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一章“我喜欢她。”
程明簌并不是个喜欢纠结的人,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他讨厌麻烦,当觉得有事情困扰到自己时,程明簌会立刻快刀斩乱麻。
因为重活过一次,所以程明簌对许多事情看得都很淡,大不了再去死一趟。
只是近来,他为薛瑛的事情困扰许久,以前,程明簌不是这样的人。
察觉到自己已经没有那么果决的时候,程明簌便意识到他对薛瑛的情感也许已经与当初不同。
虽然总将和离挂在嘴上,但实际到现在,几个月过去了,他还没有真的付诸行动。
直到看到薛瑛与旁人亲近,还险些亲吻,程明簌心中泛起杀意,他没那么嗜血,也不喜欢杀人,只一瞬间,程明簌便意识到了,他的确对薛瑛产生了不轨之意。
自然而然地将她划进了自己的领域内,他允许薛瑛探出去半截衣袖,但绝不允许别人涉足。
意识到这样的占有欲后,程明簌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展开了自己的行动,他就是这样,看中什么,那就要牢牢将对方按在自己的巢穴中,宁愿咬死了也绝不会放出去。
反正他与薛瑛还有一层夫妻的关系在,近水楼台先得月,怎么都比外面的野东西更有机会些。
晚风阵阵,丫鬟走在前面提着灯笼,侯夫人慢慢走回主院,武宁侯听到动静,抬头看向她,“瑛娘回来了吗?”
“嗯。”
她解了外裳,洗漱好后上榻休息,只是心里了无睡意,许久后,侯夫人睁开眼,轻声道:“夫君,其实我觉得,瑛瑛同子猗关系还挺好的,并不像一开始那样,瑛瑛看上去似乎很亲近子猗。”
武宁侯半梦半醒,含糊“嗯”一声,“好好好。”
“什么好好好。”侯夫人啧道:“你有没有认真听我说,我今日在前厅,看到子猗背瑛瑛回来,那样子,你若亲眼瞧了,一定也这么觉得。”
她的女儿性子娇蛮,但也不是对谁都这样的,凡夫俗子入不了她的眼,她连眼神都懒得施舍一下,只有在亲近之人面前,她才会有一堆发不完的小脾气。
程子猗会包容她的脾气,说话时眼睛里的笑意都快要溢出来。
侯夫人越看越觉得,这桩婚事也不是特别的差。
“那你想如何?”
武宁侯翻了个身,“又不要他们和离了?”
“不是。”侯夫人想了想,慎重道:“我只是觉得,还是得好好问一问孩子们的意思才对,你先前不是说,要找子猗谈谈么?”
“嗯。”武宁侯眼皮子快要抬不起来,“只是琐事太多,总被打断,明日我找个机会,先同他谈一谈。”
“也好。”
*
薛瑛的脚上长了水泡,虽然挑掉了,但是走路还是疼,丫鬟们便在房中铺了厚厚的毯子,踩在上面很软,不会压到伤口。
她爱美,所以希望自己的脚趾头也是香香漂亮的,不能留疤。
早上天不亮,程明簌就要起床去上职,薛瑛才懒得同寻常夫妻之间那样起来伺候他更衣,她埋在被子里睡得昏天黑地,迷迷糊糊间察觉到被子被掀开一点,程明簌将她的双腿捞出来,团在手里,又给磨破的地方上了一遍药,吹干了,待药膏不再黏哒哒后再将她的脚放回被褥中。
薛瑛好梦被扰,咕哝骂了两句,抬腿蹬开程明簌。
他平白挨了一脚,失笑,起身掖好被角出门。
皇帝的病越来越重了,早朝已经停了许多日,侯夫人也频频进宫探望兄长,万寿节的热闹,仿佛只是一场回光返照。
到了翰林院,同僚告诉程明簌,徐星涯被调走了。
“徐家家大势大,如今大房掌权,他原本就不可能在这里耗几年。”
说话的是个家世一般的士子,平时有些愤世嫉俗,徐星涯受太子赏识,被太子调去吏部,虽担任的只是小官,但起点早就与常人不同。
程明簌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太子?”
“是啊。”
皇帝病重,太子监国,徐家已经开始站队了。
程明簌神色淡淡,转身去做自己的事。
靠近正午,日上三竿时,薛瑛才悠悠转醒,她掀开被子,先看了眼脚底,长水泡的地方已经消肿了,就是还有些红,再拿起镜子照了照脸,还好,红痕已经完全看不见了。
她终于安心地呼出一口气,趿拉着绣鞋下床,刚洗漱完,院里的小丫头便端着个托盘进来。
薛瑛扭头一看,发现托盘上摆着两本经史一类的书籍。
她呆了呆,“什么意思?”
小丫鬟低着头,小声地道:“姑爷出门前叮嘱奴婢,待姑娘醒了就送过来。”
薛瑛伸手翻了翻,又是那种看了让人长脑子的书,可惜她就是冥顽不灵,不愿意看,翻了两页后又丢回去,“拿去扔了,我不看。”
小丫鬟为难地道:“姑爷说……姑娘要是不看的话,等他下职回来,姑娘答不出题,有……有……”
薛瑛追问,“有什么?”
小丫鬟声音越说越小,“有姑娘好果子吃……”
薛瑛瞪大眼睛,重重一拍桌子,几乎跳起来,“大胆!”
程明簌这人发什么神经,近来就和中邪了一样,一日一个模样,他竟敢对她如此不敬,还放狠话,他是个什么人,还敢教训起她来了!
小丫鬟瑟缩一下,捧着托盘就要跪下来请罪。
薛瑛立刻摆了摆手,缓和了脸色,宽慰道:“你别跪呀,我没有骂你的意思,我骂的是程子猗,这样……你将东西放下出去吧。”
“是……”
小丫鬟将书放在桌子上,躬身退下了。
薛瑛胸腔起伏,气得半死,怒气冲冲,在屋子里转了两圈后,爬上榻,再在程明簌平日睡的软枕上狠狠踩了几脚。
程明簌最懂怎么拿捏她,薛瑛不知道他口中的好果子是什么,战战兢兢,不敢不从,吃完饭,只好不情不愿地坐在窗前开始看书。
翻开,里面和上次一样,都写了注释,密密麻麻的小字将薛瑛可能看不懂的地方都解释过了,条理清晰,罗列在旁。
薛瑛以前不喜欢看书,因为许多古籍都写得拗口晦涩,古人的说话方式与他们又不太一样,同样的字蕴含着不同的意思,若每一个都要去查经翻典,又太麻烦。
幼时在家中私塾读书,薛瑛比别人开蒙晚,她身体不好,所以常常去几日私塾就会病一场,要歇一段时间才行,等她再回私塾,自然跟不上别人的思路,先生也不会特地关照哪个学生。
薛瑛从小就要强,不肯比别人落后,回去就看书背得很晚,她字都不认识几个,更看不懂那些课业,一篇文章,总要磕磕绊绊地教几遍才能懂。
那时薛府的家塾,还会有几个其他世家的男孩过来读,他们争着要和薛瑛一起玩,她更加读不了书。
女孩子家不需要科举,而薛瑛又是侯府千娇万宠的嫡小姐,先生认为,薛瑛来上私塾,就像过家家一样,只要教她认识字就好,至于培养才女,显然,她没有那个天赋,所以,先生并不会一视同仁地认真教导她。
她背书背到夜半,解了课题,踮着脚捧给先生看,先生只是笑笑,说:“二小姐用心了。”
他没有像对待其他小郎君那般,认真批阅,指教,薛瑛肩膀塌下,闷闷不乐,昨夜又没睡好,课上到一半便头晕目眩,从此以后,家中长辈便不让她去了。
又过几年,薛瑛成了大姑娘,更加不用去私塾,去年,一名叔父在家中为孩子办了家塾,薛瑛偶尔会过去听两堂课,不过因为她梦到前世,大病一场,长辈觉得她身子骨弱,也再没让她去过。
薛瑛只有小时候喜欢读书,长大后看到就头疼,偶尔兴致起来了翻一翻薛徵的藏书,也因为看不懂而放弃。
可是程明簌让丫鬟交给她的这两本,上面都将晦涩之处解释了,程明簌甚至在一旁写下相关典故的出处,书架上第几排第几册,她若有兴趣,可自行去翻阅。
薛瑛有些好奇,好整以暇走到架子旁,顺着小字的指引,竟然真的找到了那本书。
她站在架子前愣了愣,茫然地望着面前成堆的书籍。
薛瑛的*院子很大,卧房也宽敞,左右隔开一间,进门往西是个小书房,以前架子上摆的东西不多,除了薛瑛爱看的话本外,还有些瓷器,精巧的小玩意,大部分都空着。
现在,薛瑛突然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书架上摆满了程明簌的书,卧房的柜子里除了她的衣裙外,还多了许多男子的罗袍儒衫,就连床边脚踏上的鞋子,都是一大一小的两双。
他已经渐渐渗透进她的生活中,夫妻之间的衣食住行,大多都是紧密不可分的。
薛瑛站在架子旁沉思一会儿,抬手拿下来一本典籍,翻了翻,回到窗前。
程明簌下职回来时,薛瑛还坐在那里看书,连他走近都没发现。
她看得慢,要读注释,要理解,一本书看了一日都没看完一小半,但不管怎样,好歹是看下来了。
直到丫鬟进屋点灯,看见程明簌,唤了一声“姑爷”,薛瑛才猛地回头,发现程明簌正坐在不远处。
他没有出声,只静静地看着她,什么都没做,目光定定落在薛瑛身上。
黄昏时,窗前撒着暖光,犹如碎金,薛瑛临窗坐着,暮光透过湘妃竹帘的缝隙,在她月白襦裙上流淌。少女发间斜簪的玉钗被落日染成蜜蜡色,书卷置在膝头,她纤长的睫毛垂着,在眼下投出蝶翅般的淡影,偶尔遇到看不懂的地方,秀气的眉头蹙起,许久,约莫是反应过来了,才缓缓松开。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薛瑛的手指按在书页上,惊讶地看着不知何时出现在卧房中的程明簌。
“刚刚。”程明簌站了起来,走到她身旁,低头看了看她膝头上的书,“今日怎么认真看了?”
好乖。
“你以为我想看。”薛瑛生气地道:“还不是因为你让丫鬟给我带话,威胁我,我怎么知道你憋着什么坏招,我敢不听吗!”
闻言,程明簌轻轻笑出声。
“那你看懂没?”
薛瑛不想说话。
他小字写得那么详细,注释又有条理,她又不是不识字,又不是真蠢,怎么可能看不懂。
要不是前日走太多路磨红了脚,她才不会待在家里看那些劳什子经史。
“真的都看懂了?”
程明簌又问道。
“对呀!”
他不死心地又问了几句,薛瑛都可以对答如流。
她得意地扬起下巴,哼哼道:“是不是都对了,我就说我都看懂了吧,我要是去参加科举,哪还有你们的事儿?”
尾巴都快要翘起来,脸上是藏不住的得意。
程明簌却有些失望地叹了叹气。
居然都学会了,都不能借教她的理由揽着她一起看书了。
他想了想,又抬起头问道:“我夜里教你写赋好不好?”
话音刚落,薛瑛还没来得及回答,屋外传来下人的声音,“姑爷,侯爷唤您去一趟书房。”
程明簌脸上的笑意褪去,“父亲找我?”
“是。”
他看了眼薛瑛,起身,跟随小厮往主院方向走去。
武宁侯平日鲜少找程明簌,大部分时候都是询问他的功课。
今日这个时候突然找程明簌,想来是有要事相谈。
程明簌隐隐约约知道武宁侯找他是要做什么,心中并无慌乱。
他走到书房,里面点着灯,程明簌走进去,俯身行礼,身姿端正。
武宁侯嘴角含笑,慈祥地点了点头,示意他在一旁坐下。
“在翰林院都还好吧?”
他像个老父亲一样开口关怀,程明簌一一回答。
“都好。”
“你以后的路还很长。”武宁侯说:“现在才只是开始。仕途就像是云梯一般,越往上,越危险,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会摔得粉身碎骨。”
武宁侯是经历过政治斗争的,他并不是个很有才能的人,公主嫁给他的时候,他的官位并不高,是现在的皇帝,也就是公主的兄长登基后,他才封了侯,享有爵位。
薛家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可以说都是皇帝所赐予的,如果陛下驾崩,之后无论是太子,还是六皇子登基,薛家的未来就如风雨中的蒲苇,前程难料。
程明簌低着头,“子猗明白。”
“我知道,你一向稳重,从一开始我便清楚,所以我也不担心你。我说话一向直来直去,不喜欢拐弯抹角。”武宁侯念叨完,直奔主题,“上次阿徵送回来的家书你也看到了,我与夫人商谈许久,觉得阿徵说的有道理。”
这个家中,薛徵是最沉稳的那个,很多时候,长辈都需要听他的意见,因为薛徵的家书,武宁侯也不禁后悔自己当初的决定,事情发生得突然,他当时只想保住薛瑛与侯府的名声,怕当日的宾客会出去传闲话,所以仓促定下婚事。
如今想来,这个婚事的确是盲婚哑嫁,没有过问过两个孩子的意思,薛徵信上说,他会用军功去为薛瑛搏个好婚事,侯府的二姑娘就算是再嫁,也依旧有大把的好儿郎等着。
“我这次叫你来,就是想问问你的想法。”武宁侯看向面前的少年,沉声道:“当初让你娶瑛娘时,你似乎并不愿意,百般拒绝,逼你强娶,的确是薛府的不对,所以哪怕你们和离了,我当初对你承诺的条件也依旧有效,侯府依旧是你的靠山,并且,我已决定,收你为义子,将来你再娶,我们也会按照侯府嫡子的身份为你操办。”
从一个普普通通的刺桐县穷书生,摇身一变成为侯府的义子,他无父无母,武宁侯甚至可以将他的名字记到族谱上,将来家产也有他一份,这样的补偿,对于大部分人来说已经是天大的恩赐。
程明簌垂着眼眸,在心中讥笑。
他现在怀疑,这是不是话本修复剧情的另一种方式,没法亲生父子相认,那便干脆做义子好了,反正待遇都是一样的,后续的剧情也可以勉勉强强推行下去,等薛徵死了,他这个上了族谱的义子,不还是要帮忙继承家业吗?
若是换做从前的程明簌,大概会为了和离立刻答应,而后又走上一条往复的死路。
不过话本失策了,他不会对薛瑛放手的。
武宁侯说完想说的话,再次郑重地问道:“你意下如何?”
程明簌回神,站起身,深深地鞠了一礼,武宁侯以为他是要说道谢的话,怎知,少年一字一顿道:“我不愿意。”
武宁侯犹豫地道:“你是哪里还不满意?”
“不是。”程明簌说:“我不会与薛瑛和离的,我们已经成婚,那便是夫妻,我喜欢她,死了也要与她埋在一座墓里。”
武宁侯呆住。
他活了几十年,第一次听到,一个人表达情意,说的是想与心爱之人葬在一起。
在程明簌的认知里,永远地爱重,呵护某个人,他不屑于去说。
这些话,谁都会讲,没有分量。
他喜欢一个人,要的是生生世世,哪怕是死了,也要做一只游荡在她身边的鬼,活着的时候睡在一起,死了,那便躺进同一副棺材里,到了地下也要做夫妻。
武宁侯迟疑道:“你喜欢瑛娘?”
程明簌点头,“喜欢。”
武宁侯神情严肃,“可是她不一定喜欢你,若是我的女儿不满意这桩婚事,我还是会做主让你们和离。”
“我知道。”程明簌说:“她会喜欢我的。”
不喜欢也得喜欢。
他面无表情地说着这句话。
武宁侯一时不知道该回答什么,摆了摆手,“你先回去吧,我在同夫人商量商量。”
程明簌拱了拱手,转身离开。
回到卧房时,薛瑛已经洗好澡了。
见他回来,薛瑛疑道:“你怎么去了这么久?爹爹同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程明簌合上门,“就是一些官场上的事情。”
“噢。”
薛瑛对这个不感兴趣,没有再问,指了指桌案,“给你留了饭。”
大部分时候,薛瑛与程明簌都不和侯夫人他们一起吃饭,院子里有小厨房,薛瑛喜欢让厨子做些解暑的食物吃,她方才用过膳了,叫下人盛出一些放在食盒里,等程明簌回来后再吃。
“多谢夫人念着我。”
他笑了笑,坐在桌前拿起筷子吃饭。
薛瑛翻了个白眼,“少给自己脸上贴金了,那都是我吃剩下的,倒了浪费。”
程明簌面色如常,“吃剩的也没关系。”
薛瑛嘴角一抽,扭头看他。
见鬼了,程明簌最近怎么真的像中邪了一样,行为处事都如此邪门,该不是被什么脏东西附身了吧。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她不喜欢你。”……
薛瑛平时爱看志怪话本,她胆子小,又瘾大,喜欢大白天正午看鬼怪志异,到了夜里却又怕得要死,要采薇将屋里的灯全点上,有时候不够,还要采薇上床陪她睡觉才行。
程明簌最近的奇异表现,就和话本里的精怪一样,活像被吸干了血,内里早就换了个脏东西,装模作样,等着她放松警惕,再吃她的肉。
她容易胡思乱想,越想越害怕,缓缓收回目光,面向着铜镜,偷偷打量镜子里映着的程明簌。
他正在吃饭,动作斯文,程明簌吃相很好,待用完膳,起身到净室洗手,再慢慢地走到坐在妆台前的薛瑛身旁。
“这个怎么用?”
程明簌拿起她手边的膏瓶。
薛瑛平日喜欢用这个抹头发,她身上每日都缠绕着不同的香气,二人同榻而眠,程明簌与她待久了,身上竟也沾染了这些味道,每次去上职,同僚都会问他是不是又换了熏香。
程明簌便若无其事地回答,好像以习以为常,“哦,我不清楚,约莫是我夫人弄的,她喜欢这些。”
同僚们恍然大悟,薛二小姐天仙似的人物,若有幸从她身畔路过,沾染上几缕香气,都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对于程明簌的好命,一半人羡慕打趣,一半人嫉妒得牙都要咬碎了。
程明簌低头嗅了嗅,这栀子香单独闻起来甜腻得厉害,怎么到了她身上,就那么好闻呢?
“用梳子沾一沾……”薛瑛抿唇回答,“抹完头发香香的,梳起来也顺滑。”
“哦。”程明簌拿在手中,“我给你梳头好不好?”
语气柔和,嘴角牵着淡淡的笑意。
薛瑛却莫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程明簌见她不说话,自顾自地拿起犀角梳子,在栀子发膏里沾了沾,握着她的一把头发,从上梳到下。
薛瑛的头发很长,乌黑亮丽,如同绸缎,握在手中时很容易游走,程明簌没有给女孩子梳过头,手法生疏,有时力气大了,弄疼了薛瑛,她咬着唇忍痛,不敢开口抱怨。
实在是因为他太奇怪了,眼神温静,那张臭嘴已经好几日没蹦出难听的话,他越柔情似水,薛瑛便越觉得不对劲。
夜已深,屋中只点着两盏灯,光芒摇曳,薛瑛悄悄去观察地上的影子,还好,程明簌有影子,不是鬼,是不是其他东西就不知道了。
待梳完头发,薛瑛僵硬地起身,爬到榻上,将自己藏在角落。
身后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程明簌也上来了,看到她躲在床角,几乎贴着墙,他伸手,不由分说,将薛瑛拖了过来,揽进怀里。
怀里的少女一个劲地发颤,肩膀抖如筛糠。
程明簌睁开眼,“你冷吗?”
“不、不是。”
薛瑛一张口,牙齿磕碰。
“那你抖什么?”
“我我我……”
薛瑛“我”不出个所以然来。
程明簌箍着她的肩膀,将她转过来面朝自己。
薛瑛垂着眼皮,睫羽像是被风撩动那般弱弱地颤着。
她那模样,分明就是在害怕,程明簌神情凝重几分,思索着,他最近好像没有吓唬她,也没有说些惹人烦的重话,薛瑛性子娇气,许是在他意识不到的时候将她得罪了。
什么时候?难道是让她看书吗?
他对她难道还不够温柔,若这样都害怕的话,以后怎么办呢,他都忍着本性没使坏了。
“薛瑛,你在怕我吗?”
程明簌盯着她问道。
黑夜里,他泛着幽光的眼睛,就和话本插图中的精怪一样。
“我……”薛瑛犹豫许久,问道:“你是程子猗吗?”
“是啊。”
“是真的吗?”
程明簌失笑,“不然还能有假的?”
薛瑛脸色为难。
他又问了几句,薛瑛才将自己的忧虑说出来,“你是不是亏心事干多了,招了些不干净的东西,话本上都说,那些被精怪附身的人,都会性情大变,你最近好奇怪。”
“所以你觉得我中邪了?”
薛瑛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
程明簌无言,“我哪里性情大变?”
“就是……”薛瑛思来想去,“你以前经常不干人事,最近好像变好许多。”
“……”
程明簌下意识冷下脸。
对她好她还不乐意,净胡思乱想。
哪知看到他面色不善的薛瑛眼睛突然亮起来,“对对对,就是这样,成天摆着张臭脸,心眼小得要死,这样才像你。”
现在的程明簌,说话轻声细语,还喜欢抱着她睡觉,让她很不习惯。
“我哪里一天到晚摆着张臭脸?哪里小心眼了?”
程明簌都要气笑了。
“你就是有啊……”薛瑛嘀嘀咕咕,“你总是吓唬我,你看,我刚刚一说你,你就不高兴,拉着个脸,你就是小心眼。”
“……”
程明簌想反驳,开口了更显得他在她心中形象之确切,但又实在气不过,抬起手,在她脸上捏了两把。
原本只是想以示惩戒,结果捏了两下,又觉得手感很好,手便放不下来了。
薛瑛肌肤细腻,玉瓷一般,摸起来却又是柔软温热的,程明簌手指修长,贴着她脸时,更显得少女五官精巧,荏弱漂亮。
常年握笔的手上满是厚重的茧,摸着脸时有些刺,薛瑛皱着鼻子,委屈巴巴地抬起眼眸看向程明簌,“你别捏了,疼。”
“我没有用力。”
程明簌低声道,他确实不曾用力,小心翼翼,可是她的皮肤怎么就那么容易留下印子。
薛瑛她也不是真的疼,就是矫揉造作,垂着目光,眉心微蹙,眼睛眨了眨,抹掉并不存在的眼泪,“你就欺负我……”
程明簌吓了一跳,“真的疼?”
“疼。”薛瑛小声道:“都是茧子,磨得疼。”
程明簌没再捏她脸了,放下手。
薛瑛吸吸鼻子,装哭得逞,她心里有些得意,得意完又不禁疑惑,程明簌怎么会听呢?他不是最讨厌她哭,嫌烦,以前她最引以为傲的武器,在别人面前都屡试不爽,只有在程明簌面前才回回碰壁。
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一流眼泪,程明簌就会听她的,予取予求,要什么,给什么。
新婚夜,那个威胁要打断她腿的程明簌,好像已经消失了。
薛瑛心里乱糟糟的,思索着原因,一个荒唐的念头在她心里浮起。
程明簌是不是喜欢她呀。
那些喜欢她的男人,都是这样一副贱骨头样。
打他们一巴掌,恨不得将另一张脸也凑上来。
不应该吧,他怎么会喜欢她呢,他应该讨厌她,恨她抢走他的身份才对呀?
