔位。
琦嫔正值青春貌美,到如今才不过二十出头,而皇帝早已年过半百,这几年一直在服用丹药,可怜后宫多少如花似玉的美人,要守着这个年老多病的男人。
琦嫔常出入坤宁宫,想来两个人就是这么眉来眼去勾搭上的。
六皇子目光阴森,冷冷一笑。
他离开不久,王府的下人便送了不少好料子过来。
这些本都是地方上供给六皇子妃的,六皇子拿了一些给程明簌。
正月一过就是春日,程明簌让下人拿去绣坊,给薛瑛做了两身春装。
转眼到了上元节,京城内外张灯结彩,火树银花,热闹非凡。民间有灯会,皇宫之中亦设下宫宴,由皇后主持,宴请宗室勋贵、文武百官及其命妇,共庆佳节,祈求新岁安康。
薛瑛作为程明簌的妻子,自然在命妇之列,她换上了程明簌让绣坊为她新做的春装,石榴红色的蜀锦上绣着一朵朵缠枝莲纹,精致脱俗,衬得她肤光胜雪,明媚动人。
她生得美,穿得越鲜艳越衬她,好似一朵国色天香的牡丹花,盈盈垂露,娇艳欲滴。
程明簌学了许多发髻样式,不似一开始那样,梳头梳得歪歪扭扭,笨手笨脚,还常将薛瑛弄疼。
大概是熟能生巧,程明簌站在薛瑛身后,口中咬着木梳,手上动作不断,熟练地为她挽起长发,乌发如云,她纤细修长的脖颈露出来,白得晃眼。
薛瑛还在对着镜子臭美,身后的程明簌突然低下头,而后她就感觉自己的脖子被咬了一口,力道不大,薛瑛却一个激灵,瞪着眼睛怒目而视,“程子猗你干什么!”
程明簌微微抬起身子,指腹摩挲,少女如玉的脖颈上多了一道浅浅的牙印,程明簌眼神幽暗,带着痴迷,低声念叨:“真好看。”
看上去好像想要咬得更狠一点,又好像在心疼。
薛瑛有些生气,扭着身体去照镜子,程明簌哪里舍得对她下什么重口,是她皮肤太脆弱,轻轻一咬就留下印子。
他倒是想对她使手段,程明簌一直很克制自己没有对她动狠,他喜欢一个人的时候,真恨不得喝对方的血,一口肉一口肉地咬,只是他没法对薛瑛下狠手而已,他拿她没办法。
薛瑛蘸了许多珍珠粉,将脖子重新遮得洁白,一边弄一边抱怨他。
程明簌看着她装扮自己,往发髻上插上珠钗。
自从见过薛徵一面后,薛瑛每天的心情都很好,过去几个月,她连打扮的心思都没有,眉宇间总是萦绕着一抹挥之不去的哀愁,人也日渐消瘦,过完年,她吃得多了,也爱打扮,变得像从前一样臭美。
程明簌喜欢她重新变得鲜活的样子。
臭美完,薛瑛又叹了声气,说道:“这衣裳料子是好料子,我喜欢,就是宫宴规矩多,坐着累人,我不想去。”
程明簌说:“不想去那就不去。”
薛瑛撅着嘴,想了想还是说:“算了,我还是去吧,我想去见娘。”
进了宫,可以看到母亲。
宫宴设在临水殿,殿内早已布置得富丽堂皇,灯火通明,丝竹悦耳。
皇后端坐凤位,虽尽力维持着端庄威仪,但脸上难掩憔悴与忧思,太子坐在下首,脸色苍白,眼神有些飘忽,显然是病体未愈,强撑着出席。
皇帝身体不好,但此番上元宫宴有外邦使臣出席,皇帝不想丢天家脸面,所以下旨命礼部大肆操办,以显威严。
犬戎使臣面上虎视眈眈,满面贪婪,目光不加掩饰地从女眷脸上一一扫过,使臣里最尊贵的是小狼王,刚打过两场胜仗,屠了几座城,一身煞气。
这些中原女人都弱不禁风,娇滴滴的,极容易引起人的摧毁欲。
尤其是坐在建安公主身旁的少女,是所有女眷里最漂亮的,骄矜美艳,即便已为人妇,却还带着几分天真,这样看更有韵味了。
薛瑛被使臣毫不避讳的眼神看得有些生气,险些砸了筷子。
六皇子坐在另一侧,神情自若,与身畔人说说笑笑。
酒过三巡,气氛渐渐活络,歌舞升平,觥筹交错,皇后强打精神,与几位宗室老王妃说着话。
太子心不在焉,望着远处。
他从小就不喜欢上元节,太子并非完全不记得自己的生母,被皇后抚养时,他已经三岁,能记得一点事情,对生母有个模糊的印象。
她死的时候,也是上元节,在凄凉的冷宫中合了眼,太子年幼,坐在尸体旁一整日,到了夜里,宫中灯火通明,处处流光溢彩,远处传来悠扬的丝竹乐声,冷宫中却是另一幅别样的景象。
之后被皇后抚养,太子对生母的印象已经很模糊了,但依旧很讨厌上元节这个日子。
琦嫔,最开始并不是皇后宫里的奴婢。
她有另一个主子,只不过她的主子太蠢,得罪受宠的贵妃娘娘,被打入冷宫,琦嫔也跟着受到牵连,那个冷宫,以前是太子生母住的地方。
七年前,太子独自走进冷宫,祭奠那个早已被所有人遗忘的女人,琦嫔跟着她的主子被关进来,身在冷宫,还有个主子要侍奉,她自己都一天到晚饿肚子,却还是省下一个馒头,放在了窗台上用以祭奠死人。
“许美人也是个可怜人,希望她能安息。”
