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六十一章“西北大捷!”


    六皇子登基后,第一年需仍旧延用先帝的年号,他奉生母贵妃为太后,先帝的妃嫔里,没有子嗣的女人要跟着殉葬,这几日,各宫难免有哭声传来,六皇子让人做了场法事,驱驱宫里的邪气。


    先帝本来已经写好的和亲旨意被建安公主毁去,无人知晓发生过什么,她这几日神经紧绷着,面色也差,好似魂魄也跟着先帝去了,新帝看着她的模样,念及她是先帝胞妹,应受尊崇,遂解了对侯夫人的禁制,准许她出宫归家。


    薛瑛知道消息,一早就等着了,站在宫门口翘首以盼,等侯夫人的身影出现,她立刻扬手招了招,“阿娘,我在这里!”


    见到她,侯夫人眼睛不由自主地酸涩,快步上前,脚下踉跄,竟有些慌不择路。


    “阿娘,你……”


    薛瑛刚开口,侯夫人便伸手一把抱住她,用了很大的力,几乎将她揉进骨子里。


    “瑛瑛……我的孩子。”


    侯夫人眼泪掉下来,一遍遍地揉着她的头。


    薛瑛有些懵,“阿娘,你怎么了?”


    她讷讷地问,侯夫人只是哭,肩膀发抖。


    母亲平日里柔弱,没什么胆量,但是不会失态到在大庭广众之下掉眼泪,薛瑛心想,应当是先皇驾崩一事对侯夫人的打击太大了,那毕竟是她的亲生兄长。


    薛瑛抬起手,拍了拍侯夫人的后背,“阿娘,您还有瑛瑛,瑛瑛会一直对您好,孝顺您。”


    侯夫人眼含热泪,松开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摩挲脸颊,“好孩子,娘没事的,娘……就是想你们了。”


    薛瑛安慰她:“我们回家吧,阿娘,以后我们一家人都不会分开了。”


    新帝已经下旨让建安公主归家,还恢复了武宁侯的爵位,他们马上就要搬回原来的侯府。


    侯夫人“嗯”一声,坐上马车,虽说先帝已经去世,但她的心中仍旧有不安,关于犬戎要求薛瑛去和亲一事,并非因为先帝的死就能被永久搁置,倘若他们对新帝旧事重提,新帝也想靠牺牲一个女孩,去换取边境苟延残喘呢。


    她团紧了手,思索着应对之策,若真的不行,就叫薛瑛假死,是委屈了一些,可也好过去关外受苦。


    回到侯府,庭院里与从前别无二致,侯夫人一进门便触景生情,眼眶酸涩,武宁侯恢复爵位,又变得与从前一样尊贵,他们搬回旧宅时,还有许多人送上贺礼。


    谁能想到,薛家还有东山再起一日,先前都以为薛家彻底爬不起来了,才有人色胆包天地跑来勾搭薛瑛,忽悠她做外室,如今眼见着那娇小姐又变得和从前一样高贵,那些落井下石,试图趁火打劫之人无不吓成了鹌鹑,送上不少丰厚的贺礼,希望薛瑛别记挂先前冒犯之事。


    这些人,一部分已经被程明簌收拾了,另一部分,薛瑛忘了名字,他们若不主动送礼,薛瑛还想不起来。


    她跑到程明簌面前告状,说还有几条漏网之鱼,程明簌点点头,没多久,薛瑛便陆陆续续听到这些人落马受伤,或是赌博狎妓被发现的消息。


    回到侯府居住后,从前的下人也回来大半,薛瑛去小姐妹家里将采薇要了回来,这几个月,采薇在谢家伺候,待遇不如从前,在侯府的时候,她一个月月俸好几两,可是在谢家,当不了一等丫鬟,要做许多洒扫的活计,薛瑛来接她的时候,采薇都要感动哭了。


    倒不是谢家虐待她,谢家的小姐受过薛瑛嘱托,要给采薇找些轻松的活,谢小姐也照做了,但别家再好,都不如自己主家好。


    “小姐……”


    采薇哭着跑上前,小包袱咚咚晃荡,薛瑛拉住她,“采薇,你瘦了好多。”


    采薇含着泪,她都吃不下饭,担心她家小姐过不上好日子,去了城西那样的地方会吃不饱穿不暖。


    不过现在一看,小姐好像不仅没有瘦,甚至丰腴了不少。


    “你那包袱里是什么呢?”


    薛瑛刚刚就注意到了。


    采薇打开给她看,“这里面有小姐以前赏我的首饰,我都留着,我怕小姐日子过得苦,典当了可以有许多钱。”


    薛瑛打赏身边的丫鬟都很大方,首饰,玉镯,从来不吝啬,侯府的下人最盼着能到二小姐院里侍奉,二小姐虽然娇气了些,但是很好伺候,说说好话就能哄得她眉开眼笑。


    “哎,难为你了。”


    薛瑛说:“走,跟本小姐回侯府吃大鱼大肉,把你还养得和以前一样白白嫩嫩!”


    采薇连连点头,“嗯嗯!”


    她亦步亦趋地跟着薛瑛,*回到侯府,眼前都是熟悉的人和熟悉的景致,采薇自然而然担起一等丫鬟的担子,熟练地指挥小厮将院里整理干净。


    新帝赏了不少好东西,程明簌受新帝重用,在朝中也担任要职,势头正猛,人又年轻,巴结之人数不胜数。


    可不管眼下的情形有多好,边关的战事却依旧是一大难题,犬戎的使臣尚在宫中,纵然朝廷有心阻拦,先皇驾崩的消息也不可能完全瞒住。


    皇帝驾崩,国祚不稳,犬戎人蠢蠢欲动,想要趁火打劫,借机同朝廷提出了更加苛刻的条约,这下不仅是要割城,还要缴纳岁贡,允许犬戎派军驻守皇城。


    此等丧国辱权的条约,新帝一听便勃然大怒。


    “放肆!尔等蛮夷,欺人太甚!”


    他猛地抽出侍卫腰间的佩剑,剑锋直指阶下倨傲的犬戎使臣,殿内气氛瞬间降至冰点,杀气弥漫。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啊!”


    几位老臣吓得魂飞魄散,慌忙扑上前死死抱住新帝的胳膊,“使臣杀不得,陛下息怒!”


    新帝胸膛剧烈起伏,双目赤红,握剑的手因愤怒而青筋涌起,指节捏得发白。


    他死死盯着那群恃无恐的犬戎使臣,他们满脸倨傲,尤其是那小狼王,神情轻蔑,料定了新帝不敢杀人,杀使臣意味着开战,可是他们过去依靠的统帅薛明羽早就被他们自己人弄死了,如今魏朝没有可以用的将领,就算有,也没有那么好的本事可以帮他们力挽狂澜。


    新帝合上双眸,好似在极力忍住怒意。


    六皇子的确成功登上了皇位,但先帝与废太子留下的烂摊子太多,他发现自己即便成为了王朝主宰,却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般生杀予夺。强敌环伺,国力衰微,一国之君竟也落得个如此无能为力的局面,除了盛怒别无他法。


    皇帝最终缓缓垂下握着剑的手,他没有立刻答应,而是对使臣说,朝廷需要再想想。


    小狼王冷笑,译官将他的话翻译给皇帝听,无非是,他们没有那么多的耐心,皇帝最好早做决定。


    这场谈判又是不欢而散,群臣激愤,却拿他们没有办法。


    使臣大摇大摆,无视龙椅上皇帝的愤怒,走出金銮殿。


    新帝身形晃了晃,好似站不稳一般,无力地坐下。


    深夜,使臣又让刘公公转达他们的条件,让建安公主的女儿薛瑛和亲,就可以少割两座城。


    新帝怔住,“薛瑛?”


    刘公公垂着眸,说:“先皇在时,他们就已经递了消息,先帝也找建安公主谈过,只是还没待圣旨下达,先帝便驾崩了。”


    那位薛二小姐,宫里的人都见过,冰肌玉骨,貌若天仙,美艳不可方物,废太子起过好几次纳她为侧妃的心思,但薛家都已薛二小姐年龄太小为由拒绝了。


    去年春,薛二小姐突然嫁人,刘公公还惊叹了一下,谁家的公子那么有福气,可以娶到二小姐,后来他见过进宫述职的小程大人,又觉得还挺般配,芝兰玉树,年少有为,难怪侯府舍得将女儿嫁了。


    只是,自古红颜祸水,英雄难逃美人关,那薛二小姐,在本朝便受人惦记,世家公子间常有为了她大打出手的事情发生,没想到如今竟然还入了犬戎人的眼,让那个小狼王愿意舍弃两座城换她和亲。


    新帝有些犹豫,“建安公主难道答应了?”


    刘公公无声笑道:“不答应也得答应,国事当前,岂容私情。”


    新帝面色为难,迟迟下不定决心。


    倒并非他有多心疼美色,不忍牺牲已经失去一子的建安公主仅剩的女儿,而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同程明簌交代。


    毕竟,程明簌为他出谋划策,六皇子能登上皇位,程明簌出了不少力,牺牲他的爱妻,他不敢确认程明簌会不会答应。


    可是用一人,换两座城,实在划算。


    说不定还能使边境太平数年。


    但以程明簌的性子,怕是不肯罢休。


    他丢了媳妇,连造假证的事情都做得出来,平日里也总是念叨,若是夫人病了,他无心公务,新帝为此花了不少钱财,供他养着他那娇弱的妻子。


    新帝的指尖叩着桌面,许久才叹气,“明日,召程明簌进宫,朕与他谈一谈,这世上,天涯何处无芳草,朕会赏他万贯家财,许许多多个美人。”


    刘公公颔首退下。


    薛瑛不知道宫里最近都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人当做筹码一样估算价值。


    她如今过得很开心,薛瑛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爹娘在身边,祖母身体健康,哥哥平安无事,她就别无所求,对她而言,诰命与尊贵的地位是锦上添花,家人平平安安才是最重要的。


    夜里,薛瑛躺在榻上,激动地打了几个滚。


    “还是以前的家最舒服。”


    她摸着身下的床榻,去年祖母给她的拨步床还在卧房中,宽敞得可以睡下四五个人,薛瑛怎么打滚都没关系,檀木沉重,一丝声音都发不出。


    不像在城西的时候,向阳的大屋子给了腿脚不便的武宁侯,薛瑛与程明簌只能蜗居在偏房里,那榻又硬又矮,动一下便吱呀吱呀响,吵得整个院里的人都能听到。


    薛瑛也慢慢养成了在床上咬着唇的习惯,总是忍着声音。


    “过来,洗脸。”


    程明簌站在床边,手里握着沾湿的帕子,薛瑛爬到边边,仰起头,程明簌给她将脸颊细细擦了一遍,端着茶杯,薛瑛就着他的手漱了口,再用布巾将脸擦干净。


    “不过,那两个小家,我也挺喜欢的。”


    薛瑛突然说道:“小是小了一些,但也是家。”


    “嗯。”


    程明簌点点头,放下湿帕子,让丫鬟将水盆端出去了。


    “你说,哥哥现在到边关了吗?”


    薛徵赶路赶得匆忙,只和她见了一面后便急匆匆离开,战事吃紧,西北已经失了太多城池,无数百姓家园被毁,只能流离失所。


    “应当已经到了。”程明簌说:“快马加鞭几日便可以抵达”


    “哥哥骑射可好了。”薛瑛趴在榻上,撑着脑袋,悠悠说:“有一年春猎,孝德皇太后设了彩头,是一个翡翠屏风,价值连城,哥哥问我喜不喜欢,我说我很喜欢,可是猎场善骑射者众多,怕是轮不到我,哥哥一听,骑马入了围场,比赛结束的时候,他猎得的猎物可以堆成一座小山,旁人加起来都比不过。”


    薛瑛一边说,一边看向书房的位置。


    程明簌知道,那里确实放置着一架翡翠屏风,但他从前不知道,那是薛徵为薛瑛赢来的,她很宝贝,平日进出书房也小心翼翼,生怕碰坏。


    薛瑛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语气里满是崇拜。


    程明簌看着她,“我也可以为你赢到想要的东西,下次如果有围猎的话,你可以在我身上押宝吗?”


    不管是骑射,还是别的什么,他都可以学,直到一骑绝尘,将别人甩得远远的,让她只能看到他。


    薛瑛听完,嫌弃地撇撇嘴,“你是个文人,弱不禁风的,看着就没什么力气,你有哥哥厉害吗?你顶多写诗写文章厉害。”


    程明簌认真道:“我可以学。”


    薛瑛嘀咕,“你学了也不如哥哥。”


    他沉默不言。


    薛瑛见程明簌不说话,掀起眼皮看了眼,他目光晦暗,静静地望着她。


    薛瑛一激灵,忍不住心想,她话说得很难听吗?伤到他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优点,还有缺点,当然啦,本小姐是完美无瑕的,你也不要气馁,比我哥哥差,是人之常情,不必介怀。”


    她如是安慰道。


    程明簌讥笑一声。


    真会说话,说了让人更生气,一点也没有起到缓和的作用呢。


    薛瑛说完便闭上眼,她想睡觉,但她刚搬回侯府,心情有些太激动,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她想的事情有很多,薛徵在外面吃得饱饭吗?会不会受伤,要是受伤了,会不会只顾着打仗,不好好休息。


    喋喋不休,张口闭口都是哥哥。


    程明簌忍无可忍,将她翻过来。


    “你干什么?”


    薛瑛茫然地看着他。


    “姐姐。”他鲜少这样叫她,“我和他不是一个娘生的吗?你为什么厚此薄彼,你也关心关心我吧。”


    薛瑛惊呆了。


    “你你你你……”


    她没搞懂程明簌突然抽什么疯,下意识扇了他一巴掌,没用什么力气,有点像试探性地为他驱魔,“你发狗瘟了吗?”


    程明簌头都没有偏,脸贴着她的手,目光由下而上地看着她。


    “你对他那么好,为什么对我非打即骂?”


    薛瑛语塞,“这能一样吗?这能相提并论吗?”


    程明簌手撑在她身侧,俯视她,薛瑛被困在他的两臂之间。


    她的视线避无可避,除了看着他无处安放,只好直言道:“哥哥对我而言是最重要的人,我肯定对他更好,这用说吗?你就多余问。”


    程明簌快被她气死了。


    她就是有一种干什么都理直气壮的本领,还意识不到自己有多么招人生气。


    程明簌气得发笑,狠狠低下头在她唇上咬了一口。


    薛瑛的嘴巴都有点肿了,“你干什么咬我!”


    “你惹我生气。”


    “我哪里惹你了?”薛瑛怒道:“我又没有说错什么,你疯疯癫癫的,还朝我撒气。”


    程明簌无言。


    他能说她什么,她这个没心肝的,总是戳他心窝子。


    倒也不是一定要她只心心念念他一个人,程明簌只是希望自己在她心里占的分量能大一些,比别人都大,而不是她的心被别人塞得满满当当后,才勉强挤出一个犄角旮旯施舍给他。


    程明簌转过身,背对着她,不想说话。


    薛瑛重重“哼”一声,也转过去。


    到了半夜,她睡得正香,程明簌却迟迟没有合眼,他回过头,看着昏暗中,薛瑛明丽安静的脸,叹了一声气。


    程明簌没有那么多的气要生,他就是想要她说句好话,哪怕只是叫一声他的名字,哄哄他。


    等啊等,只等到她睡着后的呼吸声。


    程明簌啼笑皆非。


    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简直在无理取闹,他明明最讨厌这样的人,忸忸怩怩。


    程明簌转过身,看着薛瑛,过了片刻,伸手将她搂进怀里,嗅了嗅她发间的香气,低头,撬开她的齿关,拖出柔软的舌尖纠缠,直到要将人弄醒,程明簌才放开她,抬起手,擦干净薛瑛的嘴角,抱着她慢慢睡着。


    第二日,新帝召程明簌进宫,旨意来得突然,大概是发生了什么要紧事,侯夫人听后变得格外紧张,神色慌乱。


    程明簌有些不明所以,看着侯夫人的样子,就好像她早已知道新帝召见他所为何事一样。


    程明簌心里暗暗思忖原因,依旨进宫。


    他走在皇城街上,望着皇宫的方向,忽然,身后传来嘈杂的声音,纷乱的马蹄声响起。


    程明簌回头,一名士兵骑着马,手中高高擎起一份被鲜血浸透,却插着红羽的塘报。


    军中,白羽为丧事,红羽为捷报。


    “西北大捷!”


    信使的声音如惊雷般响起,“薛将军率军奇袭敌营,阵斩犬戎大将呼延卓,生擒副将三人!宣城已复!墉城已复!祁连关已复!”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坏女人。


    信使的声音带着力竭的沙哑和难以抑制的欣喜,声音久久在长街上回荡,行人纷纷驻足,面面相觑。


    “薛将军?哪个薛将军?”


    朝中姓薛的人家不多,武将只有薛徵,有人扬声道:“还能有哪个,是薛明羽将军,他没死!”


    短暂的死寂后,如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骤然响起,“天佑我朝,薛将军回来了!”


    程明簌站在长街中央,看着那风尘仆仆的信使从他身边掠过,直冲宫门方向。


    薛徵竟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打出了如此惊天动地的一战,这捷报来得太是时候了。


    福宁殿中,新帝正被犬戎使臣咄咄逼人的气焰搅得心烦意乱,头痛欲裂。


    如果他点头,同意那些议和的条件,他这个皇帝以后怕是连头都抬不起来,犬戎做了上百年的魏朝的附属国,偏到了他在位的时候,形势颠倒,还要签那些丧权辱国的条约。


    刘公公弓着腰,提醒皇帝,“陛下,小程大人就快进宫了。”


    新帝握紧拳头,下定决心送薛瑛去和亲,他不可能去征求一个臣子的意见,他是君,他说什么便是什么,没了一个薛瑛,这世上还有无数美人,程明簌作为臣下,为君王分忧,本就是他的分内之事。


    “不必等他来了,现在就下旨。”


    皇帝轻声道,让刘公公立刻去研墨。


    殿中其他议事的官员大气不敢出,使臣坐在殿中,好整以暇地看着新帝提起笔,眼中满是涌动的屈辱之色,好似在挣扎着如何下笔。


    就在这时。


    连夜不眠不休,几乎力竭的信使被侍卫搀扶着,太监接过捷报,跌跌撞撞地冲入大殿,扑倒在地,高高举起那份红色羽檄。


    “陛下,陛下,薛将军……率军奇袭犬戎中军营,阵斩大将呼延卓,生擒、生擒副将三人……宣城、墉城、祁连关……已尽数收复!”


    整个福宁殿,一瞬间寂静得连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到,新帝脸上掠过茫然,看着报信的太监手中握着的塘报,怔愣地问:“是哪位薛将军?”


    他心中不可置信,隐隐有答案,又不敢确认。


    太监扬声说道:“是薛徵,薛明羽将军。”


    “薛明羽?!”


    新帝猛地从龙椅上站起,声音因震惊和狂喜而变了调,肩膀微微颤抖,“他没死?他还活着?”


    祁连关,乃西北最重要的门户之一,失陷已久。


    “千真万确,陛下,薛将军没有死,他率领驻军雪夜袭击敌营,犬戎措手不及,溃不成军啊!”


    “好!好!好!”


    新帝连说三个好字,脸上浮现出异彩,方才的阴霾和无力感一扫而空,他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连日来的憋屈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而阶下的犬戎使团,原本倨傲和轻佻的神情霎时凝固,小狼王脸上如同被人狠狠抽了一记耳光似的难看,呼延卓是他们军中威望极高,以勇猛著称的大将,曾率军攻下过四座城池,威名令人胆寒。


    他竟然就这么死了,三座重镇,其中还包括至关重要的祁连关,竟然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失而复得,使臣脸上又青又白,不可置信。


    薛明羽的死讯,犬戎向姚敬等人求证过,姚敬曾向他们保证,薛徵已经死在悬崖下,万箭穿心,尸体都被野兽啃干净了,魂都招不回来。


    “不可能!绝不可能!”


    小狼王失态地叫起来,脸色煞白,“薛明羽早就死了!这是你们魏人编造的谎言!是缓兵之计!”


    译官将他的话翻译出来,几名使臣怒目而视,认定了其中有诈。


    “谎言?”


    新帝此刻底气十足,声如洪钟,“这塘报上还沾着前线将士的血,呼延卓的首级,此刻恐怕已在押解回京的路上!”


    说完,他厉声喝道:“来人!给朕拿下这群狂悖无礼的蛮夷!”


    “是!”


    殿外侍卫轰然入殿,将愤然的使臣拿下。


    “你们敢,你们敢动我,我父汗必将……”


    小狼王又惊又怒,话未说完便被几名侍卫死死扭住胳膊,按倒在地!其他使臣也悉数被制服,方才的嚣张气焰荡然无存。


    “拖下去!”


    新帝挥了挥手,眼中再无半分犹豫与屈辱,“传朕旨意!着令西北驻军乘胜追击,收复失地!”


    他目光扫过被拖走的使臣,胸腔中有报复的快意,“这群蛮夷,全都拖出去凌迟,让他们也尝尝千刀万剐的滋味。”


    几名老臣热泪盈眶,高声呼颂万岁。


    程明簌进了宫,看到使臣被拖走时,那小狼王还在奋力挣扎,口中用犬戎话胡乱地斥骂着,侍卫扬手在他脖子上划了一刀,小狼王伤了喉咙,血流如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新帝真是一刻都等不及,捷报刚传回京就将这些人处极刑以泄愤。


    他走到福宁殿时,还未进去便听到从里面传出狂放肆意的大笑声。


    太监通传道:“陛下,小程大人来了。”


    笑声止住,皇帝扬声道:“让他进来!”


    程明簌走进去,新帝招手让他上前,“你可算来了,子猗,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薛明羽还活着?”