薛瑛面朝着墙,程明簌一手环着她的腰,另一手还要挤过来与她牵着,他好像丝毫不觉得自己这姿势有多别扭,反正难受得是他自己,又不是她。
薛瑛嫌热,怎么躺着都不舒服,她翻来覆去地调整姿势,怀里抱着一团并不老实的软玉,实在是折磨人,偏她还一无所觉。
程明簌睁开眼,手上用了些力,压制着她,“不要乱动。”
“我热!”
她一脚蹬开被子,又被程明簌拉回来,“会着凉。”
薛瑛愤懑道:“那你别老抱着我。”
“不可以。”
程明簌没有动,牢牢地抱着她,嗅着她发间的香气。
薛瑛气鼓鼓地躺下,她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没多久便睡着了。
程明簌一直到后半夜才消停。
这夜,他做了个稀奇古怪的梦。
梦里还是他与薛瑛,只是,他们两个都与如今不大一样。
薛瑛恶毒刁蛮,动辄要他跪下,像狗一样戴着条链子,程明簌不从,脆生生的巴掌一个接一个落下。
侯府的嫡女就是这么无礼,不将一个穷书生的尊严当一回事。
后来,这个被她折辱过的书生摇身一变,成了侯府真正的嫡子,蛮横的薛瑛沦落为鸠占鹊巢的假千金。
程明簌将所有的恨与耻辱都在床上报复回来,白日作威作福的大小姐趴在妆台前,潮红的脸浮现在镜子里,颠簸中将桌上的胭脂首饰全部扫落在地,骂他是个贱人。
程明簌便和她对骂,她不还是嫁给了他这个贱人为妻,恶婆娘和贱男人天生一对。
后来,程明簌站在雪地里,看着下人将一张裹着尸体的草席抬出去,里面垂下来一条手臂,腕上挂着熟悉的镯子。
程明簌喘着气惊醒,胸腔起伏,他额头上布满了汗,衣襟被冷汗浸透,明明是暑夏,他却莫名感受到一阵寒意。
天还没亮,眼前昏暗,程明簌怔然许久。
这梦光怪陆离,连不成线,像是一团又一团的棉絮强行塞进脑海,乱糟糟的,最后的一幕,如同梦魇一般,反反复复地重现,挥之不去。
程明簌心里倏然涌起一丝不安,他下意识收紧手臂,将怀里的薛瑛紧紧抱住。
怎么会梦到这样奇怪的东西。
梦里的一切都历历在目,不像是假的,就好像他真的经历过一般,站在雪地里时,心里空荡荡的,那种绝望的耳鸣,一直延续到梦醒都没有结束。
像是一汪一汪的海水流过耳边,嗡鸣不止,什么声音都听不清,眼前只剩下这一个画面。
程明簌醒来后了无睡意,他时不时低头看一眼,发现薛瑛还在自己怀里,那种不安的情绪才会稍微衰减一些。
直到薛瑛因为被抱得太紧挣扎,程明簌才猛然回神,松了松手,脸埋在她的颈窝里沉沉呼吸几下。
程明簌一直睁着眼睛到天亮,该上职了,他才强行让自己从那种情绪中脱离开,起身,为薛瑛掖好被角,穿衣出门。
早朝停了许久,皇帝的状况一直不太好,太子与皇后轮番侍疾,不准外人探望,连后妃都不允许,没有人知道皇帝如今到底是什么状况,方士频频进入宫闱,送些灵丹妙药,这么久了,也不见皇帝的病情痊愈。
朝中猜测什么的都有,京中风声鹤唳,人人自危,这几日,太子铲除了不少臣子,皇后还借由头将六皇子的母亲李贵妃禁足了一个月。
程明簌到翰林院的时候,往日与他常有接触的士子都离得远远的,太子如今胜券在握,前段日子,程明簌又被太子责罚,可见他如今在太子眼里没落到什么好印象,还是离他远点为妙。
程明簌无所谓,只低着头做自己的事情。
西北的战事打得如火如荼,薛徵寄回来的信上称前线物资不够,粮草短缺,需要朝廷增援,这信传到朝中一月有余,皇帝不能理事,最后又交给太子来办,夏末,朝中总算派了增援,主事的官员乃太子母族,今早队伍刚浩浩荡荡出发。
傍晚下职时,程明簌在皇宫附近遇到齐韫,他大概进宫有事务要禀明,穿着一身官袍,长袖轻盈,身姿笔挺。
程明簌懒得看他一眼,目光扫过便要离开,哪知齐韫竟然主动走了过来,停在他面前。
程明簌皱眉看向他。
齐韫开口问道:“阿瑛上次想要我帮她绣个香囊,我忘了问她要什么颜色图案,劳烦小程大人帮忙转达一下。”
“……”
程明簌扯起嘴角淡笑,“齐评事,你身后地上是什么?”
齐韫转身去看,地砖上并无杂物。
“是你的脸。”程明簌冷声,“薛瑛是我的妻子,你少打她的主意。”
齐韫神情坦然,“她不喜欢你,你不应该纠缠她,你若是为她好,就该早点同意和离,放她自由。”
当时的事情,齐韫也略有耳闻,若不是薛瑛落水,哪里又轮得到程子猗,薛瑛那样高傲的人,被迫嫁给一个名不见传的书生,定然受了天大的委屈,他甚至猜测,是不是程子猗刻意设计,逼迫薛瑛下嫁。
“你以为她就喜欢你吗?”
程明簌声音森然,“你不过是占了个状元的名头,引得薛瑛对你高看两眼而已,齐评事,若你这辈子都翻不了身,你觉得她会看得上你吗?”
“可是没有这个如若。”齐韫淡声说:“利用也是用,至少她愿意。”
程明簌怒极反笑。
齐韫还有公务要做,他说的这些话,无非是挑明对薛瑛的心思,他知道薛瑛左右摇摆,三心二意,没法立刻做出抉择,对他的喜欢也不是真的喜欢,他只能让另一个霸占着她的男人主动退出。
程明簌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拳头紧握。
越发后悔没有早日将这人除掉。
待回到侯府,只能压下所有的情绪,摆出一切如常的态度。
薛瑛正坐在美人榻上看书,她磨破了脚,连套上袜子都疼,得在家里休息几日。
安安分分的,伤痛限制了她的出行,让她没法再出去找野男人。
难怪齐韫会急得到正宫面前挑衅,他已好几日不曾见到薛瑛,当初说好的两个月早就过去,却迟迟未传来二人和离的消息。
这个在外沾花惹草的罪魁祸首一无所觉,好整以暇地靠着软枕,手边摆着刚从冰鉴里取出来的瓜果,眼睛黏在话本上,连正眼都不带往门口瞧一眼的。
一颗剥好的葡萄忽然递到嘴边,水淋淋的,薛瑛毫不客气地就着对方的手吞下,一颗接一颗,她看得起劲,理所当然接受别人的伺候,直到葡萄剥完了,下巴被掐住,程明簌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夫人看得真认真,享受够了么?”
她脸色一变,扭头,程明簌不知何时坐在她身后,刚才的葡萄都是他剥的。
“没、没享受够……”薛瑛蹬鼻子上脸,“你可以继续剥吗?我还想吃龙眼。”
“不可以。”程明簌冷声道:“你已经吃了许多,会腹痛。”
“可是我想吃。”
“那也不可以。”
薛瑛气恼地留给他一个后脑勺,面朝里。
程明簌叫人将果壳皮收拾了,坐在榻边,看着她的背影,掰着她的肩膀让她转过来,手里拿着一张沾湿的帕子,为薛瑛擦拭嘴角,一边擦,一边若无其事问道:“你想要香囊?”
“嗯?”
薛瑛奇怪地看向他。
程明簌神情认真,“外面的人做的东西不不干不净,脏,你想要的话,我给你做一个好不好?”
“我没有想要香囊啊。”薛瑛如实道:“我本来就有许多,一日换一个都用不完。”
她忘了前几日同齐韫随口说的话,她想要与他拉近关系,那么,男子为自己喜欢的女孩亲手绣一个香囊,不正是可以拉近关系的机会吗?他每次动手的时候都能想起她,遇到剩下的针线,或是相同的花纹也会想起她。
程明簌拇指在她唇角按了一下,沉声说:“你想要。”
薛瑛莫名其妙,“什么东西啊……”
“你说你想要新的香囊。”
他捏着帕子,指腹慢条斯理在她唇边碾了碾,吃过瓜果的嘴巴充满了香甜的气息,让人很想咬一口,明明都擦干净了,可他迟迟未曾收回手,指尖流连地摸着她柔软的唇瓣。
薛瑛怕他纠缠不休,只好顺着说道:“我……我想要新的香囊。”
程明簌终于笑了,眉头松开,满意地说:“好,我给你做。”
薛瑛觉得他疯了,神神叨叨的,一把拂开他按在唇边的手。
程明簌依依不舍地收回指节,又摸了摸她的头发,才站起身出去。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你今日很好看。”……
今年京城的三伏天很是炎热,薛瑛的院子里成日放着冰块,外头的花叶都蔫巴地耷拉着脑袋,池里的鲤鱼也不爱出来觅食。
前几日,朝中派兵增援西北,运了好几车物资前去,侯府托人为薛徵捎带了一些物件,有侯夫人亲自缝制的鞋袜,一些耐放的糕点,还有薛瑛写的信。
这几年,她与兄长聚少离多,就连成婚时兄长都没有出现过,战场上刀剑无眼,薛瑛帮不了其他的忙,只能为他求平安,写家书,告诉他家中一切如常,不必担心。
薛徵除了收集字画外,还喜欢玉石,不久前,薛瑛逛街时碰到一颗形状肖似宝剑的玉石,觉得兄长说不定会喜欢,便重金买下,随信一起寄了过去。
过不了多久,薛徵就快出征一年了。
将军在外,聚少离多,三年五载的分别都是有的,薛家为薛徵的婚事忧愁许久,武宁侯过去曾在信中提过,想要为薛徵娶一位妻子,待他归来后再与妻子好好相处。
不过薛徵拒绝了,他在战场九死一生,何必平白无故耽误人家姑娘,若他回不了家,岂不叫妻子守活寡?
回信中言辞颇为严肃愠怒,字句警示,武宁侯就再没打过这个念头。
这次随军寄过去的信中,武宁侯犹豫再三,旧事重提,末尾又聊到薛瑛的婚事,她与程子猗虽仓促成婚,但互相之间并无争执龃龉,且观察下来,二人感情颇深,和离之事需从长计议,再观再探。
上次与程明簌谈话的内容还时不时回荡在耳边,武宁侯当夜便与妻子相谈许久。
“他说他喜欢瑛娘,不愿意和离,我给他的条件只高不差,做侯府的义子,是多少人求不来的,他不肯答应,想来,也许对瑛娘是真心的。”
武宁侯神情严肃,低声说道:“现在就是看瑛娘的意思,她愿不愿意与子猗在一起,其实我觉得,他俩就这样也挺好的。”
薛瑛娇惯长大,任性蛮横,需要一个人管着她,武宁侯与侯夫人年纪大了之后,无法再庇护她,所以得为她找个中用的,能依靠的夫君,程子猗正符合他们的要求。
“瑛瑛她……”侯夫人了解自己的孩子,她说道:“从小,她喜欢的东西就多,这孩子心大,也确实怪我们将她教得太任性了些,若问她喜不喜欢现在的夫君,我估计她连喜欢是什么都不知道。”
“但……”侯夫人顿了顿,“这些时日,我常看着他俩,我发觉,瑛瑛是很依赖子猗的,你别看两人平日吵吵闹闹,但其实,都是子猗让着瑛瑛,她也不是对谁都那么任性,只有在亲近,信任的人面前才会肆无忌惮地发小脾气,所以……我觉着,瑛瑛应当也是喜欢子猗的,至少,有些好感。”
武宁侯弄不懂这些情情爱爱的东西,只觉得她说得有道理。
两个人静默许久,侯夫人又突然问道:“对了,上次你说派人去查李氏,可曾有结果了。”
“还没有。”武宁侯摇摇头,“已派人去了刺桐,只是过去太久,且又不知李氏离开京城后有没有返乡,姑且再等等吧。”
侯夫人低着眉,思忖许久,犹豫地问道:“夫君,我是说假如,瑛瑛……她真的不是我们的孩子该怎么办?”
永兴寺的大雨夜,还有突然出现,又消失的李氏,这一切都如一场乌云般笼罩在侯夫人头顶,她思虑重重,近来看着都憔悴许多。
还不等他回答,侯夫人便道:“无论如何,她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哪怕真是那样……夫君,你我都不要迁怒于她。”
侯夫人有时候很恐惧回到宫中,路过冗长幽深的宫道时,她总想到幼时在宫里,因为母妃不受宠,她的日子过得并不好,有一年,母妃被陷害打入冷宫,皇兄因为是皇子,被另一个没有子嗣的妃子接过去教养,而唯唯诺诺,既不聪慧也不够漂亮的小建安跟着母妃去了冷宫。
侯夫人记得当时宠冠六宫的贵妃养了一只凶恶的狗,狗吃得比人都好,每日都有御膳房特供的肉丸子。
有一日,小建安饿极了,冷宫里吃的都是馊饭,她不像母妃那样被限制出行,夜半跑到贵妃宫门前,将太监准备好的肉丸偷走了,那狗反应很快,恶狠狠地追在后面,幼小的侯夫人一边哭着往嘴里塞肉丸,一边躲闪。
最后,她的脚上还是多了一条去不掉,伴随终身的疤痕,她也得了看见狗便害怕,浑身发冷汗的毛病。
皇兄未曾登基前,侯夫人与薛瑛被困宫中,宫里也养了一只同样凶恶的狗,侯夫人吓得腿软,她身旁,都还没开始换牙的薛瑛却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一根比她这小人还高的扫帚,颤着声音,手脚都在发抖,但依旧站在侯夫人面前,挥着扫帚将那条狗赶跑了。*
她的瑛瑛和她一样,胆小,羸弱,却陪她度过了宫变最艰难的几日。
又不是只有流着同样血的母女才会心连着心。
武宁侯沉思良久,说道:“我知道,不管发生什么,瑛瑛都是我们的女儿,别瞎想了。”
侯夫人这才安心下来。
大军渐渐靠近西北,太子的母族姓姚,这次领兵增援的钦差叫做姚敬,乃太子亲舅。
姚国舅能力平庸,靠着皇后与太子的势力,在朝中混了个颇为紧要的官职,将来,若皇帝龙驭宾天,太子登基,姚家便与皇室二分天下,因此,姚国舅自然昂着头颅示人,队伍不紧不慢地到达会面的关隘时,姚国舅等着薛徵上前迎接,哪里知道,关隘口等着的只是几名副将而已。
“大将军有要事要处理,暂时走不开,便让我等再次恭候,姚国舅,这边请。”
姚国舅有些不满,“薛将军有何要事?”
“军机之务,走不开身,望国舅爷体谅。”
副将笑了笑,做了个请的手势,姚国舅直接忽略了他,自顾自打马冲上前去,冷哼一声:“我体谅薛将军,谁来体谅一下我。”
副将的脸都黑了。
薛徵麾下秩序严明,到了营地,大家腾出地方,让物资入库,副将看了眼单子,与身旁的人面面相觑,低声道:“是不是不对,好像少了许多东西。”
他直接问道:“所有的东西都在这儿了吗?”
姚国舅吹胡子瞪眼,“大胆,你是在怀疑我们私藏吗,李副将,你可别血口喷人!”
被点名的副将涨红了脸,抿唇不敢说话。
薛徵带兵在沙沟山迎敌,深夜才回来,他肩膀上多了几道伤,赤着膀子,正坐在营帐里,点着盏油灯,军医将镊子在火苗上烫了烫,而后低头为薛徵取出肩膀上打进肉里的箭头。
裸着上半身的男子身形精壮,手臂与胸腹上满是交错的伤痕,好几条凶险万分,差一点便会伤到要害处。
拔箭头时,薛徵皱了皱眉,嘴唇有些白,眼皮轻颤,待军医取出碎片,敷完药缠上绷带,他才睁开眼,连着打了数日的仗,薛徵两眼布满血丝,唇边也冒出不少青色的胡茬。
新来的小兵端着血水要出去,随手就要将桌上乱七八糟的衣服绷带拿走扔了,一旁一名参将立刻伸手阻止,“诶诶诶,你把这个放下。”
换下来的衣物中放着一枚小小的香囊,已经褪色,边角还染了几滴陈旧的血迹。
小兵不明所以,茫然地愣在原地。
参将解释道:“这是武宁侯府的薛二小姐为兄长所求的平安符,咱大帅贴身戴了好几年了,是他的命根子,你若丢了,小心他气得杀了你。”
小兵肩膀抖了抖,他刚来不久,还不知道这里的规矩。
薛帅原来有个妹妹,想来他们感情很好,连军中的其他人都知道这陈旧的平安符被大帅视若珍宝,如果弄丢了,后果不堪设想,小兵赶紧低下头,端着装满血水的铜盆出去了。
薛徵上完药,低头翻看摆在面前的物资清单,他要的东西,都是缺斤少两地送过来,说好的长弓,战车也未曾见到。
“钦差呢?”
薛徵哑着声音问道。
闻言,一旁的副将冷哼一声,“姚敬那王八羔子,狗眼看人低,他懂个屁的军事,也不知道朝廷派这样一个人过来干嘛,除了搅乱还能有什么用,他是来当参谋来支援的吗?我看他是奔着当土皇帝来了!”
军中之人打打杀杀惯了,行为粗犷,说话也心直口快,薛徵皱眉,训斥道:“慎言。”
一张口牵扯到身上的伤,他弯着腰,咳得心肺都在疼。
副将闭上嘴,过了会儿,想起什么,“对了,大帅,武宁侯府送了家书过来。”
薛徵眼前亮了亮,“拿来给我看看。”
副将扭头示意,过了会儿,一名士兵将东西送进营帐。
侯府的信是托姚敬带过来的,姚国舅疑心侯府狼子野心,怕武宁侯与远在西北的儿子谋私串通,所以这信,在送到薛徵面前时,已被提前打开过了,封口虽重新粘好,但依旧看得出被打开过的痕迹。
薛徵无心再去追究此事,着急地打开信。
武宁侯告诉他,家中一切如常,老夫人身体不如从前,近来总是昏睡,偶尔清醒也念叨着远在关外的孙子,他与侯夫人没什么大碍,不必挂怀,再然后就是说起要为他娶妻的事情,侯府家大业大,他不在,需要一个世子夫人帮忙打理中馈。
薛徵直接略过了,看向后面,信里说,阿瑛与子猗关系很好,和离之事暂且放到一边,之后再谈。
薛徵一时怔愣。
关系很好?
这场阴差阳错而促成的婚约,居然没有鸡飞狗跳,弄得侯府了无安生吗?
薛瑛居然愿意。
一边是亲弟弟,一边是看着长大的妹妹。
他并没有想象中的松了一口气,眉宇间的郁色反而越发凝重了。
是真的关系很好,还是只是爹娘为了保全名声而编造的谎言?
薛徵握着信纸,呆坐原地许久。
以前,薛瑛总是开玩笑,说将来等她嫁人时,要兄长背着她进轿子,
其实薛徵一点也不想,在他的认知里,背着妹妹出嫁,无异于亲手将她送到另一个男人身边。
这些年,他一直在断断续续地为薛瑛物色未来夫婿的人选,只是挑来看去,总觉得不满意,身边的人不免打趣,说他眼光太高,王侯将相都瞧不上,莫不是他想送妹妹去当皇后?
没有,薛徵并不希望她嫁人。
嫁做人妇,离开侯府,离开薛家的庇护,有了丈夫,有了孩子,被其他东西牵绊住,与家中亲人的关系便会越来越远。
薛徵希望她能做自己一辈子的妹妹,像小时候那样,跟在他身边,甜甜地叫“哥哥”。
信纸的一角都被揉得有些皱了,油灯的火苗熏得眼睛有些疼。
良久,薛徵放下信纸,信封里还夹着一块玉石,色泽通透,像是一柄宝剑。
薛瑛信上说,这是她在外面买的,想他会喜欢,便随信一起寄过来了。
薛徵握着玉石,淡淡地笑了笑,拿起桌上的香囊,打开,将玉石放了进去,和那枚泛黄发旧的平安符放在一起,再系紧口子,像先前那样,放在衣服心口位置的夹层中。
三伏天一过,就是七夕。
今年的夏天热到哪怕已经入秋,地面都如火燎过一般发烫,巷子里往常凶神恶煞的大黄狗像根烂叶菜一样趴着,垂头丧气。
七夕在即,往年这个时候,薛瑛会和小姐妹们一起拜织女娘娘,大家互相做巧果分享,希望织女娘娘保佑信女心灵手巧,能绣出精美的图案。
薛瑛年年拜,但她的绣工从来没长进过。
程明簌最近倒是很喜欢绣花。
他上次说要给她做个香囊,薛瑛以为他是开玩笑,哪知从那日之后,他每次下职回来都不看书了,而是坐在灯下研究绣花,他没有学过这个,手脚还不如薛瑛麻利,一开始,将手指上戳了好几个血口子,疼得连笔都握不住。
薛瑛于心不忍,说道:“你别弄了,你弄了我也不会戴,肯定很丑,到时候你伤了手,写字不好看了,又要怨我。”
“我就要弄。”程明簌说一不二,“你可以不戴着,但是你得收下,你只可以收我的,旁人的不准要。”
薛瑛真是不知道他要干什么,“随便你,我才不管你。”
程明簌埋着头不说话,每天都要研究到很晚,薛瑛半梦半醒时感受到他爬上床,抱住她,她低头,发现程明簌的指头都肿了。
她不禁疑惑,程明簌为什么执着于给她做一个香囊,她又不缺这些。
不过她没有心思去考虑,因为七夕就要到了,她要和齐韫私会,一起去城西看灯会。
年年这时,城西都会聚集许多人,织女娘娘庙前的那段路上挂满了灯笼,以前,薛瑛都会和朋友一起去,不过后来,小姐妹有的嫁去他乡,一年半载见不了一面,有的生了孩子,顾不上玩乐,大家一起结伴去庙里跪拜,然后沿路看花灯都已经是许久之前的事情了。
恰好,七月中旬,朝廷会给官员们放休沐日,齐韫正好有空。
薛瑛已经提前几日让采薇告知他。
她还买了件新裙子,灯节时,时兴穿月白罗衣,她很早就挑了匹料子,叫人裁了身衣裙。
去年的衣服,薛瑛发现自己穿不下了。
她长高一些,胸前的布料尤其变得紧促,若硬要穿着,便会显得很不得体。
新裙子是量体重裁的,合她的身形。
程明簌回来时,她正换上新裙子,站在镜子前,两手张开,转了个圈。
“好看吗?”