这一切都被太子收入眼底,后来,琦嫔的小姐病故,太子将琦嫔调到坤宁宫里。
第二年,琦嫔意外被皇帝临幸。
她原本再熬几年也该出宫了,后宫吞噬她的小姐,又将要吃掉她。
太子将对生母的执念移情到了琦嫔身上,忘了是哪一次,大概也是上元节,太子犯了错事被皇帝责骂,他借酒消愁,琦嫔那时常出入坤宁宫,见到他,偷偷过来给他送醒酒汤,太子望着琦嫔,想到皇帝骂他的话。
无非是说他生母低贱,生出来的孩子也笨拙不堪,没有出息。
可是明明是皇帝强要了那宫女。
那只是天子的气话,但太子听过许多次,望着琦嫔,太子想到生母,本欲接过醒酒汤的手,转而揽住了琦嫔。
此后,他频频与琦嫔相会,每年上元节,都要去冷宫里祭奠生母。
今夜又是上元,太子除夕夜被姚敬的人头吓傻,人也有些恍然,无心应付宫宴,没多久就借故离开了。
六皇子喝着酒,目光看向空位,嘴角牵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微笑。
冷宫中,两道身影,在昏暗的月色和远处宫宴隐约的灯火映照下,显得格外单薄。
琦嫔裹着一件不起眼的深色斗篷,清丽的脸庞上带着几分惊惶和难以言说的凄楚。
太子则背对着她,望着荒凉的庭院,背影萧索。
“这偌大的皇宫,何处是我能安心待着的地方。只有这里……”太子指着脚下破败的地砖,声音嘶哑,“只有这里,还残留着我母亲的一丝气息。”
琦嫔看着他痛苦扭曲的脸,眼眶也红了,皇帝年老体衰,沉迷丹药,后宫佳丽三千,她不过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个,青春年华,却要守着活寡,在深宫中默默枯萎。
“殿下……”
琦嫔声音哽咽,带着同病相怜的哀伤,“臣妾明白的,这深宫,就是个吃人的地方,我们都是身不由己的可怜人……”
冷宫幽暗,杂草丛生,在远处丝竹声的衬托下,显得更加凄凉。
凉风涌过,鼻尖传来一股细微的甜香。
太子神思恍惚,肺腑生热。
他本来不该来此,如今东宫被无数眼线盯着,太子原本想过来看一眼就走的,此刻双脚却似乎被牢牢焊在原地,不受他控制。
看着琦嫔梨花带雨的脸庞,太子有些失神,瞳孔涣散,而后猛地伸手,将琦嫔紧紧搂入怀中。
茂盛的草丛开始摇动。
“砰!”
冷宫残破的门板被人从外面狠狠撞开,刺眼的火光瞬间涌入,将草丛里的两人照得无所遁形。
六皇子一脸难以置信地站在门口,身后是密密麻麻的禁军。
太子迷茫的双眼回过神,猛地惊醒,将身上的琦嫔一把推开,他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死一般的惨白和惊恐,琦嫔慌张抓起斗篷,挡不住里头凌乱的宫装。
一场宫宴匆匆结束,薛瑛出宫的时候还有些不明所以,程明簌牵着她的手,两个人慢慢地往宫门走去,宫中戒备森严,气氛紧张,好像有什么一触即发。
“发生什么事了?”
她忍住回头张望的欲望,小声地问程明簌。
“出宫再说。”
薛瑛走到宫门,坐上回家的马车,程明簌才对她道:“六皇子在冷宫里下了迷香,太子每年上元节都要去冷宫祭奠生母,琦嫔也会去。”
方才在宫宴上,有禁卫军声称宫里出现了刺客,六皇子带着禁军到处搜查,马上就会搜到冷宫。
薛瑛嘴巴张了张。
她压低声音,“太子是不是完了?”
“是。”
这是压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皇帝对他的父子情分将消耗殆尽。
薛瑛心里有些激动,按住自己的手,缓缓呼出一口气。
太子本来不会如此莽撞,只是他被姚敬的人头吓坏,这半个月夜夜做噩梦,梦到薛徵找他索命,失了智,才那么容易中圈套。
宫中,福宁殿内,太子颤颤巍巍跪在地上。
消息已经传到天子耳边,那么多的人都瞧见了,这消息根本摁不住。
皇帝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眼前的太子,一旁,琦嫔泪流满面,一个是他的儿子,一个是他的妃嫔,两个人就这么不知羞耻地苟合在一起。
这是对皇权最赤.裸的羞辱,对皇帝尊严最彻底的践踏,更是一个传出去就会贻笑大方,令全天下人不齿的皇室丑闻!
“孽畜……贱人!”
皇帝赤红双目,他推开搀扶的太监,指着两人,手指颤抖,“秽乱宫闱,罔顾人伦!你们……”
太子哭着爬上前,试图拉住皇帝的衣摆,“父皇,儿臣冤枉啊……是、是琦嫔,是琦嫔勾引儿臣,是她下了药!她以前在母后宫里当职时,便时常勾引儿臣,想让儿臣纳她做东宫侍妾!”