    “陛下,微臣此前……”程明簌本来想说他不知道,但怕这么说,皇帝心里多疑,觉得薛徵既然活着,却迟迟不露面,是不是有其他的盘算,转口说道:“微臣的确知道兄长还活着,但那时姚氏势大,废太子正受宠,兄长为他们所害,九死一生,一直用药吊着命,年初才终于清醒过来,此前没有告诉陛下,是怕兄长挺不过这一劫,反叫陛下空欢喜。”


    程明簌语气诚恳,“兄长好不容易从鬼门关回来,知晓这件事情的只有我们自己人,微臣怕广而告之,反而引起事端,这不,如今才能打得犬戎一个措手不及。”


    提到方才的捷报,皇帝眉开眼笑,心头那点微弱的疑虑也烟消云散。


    他抬手,拍了拍程明簌的肩膀,“这捷报,真如及时雨一样。”


    将他眼下的难关破除,差一点点,新帝就要认下那些条约了。


    程明簌垂眸,敷衍地笑了笑。


    “陛下急召微臣入宫所为何事呢?”


    皇帝嘴角笑容僵了一下。


    “没什么大事。”


    原本召程明簌进宫,是为了和亲的事情,眼下危机解除,皇帝不用看犬戎人脸色,自然也可以拒绝那些条约。


    他当然不能再提及此事,索性就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本来只是想召你过来,一起商讨商讨如何应对犬戎提出的条件,眼下不需要了,薛明羽既在,朝中有良将可用,何惧区区蛮夷。”


    皇帝冷哼一声,目光锐利。


    程明簌颔首,“陛下说得是。”


    皇帝又同他聊了几句,便放他回家了。


    薛徵还活着,并奇袭敌军的消息没多久传遍京城。


    当宫中内侍带着新帝的嘉奖旨意赶到武宁侯府时,侯夫人还有些不明所以。


    直到太监宣读了旨意内容,斩钉截铁告诉她,“殿下,将军确实还活着,一夜之间收复了两座城池呢。”


    侯夫人张着嘴,神情怔忪,许久才回神,浓烈的欣喜几乎将她淹没。


    “阿徵……阿徵没有死?”


    侯夫人双手发颤,抓住前来报喜的太监,泪水决堤而出,“是真的吗,王公公,此事为真?”


    “千真万确。”王公公笑着说:“陛下的嘉奖旨意都到了,岂能有假?”


    侯夫人喜极而泣,捂住唇,哭得不能自已。


    武宁侯拄着拐杖,接下圣旨,只觉得肺腑生热,就连那条行走不便的腿似乎都利索不少。


    老夫人虽然不太明白具体发生了什么,但看到儿子儿媳激动落泪,又听到薛徵的名字,便也咧开嘴,露出开心的笑容。


    宫里的太监最会审时度势,知道眼下谁最受宠,谁是功臣,陛下又更信任谁,对待薛家的态度不可谓不恭谨。


    “薛将军大捷,小程大人又受陛下重用,侯府还真是能人辈出啊,咱家以后,还要殿下、侯爷多多关照。”


    太监行了个礼,侯夫人立刻回头,示意身后的嬷嬷拿些银子除了分给送信的太监。


    宫人们接了赏赐,说话也越来越好听,武宁侯以前不喜欢这些奴颜媚骨,拜高踩低的太监,只是薛徵生还的消息太让人激动,连带着看这些奴婢都觉得心里舒畅,可爱许多。


    等他们走了,薛瑛立刻抬起头,激动得又哭又笑,像个孩子般跳了起来:“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哥哥最厉害了,他一定会赢的!!”


    她扑过去紧紧抱住侯夫人,欣喜道:“阿娘,你听到没有,哥哥没事,他还活着,哥哥是大英雄!他打赢了!”


    “嗯……我都听到了。”侯夫人含着热泪,紧紧抱住她。


    武宁侯先回过神,指挥管事的,“快、快……将祠堂里的那些东西都收起来。”


    管事在侯府呆了几十年,对主家感情深,听到他们说世子还活着,便也跟着哭,此刻被侯爷一提醒,立刻回过神,忙不迭地带着几个下人去了祠堂,将供桌上摆放的薛徵的牌位撤了下来。


    整个侯府,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喜悦中,压抑了许久的阴霾一扫而空,满院都是欢声笑语,傍晚的时候,不知是哪户人家放了炮仗,前线大捷,这样一个好消息传入京城,家家户户皆喜不自禁,薛瑛听了,也叫下人在门前挂上几串点燃,噼里啪啦的声音顿时响起,薛瑛捂着耳朵,笑盈盈地看着远处炸亮的火花。


    而西北前线,主帅呼延卓被斩的消息如同瘟疫般在犬戎军中蔓延,军心一时大乱,没多久,小狼王被俘,使臣被凌迟示众的消息也传回王帐,可汗气得吐了一口血,犬戎内部的部落联盟开始出现动荡。


    在这些人眼里,薛徵的名字像是一个噩梦,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潜入中军营中,放火烧了粮草辎重地的,还只在五百精兵的掩护下便闯进帅帐,一剑斩下呼延卓项上人头。


    前几年,他们就已经见识过他的厉害,那时,犬戎在他率领的驻军的攻势下,几乎快要到穷途末路,生死存亡时,魏朝的国舅爷姚敬送来布防图,与他们合作,在薛徵的必经之路设下埋伏,薛徵的队伍与他们战了一夜,精疲力竭之时,姚敬再上去补一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薛徵杀死。


    薛徵一死,朝中又无其他能用的将领,那个姚敬更是个贪生怕死的废物,犬戎从此士气高涨,一连攻打下十余座城,入主中原大梦将成,可汗几乎已经高枕无忧。


    可是,薛徵没死,他隐姓埋名几个月,又再次带着军队席卷而来。


    犬戎士气大乱,而魏军在薛徵的指挥下,乘胜追击,势如长虹,原本嚣张不可一世的犬戎铁骑,在魏军的猛烈反扑下,开始节节败退。


    捷报一封封送回京城,民心振奋,流水一般的赏赐也接二连三地送入侯府中。


    薛瑛山珍海味都快吃腻了,裙子也换不过来,日日还有数不清的帖子递到她面前,她就像选妃一样,挑一挑,遇到合适的,就去那家坐一坐。


    “二姑娘。”


    那些夫人们喜欢拉着她,盈盈笑道:“我弟弟仰慕大将军风采,盼着能去他手底下听差遣,你看……你能不能去大将军面前美言几句,你们兄妹情深,二姑娘只要帮忙说两句话就好了。”


    还有的,是家里有人犯了错,求她的夫君帮忙,程明簌在陛下跟前混得好,官职不见得多高,但是很说得上话。


    薛瑛觉得,程明簌输就输在资历与年龄上,他若再年长个十岁,现在一定已经成为千古第一奸相了。


    薛瑛经常怕他在外树敌,怕哪天一觉醒来,她的夫君就被仇敌剁死了。


    短短半年,数座城池被收复,驻军一路打到草原腹地,所有人都仿佛憋着一口气,越战越凶,新帝登基的第一年秋,薛徵带着犬戎战败投诚的国书回来了。


    京师的草木开始变黄,城外的官道两侧,枫叶红得正盛。


    侯府得到消息后,很早就在准备。


    下人们做了许多薛徵以前喜欢吃的菜,家中也特地洒扫过,就连他以前住的院子都换了一套桌椅床榻,眼前一切所见焕然一新。


    这些都是薛瑛吩咐下人做的,她对兄长的事情很上心,每日很早就起来盯着工匠,有没有给墙上刷新漆,花园里的草木修剪得怎么样,谁若是偷懒,一向好说话,很好哄的二姑娘会变得很生气。


    程明簌还从来没有见过她像现在这样,每日早起,她以前勾搭齐韫时,都没有这么积极过,该睡睡,该吃吃,天气热了就不愿意出门,给对方绣荷包也没绣出个名堂。


    可是如今,他上职的时候,她竟也跟着醒了,叫丫鬟进来为她洗漱,换好衣服后便出门去看工匠有没有打好柜子。


    程明簌有时候会叫她再睡会儿,她不理,爬起来,“我去院里盯着,我怕他们弄不好。”


    “你又不是工匠,也帮不上忙。”


    “那我也要去。”薛瑛嘟囔一声,穿上绣鞋,“对了,哥哥这两日就该进京了,我得叫嬷嬷们将被褥捧出来晒一晒,这样睡觉的时候才舒服,还有箱笼里的衣服都旧啦,都是好久以前的了,花纹样式都不时兴,明日我得去外头的铺子逛逛,看看有没有什么好料子买回来给哥哥做衣裳。”


    她一边说,一边往外走去。


    程明簌看着她的背影,眸中寂静。


    薛徵回来的日子越近,程明簌心里便越烦躁,浓浓的不安压在心头,他连公文都看不下去。


    以前又不是没经历过,薛瑛喜欢齐韫的时候,不也总是想着往外跑吗?程明簌手段多,有的是办法将她的注意扳回来,她笨笨的,很好骗,装可怜,示弱,他都会,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轮到这个时候,程明簌却一点也不想用那些伎俩,就算一时让她的目光放在他身上,她也不是真的心里装满了他。


    程明簌看着她忙忙碌碌,打点好了一切。


    没两天,薛徵进京了。


    他先去了宫里,面见皇帝百官,耽搁许久才终于回到家中。


    一门上下翘首以盼,小厮在皇城街上看到薛徵出宫,立刻飞奔回府,“世子回来了!”


    薛徵还不到家门口,便看到父母弟妹的身影。


    武宁侯拄着拐杖,头颅高昂,薛瑛踮脚张望,看到骑马而来的薛徵,指了指,对一旁的爹娘道:“是哥哥!”


    薛徵翻身而下,小厮笑哄哄地上前牵马,他走到门前,对眼中含泪的父母唤道:“爹,娘,不孝儿回来了。”


    侯夫人哭出声,掩着唇。


    武宁侯也好不到哪里去,面色动容,眼角酸涩,哑声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薛瑛没有哭,她仰着脸,笑盈盈道:“哥哥!”


    薛徵对她笑了笑。


    程明簌心中平静,没有他们那么激动,淡淡地唤了声,“兄长。”


    薛徵目光移向他,面色如常,“嗯。”


    “好了,都别杵在这儿了,进去吧。”


    侯夫人缓过来了,招呼大家进府。


    席上,大家都有说不完的话,薛瑛叽叽喳喳,问个不停,仗打完了吗?之后还要出征吗,要在京中待多久。


    薛徵都一一回答了。


    程明簌没什么话要说的,沉默地给薛瑛夹着菜,但她只顾着说话,碗里都快堆成小山,也没见吃几口。


    她实在兴奋,嘴巴一直没停过,眉眼弯弯,好像有说不尽的话一样。


    要不是武宁侯说,薛徵奔波劳累,刚回到家要多休息休息,薛瑛怕是还要再缠着他说许久。


    她叮嘱下人,给薛徵的屋里熏香,被褥铺刚晒过的那一套,净室里烧好洗澡水,方便薛徵沐浴。


    吩咐完这些,薛瑛才依依不舍地回自己的院子。


    即便如此,她还是不消停,一边走一边说,“明日要将那几件做好的罗袍拿给哥哥试一试,看看合不合身,他离家太久,以前的尺寸怕是都不合适了。”


    程明簌跟在后面,听她念叨。


    她什么时候也能这么想着他,他就要烧香了。


    程明簌真想去庙里磕头,求求佛祖,他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犯下的杀孽太重,佛祖才惩罚他,让他碰到薛瑛这样不解风情的女人。


    “喂,我在同你说话,你为什么不理我!”


    “程子猗!”


    程明簌在走神,薛瑛喊了他好几声他才回神,抬起目光,看向她,“怎么了?”


    薛瑛叉着腰,神色不耐,有些生气,“我刚刚叫了你好几声,你都不理我,我在和你说话!”


    “抱歉。”程明簌低声道:“我方才在想别的事情,没有听到,你要同我说什么事?”


    他其实一点也不想听,还能有什么事,无非是哥哥长,哥哥短。


    “我让绣坊也给你做了两件罗袍,一会儿回屋你穿上试一试,看看合不合身。”


    薛瑛语气不悦,想到他刚刚竟然无视她,和她在一起还走神,大胆!从来没有人敢这样怠慢她!


    她不高兴地撇撇嘴,“你不要的话那就算啦,付些工费,叫绣坊拿回去,还可以卖给别人。”


    程明簌目光愣住,原本幽暗的眼神好似化作了一汪清澈的水,浅浅荡开。


    “我要的!现在就去试。”


    他跑上前,紧紧拉住她的手。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他就是个贱骨头


    回到屋中,薛瑛叫丫鬟将早晨绣坊刚送过来的衣袍拿出来,她翻了翻,拿给程明簌,“你去换上。”


    “好。”


    程明簌接过,他平日对衣着并不在意,也没多少讲究,侯夫人有时候会为家人*购置衣裳,也会顺带给他做两件,程明簌自己顾及不到,一件衣服能穿许久,袖口起毛边了才想到换。


    薛瑛觉得他这样出去会丢她的面子,别人会说她苛待他,她倒是光鲜亮丽,丈夫却总是穿旧衣服。


    程明簌去换衣服之前,先将一份食盒放在薛瑛面前。


    她疑道:“这是什么?”


    “我看你晚膳的时候没吃多少,方才走之前叫下人装了一些带回来,还是热的,你吃一些,不然夜里会饿得难受。”


    她只顾着说话,筷子都没动几口,程明簌融入不进欢声笑语中,他也懒得开口,注意力都放在薛瑛身上。


    她饭量不大,但容易饿,该吃饭的时候若是不吃的话,到了半夜饿醒,那时候再吃东西太伤脾胃。


    薛瑛“哦”一声,她自己都没发现自己晚膳时没吃多少呢,食盒一打开,发现里面都是自己喜欢的菜,还冒着热气。


    刚刚回来的时候,她确实有看到程明簌手里提着东西,但她实在兴奋,没注意细看,原来他拎的是食盒。


    薛瑛心里冒出一股她说不上来的情绪,只觉得像是有小烟花噼里啪啦地响着,让人捉摸不透。


    程明簌见她坐下来吃饭,安心地抱起衣服,打算去去屏风后换上,走到墙边时不知想到什么,脚下停住,伸手将小几上的一盏烛台也端了过去,放在架子上。


    薛瑛撑着脑袋,一边吃东西,一边漫不经心地往那边看,忽然看见一道朦胧的影子。


    腰带松开的刹那,衣袍如乌云委地,少年宽阔的肩背仿若远山叠嶂,昏黄光晕落在他的身上,拓出修长的影。


    薛瑛握着筷子的手一顿,夹着的藕片滑落。


    素绢屏上透着光,忽明忽暗,薛瑛目光也跟着闪烁。


    她一直知道,程明簌生得很好,样貌好,身形也好,隔着屏风,什么都看不清,脸也瞧不见,只能看到绰约的影子,好似隔帘观花,却极易引起人的遐想。


    薛瑛视线凝滞,盯着那影子看,男子的身形好似工笔画勾勒过一般,她甚至可以看到凸起的锁骨,紧窄的腰线像是一把弯刀。


    薛瑛眼睛一眨不眨,直到里面传来一声呼唤,程明簌好像在叫她,“阿瑛,你过来一下,这个我不会系。”


    声音听着有些苦恼,薛瑛懵懵的,站起身走过去。


    程明簌披着罗袍,手里握了一截玉带,抬眸望向她,“这个,怎么弄?”


    他往日穿得都很素净,大部分时候都是穿官袍,很少打扮自己,薛瑛喜欢精致的东西,这两年,世家公子都时兴复古风尚,环玉佩带,精雕细琢。


    那腰带不知道是个什么构造,像是要将两枚玉环扣起来,程明簌也不是研究不出来,他就是不想弄。


    薛瑛绕到后头,走上前,从他手里接过。


    她涂了凤仙花汁的指甲盖红湛湛的,小巧圆润,薛瑛弯下腰,双手握着革带绕过程明簌的腰,围了一圈,收紧了,他往前趔趄一步,薛瑛前额撞上程明簌的胸口,疼得她抽了声气。


    程明簌赶忙抬手摸了摸,“撞疼了吗?”


    “疼。”薛瑛泪花泛了泛,“太硬了。”


    程明簌抿唇不语,轻轻揉着。


    薛瑛撅着嘴,她才懒得研究这些东西,捣鼓两下后不耐烦,手指动了动,胡乱将玉环扣上。


    “好了。”薛瑛说:“你抬起手,我看看。”


    程明簌依言张开胳膊,薛瑛伸手摸一摸,丈量着尺寸,“这里紧吗?有没有勒得慌?”


    “没有。”


    “这里呢。”她柔软的手臂环着他的腰。


    “没有……”


    薛瑛踮起脚,手按在程明簌肩膀上,“抬手的时候会不会有些吃力?觉不觉得小。”


    薛瑛的发顶轻轻蹭过程明簌的下颌,他喉头动了动,鼻尖溢满了少女身上的香气,浓郁得像一坛佳酿,嗅一嗅便有了醉意,薛瑛说话的时候,呼吸拂在程明簌颈间,他有些痒,眼睫垂下。


    “说话呀,嫌不嫌小?”


    薛瑛抬起头问道,猝不及防望进程明簌眼底,他默不作声地看着她,眼睛像山涧里的黑水精石。


    薛瑛叫人给他做的衣服是松绿色,样式也清爽雅致,程明簌平日气质都是阴沉沉的,寡言少语,大部分时候都着一身灰色的布袍,薛瑛本来以为他不适合这种颜色,她在铺子里瞧见后,犹豫许久才买下,铺子里的老板说,多买几匹可以便宜一成。


    眼下看来,其实只要人好看,穿什么都合适,程明簌映烛光而立,身姿挺拔如青松,玉雕似的冷白面容近在咫尺。


    薛瑛呆了一下,看着他。


    她想到刚刚在外面,她看到程明簌换衣服,两年前在永兴寺看见他时,他还是一副少年人的模样,很清瘦,身上洗得发白的布袍穿着都有些空。


    现在一点也不一样了,程明簌再过一年就及冠了,他已经完全长成成年男子的体格,薛瑛偷偷掀起眼皮去看一旁的屏风,程明簌的影子完完全全将她罩住,薛瑛一点都看不到自己。


    她心里神思飘忽,什么乱七八糟的念头都冒了出来,脸颊有些红。


    程明簌走近一步,弯下腰,与她平视,“你在想什么?”


    薛瑛瓮声瓮气地说:“没有想什么……”


    程明簌伸手,指节碰了碰她的脸,“为什么这么烫,睫毛也在抖。”


    “不、不知道呢。”


    薛瑛捂住自己的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可能是太热了。”


    程明簌轻笑一声。


    他笑起来,连眼睛里的烛光都在抖,薛瑛呆呆地看着他。


    她一直就很喜欢好看的东西,程明簌深知她的喜好。


    他轻声问道:“好看吗?”


    薛瑛讷讷说:“好看……”


    “那你喜欢吗?”


    薛瑛声若蚊呐,小声道:“喜欢……”


    程明簌嘴角牵起。


    喜欢皮相、肉.体,那也是喜欢。


    “那你要不要亲手解开?”


    他张开手,眼含笑意看着她。


    薛瑛觉得自己好像被蛊惑了,脑袋里晕乎乎的,不由自主地走上前,摸向程明簌腰间,她扯了扯,发现扯不动,“当啷”一声,腰带扣的死死的。


    薛瑛急道:“我、我解不开……”


    程明簌问道:“你不是会吗?”


    “我不会。”薛瑛欲哭无泪,“我乱弄的。”


    程明簌不由沉默。


    他怎么忘了,薛瑛自己的衣服都不会穿,还要人帮忙,她怎么会帮别人弄,更何况是男人的衣服,耐心没了,随便打个结,将玉环扣起来了事。


    程明簌叹气,捧起她的脸,鼻尖蹭一蹭,“那就不脱了吧。”


    他将她抱到窗台上,手撑在她身侧,薛瑛后背倚着窗户,脚碰不到地,有些害怕地抓住程明簌的衣襟。


    程明簌微微仰起头亲她,唇瓣厮磨片刻后,慢慢俯下身,微凉的双唇,一寸寸掠过柔软胸脯,平坦的腹部……薛瑛忍不住昂起头,后脑勺抵着窗户,抓着他衣襟的手改为揪住他的头发。


    他吃了许久。


    月明星稀,屏风上映着交叠的影子。


    薛瑛睁开雾蒙蒙的眼睛,视线落在那张素绢屏风上,每一个变化的动作都清晰可见,虽然不像照镜子一样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可是反而多了更多绮丽的色彩,薛瑛瞳孔一缩,磕绊道:“子、子猗,不能在这、这里。”


    程明簌肩膀都没有抬一下,按住她想要合拢的双腿,声音沙哑黏糊,“为什么不能?”


    薛瑛哭道:“就是不能,有影子。”


    他笑出了声,拂动的气息让她打颤。


    他当然知道,要不然怎么会骗她过来。


    薛瑛捂着脸,她连手指都是红的,脚背绷着,羞得闭上眼,眼不见为净。


    程明簌直起身,他像支藤蔓一样缓缓靠近,将她缠住,他的气息无缝不入,渗透进了她的全身,薛瑛完完全全被罩在他的阴影下。


    身后的窗户摇动不停,薛瑛头上的发髻都散了开,她听到叮叮当当的声音,睁开眼,循声望去,才发现是程明簌身上衣物环佩撞在一起的声音。


    犹如疾风骤雨,叮铃响着,时缓时急,薛瑛脸颊生热,伸手按住,她手指没什么力气,抓也抓不住,抬眸无助地去看程明簌。


    究竟怎么才能解开,不可以再响了。


    哪里知道,这一抬眸,薛瑛心跳停了一瞬。


    面前的程明簌看着有些说不上来的不同,他的瞳色本来就比一般人黑,一张玉白的脸上,两颗漆黑的眼珠,唇红齿白,像是点绛的画皮鬼。


    他双目盯着她,好像要将她脸上每一息变化都紧紧收入眼底。


    “你……”


    她才开口,思绪便被顶乱了。


    薛瑛瞳孔涣散,晕头转向,手指向后抓住窗棂。


    程明簌垂下眼睫,遮蔽住眼中的情绪,差点就吓到她了,他有时候克制不住自己阴私的欲.望。


    程明簌知道自己,没有比外面那些人高贵到哪里去,他也是个小人,也想将薛瑛关起来,他知道许多惩罚人的手段,许多世族中都有训奴的法子,再高贵的人,也会变得恐惧,害怕,最后任人摆布。


    但是他不想将这些用在薛瑛身上,他喜欢她高贵,不将人放在眼里的样子,他喜欢的就是这些,不想看见她低声下气的模样,可有时候又被她没心没肺,过河拆桥的态度弄得恼怒,气得心肝疼。


    她总是给他一巴掌,又赏他一颗甜枣,就像今夜,她让人给他做了新衣裳,也是念着他的吧,其实她也有在观察他的吧?