薛瑛笑盈盈地问屋里的其他丫鬟。
“好看,姑娘像仙女一样。”
采薇她们个个亮着眼睛,围着薛瑛夸赞。
薛瑛心喜,她提着裙摆又转了一圈,檐下风铃忽地一响,程明簌走进来,扶着门框向里望去,恰见满室烛光好似被她旋开的裙裾兜住,少女浅浅的梨涡里漾开让人痴醉的笑意,她微低着头,耳畔悬着的珍珠坠子划出两道银弧。
薛瑛听到声响,惊觉有人,蓦地收势站定。
雪白的裙裾如潮退般层层垂落,满屋浮动的烛影跟着静默,欢声笑语也落下,丫鬟们低声唤道:“姑爷。”
程明簌面色如常,走近屋中,摆摆手,示意她们退下。
这身裙子很衬她,薛瑛今日只是试穿,想看看合不合身,因此没有特地打扮过,她只梳着简单的发髻,也未曾佩戴什么钗环,唯有耳边挂着一对珍珠坠子,是她未来得及卸下的。
不管是男女老少,对美的追求都是一样的,况且是薛瑛这样的样貌,她穿着那身白衣,飘飘欲仙,连丫鬟们都看痴了,薛瑛还是很期待程明簌的表现的,他若也呆呆的,她就嘲笑他。
可是,程明簌自进来后就没有多说过几句话,他的目光只淡淡在她身上扫了一眼,接着便自顾自地去洗手吃饭,就好像不管她是美是丑,是男是女,在他眼里都没有差别一样。
薛瑛心里升起几分挫败,她从小就被夸美貌,见过她的人都会移不开目光,只有程明簌,他好像从来没有对她的脸表达过特别的看法,相反,每每薛瑛以相貌居高,他还会打击她,说美色吸引来的人,都是废物,让她别蠢到在这些人身上押宝。
可见,程明簌就是个睁眼瞎,长着一张好脸,暴殄天物,有她这样的大美人妻子却冷脸相待,也是暴殄天物。
不懂风月,是个嘴臭的书呆子。
薛瑛哼一声,绕到屏风后去换衣服,袖口有一些紧,明日得让绣房的人再改一改。
她低着头,正要解下腰间的衣带,程明簌不知何时过来了,从后面一把抱住她,脸埋在她肩膀上,蹭了蹭。
薛瑛傻住了,捏着衣带的手也被他握住,“你你你,你干什么?”
男子胸膛宽阔,环着她,薛瑛几乎整个人都靠在程明簌的怀里。
他伸出手,慢慢地抚摸着她垂在腰间的丝绦。
声音低低的,“为什么穿成这样?”
薛瑛脖子有些痒,他说话的时候,气息拂过她的耳畔。
“我新买的裙子,我试试合不合身。”
程明簌“嗯”一声,“很好看。”
他垂着目光,去看映在屏风上依靠在一起的影子,轻声地哄道:“明日也穿这件好不好?”
“不、不行的。”
薛瑛说道:“我要换下来,叫绣房的人再改一改尺寸,若是明日不送过去,就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
“七夕的时候,我要同阿韫去看灯会呀。”
“……”
程明簌揽着她腰的手突然收紧,薛瑛有些喘不过气,“你别这样用力,我难受。”
“不准去。”
程明簌的声音很冷,薛瑛忍不住瑟缩一下,却还是嘴硬道:“我就要去……”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吻
她说话理不直气也不壮,话音落下,悄悄抬起眼皮,去观察一旁的程明簌,却忘了他此刻站在她身后,她没法看清他的脸,只觉得有一股阴沉沉的气息笼罩在头顶。
“薛瑛。”
程明簌直呼她的大名,声音冷淡,“我才是你的丈夫。”
她穿得那么好看,七夕佳节,念着的居然是外面的野男人,她怎么可以如此心安理得地当着他的面说这些。
薛瑛眼睫轻颤,嗫嚅着嘴唇,瓮声瓮气地道:“我们一开始就说好了要和离的。”
“没有说好。”程明簌打断她的话,“我从来没有答应过。”
薛瑛慌乱地抬起目光,“你赖账,新婚夜的时候,你明明答应好的,我们互不干涉,你找你的,我找我的,而且……而且我先前也告诉过你,我要与你和离,嫁给阿韫……”
“是吗?那我反悔了。”程明簌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她,眼底晦暗,“我不找别人,只对你忠贞不二,你能不能也别去见其他人?”
“不行……”薛瑛不知道他莫名说起忠贞不二的事情是要做什么,她又不要他的忠心,他喜欢谁,娶谁都与她没有关系。
“我不需要你的忠贞,我只要和离,我……”
她话还没说完,程明簌便道:“你不要,我也会给你,我不会答应和离的,薛瑛,你最好死了那条再嫁的心。”
他语调平淡,没什么起伏,听着却莫名叫人不寒而栗。
薛瑛僵硬地站着,程明簌低着头,修长的手指慢慢抚摸过少女衣摆上精美的刺绣,“如果穿着不舒服的话那就换下吧。”
他轻声道,语气同最开始一样柔和。
说完便转过身,徒留薛瑛一个人还站在屏风后。
她手有些抖,飞快解了衣带,换上平日休息时所穿的纱衣。
她今日都没有心情抹头发了,换完衣服,草草梳了两下后便上床,缩到床角。
程明簌洗漱完过来,他身上独有的,淡淡的青竹香气慢慢在薛瑛四周萦绕开,薛瑛紧闭双眼装睡,身上的被子被掀开,程明簌躺了进来,像以前那样,揽着她。
从上次和齐韫游船汴河后回来,程明簌每晚都要抱着她睡觉,赶都赶不走,薛瑛心里坠着事情,睡也睡不着,不知道为什么,她直觉现在应该闭嘴,不能继续说一些惹怒程明簌的话,此刻的平静,就像是大雨来临前,阴沉沉的天幕,好像下一刻就会爆发。
黑暗里,薛瑛的手指扣紧了,指甲掐着自己的肉,她心里辗转反侧,又不能表现出来,指头都快被自己抠破。
蓦地,身后传来极淡的叹气声,薛瑛的双手被握住,而后,紧扣在一起的手指被轻轻分开。
程明簌的声音自耳畔响起,“别掐自己,伤着了疼的不还是你,我又不能替你受着。”
他的指节摩挲着她的,揉了揉,说:“如果你一定要去找齐含章的话,我不拦着,只是我有一个要求,不和离,行吗?别的事情我都不会管你。”
薛瑛轻咬唇瓣,低声道:“如果不和离,我就没法嫁给阿韫,没法给他个名分。”
“那我呢?”
程明簌用了一点力,没有弄痛她,只是提醒,“我不是你们薛府三媒六聘招进府的吗?难道我不是你拜过堂的丈夫,你考虑别人时就不能关心关心我的心情,还是说,我就是那么的下贱,比不上别人的一根手指头?”
薛瑛讶然,急着辩解,“我没有这个意思……”
“是吗?”程明簌扯着嘴角,讥笑了一声,“你既然这么说,我也不能再为难你什么,薛瑛,我能怎么办呢。”
他声音轻得好似一阵风就能吹跑,松了手,“你去吧,记得回来就好。”
说完,程明簌坐起身,摸黑走到柜子旁,重新抱了一床被褥过来,没有再搂着她,像是要与她划清界限那般,犹如新婚夜,两个人各自睡一床被子,背对背,中间隔着天堑似的。
薛瑛转过身,程明簌背对着她,面朝外。
腰间禁锢的感觉消失了,身后没有火热的胸膛贴着,薛瑛还有些不习惯。
她又看了程明簌几眼,黑暗里只隐约能看到他一动不动的轮廓,薛瑛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嘴,又发觉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她更加睡不着了,纠结一晚上。
他是不是真的喜欢她呀?不然,为什么要对她忠贞呢,为什么缠着她不愿意和离?
可是他怎么可能会喜欢她,今生遇到的许多事情,都与她梦中的前世不同,薛瑛不禁开始怀疑,梦里的一切是不是真的。
平心而论,程明簌并没有做过对不起她的事情,反倒是她,一直因为梦里的内容,对他多加防备。
薛瑛想了大半夜,天快亮前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采薇已经将昨日换下的罗衣送去绣坊了,两日就能改好送过来,正好可以赶上七夕。
这两日,薛瑛都不大能看见程明簌,他早出晚归,夜里就算回了侯府,也很少与她说话,没有像之前那样给她梳头,要她教他该怎么为女孩子描眉。
他回来后,脱下外袍,跑去书房里看书,到了深夜再洗漱,而后躺得离薛瑛远远的,没有抱她,也没有牵着她的手,面朝着外侧。
薛瑛很不习惯,手里握着犀角梳子,迟迟没有动作,她在等程明簌过来,往日这个时候,他都会争着将梳子抢过去。
可是这两日,他都没有这么做,薛瑛等了片刻,只好自己沾了发膏,草草梳了几下,爬上床,越过程明簌翻到里间时,他也没有反应,只缩了缩脚,为她腾出空间。
上榻的时候,少女微凉的脚面蹭过他的小腿,轻薄的衣摆犹如羽毛,薛瑛爬到里面,捏着被子躺下,时不时看一眼躺在不远处的程明簌。
他好像生气了,可是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生气的举动,淡淡的,对什么都不在意的模样与刚成婚时别无二致,可薛瑛就是觉得哪里不一样,她惴惴不安地缩进被子里,闭上眼。
第二日一早,绣坊就将改好的罗衣送了过来,薛瑛穿上试了试,袖子长短也合身,正正好的大小。
她看了一圈四周,问道:“程子猗呢?”
丫鬟说:“姑爷一早就去翰林院了。”
薛瑛疑道:“今日不是休沐吗?”
丫鬟也不知道,摇摇头。
薛瑛心道,难道程明簌真的生气了吗,气到不愿意回家,总不能是因为喜欢干活吧?
她若有所思,一整日都心不在焉,到了傍晚,采薇对她说,齐韫已经在巷子里等着了。
薛瑛打起精神,坐到妆台前,叫侍女为她梳妆打扮,铜镜里映出少女清丽的面容,采薇握着梳子,将她的头发一缕缕梳通,发丝如瀑垂落腰际,在晨光中泛着鸦羽般的光泽。
薛瑛翻了翻妆匣,挑出一支银簪在鬓边比了比,觉得太俗气,又换了支玉海棠花簪,珍珠所拟的花蕊串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灵动似真。
待梳妆完,她起身准备出门,这时,门忽然从外推开,程明簌扶着墙,小厮架着他的胳膊,慢慢地跨过门槛。
薛瑛见状呆住,“怎、怎么了?”
程明簌抬眸看她一眼,少女盛装打扮,光彩照人。
他垂下头,“没事。”
说是没事,可走路的姿势却一瘸一拐,衣衫下摆也擦破了好些地方。
薛瑛不由走上前,伸出手,下意识想扶着他另一条手臂。
“你……你腿怎么了,是又被责罚了吗?”
“没有。”程明簌被小厮扶着坐下,说:“只是进来的时候绊了一跤,不要紧。”
一旁的小厮似乎忍无可忍,“不是的,二小姐,姑爷是从步梯上摔下来的。”
翰林院的藏书阁有好几层,高处的架子需要踩着步梯才能够到,京师的梅雨季很长,那步梯生潮,被虫子蛀空,程明簌踩在上面时,脚下木板断裂,整个人从二层摔了下来,伤到了脚。
薛瑛眼眸睁大,目光晃了晃,“快让大夫来看一看,你疼不疼呀?”
程明簌摇了摇头,开口声音嘶哑,有气无力,“我没事,你是不是要出去?”
他抬起头看向她,她脸上布着淡淡的妆,唇红齿白,裙摆摇曳生姿。
薛瑛原本正要出去的,已是傍晚,窗外华灯初上,灯会热闹的气氛似乎已经隔着深巷传来。
不待她回答,程明簌便笑了一下,说:“我想起来了,你确实是要出去的,那你快去吧,别耽误了。”
他望了望门外,说:“灯会就要开始了。”
薛瑛袖中的双手交叠着,帕子在指尖绕了几圈,神情为难,她挣扎良久,“那、那我先出去了,一会儿叫大夫来看看,你们……你们要照顾好姑爷。”
她叮嘱几名下人。
“是,二小姐。”
走到门前时,程明簌突然开口唤住她。
他面色苍白,看上去好像很虚弱,声音也轻,“玩完就回来,好吗?”
程明簌望着她,眼睛里流露出几分祈求,看上去可怜兮兮的。
薛瑛眉心动了动,抿唇,不知为何,竟有些不忍心,“知道了……”
房门阖上了,程明簌缓缓直起身子。
小腿痛得发麻,甚至有些失去知觉。
他神色平静,好像摔伤的那个人并不是他一样。
小厮叫来府医为程明簌医治。
先前刚摔伤的时候同僚就已经找大夫看过了,程明簌连摔下的角度都算得一丝不差,大夫说,只是扭到了脚,没有伤到骨头,实属万幸。
程明簌坐在昏沉的屋子里,整张脸陷在阴影中,辩不出情绪,眸底浓黑得如同打翻的墨,阴沉沉、无波无澜。
听到大夫的话,程明簌微微颔首,极淡极轻地笑了一声,示意小厮送大夫出去。
远处灯火通明,汴河上游船如织。
薛瑛自小门出去,齐韫就在不远处的巷子里等着她,他手里提着一盏灯,看见薛瑛过来时,眼睛亮了亮。
“等很久了吧?”
“没有……”
齐韫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怔然片刻,反应过来后移开视线,耳朵泛红,一时忘了要往哪儿走,提着灯险些转身撞到墙上。
“走吧,一会儿人该很多了。”齐韫目光闪烁,说道:“先去织女庙,还是先去看灯楼?”
这两处人都很多,比肩接踵,不快些去的话就挤不进去了。
“先去织女庙吧。”
“好。”
桥上站满了人,流水潺潺,令人望而生畏,这样的时节,外面热闹归热闹,却也乱得很。
齐韫警惕地张望四周,视线时时刻刻地看着身旁的薛瑛,生怕她被乱七八糟的人撞到。
好不容易才走到织女庙附近,齐韫说:“我一直没机会见到你,想问问你喜欢什么颜色的丝线,还有花纹,我想送你一个香囊。”
周围人声鼎沸,薛瑛没有听到,齐韫只好靠近她又重复了几遍,他的脸在灯影下变得更红了。
薛瑛正费力地稳住身形,周围的喧嚣像隔着一层纱,齐韫的话断断续续飘入耳中。
“香囊?”
她有些茫然地重复,下意识地回答道:“哦,都行,我什么样的都喜欢……”
话音未落,一个身影毫无预兆地闯入脑海,她几乎是脱口而出,“我夫君……程子猗他也说要给我绣个香囊来着……”
刚说完,她自己先怔住了。
齐韫嘴角羞涩的笑意凝固住,侧目看向身旁的薛瑛,灯火在她脸上明明灭灭,映出她此刻的失神与恍惚。
她停了下来,站在桥上。
程明簌的腿怎么样了?
看那样子好像摔得不轻,小厮说他是从步梯上摔下来的,以前,薛瑛荡秋千的时候摔在地上都痛得要死,步梯那么高,跌下来,说不定会摔断骨头。
况且他先前因为得罪太子伤了膝盖,也不知道养好没有。
会不会真的伤着了?
薛瑛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这几日,程明簌好似在生她的气,不愿意与她说话,睡觉的时候也离得远远的,但是今日,大概是怕她担心,他说了好几句没有事、不要紧,甚至催促她快些离开。
明明前几日还在严声警告她不可以去找齐韫,隔不了几日又变了态度。纷乱的思绪如同潮水般涌来,瞬间将眼前的喧嚣淹没。薛瑛的脚步钉在了原地,任凭身后心急的行人推搡着越过她,齐韫担忧地握住她的手臂,他心中不安加剧,“阿瑛织女庙人太多了,我们得快点过去……”
薛瑛忽然抬起目光,“我、我想回去了。”
齐韫愣住,仿佛没听清,又像是难以置信,“现在?我们……”
他看着薛瑛眼中那并非作伪的焦虑和心不在焉,后面的话哽在了喉咙里。
“对不起,下次、下次我再陪你!”
薛瑛不敢看齐韫受伤的眼神,说完,她便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提着裙摆,逆着汹涌的人潮,朝着来时的方向,奋力地想要挤出去。
齐韫沉默,他哪里能放任她一个人离开呢,追上前几步,站在薛瑛身边,低声道:“走吧,我送你回侯府。”
他张开手护着她,不让拥挤的人群伤害到她,逆着人流,好不容易才从桥上走下,到了侯府小门,薛瑛回头道:“谢谢你。”
齐韫苦笑,摇摇头。
她转身推开门,身影渐渐消失。
齐韫在原地站了许久,热闹好像将他隔绝在外,远处灯火辉煌,他低头,发现自己手里提着的花灯不知什么时候被挤坏了,框架散落,如瘪了气的破布袋。
齐韫抱着灯笼,慢慢离开。
*
府医已经走了,小厮也被打发去煎药,屋内只点了一盏昏黄的烛火,光影摇曳,将程明簌的身影拉长,投在墙壁上,显得孤寂而深沉。他靠坐在窗边的软榻上,受伤的腿被小心地垫高,裤管卷至小腿肚,露出脚踝处裹着的厚厚膏药。
他脸上的苍白褪去了一些,恢复了几分血色,但眉宇间依旧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郁,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块精巧的香囊,眼神平静地望着窗外星星点点的灯火。
天越黑,窗外的喧嚣似乎越盛,衬得屋内愈发寂静,程明簌嘴角牵起几分自嘲的弧度,也带着某种早已料定的了然,他缓缓闭上眼,试图将所有翻涌的情绪都强行压下,如果不这样,他现在可能已经冲到人群里,不由分说地将薛瑛拖回来绑在床上。
“砰!”
房门突然被猛地推开,撞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响。
程明簌倏然睁开眼,锐利的目光看向门口。
薛瑛气喘吁吁地站在屋檐下,发髻因奔跑而略显凌乱,几缕鬓发贴在汗湿的额角,她一手扶着门框,胸口起伏,一双杏眸正一眨不眨地看向他。
“屋里怎么这么黑,你的腿大夫怎么说?严重吗?还疼不疼?有没有伤到骨头?”
她连珠炮似的询问,因为奔跑,说话的气息不稳,微微喘着。
薛瑛顾不上整理自己散开的衣襟,几步就跨进屋内,径直走到榻边,弯腰想要去查看他的伤处。
昏黄的烛光跳跃着,映亮了她跑得泛红的脸颊和一双透着担忧的眼眸。程明簌定定地看着她,目光划过她凌乱的发髻、汗湿的额角与说话时微张的嘴唇。
阴郁的眼眸中,好似被投入了一块石头,表面坚冰碎裂,幽深的水底,有什么东西剧烈地翻涌了一下。
薛瑛想看看他敷着药膏的脚踝,只是手刚伸出去便突然被一把握住,滚烫的,用力到有些颤抖,如同烧红的镣铐。
她怔然地抬起头,对上程明簌深沉的眸子。
程明簌眼神如有实质,直直看着她,避无可避,“不是去看灯会了?”
薛瑛说:“还不都是因为你,不长眼睛摔伤了腿,我看看你瘸了没有。”
她语气并不好,觉得自己跑回来看他的举动很是窝囊,说话夹枪带棒,试图给自己找回面子。
程明簌听后却笑了一声。
薛瑛看向他,少年眉眼弯弯,眸中光华璀璨。
“你还是想着我的是不是?”
“没有。”薛瑛嘴硬,“我就是看看你有没有瘸,我现在见你生龙活虎的,不像是有大碍的模样,我、我走了……”
“走?”
程明簌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他非但没有松手,反而借力一拉,薛瑛猝不及防,被他拉得一个趔趄,跌坐在软榻边缘,她急忙撑住身子,才没摔到他受伤的腿上。
“你干什么!”
薛瑛惊怒交加,想站起来,却被程明簌按住肩膀,他的脸离得很近,呼吸几乎拂过她的脖颈,一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浓烈情绪,薛瑛莫名感到了一丝危险。
程明簌摩挲着她鬓边垂落的碎发,目光锁着她,“好好的七夕,只能和我这个讨人厌的夫君待在一起,很委屈?”
薛瑛被他看得心慌意乱,“对!都怪你!要不是你摔伤了腿,我现在还*在外面看花灯,和……”
程明簌手上用了些力,薛瑛肩膀有些疼,没再继续说下去。
“是不是想看灯会?”
他轻声问道。
薛瑛被他摸得脸有些痒,没好气地别开头,“现在说这个还有什么用?外面人挤人,回去也看不到了。”
语气里满是失落。
“谁说看不到了?”
程明簌的手下落,转而握住她,“起来。”
“你腿都这样了,要去哪儿?”
薛瑛被他拽着不得不站起身,看着他一瘸一拐的模样皱眉。
“跟我来。”
程明簌没回答,起身推开房门。
“你慢点!别又摔了!”
薛瑛被他带着踉跄一步,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扶住他的腰,怕他真的摔倒,两人以一种极其别扭又紧密的姿势贴在一起,薛瑛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衣衫下精瘦的腰肢和透过布料传来的灼热体温。
她脸上有些烫,被程明簌牵着出门,他什么时候换的衣服,怎么这么薄,先前不是还穿着厚厚的官袍吗?
“去哪儿啊?”
薛瑛被他弄得一头雾水,又不敢真的用力甩开他,怕他伤上加伤。
“去屋顶。”
程明簌言简意赅,走廊里寂静无人,只有两人交错的呼吸声与脚步声,薛瑛扶着他腰的手心渐渐沁出汗来,不知是累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院子墙边摆了一架梯子,程明簌忍痛先爬上去,再转身拉住薛瑛。
薛瑛动作颤颤巍巍,等坐到屋顶,她眼前霎时一亮,清凉的夜风瞬间涌入袖中,眼前视野豁然开朗,没有了屋宇的遮挡,浩瀚的夜空陈列在眼前。
程明簌紧紧握住她的手,带着她坐下。
薛瑛向远处看去,目光征愣,只见城西的方向,漆黑的夜空被流光溢彩的花灯点亮,城墙下,官府匠人督造的灯楼将半边天空映照得如同白昼,人群来往穿梭,汴河上波光粼粼,好似漫天的星辰洒落人间。
喧闹声隔了些距离传来,变得有些遥远,反而更衬出此处的静谧和高远,灯火悠悠,尽收眼底。
薛瑛看呆了,杏眸圆润,瞬间忘记了刚才的抱怨和不快,比起在拥挤人潮中仰头窥见的零碎灯火,此刻的璀璨仿佛触手可及,是独属于高处的壮丽。
程明簌侧过头,目光没有看向灯会,而是落在身旁少女被光芒映亮的侧脸上。
她仰着头,眸子亮晶晶的,脸颊被流光照亮,染上明丽的色彩,红唇微张,夜风吹拂起她微乱的发丝,拂过程明簌的脸颊,带着她身上特有的、淡淡的甜香。
满城火树银花,不及落在她衣袂间的一缕月光清绝。
浓浓的占有欲在胸腔里翻滚着,程明簌面上平静,忽然伸出手,轻轻将她鬓边的发拂到耳后。
薛瑛被他突然的动作惊动,猛地转过头,猝不及防间,撞进了程明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
夜风似乎在这一刻停滞了,喧嚣声也仿佛远去,屋顶只有他们两人。
薛瑛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
程明簌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倾身上前,脸渐渐靠近。
薛瑛紧张得抓住衣摆。
微凉的唇瓣轻轻贴上她的,一触即分。
程明簌稍稍往后退了一些,看着她。
薛瑛眸光颤抖,眼睛里满是惊讶,她摸了一下自己的唇瓣,呆呆道:“你、你……你为什么突然亲我?你是不是在嘴上抹了毒药,想、想要毒死我?”