一定有人陷害他,在冷宫里动了手脚,他才会神志不清,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与琦嫔滚在草丛里了。
听到太子将所有的罪责推到自己的身上,琦嫔抬起头,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太子一味地推卸责任,涕泪满面,痛哭求饶,说自己接连被害,定是有人故意为之,他真的是被冤枉的。
皇帝盛怒之下,好似被他说动,琦嫔却哭道:“三郎,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我么不是情投意合吗?你不是说,你与我惺惺相惜,不是你要我陪着你的吗?”
情到深处时什么话都能说出口,出了事又将一切过错都推到她身上,试图将自己摘得一干二净,琦嫔捂着胸口,悲痛欲绝。
太子惨白着脸,闻言爬起来,冲琦嫔怒道:“你这贱人,休要害我!”
琦嫔惶然,呆怔地看着他。
皇帝气得站不稳,身形踉跄了一下。
太监手忙脚乱扶住他,“陛下息怒!保重龙体要紧啊!”
太子还在求饶,而琦嫔早已瘫软在地,心如死灰,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给朕……拿下!”
皇帝开口嘶哑,指着琦嫔,像是从牙缝里挤出声音那般,“把这个……不知廉耻的贱人……拖出去……杖毙!”
琦嫔面无人色,流着泪望着太子,任由侍卫将她拖出去。
殿外很快响起棍棒的声音,交杂着女子的哀叫声,很快,叫声便消失在寒风中,窗外只剩死寂。
太子脸上毫无血色,外头每打一下,他肩膀便颤一下。
而皇帝,冷冷看向太子,胸腔起伏不停,怒不可遏。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盯着太子颤抖的肩膀,沉声道:“太子……德行有亏,秽乱宫闱,失德失仪,难承宗庙之重,即日起……废为庶人,幽禁……西庭,非诏永不得出。”
太子发出绝望地哀嚎,重重磕头,爬着上前,想要求饶,“父皇,儿臣冤枉!儿臣冤枉啊!”
皇帝不再理会他的叫唤,疲惫而厌恶地挥了挥手,侍卫上前,堵住废太子的嘴,将他拖了出去。
皇后跪在殿外,眼见着养子被拖走,他的十指不甘心地扒着地砖,一条条血迹在阶下蔓延,皇后面色苍白,身形若浮萍,寒风一吹,摇摇欲坠。
东宫彻底失势,太子被贬为庶人,上元夜被发生的所有事情都被皇帝下令封锁,所有知情的奴婢都被杀了个干净。
京中一时风声鹤唳,所有曾经向着太子的官宦世家无不战战兢兢,生怕下一个就轮到自己。
第60章 第六十章“你喜欢我吗?”
废太子被褫夺储位、幽禁西庭的消息传来,薛瑛心中有些不满。
“只是幽禁?”
她秀眉紧蹙,有些不甘道:“他害死那么多边关将士,害得哥哥九死一生,怎么只是废了?就该杀了他!千刀万剐才解恨!”
在她看来,仅仅是剥夺身份,终身囚禁,这惩罚太轻了,远远抵偿不了那累累血债。
太子被废后,姚家也被抄,皇后父兄作为主谋被斩首示众,其余族人尽数流放西南,不得还京。
而姚敬的死讯,也终于传回京,据说他早在弃城奔逃时就被乱军踩踏而死,尸骨不全,仅剩的半具残躯被送回京城。皇帝余怒未消,下令将这半个尸身悬挂于城门之上,曝尸数日,以儆效尤。
曾经煊赫无比的姚氏一族,最终落得个身死族灭、遗臭万年的下场。
皇后在接连失去母族亲人与养子后,精神失常,她被困在那座曾经象征着无上荣光的坤宁宫里,时而癫狂大笑,时而又哭又骂。皇帝念及多年夫妻情分,并未直接将她赐死,只是下旨将废后打入冷宫。
这恩典对心高气傲了一辈子的皇后而言,或许比死更难以接受。没几日,冷宫中便传来噩耗,皇后用一匹白绫,将自己吊死在房梁下了。
听闻这个消息,薛瑛沉默了许久。
她以为自己会感到快意,毕竟这个母仪天下的女人,佛口蛇心,是害她兄长险些葬身边关的帮凶之一,薛瑛憎恶皇后与姚敬等人的同流合污,却又无法对皇后的死说一些落井下石的风凉话。
深宫是个能将人变成恶鬼的地方,薛瑛依稀记得自己小时候有一年随侯夫人进宫拜见皇后,那时太子有一位侧妃刚刚怀孕,也在坤宁宫中,皇后看着那位侧妃,目光落在她的肚子上,目光慈爱又哀伤。
薛瑛对以前的事情记不清晰,但是似乎听人说过,皇后原本也有个将出生的孩子,只是在宫变的时候流掉了,她那日在坤宁宫临时撒的谎,并没有多么无懈可击,但是皇后还是放过了她。
是因为想到自己那个流掉的孩子吗?