    是吧,肯定是的。


    程明簌活了许多年,他第一次没有厌烦这个世家加筑在他身上的设定。


    作为武宁侯与建安公主的儿子,还是有一点好处的,一张好皮囊,一具可以让薛瑛目光停留的肉.体。


    卖力地伺候她,好叫她忘不了这种感觉,迷恋上他的身体,会不会也会爱屋及乌地喜欢上人?


    “薛瑛,阿瑛。”程明簌蹭了蹭她的鼻尖,贴着唇问:“能不能多喜欢我一点?”


    她都已经神志不清了,咿咿呀呀地敷衍他,“嗯嗯喜欢,喜欢。”


    程明簌无声,又无奈地笑了。


    算了,不逼她。


    至少他才是薛瑛名正言顺的丈夫。


    他会慢慢渗入进她的生命里,逃不掉,躲不开,变成她可以选择的唯一-


    薛瑛睡到日上三竿才醒,一起来,感觉整个人都要散架了。


    腰酸背痛哪哪都不得劲,刚直起身体她就又瘫了回去。


    以前也没这样呀,是太过火了吗?


    她没有精力去做别的事情,镜子里的她眉梢是掩不住的春情,出去见人也太明显了些,薛瑛只好窝在卧房里。


    心里忍不住愤愤不平地想,佛经上果然说得对,色.欲就是害人的玩意,难怪成仙成佛,都要先禁七情六欲。


    可是这能怪她吗?明明是程明簌在引诱她,就算佛祖要怪罪起来,也是他替她下地狱,她犯错也是身不由己。


    这几日,程明簌和薛徵都不在家中,早出晚归。


    薛徵在西北取得大捷,可汗重伤,王子被俘,只能被迫签订城下之盟,薛徵成为不世之功臣,声望正如日中天,手握得胜之师,在京中可是个香饽饽。


    他都要忙得脚不沾地了,频繁进宫议事,薛徵回京时还带了犬戎使臣,只是这次使臣前往魏朝国都,用的是战败方的姿态,是来投降纳贡的,车马入京时,官道上挤满了人,使臣们一个个垂头丧气,只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起来。


    程明簌是新帝极为信任的臣子,皇帝想将他派到其他地方任两年官,攒攒资历,回来后才好继续名正言顺地提拔。


    这一日,他又提起此事。


    程明簌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说自己要去问问夫人的意思。


    皇帝无语。


    回家后看到薛瑛,程明簌直言道:“陛下想派我去蜀中任知府,可以带家眷同……”


    他话还没有说完,薛瑛便急忙摆手:“你自己去,我不会和你去的。”


    程明簌:“……”


    “我要去几年,你不同去,我们会很久见不上面。”


    想带她走是因为,外派到别的地方,只有他们二人,日日朝夕相伴。


    “那我也不去……”薛瑛嘀嘀咕咕,“我在京中呆得不舒坦吗?我干嘛要劳途奔波,没事跑那么远的地方去。”


    程明簌问:“不想我吗?我不在,谁伺候你。”


    薛瑛心说,他可以和离了再走的,不耽误她找别的人伺候。


    但是她不敢说,她直觉这样讲了,程明簌会直接将她绑走。


    他最近阴森森的,夜里抱着她时,呼吸洒在颈侧,有时候薛瑛觉得自己像被毒蛇舔了一口。


    可是她真的不想跟着去吃苦。


    薛瑛柔柔地对程明簌说:“夫君,你知道我身子骨弱,经不起折腾的,我会在京中等你回来,每年都给你寄好吃的,好玩的。”


    程明簌默然不语。


    过了一会儿他问道:“如果是大哥被派去别的地方,条件不好,你会跟着去吗?”


    薛瑛被问住了。


    她凝着眉,细细思索,“哥哥忙起公务来,顾不上身体,如果可以的话,我应该会去,就怕他不会让我跟着的。”


    呵。


    程明簌在心里冷笑。


    他就知道。


    程明簌冷着脸,伺候她洗漱完,面朝外躺下。


    薛瑛觉得他真的很古怪,又变得阴晴不定。


    她躺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翻身,“你在生气吗?”


    “没有。”


    薛瑛不信,“那你怎么不抱我?”


    程明簌背对她,好似挣扎许久才转过来,伸手揽住她。


    “你怎么又突然莫名其妙地生气?”薛瑛盯着他问:“你最近总是这样。”


    程明簌不想理她,可又不忍心真的无视她,“你翻脸无情,你下床就不认人。”


    薛瑛脸一红,“我没有。”


    “只是不想陪你去蜀中而已,你至于这么生气?”


    “那为什么换做别人你愿意?”


    “你怎么什么都得争个高低输赢。”薛瑛语塞说:“我小时候哥哥也很照顾我啊,所以我自然而然也会多替他着想一点。”


    薛瑛又接着说:“你是我夫君,你不该更心疼我一些吗?况且我不是说了,我会等你回来,我又不是,又不是……”


    她想找,但是得在他面前装装样子。


    “所以你不应该生气,你该包容我,明明我已经很好了。”


    她将所有的问题都推到他身上。


    程明簌的脸色因为她那句“你是我夫君”稍微好了一些,心里的不安被抚平许多。


    他觉得自己确实是个贱骨头,随便一句话都能打发。


    程明簌咬了薛瑛唇瓣一口,发泄了自己剩余的不满,将她头按进怀里,“睡觉。”


    第二日程明簌就去回绝了皇帝,他宁愿慢慢升职,也不去外面增长资历,他离不开薛瑛。


    皇帝觉得他脑子有病。


    六皇子已经登基半年,他大刀阔斧实行了许多改革之策,立志于成为千古明君。


    不过那些政策下行下去,就同水面上落下了一片叶子惊不起多少波澜。


    反倒是薛徵,在朝野上下,百官心中,立足了威望。


    皇帝庆幸废太子害人不成,反将这枚好用的棋子推到了自己手中,眼下,还没有人意识到这位忠君爱国的大将军早就已经起了异心。


    程明簌盘算着薛徵什么时候会动手。


    理智上来说,薛徵确实很适合那个位置,情感上而言,程明簌又不希望他当皇帝,薛瑛本来就已经将大部分的目光都放在他身上,当了皇帝之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薛瑛此人极为嫌贫爱富,总惦记着要给自己找个可靠的靠山,到了那个时候,她岂不是真的一心都扑在薛徵身上了?


    程明簌不觉得薛瑛对薛徵有什么别的情感,但是他也讨厌他们之间独一无二的羁绊,程明簌完全融入不进去,他深知,要是发生什么事,自己绝对是被抛弃的那个。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混蛋。”


    入了秋,气候也开始转寒了,院中花草落败,显得有些凄凉。


    薛瑛让人将枯黄的草木除去,移植了不少品种迥异的菊花,院中又重新鲜艳起来。


    太后娘家有不少未曾成婚的女孩,几次三番地向薛家打探薛徵的婚事,薛徵已经二十有六了,家中连个侍妾都没有,可见为人洁身自好,再加上相貌清俊,立下不世之功,是不少大官眼里的东床快婿,只怕自己不抓紧抢,就被别人家捷足先登。


    “二姑娘,夫人唤您去花厅一趟。”


    侯夫人身边的嬷嬷过来传话,薛瑛正在剪花枝,闻言站起身,拍拍手,“我这就来了。”


    等她走到花厅,远远瞧见母亲坐在里面,侯夫人一边喝茶,一边看着桌上的东西,薛瑛走近了,发现桌上摆着十几幅画像,上面画着的是不同的美人。


    她看了一眼,问道:“阿娘,这些是什么?”


    侯夫人笑容淡淡,“是太后派人送来的,京中未出嫁的贵女们的画像。”


    太后在先帝在时是贵妃,与废后姚氏一直不对付,六皇子登基后,奉生母李贵妃为皇太后。


    薛瑛翻了翻,这些都是家世好,在京中素有贤名的女孩,其中有两个都是太后娘家的侄女,混在其中,太后是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薛瑛放下手,“自从哥哥回京后,想同侯府联姻的可真是都要排到嘉峪关了。”


    侯夫人掩唇轻笑,笑完又有些苦恼,“不知道要怎么向太后回话,你兄长……”


    她叹了声气,“我今早拿给他看,他都没扫一眼就说有事出去了。”


    侯府对子女的管教并不算严苛,至少薛瑛几乎等于放养,要什么给什么,所以才养成了刁蛮任性的性子,而薛徵,自小也没让爹娘操心过,就婚姻一件事,侯夫人实在拿他没办法。


    “先前他总说,山河未定,不宜成亲,如今呢?”侯夫人无奈道:“边关战事已平,此事不成家还要拖到什么时候。”


    侯夫人抬起头,看向薛瑛,“瑛瑛,阿徵最疼你了,你说的话,他肯定听的。”


    她幽幽说道:“真不知道一个两个的想做什么,你姑姑前几日寄来的信上也在抱怨,说相野要守三年孝,等三年后都多大了?阿徵也是,你爹爹这个年纪的时候,你大哥他都已经撒欢满院子跑了。”


    薛瑛脑海里浮现出薛徵傻兮兮满院子乱跑乱爬的画面。


    ……


    怪怪的呢。


    徐星涯父亲去世后,他带着母亲将棺椁护送回了祖地江州,依循要守三年孝期才能行婚嫁之事与任职。


    徐夫人偶尔与侯府通信,每次都避不开抱怨这件事。


    薛瑛知道母亲并不是个迂腐唠叨的女子,她希望薛徵早日成家,也是希望他能有个人陪伴,有了妻儿,便有了牵挂,不会在没命地在前线奔波。


    “知道了,等哥哥回来,我和他说。”


    “好。”


    侯夫人笑了笑,拉着她的手,在一旁坐下。


    薛瑛发现母亲最近总喜欢看着她出神。


    也不说什么,就是爱看她,眼神柔柔的。


    薛瑛觉得母亲大概是先前被困在宫里,与家人分开太久了才这样。


    晌午后,薛徵终于回家,他刚忙完军中的政务,薛瑛迎上前,笑容明媚,声音如清泉一般,“哥哥回来了。”


    薛徵朝她笑了笑,面上冷峻的轮廓在看到她后缓和不少,“嗯,你吃过饭了吗?”


    “吃过了。”薛瑛摇着扇子,“午膳和娘一起吃的芙蓉酒酿圆子,哥哥吃过了吗?厨房里还有,我叫人盛一碗过来。”


    “好。”


    薛徵侧身挥了挥手,采薇便让小丫鬟过去端了。


    “哥哥你累吗?”


    薛瑛凑上前,语气里满是关切,她以前找兄长的时候,在北大营附近逛过,那里不允许闲人随意靠近,薛瑛只能在远处晃悠,虽然隔得很远,但也能听见那里士兵操练的声音,听着就辛苦。


    “还好。”


    薛徵不着痕迹地退了半步,声音温和:“我身上汗气重,不好闻,别熏着你。”


    他常年习武带兵,身上总带着一种清冽又略带压迫的气息,混合着汗意,但并不难闻。


    “没关系呀。”


    薛瑛将手帕递给他,“我已经叫人烧好水了,你是先去沐浴,还是先吃东西?”


    薛徵想了想,说:“先沐浴吧。”


    知道她讲究,薛徵担心自己身上不好闻,让她难受,哪怕他现在已经累得只想坐下来吃些东西,喝口水。


    薛瑛笑眯眯道:“我这就让他们打水来,哥哥,我前几日让绣坊给你做了两身新衣,你一会儿正好穿。”


    “好。”


    薛徵绕到后面去了,许久后才出来。


    薛瑛正坐在屋中看书,一只手慢慢地摇着团扇,书卷半掩在膝头,少女纤长的睫毛垂着,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淡影。


    她看得正认真,没注意薛徵走到身后停下。


    薛徵扫了两眼,目光顿住。


    薛瑛看的是《鹖冠子》,杂糅道法两家思想,书中多论治国军事,语言艰深,她以前最烦此类书,一眼都不愿意多看,不知道如今怎么有耐心拿着类文集打发时间。


    直到薛徵发现每一页都有小字注解,他眼睛眯了眯,有些讶然,冷不丁出声,“这是谁的字?”


    薛瑛吓了一跳,回头,发现哥哥站在一旁,目光落在她膝头的书上。


    “是子猗写的。”薛瑛如实回答,“他会写一遍注解再给我,我刚随手拿来打发时间的。”


    薛徵从她膝头将书拾了起来,翻一翻。


    程子猗的字很好看。


    锋利俊逸,字如其人。


    薛徵以前不是没有打听过他,他文采很好,学问也精,原本就是被刺桐县学举荐入京的,若没几分真才实学,如何能从一县人才中脱颖而出。


    这注解写得极好,详略有当,许多后人对古籍的注释往往过于失之偏颇,都是个人观点,不够公正,阅读时,容易被书写者的思路牵着走。


    程明簌写的小字,没有这些缺点,解释了引用的典故与出处,以及许多生僻字的意思,只有在实在深奥难以阅读的地方才解释了自己的观点。


    读起来不会费劲,薛瑛才愿意拿来看


    薛徵将书还给她,“倒是心细。”


    他走到一旁坐下,拿起汤匙吃东西。


    薛瑛往纸里夹了个书签,她不再看书了,而是撑着下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薛徵,目光如炬,直白得让人无法忽视。


    他都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放下汤匙,“你想和我说什么?”


    薛瑛惊道:“你怎么知道我有话要和你说啊?”


    “你眼珠子转一转我都知道你憋的什么主意。”薛徵语气无奈,从小妹妹就是这个样子,心里藏不住事,想什么东西都表现在脸上,薛徵见她一脸纠结,好像思考着该怎么开口。


    薛瑛嘿嘿一笑,坐正了,斟酌一会儿,问道:“哥哥,你有没有喜欢的女子?”


    薛徵目光一顿,“问这个做什么?”


    “我好奇。”薛瑛确实好奇,一半是替母亲打探消息,另一半是她真的很好奇,像兄长这样清清冷冷,性洁如月之人,若是喜欢上一个女子该是什么模样。


    他也会像那些书生一样,念那种矫情的情诗,羞答答地不敢和喜欢的人牵手吗?


    薛徵看向她,“你别在心里想一些有的没的。”


    薛瑛一惊,“这你也能看出来?”


    “嗯。”


    “那你有吗?”


    薛徵说:“没有。”


    “真的没有?”薛瑛有些不相信,她经常喜欢这个喜欢那个,她看到更好看的转头就能将上一个忘得一干二净。


    “真的。”


    薛徵抬起头,直视她,“喜欢或爱慕一人,是极郑重之事,夫妻结发,相伴一生,必要寻一个真正契合、彼此倾心之人。若只是为了绵延子嗣,便随意寻个人将就度日。”他顿了顿,语气更显肃然,“实在不公不诚。”


    薛瑛愣住,面颊有些烫,她就没有兄长这么认真,她物色人前总得将对方底细查个干干净净,挑剔得很,喜欢两个字随随便便就能说出来,从她口中冒出来的话没什么分量,她的喜欢来得快,消失得也快。


    薛徵了解她的性子。


    幼时家塾里,父亲的同僚、族中的表亲送来几个年纪相仿的孩子一同进学。小薛瑛今日觉得这个哥哥有趣,明日又觉那个哥哥更好看,惹得几个半大少年暗暗较劲,甚至为谁能挨着她坐而闹得不可开交,大打出手。


    她学东西也不上心,时不时突发奇想,有一次说自己要学医术,当治病救人的大夫,家中府医教她认了几个草药,她就嫌累不肯干了。


    薛徵看着她微红的脸颊,对她道:“你别多想,你还小,玩一玩也不要紧。”


    薛瑛面红脖子臊,“我没有……”


    弄得好像她有多见异思迁似的。


    薛徵吃完圆子,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坐着看了对面的妹妹一会儿,忽然唤道:“阿瑛。”


    “嗯?”


    薛瑛抬起头,“怎么啦。”


    薛徵神情认真,注视她许久,“哥哥还是想亲自问一遍你,与程子猗成婚,你心里愿意吗?”


    虽然父母寄过来的家书上说,他们两个相处得挺好,没有互相看不顺眼,但薛徵还是担心,爹娘迫于世俗的压力,会让薛瑛忍气吞声。


    程明簌是和他保证过,不会辜负薛瑛,可是男人的承诺是没有用的,上下嘴皮子一碰说出来的话,没有什么分量。


    薛徵得问清楚薛瑛的意思。


    “啊?”


    薛瑛没想到话题会突然绕到自己身上,猝不及防,她怔了怔,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团扇的穗子,思索着该如何回答,“唔……一开始是不愿意,我不喜欢妥协,将就,只是也没有办法,我和他落水,被那么多的宾客看到,只能嫁他呀。”


    “但、但是……”


    她有些犹豫,不知道该怎么接着往下说,究竟“但是”什么?她说不出来,只是下意识想要解释两句。


    薛瑛突然发现,自己竟然不会在被问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斩钉截铁地嚷嚷着要和离。


    为什么呀,明明之前她还觉得,嫁给程明簌是一件很命苦的事。


    薛瑛眉头轻皱着,那点茫然清晰地写在她脸上,混合着困惑与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动摇。


    薛徵一看到她这样子就明白了。


    她不懂,不明白,其实下意识的举动与犹豫已经在替她做出回答了,只是她自己还没有反应过来。


    薛徵垂眸淡笑,没有继续往下问。


    “没事,哥哥是你的倚仗,受了任何委屈,都要和我说。”


    薛瑛点点头,“嗯嗯。”


    她看着薛徵,打量着他身上的衣袍,笑着道:“这衣裳真适合哥哥,不愧是我的眼光,若是哥哥就这么走出去,怕是会被姑娘们丢的荷包砸晕!”


    薛徵闲坐在窗边,乍看是位清瘦文士,垂眸时眉目温润如画,笑意清和,只是他领兵数年,眼神是掩不住的锐利,眉梢还有一条淡淡的疤痕,显得比普通文人多了几分沉沉威严。


    闻言,他稍有厉色,却没什么杀伤力地说:“净拿我打趣了。”


    薛瑛盈盈笑着,笑完,想到别的事情,嘴角的弧度缓缓落下。


    薛徵曾经对她说过要夺皇位,这事艰辛,危险万分,如今六皇子都已经登基半年,虽说不见得有多少功绩,但至少没犯糊涂事。


    她想不到薛徵该怎么达到那个目的,直接带兵造反吗?这样会不会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就算坐上了皇位,也会遭人唾骂。


    许多事情,不是她能琢磨出来的,薛瑛也很少去问。


    没多久,薛徵又出门去了。


    如今,朝中百废待兴,他和程明簌两人经常忙得夜不归宿,薛瑛睡得早,醒得晚,有时候可能连续几天都看不到程明簌。


    等程明簌回家的时候,薛瑛已经睡了,她一个人躺在榻上,怀里抱着一个软枕。


    侧脸鼓起,脸都睡得有些红。


    程明簌没有点灯,他太累,要应付新帝,要处理许许多多的公务。


    程明簌在门边就脱了鞋子,轻手轻脚地走到内室,在榻前蹲下,盯着薛瑛的脸。


    过了会儿,实在忍不住倾身上前亲她,撬开唇缝,吮弄舌尖。


    他喜欢她身上的每一处地方,亲完,就连她唇边的涎液都要舔得干干净净。


    薛瑛无意识地嘤咛两声,抬手想要推开面前禁锢住她呼吸的人。


    她睡得好好的,突然觉得热得厉害,好似被一团火源包住了,慢慢睁开迷蒙的双眼,声音带着刚醒的黏腻,“你干嘛?”


    程明簌黑黝黝的眼眸紧紧锁着她,“想你。”


    薛瑛从被子里抽出手,打了他的脸一下,“你把我弄醒了。”


    “对不起。”


    程明簌也觉得自己可笑,他的心里就是有浓浓的*不安,他也不想去上职,只想寸步不离地盯着薛瑛。


    她难道没有发觉,她已经好几日不曾见到他了吗,为什么睡得这么香。


    程明簌日日都能看见她,早上出门前要亲她几口,夜里回来也要亲,可是薛瑛不一样,她醒着的时候,他都出门了,回来的时候,她也已经入眠,难道她就一点也不想他?竟然睡得如此安详。


    他就是有病,他就是想弄醒她,和她说说话,被打一巴掌也好。


    刚刚回来的时候,下人告诉他,晌午后,世子与二姑娘在一起说说笑笑,在花厅里呆了许久。


    “你想我吗?”


    “不想!”