程明簌低笑了一声,点头,“是。”
薛瑛眼波流动,“你在嘴上涂毒药的话,你也会死。”
“嗯。”程明簌声音轻得好似下一刻便会随风飘去,他抬起手,捧住她的脸,声音低哑,含糊地说:“是剧毒,我们死在一起,葬在一起……”
其实,他今夜本来想放过她的,她有些笨,迟钝,他从长计议,徐徐图之也不是不行。
可是她偏偏回来了。
偏偏。
“我不……”
薛瑛张开嘴,还没来得及说出话,汹涌的吻便兜头落下。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说你喜欢我。”……
晚风轻拂,灯辉映照在地面,刻下光怪陆离的影子,唇齿相依,心跳齐鸣。
薛瑛还从来没有被人这么亲吻过,脸颊被捧起,她仰着头,费力地去承接落下来的吻,双手抵在程明簌胸前,无意识地推拒着。
“程……”
他阖着双眸,吻得急迫又凶狠,一只手便将她尝试推拒的双手牢牢抓住,纤细的腰肢被他搂在怀中,过电一般的痒意顺着脊骨一寸寸地往上爬。
薛瑛忍不住发出细细软软的喘息,程明簌停了下来,额头抵着她,蹭了蹭鼻子,慢慢地喘气。
少女杏眸里盈满水雾,削白的手指无措地抓着他的衣襟,小巧的唇珠被吮得晶莹艳红,胸口微微起伏着,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声。
程明簌抬眸看了她一眼,拇指不轻不重地碾动唇瓣,而后顶了进去,薛瑛被迫张开嘴,只一瞬的功夫,他又靠了过来,整齐洁白的贝齿难以合拢,清亮的涎液沾湿了指腹,薛瑛闭着眼睛,腰肢发软,被亲得没了力气,她一个坐不住,整个人顺着瓦片向下滑了滑。
程明簌眼疾手快,搂住她柔软无力的身体,薛瑛惊呼一声,怕自己会摔下去,惊慌地抱紧程明簌的脖子,躲进他怀里。
温香软玉,切切实实地相拥着,程明簌抱着人从屋顶下去。
他熟练稳健的模样,不像是摔伤了腿,薛瑛心里来不及起疑,便被程明簌抱着进了屋,他连手都不愿意腾出一只,用脚尖勾着门关上,仰头去亲怀里的薛瑛。
“不、不要……”
薛瑛摇摇头,舌尖都麻了,没弄明白怎么一下子就成这样,刚刚不是还在屋顶看花灯吗?
程明簌眸色昏沉,哑着声音,“要。”
说完便亲她,湿热的唇瓣贴着她厮磨,像是叼着肉的野兽,不肯松口,从门前到床榻几步的距离,硬是慢吞吞走了半柱香,薛瑛被丢在床上时,整个人都是懵的,泪眼汪汪地看着站在面前的程明簌。
少女脸颊泛红,呼吸急促,眸色潋滟,磕绊地道:“不能亲了……我、我嘴巴有些痛。”
她的唇珠都肿了,胭脂被吃了个干净,罪魁祸首伏在身前笑盈盈地看着她。
薛瑛有些生气地道:“你还笑,都怪你……”
“对不起。”程明簌诚恳地道歉,抬手,擦掉她唇边晕开的口脂,尝起来甜甜的,还有淡淡的香味。
他还想亲她,又怕她恼,只能低头,在她脸颊上逡巡地吻着,亲一亲鼻尖。
这与刚刚凶猛的亲吻不同,温柔细密,让薛瑛想到暴晒后热腾腾的被褥,软软的,程明簌牵着她两只手,一下又一下地轻啄她的嘴唇。
薛瑛平日无法无天,这种时候,也会有些脸红,燥得慌,她眼皮轻颤,很不好意思。
程明簌喉中溢出轻笑,她不知道自己有多可爱,脸颊酡红,羞答答的,睫毛一颤一颤,像小扇子一样。
“薛瑛。”
程明簌停下来,低声问道:“你在害羞吗?”
“没有啊!”
薛瑛好面子,不甘心在此刻示弱,睁大眼睛,目光炯炯看着他,“不过是亲个嘴而已,有什么好害羞的。”
程明簌眼睛微眯,“只是亲个嘴?”
薛瑛梗着脖子,“对啊,大惊小怪,我这么漂亮,想亲我的人都排到皇宫里去了。”
他冷笑,又想到上一次在汴河旁,看到她仰着头,等待齐韫亲她的模样。
一点也不知道拒绝,程明簌抬起手,捏了一下她的脸,“你这个三心二意,朝秦暮楚的坏女人。”
不知道在外面招惹了多少人,还这么理直气壮。
薛瑛拍开他的手,“疼……”
她一装委屈,他就心软,松了手,替她揉揉被捏红的脸蛋,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样,让薛瑛失神。
她看着面前程明簌近在咫尺的脸,忍不住问道:“程子猗。”
“嗯。”
薛瑛犹豫再三,“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不然为什么亲她。
她承认她很漂亮,男人见了色心都忍不住,不过如果程明簌贪图她美色的话,又怎么会忍到现在。
还有他近来奇奇怪怪的表现。
程明簌说:“是,你才发现吗?”
薛瑛瞳孔里满是惊讶。
“我喜欢你啊。”程明簌抚摸着她的脸,喃喃道:“你说怎么办呢,我偏偏就是喜欢你。”
薛瑛也傻了,呆道:“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程明簌反问,“那你呢,你喜欢我吗?”
他神情认真,目光沉沉注视着她。
薛瑛一时哑然,难以回答,“我……”
薛瑛深知自己的脾气,从小到大,她对任何东西的兴趣都很短暂,她今日说要学画画,明日就嚷嚷着要练琴,从来没有从一而终地一直做一件事情,喜欢人也是如此,谁长得好看些,她对对方的兴趣就会多一些。
“我不知道。”
薛瑛皱着眉小声地道。
程明簌抿抿唇,没有如她所想的那般恼怒或是怨愤,他缓缓地叹了一声气,“我早就猜到,你不喜欢我,甚至讨厌我,你一心只想与我和离,同别人在一起。”
“薛瑛,我也有心的,我心甘情愿被你使唤,但你能不能也给我一点甜头,别总是把我的喜欢踩在脚下。”程明簌声音透着哀伤,说:“我在你心里,从来不是被选择的那个,对不对?”
当着他的面要去找别的男人,他都没有说什么,甚至还要为她遮掩,薛瑛木讷无言,呆坐着,被他说得心里也起了一丝愧疚。
“你今日这般好看,竟也不是为我这个夫君而装扮的。”程明簌笑容里满是自嘲,手指抚摸着她的裙摆,在刺绣上流连,“可是没关系,我能看到,也算是福气,还要谢谢齐评事,让我沾了他的光。”
他说话时眉目低垂,眸光黯然,看着分外可怜。
薛瑛容易心软,她虽然嚣张跋扈,但很怕别人在她面前露出脆弱的姿态,这样,薛瑛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无措地绞紧了衣带,咬着唇说:“没有的,其实我、我还是有一点喜欢你的。”
薛瑛绞尽脑汁去思考他的优点,“你……你很好看,最近对我也很好,你……继续保持,我就会越来越喜欢你。”
说完,好似怕他不相信,薛瑛闭着眼,豁出去一般,仰头在他嘴角飞快亲了一下。
亲完她便缩回去了,羞赧地低下头。
面前忽然没了动静,薛瑛睁开眼,看向程明簌。
他脸上神情凝重,目光深深,薛瑛惶然,刚想要开口问他怎么了,程明簌忽然扑上前,一把抱住她,托着她的后脑勺,比先前还要恶狠狠的吻落了下来。
薛瑛攥着他的衣襟,只能仰着头,她腿软得不像话,腰肢无力,舌尖被拖出来纠缠,薛瑛被吓哭了,摇着头,“刚刚……刚刚说好不亲了的。”
虽然亲起来的时候很舒服,程明簌的嘴巴软软的,可是像这般,呼吸都被掠夺,只能仰人鼻息的样子她还是受不住,有些害怕。
程明簌额头贴着她的,唇瓣若即若离。
薛瑛眼睛有些红,弥漫着雾气,嗓音细软,程明簌盯着她的眼睛,缓了许久,一字一顿道:“薛瑛,我能伺候你吗?”
她一双翦水秋瞳荡开清澈的波,茫然地问:“什么?”
“我想伺候你,就像你看的话本里的那样。”
程明簌语气平静,好像真的在认真询问她的意见似的。
薛瑛脸烫得厉害,羞耻不已,“你……你不要脸,竟然偷看我的话本。”
“我只是想了解你喜欢什么。”程明簌摸着她丰润肿起的唇,“所以,可以吗?”
薛瑛整个人红得像是一颗虾球,程明簌等待她回答时,指节也轻轻在她脸颊旁搔刮着,薛瑛有些痒,本来就被他亲得迷迷糊糊,又被他的眼睛这么深深地望着,仿佛喝了酒一般醉醺醺。
她嫁人都大半年了,也没尝过什么叫情爱,只在话本里看到过那种快活,不敢直视程明簌,羞红脸,怕直接答应显得自己很没面子,嘴硬地说道:“我勉为其难给你一次机会……你伺候不好,我还是要与你和离的。”
程明簌笑了一声,倾身上前,含住她的唇珠,舔了舔,薛瑛紧张得腿肚子都在打颤,还没开始就先抽了筋。
她细细尖叫,程明簌一边给她揉抽筋的小腿,一边轻声哄。
还以为有多大胆,其实还不是怕得要死,手都在抖。
程明簌没说出来,不然她又要被气哭。
好不容易揉完腿,衣衫也簌簌落了一地,薛瑛晕乎乎的,腰肢被牢牢抓住,程明簌好整以暇地靠着软枕,看向坐在腹上的她,低声道:“乖宝宝,我忘了,我腿摔伤了,怎么办呢。”
薛瑛茫然失措,“我不知道……”
程明簌悠悠地笑着,直起上半身,凑到她耳边,蛊惑道:“你自己坐过来好不好?”
平日程明簌在她眼里都是冷冰冰的,阴着一张脸,可是他凑近对她笑的时候,眼底璀璨,精致好看的脸在面前放大,一颦一笑都充满蛊惑的味道。
薛瑛呆呆地爬到他腿上,自己提起裙子。
不消片刻她就哭着趴下来,又气又怒地道:“你骗我!”
少女泪眼汪汪,特地梳好的精美发髻在颠簸中散乱,程明簌伸手取出玉钗,乌黑的长发散落,欲盖弥彰地遮住雪白细腻的肌肤,他欺身而上,薛瑛倒在锦被中,繁复的罗裙都盖不住男子起伏的肩背
片刻后,程明簌从裙摆下面钻了出来,唇光潋滟,爬上来又要亲她。
薛瑛掩着面,“我不要。”
她整个人好似熟透了,皮肤薄薄的。
“你还嫌弃你自己。”
程明簌失笑,拉开她的手,她双腿无力,盘起又滑落,最后软绵绵地被他架在肩头。
“你骗我……”薛瑛含着泪,一抽一抽地控诉。
他根本不像是摔伤腿的样子。
她的喉咙里溢出细软的尖叫,手指无力地勾着程明簌的脖子,腿酸得一点都抬不起来。
快活归快活,但也不是全然快活,程明簌是个不知轻重的,他人情淡薄,也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梦里的毕竟是梦,没有真的实在,一时收不住力。
薛瑛想要故技重施,眼泪流个不停,她想着,她的夫君既然说喜欢她,那应当也会心疼她的眼泪,她哭两滴,他说不定就饶过她了。
哪里知道,她越哭,他越凶,他好似狩猎,一口咬住她的要害,放血一般,让她慢慢颤抖抽搐,最后失去所有力气,瘫软地伏在他的掌控域中,眼泪对他完全没有用,薛瑛将枕面都哭得湿透了,才逐渐琢磨出一个道理。
她的眼泪,只在床下对夫君管用。
薛瑛脸埋在被子上,受不住,程明簌再怎么阴险老成也是十七八岁的少年,铁打的身体,不知疲倦。
她哭着往前爬,又被握着脚踝拖回来,后背贴着滚烫的胸膛,程明簌将手指一根一根嵌进她的指缝里,在她耳边道:“说你喜欢我。”
薛瑛呜咽着不肯说,哭声都被撞碎,魂魄好像要颠出身体。
程明簌掐着她的下巴,舔去她眼角湿热的泪,抵着厮磨,“薛瑛,说你喜欢我。”
声音沉沉,不容抗拒。
薛瑛尖叫着道:“喜欢你……唔,我喜欢你。”
一晚上不知道被威胁着说了多少遍,薛瑛都快不认识“喜欢”两个字怎么写的了。
折腾完,已是后半夜,薛瑛有气无力,趴在榻上,手指都抬不起来。
少女原本雪净的肌肤上此刻通体都泛着薄红,汗湿的发贴在脸上,程明簌抱她去净身,她连开口骂他的力气都没有。
两位小主子的卧房第一次在深更半夜叫水,嬷嬷们脸上原本没什么表情,对视一眼后又忍不住偷偷笑。
薛瑛先洗完澡,程明簌收拾完自己,爬到榻上,紧紧搂住她。
刚净身,她发间微湿,溢着清香。
程明簌伸手将薛瑛捞进怀里,手指蛮横地挤进她的指缝中,十指相扣。
换做平时,她一定会恼怒地打他,不想被抱这么紧,可是她今日很累,闭着眼睛沉沉睡去。
这副模样,让程明簌心里浓厚的占有欲被满足,最好可以每日都让她只能软软地躺在他的身边,没有多余的精力再去找别的男人。
薛瑛醒来的时候,都已经过了正午,她一睁眼,发现程明簌正坐在榻边看着她,薛瑛愣了一瞬,而后毫不犹豫抬起手,“啪”地甩了他一巴掌。
“骗子!”
她自以为凶神恶煞,只是手上没什么力气,扇出来的巴掌也软绵绵的,只在他脸上留下一个稍纵即逝的红印。
竟然敢哄骗她,装得那么可怜。
薛瑛再怎么笨,一晚上也反应过来了,这狗东西根本就是故意装脆弱,让她心软。
他什么时候变过,他从始至终都是一样的阴险狡诈!无所不用之极!
程明簌偏了偏头,没有去管自己脸上的巴掌印,反而握住她的手,揉了揉,低头吹一吹,甚至在她的掌心亲了一下,“打我干什么,把自己的手打疼了怎么办?”
薛瑛嘴角轻抽,“不要脸……”
哪有这样的,被打了不羞恼,还凑上来亲她的手。
程明簌穿戴整齐,看着更像个衣冠禽兽了,笑眯眯地问她:“饿不饿?”
薛瑛没好气地说:“我要吃肉。”
她没有力气,要多吃肉,然后一拳砸死他。
程明簌叫下人去煮一碗鸡丝粥,多放些肉,再炖点补身子的汤。
薛瑛想要起身洗漱,刚掀开被子便腿软得要倒下。
程明簌扶着她,薛瑛觉得他有些可怕,虽然看着很正常,脸上带着笑意,但浑身上下都充满了无形的压迫感,就好像只要她现在提到一句别的男人的名字,他就会像野兽咬死猎物那样,一口一口喝干她的血。
所以当程明簌要给她穿衣服的时候,她没有拒绝。
就连洗漱都是被他抱着过去的,他握着温热的帕子为她擦干净脸。
洗漱完,下人将膳食端过来,薛瑛被程明簌抱在腿上,他握着勺子,一勺一勺地将粥喂给她。
这种全然掌控着她,事无巨细都经手的快.感让程明簌迷恋万分,薛瑛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喝碗粥,他还要抱着她一起看书。
薛瑛真是怕了,忍无可忍,“你不去上职吗?”
“这几日休沐。”
薛瑛思来想去,怎么想都很气,抬腿在他摔伤的小腿上踢了一脚。
他并不是完全没事,只不过没有薛瑛以为的那样摔得腿都要瘸了,扭伤而已,一开始看着吓人,药膏敷了几个时辰后就消肿了。
“坏人,骗子。”
她愤愤不平地道。
“可是你也舒快了不是吗?”
薛瑛叫道:“那又如何,你本来就该伺候我,你自己说的。”
“噢……”程明簌点点头,“那夫人觉得我伺候得好吗?”
薛瑛嚣张跋扈的神情弱了下来,脸边飞起红霞,死要面子,嘟囔道:“就、就那样吧。”
程明簌抱着她的手紧了紧,“我认错,下次好好学。”
薛瑛扭开头不说话。
夜里也是程明簌喂她吃完饭,梳完头发。
他跪在地上为她洗脚,握着薛瑛的脚踝,抬头问她:“痛不痛?”
“什么?”
“就是……”他轻声对她说道,后面的话成了耳语。
薛瑛眼睛不可置信地瞪大了,推搡他,“你、你你不要脸!”
程明簌躲都不躲,“要是破皮了得擦药。”
“闭嘴!”
薛瑛恼羞成怒,“啪啪”打了他好几下。
结果最后还是被他抱在怀里擦了药,薛瑛噙着泪,咬着唇也抑制不住哼哼唧唧的声音,嗓音软得像猫儿,程明簌将她放下去的时候,她泄愤地朝他踹了好几脚。
休沐日也就三四日,七夕过完,程明簌就该回去上职了。
薛瑛早上睡得正香,被人搂过来撬开齿关亲了许久。
她迷迷糊糊,烦躁不已,“你干什么!”
程明簌脸不红心不跳,“不是你先前说的,你我恩爱不疑,我每日都要抱着你睡觉,早晨出门前还要亲你一口再走吗?”
薛瑛睡懵了,好半会儿才反应过来,程明簌那个狗东西居然还记着她当时撒谎说的话。
她气愤地将枕头砸过去,翻身面朝里,“快滚!”
程明簌伏上前,掀开被角,在她的衣带上系了个香囊,而后起身,将床帐重新拉严实后才离开。
薛瑛又是睡到晌午才起。
她趿拉着绣鞋走到妆台前,叫侍女进来为她梳洗。
小丫鬟没见过世面,看到薛瑛的样子忍不住低呼。
薛瑛去看镜子里的自己,细白的脖颈上遍布吻痕。
她顿时震怒,意识到程明簌是故意的,让她没法顶着这副模样出去找男人。
薛瑛牙咬得“咯咯”响,只能愤恨地叫丫鬟取一件高领的衣裳来。
换衣时,采薇发现她腰间系着一个香囊,“姑娘……”
薛瑛低头一看,“这是什么?”
她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系的,香囊上绣着一对鸳鸯,生动灵巧,针脚不算好,但似乎已经是缝制者能做到的最好的结果。
薛瑛愣了愣,好半会儿才想起来,这是程明簌前阵子突然说要给她绣的香囊。
他竟然真的做了。
薛瑛怔愣地坐在妆台前发呆。
其实有时候,程明簌还挺好的。
虽然有些地方也很讨人厌,但是大部分时间都依着她,狠话放过许多,却并没有真的对她做过什么。
也许是意识到自己能娶到她这样国色天香,聪明伶俐的妻子,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终于决心要供着她。
只一点不好,他到现在还只是翰林院一个小小的官,没什么出息,如果不是因为这个,薛瑛也不是不能勉为其难地和他过下去。
她也想像别人一样,当贵妇人,有诰命,去哪儿都八抬大轿跟着。
只是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
薛瑛并不是个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人,如果她的丈夫不能让她过上好日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就是废物一个。
等程明簌晚上回来,他的妻子坐在屋中,似乎已经等了许久,他有些稀奇,走过去,“怎么了?”
薛瑛踮起脚,亲了他一下,柔声道:“夫君,如果你希望我一直喜欢你的话,你就努力一点,做丞相好不好?我想当诰命夫人。”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姐姐。”
她说话时轻声细语,薛瑛可从来没求过人,忍不住头皮发麻,却还是强撑着没缩回去,眼巴巴地看着程明簌。
她主动献吻,还甜甜地叫了声“夫君”,若说一点也不动容是不可能的,只是她拙劣的服从实在错漏百出,程明簌握住她的手,笑了笑,“我还以为你会说出让我去造反的话。”
薛瑛掩了掩唇,“也、也不是不行,但我怕你失败了反而连累我,还是当大官稳妥些。”
造反失败可是诛九族的大罪,他要死的话自己去死,薛瑛可不会跟着他受累。
知道她心里在盘算什么,好处她想要,坏处不肯从,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她飞得比谁都快。
还真是心心念念只想着自己,一点也没变过。
可是没办法,程明簌就喜欢她这玩弄人心的性子,骄纵自私些,总比被卖了还替人数钱好。
程明簌颔首,“嗯,我努力努力。”
“你若做不到,我可是要改嫁的。”薛瑛捏着罗扇,警告道:“我要嫁世上最厉害的郎君。”
她倒想做皇后呢,可是现在的皇帝名义上是她舅舅,一把年纪,还是个老不死的色胚,半截身体都入黄土了,薛瑛是个貌美年轻的黄花大闺女,看不上老男人。
至于他的儿子们,不管是太子,还是六皇子等等,妻妾成群,薛瑛也不喜欢,她在自己夫君面前也要做老大,不愿与别的女孩子们一起争一个男人的宠爱。
不过,当皇后也不是那么好的,那些复杂的东西,薛瑛知道自己玩不过别人,不能一心只想着向上爬,而忽略了自己有没有能力坐那个位子,若非要勉强,便如空中楼阁,坐不稳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摔得粉身碎骨。
她退而求其次,做个宰相夫人就好。
“我知道。”程明簌向她保证,“你想要的我都会去做,我只一个要求。”
他缓缓道:“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与你和离,所以你别想着改嫁,我不在乎你在外面和谁纠缠,只要别闹到我面前,只要别总将和离挂在嘴上刺激我就行。”
薛瑛心虚得厉害,支支吾吾不敢说。
她总觉得程明簌是在拿她老在外勾搭人的事情讽刺她。
她确实花心,不够专一,可是那怎么了,只是她的错吗?还不是因为他不够有魅力,不够吸引人,他若真的好,她怎么会惦记外面的野花野草,说到底,还不是他自己没用。
见她不答,程明簌牵着她的手用了些力,“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回答我,不可以敷衍。”
薛瑛瓮着声音,“听到了……”
“夫人,你知道我的性子如何。”程明簌语气平静,“我说出口的事情一定会做到,同样,别人答应我的事情,也必须要做到。”
薛瑛深知他心眼之小,计较得多,不如他的愿他有的是招数对待她。
“你就只会将这些脾气撒在我身上。”薛瑛嘀嘀咕咕,“你若自己有出息,我就不会念着别人,你昨日说过的,你喜欢我,那你喜欢我的话,你就应该让我过上好日子,不然你的喜欢有什么用?”