*
正月的最后一天,徐星涯的父亲因病去世,他为父亲处理完丧事后,便准备带着徐夫人,一起送徐父的棺椁回祖地江州。
徐夫人消瘦许多,她又从体面,珠光宝气的大夫人变得像从前一样幽怨,哀愁,双目无神。
临行前,徐夫人到薛家探望母亲,与武宁侯辞别,才抹着泪离开。
开春后,送给薛瑛的请帖越来越多,她都看不过来。
她像个花蝴蝶一样到处跑,也经常进宫,皇帝对侯夫人的限制没有那么多后,薛瑛可以经常看到她。
薛瑛有时候会听到前朝传来的消息,大臣们为议和还是继续打仗争论不休,皇帝年老,不如从前,他也过了锐意进取的年纪,近来隐隐有停战之意,向犬戎求和,呈上岁贡,以图安宁。
薛徵只匆匆再见了一面薛瑛,便又回到西北,他说,如今边关战事告急,需要他回去。
薛瑛不喜欢他去打仗,九死一生,但也说不出劝阻的话。
朝中争论不休时,犬戎使臣就住在皇城中,将许多地方都搅和得不安宁,大臣世家都不允许自己家的子女随便出门,以防冲撞这些人。
薛瑛也在宫里见过几次使臣,他们对她还算恭敬,没有特别无礼,薛瑛不喜*欢那个小狼王,他是犬戎可汗的儿子,身份高贵,手上沾了不少汉人的血,总是似笑非笑地打量她,眼底的欲望不加掩饰。
今日她进宫探望母亲,使臣们又出现在前往侯夫人所在宫殿的必经之路上,拦住她,随口询问了几句薛瑛的年龄,闺名,薛瑛敷衍答了,小狼王站在一旁,尽情欣赏着她有些慌张,愠怒,又不敢发作的神情。
待他们走后,薛瑛气冲冲地跑进殿中,等快走到侯夫人面前,才放松神情,“娘。”
侯夫人抬头笑着看她,“过来。”
她手里拿着一件寝衣,举起来,对着薛瑛比了比,“年初的时候陛下刚赏的料子,是苏州织造局上供的,你摸摸,喜不喜欢?娘给你做了件寝衣。”
薛瑛吃穿住行都很挑剔,衣料稍微粗糙些她便看不上。
这料子是由绣坊最出色的绣娘用蚕丝所做,轻如蝉翅,摸在手上好像没有重量,柔滑得如流水一样。
薛瑛说道:“阿娘,这些事情让下人来做就好了,我都多大啦,又不是小孩子,你还给我做衣服。”
侯夫人笑了笑,拉她到身前,“你再大也是我的孩子,在娘眼里,你永远都是乖乖,就算七老八十了,也是娘的小孩,我在宫里没有别的事情做,就喜欢弄这些打发时间。”
薛瑛站在屏风后,将衣服换上,侯夫人拎着袖子,说:“这里得再改大一点,再过两日就能做好了,你到时候拿回去穿,我给你爹又做了副护膝,你记得带回去。”
“知道了。”
建安公主自幼不受宠,她不似别的贵妇人那般,年轻时精通琴棋书画,嫁人后执掌中馈,统领全家,将一切都打理的井井有条,她有些普通,也没什么大本事,大志向,只希望一家人平安。
薛瑛打包了一堆好东西,离宫的时候她忍不住问侯夫人,“阿娘,你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侯夫人眼睛有些酸涩,只说:“快了。”
太子被废,皇后已死,皇帝对妹妹一家心怀愧疚,应当不久后就会让她回去了。
薛瑛看着站在阶上的侯夫人,一步三回头。
等女儿出了宫,身影瞧不见了,侯夫人才转身进了殿,她还未来得及坐下,福宁宫中伺候的刘公公突然赶了过来,说皇帝请她过去一趟。
侯夫人担心皇帝的病,水都来不及喝一口便快步跑了过去。
使臣似乎刚离开不久,殿中一片沉郁之气,他们常年生活在马上,西南边境艰苦,这些使臣身上的气味并不好闻,侯夫人一走近就察觉到了。
龙涎香混着浓重的药味,也压不住殿内弥漫的沉疴腐朽之气。皇帝半倚在龙榻上,蜡黄的脸上嵌着一双浑浊的眼睛,眼袋浮肿,呼吸冗长。
侯夫人走进去,行礼后,坐在榻边,手中端着一碗刚试过温的药,药汁苦涩的气味弥漫开来。
她观察着皇帝的脸色,刚刚进来的时候刘公公宽慰过她,说皇帝并没有咳血,请她过来大概也就是说说话解闷。
如今这个宫中,皇帝好像也只能找她。
“皇兄今日气色好些了。”
侯夫人声音温和,带着刻意的轻快,用丝帕轻轻拭去皇帝嘴角的药渍。
几十年的兄妹,一同在深宫倾轧中长大,经历过宫变的血雨腥风,扶持着走到今天,那份血脉相连的羁绊早已深入骨髓。
皇帝费力地吞咽药汁,目光有些涣散地落在面前人身上,开口,声音沙哑,“建安,辛苦你了。”
“伺候皇兄,是臣妹的本分。”
“你小时候病了,朕也是像这样。”皇帝咳嗽两声,“喂你喝药,你嫌苦不肯喝,每次都要吃糖。”
皇帝说起几十年前的旧事,生母位分不高,人也没什么心计,生育了一儿一女,母子三人住在不算宽敞的宫殿中,相依为命。
侯夫人也想起过去,含笑道:“小时候顽皮,总让皇兄费心。”
“没有。”皇帝低声道:“你一直很听话,从不让人操心,建安,其实是朕一直亏待你。”
侯夫人低着头,“没有的事。”
皇帝几次欲言又止,看着她,好像有什么话要说,但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侯夫人手指下意识蜷曲,询问道:“皇兄,是有什么要事要说吗?”