    薛瑛有脾气,一脚踢开他,这个人真是有病,大半夜的弄醒她,就是为了问这些无聊的问题。


    踢了一脚嫌不够,又抬起脚朝他蹬了一下。


    她天生体寒,一年四季,手脚都是冰凉的,程明簌握住她的脚踝,“我刚从外面回来,身上冷。”


    他想将她的脚放回被子里,只是握在手中,又舍不得松开,指腹摩挲两下,团在怀中,用自己的体温给她取暖。


    先前冬天也是这样的,她蛮横得很,总将自己冰凉的双脚塞进他腿侧,只图自己暖和,他每次都被冰得一激灵。


    薛瑛不听,又踩几下,她就是小姐脾气,一点不如意就拿人撒泼,踩了好几下后,柔软的脚底突然碰到烧红的烙铁,薛瑛下意识要收回脚,但被程明簌按住。


    他衣着整齐,目无杂色,薛瑛的脚在他的手中,一点一点地被按着碾,她大惊失色,脸涨得通红,“你不要脸,你无耻下流,混蛋……”


    “嗯。”


    骂人也娇滴滴的,越骂越让人气血上涌,程明簌知道许多更恶毒的词汇,不像她,绞尽脑汁也只会说一句混蛋。


    程明簌仍跪在床边的地平上,她骂什么他都应了,薛瑛半坐半躺,捂着脸,只觉得自己脚都要麻得没知觉,哪里还像平时那样冰冰凉凉,眼下连指头都泛着红,脚底更是惨不忍睹。


    怎么能有人这么不要脸,她骂他,他还更来劲,握着她的小腿亲来亲去,还喘气。


    一盏茶后,程明簌才起身,取来干净的帕子,将她的每一根脚趾都细细擦拭几遍。


    薛瑛彻底没了睡意,抱着被子坐在床上。


    程明簌眉眼间是掩饰不住的疲倦。


    他为她擦洗完,才想着去收拾自己。


    薛瑛目光随着他移动,瞥见程明簌不太好看的脸色。


    薛家能回到从前的鼎盛时期,并非全然依靠薛徵的战绩,在他还没有回来之前,许多荣华都是程明簌为皇帝卖命得来的,他还要拼命地积累功绩,在朝中站稳脚。


    薛瑛白天见到他的时间越来越短。


    她看着程明簌,忽然说道:“今日厨娘教我做了芙蓉酒酿圆子,芙蓉花还是我自己摘的呢,爹娘,还有哥哥都吃过,说好吃,我给你留了一碗,放了很多很多的花蜜,特别甜,我很喜欢吃甜的,就想让你也尝尝,我连夜里饿了都没舍得吃,谁知道你一天天早出晚归,我等困了,就睡着了。”


    程明簌本来在洗漱,闻言抬起头看她,他脸上还没有擦干净,湿漉漉的,快步走过来,“你亲手做的?是特意给我留的吗?”


    薛瑛嘴硬,“当然是吃剩下的。”


    程明簌突然笑了。


    薛瑛不明所以,不知道他笑什么,莫不是感动得痛哭流涕,要跪下来向她磕头吗?


    程明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弯下腰,捧起她的脸,亲了好几下,她的唇珠都有些肿了,红滟滟的。


    “你干嘛啊。”薛瑛推开他,“我嘴巴好麻,明日都没法出门。”


    程明簌抵着她的额头说:“好喜欢你。”


    他忽然就没那么纠结,薛瑛心里想的什么,他在她究竟心里占几分了。


    只要她也念着他就好。


    分开的日子,她也会等他,偶尔想起他。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你亲我。”


    丫鬟将温在灶上的芙蓉酒酿圆子端了过来,薛瑛盘腿坐在席子上,看着程明簌。


    他拿起汤匙吃,她盯了一会儿,忍不住问,“好吃吗?”


    程明簌点点头,花蜜放的很多,咬一口唇齿留香。


    “好甜,好吃。”


    薛瑛得意得眉飞色舞,“那当然啦,本小姐的手艺。”


    其实她早就忍不住想吃掉了,想着要是程明簌再不回来她就干掉,是他没福气品尝,不能怪她贪吃,结果等着等睡着了,这才便宜了晚归的程明簌。


    程明簌看见她眼睛直直的,舀一勺,“吃吗?”


    薛瑛连连摇头,“不要,半夜吃东西不好,要长胖。”


    话是这么说,眼睛却一直盯着他。


    她放了许多花蜜,尝起来一定甜甜的。


    程明簌咬圆子的时候,唇边沾着蜜津,他吃得很慢,慢条斯理的,香气要从嘴边溢出来。


    他吃完后,拿起一旁的手帕想要擦嘴,薛瑛不由自主地靠近,仰起头,在他嘴角亲了一下,尝到浓浓的甜味。


    程明簌看向她,薛瑛被他这样注视着,很不好意思,她也觉得自己的行径未免有些太奇怪了,她很想吃东西,可她今日已经用了两碗,母亲拦着她,说再吃会积食胃痛,还会牙疼。


    薛瑛喜甜,才会忍不住亲一亲程明簌的嘴巴,他唇瓣很软,吃起来还甜甜的,也像圆子,薛瑛碰了一下,伸出舌尖舔了舔,尝到花蜜的味道。


    做完这些她就不好意思地缩回去了。


    程明簌问:“你为什么亲我?”


    薛瑛眼神乱看,“我只是看你嘴边有蜜渍,帮你弄掉而已。”


    “那你也是在亲我,而且是主动的。”


    薛瑛已经很不好意思了,羞恼道:“对啊,怎么了!我就是嘴馋,我就是想吃,我看你吃我忍不住,我又没有和你抢,我只是尝尝味怎么了!”


    她就是容易发脾气,总觉得他在嘲笑她,笑她嘴馋。


    程明簌放下勺子,身体前倾,逼近她,“你亲我。”


    薛瑛说:“所以呢?”


    “换做别人你也会亲吗?”


    程明簌不依不饶,还揪着这件事不放。


    薛瑛觉得他真的有些毛病,老是疯疯癫癫地揪着一点小事问个不停。


    她怒道:“不会,行了吧!”


    她又不是来者不拒,什么都能下嘴。


    程明簌幽幽地看着她,而后突然扑过来,薛瑛猝不及防,被他按进怀里,程明簌异常凶狠地亲她,湿软的舌挤进来,薛瑛吓坏了,无措地往后躲,手撑在席子上,她一步步缩,程明簌一步步追上来,她的呼吸被掠夺干净,薛瑛双手抵着程明簌的胸口,她觉得他突然好恐怖,像是要将她吃掉那样。


    一种窒息的感觉袭来,薛瑛用了些力,将程明簌推开,他还依依不舍地蹭了蹭她的鼻尖。


    “你又发疯!”


    薛瑛恶狠狠道。


    程明簌望着她,伸手,擦了擦她的嘴。


    “甜吗?”


    他勾着一边嘴角,跪在地上捧着她的脸问,唇边亮晶晶的,眼睛也泛着薄薄的光,胸口因为方才凶狠的亲吻而起伏,他看上去好像舒爽得人都有些颤抖,说话时尾音里也带着喘息。


    薛瑛抬手捂着嘴,脸红得像是要烧起来,她明明没有吃酒酿圆子,口中却弥漫着浓浓的甜味。


    她眼皮跳动,看了一眼程明簌后便垂下了目光,薛瑛觉得怪怪的,这样的媚态怎么会出现在一个男人身上。


    她不知道,程明簌对她有种病态的迷恋,他是个控制欲占有欲很强的人,他总是在心里说,如果薛瑛不听话,和外面的野东西纠缠,他就一把火烧死所有人,掐死她了事,等到了下一世,先将她绑起来,让她连和那些人接触的机会都没有。


    可是他又做不到,那些阴暗的心思全都憋在自己心里,把他弄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薛瑛胡乱地擦了擦嘴,她摸着自己的唇瓣,怕是有些肿了,胭脂都遮不住,出门后,别人一看见她就知道她做了什么。


    她急忙从簟席上爬起来,跑到镜子前照了照,果然如她预料中的那般,唇珠肿得明显,红艳艳的。


    她气恼地打了程明簌两下,“我明日约了谢家姐姐喝茶的!”


    程明簌揽着她,任她“邦邦”揍了他两圈,看着她气鼓鼓的脸,轻声道:“对不起。”


    他真想在她身上烙下印子,让别人一看见就知道是他干的,但是真这样做她又会很生气。


    薛瑛烦死他了,下了职,这么晚才回来,还要折腾她。


    知道她生气,程明簌啄了几下她的嘴角,不像刚刚那样凶残,变得温和细密,他神情认真,看着她的脸,“阿瑛。”


    薛瑛没好气地说:“又要怎么?”


    “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帮你得到。”


    薛瑛神情怔然,疑惑道:“你为什么和我说这个?”


    “只是突然想到。”


    薛瑛理所当然道:“这不是你从始至终就应该有的觉悟吗?”


    他不是她夫君吗?为了她付出一切不是应该的吗,怎么现在才有这种想法,说明他这个夫君当得还是不够合格。


    程明簌不禁失笑,“嗯,你说得对。”


    闹腾许久,已经是半夜,夜深人静。


    薛瑛消失的困意卷土重来,眼皮沉沉垂下。


    程明簌揉了揉她的脸,将人抱到榻上,他自己却没有躺下。


    薛瑛强撑着睁开眼,“你不睡觉吗?”


    “一会儿。”程明簌说:“你先睡。”


    薛瑛翻了个身,程明簌在榻边站着,拿来一个软枕,塞进她怀中,等薛瑛睡熟了,他轻手轻脚出门。


    薛徵的屋子里还亮着灯,他有军机要务要忙,近来睡得都很晚。


    “世子。”


    小厮敲了敲门,轻声道:“姑爷求见。”


    薛徵笔尖一顿,抬起头,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旋即松开:“让他进来。”


    程明簌推门而入,屋内烛火跳动,映着他平静无波的脸,他向薛徵行了个平礼,姿态从容。


    薛徵目光锐利,审视着这位深夜造访的妹夫兼亲弟弟,“有什么事吗?”


    两人都心知肚明那层血缘关系,也清楚彼此间并无多少兄弟情谊。


    在薛徵眼中,程明簌是新帝麾下炙手可热的谋士,薛徵不知道他究竟是个什么打算,若有一日注定对立,薛徵也不会手软。


    程明簌并未拐弯抹角,他直视薛徵,开门见山,“兄长欲取大位,不知打算如何行事?”


    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明日是否下雨,内容却石破天惊。


    薛徵眉心下压,饶是他心志坚定,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直白问话惊了一下。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程明簌,沉默片刻,没有隐瞒,淡声道:“我意在起兵,清君侧,正乾坤,只是时机尚需等待,仔细筹谋。”


    “时机?”


    程明簌轻笑一声,“兄长,机会从来不是等来的,是靠抢来的。这天下大势,瞬息万变,不会给你三年五载去慢慢筹划。新帝刚登基不久,正是根基虚浮的时候,如沙上筑塔,随风而散,你想等,就不怕他站稳了脚,像先帝一样向你开刀吗?”


    他话语刻薄,毫无真情可言。


    薛徵沉默片刻,“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程明簌直言,“我可以助兄长一臂之力。”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锋利,“去年,我献策让新帝广建安民所,赈济流民,为他博得贤王之名,此计虽收效甚快,实际上后患无穷。”


    程明簌幽幽开口,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阴影。


    “先前为了填补账目亏空,新帝就已经掏空了私库,他又要招募私兵,哪来那么多的钱用来安抚难民,所以挪用了本应拨给边军的粮饷,并提前半年征收了重税,只是当时边关战事吃紧,这件事便被掩盖了,时间一长,弊端才会大规模涌现。”


    “再者,先帝死得蹊跷,连遗诏都没有留下,只听人言,说什么,‘忽而暴怒,呕血数升,当夜大行’。”程明簌抬眼,眸中是深不见底的幽暗,“新帝登基未稳,若此时有流言指其弑父夺位……”


    他每说一句,薛徵的脸色便变化一分,“你不是向着新帝吗,你为他出谋划策,既然早就知道这些隐患,为什么还……”


    “我只是别无选择。”程明簌冷笑,“你死得早,侯府落魄,我要养薛瑛,我不替六皇子卖命,你觉得你爹娘妹妹怎么活到现在的。”


    薛徵无言,反应过来,程明簌很早就在埋线,他就没想要辅佐六皇子,那些所谓的良策,从一开始就为六皇子埋下了覆灭的种子。


    程明簌看着薛徵变幻的神色,语气沉重,“我会在京中做内应,兄长只需引兵至京畿,我自有办法让新帝众叛亲离,届时,兄长效法前人陈桥旧事,黄袍加身,便是水到渠成,名正言顺。”


    薛徵心头一震,他袖中的手握紧了,“为什么帮我?”


    “不是帮你,我只是想讨我夫人开心。”


    程明簌笑了笑,“她想当公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自然要帮她,兄长若登上那位子,当妹夫的也沾光不是,况且,新帝迟早要发现不对的,到那个时候,我也是死路一条,不如早为自己另谋生路。”


    薛徵说:“你有这谋略,何不自立为王。”


    “没有兴趣。”


    当了皇帝,并非真的睥睨天下,也多的是身不由己之处,程明簌没有这个癖好。


    他说完要说的,拱了拱手,“我回去了,兄长早作打算,最多只剩半年,时不待人。”


    薛徵思忖良久,才重重颔首,“那便依你所言,我会重新部署。”


    程明簌没有理他,转身推开门便出去了。


    薛徵端坐许久,哑然失笑,而后几不可察地叹气。


    他不是看不出来,这个弟弟一点也不待见他,如果不是碍于薛瑛的面子,甚至懒得同他打交道。


    薛徵打探过,程明簌与薛瑛之外的任何人都不亲近,大部分时候都独来独往,包括亲生父母。


    他对侯府没什么感情,但对薛瑛倒是真心的。


    这就够了。


    薛徵坐了会儿,吩咐院中的小厮,明日将书架上几本孤本拿去二姑娘院中,送给姑爷。


    小厮颔首应下。


    回到院中,天都要亮了,程明簌蹑手蹑脚地爬上床,将薛瑛抱在怀里的枕头丢到一边去,改将她的手搭在他的腰上。


    薛瑛喜欢抱着东西睡觉,她察觉到身边有熟悉的气息,睡梦中,下意识地将脸埋进程明簌怀中,搂紧他的腰,睡得香甜。


    程明簌亲了亲她的鼻尖,也闭上眼睛,打算小憩一会儿,再去上朝。


    没多久,落叶萧瑟,转眼便到了末秋。


    宫中正准备大肆操办重阳宴,这时,西北平凉镇传来了暴动的消息。


    说是有几名刁民抢劫了粮仓,规模不大,当地官员已经将这几名闹事的人捉拿下狱,按律惩治了。


    消息传到京中,皇帝并没有当做一回事,规模太小,每年各地都有这种犯事的人,根本翻不起什么大风浪,皇帝见过奏折后转头便忘了。


    然而没多久,平凉镇又传来消息。


    一群被苛捐杂税和军中欠饷逼得走投无路的边民与军户,在几个胆大包天的亡命徒带领下,竟揭竿而起,他们冲进知府衙门,将知府乱刀砍死,府中财物亦被洗劫一空,知府身上的锦袍都被扒了下来,尸体已经辨不出人样。


    皇帝在早朝上接到奏报,脸色瞬间铁青,他登基不到一年,根基未稳,本想立威,好早日坐稳皇位,结果眼下就遇到如此棘手的事情,简直是在打他的脸。


    “废物!都是废物。”


    皇帝在福宁宫中大发雷霆,将奏报狠狠摔在地上,“一个知府都管不住自己的辖地,竟让刁民翻了天,朕要他有何用!”


    他焦躁地在殿内踱步,刚刚登基的意气风发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冲散不少,心中不免焦虑,前段日子,平凉镇传来消息的时候,皇帝并没有放在心上,他当时以为只是几个人吃饱了撑的闹事,此等刁民,哪个地方都有,打几个板子,长点教训就不会惹是生非了,哪里想到,半月后,会发展到现在这个局面


    规模还不小,有成百上千人,一个百姓不成事,可若是一群刁民聚集在一起,每个人手上都拿着锄头,钉耙,那便是军队!


    皇帝深知,若处理不好,这把火很可能会烧遍整个西北,甚至动摇他的皇位!


    “陛下息怒!”


    殿内伺候的太监们噤若寒蝉,纷纷跪倒。


    皇帝将手边趁手的,能砸的东西都砸光了。


    程明簌进殿时,一支虾青色的薄釉细口花瓶在他脚边碎开。


    程明簌不动声色退了半步,等太监通传后,他才走上前。


    “陛下。”


    程明簌刚一开口,皇帝便大步踱了过来,面色焦急,“子猗,平凉镇暴乱,你说该怎么办?这群刁民竟敢聚集闹事,还杀了朝廷命官!分明是不将朕这个皇帝放在眼里,这些人,就是谋反的逆贼!”


    他满脸震怒,语气里是恨不得将那群人杀之而后快的愤意。


    程明簌看着他一边斥骂一边急迫地向他寻求方案。


    “陛下切莫动怒,为了一群蝼蚁伤了龙体实在不值得。”


    程明簌宽慰道。


    他转身,问一侧的太监,“常天师炼的仙丹呢?”


    太监弓着腰,上前呈上一个锦盒。


    程明簌接过,双手奉上,“陛下,保重龙体。”


    皇帝渐渐冷静下来。


    以前,皇帝向先帝引荐了一个蜀地来的道士,姓常,此人确实有几分能耐,擅长观天象,也会炼制丹药,只是他不知道的是,常道士俗世家人正是他未登基时,为填补账目亏空,在封地重税压迫下死去的苦主。


    常道士炼制的丹药,比先帝临死前吃的那些更猛,更为烈性。


    皇帝每每郁气凝结,力不从心之时,吃一颗丹药,便觉得神清气爽,人也畅快许多。


    他就着茶水吞下药丸,继续急迫地询问程明簌该如何应对此事。


    程明簌想了想,犹豫道:“眼下……似乎只有镇压一个法子了,若一开始便行劝阻一事或许有效,只是如今,暴乱已起,成百上千人,若由着他们继续胡作非为,其他百姓跟着效仿怎么办?当务之急,必须压制住这群刁民。”


    皇帝点点头,觉得他说得有道理,“那盖派何人前往?”


    程明簌说:“武宁侯之子,雁北军统领薛明羽。”


    新帝眼中露出几分忌惮,程明簌面色如常,继续冷静分析:“陛下容禀,薛明羽久经沙场,威震边关,熟知西北地势,由他出面,叛军闻风丧胆,事半功倍,另外,其父母妹妹皆在京中,此乃人质,料他不敢生异心,只会尽心竭力为陛下分忧!”


    薛徵的家人都在京城,这是最大的掣肘。


    新帝看向他,“你舍得让你的宝贝夫人做人质?建安公主与武宁侯亦是你的岳父岳母。”


    程明簌垂着眸,恭声道:“子猗是陛下的臣子,微臣能走到如今,全靠陛下提携,微臣也自然要竭尽全力为陛下分忧,到了必要的时候,儿女私情,又算得了什么。”


    皇帝怔愣几息,原本紧缩的眉头也舒展开,被程明簌这几句话说得动容。


    他抬手,拍了拍程明簌的肩膀,“爱卿放心,到时候,你想要多少美人,朕都赏赐给你,自古红颜祸水,害人不浅,爱卿不知,先前那群犬戎杂碎,曾向朕提议,若让薛瑛和亲,可以少割两座城池,一个已经嫁过人的女人,都能引起觊觎,他日还不知道要生多少祸端,朕本欲应下此事,谁知局势逆转……哎,你可切莫再为美色所迷惑,耽误大好前程啊。”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前缘未尽


    “和亲?”


    程明簌的声音在殿内响起,平静得像初冬湖面的薄冰,底下蕴着刺骨的寒意。他微微抬首,眸色深沉地望向御座上的天子,语气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仿佛真的困惑不解的询问。


    皇帝将那小狼王色欲熏心,胆大包天的行径说出来。


    这件事知道的人很少,犬戎使臣是私下里与皇帝谈的,大概也怕摆在明面上,实在屈辱,皇帝为了面子不会答应。


    程明簌神情平淡,静静听皇帝说完整件事情的始末。


    在此之前,他完全没有听说过此事。


    皇帝苦口婆心地诉说他的无奈,但是为了国土安宁,不得不做出选择,“朕料想爱卿不会弃黎民百姓于不顾,古有昭君出塞以安边境,范蠡献西施而存越国,皆是为大义舍私情啊。”


    一个女人,能换两座城,少丢一点尊严,怎么都很划算,如果只顾着儿女私情,而忘了家国大义,实在未免有些太自私了。


    可惜程明簌并不是个正人君子。


    他才不管别人的死活,跟他有什么关系,在他眼里,如果要靠牺牲女人去换取安宁的话,那只能说这个君主没用,是个废物。


    皇帝说完,看向程明簌,他还记得在此之前,这个少年为了夫人做出过多少疯疯癫癫的事情,那个时候倒是情深义重,可是在皇帝眼里,那只是因为摆在面前的利益还不够罢了,再情深不寿的夫妻,都会有离心的时候。


    高官厚禄摆在面前,没有人能不动心。


    女人世上多的是,没了一个,还会喜欢上另一个。即便当时犬戎看上的是他后宫的女子,皇帝也不会心软,更不用说是一个臣妇了。


    他为程明簌的幡然醒悟感到欣慰。


    而程明簌在极力克制着现在就将这杂碎拧死的冲动。


    他轻声开口,笑意淡淡,“微臣后悔了。”


    “后悔什么?”


    “后悔没早些效忠陛下,为陛下肝脑涂地。”


    后悔没早点弄死他,让这蠢货真当上了皇帝。


    没用的东西。


    皇帝眉开眼笑,“爱卿所言,真是深得朕心啊。”


    程明簌牵着嘴角,笑不达眼底。


    皇帝下旨让薛徵去平定平凉镇的动乱,这件事对薛徵而言很简单,也是立威望的好机会,不日就要动身。


    消息传到侯府时,薛瑛刚睡醒,她头有些疼,精神恍惚,昨夜做了一夜的梦。


    说来很奇怪,自从和程明簌成亲后,她已经许久不曾做过那些梦。


    梦中,她是魂魄的状态,飘在半空中,看着那间封闭的屋子,程明簌每日都会过来,什么也不坐,只是坐在床边看着冰床上的尸体,用手帕细细擦拭她的脸。


    薛瑛已经没有一开始那么恐惧了,她觉得梦里的程明簌将她带回来好像并不是为了鞭尸。


    似乎是在进行某种仪式,门外的道士总是念着她听不懂的话,贴在窗户上的符纸上也都是她看不懂的内容。


    薛瑛试图飘到程明簌身旁,做鬼脸,程明簌熟视无睹,扇他巴掌,踹他,手和脚都从他身体里穿过。


    薛瑛意识到,程明簌是无法看到她的,她也无法与梦中的世界相通。


    眼前景象变来变去,一会儿,屋中所见又与先前不同了,外面的小厮不知道说了句什么,程明簌匆匆出门,薛瑛有些好奇,跟上他,没想到自己竟然穿过门,离开了这间屋子。


    薛瑛反应过来,她的灵魂并非被困在这间屋子里,而是可以随着程明簌而移动,只是不能离他太远。


    出了院子,眼前所见并非侯府,薛瑛望向四周,打量几眼后莫名有些熟悉感,她仔细一想,随即愣住,这地方,竟然是侯府出事后,程明簌租下来的那间院子,在六皇子登基前,薛瑛曾和程明簌在这里生活过一段日子。


    梦中,竟然也有这样的地方,像是程明簌的私宅,他将她的尸体带回来后,偷偷藏在此处。


    前面传来打斗的声音。


    薛瑛飘过去,听到一声怒喝。


    “我表妹呢!”