喜欢这两个字最不值钱了,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能说出口,毫无分量,喜欢一个人,就是让对方过得好,若是拉着妻子一起吃苦,那还叫什么喜欢呢。
薛瑛从来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她不是那种能陪着糟糠丈夫一步一步往上爬的人,她从一开始就得站在最高处,以后也只会在高处。
程明簌沉默,越来越后悔,当初就应该好好考,好让他“趋炎附势”的妻子能老老实实留在他的身边。
谁又能料到往后的事情,那个时候,程明簌一心只想远离侯府,他根本想不到自己会喜欢上薛瑛。
程明簌认真地对她说:“我可以做到,你信我。”
薛瑛抬头看了他一眼,他神情诚挚,倒不似在说谎话诓她。
“好吧,我信你一次。”
程明簌摸了摸她的脸,“我给你梳头。”
她乖乖地坐在妆台前,程明簌站在身后,为她拆了发髻,用梳子沾了发膏梳头发,他动作轻柔,已经比一开始做得很好了,手上收着力,生怕弄疼她。
程明簌喜欢伺候她,不管是床上,还是床下,薛瑛依赖他的时候让他身心愉悦,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恨不得事无巨细,穿衣洗漱,吃饭,种种事情都不假于人,为她打点好。
薛瑛看着镜子里的人影,想到许多事情,她垂手摩挲着挂在腰间的香囊,斟酌良久,“夫君。”
“嗯?”
“你就不想与爹娘相认吗?”
程明簌握着梳子的手顿住。
这是这么久以来,薛瑛第一次开诚布公地同他谈这些事情。
她觉得,程明簌一定知道自己的身世,可是为什么迟迟不愿意认亲,她想不明白。
“没有原因,就是不想。”程明簌顿了顿后又重新为她梳起头发,“这些事情对我来说没有意义,我喜欢自己去掌控人生,如果回到侯府的话,注定有些事情身不由己。”
薛瑛其实听不太明白,秀气的眉头蹙着,“那你一开始是不是很讨厌我啊?”
程明簌摇头,“没有,我不讨厌你。”
“可是你对我很凶……”
“我认错。”他低着头,诚恳道:“一开始确实有眼无珠,伤了夫人的心。”
但他真的没有讨厌过她,大部分时候,程明簌都将薛瑛当做一个被宠坏的小孩子,感兴趣的时候逗她两下,不感兴趣的时候就让她自娱自乐。
薛瑛哼一声,“那么冷血无情,最后还不是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啦。”
程明簌忍俊不禁,“是,夫人聪明伶俐,我心向往之。”
“你呢?”
他将她耳垂上的坠子卸下来,问道:“是怎么知道那些事情的?”
薛瑛神情纠结,好一会儿才轻声开口,“去年,我总是做梦,梦到我和你,梦里,我对你不是很好,当然,你对我也不好!总是欺负我,爹娘……兄长他们,都因为你的出现,不再喜欢我了……”
她想到这些事情,伤心起来,眼睛红了一圈,“你还要将我关到庵堂去,我害怕,就逃走了,后来冻死在破庙里。”
梦里刺骨的寒意就像真的一样,好像她真的亲生经历过那些事情,薛瑛一度认为那是自己的前世,是上苍不忍见她香消玉殒,才启示她。
所以她在病好后才会迫切地想要杀了程明簌,薛瑛并不是一个胆*大的人,她是嚣张跋扈,可也只敢欺负欺负别人,耍些小把戏,杀人灭口这样的事情,她根本不敢做,每一次想要害程明簌的时候,她都会做很久很久的噩梦。
“不过……你和梦里一点都不一样。”薛瑛思忖片刻,说:“虽然,有时候也很讨厌,但是没有害过我,对我……唔也还行吧,希望你以后继续保持。”
薛瑛已经当那只是梦了,她已经许久不再梦到从前的事情。
哪知,程明簌听完她说的话,忽然怔愣住了。
冻死在破庙?
大雪纷飞,那具被草席裹着抬出去的尸体,居然不是梦吗?
程明簌不记得自己与薛瑛在前世有什么交集。
只是此刻,他又不禁怀疑起来。
既然每一次死亡都能重生,那么,如果他已经不止死了一次呢。
曾经在永兴寺看到的那个签文一下子涌入脑海。
“傀儡身登台,笔墨骨作柴,深帘隔虚实,日晷影重来。”
以前,他不懂最后一句话,现在终于想通了。
影重来的意思,就是他会反反复复经历这一场轮回,他与薛瑛之间,早就纠缠过无数遍。
掀开帘子的方式是什么?是喜欢上她吗?
程明簌手下意识扣紧,薛瑛嘤咛一声,“你弄痛我了!”
他回过神,方才不小心捏红了她的耳朵,程明簌俯身,给她呼了呼,“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他不由自主伸手搂住薛瑛,脸埋在她的脖颈旁,深深吸了一口气,“薛瑛。”
薛瑛被他这突然的动作弄得不知所措,“你怎么了?”
“没事。”程明簌轻笑,“就是突然发现,我怎么那么喜欢你。”
薛瑛呆了一下,脸颊有些发烫,她这个人还是很要脸面的,她也是小女孩呀,被人突然表明心意,也会不好意思。
“你干嘛突然说起这个,喜欢上我不是很、很正常的一件事情?”薛瑛眨了眨眼睛,“你知道就好,所以你要好好对我,喜欢我的人很多,你要争气,不然迟早有人代替你的。”
“嗯。”程明簌点点头,“为了能让你喜欢我久一点,所以明日开始我就头悬梁锥刺股,两眼一睁就开始读书写公文。”
薛瑛被他逗笑了,他说话时的呼吸拂在她的脖子上,她痒得很,伸手推他又推不开。
梳完头发,薛瑛难得同程明簌坐在一起看了许久的书。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薛瑛竟也不觉得读书是一件非常枯燥的事情。
少时她看书,遇到不懂的地方,并没有名师为她解答,家塾的先生教她教得敷衍,她学得也囫囵吞枣,不懂的地方多了,看书回回碰壁,就不愿意读。
但是和程明簌在一起不一样,他不会像别的同窗那样,一味的迁就她,帮她代笔,抄课业,他平日嘴巴毒辣,但薛瑛不懂的地方问他,程明簌都会认真为她解答,没有一丝不耐。
薛瑛很早就知道,如果喜欢一个人,是希望她越来越好,而许多人对她的喜欢,并不是真正的喜欢,他们巴不得她永远痴笨,只有一张如花似玉的脸,女孩子如果太聪明的话,就不好掌控,不好哄骗。
她也知道,大部分恋慕她的人,只是爱她的脸,但是程明簌会教她不要想着靠美色去依附他人,读书明智才是最重要的。
“这个,我看不懂。”
薛瑛将一本书甩在程明簌面前,指了指。
他接过去看了两眼说:“‘上一则下一矣,上二则下二矣;辟之若草木,枝叶必类本’,上行下效,上位者做不到言行统一,消极怠政,下面的人也只会跟着效仿,朝廷便会乱套,就像草木一样,根叶相连,根若是歪的,叶子也长不茂盛,迟早枯竭。”⑴
“哦。”薛瑛将书拿回去,乖乖地握着笔,在一旁写下批注。
她盘腿坐在簟席上,乌黑的长发没有梳起,柔顺地垂在背后。
程明簌挨在一旁看,薛瑛学习起来的时候还是很认真的,虽然有些迟钝,但是不会敷衍了事,她的字写的很秀气,想来以前也是下了功夫的。
“真厉害。”
程明簌低笑着夸她,“夫人学得很快。”
她被夸得不好意思,害羞地垂下眼睫,“我一直就很聪明呀,小的时候,爹请开蒙师傅教我和几个堂兄弟一起认字,我学得最快了。”
她向来不吝于承认别人对她的夸耀,她就是很聪明,很漂亮啊,为什么要谦虚。
薛瑛说完又有些不满,“但是先生只夸他们不夸我。”
“因为他们眼瞎。”程明簌示意她继续写,“不知道你的好,但是我知道,还有几页,看完我们就去休息。”
薛瑛点点头,视线又回到面前的书页上。
她看完一册书,往中间夹了支书签,程明簌将书房的灯熄了,牵着她去卧房。
以前,薛瑛一个人睡,总是怕黑,屋里哪哪儿都点着灯,有一年春,榻边的蜡烛滚下来,险些点燃床帐,现在和程明簌一起,夜里就不用点那么多的灯了。
她坐在榻上,程明簌出去一趟,过了会儿手里握着条沾湿的帕子,站在床边,俯身为她擦脸。
薛瑛伸出手,程明簌便低下头,将她每个手指都擦干净了。
伺候好她,他才去洗漱,薛瑛躺下没多久,刚要睡着,收拾好自己的程明簌回到榻边,将她翻了过来。
他手里握着一个似曾相识的药膏瓶,“裙子提起来,我给你擦药。”
薛瑛呆住,结巴道:“不、不不是擦过了吗昨日?”
“我瞧着还是有些红,得再擦擦。”
薛瑛脸都烫死了,她不要他给她弄,说好听点是擦药,还不是想折腾她。
读书人常年握着笔杆的手很是粗糙,指腹的茧子磨得她难受。
“我好了的。”她磕磕绊绊地解释,“一点事也没有,不用擦药的。”
程明簌目光幽幽,反问,“好了?”
薛瑛连连点头。
“不用擦药了?”
她点头点得更快了。
而后,坐在面前的程明簌便倏地笑了一下,薛瑛茫然地看着他,不知道他笑什么,下一刻便被他按在榻上,“那今晚也做。”
他的脸贴了上来,含住她的唇。
薛瑛这才惊觉着了他的道,又被他忽悠了。
程明簌好像刚洗过脸,摸着有些湿润,泛着皂荚的香气,脸颊光滑。
薛瑛双手被按在头顶,膝盖被顶开,她还不甘心地垂死挣扎两下。
程明簌无奈,拍了拍她的腰,“你躺好,不要动,给你舔。”
薛瑛吓得目瞪口呆,“你你你……亏你还是读书人,说话怎如此粗俗!”
程明簌跪在她腿.间,面色如常,没有丝毫羞愧,平静地问,“那你要不要?”
薛瑛斗争许久,最后还是屈服于他的淫威之下,抬起手,捂着自己的脸,从嗓子里挤出细细的声音,“要……”
她不好意思直接承认自己喜欢与他这样亲近,唇齿相依,那多杀她大小姐的威风,总得装装样子。
程明簌笑了声。
他太知道怎么拿捏薛瑛了,她为什么这么可爱,好喜欢她。
薛瑛有些矜持,但是不多,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懒到不想去浪费时间同别人虚与委蛇。
想要什么会直接开口,就连床笫之事也是只顾着自己,她舒坦了,就不会管别人。
被抱着去洗澡时,薛瑛已经睡着了,手臂软绵绵的搭在木桶上,任她的夫君为她擦洗,换上新衣。
薛瑛迷迷糊糊地想,她的夫君还是蛮厉害的,白日当值,从早忙到晚,夜里还有精力做这些事情。
就是可怜他了,额头上被她快适得分不清东南西北时踢了一脚,红了一大片。
院里伺候的嬷嬷们一半都是主母拨过来的,有什么消息都会第一时间传到侯夫人耳朵里。
起先,她是怕小夫妻俩不和,惹出事端,才派了自己身边得力的嬷嬷去伺候。
大半年来,两个人没打过架,还算安稳,许多时候,都是薛瑛无理取闹,侯夫人深知自己女儿的脾气,便也没多插手。
七夕过后,嬷嬷将这几日夜里叫了几次水的事情告诉侯夫人。
她正在剪院子里的花枝,闻言,惊讶地抬起头来,“真的?”
嬷嬷点点头。
闹了这么久,竟然圆房了,还是七夕这样的日子,若说没有情,旁人都不会信。
侯夫人忍不住笑了笑,招招手,叫来两个丫鬟,“吩咐下去,炖些补气血的燕窝汤,给二姑娘送过去。”
“是。”
侯夫人心情好,剪花枝时眉开眼笑,盘算着要不要过几日去庙里求一求,抱不了孙子,抱外孙也好呀。
不过她没有笑多久,傍晚的时候,宫里传了消息,说皇帝又晕倒,侯夫人脸一白,匆匆换了身衣服便进宫去了。
这半年,她进宫的次数很多,皇兄的病在万寿节后便加重了,这两个月几乎不理朝事,皇后每日侍奉左右,侯夫人就这一个亲哥哥,隔几日就要进宫探望。
福宁殿里弥漫着苦涩的汤药味,侯夫人一进去就被呛到了。
她走到龙榻旁时,皇后正坐在那儿。
那是个十分雍容华贵的女人,眼角有遮不住的皱纹,看着上了年纪,但仍掩不住一身威严,绛衣上暗纹涌动,一颦一笑,不怒自威。
“建安。”
皇后轻声道:“别站在那儿,一家人,何须多礼。”
侯夫人走上前去。
重重的帘帐将皇帝遮在里面,只能听到他因痰液淤积而难以呼吸时的咳嗽声。
“皇兄吃过药了么?”
皇后说:“本宫方才已喂陛下喝过药。”
“皇嫂料理后宫本就辛苦,这些事情不若交给其他奴婢,皇嫂您也要多休息。”
“不要紧。”皇后笑了笑,眉目温和,“陛下龙体有恙,本宫不敢假手于人。”
侯夫人抬头往榻上看去,目光恨不得穿透帘帐。
这么久以来,其实她都不曾与皇帝见面,每次来他都身体抱恙,躺在龙床上,昏睡不醒,侯夫人也不可能吵醒他。
“建安,陛下喝完药歇下了,我们出去说。”
侯夫人恭声道:“是。”
皇后走到外间,宫女已经沏好茶,她示意对面的人坐下。
皇后原本的出身算不上高,她当初嫁给皇帝时,皇帝还只是一个小小的王爷,两个人在潜邸成婚,怀第一个孩子的时候遭遇宫变,皇后的孩子流掉了,身体也害了病,无法有孕,皇帝念在与她在潜邸时的情分,仍册封她为皇后,并将某个妃子的孩子放在她身边抚养,也就是现在的太子。
侯夫人恭敬地坐下,皇后开始问起她一些家常话。
先是谈到皇帝的病,自去年开始,他的身体就不行了,皇后抹了抹眼泪,侯夫人温声安慰她两句。
“如今在宫中,本宫也就能同你说两句话。”皇后强颜欢笑,“不说这个了,明羽近来可曾往家寄过信?”
她突然问起薛徵,侯夫人一时无措,冷静下来回答道:“寄过的。”
侯夫人眉目低垂,答道:“也就是同我们报平安,寄了些皮革啊之类的东西,他还在信里问起陛下的身体,这孩子就是容易操心,远在关外,也挂念着我们,还担心妹妹的婚事圆不圆满。”
“明羽素来是稳重的性子。”
皇后也算是看着薛徵长大的,当初,她想将娘家的侄女许配给薛徵,那小子却以家国未定,不谈儿女私情的理由拒绝了,皇后心中不悦,又说不了什么。
若加以苛责,倒显得她这个皇后心中无家国大义。
后来,她又想让薛瑛嫁给太子为正妃,那薛瑛生得貌美如花,国色天香,就是脑子笨了些,性子也娇气,本不堪为一国之母,不过娶她,也不是看中她的能力,而是为了她背后的势力,谁知,薛家又称薛瑛年纪尚小,暂时不考虑婚配。
皇后气得要吐血,觉得薛家给脸不要脸,她当时急着拉拢别的权贵,先为太子定了别的正妃,后来等薛瑛年岁大了些,及笄了,便旧事重提,承诺侯夫人,将来太子登基,薛瑛就做皇贵妃,侯夫人囫囵回答,没给个准信,皇后一开始以为他们只是在考虑,哪里知道没多久,他们就草草将薛瑛嫁了,还嫁了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臭书生。
这简直就是在打她的脸,不将东宫放在眼里!
什么意思,东宫侧妃娘娘的身份,还比不上嫁给一个翰林小官为妻吗?
太子性高气傲,当时就要找个由头作践一番那个姓程的小子,再赶出京城,弄死了事,是皇后拦住他,觉得不能与薛家撕破脸,薛徵手握重兵,若能为自己所用,太子将来登基,位置也能做得稳一些。
实在无法拉拢,再除掉薛家也不迟。
皇后今日见侯夫人,也是为了谈谈这件事。
皇帝眼看着就要不行了,六皇子那边虎视眈眈,他们这里也要早做准备。
“上次和你提起过,本宫有个侄女,一直仰慕明羽,竟有非他不嫁之意,这孩子也是情深,明羽明年都该二十六了,太子像他这个年纪时都已经当了爹,本宫想着,她二人郎才女貌,门当户对,何不成全本宫那小侄女的一片情意,也算是一段佳话,你觉得呢?”
皇后款款道来,眉眼间满是慈和的笑意。
侯夫人垂在膝上的手无意识地紧了紧,面上却没显露出什么。
果然,皇后留她在此谈话,就是为了说起这个。
东宫想要拉拢薛家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有意无意地试探过许多次,只是,侯府并不想掺合进这些事情当中。
侯夫人沉默许久,说:“阿徵一心保家卫国,边关未定,他不肯成家,臣妹与驸马也劝过许多次了,当爹娘的,哪有不操心儿女婚事的。”
“这不要紧。”皇后长袖一挥,“本宫做主,为二人赐婚,先让那小丫头嫁到侯府,叫她替明羽好好侍奉公婆,待明羽回来,还能赶走自己妻子不成,本宫那侄女你也是见过的,蕙质兰心,端庄清贵,不会委屈明羽。”
侯夫人低着头,“那是自然,皇后娘娘的侄女,定然是个顶顶雅致的可人儿,只是我们阿徵毕竟戍守边关,生死难料,几年都回不了家,若娶了妻,实在是委屈人家姑娘,好好的孩子,何必在我们薛家耽误了。”
她欠身一礼,态度谦卑,叫人挑不出错处,“娘娘还是莫为臣妹那不肖子烦心了,由着他去吧。”
皇后脸沉了下来,眼底是掩饰不住的不悦。
“既然如此,那这件事情就放下,暂且不谈吧,改日,本宫做主为那丫头挑个别的郎君嫁了,省得她还不死心。”皇后站了起来,“本宫乏了,建安,你也早些出宫吧。”
“是……”
侯夫人低声应道,行了个礼出去了。
皇后在殿中坐了片刻,太子姗姗来迟。
他们是一对各怀心思的母子,此刻却都怀着一样的心思,皇后想扶持太子登基,让姚家水涨船高,太子想做皇帝,爬上龙椅。
“姑母那儿怎么说?”
太子斟了一杯茶,抿一口。
建安公主既然是皇帝胞妹,太子套套近乎,称一声姑母也显得亲近。
“她回绝了。”皇后冷笑。
太子沉着脸,眉头皱起,“薛家几次三番拒绝,莫不是已经向着六弟了?”
这朝中,无外乎太子党,六皇子党,薛家既然不向着他们,那便是敌人,如果不能为自己所用,那便不能留着。
他沉吟良久,放下茶盏,“母后,舅舅已经到边关了吧。”
前不久,他刚派了皇后母族的兄弟姚敬去边关增援薛徵。
“估摸着,是到了。”
太子眼神冰冷,“敬酒不吃吃罚酒。”
*
日子一天天过去,中元节的时候,薛瑛怕死了,她前两日刚看过一本志怪小说,说里面有些民俗规矩,中元节夜里,鬼门大开,阴阳相通,夜里会有许多非人的东西出来,要紧闭门窗,不能出去乱跑,她胆小瘾大,硬着头皮看完,到了晚上,第一次主动抱着程明簌睡。
他去哪儿她都跟着,只是去净室洗个脸,她都要踩着他的脚面,挂在他身上。
程明簌乐得享受,一手抱着他的妻子,一手打湿了帕子洗漱。
近来,翰林院学士曹公在考察新科士子们这大半年来在翰林院的学习情况,程明簌文章写得很好,还送到皇帝跟前看过几篇,不管是校勘典籍,还是别的什么活计,程明簌都做得很好,曹公有心向皇帝举荐,只不过,皇帝一直病殃殃的,到现在也没有机会面见。
程明簌想从京官做起,他无所谓外不外放,就是不能让薛瑛也跟着他在外面吃苦,可若让她留在京城,而他远赴别处,他又无法忍受与她分离,最重要的是,程明簌若不看着她,他怕等自己回来,他的好妻子给他这个大房丈夫找了好几个哥哥弟弟。
程明簌洗完脸,搂着人回屋,薛瑛脸埋在他胸前,头都不敢抬。
“夫君。”
“嗯。”
“我害怕,你搂着我。”
到了榻上,她钻进他怀里,将自己缩成一团,程明簌如她所愿抱紧她,忍不住笑,“你害怕,那还看那些书做什么?”
“我好奇。”
薛瑛从被子里探出头,屋里亮如白昼,这让她心安许多。
她睡不着,便搂着程明簌无所事事扯东扯西。
“今日姑母来过侯府。”
徐夫人如今来侯府做客的频率没有从前那么高了,薛瑛觉得姑母变了许多,珠光宝气的,满身富贵,与从前幽怨清瘦的模样很不同。
她先是与侯夫人先谈,薛瑛坐在一边,听他们聊到徐星涯。
她已经许久未曾看见徐星涯,好像有几个月了,听姑母闲谈,徐星涯已经去了吏部,做了个不大不小的官,好好混几年,将来前途无量。
薛瑛还有些惊讶,她那没用的表哥什么时候这么上进了?!
聊完徐星涯,徐夫人才拐到正题上,她也是来劝侯夫人早些为薛徵定亲的,侯夫人苦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哥哥他一直没有成亲的打算。”薛瑛随口说起,“我娘都要急死啦,祖母早就想抱重孙子了,他不成亲,她们就来烦我。”
“烦你什么?”
“就问我们什么时候要孩子呀。”薛瑛神情苦恼,“那些七大姑八大姨们,每日都要问我。”
她抬起头,看向程明簌,“夫君,你想要孩子吗?”
“不想。”
程明簌直言,“我嫌烦。”
程明簌虽然读过书,但对他而言,读书只是明智,以及向上爬的一种手段,他没有别人那种一定要报效朝廷,救济民生的无私想法,程明簌对自己一直有很清晰的自我认知,他就是个占有欲、控制欲极强的小人,不适合养孩子。
薛瑛对他的回答并不意外,她咕哝道:“我也不喜欢小孩。”
“嗯。”
程明簌点头,“你自己都是个孩子,我伺候你穿衣洗漱,还要给你梳头,编辫子,已经很累了,不能再多一个。”
薛瑛一听便怒了,她也不怕中元节的鬼怪了,直起身子,瞪着程明簌,“你是在嫌弃我吗?难道你就比我大很多吗?若较真起来,你还应该叫我一声姐姐呢!”