皇帝抿唇,“是。”
他抬头,望着眼前的胞妹,犹豫许久,终于说道:“今早,犬戎使臣提出了议和的条件,大魏可以少割几座城。”
侯夫人说:“这是好事啊。”
“有条件。”皇帝打断她的话,神情为难。
侯夫人看着他沉重的眼神,一种不安的预感攫住了她。
“什、什么?”
皇帝声音更低,似乎是难以启齿,“条件是……需要让薛瑛远嫁犬戎和亲,缔结秦晋之好。”
“哐当。”
侯夫人手中的药碗脱手坠落,药汁四溅,有几滴甚至溅在了皇帝脸上,他眼皮抽了抽,却没有发作。
侯夫人整个人僵在原地,脸上血色尽失,变得比地上的瓷片还要惨白,一双眼睛死死盯着皇帝,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皇帝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震了一下,但随即,那浑浊的眼底翻涌起复杂的情绪,他嘴唇动了动,别开目光,回避侯夫人的视线。
“建安……”
皇帝试图开口,声音干涩。
“不行!”
侯夫人的声音有些尖锐,“和亲……凭什么,凭什么要让瑛瑛去?”
“那是他们指明要的条件,并非朕让薛瑛去吃那个苦。”
“那也不行!”
侯夫人双目通红,厉声道:“瑛瑛她是我的女儿,她并非皇室宗亲,要和亲也轮不到她,况且,她已经嫁人了!”
“嫁人了还可以再和离,朕会给她一个体面的,尊贵的身份,给她公主的仪仗。”
皇帝话语郑重,侯夫人原本愤怒的神情恍惚一瞬,露出不可置信,她看着眼前的皇帝,惊觉他竟然不是开玩笑,他是真的要将薛瑛送过去和亲。
侯夫人猛地扑到榻前,双手死死抓住皇帝枯瘦如柴的手臂,“皇兄,那是瑛瑛啊,是我的女儿,我只有她一个孩子了,阿徵,阿徵他……他已经……”
提到战死沙场的儿子,巨大的悲痛让她喉头哽咽,几乎窒息,但她强撑着,哭道:“您知道犬戎是什么地方吗?离家千里,她身子骨弱,自小没出过几次京,您知道的呀,皇兄,瑛瑛也是您看着长大的孩子啊,您送她去和亲,不是要瑛瑛的命吗?”
侯夫人的声音越来越高,回荡在空旷的寝殿里,殿内服侍的太监宫女早已吓得跪伏在地,大气不敢出。
皇帝的手臂被她抓得生疼,他试图挣开,却力气不济,脸上掠过一丝不耐和愠怒:“建安!你冷静些!朕知道那是你女儿,朕难道不心疼自己的外甥女吗?”
他喘了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显得忧伤与为难,“可这是国事……咳咳关系到边境安宁,万千黎民性命的大事,少割一座城,能免去多少生灵涂炭?能让我大魏将士少流多少血?用一个薛瑛……换边境数年太平,这难道不是大义?”
“大义?”
侯夫人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般,她松开手,踉跄着后退一步,“不可以,我已经没了一个孩子了,不可能的,我不能让瑛瑛去吃苦,我不同意。”
“你不同意也得同意!”皇帝沉沉说道:“朕已经拟好圣旨,封薛瑛为宜宁公主,择日和亲犬戎!”
侯夫人一口气好似卡在喉咙口,眼神一点点变得冰冷,充满了失望和悲凉,“皇兄,我的女儿,难道只是一个可以拿来交换利益的物件吗……皇兄,您告诉我,这大义到底是什么?阿徵不明不白地死在边关,我从来没有求过您,我知道皇兄也有难处,即便您将我囚在宫中,我也从来不怨,哪怕骨肉分离……如今,您还要将瑛瑛从我身边夺走!皇兄,您让我顾念情分,可是,忘了兄妹情谊的人到底是谁,是谁!非要臣妹一家全部死绝,才算全了大义吗!”
皇帝脸色变得越来越黑,胸口剧烈起伏,指着她,气得说不出话:“你……你放肆,咳咳……反了!”