    这声音……


    薛瑛探出头,发现徐星涯握着剑,抵在程明簌脖子上。


    他神情凶厉,目眦欲裂,好像当场就要杀了程明簌,却又碍于别的原因,无法动手。


    程明簌神情冷淡,他看上去就像一个活死人,毫无生气。


    任徐星涯怎么逼问,只会说:“她是我的妻子,她在哪儿轮不着你来管。”


    “她已经死了,应当入土为安,你这样囚着她,你是想要她九泉之下也不安宁吗?”


    薛瑛惊呆,飘到程明簌身边,盯着他看了许久,什么叫他的妻子,难道前世,她也嫁给他了?


    那两个人又打起来,薛瑛想继续凑上去听,她想知道曾经到底发生了什么,每一次做梦梦到前世,都是断断续续,无头无尾的情景。


    然而不待她靠近,眼前忽然一黑,接着所见之物又变了,程明簌跪在地上,割开手,伤口涌出赤红的鲜血,他面色不改,将自己的血滴到符纸上。


    身旁,一个穿着袈裟的僧人叹了一声气,“施主,困于执念,强留已逝之人的魂魄,不管对你还是对逝者而言,都是永生永世的折磨啊。”


    薛瑛认出,这个僧人,是永兴寺的和尚,圆净方丈。


    薛瑛从小体弱,什么药都吃遍了,身体依旧很差,动不动便晕倒,侯夫人没办法,抱着她去了永兴寺,吃斋念佛,供奉香火,求佛祖庇佑。


    薛瑛记得自己七岁的时候,圆净看着她,说:“她前缘未尽,魂魄不稳,所以体弱多病,薛二姑娘原本是没有今世的。”


    侯夫人不明白,幼小的薛瑛缩在母亲怀里,神色虚弱。


    “师傅,这是什么意思?”


    圆净无法多言,只说:“她的今生,是别人强求而来,若是守不住,便没有以后了。”


    侯夫人迷茫地看着圆净方丈,紧紧将怀里的女儿搂紧。


    梦中的程明簌割破手腕,血快要流干,圆净站在一旁,无奈劝说,“你这样,会不得善终。”


    “我只想要她活过来。”


    程明簌虚弱地跪倒在地,他拼命站起来,费力抬起手臂,握紧薛瑛的手。


    屋子里的符咒骤然扬起,哗啦啦散落满地,铃铛剧烈响动。


    薛瑛醒过来后,头痛欲裂,冷汗涔涔,心中怅然若失,她常做梦,醒来后又记不得多少。


    “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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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采薇急冲冲敲门,“朝廷下旨了,世子要被派去平凉镇镇压暴民。”


    薛瑛一愣,清醒过来,“怎么先前一点消息也没听说过?”


    采薇摇摇头,知道她担心兄长,“今早平凉镇动荡的消息才刚传回京,没多久宫里便传了旨意,说陛下下旨派咱们世子去处理此事。”


    薛瑛坐了起来,她现在真是害怕薛徵被派出去带兵,又遭人记恨,他这些年一直奔波在战场上,从来没有好好歇过,与犬戎的战事刚停不久,竟然又要去平定叛乱。


    薛瑛草草洗漱换衣完,出门打探消息。


    爹娘比她先知道,正在叮嘱薛徵事宜。


    “哥哥……”


    薛瑛脸上露出不安。


    薛徵移目看向她,知道她心里担忧,宽慰道:“我很快就回来了,闹事的多是被逼急的普通百姓,他们并不是亡命之徒,所求的,也只是一个公正,很好劝说,不一定需要动用重兵压迫,我此次前往,定是先行规劝,实在没办法才会动兵,没事的,你别担心。”


    大部分闹事的百姓,最开始都只想守好自己眼前的一亩三分地,他们一代代农耕,辛苦操劳,骨子里是软弱的,若非官僚剥削压迫,想不到要揭竿而起。


    若是穷凶恶极的亡命之徒,就必须得镇压了。


    听了他的话,薛瑛才稍微安心些。


    她带着下人去收拾东西,薛瑛熟练地说出一样一样物件,看着下人们装进箱子,搬到随军的车马上。


    平凉镇在北方,没多久便要入冬了,天冷,薛瑛还收拾了几件厚实御寒的冬衣让薛徵带上。


    事情发生得突然,耽误不了多久,薛徵即日就要出发。


    他知道,皇帝派他去平乱一定是程明簌说了些什么,官僚压迫,百姓被逼上梁山,这个时候,谁能稳妥地处理好暴乱,将伤损控制在最小的范围内,谁就能立功,积攒威望。


    而程明簌只需要在朝中,将这火引到皇帝身上,是他未登基前建立了安民所,又留下了层出不穷的隐患。


    薛徵去了平凉镇,没一个月,便将动乱制服,他虽然带了兵去,但是并没有与他们动干戈,反而卸了一身盔甲,连刀剑都未曾拿,着一身布衣,独自前往叛党阵中谈判。


    此前,朝廷官府对于他们这些人,都如蝼蚁一般对待,从未将他们当做人看,他们被视作逆贼,听说薛将军带兵前来,本已抱着必死之心。


    哪里晓得,薛将军来了平凉镇,孤身入阵,刀斧加身而面不改色,他并不是来杀他们的,而是来救他们的。


    为首的叛党立刻痛哭流涕,放下手里的兵器,无数人涌上前*,一个个诉说自己的委屈,薛徵直接坐镇衙门,亲自提笔,将他们的冤情全都记了下来,整理成册。


    不费一兵一卒,轻而易举瓦解了平凉镇的叛乱,有官员见状,斥责他包庇乱党,这群人,本就死不足惜,更何况前知府便是死于他们之手,谋杀朝廷命官,处绞刑都是轻的。


    薛徵没有理会,反而承诺为首的几名叛党,会在陛下面前保住他们性命。


    平凉镇的动乱就这么被平定了,薛徵收集完北地官绅犯下的种种暴行,又帮他们重建家园,教会他们许多新式农具的用法。


    一时间,北方的百姓无不对薛徵赞颂有加,甚至不少人去庙里上香拜佛,都不忘也拜一拜他们的活菩萨薛徵。


    这样的盛名传到京师,朝野上下一片哗然。


    官员们称赞薛徵,替朝廷省了力,毕竟用武力镇压暴动,耗时耗财,还容易激起更大的民愤,一不小心就将叛党的队伍变得更大了,而薛徵却不费一兵一卒解决了这件事,换做他人,绝没有面对无数凶恶的叛党,还有胆量卸了盔甲,孤身谈判的胆量。


    不过,几家欢喜几家愁,皇帝却好几夜都没睡好觉。


    他一边欣喜,平凉镇的事情被解决了,一边担忧,畏惧薛徵的盛名。


    当皇帝的,最忌惮臣子的威望比自己还要高。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你亲亲我就不疼了。”……


    薛徵回京的时候,汴河旁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皇城街被围得水泄不通。


    谁不想一睹大将军风采,书上所说的掷果盈车的画面大概莫过于如此了。


    薛瑛坐在茶楼二楼的雅间里,从窗户往外看,正好可以看到薛徵进京的画面。


    这样的盛况,就是年初的时候,皇帝主持亲耕礼,观赏的人群都没有这么密集,薛徵吩咐队伍里的下属,沿河维护秩序,切莫因为拥挤而生出事端。


    他处理及时,汴河旁挤满了人,有个孩童落入水中,很快就被雁北军捞上来了。


    皇帝在宫中等着见薛徵,听侍卫传来这样的消息,面上跟着笑了笑,龙袍下的手却握紧了,说话的时候也夹杂着几分强忍的咬牙切齿。


    他没有想到薛徵会将事情处理得这么快,找不到一丝可以指摘的地方,皇帝将那个烂摊子丢给他,也是想,一旦处理不好,主事之人一定会给自己惹上一身腥,而趁这个机会,皇帝会培养自己的势力,再借机将薛徵这根刺拔除了。


    才一个月而已啊。


    福宁殿中,程明簌刚走近,沉重的砚台便向他砸来,程明簌面色不改,一动不动,任那砚台砸在他身上,墨水溅了满衣。


    “都是你出的馊主意!”


    皇帝如同一头发狂的困兽,在御座前来回踱步,“派薛明羽去平定叛乱?你瞧瞧!你瞧瞧他如今的风光!汴河两岸,山呼海啸!百姓眼中只有薛大将军,何曾还有朕这个天子?!这哪里是平叛,分明是助长他的气焰,让他挟功自重,威望滔天!程爱卿,你告诉朕,你到底是真心在帮朕,还是暗中为那薛明羽筹谋!”


    皇帝猛地停下脚步,双眼死死盯住程明簌。


    程明簌被砚台砸得胸口闷痛,但身形依旧挺直如松,面上毫无波澜,甚至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他缓缓抬手,用袖口随意地擦拭了一下溅到下颌的墨渍。


    “陛下息怒。”


    程明簌声音没有丝毫慌乱,反而有几分从容不迫,他抬起头,说道:“臣当日建言派薛明羽出征,绝非一时兴起,更非为其张目,此乃捧杀之策。”


    “捧杀?”


    皇帝的声音里带了几分疑惑。


    “正是,陛下且容臣禀明。”


    程明簌向前一步,“陛下试想,古来多少名将败亡之根,皆在其功高之后,日渐骄横,僭越无度,终致天怒人怨,君王不容。”


    他一开口,瞬间吸引了皇帝的注意力。


    “陛下。薛明羽其功已高,其势已成,此刻若强行打压,只会显得陛下刻薄寡恩,寒了功臣之心,更会激起其麾下骄兵悍将的不满!唯有将他捧到云端,捧到他自己都飘飘然,忘乎所以,捧到让天下人都看清他的真面目。”


    “到那时候,陛下再处置他时,才越显得迫不得已,越显陛下之仁厚,天下人只会看到陛下重用功臣,而功臣却不知收敛,恃功而骄,犯下弥天大错,此乃帝王平衡之道,非陛下之过,是薛明羽在自取灭亡啊!”


    程明簌的话语,如同带着蛊惑,一层层将眼前的迷雾剥开。


    “可是如今薛明羽携泼天之功回京,气势如虹,朕又当如何?”


    皇帝的声音缓和了许多,但依旧带着浓浓的忌惮。


    程明簌心中冷笑,知道皇帝已入彀中。他立刻道:“陛下,此刻当以最高规格嘉奖薛明羽一党,封赏务必厚重,爵位、金银、田宅,要让天下人都看到陛下的隆恩浩荡。”


    “厚赏?”皇帝眉头又皱起,“这岂不是让他更得意?”


    “陛下,这正是捧杀一策的诀窍所在,唯有将其捧得足够高,将来摔下来,才足够惨烈。此外,陛下应委以薛明羽京畿防务重任,将他牢牢留在京城,置于陛下眼皮之下,一则显陛下信任倚重,二则明升暗降,便于掌控,悄无声息夺了他手上的兵权。再者,京畿防务关系重大,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之罪,人在陛下眼皮子底下,还怕找不到错处惩治吗?”


    程明簌冷笑一声,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狠戾,“陛下可密令心腹,暗中搜集其党羽所做的不法之事,其麾下将领骤然得势,岂能个个谨守本分?骄兵悍将,必有跋扈之举,门生故旧,也势必有攀附钻营之行,这时……便是陛下收网之机,新账旧账一起算,雷霆万钧,天下人亦无话可说。”


    说完,程明簌最后深深一揖,聊表衷心。


    “陛下,微臣之心,日月可鉴,臣所做一切,只为助陛下剪除权臣,稳固江山,没有陛下的提携,微臣难有今日啊。薛明羽不过是一把锋利的刀,用完了,自然要归鞘封存,若刀生了异心,妄图噬主,那便唯有断之而后快。”


    皇帝仍面色犹豫,只问道:“你娶了薛家的女儿,若薛明羽有势,你也不吃亏,怎会想到替朕谋划?”


    程明簌脸色变了变,眼神有些凶狠,“微臣无父无母,没有家世背景,外头看着风光,可微臣在薛家,过得都是猪狗不如的日子,薛明羽仗着自己统领三军,身负盛名,何时将我这个妹夫放在眼里,非打即骂,逼迫臣端茶送水,臣是陛下的臣,不是他们薛家的奴婢!只有陛下,才是微臣的天……”


    他跪了下来,眼含热泪,情真意切。


    这一番话,终于彻底打消了皇帝的大部分疑虑,心中那点猜忌也烟消云散。


    当初还在潜邸时,程明簌便帮他解决了许多难题,六皇子能坐上皇位,对亏了这个功臣。


    他叹了一声气,“爱卿受苦了。”


    皇帝缓缓坐回龙椅,脸上露出一丝疲惫而阴冷的笑容,“子猗果然深谋远虑,忠心可嘉,就依爱卿之策行事,捧得越高,摔得越粉身碎骨,朕这就下旨,嘉奖薛府。”


    程明簌恰到好处地露出几分仇恶,“陛下英明……”


    成箱成箱的金银珠宝搬到薛家,皇帝还另外给薛徵赐了座庄子,此番大张旗鼓的嘉奖,快将全京城的人都看傻了眼。


    武宁侯看着这些金子,脸上露出几分愁容。


    盛极而衰,如今风头无两,怕是要出事。


    薛徵看到这些,面无表情,只是叫人将珠宝抬到薛瑛院中,让绣坊将那些上好的料子拿给薛瑛与侯夫人做衣裳。


    薛瑛没有心思去翻看那些首饰,她见程明簌回来时,官袍上溅了大片大片的墨汁,不像是不小心弄到身上的,像是被故意泼的。


    宫里面能打他的也就只有皇帝,皇帝以前亲近他,信任他,这般动怒,以至于拿砚台砸人,不知道是不是起了杀心。


    “你怎么了?”


    薛瑛手指绞着帕子,担忧地看着他。


    程明簌摇摇头,“没事,打翻了墨而已,我换身衣裳就好。”


    薛瑛自然是不信的,“陛下打你了是不是?”


    程明簌沉默片刻,说:“他是有些生气,不过已经没事了。”


    程明簌本来还想徐徐图之,若非皇帝自己蠢,想要与臣子推心置腹,说出和亲一事,本来程明簌还可以让他再多活半年。


    一想到薛瑛险些被送去和亲,程明簌心里便杀意沸腾,只想立刻杀了皇帝。


    薛瑛完全不知此事,她不知道自己差一点就要万劫不复了。


    “你给我看看。”薛瑛忙不迭地去扒程明簌的衣襟,砚台很重,不是柳枝羽毛那样的东西,砸在身上不是小事,若是不小心磕到额角或是眼睛,怕是命都没了。


    程明簌刚脱了官袍,只穿着身中衣,衣服被她轻易扯开,露出胸膛。


    白皙的皮肤上突兀地现出一大片红,严重的地方甚至都发紫了。


    薛瑛脸上满是愠怒,“狗皇帝,反了他。”


    她气鼓鼓地站起来,打开床头的柜子,乒铃乓啷地翻了翻,拿着一个药罐,再怒气冲冲地回到程明簌身边。


    “你躺好,我给你上药。”


    程明簌依言躺了下来,难得没有多话。


    他并不想让薛瑛看到他身上的伤口,可他又实在迷恋她为他焦急担忧的模样。


    好像火药,一下子点燃四肢心肺,灼热炙烤着他的心脏,程明簌需要竭力才能控制住自己因此舒爽到想要颤栗的身体。


    薛瑛在担忧他。


    她低着头,秀眉轻蹙,轻手轻脚地将药膏抹在程明簌身上,生怕力气重一点按到淤青他会疼。


    程明簌双眼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她,薛瑛弯腰久了,鬓边一缕发丝垂下,落在程明簌身上,痒痒的,他忍不住伸手,牵在掌中。


    他时不时哼一声,音色难耐,好像怕她担忧,在极力忍受痛楚那般。


    薛瑛这个人容易心软,一听,眼睛水汪汪的,无措地道:“我弄疼你了吗?”


    程明簌望着她,“好疼的。”


    “那怎么办?”她好像快要哭出来,“我没有用力。”


    程明簌轻声道:“你亲亲我就不疼了。”


    薛瑛眼眸微微睁大,直觉他好像在忽悠他,程明簌一向坏心眼多,他经常这样哄骗她。


    可是看着他低垂着眉眼,声音虚弱,极力忍着痛不让她担心的模样,薛瑛又说不出质疑的话。


    她放下药罐,缓缓俯身,摸索着吻上程明簌的胸膛,柔软的唇瓣贴着他的身体,舌尖也舔了舔。


    程明簌呼吸一滞,而后变得急促起来。


    薛瑛亲着他胸前青紫的皮肤,微微抬起目光,犹豫问:“是这样吗?还疼吗?”


    程明簌本来只是想骗她,亲一亲他的嘴,哪里知道被她误会,她会低下头,亲吻他的身体。


    他舒快得眼前都有些发白,细软的发丝扫着他的腹部,被她亲过的地方又热又痒。


    程明簌急促地喘气,一把将她提到身上坐好,捧着她的脸亲。


    薛瑛茫然无措,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发狠亲她,舌尖挤进她口中,一双手不停地在她后背揉着,好好的衣裳都被他弄皱了。


    “不、不……程子猗,你先……”


    她真是怕了,嗓子里泄出泣音,嘴唇被亲得发麻。


    程明簌这才放过她,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慢慢喘。


    这样一弄,胸口涂了一圈的药都被蹭掉了,薛瑛只好重新给他上药膏,她瞪着程明簌,说:“你不可以乱动,也不可以亲我。”


    程明簌不情不愿地点头,眷恋地牵着她的一缕发丝。


    等薛瑛涂完药,一抬头,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


    精致漂亮的脸近在咫尺,晶石一般的双瞳定定地看着她,目不转睛,手里虚握着她的头发,不敢用力牵住。


    薛瑛心头空了一些,突然想到做的那个光怪陆离的梦。


    梦中细节她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铃铛叮铃作响的声音。


    “子猗。”


    薛瑛突然开口。


    程明簌没说话,奇怪地看着她。


    “如果……我是说如果,将来我死了,不管是生老病死,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你会怎么办?”


    程明簌的神情怔住,坐了起来,他不知道薛瑛好端端地怎么说到这个话题了,他也不喜欢从她嘴里听到“死”一类的字眼。


    “问这个做什么?”


    “只是问问……没有别的意思。”


    薛瑛催促他,“你说啊。”


    程明簌思忖片刻,毫不犹豫地沉声说:“把你从阎王爷那里抢回来,什么代价都行。”


    薛瑛握着药罐的手一紧,想到梦中,圆净方丈对程明簌说,强留已逝之人的魂魄,会不得善终。


    她反反复复地做起那些梦,是因为前世的程明簌,在招她回去吗?


    “怎么了?”


    程明簌看到她垂着眸,面色沉重的模样,有些担忧。


    薛瑛不知道怎么开口,“没事。”


    程明簌抿了抿唇,并不相信,她突然没头没尾地说起刚刚那些话,怎么可能一点事也没有。


    怕他多想,薛瑛又说道:“真的没什么,就是看了本志异小说,突然想问问你是什么想法。”


    她也并非不想和程明簌说清楚,只是每次做的梦都没头没尾的,毫无逻辑,开口解释都不知道能从哪里说起。


    程明簌半信半疑。


    他想到薛瑛险些要去和亲的事,心里一阵后怕,如今看到她还好端端地在面前坐着,程明簌便觉得一点心安。


    他说:“你再等一等,很快,我们想要做的事情就能成功了。”


    薛瑛看着他,“什么事?”


    “能让你有享受不尽的富贵荣华之事。”


    他说完,薛瑛却并不见得有多高兴。


    “我其实……我一点都不想你和哥哥去做那件事。”


    “每一次哥哥带兵出征我都很害怕,这一个月来,我没有一日睡好觉,爹娘年纪大了,已经经不起再一次惊吓,你不知道,你今日带着伤回来的时候,我都快吓死了,我以为你的那些小心思被陛下发现了,他今日打你,明日就要杀你。”


    薛瑛的双手扣紧,看到院子里那些金光闪闪的首饰,钱财,她也笑不起来,她的确嫌贫爱富,想要过好日子,但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是要拿命拼的,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


    程明簌的心头就好像是一团棉花,被轻轻按了一下。


    “你和我说起这些,我就不怕死了。”


    程明簌说:“别担心我,我没事,我说过的,我会帮你得到一切你想要的东西,你只管等着,等着我将那些荣华富贵捧到你面前来。”


    薛瑛看向他,心头热热的,这样的感觉很奇异,从前她从来没有体会过,只是这两年经常在面对程明簌的时候出现,这是什么症状?心头又软又热,会不会是什么不治之症的预兆?


    程明簌合拢衣襟,起身,将皇帝赏赐的那些金银珠宝拿过来,一个一个地给她试,这些都是宫廷名匠所制,金蝶钗环中间镶着一颗圆润剔透的东珠,光是这颗珠子就已经价值连城。


    薛瑛照照镜子,摸摸自己的发髻,越看越喜欢。


    程明簌将那些首饰放进她的妆奁里,对她说道:“每日换着戴,这些都是你的。”


    “嗯嗯!”