她得意地扬起下巴,眉飞色舞。
当年那个女仆是先产女,才有机会伙同稳婆在大雨夜调换侯夫人的孩子,所以,薛瑛应该比程明簌要早出生一会儿。
那又怎样,大一会儿那也是大。
薛瑛终于找到能压程明簌一头的地方。
程明簌微笑,“没有呀,我没有嫌弃你。”
他学她说话,眨巴眨巴眼睛,“我怎么敢呢,我是说,如果多一个孩子,我就不能尽心尽力地伺候你了,姐姐。”
他声音清润好听,尤其是叫“姐姐”的时候,尾音上扬,落在耳朵里麻麻的,薛瑛耳根子软,被他这么一念叨,羞红了脖子,捂着脸钻到被窝里去了。
程明簌好似找到了她的弱点,掀开被子也钻进去,嘴上叫姐姐,行为上没有一丝尊敬姐姐的意思。
毕竟没有哪个世俗意义上的好弟弟会在姐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越来越来劲的。
没多久,就该到中秋节了,薛瑛叫小厨房做了些耐储存的月饼,打包好,想要托人送给薛徵。
第二日,她陪侯夫人去了一趟永兴寺,为薛徵求平安。
回城的时候,一直好好的马车突然晃了一下,有一只车轱辘滚落,坐在里面的侯夫人吓得惊慌失措,薛瑛扶着她下来,由护卫陪着,母女俩走回城内。
一路上,侯夫人都惊惶未定,捂着胸口。
“娘,没事的。”
薛瑛宽慰她,也许马车经久未修,车轱辘松了而已,城外官道都是平路,没出什么大事。
侯夫人的脸色却并未好转多少,她摇摇头,握住薛瑛的手,“瑛瑛,不知道为什么,我今日,一直心慌,我的眼皮也一直在跳,我……我怕,我怕你哥哥出事了……”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下狱
关外风沙满天,刮在脸上犹如刀割,大军行进时,马踏黄沙,风衣猎猎,薛徵听到身后传来不成串的刺耳呼叫声,勒马停下,将脸上的面罩推了上去。
森寒铁甲下露出一双锋利的眉眼,若鹰瞵鹗视,满是震慑,后头慢吞吞跑过来一匹战马,趴在上面的姚国舅吐得昏天黑地,一身污秽,他腰杆软得直不起来,眼白翻出,喘气道:“我不行了……”
“姚大人。”
薛徵沉声开口,“大军行进,任何人都不能掉队,私自脱离队伍,视为逃兵处置。”
姚国舅养尊处优,以前在宫里,托皇后的提携,在禁军中领了个混吃等死的官,他懂什么行军打仗,被派过来督军后也是作威作福,几次险些闹出事,薛徵看在皇后的面子上,没有罚他,只警告了事。
驻军要迁营,时间紧迫,容不得几次三番地歇息,更遑论为了照顾某个人耽误整个军队的行程,而姚敬没有吃过这种苦,从早到晚都在赶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夜里枕着刀睡觉,有任何风吹草动都要立刻爬起来。
他哪里受得了这种颠簸,赶路赶得吐了,整个人都如同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薛徵冷眼旁观,看他吐得胆汁都要出来,才示意军医过来看一看,大军也趁这个机会停下来休息休息。
李副将乐呵呵地看着不远处跟死了一回似的姚国舅,笑得脸都开花了,“哎哟,笑死俺了,瞧那龟孙的衰样。”
薛徵面色平静,打开水袋喝了两口,一旁的下属将地形图拿给他,薛徵凝着眉低头盘算,按照脚程,应当是能到的。
大军即将北上,分成两拨,一拨驻扎在小盘沙附近,另一拨继续往西,这一年,薛徵一直在打胜仗,虽败过几回,但都会拼尽全力撕下敌军的一块肉,雁门关附近几座丢失的城池也悉数收复,驻军继续往西攻打,欲收复其余失地,薛徵此次领兵便是为了这个目的。
赶到小盘沙后,薛徵将队伍分成两拨,他对李副将说道:“你与姚敬留在此处守城,我不放心他。”
李副将重重颔首,“末将明白。”
姚国舅这个督军指望不上,真正能做决定的还是李副将,留在小盘沙的这批人,就如后盾一样,来之前他们已经计划好了路线,倘若前线需要营救,他们可以以最快的速度赶过去。
恰好姚国舅也已经经不起折腾,赶了几天路,他就吐了几天,如今好不容易能在小盘沙驻扎,他是半点路都不愿意继续走了。
薛徵将这里部署完,带着另一批兵马继续赶路。
李副将站在城楼上望着大军离去,回头,看了眼脸色苍白如纸的姚国舅,冷哼,“国舅爷这身子骨未免太弱了,不若早些回京去的好。”
姚敬两眼昏花,听不清他在说什么,被人扶着去休息。
姚敬在榻上躺了三日才能下地,一封密报正是此时送到了他手中。
他有气无力地接过,亲信说,这是宫里八百里加急传过来的信。
姚敬之所以顶了个督军的名头来到边关,是因为太子与皇后不放心薛徵,才让他过来盯着,伺机而动,姚敬拆开信,匆匆扫了两眼,神色一敛,叫人赶紧拿去烧了。
他沉思片刻,招了招手,营帐外,李副将指挥士兵清点兵器的声音传来,此人是薛徵麾下嫡系,不先除了他,怕是不好办事。
前线。
这一年,外族节节败退,驻军已收复数座城池,雍城四面环山,易守难攻,当初犬戎强攻三个多月才将雍城拿下,敌军一进城便将百姓屠杀干净泄愤,时至今日,城外的沙地都还是血红色的。
薛徵的军队驻扎在雍城五十里外的山丘下,地形易于掩藏,他席地而坐,风沙满面,沉着声音部署接下来围攻雍城的计划。
“曹校尉率三千步兵佯攻西门,声势要大,引其主力箭矢,再派精锐五百趁乱从东侧攀城,东坡陡峭,守备必疏,其余人则随我主攻南门。”
“是!”
傍晚,风卷着沙砾,刮过血染的丘地,散不尽的铁锈腥气弥漫在鼻尖。
薛徵背靠冰冷的沙壁,擦拭着佩刀,肩上铁甲散发着森森寒气,他巡视四周,手按在刀鞘上,只待天明后,大军便会进攻雍城,这一场若能胜,失地收复,他也终于可以回京。
薛徵将放在衣襟下的荷包取出来,小小的平安符躺在掌心,一旁的玉石在月光下幽幽亮着光。
打完仗,一切都结束了,他可以亲自去问问妹妹的意思,是不是对眼下的婚事满意,薛徵是她的后盾,他要打一场漂亮的胜仗,回去后,才可以凭军功为家人求来安宁。
天渐渐黑了,远处,雍城黝黑的轮廓在惨淡的月色下如同蛰伏的巨兽,四野死寂。
一名士兵慌乱地冲过来,他的背上插着数支箭,死之前用尽全身力气大喊,“敌袭,有敌袭!”
薛徵猛地站起。
沙丘外,一排排黑影正在迅速靠近。
敌军悄无声息地包围了驻军的营地,曹校尉不可置信地望着远处,“我们的行迹被泄露了!”
薛徵拔出刀,“撤军!”
激烈的马蹄声霎时打破黑夜的宁静,远处山头射来密集的箭雨,曹校尉大喊道:“掩护大帅撤离,我来殿后!”
另外几处山头也亮起火光,呈包围式将驻军围住。
“强攻,撕开一条口子立即往东撤!”
薛徵策马冲出去,方才擦拭干净的长刀瞬间染上厚重的血迹,
“咻”的一声,信号弹冲上高空。
李副将抬头看到远处的求救烟花,立刻转身,“大军遭遇伏击,点派人手增援!”
他冲向帐外,刚出去,两把长戟毫无预兆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李副将怔愣一瞬,抬头,看向被簇拥着而来的姚国舅,气上心头,反应过来,赤红着眼睛,怒骂道:“姚敬,你这个欺君罔上的卖国贼!”
姚国舅冷着脸,无视他的怒骂,一挥手,架在李副将脖子上的长戟瞬间刺穿了他的胸膛。
李副将睁着眼睛,涓涓鲜血流出,他怒目而视,不甘心地倒了下去,死不瞑目。
姚国舅拍拍手,示意下属将尸体拖下去,他则扬声道:“传令!紧闭城门!擅动者格杀勿论!李副将勾结外敌,已被本督军就地正法!薛将军所部遇伏,恐已全军覆没,我等固守待援,不得妄动!”
血水抛洒山丘,身旁人一个接一个倒下,曹校尉早就死在乱刀之下了,驻军被打得措手不及,未战先怯,士气大减,节节逼退,山丘下躺满了尸体,薛徵踏着尸体一步步往外撤,精锐已经死了大半,剩下的也都挂着伤。
“援军怎么还不来?”
下属白着脸,声音有些发颤,一夜过去了,求救信连发三弹都没有反应。
薛徵神情凝重,他咬着牙,折了肩上的箭,简单地往上面撒了些止血的药粉。
“援军还没到?”
下属直摇头,“将军,小盘沙会不会也遇袭了?”
他们中间出了叛徒,如果行迹被暴露的话,后方的援军怕是也不安全。
薛徵握紧刀,眼疾手快斩去飞到头顶的一支流箭,“等不到援军,我们就自己冲出去。”
他勒了勒缰绳,回头,开始部署仅存的兵马,一千精锐,分成三部分,薛徵带领三百人,准备迎面对敌,擒贼先擒王,冲上去杀了敌军将领,才有反败为胜的可能。
“掩护大帅!”
副将厉喝一声,拔刀紧随薛徵身后。
厮杀声响彻整片山谷,血流了一地,秃鹫成片成片地盘旋在头顶,薛徵硬是带着剩余的精锐冲到了最前面,一刀斩下敌*军首领头颅,他自己也中了一剑。
战况当即扭转,敌军群龙无首,士气不振,剩余的残军四散而逃,薛徵提着头颅,踉踉跄跄地从山丘上走下,“穷寇莫追,先撤。”
这场突袭足足打了两天两夜,驻军死伤惨重,敌军也几乎全军覆没。
薛徵精疲力尽,四肢沉重得抬不起来,双腿如同灌了铅一般,后背的伤口泉涌似的流着血,下属冲上前,撕破衣摆为他包扎,薛徵头晕目眩,刀插在地上,撑着身体才没倒下去。
倏地,前方传来马蹄的声音,地面随之震颤,大家刚放下的心又重新悬了起来,薛徵警惕地抬起头,握着刀的手重新收紧。
若再来一次突袭,他们必败无疑。
来人越行越快,风沙中,写着“魏”字的旗帜映入眼帘,垂头丧气的士兵一下子欢呼起来,悬起的心也重重落了下去。
“是援军,是援军!”
大队兵马冲下山丘,为首的姚敬慌张不已,“薛将军,我们来迟了!”
薛徵双目微眯,看到是姚敬,一种难言的情绪涌上心头,“李副将呢?”
姚国舅高踞马上,脸色在火把跳跃的光芒下显得异常诡异,他身后是黑压压、全副武装的士兵,姚敬眼神微妙地地看着沙丘上如同血人般的薛徵。
他的目光扫过薛徵满身的血污和四周横七竖八的士兵尸体,心中不由惊骇,薛明羽这都没死!?
尽管身体摇摇欲坠,薛徵还是挺直了脊背,死死盯着姚敬,“李副将在哪儿?”
“李副将?”姚敬故作惊讶地挑了挑眉,随即露出几分痛恨的神情,“那个勾结犬戎、意图献城投敌的叛徒已被本官就地正法,以儆效尤了!”
“胡言乱语。”薛徵咬牙切齿,他不信,李副将是跟了他快十年的人,经历过无数次生死,不可能背叛他。
“姚敬,消息是你放出去的,是不是?”
薛徵已经反应过来,“逆贼,你置枉死的将士于何地!”
他身后,幸存的士兵群起激愤,姚国舅居然将大军的行踪卖给了敌人!
见被识破,姚敬脸上露出几分心虚,片刻后又被狠厉所替代,“薛明羽,你治下不严,致使大军行踪泄露,遭此惨败,该当何罪!”
“放屁!”
一名将士破口大骂,“我们在此与敌军奋战两天两日,你休要信口雌黄,将这罪……呃啊。”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一箭封喉。
薛徵移目看向射箭的姚敬。
他缓缓拉起弓,直指薛徵的位置,“诛杀逆贼薛明羽!取其项上人头者赏金千两,封百夫长!”
薛徵立刻挥刀,催促部下撤逃。
他用布条将刀绑在了手上,杀了两日,所有人都精疲力尽,根本没有力气继续迎战,本以为遇到援军,放下警惕之时却又被团团包围,仅剩的精锐护着薛徵往山里奔逃,身后追兵穷追不舍,姚敬一遍又一遍大喊,“诛杀逆贼薛明羽!”
胯.下战马已经跟着主人浴血奋战许久,精疲力竭,摔倒在地,薛徵爬起来冲入密林,身后利箭飞驰,薛徵的刀都杀钝了,他已经完全没有力气,被逼到悬崖边,退无可退。
四面八方的敌人缓缓逼近,姚敬搭起弓,“薛将军,穷途末路,还不束手就擒。”
薛徵浑身都是血,连举刀的力气都没有。
他一字一顿,“宁死不降。”
“冥顽不灵。”
姚敬“嗤”一声,“放箭!”
薛徵僵硬地抬起手臂,凭着本能挥刀,一人难敌千军万马,钝刀折成两截,一只箭也顺势袭来,利器入肉的声音沉沉响起,薛徵大口呕出血,被这巨大的冲击力射落悬崖。
万丈深渊深不见底,滚滚石块落下,姚敬策马冲到崖边,向下一看,根本望不到底。
大罗神仙摔下去都得死,更何况薛徵还伤成那样,满身是血,肋骨怕是都碎了几根,刚才射中他的那一箭直奔心口去的,必死无疑。
姚敬站在崖边,凝视深渊良久,扬声道:
“逆贼薛明羽已死,撤!”
*
驻军三万精兵在雍城外遭遇袭击,全军覆没的消息传进京城。
本就重病的皇帝呕出一口黑血,抽搐两下,不省人事。
姚敬的信上称,薛徵见皇帝年老,心生不臣之意,意欲与犬戎勾结,姚敬发现他的阴谋后险些被灭口,好不容易才保住一条命,至于犬戎,分明是假意合作,以骗取驻军布防图,得手后就便反过来杀了薛徵。
只可惜,他们拼尽全力,也没保住小盘沙附近的三座城池。
姚敬的信里满是悔恨之意,朝中也因为这个消息掀起了轩然大波。
武宁侯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为薛徵辩驳,便被太子下令关进大狱。
薛瑛直到傍晚才知道消息。
她正和程明簌一起看书,今日傍晚不知道为什么,武宁侯突然被招进宫了,侯夫人心神不宁,连饭都吃不下。
薛瑛心事重重,看书的时候也总是走神,“夫君,宫里出什么事了,爹爹为什么突然被招进宫了”
程明簌也不清楚,“也许是陛下有什么事,先等等,天黑后还不回来,就派人去宫门前打听消息。”
“嗯……”
薛瑛想到前几日,她陪母亲去了一趟永兴寺,回来的时候,侯夫人抓着她的手臂,不安地说,担心薛徵会出事。
一回城,侯夫人便写了信给薛徵。
这几日,侯夫人饭也吃不好,觉也睡不好,整个人看上去憔悴万分。
薛瑛怎么劝都没有用。
如今,武宁侯不知为何被急招入宫,侯夫人更加不安,没多久,便急急跑到薛瑛院子里来,“瑛瑛,我、我要进宫一趟。”
侯夫人神色不宁,“我总觉得要出事……”
“阿娘,您先别急,我们先派人去宫门口打听打听。”
薛瑛握着她的手安慰,侯夫人始终宁静不下,催促下人快去打探。
等待的期间,侯夫人一直在院中来回踱步。
被她这模样弄的,薛瑛也开始不安,看向程明簌,“夫君,我害怕。”
程明簌将她牵过来,紧紧握住她的手。
半个时辰后,派出去的小厮慌慌张张地跑了回来,“出事了出事了!”
他慌不择路,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又艰难地爬起来,神色慌乱,“夫人!宫里的人说,今日前线传来消息,说……说……”
他支支吾吾不敢继续,侯夫人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死咬着唇。
程明簌冷声道:“继续说。”
那小厮磕了个头,颤着声音道:“世子……世子勾结外族,引兵入城,谁知犬戎兵拿到布防图后突然反目,世子命丧犬戎兵手中……”
侯夫人不可置信,摇头,“胡说……这不可能……”
小厮头几乎埋在地上,“侯爷牵涉进谋逆案中,如今也被下狱了……”
武宁侯被召入宫就是为了此事,太子震怒,已下令将他革职查办。
侯夫人愣了一下,嘴唇颤抖,而后两眼一黑便倒了下去。
薛瑛站在一旁,手忙脚乱伸手扶住她。
“母亲,阿娘……”
她赶紧叫人将侯夫人抬进院子,传大夫进来诊治。
薛瑛脸色苍白,走进院子的时候险些被门槛绊一下。
程明簌眼疾手快扶住她。
薛瑛心中茫然,她还没有反应过来,方才小厮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勾结犬戎意图谋逆?
“夫、夫君……”薛瑛哽咽道:“哥哥、哥哥不可能做这样的事情,不可能的……”
薛徵一心保家卫国,身上伤痕累累,夜夜睡不好,常常被伤疼醒,他绝不可能谋逆。
“我爹爹也不可能掺合这样的事。”薛瑛倒没有流眼泪,只是整个人都傻了,白着脸,目光空洞,茫然地重复几句话。
侯夫人晕倒后,几个嬷嬷抬着她的身体,大夫掐她的人中,喂她喝下药,人却还是昏迷不醒,薛瑛一直守在左右,程明簌劝她先去休息都没有用,宫里戒备森严,除了最开始传出来的消息外,什么也没有。
第二天早晨,宫里又来了人,将侯夫人也请走了。
程明簌没有去上职,事情发生突然,翰林院他暂时也去不了,薛瑛派人去打听过几次,对于武宁侯与侯夫人的在宫里的情况,公公们都闭口不谈,怎么处置也没有消息。
只有一件事是确切的,薛徵死了。
他的断刀与马驹的尸体都被人在悬崖边找到了,那下面就是万丈深渊,摔下去必死无疑。
薛瑛一听,哭得快要断了气。
程明簌抱着她回房,她整张脸都哭肿了,眼睛红得一碰就疼,“骗人的,他们骗我。”
薛瑛抱着胳膊,委屈地说,她只能寄希望于消息有误,传话的公公听错了。
程明簌揽着她,拍了拍她的后背。
他神情凝重,朝廷上的事情波谲云诡,太子动手动得未免太过无情,边关几万将士浴血奋战,谁能想到会死在自己人的算计中。
薛徵真的死了吗?
程明簌有些失神。
像前世那样,战死边关,可是这次却背负上了叛国的罪名。
程明簌知道他不是这样的人,薛徵是被陷害的,太子招揽无用,又怕薛徵的存在迟早威胁到自己的地位,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让他再也没有回来的机会。
武宁侯这次下狱,怕是也要掉一层皮
薛瑛哭得昏过去。
程明簌给她盖好被子,叮嘱采薇,“照顾好你家小姐,我出去一趟。”
采薇红着眼睛,点点头。
程明簌出去了。
他弄不死太子,还不能借刀杀人吗?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不要和离。”
皇后先前拿捏了贵妃一点错处,将她禁足了一个月,这两日贵妃才解禁,跑去皇帝面前哭闹许久,不过皇帝还因为边关的战事忧愁,刚吐过血,身体虚弱,安慰她两句后就让她下去了。
贵妃家世好,出身高贵,不像皇后,陪皇帝从潜邸打拼出来的,早就年老色衰。
皇后嫁给皇帝时,皇帝还只是郡王,所以娶的妻子身份也高不到哪里去,姚家也就这几年来水涨船高,比不过贵妃母族有势力。
六皇子年轻气盛,对皇位虎视眈眈,手握户部工部,与太子水火不容,争斗了数年。
去年,六皇子挪用了一批军饷,用以培养私兵,表面上的账目没做好,以至于被太子抓到了一点蛛丝马迹,再加上薛徵兵败战死,引起朝中议论,太子就借机提起查账的事情,六皇子最近愁得嘴角都长了个泡。
这笔亏空若补不上来,或是找不到个合适的理由遮掩,怕是要被太子借事说事。
户部将这问题丢到他面前,无非是认定,六皇子不可能不管,那笔钱原本也就是为了六皇子的事而挪用的,再加上户部是他手里的势力,于情于理他都得想办法遮掩过去。
他一时也拿不出这些钱来,忧愁地将自己在府邸关了两日。
这日,管事忽然上前通报,“府外有位男子求见殿下,说是姓程,叫……程子猗。”
六皇子撑着额头,“谁啊,程子猗?打发走,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过来打秋风。”
那个程子猗在朝中还算有名的,娶了侯府那位娇小姐,文章写得不错,六皇子略有耳闻。
武宁侯府深陷谋逆风波,六皇子估摸着他是过来求情的。
管事犹豫道:“他说,殿下眼下忧愁之事,他有办法解决。”
六皇子撑着额头的手顿了顿,直起身子,原本不耐的神色也悠悠转正,“传他进来。”
过了会儿,管事领着个男子过来了。
六皇子抬头打量。
来人年轻得过分,弱冠之龄都不到,容貌出众,眉眼清俊。
程明簌开门见山,“六殿下,微臣有法子解决户部账目上的亏空,还能帮您咬下太子一块肉。”
六皇子狭长的凤眼眯了眯,轻笑,“说来听听。”
“两淮盐引近年积压,盐商急于兑现,殿下可让手底下的人加速核销部分旧引,但要求盐商额外缴纳一笔急办费以填补部分亏空。”
程明簌淡声说道:“太子从监国前就开始筹划,并在监国后推行的新政弊端太多,表面看着繁荣,但这只是假象,太子此次推行它的目的,只不过是想将此策作为自己监国的首功来立威。”
他示意王府的下人拿来一张纸,程明簌握着笔,写下新政的几个条例,为六皇子分析这背后的利弊,“边关连年打仗,南方大水,国库亏空是必然,新政不可能这么快生效,那些田粮来路不正。”
“你的意思是……”六皇子面色犹豫,顿了顿,“东宫求功心切,新政之下必有乱象?”