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打断了他的咆哮,皇帝伏在榻边,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帕子上染了刺目的鲜红。
看着兄长痛苦佝偻的身影,侯夫人眼中闪过一丝不忍,本能地上前将他扶起。
“皇兄……”
皇帝抓住她的手,“建安,事已至此,只能委屈瑛娘了……你放心,朕会给她应有的荣光,让她风风光光去和亲。”
侯夫人脸上满是泪,没有说话。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福宁宫的,整个人仿佛失了魂魄,只是茫然地走在宫道上,嬷嬷想劝她,但开口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年幼时,和皇兄互相扶持,她在宫里不受宠,出嫁时,虽贵为公主,但并没有多少排面,嫁的人,也非王侯将相,武宁侯那时,也只是个普通的官员,并不出众。
皇帝为她求来了许多嫁妆,让她能风风光光出嫁,后来,他几次提携,武宁侯官运亨通,还封了爵,薛徵得以入宫伴读,由大儒教导。
侯夫人心里对皇兄尊敬,也亲近,因为在这深宫里,除了已经去世的母妃,只有他们二人相依为命。
可是这么多年,只有她记得这份情分,这份所谓的兄妹情谊,在皇帝心里,早就被权力磨干净。
侯夫人回到自己的宫殿,一夜未睡,她屏退了所有宫人,只留一盏孤灯,照着她枯坐在殿中的身影。
她低着头,沉默地裁着衣裳,她每年都会给皇帝做一件衣裳或是鞋袜,去年因为许多事情耽误,衣裳到现在才做好,本来过几日就该拿给皇帝了。
侯夫人握着剪子,坐在灯下,一点点将已经做好的衣裳剪烂。
一旁的棋盘上摆着密密麻麻的棋子,午后,薛瑛坐在这里和她下了两把,软垫上似乎还残留着少女的体温。
侯夫人脑海里浮现出薛瑛的脸,小时候的,长大后的,撒娇时嘟起的嘴,生气时瞪圆的眼……她那么娇气,从小没吃过苦,连京城冬日的一点寒风都受不住,怎么去那苦寒的西北?
皇帝不是不知道,可他还是选择牺牲她的女儿。
侯夫人慢慢地将衣裳剪烂,而后坐到天明。
又到了侍疾的时辰,她在脸上扑了珍珠粉,胭脂,好让自己难看的脸色变得没那么可怖,她换上了一身素净的宫装,脸上看不出喜怒,平静得近乎诡异,像往常一样,亲自在小厨房看着药罐。
小炉上,药汁咕嘟咕嘟地翻滚着,浓黑粘稠,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苦涩气味,升腾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
她静静地看着那翻滚的药汁,缓缓抬手,往里面加了一包杏仁粉。
皇帝自小只要碰了杏仁便会呼吸艰难,小时候还险些窒息了几次,宫里知道这件事的很少,毕竟是皇帝的弱点,容易遭人陷害,如今,也就侯夫人还知道,皇帝是不能碰杏仁的。
指尖冰凉,捏着那纸包,侯夫人身体微微颤抖,眼前闪过年轻时皇帝的脸。
“皇兄。”她低不可闻地呢喃,“臣妹也没有办法……”
她端起药碗,指尖感受着那滚烫的温度,一步步走向福宁宫,步履沉稳,眼底是一片死水般的沉寂。
龙榻上的皇帝似乎比前几日更虚弱了,闭着眼,气息微弱,侯夫人走到榻边,轻声道:“皇兄,该用药了。”
皇帝费力地睁开眼,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侯夫人一直是这个样子,低眉顺目,有些怯懦,话不多,出了什么事,只会抹眼泪,皇帝知道她做不出反抗的事情,等边关安定下来,他就恢复武宁侯的爵位,还要给死去的薛徵追封,还他清白。
“建安,你想清楚了吗?”
和先前一样,侯夫人目光空洞,说不出拒绝的话,“皇兄做决定吧……”
皇帝沉默,片刻后说:“是朕对不住你。”
“没有的。”
她低低道,舀起一勺药,轻轻吹凉,送到皇帝唇边,“皇兄,喝药吧,就要凉了。”
皇帝顺从地张开嘴,就着她的手喝下。
他看着妹妹低垂的眼睫,断断续续地说:“朕会给瑛娘……属于、属于公主的尊荣,还会追封明羽。”
皇帝声音虚弱,竭尽全力地承诺好处。
再怎么丰厚的补偿,对于丧子,还要失去女儿的侯夫人而言,都没有用。
她强压下翻涌的情绪,继续一勺一勺,将碗中药汁喂完,直到见底。
皇帝喝完药,似乎耗尽了力气,闭上眼,喃喃道:“等……等边境安稳了,就将瑛娘接、接回来。”
侯夫人不语,知道这只是皇帝安抚她的手段。
话音刚落,他的呼吸突然开始变得急促而紊乱,脸色胀红,身体微微抽搐起来。
侯夫人静静地坐在一旁,没有呼喊太医,也没有惊慌失措,她只是伸出手,用温热的掌心,轻轻覆在兄长那只枯瘦冰冷、青筋毕露的手上。
“嗬……嗬,建、建安……”
皇帝呼吸沉重,越来越慢,他想让妹妹去叫太医,只是看着她安静地坐在那儿,他忽然意识到不对,眼睛不可置信地瞪大,想要呼救,可发不出一点声音。
浓重的窒息感将他包裹,皇帝双目充血,脖颈发紫。
时间仿佛凝固了,殿内只剩下他越来越艰难的喘息声,不知过了多久,那喘息声渐渐微弱下去,最终归于一片死寂。
侯夫人的手依旧覆在他的手上,感受着那一点点流失的体温,一滴滚烫的泪,无声地从她眼角滑落,滴在两人交叠的手背上。
许久,她回过神,慌乱地大喊,“太医,传太医!传太医啊,皇兄……您不要吓臣妹,皇兄!”