    薛瑛被他哄得晕头转向,眸中盈满笑意,满头珠翠泛着光,都不及她明华璀璨。


    皇帝接连大肆封赏侯府,成堆的奖赏送进来,惹人眼红。


    薛徵恪尽职守,没有人能挑出他的差错,他不喝酒不近女色,也不收受任何贿赂,那些官员试图将自己没用的儿子送到薛徵麾下历练两年,攒些资历好升官,薛徵也全都无视。


    皇帝派了不少人去盯着薛徵,等着抓他的错处。


    *


    今年雪下得早,一觉醒来,满庭覆雪,宫人们都换上了厚厚的冬衣。


    皇帝在新进宫的美人宫中歇下,夜半正窝在温柔乡中,沉醉得不知天地为何物时,突然有人大喊道:“走水了,走水了!”


    皇帝吓得坐起,草草披了衣裳,唤侍卫进来护驾。


    刘公公匆匆入殿,说:“陛下,走水的是贞宁宫,不是此处。”


    皇帝疑道:“贞宁宫?”


    那是废太子曾经居住的宫殿,废太子被先帝幽禁西庭,贞宁宫是那里的一处矮小偏僻的宫殿。


    六皇子登基后,为显自己仁德,款待废太子及其亲眷,只是废太子忧思过度,没多久便死了。


    今夜不知为何,贞宁宫在寒冬腊月里突然起了异火,大火烧得突然,火苗轰然窜起,宫人们来不及反应,整座宫殿没多久便被吞没,浓浓的烟雾升起,皇帝被叫醒时,那座宫殿已经烧掉大半,一直到天明时,火势才被抑制住,只不过整座贞宁宫,一半化作灰烬,另一半,也只剩下骨头架子了。


    皇帝派人去查清楚走水的原因,却迟迟没有进展。


    又过几日,宫里传言,大火烧起的时候,有人听到贞宁宫里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夹杂着两声“冤啊”。


    可是自从废太子薨逝后,那里除了供奉着他的灵位,再无别的人居住。


    宫里渐渐有传言,说废太子死因蹊跷,大冬天,贞宁宫起火,一定是废太子的魂魄在作祟。


    皇帝去贵妃宫中时,听到有两个洒扫的小太监交谈此事,他当即勃然大怒,让人将两个太监舌头拔了,下旨命内务府彻查这谣言的来源,究竟是什么人在装神弄鬼。


    烧毁的贞宁宫也被翻了个底朝天,却什么也没查到。


    此后,宫里接二连三出现怪事,走水,闹鬼,甚至吓疯了一个妃嫔,众人人心惶惶,皇帝也被折磨得筋疲力尽,神思恍惚,不得不将常天师请来做法事,以除掉宫里的邪祟。


    这一日,法坛高筑,香烟缭绕,符纸漫天。常天师身着法衣,手持桃木剑,口中念念有词。


    为了破除谣言,皇帝还特地大张旗鼓地让文武百官,后宫众妃嫔皆肃立观礼,皇帝强打精神坐在御座上,期盼着这场法事能驱散连日来的阴霾。


    他心中忧虑,废太子的确是他让人勒死的,不然留着废太子,他日若叫其东山再起怎么办?既然坐稳皇位,那就得赶尽杀绝,不留一丝后患。


    就在常天师剑指苍天,大喝一声时。


    “轰隆隆!”


    原本澄净的天空中忽然响起一声惊雷,常天师抬起头,似乎也未曾料到会有此事发生,天色几乎一瞬间便暗了下来,众人正惊讶之时,一道惨白刺目的雷火毫无预兆地划过,不偏不倚,精准无比地劈在了高高的法坛中央。


    木屑纷飞,符纸燃烧,整个法坛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硬生生劈塌了一半,常天师被震得跌倒在地,道冠歪斜,法衣焦黑,狼狈不堪,手中的桃木剑也断成了两截。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天威吓懵了,皇帝更是脸色煞白,惊得从御座上站了起来。


    常天师挣扎着爬起,顾不得狼狈,立刻装模作样地掐指推算,仰望天穹,脸色越来越凝重,只是还不待他算出个所以然来,另一半法坛也被第二道雷劈烂了。


    此刻,皇帝直觉不对,立刻让所有人都撤开,文武百官被关在宫殿中,无令不得出,说是为了揪出装神弄鬼之人,结果却引起诸多人不满,直到第二日早晨,大家才被允许离宫。


    程明簌走出宫门,听到不远处有官员小声交谈。


    最近宫中频繁发生怪事,常真人开坛做法,谁知天降惊雷,将法坛劈得一丝不剩。


    有人弱弱开口,声音轻颤,“这会不会是天罚……宫中传言,先帝与废太子死因蹊跷,你说会不会是……”


    身畔人立刻斥道:“慎言!”


    程明簌面色平静,继续往前走去。


    常天师擅长观天象,推测风雨,他很早之前便得知今日会有暴雷,那个法坛底下,埋了不少火药,砖石中也嵌了铁丝引雷。


    如今不只是宫中传言汹涌,就连宫外都众说纷纭,皇帝难道还能掩得住天下人悠悠之口吗?


    法坛一事后,皇帝好几夜没有睡觉,他赤红着眼睛,只有服丹药才能压下心中忧虑,等药效一过,便觉得肺腑生热,灼烧难忍,只能不停地吃药。


    常天师在宫中有间道观,皇帝连后宫都不去了,没日没夜地宿在此处。


    天降惊雷过后的第三日,常天师夜观天象,手指飞快推算,突然脸色大变,冲进观中,姿态焦急,近乎慌不择路,步伐踉跄,“陛下!大事不好,臣夜观天象,见紫微垣帝星黯淡无光,摇摇欲坠,另有一星光芒大炽,其势如虹,直冲帝座。此乃‘将星犯紫微’之大凶之兆,主……主国祚动荡,神器不稳啊!若不、若不尽快破解,恐生倾覆之祸!”


    “将星犯紫微?”


    皇帝如遭五雷轰顶,身形摇晃,被身后的太监及时架着手臂扶住。京中还有谁能当得起将星之称……薛徵,只有薛徵!


    他果然还是起了异心,这天象就是预警,薛徵早就对皇位图谋不轨了!


    一股前所未有的杀意,瞬间取代了皇帝所有的恐惧和忌惮,充斥了他的心腔,薛徵此人留不得了,必须立刻除掉!否则,他的江山,他的性命,都将不保。


    那装神弄鬼之人,定是薛徵,为他的谋逆行径造势。


    皇帝握紧拳头,恶狠狠地盘算着怎么将其诛杀的计谋,他越想,越头痛欲裂,只觉得有无数只虫蛇正在啃食他的身体。


    身后的太监及时注意到皇帝的不对劲,扶着他的手臂,“陛下,陛下?常真人,您快瞧瞧,陛下这是怎么了?”


    如今皇帝身体抱恙,心中第一个想到的不是太医,而是道士,常天师蹲下身,翻了翻皇帝的眼皮,从袖中取出一个锦盒,打开,将里面的药丸喂给皇帝。


    他艰难咽下,慢慢地,眼前虚幻的景物才清晰起来,皇帝粗重地喘着气,眼中最后一丝犹豫彻底消失,他沉了声,说道:“宣程明簌进宫。”


    深夜,程明簌始终未睡,整装坐在庭中,他知道皇帝今夜一定会召见他的。


    薛瑛坐了起来,看着他,“你怎么还不睡。”


    她瞥见程明簌整齐的装扮,愣了愣,随后好像反应过来什么,“是要出事了吗?”


    “嗯。”程明簌没打算瞒着她,“陛下怕是要对兄长动手了,这几日你和爹娘祖母哪都不要去,府中已加派人手戒备,你在家里等我。”


    薛瑛心中不免升起一丝慌乱,一把抓住他的手。


    她的手都有些抖,指节绷直发白。


    程明簌揽过她,拍了拍她的后背,“没事的,别担心,我们会赢的。”


    薛瑛一直注视着他,直到皇帝召见程明簌的旨意传来。


    他松开手,“你睡吧,如果睡不着的话,就看我给你留的那些书。”


    薛瑛忍住心头的慌乱,努力不哭出来,哽咽地点头,“好。”


    程明簌推门出去了,走之前,将皇帝要杀薛徵的消息散了出去。


    他手里捏着几封书信,到了清风观时,皇帝已经等候多时,此地是建在宫中的道观,皇帝近来都居于此处。


    他脸颊微微凹陷,眼眶深邃,透着几分病态。


    程明簌知道,近来接二连三的打击,皇帝已经精疲力竭,一根弦绷到极致。


    再加上,他日日服用那些药丸,变得暴躁易怒,遇上事情连思考的能力都没有,若他还是登基前的六皇子,说不定还能反应过来不对,知道自己着了别人的道,只可惜,他服用丹药太久,神智早就不清。


    “陛下。”程明簌先行了个礼,接着面色严肃地呈上手中之物。


    那是几张信纸,皇帝翻了翻,嘴角抽搐起来,目眦欲裂,狠狠将手边香炉挥了下去。


    香灰、符纸散落满地。


    “这信上所言是真?”


    “是。”


    程明簌说:“此乃微臣从薛明羽书房中偷得,这些都是他与部下的往来信件,他还未来得及销毁。”


    信上,薛徵的部下已经用“皇”这个字眼来称呼薛徵,他们筹谋着谋逆之事,宫中的流言,也是他们掀起的。


    “乱臣贼子……乱臣贼子!”


    皇帝愤恨地将那些信件团起,他额角青筋暴跳,因为震怒,气血攻心,脚下又晃了晃。


    太监给他喂了一颗丹药,皇帝这才冷静下来。


    “朕等不得了,薛徵包藏祸心,那就别怪朕无情,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虎贲军,鹰扬军何在!”


    观外,几名禁军统领齐声应答。


    “给朕围了薛府,诛杀叛党薛明羽!”


    皇帝忌惮薛徵威望,想要卸磨杀驴,谋杀功臣的消息传遍了北大营。


    薛徵的嫡系部下一片喧哗骚动,副将拍案而起,“陛下听信妖道谗言,认定大帅是祸国灾星,欲除之而后快!狡兔死,走狗烹!薛帅若死,我等追随之人,焉有活路?!”


    他们为皇室卖命,当初姚敬设计害死边关三万将士的血债,他们还没报呢!如今,皇帝又想故技重施,决计要寒了他们所有人的心。


    消息如同野火燎原,瞬间点燃了将士们心中的怒火和恐慌,薛徵在军中的威望早已如日中天,将士们感念其恩义,敬佩其才能,视其为主心骨,如今听闻皇帝不仅不念功劳,反而要诛杀功臣,甚至可能牵连他们,群情瞬间激愤。


    此刻,本已结冰的钱塘江不知为何又有潮水涌动,当地百姓发现了一块随潮水浮现的巨大礁石,巨石之上,赫然写着几个巨大古篆字迹:


    “天命所归,龙兴雁北!”


    这八个字如同惊雷,一夜之间传遍大江南北,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昭示着真正的天命之人,消息同样在天明时传到了皇帝的耳朵里,他更加坚定了要立刻杀了薛徵平定此事的决心。


    薛瑛根本就睡不着,她披衣而起,急得在院中来回踱步,天亮前,一群禁军突然包围了薛府,薛瑛吓得花容失色,心中被恐惧占满。


    她想起程明簌的话,紧紧扣紧自己的手,努力让自己安静下来。


    不会有事的。


    不会的。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清君侧


    腊月的京城,朔风如刀,皇城内外早早亮起了灯火。


    薛徵如今住在皇帝赐下的庄子中,书房内炭火烧得正旺,却驱不散薛徵眉宇间的冷峻,他端坐着,慢慢擦拭佩刀。


    “将军!”


    书房门被推开,亲信的声音低沉急促,“半个时辰前户部的程大人秘密入宫,至今未出,府外三条街外,有不明身份的士兵活动,数量不少,像是内卫的人。”


    薛徵面色平静,将密报投入炭盆,火舌瞬间将纸张吞噬,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在幽光中忽明忽暗。


    程明簌今夜带着伪造的书信进了宫,禀明皇帝,以做实雁北军谋逆之举。


    皇帝看了信后,终于忍不住要动手了,窗外寒雪纷纷,大雪是个能掩盖一切肮脏事物的东西,血溅宫墙,一夜过后,举目苍白,什么都看不见。


    薛徵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飘飞的细雪,“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皇帝已动杀心,今夜必有动作。传令府中亲卫,甲不离身,刀不离手,肖副将,你亲自挑选三千精锐,随时候命!”


    他顿了顿,补充道:“记住,我们不是谋逆,是求活,陛下已被奸佞蒙蔽,我等此举,是平国乱,清君侧!”


    “末将听令!”


    肖副将领命,身影再次融入风雪中。


    子时刚过,万籁俱寂,唯有风声呜咽,武宁侯府中暗流汹涌,亲卫们隐在廊柱后,甲胄的冰冷气息弥漫。


    薛瑛睡不着,爬起来,翻箱倒柜,将前年生辰,薛徵送她的小驽拿出来。


    这是薛徵自己做的,适合女孩子的体型,看着小巧,但威力很大,薛徵教过她几次该怎么用,只是薛瑛懒,不爱打打杀杀,而她久居闺阁,也用不到此物,所以小驽也在箱子里落灰了许久。


    薛瑛翻出来后,小心翼翼,不敢触碰,她害怕会伤到自己,壮了许久的胆后才敢拿起来。


    外面有侍卫,应该用不着她动手,真到千钧一发之际,应该闭上眼,用力按一下就好了吧?


    *


    寂静的夜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撕裂。


    “圣旨到,镇国大将军薛徵,速速接旨!”


    府门轰然洞开,风雪裹挟着肃杀之气狂涌而入*,一队盔明甲亮,杀气腾腾的禁军鱼贯而入,瞬间将庄子前院占领,刀锋在火把映照下闪着幽冷的寒光,薛徵立于堂上,冷冷注视着这群人。


    刘公公脸上挤出一丝笑容:“薛将军,陛下有谕,有紧急军情相商,命将军即刻入宫面圣,不得延误。”


    肖副将按捺不住,“什么紧急军情要半夜商议?刘瑾,你这阉狗又想耍什么花样?陛下若要见大将军,为何不白日宣召,为何夜半要派许多带刀禁军堵门?”


    刘公公被他的气势所慑,下意识后退半步,随即反应过来,强撑厉色,“休得放肆!此乃陛下旨意!其他人不得随行,薛将军,请吧!”


    气氛瞬间绷紧,天地间仿佛只剩下火把燃烧的噼啪声与大雪纷飞的簌簌声。


    见薛徵迟迟不动,刘公公脸上假笑消失,语气阴冷,“大将军,莫非是要抗旨?”


    薛徵缓缓步下台阶,玄色大氅在风雪中翻飞,步履沉稳,他走到刘公公与为首的禁军校尉面前,目光平静地扫过几人,平静之下蕴含的威压,让众人心头一凛。


    “刘公公言重了。”薛徵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风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陛下召见,臣岂敢不从?”


    刘公公的面色还没来得及缓和,薛徵便一转话锋,沉声道:“只不过,薛家世受皇恩,蒙陛下信任,我亦授大将军印,掌京畿部分防务,位比三公!深夜奉召入宫,关乎国体尊严,岂能如贩夫走卒般单骑而行?此非敬君之道,亦有损陛下圣明!”


    他微微抬手,指向身后肃立的亲卫。


    “点三百人,甲胄齐备,持戟列队,随本国公入宫护驾!”


    三百名精锐亲卫齐声应诺,他们都是随薛徴久经沙场之人,作战经验丰富。


    皇城脚下,这些禁军中塞满了混成等死之辈,远远比不过雁北军以一抵十的气势。


    刘公公面色瞬间煞白,尖叫道:“薛徴你……你带兵闯宫,意欲何为?!这是谋逆!”


    “谋逆?”薛徴踏前一步,他本就生得高大,强大的压迫感让老太监几乎窒息。薛徴的声音陡然拔高:“本将军奉旨入宫,你们却百般刁难阻拦,此刻宫门紧闭,禁军异常调动,刘公公,吴统领,尔等究竟意欲何为?莫非宫中真有奸佞作乱,意图对陛下不利,你们阻拦我入宫,是想拖延时间吗?”


    刘公公正欲反驳,薛徴猛地抽出腰间宝剑,剑锋在雪夜中划出一道森然寒芒,老太监人头落地,双目还不甘心地睁着。


    薛徴抬手,长剑直指皇宫方向,“将士们!陛下安危系于一线!随我入宫护驾,清君侧,诛国贼!拦路者杀无赦!”


    “护驾!清君侧!诛国贼!”


    肖副将一马当先,率队撞开拦路的禁军,簇拥着薛徴,队伍浩浩荡荡踏碎风雪,朝着皇宫的方向碾去!


    福宁殿的四周隐匿着禁军,只等薛徴进宫即刻将其剿杀。


    皇帝焦灼地在殿中踱步,派去传召薛徵的人已经离开许久了,却迟迟没有动静。


    “子猗,怎么办。”皇帝看向不远处的程明簌,“刘瑾他们怎么还没有回来,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陛下别急,薛明羽若抗旨不从,不正好又多了一条罪名吗?”


    程明簌低声宽慰,为他出谋划策。


    他越着急,神智越癫狂,额角突突地跳,好像要炸了一般,皇帝往嘴里塞了一把丹药,召集禁军,守好几大宫门。


    此刻,承天门前早已剑拔弩张,禁军统领张尧接到急报,亲自坐镇,火把将宫门前照得亮如白昼,数千禁军严阵以待,弓弩上弦,刀枪林立,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硝石和铁锈味,风雪似乎都在此处凝滞了。


    “轰隆隆……”


    地面忽然传来沉闷的震动,由远及近,一团黑色的影子出现在长街尽头,眨眼间便又逼近了皇宫一步。


    张尧眯眼张望,看到为首者的脸后,呼吸一滞。


    “宫门禁地,闲人止步。”


    薛徵幽幽道:“本帅奉命入宫商讨边关军务。”


    “既是奉旨,请薛将军速速下马卸甲,孤身入宫觐见。”


    张尧站在城楼上,手心全是冷汗。


    薛徵勒马,停在宫门十丈外,他抬头,目光冷冽,扬声道:


    “张统领,我等接到密报,宫中有奸佞作乱,意图谋害陛下,尔等还不速开宫门,耽误救驾,当以谋逆同党论处。”


    “一派胡言!薛徵,你带兵闯宫,才是谋逆!弓箭手……”


    张尧厉声下令,试图抢占先机。


    话音未落,一声巨响从宫门内侧传来!伴随着惨叫声。


    “有刺客,保护陛下!”


    “走水了,快救火!”


    宫门内瞬间大乱!火光与浓烟从一处偏殿窜起,人影幢幢,守门的禁军一阵骚动,阵型微乱。


    “陛下有险,奸佞已动手!将士们,随本帅冲进去护驾!”


    薛徵举起剑,他知道火是程明簌让人烧的,意在引起骚动,让禁军自乱阵脚。


    “护驾!”


    雁北军顶着仓促射下的箭雨,手握盾牌,毫不犹豫地冲向宫门。


    张尧回头看了一眼烧起的宫殿,握紧拳头,催促身后的侍卫,“快去告诉陛下,雁北军反了!”


    一时间,承天门前血肉横飞,鲜血泼洒在洁白的积雪上,触目惊心。


    “撞开宫门!”


    薛徵在亲卫的盾牌护卫下,策马缓缓逼近,他在军中,最擅长的便是擒贼先擒王,握着剑直逼张尧,张尧节节败退,单打独斗,他哪里比得过在军营里摸爬滚打数年的薛徵,没多久便败下阵。


    薛徵一剑将其刺死,守卫军心不稳,很快散乱。


    紧闭的宫门在撞击下不堪重负,门栓断裂。


    小太监屁滚尿流冲进殿中,“陛下,打进来了!叛军已经到宝华门了!”


    皇帝猛地站起,“你说什么?”


    宝华门已经快接近福宁殿,皇帝大惊失色,身形一抖,“薛明羽怎么会这么快动手,他怎么知道……子猗,眼下该怎么办,子……”


    他转过头,却发现殿中并无程明簌的身影。


    皇帝只好团紧手,自己思索对策,程明簌也许筹谋其他事宜了,他想着想着,忽然顿住,能这么快赶到宝华殿,只能是宫里有内应。


    皇帝想了一会儿,好像意识到什么,“程子猗!”


    殿内无人回答。


    他胸口生热,一股怒意直冲天灵盖,四肢微微抽搐,隐隐有中风之症,太监手忙脚乱取出丹药,塞进皇帝口中,他来不及就水咽下,苦涩的味道在唇齿间漫开,满脸只有震怒。


    接连几座宫门被迫,禁军节节败退,几乎快到了福宁殿附近,一名禁军匆匆闯入殿中,“陛下,逆贼将至,请陛下速速撤离。”


    皇帝站了起来,在几十名侍卫的护送下从福宁殿冲了出去,打算往另一座宫殿逃亡,只是走到殿门前他又停了下来,恶狠狠地对禁军道:“不惜一切代价将薛瑛带回来!”


    禁军一时怔愣,但看着皇帝不容置喙的模样,只得立即去办。


    薛瑛是薛徵的妹妹,还是程明簌的妻子,他们两个若真的勾结谋逆,至少皇帝手里还能有一个筹码。


    他终于在愤怒的冲击下短暂的清醒一回。


    宝华门前,忠于皇帝的禁军侍卫在各处要道围堵,但面对薛徵亲兵,防线迅速崩溃,不少人更是当场倒戈,程明簌带着一批人,将宫中兵防部署传给薛徵,他借皇帝之名,与宝华门守卫交谈,而后趁机将统领抹了脖子。


    薛徵一路血战,终于杀到了福宁殿前。


    宫中一片混乱,宫外也没好成什么样,侯府被围得水泄不通。深夜,巷子里灯火通明,侯府门前堆满了尸体,薛瑛慌乱地冲到主院中。


    /:.


    “爹,娘!”