“是。”
程明簌颔首,沉声道:“殿下不若作壁上观,任其施为,私下派人去各地搜寻证据,再造些势,再者,户部的亏空,若实在填不上来,也不是没有别的说法,陛下的万寿节不是刚过完不久?年初皇城南面建道观花了那么多的钱,他们要闹,去找陛下闹去。”
为皇帝办事,那还能叫亏损吗,糊涂账那么多,再多造些假账,又有什么不好隐藏过去的。
六皇子坐直了身子,原本愁容满面的脸也松缓下来,他沉思良久,招来幕僚,吩咐他们下去操办。
他一开始还漫不经心地听着,等那少年拿出笔,算了笔账给他,六皇子就不得不正色了。
他心中奇异,不由多看对方两眼。
怎么看都很年轻,六皇子出了会儿神,慢慢想起来了,此子考中进士时才刚十七岁,他是刺桐县推举过来的学生,也是这一年科场最年轻的一名进士,听底下的人谈起过,说他策论写得极好,就是倒霉,卷子上滴了数滴墨汁,这才没落到个好名次。
难怪侯府愿意将女儿下嫁,说不定早就看中此子能力。
“你与本王说起这些,是为了武宁侯府的事么?”
六皇子将话题绕回来,看着程明簌,直言道:“武宁侯府惹上的是谋逆案,纵然姚敬使了手段陷害,可薛徵已死,马革裹尸,死无对证,本王眼下只能帮你保住你不被牵涉,别的东西,还需徐徐图之。”
他欣赏程子猗的才能,觉得将其留在身边或许有大用,但可惜此子偏偏是武宁侯府的人。
“若是你愿意同薛家那姑娘和离,划清界限,本王现在就可以将你从薛家的案子中摘出,如何?”
“不必了。”
程明簌摇摇头,站起身,行了个礼,“微臣与夫人相敬如宾,生死同行,微臣只求内子平安。”
六皇子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挥挥手,感情只想把自己和夫人摘干净,也是,武宁侯的案子难办,想彻底洗脱嫌疑是不可能的,若只照看他们小夫妻俩倒不难办。
就说美色害人。
“你先回去吧,本王会帮你的。”
*
薛瑛醒来的时候,已是晌午后,侯夫人自昨日被请进宫中,到现在都没有回来。
外头传来喧闹的声音,薛瑛起身推开门,发现家中不知何时闯进了禁卫军,正在到处搜查东西。
下人们瑟缩角落,薛瑛壮着胆子,披了外袍出门,爹娘都被抓走了,哥哥也音信全无,这个时候她若不振作起来,侯府就真的任人糟蹋了。
少女脸色苍白,像是大病初愈,才几日似乎消瘦许多,她望着冲进来的人,退到一旁。
“程子猗呢?”
薛瑛问道,从醒来开始就未曾见到他。
“姑爷出去了,到现在都没有回来。”
薛瑛袖中的手紧了紧,有些担心程明簌是不是也被抓走了。
她心里难受,想哭,又实在流不出泪,眨了眨酸涩的眼睛,用力掐了一下手心,让自己冷静下来。
禁卫军搜查侯府,无非是想要找出武宁侯府与叛党勾结的证据,薛瑛知道,兄长不可能谋逆,爹娘是无辜的,可若有人想要弄垮他们薛家,势必会想办法让这诬陷成真。
这几个月来,看过的那些书涌入脑海,那些争权夺利之事见不得有多么复杂,大多是诬陷,伪造证据。
薛瑛手抖得厉害,开口声音沙哑:“采薇……你让人去每个院子里守着,以防他们藏假证陷害侯府,这几日,不准府中任何人外出,家里的粮仓应当够撑许久的,守好每个小门,有任何举止诡异的人直接捆起来。”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人也怕极了,原本清澈的鹿眸里蓄满了要落不落的水雾,采薇惊讶于她家小姐突然的部署,以前,薛瑛是从来不问这些事的,她也不懂,如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家中出了变故,不得不担事。
采薇点点头,“奴婢明白。”
她立刻点了几个信得过的下人,分散到各个院中。
“祖母醒着吗?”
薛瑛望着远处在书房里搜寻的禁军,问一名薛府的老嬷嬷道。
嬷嬷摇头。
老夫人身体不好,一日到头都是睡着的,只偶尔有清醒的时候。
薛徵的死,家里没人敢告诉她,因此到现在,老夫人都不知道家中发生了什么。
“这边好像已经搜查完了,将祖母接过来。”薛瑛叮嘱道:“小心些,别让祖母听到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你们去将院里收拾收拾,安顿好祖母。”
“是。”
大家散出去了,过一会儿,粗使婆子背着老夫人过来。
老夫人迷迷糊糊的,问起要去哪儿,薛瑛伏在她耳边轻声道:“祖母,南边的院子都要重新翻新,这几日您先住在瑛瑛这儿好不好?”
老夫人含糊地“嗯”两声,便又趴在婆子背上睡着了。
外头的禁卫军将侯府翻了个底朝天,没找到有用的东西,天黑前离去。
足足两个时辰,那群人一走,薛瑛便两腿一软,险些摔倒,一旁的下人及时搀扶住她。
“他们没查到东西,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薛瑛噙着泪,“我得想办法给爹娘求情,爹爹都被带走好几日了,也不知道他在狱里怎么样,娘也没消息。”
话音刚落,程明簌的身影出现在回廊下。
家中一团糟,一看就是有人来过。
薛瑛呆滞地坐在屋中,看到他,她站起身,腿坐久了有些麻,起来的时候踉跄了一下。
程明簌伸手揽住她,薛瑛生气地道:“你跑哪儿去了?”
她见程明簌一天都没回来,还以为他是见侯府失势跑了。
“我去见了六皇子。”程明簌说:“侯府这次出的事,是太子同皇后做的,我求六皇子帮忙。禁卫军来过了是不是,你看着好憔悴,先回房休息。”
“我没事。”
薛瑛一静下来就想到薛徵的死。
背着那样的罪名,连尸体都没有,姚国舅传回来的信上说,他是被犬戎士兵乱刀砍死的,尸体都被丢到悬崖下面,拼都拼不起来。
薛瑛知道,哥哥在外领兵,九死一生,每一次他出征薛瑛都会辗转反侧许久,连续大半个月每夜都睡不好,担忧不已,直到薛徵报了平安信回来才好一点。
这一夜,薛瑛也没有睡着,她哭了半宿,怕动静太大吵到程明簌,让他担心,所以哭也不敢哭出声,薛瑛终于明白当初在马车上,程明簌说的那些话。
没有了侯府的庇护,她什么都不是,除了哭没有任何办法。
枕面都被她的眼泪打湿了,程明簌听了半夜身旁极力克制的哭声,心里面升起一股奇异的感觉。
程明簌对于薛徵的死,并没有什么想法,因为这是他原本就能预料到的,可能会发生的事情。
这个世界,对他而言是虚假的,只有薛瑛是真实的,所以他在乎的只有薛瑛,即便,武宁侯与建安公主是他的亲生父母,薛徵是他的亲生兄长,程明簌也只将他们当做是话本里的傀儡。
他能做的,就是保住薛瑛的性命,对于别人的生死,程明簌只会冷眼旁观。
可是看着她哭得这么难受,纤弱的身躯因为悲伤与恐慌而蜷缩着,程明簌的心底泛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滞涩感。他沉默片刻,坐了起来,伸手轻轻搭在她颤抖的肩头,动作带着几分生疏的笨拙。
“薛瑛,”他开口,声音比平时更低沉,停顿几息,“你有没有想过,或许,这世上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戏?而你身边的所有人,就像是话本里的人物,都是假的?这些事情,你兄长的……离去,所有人,都只是按照既定的轨迹在走。”
这是他第一次尝试向另一个人透露这个世界虚假的本质,告诉她,一切都是假的,只是个故事罢了。
薛瑛的哭声顿了一下,她也跟着坐起,抬起泪眼朦胧的脸,困惑又茫然地看着程明簌,“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她不明白他这些含糊其辞,毫无逻辑的话是什么意思。
程明簌垂着目光,唇线紧抿,许久后才说道:“我在进京赶考的路上,遇到一个云游四方的道人,他告诉我,我们现在所经历的,不过是话本中的故事,所有的人物,剧情,都是书写者已经定好的,就像佛家所言,‘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眼前所见,皆是虚妄,不用太当真。”
薛瑛呆住,“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我兄长注定是要死的吗?”
“是……”程明簌如实道:“故事里就是这么写的,我的意思就是,这一切,不过都是假象,你就当做是看了场戏,戏里的人演完该演的,就该落幕。”
薛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她不能理解程明簌说的这些话,但是听懂了他的意思。
“我也是假的吗?”
薛瑛茫然地问。
程明簌摇头,“你不是,你是我唯一能看见的真实,我会护着你,不会让你走向你的结局。”
“也许你说的是对的。”薛瑛喃喃道:“也许这个世界的确是虚假的,可是,爹娘,哥哥,他们对我而言都是活生生的人,他们是我的亲人,不是什么……不是什么戏文里的角色。”
薛瑛越说越激动,仿佛程明簌的这些话对她而言,是对至亲的亵渎。
“如果你梦到的将来都会成真呢?”程明簌打断她的质问,“在这个故事里,你注定会被武宁侯与建安公主厌弃,被赶出侯府,下场凄惨呢!”
他声音平淡,却莫名叫人觉得不寒而栗,薛瑛怔然,瞳光颤了颤,眼底浮现出恐惧,而后又慢慢归位平静。
“那我也要救我爹娘,我不能什么都不管。”
薛瑛小声地道:“至少这些年,家人对我的宠爱是真的……我身边的人……流的血是热的,落的泪是咸的,于我而言,这就是活生生的人命,若因那些虚言便袖手旁观,任由至亲之人遭难,那我与木石何异?我不就真成了戏台上无知无觉的傀儡了吗?”
“就算你所言是真,那我问你,你对我的喜欢也是假的吗?我在你眼里,也是假的吗?”
薛瑛直视程明簌,盯着他的眼睛问道。
程明簌愣了愣,脱口而出,“不是。”
薛瑛说:“你看,如果你的感情是真的,那你凭什么说,别人的就是假的呢,我们不都是一样活生生存在的人吗?”
她不懂那些大道理,也听不懂这世间的玄妙,也许确实如程明簌所言,她就像那些话本中,阻碍主角的配角一样,嚣张跋扈一辈子,最后会遭到报应,下场凄惨。
冻死在破庙中,就是她的结局。
薛瑛沉默许久,轻声道:“如果你是因为怕被牵连,才说起这些胡话,那我们和离吧,反正现在也没人知道你是爹娘真正的孩子,我不能不管他们的,我哥哥一个人在西北,我要想办法接他回家,我替你去死,就当是我占了你身份的报应。”
她抬起哭得满脸泪痕的脸,倔强地道:“我会想办法的,明日,我就拿银子去为爹娘打点,让人去悬崖下找我哥哥的尸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说完,薛瑛用力抹了抹脸上的泪水,吸了吸鼻子,她已经哭了几日,眼睛肿得像核桃,从榻上爬起来想要下去写和离书。
程明簌没有说话,他神色呆愣,心里好像被什么重重敲了一下,嗡鸣声久久萦绕。
是啊。
对薛瑛而言,这些人并非只是故事中的符号,而是她有血有肉、让她牵肠挂肚的至亲,他的那些话,实在高高在上,冷酷无情。
程明簌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意识到了眼前的生命作为人而非角色的存在。
他自以为清醒,不过是在用“虚假”否定一切,这或许才是最深的自欺欺人和被操控的证明。
《金刚经》里说,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信话本所言,便真成了傀儡,忘记话本的存在,将身边的一切当做真实的生命,才能真的从剧情里跳脱出来。
程明簌抬起头,看向赤着脚伏在案前,正在低头写和离书的薛瑛。
那种置身事外的淡漠与疏离,在这一刻如同潮水般褪去,他猛地站起,冲上前,一把夺过薛瑛手中的笔,扔了出去。
薛瑛被他这猝不及防的动作吓了一跳,“你……”
程明簌深深呼吸几下,说:“你说得对。他们是你的亲人,薛徵是你的兄长,侯爷和夫人是你的父母,他们的安危,对你而言,比什么都重要。”
他顿了顿,仿佛在对自己过去的认知做一个彻底的切割,然后一字一句地说:“你,还有他们,对我而言,也是如此,薛瑛,我们一起想办法,不要和离。”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护着妹妹,直到死。”……
风声在耳边尖啸,不知道嗡鸣了多久才缓缓归为平息。
再次恢复意识时,深入骨髓的疼痛一下子席卷全身,胸口如同被烙铁烫过,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
薛徵全身的骨头像是散了架,无处不痛,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里,是一间简陋却干净的茅草屋顶,几缕昏黄的阳光从缝隙中透进来。
“醒了,醒了!”
有人影从不远处奔了过来,伏在床边,薛徵听不清对方说的话,他耳边一直有沉闷的耳鸣声,好似溺水时,水流倒灌进耳朵里的声音,长久不绝。
他浑身都动不了只有指头可以勉强抬起一些,慢慢地,薛徵才看清了眼前的画面,也听到了说话声。
两张饱经风霜、满是皱纹的脸凑了过来,目光关切地看着他。
“薛将军,您可算醒了!”
薛徵想开口,喉咙却干涩生疼,只能发出嘶哑的气音。老妇人连忙端来一碗温热的水,小心翼翼地喂他喝下几口,清凉的水滋润了喉咙,也让他混沌的意识清晰了一些。
“你们认识我……”
薛徵声音沙哑,开口犹如刀割。
“认识。”老妇人连连点头,“当初雁州被攻占,是将军率兵马赶走犬戎人,我们曾在城门下远远见过将军一面,将军气宇轩昂,让人见之难忘,十日前,老妇在山脚下浆洗衣物时看到重伤的将军,叫我家老头子过来将您背回来的。”
老妇人说完,神色好像有些纠结,与一旁的丈夫对视一眼,老翁摇摇头,她便也没有继续往下说。
西北驻军统帅薛明羽,如今是勾结外敌的叛国贼,这消息早就传遍了大江南北。
二人不敢将这样的消息告诉好不容易从鬼门关逃回来的薛徵,怕他一听,怒从心起,伤势更重。
只是他们不说,薛徵也能想到,他受围剿跌落悬崖,姚敬回去复命,一定会颠倒黑白,将勾结外敌的罪名安在他头上。
万丈深渊摔下,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死无对证,姚敬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二位不必瞒着我,如今外头,究竟是怎样的情形?”
老妇人犹豫片刻,叹了声气,说道:“外头都在传,说将军您勾结犬戎,出卖边关布防,致使驻军三万精锐葬身燕岭。”
薛徵神色凝重,静静听着,咳了两声,“既如此,二位又为何救我?”
他说话的时候嗓子如同被车轮碾过,心肺连着,一开口,浑身都在疼,喉咙里泛出血腥味。
“当初雁州被占,城中粮草不够,将军省出自己的干粮送给百姓,我们都是亲眼瞧见的,先前,守城的官员贪生怕死,丢下一城中百姓逃跑,是将军带人力挽狂澜,才没让雁州也遭屠戮之苦,外面的那些传言,不足以让我们信服。”
这些天,一直有人在外搜寻薛徵的踪迹,姚敬等人虽亲眼见他摔下悬崖,但仍旧心存忧虑,每日都有人徘徊在山底,挨家挨户地搜,两日前他们来过一趟,老翁将薛徵藏在为自己准备的棺材里才躲过一劫。
听到他们的话,薛徵沉默良久,哑着声音开口,“多谢。”
“哪里哪里,我们先前还担心将军的伤势,从捞起你那天算,到如今都快半个月了。”老汉说道:“将军一直高烧不退,*背后的伤口烂了好大一块,这山上有些草药,可以止血清疮,不然我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们捡到薛徵的时候,他已经摔下来有一日,重伤昏迷,远处的石头上有两只秃鹫来回盘旋,就等着他一咽气冲上来分食尸体,他后背也爬满了蝇虫,扒在伤口的腐肉上,薛徵奄奄一息,老妇人发现他的时候还以为他已经死了。
薛徵听完,抬手,下意识摸了摸胸口,什么都没摸到,他的脸色霎时,动作有些慌乱。
老妇人见状,跑出去,又拿着一物回来,“将军,你是不是在找这个?”
她的掌心放着一个已经烂掉的平安符,泡了血水,完全看不出来是个什么东西,只能隐约辨出符文的痕迹,另有一块碎掉的玉,宝剑从中间断成两截,勉勉强强才可以拼出来。
薛徵心口一滞,伸手接过,“谢谢。”
重伤摔落的瞬间,薛徵也以为自己就要死了,他被水流冲上岸,趴在地上的时候,还有一点意识,只是无能为力,只能等着身上的血一点点流干,而后走向死亡。
意识不清的时候,薛徵做了好些梦,梦到少时。
小的时候,侯府还没有现在这般辉煌,先帝还在世,现在的皇帝也只是郡王,而侯夫人只是个并不受宠,没有自己的府邸,也没有池邑的公主,嫁给了同样没有爵位,在朝中并不出众的武宁侯。
七岁时,父亲牵涉进党争,薛徵那时正住在书院里读书,母亲大着肚子躲在永兴寺中待产,哪里想到仇人一路追杀至寺中,万幸的是,母亲平安诞子,没多久,武宁侯也从狱中释放回家。
薛徵回到家中时,父亲牵着他,指着摇篮里的妹妹,对他说,“你妹妹险些一生下来就被杀死,吃了许多苦,你要记住,身为哥哥,以后要保护她一辈子,直到死。”
薛徵重重点头,“儿子记住了。”
母亲躺在床上,笑着招了招手,“阿徵,你妹妹还没有名字,你是哥哥,你给她取个名字好不好?”
薛徵趴在摇篮边,伸出手,襁褓里的薛瑛胖乎乎的小手一把抓住他一根指头,就像是碰到什么新玩具一样,不肯放开。
薛徵看着她笑,戳一戳妹妹软乎乎的脸蛋。
七岁的薛徵已经开蒙,识字读书,他自小便聪慧,他想了想,说:“就叫‘瑛’吧。”
古文中,瑛为美玉,世间仅有。
妹妹的出生是上苍的恩赐,玉就是要被供着的,光华璀璨,永远耀眼夺目。
薛徵牵着她学会走路,握着她的手教她学会认字,背着她走遍京城,爬上过城楼,薛瑛拿起笔,会写的第一个字就是“徵”,而后才是她自己的名字。
他考中了她会比谁都高兴,也会流着泪心疼他这些年苦读,薛徵以前还在朝中做文臣的时候,有一年冬,夜里下职回来,都会看到堂屋前的门槛上坐着个纤瘦的身影,撑着头,等得困了,脑袋一点一点,等薛徵走近,立刻抬起头,笑着给他递上热乎乎的烤芋头。
每一次出征,薛徵只能夜半偷偷走,他不忍留在家中看到妹妹的眼泪,在边关九死一生,想到还有家人在等他回来,他便能咬咬牙撑下去。
他心里清楚,如果他死了,薛瑛一定会难过不已,侯府也会遭难,爹娘不在,她该怎么办呢?
即便她不是他的亲妹妹,薛徵还是想护着她,濒死时,父亲曾经在摇篮前对他说的话回荡在耳边,因为抱着要回去保护家人的想法,薛徵不甘心死去,他又从鬼门关爬了回来。
荷包是贴心口放置的,一看就是极重要的东西,老翁替薛徵换下血衣时发现,并没有丢弃,而是让妻子洗干净了收好。
荷包破了个洞,但也被缝补好了,上面沾着洗不净的血迹,薛徵握在手中摩挲两下,将符纸与碎裂的玉石重新放进去,扎好。
薛徵留在老夫妇家中养伤,期间,姚敬派人搜查到附近,老翁有一个为自己百年后用的棺材,薛徵躺过里面,也藏过猪圈,鸡窝,身上盖满稻草,污泥,直到这些人走后许久才敢出来。
薛徵让他们将他换下来的血衣丢到外面的草丛里,这附近常有狼群出没,还有秃鹫飞来飞去,一个重伤不治的人,只有落入兽口的结局。
衣服丢出去后,那群搜查的人再也没来过。
薛徵又养了几日,能下地后便动身离开。
夫妇劝过许久,薛徵都不为所动。
身上牵绊太多,多养一日伤,便多一分不安,还会为这对夫妇带来危险。
他拖着伤体独自前往百里外的容城,那里有他曾经的部下,有薛徵信得过的下属,也是他杀回京城报仇的起点。
*
侯府出事后,以前巴结薛家的人全都没了影,世态炎凉,不过如此。
徐夫人倒是想来探望,但徐家不会让她这个时候掺合进侯府的案子中。
薛瑛惴惴不安,害怕又会有禁卫军来抓人,她倒不要紧,就怕祖母受罪,但这么久来,都没有人再来过侯府,也没有再传出其他什么消息。
太子最近遇到了大麻烦,他推行的新政,为了见效使了不少手段,强行压价收购粮食,摊派勒索地方富户,伪造假账,六皇子还偷偷推波助澜,弄出了人命,事情一闹大,激起民愤,太子只能壮士断腕,将所有的责任全都推给一名得力臣子,将他赐死了。
太子自己自顾不暇,哪管得上六皇子挪用的公款,半个月内,六皇子就将亏空补齐了,账目也做得毫无错漏,太子想借机发难都找不到机会。
六皇子还算守信,答应程明簌,保住侯府剩下的人,没波及到薛瑛身上。
她已是出嫁的姑娘,侯府的罪暂时牵连不到她。
六皇子见太子吃了个大瘪,欢天喜地地请程明簌再去商谈接下来的事宜。
武宁侯被关在刑部大牢里,地牢阴湿,他腿脚不好,天寒下雨就容易痛,薛瑛担忧不已,准备了一些钱,武宁侯平日常吃的药,想去刑部替他打点一下。
她不认识刑部的人,若是武宁侯关在大理寺,她还能去求一求齐韫。
薛瑛害怕大牢这种地方,血腥,阴暗,她一靠近此地便心慌,从马车上下来后慢吞吞走上前,门口的衙役看着分外吓人,薛瑛头上戴着帷帽,遮住脸,即便看不清脸,远远也能看出走过来一个美人。
“官爷,我们姑娘是薛府的二小姐,想来探望探望武宁侯,这个给您,求官爷通融。”
采薇拿出一个包好的手帕,掀开一角,里面装着两锭银子。
狱卒的视线看向站在不远处的少女,白衣飘飘,长袖生香,侯府那位娇小姐看上去憔悴许多,两肩瘦削,柳腰盈盈一握,好似风一吹便倒。
京中等着她遭难的人很多,谁人不知二小姐国色天香,多少人盼着这朵牡丹花落入泥潭,能任人采撷。
“这是什么地方,岂容闲人进出。”
狱卒冷哼,采薇脸一白,回头看了一眼薛瑛。
“贿赂狱卒可是要打板子的。”他指了指薛瑛,“拖过来。”
薛瑛脸上血色霎时褪去,采薇赶紧又拿了两锭银子,塞给那人,“什么贿赂,只是见官爷辛苦,一点茶水钱而已,我们这就走了。”
狱卒这才没有再追究。
薛瑛何时受过这种委屈与羞辱,红着眼睛,握紧了拳头,转身想要离开,她走得有些快,心中又装着事,没注意脚下,绊了一跤。
要摔倒时从后面伸过来一只手,牢牢握住她的手臂,将她拉了起来,那力道极大,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感,捏得她臂骨生疼。
薛瑛头上的帷帽也掀落,才是初秋,还算不上热,所以她穿得也薄,灼热的体温穿过衣服传来,薛瑛瑟缩一下,惊魂未定,回头一看,发现站在她身后的居然是徐星涯。
她已经许久不曾看见他。
暮色四合,残存的天光勾勒出一个挺拔的身影,徐星涯穿着石青色的官袍,衣料挺括,背着光,面容看不清晰,只觉得有一股陌生的冷峻。
薛瑛呆愣住,“表、表哥。”
徐星涯“嗯”一声,“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我想见见我爹。”
薛瑛重新站稳了,想将自己的手抽回来,但徐星涯握得紧紧的,她挣脱不开。
“刑部闲杂人等不得靠近,武宁侯牵涉的不是普通的案子,不允许探监。”
她一听,眼睛更红了,“我不知道,我就是想来见见他,爹爹腿脚不好,我送些他平日常吃的药过来而已,不做别的。”
徐星涯垂眸看着她,小表妹从前嚣张惯了,没经历过什么磋磨,满眼都是天真,骨子里都藏着一股天然的娇媚,如今一看,好像瘦了许多,下巴削尖,身形羸弱,看着越发弱不禁风,极易引起别人的摧毁欲。
薛瑛抬头看向徐星涯,问道:“表哥为什么在这里?”