太监们闯进来,刘公公看着榻上面容青紫的皇帝,吓得大惊失色,屁滚尿流,忙催促底下的小太监去传太医。
侯夫人伏在榻上,涕泪满面,凄厉地哭喊,没多久,太医拎着药箱奔进来,只看了一眼便噗通一声跪下,双手发颤,脸色苍白,道:“陛下……陛下,驾崩了。”
一旁的建安公主捂着胸口,好似悲痛万分,竟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什么!”
王府中,六皇子得知宫中的消息,噌的一下站起。
陛下突然驾崩,连遗旨都没有留下。
六皇子心里一股热血霎时奔腾翻涌,他立刻拔出剑,“进宫!”
福宁殿外跪了一群人,最前面是几位位高权重的大臣,以及皇子宗室,而内殿则是建安公主,贵妃等人,刘公公跪在地上抹泪,皇帝驾崩的消息传出,死讯突然,说是发病,呛了药,就这么走了,毫无预兆。
也不算毫无预兆,朝中众人早就做好了皇帝要驾崩的准备,尤其是礼部,立刻开始操办起了大行皇帝的丧仪。
程明簌跪在殿外,风雪交加,受过伤的双膝有些疼,他伏着身,皱眉,脸上不像别的官员那样,拼尽全力挤出两滴泪,程明簌神色平静,他只是没想清楚,皇帝怎么突然就死了。
使臣还在京中,这时候皇帝驾崩,说不定会引起动荡。
户部尚书开门见山,询问先帝有没有留下遗诏。
侯夫人含着泪,摇摇头。
建安公主似乎受了惊吓,她是皇帝唯一的胞妹,皇兄猝然驾崩,她自然比谁都伤心。
众臣面面相觑,皇帝子嗣少,除了废太子和六皇子外,只剩几个尚且年幼的儿子,担不上大任,似乎除了让六皇子即位,别无他法。
户部尚书沉吟片刻,高声奏请六皇子登基。
他一开口,其余六皇子党也开始附和。
国不可一日无君,六皇子只好含着泪答应了大臣们的请求,顺利登基。
程明簌快天亮时才离开宫,薛瑛竟然没有睡,坐在屋中,见他进门,问道:“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宫里发生何事了?”
“陛下驾崩了。”
薛瑛呆住,“真的?”
“嗯。”
程明簌肩上满是晨露,在门前站了会儿,散散寒气,脱了外袍才走到她身边。
她不假思索地说道:“可是六殿下即位?”
除了他,薛瑛想不到别人。
“是。”
薛瑛知道,程明簌给六皇子当了许久的军师,出谋划策,她的日子能过得这么逍遥,多亏了程明簌在外面卖命。
太子被废,其余皇子太小,只有六皇子能继承大统。
她想了想,说:“明面上,我们是向着六殿下的,他不是很信任你吗,你应该让他还哥哥清白,洗掉薛家的冤屈。”
薛瑛很会审时度势,她现在要利用程明簌帮她为薛徵正名。
“我知道。”
薛瑛接着说,“还有爹爹的爵位,还要让娘回来,和我们住在一起。”
他答应得干脆,“好。”
“嗯……我还要大房子。”
程明簌问:“侯府以前的房子住不住?”
“住……”
他点点头,“那你准备准备,过两日我们就搬过去。”
“真的!?”
薛瑛眼睛都亮了起来,从床上下来,扑上前,拉住程明簌的袖子,仰头傻笑,“真的可以回侯府住吗,我是不是还能做侯府嫡女?”
程明簌牵着嘴角,“是啊,二小姐。”
薛瑛顿时眉开眼笑,眼底是抑制不住的兴奋。
程明簌看着她眼底亮晶晶的模样,忍不住上手,捏了一下她的脸。
“夫君。”薛瑛继续得寸进尺地说:“我还想要诰命……”
程明簌一听,笑出声,“你还真是从一而终。”
这么久来,就心心念念惦记她那诰命了。
薛瑛被他说得羞恼,嘀咕道:“你答应我的,你说要给我挣诰命,你不能骗我,你不给我挣,我还可以找哥哥,等哥哥以后当了皇帝,我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不行。”
程明簌手上用了些力,并不重,她叫了一声,捂住脸。
“你不可以找别人。”程明簌嗓音低沉,语气有些警告地说:“只要我活着,你想都不要想。”
薛瑛眨眨眼睛,愤懑道:“哥哥又不是别人!”
“那也不行。”
程明簌对她说:“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弄来,但你不可以动找别人的心思。”
薛瑛被他盯得头皮发麻,“我这不是还没找吗?!而且那是我哥哥,跟你又不一样。”
她倒是想找,可是现在,程明簌养着她,她还得依靠他的权势,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暂时还不能翻脸无情。
不过细细想来,薛瑛好像也没有别人能找,再不愿意承认,可比程明簌好看的男人暂时没看见,像他一样年轻,又一样受六皇子中用,能为她带来好处的人好像也没有。
其他那些位高权重的官员,都是老臣了,上了年纪,薛瑛不喜欢。
听到她说自己同薛徵不同,程明簌有些阴沉地问:“哪里不一样?”
薛瑛奇怪得看他一眼,觉得他有病,“哥哥是哥哥,你是夫君啊,难道你不是吗?你也想当我兄弟?”