    侯夫人急忙将她揽住,薛瑛整个人抖得厉害,被外面的动静吓得脸色苍白。


    “没事的。”


    侯夫人安慰她,“你哥哥留下了许多人手,他们不会闯进来的。”


    薛瑛总觉得心里不安。


    没多久,门外忽然“轰”的一声,无数支绑着火药的箭矢射进,顷刻间就将长廊点燃,火光顿时涌起。


    府中下人溃散而逃,留下来保护将军家眷的冯校尉一惊,“不好,他们想火攻后强行闯入府中,快护送侯爷夫人撤离!”


    大火顺着长廊涌入,滔天的火苗与纷飞雪花诡异地融合着,薛瑛吓傻了,愣了须臾,拉起侯夫人,“爹,娘,火要烧过来了!”


    护卫也闯了进来,“这里不能呆了,几位请随我等撤离!”


    薛瑛扶起老夫人,让一名粗使婆子背着她,一群人从小门往外撤去,打算策马逃向北大营。


    然而,皇帝加派了人手,给禁军下了死令,不惜一切代价将薛瑛带回来。


    他们并非真的想要火攻,而是想要逼薛府的人出来,这薛家,里三层外三层,前院皆是重兵,极难突破,可若让人出来,拼劲一切厮杀,总能咬下一口肉。


    几人还没跑出多远,便被比先前要多翻倍的禁军人数包围住。


    皇帝将所有的一切都留在这个筹码上,他自己身边的护卫都没有这么多。


    武宁侯腿脚不便,老夫人年老,神志不清,建安公主又是个弱女子,薛瑛更是体弱,碰到这群禁卫军时,一行人都不知所措。


    一名禁军统领大喊一声,“活捉薛瑛!”


    “瑛瑛!”


    侯夫人脸上血色尽失,慌忙地去拉薛瑛,那群人好像不要命一般,哪怕往前冲就是死,也硬是杀到了中心,薛瑛所坐的马车失控,脱离队伍,她还没有来得及尖叫便被拖了出去。


    此刻,福宁殿前的广场上,最为精锐的金吾卫在统领的指挥下,堵死了通往大殿的道路。


    皇帝只穿着明黄的中衣,披头散发,被几个面无人色的小太监搀扶着,站在高高的玉阶之上,看着密密麻麻的叛军,和堆积如山的尸体,嘴唇哆嗦。


    “薛、薛徵!你这乱臣贼子,朕待你薛家不薄,你竟敢……竟敢谋逆!”皇帝的声音尖利颤抖,在喊杀声中显得如此微弱。


    薛徵面无表情,甩了甩剑上的血珠。


    “待我薛家不薄,可笑……我薛明羽五岁习武,十七岁上了战场,我为你们皇家卖了十年的命。”他猛地用剑指向皇帝,厉喝道:“可你们皇室呢?听信谗言,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设下鸿门宴要取我性命,若非将士们拼死护佑,此刻我已成你阶下之鬼!此等厚恩,我实在承受不起!”


    薛徵缓缓呼出一口气,不再多言,厉声道:“陛下受奸人蒙蔽,诸位将士,听我号令,清君侧!诛国贼!”


    殿前再次厮杀起来,有箭矢甚至射到台阶上。


    皇帝大惊失色,被太监们扶着躲进殿中。


    禁军接连败退,剩下的那些金吾卫哪能抵得了这样强硬的攻势,兵败似乎已成必然。


    皇帝猛地挣脱搀扶,踉跄着转身,跌跌撞撞地扑回大殿深处,嘶喊着:“烧!都给朕烧了!朕得不到的,谁也别想得到!”


    几个忠心的小太监哭喊着跟了进去,“陛下啊……”


    他刚走近殿中,便看到不远处,程明簌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出现了。


    皇帝端着烛台的手僵在半空。


    “程子猗……”他怒道:“你这逆贼,你一直在欺骗朕,枉朕对你那么信任,将身家性命全部托付在你身上,你就是这么报答朕的提携的!乱臣贼子!”


    他将手边烛台砸了出去,程明簌轻轻松松躲过,一步一步走上前。


    “要怪,就怪你太蠢,能让你当一年皇帝,是你的福气,不是我要对你感恩戴德。”程明簌阴恻恻说道:“是你该向我磕头,是我让你有了这么好的命。”


    皇帝惊呆了,没想到他竟然毫不掩饰,如此嚣张跋扈,以前,程明簌在他面前,都是低声下气的姿态。


    “你……你这是承认了,你就是薛徵的内应吧,你从一开始辅佐朕就图谋不轨,为他铺路是不是?”


    “算是吧。”


    程明簌笑了笑,一步步走近。


    殿外厮杀声震天,金吾卫已到强弩之末。


    “逆贼!”


    皇帝又犯病了,他一旦情绪激动,心中便如虫蛇啃食,头痛欲裂。


    程明簌看着他的样子,笑说:“常天师给陛下吃的那些药,里面藏了不少朱砂,是不是觉得头痛得都要裂开了?”


    皇帝红着双目,捂紧胸口,“你想来看朕笑话……”


    “不是。”


    程明簌摇摇头。


    “我是来杀你的。”


    他突然伸出手,一把掐住皇帝的脖子。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回来吗?”程明簌按着他,“我得亲手杀了你,以泄我心头之恨,本想让你多活一阵子,谁让你想对薛瑛动手,用女人去换你的江山苟延残喘,没用的废物。”


    皇帝愣怔住,瞳孔不由放大,意识到程明簌是在说他想让薛瑛去和亲的事情。


    程明簌哪里是不在意,他是憋着狠,等着一个机会,好亲手杀了他泄恨。


    “你……你……”


    只刚开口,皇帝的头便被程明簌按住,猛地往墙上砸去。


    他的头顶立刻豁开了一条血口,刺目的鲜血顺着脸滑落。


    程明簌用了全力,一下一下地往墙上砸。


    远处,那几个小太监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更不敢上前阻挠。


    皇帝服用丹药,吃了那么多的朱砂,身体早就不行了,人也癫狂,他头颅凹陷,满头的血,眼前发白,头晕目眩,咬着牙,用气音说:“程明簌……程子猗,你以为你真的算无遗漏,你以为朕真的输了吗哈……哈哈哈”


    程明簌眉头一皱,“你什么意思?”


    “你那心心念念的妻子……现在……怕是就要死了呢……”


    程明簌面色一僵,立刻就要冲出去,他松手的一瞬间,皇帝倒下去的身子撞翻了厚重的烛台,浓烟一下子窜起。


    薛瑛被关在偏殿当中,她嘴里被塞了东西,双手也被禁军牢牢擒住。


    福宁殿中不知什么时候埋了火药,皇帝好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若是兵败,他便自焚而亡。


    浓烈的火势冲天而起,薛瑛满脸是泪,奋力挣扎,她不要死在这里。


    冬日,她穿着厚厚的夹袄与氅衣,身体却还是被弄出了青紫,跪在地上的膝盖怕是都肿了。


    皇帝拼尽全力想要捉她回来,是为了当做自己最后的筹码,以威胁薛徵退兵,只是他来不及了,索性让薛瑛一起死在大火中,让所有人都不好过。


    薛瑛一边哭,一边强撑着不让自己的手抖,就在福宁殿响起爆炸声,押着她的禁军慌乱张望时,薛瑛将藏在夹袄袖中,那只小小的弓弩取出,她咬紧了牙,害怕得抖如筛糠,闭上眼,用力地扣动了弓弦。


    “嗖”的一声,薛瑛又连按几下,眼泪流得更凶。


    她从来没有亲手杀过人,手抖得厉害,人都要昏过去,那禁军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摔倒在地。


    “薛瑛!”


    程明簌的声音隔着浓雾响起。


    薛瑛挣扎着爬起来,趁其他几名禁军还未反应过来之时,冲出殿门,“程明簌,我在、我在这儿!”


    她嗓子如同被劈过,那些禁军反应过来,冲上前抓她。


    薛瑛哭得不能自已,喉咙里灌进来冷风,她跑不快,心口也跟着疼。


    “嘭”的一声,半座宫殿坍塌,火势几乎蔓延到阶下,那些想要抓她的人也意识到不对,此刻不逃命,只会一起死在福宁殿中。


    薛徵听到了有人在喊薛瑛的名字,面色一僵,大喊道:“快救火!”


    熊熊大火中,薛瑛的身影出现在远处,她慌不择路地逃跑,柱子一根根往下塌。


    “阿瑛!”


    薛徵破了音,握着剑就要冲进火海,几名属下死死拉住他,“将军,火势太猛了,偏殿就要塌了!”


    他们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绝不能在这个时候,让薛徵死在火海里。


    薛徵握着剑,不顾一切就要推开旁边的人。


    薛瑛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家中不是派了人手保护吗?难道皇帝将所有的兵都派了过去,就为了捉住薛瑛,让他们都生不如死吗?


    程明簌冲进偏殿,薛瑛看到他,大哭道:“子猗……”


    程明簌一脚踹开正在燃烧的木头,他的手和脸都被燎伤,程明簌眉头都未曾皱一下,几步跨了过去拉住薛瑛,将她藏在自己的衣袍下,近乎是拖着她冲出了大火。


    沉重的房梁下一刻便轰然断裂,砸在地上。


    火药掀起的冲击力将二人推了出去,程明簌紧紧抱住薛瑛,将她压在身下,遮得严严实实。


    薛徵挣脱开束缚,冲上前,一手扛起一个,火苗一路往外窜,他大喊道:“所有人退至宝华殿外!”


    又是几声巨响,这座巍峨的宫殿彻底坍塌,宫人们,以及残余的禁军四处逃窜,大火烧了一整夜,将福宁殿的一切都烧干净了。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长公主


    薛瑛醒来是一日后,眼睛睁开的一瞬间,她便尖叫着坐了起来,福宁殿坍塌,大火纷飞的画面还历历在目。


    “姑娘……”


    采薇哭着伏在榻边。


    她眼睛都哭红了,“姑娘可算醒了。”


    薛瑛看到她,“我没死吧?”


    “没有没有。”采薇解释,“姑娘昏迷了一整日。”


    薛瑛这才松了一口气,太棒了,还活着。


    她来不及喜悦,身体各处便钻心地疼,尤其是胳膊,好像断了一样。


    薛瑛咬着唇,无措地道:“采薇,我、我的手是不是断了,怎么这么疼,抬不起来……”


    采薇说:“姑娘,没有断,是扭伤了。”


    她没有受什么伤,只是手臂和腿上有几道擦伤,头发被烧掉了一缕。


    薛瑛低着头查看自己,发现她还好端端的,脸也依旧美貌靓丽,没有毁容,心中一块悬着的石头这才沉了下去。


    只是没有高兴多久,她便忽然想到什么,面色变得慌张惊忧,抓住采薇的手,急道:“程子猗呢?他人呢?”


    采薇抿了抿唇,“姑爷还没有醒。”


    薛瑛掀开被子,草草趿拉上绣鞋,推开门出去。


    此地应当是宫里的某座宫殿,薛瑛不认识,她一出门,那些宫人都向她行礼,薛瑛顾不上这些,抓住一人问:“程明簌在哪儿?”


    那宫人猛地被扯住,有些惊慌地抬起手指了指,薛瑛顺着她手指的方向过去,采薇追了出来,手里捧着一个斗篷,“姑娘,小心着凉!”


    薛瑛裹上斗篷,她隐隐记得,房梁坍塌,火势凶猛时,是程明簌将她藏在身下挡住,她没有受什么伤,可是不知道程明簌怎么样了。


    他住在偏殿,还未靠近便闻到一股浓浓的药味。


    里面有好几名太医,薛瑛看到宫人端着一盆一盆的血水出来。


    她吓得瞳仁轻颤,采薇立即扶住她的手。


    薛瑛不敢再往里面走了,倚着门窗,听里面的动静。


    薛徵匆匆赶过来,见她在门边,大步走过来,“你醒了?不好好休息,站在这里吹风干什么?”


    今日不下雪了,但雪融时更冷。


    薛徵拉着她进屋,怕她看了血害怕,让她坐在屏风后,叫人多点了两个炭盆。


    薛瑛拉紧自己肩上的斗篷,脸有些白,颤声道:“哥哥,陛下他……”


    “他死了。”薛徵直言:“福宁殿的地底下埋了火药,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皇帝已经神志不清,吃多了丹药,整个人都疯疯癫癫的,死之前放火烧了福宁殿,里面许多宫女太监都没来得及逃出去。


    薛瑛想到昏迷前看到的大火心里还一阵后怕。


    “抱歉。”


    薛徵垂下目光,神情看上去满是歉疚,“我以为我留够了人手,你不会出事的。”


    皇帝手中的兵权不大,可支配的人手不多,薛徵猜测他会将大部分的禁军都调到宫中护驾,保命要紧,哪里知道,皇帝料到自己躲不过一劫,索性将大部分的兵力都派去了宫外,将薛瑛强行抓了过来,不管他是想拿薛瑛做人质威胁他们退兵,亦或是带着薛瑛一起死,都可以打击到薛家。


    “没事的哥哥。”


    薛瑛摇摇头,“我这不是没事吗,爹爹和娘也被护送走了,你又不是神仙,哪里能事事都预料到。”


    她宽慰完薛徵,脸上露出担忧的神色,“我是没事,可是程子猗他……”


    薛瑛想到刚刚端出来的血水,脸色又白了几分。


    “他……他是为了救我他才这样的。”薛瑛害怕道:“哥哥,他会死吗?”


    薛徵沉默,摇摇头,“我不知道。太医说,他后背被烧伤,骨头也断了几根,伤势重,要是醒不过来……”


    薛瑛眼眶一红,眸中泛上雾气。


    她一点也不想程明簌死,他死了,谁还伺候她,给她挣诰命。


    薛徵说完,就看到妹妹转身冲进了屋子,太医刚给程明簌换完药,他的衣襟敞着,虽然缠着绷带,依旧可以看得出是怎样的伤痕累累。


    程明簌双眼紧闭,脸上毫无气色,唇瓣发白。


    薛瑛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看到他的样子,眼泪便忍不住往下掉。


    她想伸手碰一下程明簌,但是都无从下手,他哪哪儿都有伤,下颌也被飞石划开了一道口子。


    “程子猗……”薛瑛在床边坐下,看着他哭,“呜呜……你不能死啊,你醒醒,你要是死了,我怎么同爹娘交代。”


    爹娘那么喜欢他,将他当做亲儿子一样,虽然他本来就是他们的亲儿子,但是他要是就这么死了,爹娘肯定会很伤心。


    薛瑛也不知道怎么说,明明以前,她巴不得程明簌早点死,他死了她皆大欢喜,恨不得放鞭炮庆祝,可如今他要是真死了,她又会很难过。


    心口的位置好像针刺一样,麻麻的,很奇异的感觉,她说不清楚。


    薛徵在旁边看了一会儿。


    妹妹伏在榻边,小心翼翼地握住程明簌的一根手指,牵在手中,低声在他耳边说话。


    程明簌要是死了,她大概会哭很久。


    就像小时候,薛瑛偶然捡到一只脏兮兮,断了腿的狗。


    她很怕这些,因为被宫里贵妃养的狗追过,受了很大的惊吓,可她还是嫌弃地将那狗捡了回来,养在柴房中,每天隔着门去喂它。


    有时小狗会透过柴门的缝隙去舔她,蹭她,弄得她身上湿漉漉的,口水干了后,手指还很臭,薛瑛嫌弃得不得了,皱着眉,气恼得直跺脚,扬言要将它赶出去。


    可是等那只狗好了后跑出去,被马车碾死时,她又哭得很伤心,给小狗折了许多纸骨头烧掉。


    程明簌对她而言大概也是如此,嘴上嫌弃,可是真的到了割舍的时候,又比谁都舍不得,薛瑛一直是这样嘴硬心软。


    薛徵叫人将炭盆搬到附近,叮嘱宫人,薛瑛身体不好,也才刚醒不久,一会儿就扶她下去休息。


    宫人低声道:“奴婢记住了。”


    薛徵关上门,转身离去。


    他的部下们都在等着他,今早,肖副将带人从福宁殿的废墟中找到了皇帝烧焦的尸身。


    寿康宫的太后哭得晕了过去,一众妃嫔战战兢兢,皇帝而立之年,子嗣不多,膝下只有三岁的儿子和两个稍大一些的女儿,小殿下虽然已经三岁,但到现在还不会说话,走路也磕磕绊绊。


    几个老臣,追随皇室多年,痛骂薛徵狼子野心,其中一人竟一头撞向殿前的蟠龙金柱,脑浆迸裂而死,薛徵让人将他拖了出去,他冷冷注视着这群人,说,谁想死,可以效仿刚刚那个人。


    这个世上,谁不贪生怕死,看着薛徵那副模样,他们便知道,如今的局势,就算是闹也没有用了。


    薛徵一字一顿,“陛下为奸佞所害,已经龙驭宾天,诸位大人,若想殉主,那便请吧。”


    阶下众人沉默,头低得更低,没有一人敢开口。


    许久,才有一臣子战战兢兢道:“国不可一日无君,陛下驾崩突然,如今,只能让四殿下登基了。”


    四殿下便是皇帝唯一的儿子,那个只有三岁的小孩。


    也不知道皇帝是不是吃多了丹药,还是皇室的血统有问题,从太.宗开始,子嗣便不繁盛。


    “不行!”


    一名御史先说道:“主少国疑,四殿下才多大,若让他登基,不是纵容外戚当政,犬戎,西域那些人,见魏君换了个小孩当,怕是又要卷土重来!”


    一群人争论不休,就在这时,一身是伤的肖副将“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薛徵身前,用尽全身力气嘶喊道:“将军,昏君无道,宠信奸佞,残害忠良,天怒人怨!若非将军神机妙算,洞察先机,带领我等兄弟奋起反抗,当日我等皆成刀下冤魂,家族亦难幸免,这大魏的天,早就该换了!请将军登基,为天下主!为死去的弟兄们报仇!为黎民百姓开万世太平!”


    暴毙的皇帝的确是个无能的主,贪财好色,登基一年,后宫便多了不少美人,平凉镇的叛乱,不正是因为他还未登基前折腾出来的吗?


    肖副将一开口,其他几个武将也跟着附和,“请将军登基!为天下主!”


    广场上所有的的将士,齐刷刷跪倒一片,刀枪顿地之声如同闷雷滚过。


    “昏君已死!将军当立!”


    “天下汹汹,非将军无人可定乾坤!”


    “请主公为江山社稷,为黎民苍生,登临大位!”


    声浪一浪高过一浪,汇聚成一股无法抗拒的洪流,几名大臣惊慌失措地看着眼前这一幕,薛徵掌握兵权,这京城,全是他的部下,他的声望,早已高过了皇室中任何人。


    “你们……”


    薛徵脸上露出几分震怒与痛心之色,“陛下……陛下尸骨未寒,此乃大逆,你们跟随本将军多年,今日此举,莫非是想陷我于不忠不义、万劫不复之地?”


    “将军!”


    一位参将跪了下来,重重磕头,“昏君庸碌无能,忌惮您的声望与军功,先帝在时,废太子更是勾结外戚,害我雁北军三万精锐亡于敌人刀下,他们甚至想要屠戮我们这些誓死追随您的将士,皇帝想要卸磨杀驴之时,何曾念及一丝君臣之义?”


    他声泪泣下地道:“若非将军,江山早已倾覆在胡虏铁蹄之下!福宁殿前兄弟们的血,就是为换一个明主,您若推辞,这万千将士的血就白流了!天下必将分崩离析,战火再起,生灵涂炭。”


    有已经看清局势的臣子跟着道:“正月雪融,钱塘江大潮,那巨石上的字,正是天意,天命所归,龙兴雁北,这是上苍的旨意!”


    “请将军登基!顺天应人!”


    一人拜下,其他人也跟着跪伏,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再次响起,殿宇中的灰尘都被震得落下。


    几个年轻校尉,在肖副将的眼神示意下,猛地站起,不管不顾地冲上玉阶,将昨日混乱中从福宁宫中抢下的明黄的龙纹帐幔抖开,披在了薛徵肩上。


    薛徵身体猛地一僵,抬手就要扯下,“胡闹!”


    肖副将也学那些老臣,抱着柱子,“您若不登基,末将便一头撞死在这儿。”


    其他大臣更是大气不敢出。


    薛徵神情紧绷。


    肖副将眼中满是忠诚与无声的恳求,薛徵想到那三万惨死的将士。


    薛徵只恨自己没有早日强大起来,保住所有人,他今日一切所作所为,除了保护家人不崽受苦外,也是想为了那些枉死的将士讨个说法,报仇雪恨,万千思绪,最终化作一声悠长沉重的叹息。


    阶下众人再次齐声道:“请将军登基!”


    许久,薛徵才开口,“罢了。”


    声音不高,却如同定海神针,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喧嚣。


    薛徵握着剑,一步步走向台阶,走到那个象征着天下最至高无上权力的位置,掀袍坐下。


    跟随他的将士们满面兴奋,看不惯他的人碍于眼前的形势,只能低头。


    皇帝驾崩,皇子年幼,不少人蠢蠢欲动,可是他们敌不过薛徵,他有智谋,有兵权,也有声望,不是任何一个世族可以比得过的。


    薛徵的“死而复生”,就是冲着皇位来的。


    他们只能不甘心地低下头,和其他人一起,跪在殿中,向这个江山新一位主宰磕头拜颂。


    跪拜新帝的声音席卷了整个皇宫上空,宣告着一个旧王朝的终结,也象征着另一个王朝的开始。


    武宁侯与侯夫人在宫变后的第三日才被接进宫。


    这座皇城进出过无数次,每一次的心境都不一样。


    那群禁军将侯府包围的时候,侯夫人以为出事了,薛徵和程明簌都进了宫,音讯全无,她心中绞痛,害怕这一次真的会失去儿子。


    尤其是,薛瑛还被劫走,生死不知。


    女儿不见的下一刻,侯夫人就想立刻拔刀自尽,没了孩子,她也不想活。


    只是武宁侯死死抱住她,不让她做傻事,等啊等,等到第二天,宫里传了消息,说皇帝死了,薛徵和薛瑛都还活着。


    到了第三天,宫里再次传出薛徵登基为帝的消息,并派*了宫人将父母,祖母全部接进宫。


    一直走到皇宫深处,夫妻俩还是恍惚的。


    皇帝怎么就死了,阿徵怎么就变成皇帝了?