徐星涯淡声道:“前些时日刚被调过来。”
薛瑛怔然,好一会儿意识到,如今徐星涯在朝中可是新贵,太子好像很看重他,先将他从翰林院调到吏部,没几个月,又调到刑部,升迁之快,怕是以后太子登基,他就是左右股肱之臣。
太子……那个害了侯府的奸人,薛瑛一想到便生气,用力想要抽回被他握着的手臂。
“你放开,我要回去了。”
薛瑛心中不耐,不想与他接触。
徐星涯没有松手,说:“姚敬做的那些事,我事先并不知晓,我不知道他们的谋划。”
徐星涯的母亲是武宁侯的妹妹,太子一边拉拢徐家,一边又防备着徐家,如果徐家不向着太子,也会被牵连进去。
薛瑛不想听他说那些话,她知道徐家也很难办,与侯府关系密切,稍有不慎就会被盯上,姑姑想来侯府探望,都因为徐家主母的身份,不敢轻举妄动,可她还是不悦。
她站了一会儿,冷静一些了,抬眸,看向徐星涯,问道:“你的官位大吗?”
“不大,但也能说得上话。”
薛瑛想了想,柔声道:“表哥,我想去看我爹,你可不可以帮帮我?”
她说完,小心翼翼觑了一眼徐星涯。
他面无表情,听了她的话,嘴角牵起淡淡的,玩味的笑容,稍纵即逝。
徐星涯对她这娇滴滴的模样很是熟悉,往常,表妹摆出这幅神态,柔柔地叫他表哥,便是要开始利用他,有事所图了。
“怕是有些难。”
他轻声回答。
薛瑛眉头蹙起,抿抿唇,像是思考,过一会儿,薛瑛伸出手,主动握住徐星涯的手臂,“表哥,你帮帮我,求你。”
她眼尾洇红,覆着一层薄薄的水雾。
徐星涯注视着她的脸,觉得这么久过去了,他的表妹哄骗人的法子还是那么简单,摸一摸手,叫两声好哥哥就想骗别人替她卖命。
“表妹,你以为还是从前吗?你随便招招手我就要任你使唤?”
薛瑛愣住,“你什么意思?”
“我要的甜头,不是两声表哥就够了的。打发狗都得给两根肉骨头吧?”
徐星涯走近一步,低头看着她。
薛瑛后背发麻,“那你想干嘛!”
“同你那好夫君和离了。”徐星涯一字一顿地说:“再来和我谈这些。”
他声音冷淡,毫无起伏,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扔进她怀里,薛瑛低头一看,居然是一张写好的和离书,连官府的章都印好了,就差签字画押。
薛瑛犹如见鬼一样看着徐星涯,这人是不是失心疯了,怎么还随身带着和离书呢。
她觉得徐星涯变了,以前同狗皮膏药似的缠着她,薛瑛招招手他就屁颠屁颠迎上来,即便她嫁了人,他还是不死心,如今,只是求他办件事都不行,竟然变得如此冷淡,还讨价还价。
她就是想见一见父亲,送些东西,不做别的,全都见她落难了要踩她一脚,那个狱卒是,徐星涯也是。
薛瑛垂下头,闷声道:“你不帮忙就算了,我自己再想办法。”
她转过身,抬手揉了揉眼睛,抱着本来要拿给武宁侯的东西回去。
只是刚走了两步,肩头伸过来一只手,将她怀里的药瓶拿走了。
薛瑛惊讶地回头,徐星涯冷声道:“我可以帮你送药进去,人你就别想见了,表妹,你想清楚,你那位夫君现在帮不了你任何忙,我说的话,你考虑考虑。”
早点和离,他就会帮她。
说完,他拿着东西转身走了。
薛瑛看着他进去,袖中双手紧握。
徐星涯让她很陌生,看她的目光也是收敛不住的侵略性,就好像那些话是最后的通牒,她不听,他还有其他的手段等着她。
薛瑛发现自己从来没有看透徐星涯,以前,他喜欢她,可以万事都依着她,心甘情愿做牛做马,可后来看出她顽劣的本性后,他也不愿意继续装模作样,现在这个才是真正的他吧。
她有些害怕,直觉危险,忙不迭地爬上马车,催促车夫快策马回侯府。
第50章 第五十章勾引她。
马车回到侯府,到了自己的地盘,薛瑛身子直了直,皱着眉,语气也没刚刚在刑部大牢前那么柔软,对采薇说道:“徐星涯现在怎么那么讨厌,他竟然敢威胁我。”
薛瑛语气满是不可置信,“你刚刚听到没有,他威胁我!”
采薇点点头。
从小到大,他不都是和个哈巴狗一样跟着她吗,求她和他一起玩,一点重话都不敢对她说,薛瑛踢他一脚,他还要帮她揉揉,说心疼她把自己踢疼了呢。
何时这么冷淡过,求他办一点事都不行。
薛瑛气闷地回到家中,这些天,她花了许多钱为家中人打点,给宫门的守卫,太监也送了不少钱,好方便打听侯夫人在宫里的情况。
听从前相熟的太监说,侯夫人比武宁侯要好一些,有自己的宫殿住,就是出行被限制,但吃穿都很好。
毕竟皇帝还没死,侯夫人是皇帝的胞妹,也是太子的姑母,他现在就对侯夫人动手在情面上也说不过去。
薛瑛得知了母亲的近况,稍微心安了一些。
回到家,她换了身平日常穿的藕粉色的衣裙,在没什么气色的脸上多抹了些胭脂。
老夫人还不知道薛家发生了什么,每日迷迷糊糊地起床吃饭、睡觉,薛瑛穿得讨喜些,看着面色红润,老夫人见了才不会起疑。
她坐在榻边,喂老夫人吃完饭,祖母年纪大了,做事稀里糊涂,像个小孩子一样,饭菜不合口味便吐了薛瑛一身,她面色不改,叫小厨房去熬些适口的稀粥,到偏房重新换了身干净衣服,回来的时候,老夫人已经吃饱了,倚靠在太师椅上。
薛瑛上前,绘声绘色地读戏本给她听,将老夫人哄开心了,伺候完她歇息,薛瑛才起身回自己卧房。
程明簌也刚回,薛瑛看到他,问道:“你如今在翰林院还好吗?太子有没有找你麻烦?”
“没有。”
程明簌关上门,太子暂时顾不上他,自己的屁股都没擦干净。
今早六皇子还找程明簌说,待过段时间,想办法将他调到户部去。
新科士子按照惯例要在翰林院熬几年资历,程明簌没有时间继续耗着,去户部也好,就是得帮六皇子做事,无非是给太子使绊子,程明簌乐意至极,有了权力,才有办法谈条件,将武宁侯与侯夫人保出来。
薛瑛抬头看了眼程明簌,他眼睛很红,眼下乌青,近来,他为侯府的事到处奔走,殚精竭虑,每日都要起早贪黑,脸色都白了许多,下巴冒出细细的胡茬。
程明簌进了屋子,换下官袍,净手后去吃饭,薛瑛坐在一旁静静看着他,说:“我今日去刑部看爹爹,衙役不让我进去,我后来遇到表哥,表哥帮我将药带进去了。”
“徐星涯?”
“是啊。”薛瑛嘀咕道:“他好奇怪,让我和你和离,他就帮我,你说他是不是还对我不死心呀,我都嫁人了。”
程明簌握着筷子的手停住,看向她,“他让你和离?”
薛瑛点点头,“好可怕,他‘唰’地一下就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和离书,就差签字画押。”
程明簌讥笑一声,“想得还挺美。”
看来是蓄谋已久,早就准备好了,程明簌并不意外,觊觎他妻子的人有很多,程明簌知道还有许多人盼着他死。
尤其是侯府落难后,那些肖想薛瑛的人,以前因为身份配不上,还知道收敛,现在胆子大起来,觉得侯府失势薛瑛也无人相护,一个两个,那贪婪的本性掩盖不住,翘首以盼,虎视眈眈。
程明簌一边憎恶,一边又有些不安。
他知道薛瑛的性子,三心二意,不懂什么叫专一,见一个爱一个,哪怕嫁了人,也不会对丈夫忠贞不渝,躺在程明簌身边时,心里也会念着外面的野男人,她以前就想勾搭个有权有势的靠山,如今侯府出事,程明簌真怕她这念头比从前更甚,容易被骗。
他不得不更防备些,盯紧她,以防这只兔子会从窝里跑出去。
吃完饭,薛瑛忧心忡忡地梳头发,她最近都不如从前一般骄奢淫逸,每日都要沐浴焚香,草草抹完发膏,心里盘算着之后的事情,虽然她盘算也盘算不出个名堂。
“你那个表哥心眼坏得很。”
程明簌站在她身后幽幽地说:“他就是看你落魄了想骗你。”
“我知道。”薛瑛说:“这阵子,好多人都找过我,骗我和离。”
程明簌心中警铃大作,“谁?”
“就以前认识的一些公子哥儿。”薛瑛哼一声,说了几个名字,“不过我都让他们滚了,以为我听不懂吗?说碍于时局,暂时不能给我名分,要先委屈我一阵子,不就是顾忌薛家卷入谋逆案,怕给自己惹麻烦,但又馋我身子,想骗我白白给他们睡呗。”
她又不是真的蠢,许多事情,薛瑛心里都门儿清,她知道自己漂亮,容易招惹小人,怒气冲冲道:“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程明簌松了一口气,而后脸色又冷下来,心里念着方才薛瑛说的那几个人名,眸光阴暗。
“任何人同你说这样类似的话,你都不要信。”程明簌捏住她的手,“事情没安定下来前,你哪儿都不要去,就在家里和祖母在一起。”
六皇子在侯府附近布置了人手,他如今要仰仗程明簌为他出谋划策,所以程明簌提出的要求,六皇子都会尽力满足,包括加派人手暗中保护薛府上下一干人。
“可是我想爹娘怎么办?”薛瑛难过地看向他,“爹爹已经被抓走半个多月了,娘在宫里,虽然有公公传话告诉我,皇后没有为难娘,但我还是担心。”
程明簌沉默了一会儿,说:“最多半个月,父亲就会回来。”
“真的?”
薛瑛眼睛亮了亮,不可思议。
“嗯。”
程明簌安慰她,“他们查不出东西,会先放人,不过,可能爵位就保不住了。”
薛瑛喜极而泣,“没关系啊,只要人好好的就可以了!”
这是这么久来,唯一的好消息了。
昨日,薛徵的遗物才被送回京,薛瑛花了许多钱,才拿到那些东西。
姚敬说,他们派人在悬崖搜寻过许多日,最后在野兽洞穴里找到了薛徵的衣物,被撕咬得破碎,沾满了血迹。
从那样高的悬崖摔下,原本也不可能活下来,只是姚敬做贼心虚,不见到尸体不心安,如今在野兽洞里发现薛徵的衣物,肩甲,以及洞穴里新旧骸骨,几乎可以确认薛徵已经死了。
边关那片地方,常有狼群出没,这几年战事频发,野兽抓不到猎物,就会去战场上吃尸体。
悬崖下恰好又有河流与树林,自然常有野兽出没。
兄长尸骨无存,薛瑛将薛徵的血衣抱了回来,与他的断剑一起掩埋了。
她先前哭过太多次,流了太多泪,如今面对薛徵的遗物,竟然一点泪都流不出来。
而姚敬,踩在那么多人的尸骨上,连升几级,太子刚因为新政的事焦头烂额,遭人非议,这个节骨眼上不敢大张旗鼓地提拔母舅,要不然,姚敬能直接顶替薛徵,成为新一任统帅。
今日,薛瑛又在刑部受过委屈,她本来以为自己挺坚强的,不会再动不动就哭,结果听到程明簌说,再过半个月父亲就会回来,眼泪又没忍住掉落。
程明簌见她哭,手忙脚乱地给她擦眼泪,“没事啊,别哭,眼睛肿了会难受。”
“忍不住……”
程明簌叹气,“忍不住那就不忍吧,我知道你很累了,哭一下也没关系。”
薛瑛压抑了几日的眼泪涌得更凶。
爹娘都被带走后,家里只剩她和程明簌,还有老夫人,祖母年纪大了,听不了这样的坏消息,她会受不住的,以前,薛瑛每日都要去老夫人院里请安,雷打不动,现在她不去很奇怪,可是老夫人见了她哭红的眼睛会怀疑,所以薛瑛忍了好多天。
她就是个一碰到事就爱掉眼泪的性子,改不掉。
薛瑛坐在椅子上,转身抱住程明簌的腰,脸埋在他腰间小声哭,一边哭一边一抽一抽地道:“明日眼睛肿了……呜呜祖母肯定会问的。”
程明簌垂手揉了揉她的脑袋,轻声道:“我去给祖母请安,就说你同母亲去永兴寺吃斋了好不好?”
“嗯……”
薛瑛哭了一会儿,渐渐好了,程明簌拿了条帕子,打湿后为她擦脸。
将她哄好后牵着她去睡觉,薛瑛这些天一直睡不好,不管是白天还是夜里都会担惊受怕,只要一上榻,就会主动钻进程明簌怀里,贴着他,她才能稍微安心许多,至少可以睡着。
她趴在程明簌胸口,因为知道父亲要回来的好消息,薛瑛心中有些激动,睡不着,她睁开眼睛,盯着程明簌的脸,“夫君。”
“嗯。”
“你可不可以……嗯,给我讲讲我娘的事呢?”
程明簌也睁开眼睛。
他意识到薛瑛口中的“娘”,并不是现在被拘在宫里的建安公主,而是她的亲生母亲,李氏。
薛瑛对这个人没有任何印象,因为她得知自己身世的时候,李氏已经死了。
她有时候会想起亲生母亲,好奇那是个怎样的人,但是她无法开口问任何人,二小姐突然打听一个十几年前就被赶出府的女奴,实在太奇怪。
唯一与李氏有关联的就只有程明簌,但是薛瑛也没有问过他,她担心程明簌会不会怨恨李氏,不愿提起,因为他的人生就是因为李氏而改变的。
哪知程明簌沉默许久,开口道:“她是个……很不一般的女子。”
薛瑛微微抬起身子,有些诧异。
程明簌静静说:“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她也不告诉我,我只知道她姓李,附近的人唤她杳娘。”
杳娘长相娇艳貌美,幼时被卖入花楼,只是她不肯认命,哄骗恩客为她赎身,拿到身契后一路逃亡,直到因为体力不支晕倒在侯府门前,被救下后,就在侯府做了女婢。
侯府的侍女,月银丰厚,主子也宽和,能在薛家当值,许多人求之不得,老夫人对杳娘很好,甚至做主让她嫁给管家的儿子,还添了不少嫁妆,换做别人,便是感恩戴德,只觉得是自己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但杳娘依旧不甘心,纵然是管家,那也是奴婢,她想当的是主子。
杳娘从一开始的目标就很明确,摆脱贱籍,成为人上人。
只不过武宁侯与建安公主夫妻恩爱,她无计可施,这时,杳娘的丈夫突然去世,而她又怀上了孩子。
一个貌美的寡妇,身若浮萍,生下来的孩子,也是世世代代为奴为婢。
杳娘想出了个恶毒的法子,偷了侯府的钱财,被赶出府后,她又将这些钱送给急需银子为儿子还债的稳婆,然后在一个大雨夜,将自己的女儿与侯夫人的儿子调换了。
“她带着我去了刺桐,辗转嫁过三个人,不过她运气不好,嫁的人都死得很早,村里的人便说她克夫。”
程明簌絮絮说着:“杳娘对我挺好的,找的男人,都是愿意接纳我的。”
每任丈夫死后,孤儿寡母又被赶出去,杳娘便带着他去勾搭另一个人。
程明簌自小早熟,性格阴郁,没有朋友。
某种程度上,他们虽然不是亲生母子,但又很相像,偏激,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九岁的时候,杳娘的第四任丈夫经商失败,整日酗酒,杳娘的日子过得也不好,那个时候,她的身体已经很差了,要经常吃药,可是那个男人却将她救命的钱拿出去喝酒。”
“我……”程明簌顿了顿,“使了些手段,让那男人从山上摔下来死了”
薛瑛睁大眼睛,程明簌语气平静,好像在说一件与他无关的事情,“杳娘知道,但还是默许了我这么做,她在借刀杀人,借我这个儿子的刀,去杀她的丈夫。”
九岁的程明簌再少年老成,也不像现在这般做事滴水不漏。
他是在第二天才想起,自己的衣摆上沾了养父的血。
但是等他去找时,却发现那件衣服已经被杳娘洗了。
杳娘一边咳嗽,一边看着他,笑着叮嘱他下次细心些,衣服都弄脏了。
“后来的几年,杳娘身体越来越差,吃药都没有用,死之前,她将一切真相告诉了我,我一直不太明白,她不是个甘愿认命的人,已经做的事便不会后悔,为什么会在临终前,让我带着信物去认亲,现在……我好像知道一点了。”
薛瑛呆呆地问:“什么?”
“杳娘,比我更早意识到,不管她说与不说,话本里的故事还是会重现,我都会在十七岁那一年,进京赶考,意外与侯府相认,所以她干脆按照故事里那样,声泪泣下地忏悔自己做错了事情,她知道我这个人心思狠毒,多疑多虑,一定会发现不对。”
所有的好运,逢凶化吉,都不是源于他自身的能力或选择,只不过是设计好的故事情节,每一步都被预设,每一个成就都像被喂到嘴边的嗟来之食,毫无掌控感与尊严可言。
这种强加的偏爱对他而言不是恩惠,而是侮辱和枷锁,他厌恶被当作故事宠儿来摆布,程明簌宁愿流血,也不愿在虚假的坦途上做提线木偶。
薛瑛听他说完,好一会儿没有说话,趴在他胸口上听着他的心跳声,半晌才道:“那你恨她吗?”
程明簌摇头,“一开始,可能有一点,现在没有了。”
“等爹娘回来后……”薛瑛轻声道:“如果有机会,我就去刺桐看一看她。”
“嗯。”
程明簌拍一拍她的肩膀,“睡吧。”
薛瑛闭上眼睛,再醒来时,程明簌已经出门,他连日早出晚归,为侯府上下打点,替六皇子出谋划策,没过两日,程明簌就被调到户部去了。
又过几日,宫里传来消息,说武宁侯并未参与谋逆,但薛徵是他的儿子,子不教,父之过,武宁侯因薛徵之罪,被褫夺功名爵位,抄没家产,贬为庶民。
偌大的侯府也被收走了,以后不能再住,薛瑛难过地看着官兵在大门上贴了封条。
太子还算有点人性,但是不多,说是看在建安公主的份上,赐下一座小府邸,供他们养老。
这宅院再京城最西边,周围全是参差不齐的民居,位于低洼地段,阴湿寒凉,说是恩赐,还不是折磨人。
武宁侯要过两日才能回来,薛瑛想了想,还是去了一趟徐府。
徐府的下人似乎早就知道她要来,开门迎接。
不过薛瑛没有见到徐夫人,在茶厅里等着她的是徐星涯。
他慢条斯理地放下手中的茶盏,说道:“考虑清楚了?”
薛瑛:“考虑什么?”
“和离之事。”
“我没有考虑,我来找你是有另一件事要谈。”
徐星涯面色不善,“什么事?”
薛瑛说道:“祖母年纪大了,不能跟我们一起住在城西,你能不能将她接到徐家照顾一段时间?”
薛瑛本来是想通徐夫人说的,谁知道没有碰到姑母,只有徐星涯在。
“老夫人是我外祖母,我自然不会让她跟着你们吃苦,只是表妹,你今*日来找我就只是为了这件事,没有别的什么要说的了?”
薛瑛摇头,“没有。”
徐星涯站了起来,一步步走到她面前,“表妹,城西那样的地方,你受得了吗?你从小娇生惯养,一点不如意便生病,太子赐的那宅子许久不曾住人,里面蛇鼠虫蚁,到处都是,你夜里敢合眼吗?”
薛瑛脸色苍白,她从小就怕那些东西,小时候被蜈蚣咬了一口后发了半个月的烧,现在光是想到那些画面都会两眼一黑,心里发寒。
徐星涯看着她雪白的脸,低垂的眸子里清透明净,像是在泉水里浸润过,瞳孔轻颤,怕得扣紧了手。
徐星涯抬起手,将薛瑛鬓边垂落的头发拨到她耳后,慢慢说:“表妹贵若明珠,一向是珠光宝气的,如今穿得这么素净,浑身上下连个像样的首饰都没有,这模样真叫人觉得陌生、可怜。”
他并没有立刻收手,说话的时候手指勾了勾,缠着她的头发在指尖把玩,绕了一圈又一圈。
“表妹。”徐星涯笑了笑,“你想清楚呢,要不要继续过像从前那样的好日子,还是去城西吃苦。”
她一向金贵,磕不得碰不得,出门也都是大张旗鼓,弄足了排面,光彩照人,耀眼夺目,难为她要忍受往后的落魄。
徐星涯本来想要让她先过过苦日子,再勾引她更省事,只是一见到她穿着身素得不行的罗衣过来,他便心疼得不行,一日苦都不想让她吃,她若现在说些好话,他就会替她卖命,宝贝一样供着她。
薛瑛直言道:“不用了,你照顾好祖母就是,等爹爹从牢里出来,我这个做女儿的要侍奉左右,岂能只顾着自己贪图享乐。好了,我走了,免得你嫌我待得久连累你们徐家。”
她说完转身便走,徐星涯脸黑得如同煤炭,胸腔里积起一股沉闷的怒意。
他还是对她太柔情了些,以至于薛瑛到现在都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沦落到个什么样的境地。【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