“没有。”
程明簌的眉头舒展开,“你不可以想着找野男人的事情,以后也不可以。”
他紧紧握住她的手,目光如炬。
大有一种她不点头,他就咬死她的架势。
薛瑛只好不情不愿地敷衍,“知道了。”
她只是现在答应了,以后那么遥远的事,谁说得清。
程明簌又看了她一会儿,才松开手。
“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睡?”
东方鱼肚泛白,天都要亮了。
程明簌刚刚回来的时候看到她还坐在榻上。
薛瑛说:“我睡不着。”
她也不知道怎么说,薛瑛知道近来局势复杂,先是太子被废,之后皇后薨逝,现在皇帝又驾崩了,朝中草木皆兵,每天都在死人,程明簌这么嘴毒,说不定在朝中将其他人得罪遍了,不知道多少人等着弄死他。
他大半夜不回家,薛瑛只知道他进了宫,但不知掉具体是去做什么,她派人去打探过,但是什么消息都没有。
薛瑛想到,当初爹娘被带走时就是这样,再传出消息的时候,便是褫夺爵位,下狱抄家。
她担心程明簌是不是也得罪了什么人,被抓到小辫子。
侯府出事时,薛瑛作为已经嫁人的女儿,还不会被牵连太多,可是程明簌现在名义上还是她的丈夫,夫妻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要得罪人,不管是流放还是被砍头,薛瑛都要跟着一起。
她当然害怕,受不了苦日子。
薛瑛在屋中坐了一夜,心里惴惴不安,望着房门的方向,直到程明簌完好无损地回来,她才松了一口气。
程明簌拉着她坐下,问道:“你在担心我吗,怕我回不来?”
薛瑛抿了抿唇,“才没有。”
她说:“我是怕你得罪人,要被砍头,你死了不要紧,可要是牵连到我怎么办,我没有担心你,不要自作多情。”
“嗯。”程明簌笑了一声,过了会儿幽幽道:“那我方才回来,怎么看到厨房的灶台还温着,下人说,是你叫他们弄的,说等我回来吃。”
薛瑛立刻像被踩到尾巴的猫,跳起来,“没有的事,我不知道!”
她脸涨红,不肯承认。
的确是她叮嘱的,那又怎样,到他嘴里,好像她多念着他似的,她只是怕他饿死,没法给她挣诰命而已。
程明簌一直看着她,似笑非笑。
薛瑛弱弱道:“我吃剩下的而已,不舍得倒了,没有特意给你留。”
程明簌又不是不了解她,她哪有那么勤俭持家,不喜欢的东西一口都不会碰。
他不由地想,薛瑛也并非完全没心没肺,至少,心里也有一点点在乎他的吧?
天一点一点地亮了,借着床边的油灯与窗外隐隐透进来的天色,程明簌可以细细观察她的表情。
他许久没说话,薛瑛忍不住掀起目光,看向程明簌。
他垂着眸,视线一直落在她身上,目不转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薛瑛纳罕,他的眼神太直白,一眨不眨。
“你……”
“薛瑛,你喜欢我吗?”
程明簌突然开口问道。
薛瑛愣住:“你干嘛问我这个?”
和别的经常对薛瑛表达爱慕之情的人不同,那些人是为了示诚,讨她开心,而程明簌,他鲜少直白地表达心意,也只对她说过一两次喜欢。
程明簌知道自己对她有种极度病态的痴迷,他本来就不是个正人君子,而是个装得人模人样的衣冠禽兽,只不过他一直忍着她的脾气,没有发作而已。
见她不答,程明簌又问了一句,“你喜欢我吗?”
这个问题,他不是第一次问她,在床上的时候,他发了狠,非要逼着她承认喜欢他,只爱他。
薛瑛一开始嘴硬,不理会,他撞得越狠,声音全部支离破碎,薛瑛只能断断续续地重复这些话语以讨饶。
“你之前都问过许多遍了。”
薛瑛想起那些事,羞红脸,抓紧自己的衣摆。
“不是……”程明簌知道她是被逼急了才那样说的,可是她回回下了床翻脸不认人,床上说的那些话,有时候并不能当真。
“我是认真的问你。”他不厌其烦,再次重复,“你喜欢我吗?是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方才你在家里等我的时候,有没有像我平时想你那样,想着我?”
薛瑛茫然地看着他,程明簌执着于从她嘴里面得到一个答案,一个真实的,在清醒状态下说出的答案。
喜欢吗?
她脸上露出为难的神情,她说不上来。
她只是习惯了程明簌的存在,习惯在他没回家的时候,让厨房留一些饭菜,习惯了身边躺着个人,冬天可以抱着取暖。
这算喜欢吗?
他的确对她挺好的,某些事情上,也让她很舒坦。
薛瑛犹豫许久,斟酌道:“可能……有一点。”
若是像他对她死心塌地的那种喜欢,那就没有了,薛瑛长这么大,都没有对谁死心塌地,情深不寿过。
程明簌听后,心里漾开了一圈圈涟漪,他俯下身,手捧着薛瑛的脸,亲了亲她,额头抵着她说:“一点就一点,一点也好。”
朦胧的好感也没关系,哪怕只是习惯都好。
程明簌想,她刚刚说错了一句话,就算有一天他死了,也并非不要紧,程明簌可以砸了孟婆汤,不去投胎,做一只鬼,一直跟着她,她别想再找男人,他就是死了,也要拉着她纠缠不休。【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