    薛徵从未将自己意图造反谋逆的想法告诉过父母,怕他们担心,这件事情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他也怕母亲顾念着情分,拦着他不让他对皇室不利。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再无悬念之时,薛徵才将一切告诉他们。


    他尊称武宁侯为太上皇,建安公主为太后,还册封了胞妹薛瑛为福靖长公主。


    薛瑛听到宫人捧着旨意过来时,她笑了笑,这笑是为兄长开心,他终于做到了这件事,让她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公主,所有人都要向她低头,见了她就得行礼。


    笑完,她眼底的忧愁却始终未曾散去。


    薛瑛已经许久不曾离开过这座宫殿。


    程明簌昏迷数日,一丝醒来的迹象都无。


    外头的消息都是别人过来告诉她的。


    薛徵定了国号,是梁,他遣散了前朝皇帝后宫的所有人,封赏了许多部下。


    他还发了告示,遍请天下名医,为程明簌医治。


    程明簌身上的伤明明已经在变好了,可不知道为什么,人却始终昏迷着。


    轮回重生之事太过匪夷所思,这是只有话本中才会出现的情节,薛瑛都不知道该向谁诉说。


    她想起在大战前,她做的那场梦。


    圆净方丈说,程明簌逆天改命,会不得善终。


    不得善终……指的就是这次吗?


    薛瑛一直觉得,他是那样恶毒,小肚鸡肠之人,只会让别人不得善终,他自己一定活得好好的。


    如今这又算什么呢。


    薛瑛坐在榻边,她现在已经不怕程明簌身上的伤了,可以坐在旁边,看着太医为他换药,他背后的烧伤触目惊心,每一次换药都会流出血水,许久才开始结痂。


    “哥哥登基了,我现在真的是公主了。”


    薛瑛念叨:“可是你答应我的诰命还没给我呢,虽然我已经有了别的殊荣,但我也想要诰命。”


    “你要是死了,你别以为我会为你守寡,你今日死,我明日就去找新欢。”


    榻上的人毫无反应。


    薛瑛说:“我今日还碰到齐韫了。”


    她长居宫中,齐韫又常进宫述职,自然容易碰面,薛瑛已经许久不曾见到他,齐韫还和以前一样好看,就是瘦了不少,他仕途不算顺畅,毕竟没有背景,又拒绝了几个世族的联姻,在朝中升迁艰难。


    不过到了薛徵这一朝,新帝提拔寒门,广开言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不会注重家世背景,只看能力,齐韫为人正直,断案公允,很适合大理寺那样的地方,薛徵便提了他的官位。


    薛瑛本来是去找薛徵的,她在家中一向无法无天,到了宫中,也是嚣张跋扈,宫人们也不敢拦她,谁敢拦新帝的胞妹呢,薛瑛一路畅通无阻地跑进薛徵的处理政务的地方。


    正好齐韫负责处理前朝旧事,前朝皇帝留下不少烂摊子,国库空虚,账目也糊涂,薛徵查了不少官员,齐韫已经忙到在值房里睡了快半个月了。


    薛瑛推门而入时,他正在汇报事务,声音铮铮,薛瑛脚下顿住,薛徵看到她,笑了笑,“阿瑛。”


    齐韫原本沉静的声音停下,肩膀动了动,好像想转身,但是眼下是在宫中,天子面前,不宜逾矩。


    他依旧站着,低着头,薛瑛有些犹豫,慢吞吞挪上前。


    华美的裙裾从齐韫眼前的地面上拖曳而过。


    “哥哥。”


    “嗯。”薛徵让她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上面铺了软垫,好像是特地为她准备的。


    “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薛瑛瞥了瞥阶下的齐韫,说道:“我没事做,就来看看你在干什么。”


    “在处理政务,有几个案子还没有了结。”


    他让太监去准备茶点,薛徵想到薛瑛应该没有见过齐韫,便顺口介绍道:“阿瑛,这位是大理寺丞齐韫。”


    薛瑛头皮发麻,没想到能这么尴尬,哥哥好像不知道她早就认识齐韫,比他还早认识呢。


    她忸忸怩怩,声如蚊呐,“齐大人。”


    齐韫稍稍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又立刻低下,抬手行礼,“殿下。”


    第70章 第七十章再嫁


    薛瑛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在勤政殿坐着的,总之她一直神思飘忽,薛徵和齐韫聊政务,她心不在焉地听,坐在龙椅旁,一口一口地吃着点心。


    皇宫御膳房做的点心比外面的厨子弄的好吃千倍万倍,薛瑛以前只有宫宴进宫才能吃上两口,御膳房给每一个大臣及家眷准备的食物都是有特定分量的,她想多吃都没有机会,总不能去别人碗里抢。


    如今就不一样了,想吃多少就吃多少,薛徵不喜欢这些甜腻腻的东西,所以御膳房就变着花样讨好薛瑛,按照她的口味做茶点。


    殿中,薛徵与齐韫你来我往地商讨事务,薛瑛一开始有些坐立难安,倒不是她害怕齐韫。


    只是觉得碰到旧情人什么的有点太难堪了,应当算是旧情人的吧。


    如果程明簌还好好的,薛瑛可能没那么多杂七杂八的心思,只不过她这几日常来找薛徵,经常见到一些年轻的,好看的臣子,他们对她客客气气的,但又心驰神往,再端庄正经的人也会忍不住朝尊贵美貌的长公主偷偷投去几道目光。


    加上程明簌又是个半死不活的状态,薛瑛很伤心,怕他死了,她欠他一条命,虽然,遇到危险,丈夫舍身保护妻子本就是天经地义,但是薛瑛容易心软,谁为她死了,她会惦记对方许久。但难过归难过,薛瑛不会为程明簌守寡,他死后,她将他风光大葬,而后选个人顶替他的位置,继续伺候她。


    这不巧碰到齐韫,薛瑛那些小心思又冒出来,可她几次三番招惹又抽身离去,若再对人家动歪心思,是在有些不道德。


    薛瑛心里想着事情,手中不停往嘴里塞点心,她吃得有些急了,不小心噎到,咳了两声,殿内的人都向她看来,薛徵谈政务时,余光一直看着她,见状,赶紧倒了杯水,递给薛瑛。


    “谢谢哥哥。”


    薛瑛小声道谢,接过水后瞥见齐韫正在看她,薛瑛更加不好意思,借口离开了。


    她无所事事地坐在步辇上,在宫中闲逛,等到了傍晚,这才想到今日还没有看过她那半死不活的夫君,忙让太监们抬她过去。


    到了程明簌躺着的地方,他依旧没有醒,太医也弄不清是为什么。


    他身上的伤都开始结痂了,人却一直陷在昏迷中,这么久来毫无醒过来的迹象。


    薛瑛坐在榻边,看着程明簌的脸,唉声叹气。


    要是以前,她说那些刻薄的话,他早就跳起来阴阳怪气。


    薛瑛都已经守了他半个多月,总不能守一辈子。


    她伏在他耳边,幽幽说:“我欠你一条命,你放心,你要是死了,我定然求哥哥,以王侯的规格将你风光大葬,棺材里塞很多的陪葬品,够你在地底下挥霍的,不过……你就算不死,一直这么昏睡着,我也要去找别人,我这么年轻,我总不能守活寡呀,但我不会将你丢下不管,等我找了新的驸马,我带他来你榻前磕个头,怎么样?”


    榻上的人一动不动,薛瑛直叹气。


    她又坐了一会儿,觉得干等着不是办法,她要做两手准备。


    没多久,薛徵忙完政务过来探望程明簌。


    他还没有告诉父母,程明簌就是他们的亲生儿子,不过薛徵这辈子也不可能说,他只会竭尽全力寻找大夫医治程明簌。


    薛瑛坐在一旁,看着太医为程明簌换药,她脸上露出不忍,攥紧了裙摆,等太医换完药离开,薛瑛犹豫道:“哥哥……”


    薛徵看向她,“怎么了?”


    “要是程子猗一直醒不过来,我、我可不可以……”她抿了抿唇,小声道:“重新招驸马呀?”


    薛徵愣了愣,而后点头,“可以。”


    薛瑛为难地道:“可我怕他记恨我。”


    程明簌一直很小心眼。


    他要是哪天醒了,发现她已另找新欢,或是他去了地底下,看到她和别人恩恩爱爱,说不定做鬼也要缠着她。


    她就怕这一点,薛瑛胆子小,经不起吓。


    薛徵轻声道:“不会,一切我来承担,是我做主让你再嫁,他要记恨就来记恨我。”


    薛瑛有了他的保证,这才安心一些。


    她又坐了一会儿,看向程明簌,伸手,给他掖了掖被角,而后起身回寝宫。


    程明簌身边有宫人时时刻刻照看着,用不着她亲力亲为,更何况她也帮不上什么忙。


    脚步声慢慢走远,属于她的香气也渐渐散了。


    程明簌一直昏睡,他并非完全没有意识,许多时候,他都能听到外界的声音,听到太医们是怎么讨论他的病情,也听得到最初的几日,薛瑛总是伏在他榻边哭,眼泪流到了他手边,她哭起来的声音细细弱弱的,像奶猫,惹人怜爱。


    程明簌怕她哭,除了床上,别的时候,她一哭,他就拿她没办法。


    他很想给她擦眼泪,眼睛却睁不开,手也动不了。


    其实听到她为自己的伤势而哭泣时,程明簌除了心疼她的眼泪外,还有一点欣喜。


    薛瑛为他而落泪,不正是在乎他的表现吗?她若不心疼他,在乎他,又怎会为他哭。


    只是这哭声没持续多久,程明簌便常听见她唉声叹气,到了今日,她似乎终于忍不住了,趴在他耳边,商量着再嫁的事。


    程明簌气得七窍生烟,又无能为力,他还没死呢,她就趴在他身边盘算着找新欢的事。


    她的哀伤,只持续了半个月。


    程明簌心里又气又无奈,气她这么无情,无奈的是,他说不出指摘的话。


    他的神思一直是飘忽的,完全清醒的状态很少,大部分时候都是处于一片混沌中。


    光怪陆离的梦魇一遍一遍地折磨着他,串不成线。


    程明簌想起许多东西。


    想起他进京赶考,跟随老师去武宁侯府拜访,碰到个落水的少女,正值暑夏,她穿得单薄,纱裙沾了水紧紧贴在身上,遮不住的曼妙身躯。


    程明簌跳下去将她救了上来,按照村中赤脚大夫教的方法,按压她的胸口,将人提起来,催吐脏水。


    少女醒来后,不但没有感激,反而扇了他一巴掌,之后又多次雇杀手杀他,程明簌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才逃脱。


    他后来才知道,少女便是武宁侯府的二小姐,天仙一般的人物,只是性格嚣张跋扈,仗着家世,胡作非为惯了,这样的人,要嫁的也是人中龙凤,看不上一个穷书生,可她被他摸了身子,只能先下手为强,避免书生想要挟恩图报。


    程明簌记恨上了她,此女恩将仇报,蛮横恶毒,实在可恨。


    后来他身份大白,被武宁侯府认了回去,没多久一举考中。


    薛二小姐恶毒至极,她并不为自己占了别人的身份而羞耻,反而仇恨程明簌的出现打搅了她的好日子,更加使劲手段要弄死他。


    她一边想办法陷害程明簌,一边在外勾搭皇亲贵族,一日府中宴会,薛二小姐想要给一位身份尊贵的王侯之子下药,她如今名声不好,毕竟是假千金,所以拼尽全力要为自己谋个好姻缘。


    结果这加了药的酒水不知道怎么被她自己喝掉了,她跌跌撞撞,摔倒在程明簌怀里。


    有了肌肤之亲,两个人就这样成婚了。


    程明簌不喜欢这个恶毒的泼妇。


    薛二小姐也不喜欢他,认定他处心积虑,不安好心。


    两个人新婚之夜都在打架,砸烂了屋中所有能砸的东西,互相掐脖子要致对方于死地,打着打着在一片废墟中滚到一起,第二日嬷嬷进来收拾的时候都吓了一跳,房中一片狼藉,砸碎的镜子上沾着星星白点,床塌了,没地方睡,蜷缩在地铺上的两个人,手各自搭在对方的脖子上,睡得正香。


    婚后的每一日,薛二小姐都想弄死他,程明簌也期盼着早日和这个泼妇和离。


    时间久了,他又觉得,除了他,没有人能忍受薛二小姐的脾气。


    贱男人和恶婆娘不就该互相折磨吗?


    他想和她好好过日子。


    只是没两年,薛二小姐死了。


    这就是话本最初的故事。


    因为脱离了人物本应该运行的设定,所以才有了后来一遍又一遍的轮回,一次又一次的抹杀记忆与重启。


    程明簌将这些碎片串联起来,走完了他和薛瑛纠缠不清的几世。


    原来是这样啊,即便命格不同,注定的相悖,他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喜欢上她。


    话本里的恶毒女配,本来就没有什么好下场。


    可是程明簌还是想和她好好在一起,他不需要那些虚幻的,加筑在自己身上的东西。


    如果两个人必须得有一个人死的话,那还是他去好了。


    只是在他死之前,能不能给他一个能醒来和薛瑛说话的机会,一句话也行,他要警告她,威胁她,不准将他忘了,一定要为他守寡一年,才可以另找新欢,找的新欢也必须对他的牌位三拜九叩,就像后院里妾对主母那样才行。


    不然他做鬼也不会放过她们。


    程明簌短暂的清醒后,又陷入了持续的昏迷中,他意识完全消失,整个人都处于一种混沌的状态下,就像活死人,只有微弱的脉搏还昭示着这个人还活着。


    惊蛰一过,春天便到了。


    御花园里百花盛开,香气四溢,薛瑛每日都要和采薇一起去采新鲜的花瓣制香粉,香膏。


    她坐在程明簌榻边,低头,将新弄的凤仙花汁涂在程明簌指甲上。


    他的手指红艳艳的,与苍白的脸色截然不同。


    气候转热,她穿得单薄一些,宫殿里也不再没日没夜地烧炭火。


    “谢家姐姐成婚啦,谢翰林今日上朝时,还给大家分了喜糖。”


    薛瑛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些时日发生的事,“今早哥哥下旨,将表哥召回京了,他守孝也有一年,哥哥说,朝中正是用人之际,姑母与爹爹毕竟是兄妹,哪有我们享福,让姑母在江州吃苦的道理,估摸着走水路,半个月就到京了。”


    “哥哥还说,他刚登基,要开设恩科,我昨日出宫玩,看到许多进京赶考的士子,我瞧见许多不错的,唔……还有一些人,好奇怪,他们往我身边送了一些奇奇怪怪的男子,可是长得都好好看,也好可怜,我不忍心赶走他们,就让他们在公主府住下了。”


    薛瑛不知道人心险恶,她如今身份不同,作为新帝的胞妹,有许多人想要巴结她,正好驸马是个一只脚跨过鬼门关,没几日活头的,所以朝中有许多人蠢蠢欲动,想要往薛瑛身边塞人。


    也不用耍什么手段,装个父母双亡,没有钱为爹娘下葬的可怜落魄少年,公主见了心软,想也不想就给带回家了。


    还有许多本来就仰慕公主美貌之人,只差烧香拜佛,求菩萨保佑驸马赶紧死,好让他们有机会上位。


    “你怎么还不醒啊。”


    薛瑛真的快愁死了,都已经一个多月了,程明簌一直昏睡,他身上的痂都已经掉落,人却迟迟不醒。


    她将太医院的太医都喊过来,第一次发了脾气。


    他们跪了一地,满头是汗,不敢得罪薛瑛,只能不停地磕头,“微臣也不知道,微臣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情况,按理说驸马不应该一直沉睡……”


    薛瑛怒道:“可是事实就是如此,一个多月了,他一直昏迷不醒,你们说该怎么办!究竟怎么才能让他醒来?”


    “能用的法子都用了,微臣实在不知道……”


    太医们战战兢兢,后背满是冷汗。


    薛瑛不好再继续发脾气,她知道发脾气没有用,难道逼死这群太医吗?


    薛瑛无力地垂下肩膀,神色忧伤。


    许久,一名太医犹豫地说:“驸马会不会……并非贵体有恙,而是别的什么原因无法醒来?”


    薛瑛抬起头,看向说话的那个人,“什么原因?”


    “这……”


    无非是碰到什么脏东西,被困住了,这才一直沉睡。


    他不敢说,前朝的皇帝就是因为太宠信方士,将朝政弄得一团糟,新帝登基后,撤了许多道观,严查装神弄鬼者,他不敢说驸马可能是中邪了才这样。


    薛瑛却为此沉思良久。


    她想起圆净方丈的话。


    圆净非俗世之人,早已跳脱凡尘,也许他能参破原因。


    薛瑛挥挥手,让他们下去了。


    第二日,她就让宫人准备了马车,前往永兴寺。


    薛瑛不喜欢逛寺庙,只有陪母亲斋戒时才会过来。


    圆净会知道怎么让程明簌醒来吗?


    薛瑛第一次没有大张旗鼓,娇气地让人抬着她上山,而是自己一步一步爬了上去。


    她都快累死了,发髻散了不少,鬓发湿哒哒地黏在额头上。


    薛瑛想,就这一次,她这么累,就当还了程明簌相救之情。


    到了山顶,薛瑛走进寺中,圆净正在教小沙弥们念经,薛瑛站在殿外聆听许久。


    等一切结束后,圆净看到她,缓缓走来。


    他好像早就知道薛瑛是为何而来。


    “薛二姑娘这次上山,是为了程施主的事吧?”


    薛瑛讶异于他怎么知晓她所为何事,呆愣片刻后点点头,“他一直昏迷不醒,都已经两个月了。”


    谁能睡这么久。


    薛瑛已经用尽了她能想到的所有法子,太医院的太医们全都束手无策,有胆子大的甚至暗示她,可以为驸马准备丧事了。


    薛瑛没有理会,程明簌明明还好好活着,心脏会跳,也会呼吸。


    圆净捻着佛珠,轻声道:“前世的因,今生的果。”


    薛瑛张了张嘴,原来她真的与程明簌有前世。


    “二姑娘总是做梦,有时会莫名地晕倒是不是?”


    圆净问道。


    薛瑛点点头。


    “那是因为,有人在召你的魂,你魂魄不稳才会回到过去,那不是梦,是前世发生过的事情。”


    薛瑛愣住了。


    她想起那个贴满了符纸的房间,想起割了手腕,用自己的血,一遍一遍写着符咒的程明簌。


    那不是鞭尸,而是一场法事。


    “他执念太深,想要逆天改命,却每一世都不得善终,只是,人死了便是死了,失去的不会再回来,刻舟求剑,画地自牢,困住的只有自己。”


    “不得善终?”


    薛瑛喃喃道,她眼眶红了,“所以程明簌不会再醒过来是吗?”


    圆净没有回答。


    薛瑛哀求了他许久,圆净都没有继续对她说什么。


    他只是个和尚,在俗世外,不受所谓的话本掌控,他看到的比书中人多,可不代表他就能勘破一切。


    薛瑛没有再追问,失魂落魄地下了山。


    回到宫中,程明簌依旧睡着,渐渐的,殿试过了,朝中多了许多年轻的士子,许多新鲜的面孔,徐星涯也回了京,进宫拜见了太上皇与太后。


    听说程明簌半死不活,徐星涯幸灾乐祸。


    薛瑛一开始三天两头往山上跑,后来干脆住在了寺庙里,和尚念经她跟在身边,和尚吃饭她也看着。


    寺庙这样的地方,哪里能容忍她一直这样胡闹,她一个女眷,总是闯僧人的地盘,圆净终于受不了了,对她道:“薛二姑娘,不若去一切开始的地方看看呢,镜花水月,周而复始,天道圆,始即是终。”


    薛瑛听不懂他又在胡说八道什么。


    这和尚总是这样,说话不直接说清楚,总是东扯西扯,让人难以琢磨。


    薛瑛回到宫中,她总是往外跑,爹娘和哥哥很担心。


    他们似乎已经接受了程明簌不会再醒来的事实,伤心之余,也开始劝说薛瑛不必再执着于此事,她们不忍心薛瑛一直守活寡。


    薛瑛也不是没有动过再另寻新欢的意思,只是她还是想弄清楚自己和程明簌之间究竟是个怎样的纠葛。


    初夏,御花园的荷花开了。


    薛瑛被母亲拉着去看花,母亲想让她散散心。


    她坐在栏杆边喂鱼,池塘中芙蕖摇曳,莲叶翡翠。


    鱼儿从水面游过,影子映在清澈的池底。


    一时间竟分不清,它到底是在空中飞,还是在水里游。


    薛瑛想起以前在侯府的时候,她也喜欢坐在池边看鱼,鱼知道自己在被岸上的人观察着吗?会不会,其实这个世上的人,也都是鱼,在苍穹之上,有人像他们看鱼一样,在看着他们。


    这个世上的一切,就像鱼游到这头,又游到那头。


    反反复复。


    天道圆,始即是终……


    薛瑛低声念叨这句话,忽然一顿,她开始做那些稀奇古怪的梦,不正是在落水之后吗?


    薛瑛“噌”的一声站起,一旁的人都被她吓了一跳。


    太后慌张道:“瑛瑛,你去哪儿?”


    薛瑛径直出了宫。


    一路上她都在催促侍卫再快一些,马车的车轱辘都快滚冒烟。


    侯府被烧毁过,眼下还在修缮中。


    只有那湖池水还好端端的。


    薛瑛回到侯府,跑到那池子边


    她手心里满是汗。


    整个人紧张到有些哆嗦。


    母亲的车辇追了过来,停在巷子外。


    薛瑛白着脸,低声道:“程明簌……欠你的我都还了,今日结束后,我管你醒不醒,我都要再嫁。”


    她紧闭上眼,“噗通”一声跳了下去。


    “瑛瑛!”


    母亲的声音响起。


    水流灌入耳鼻,薛瑛睁开眼,眼前的景象并非池底,而是那个贴满了符纸的屋子。


    她看到了程明簌,程明簌也看到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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