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三十一章“我讨厌你。”
回宫殿的路上,薛瑛一步三回头,看到齐韫还站在那儿看着她,薛瑛便笑,她笑起来眉眼弯弯,脸颊边会浮现出两颗浅浅的梨涡,像是一樽酒盏,让人见之欲醉。
程明簌嘴角抽了抽,掰着她的头将她转回来,“看路。”
薛瑛不情不愿地扭过头,瞪他,怒道:“你都把我头发弄乱了!”
程明簌冷哼。
薛瑛心情好,懒得与他计较。
她现在激动得恨不得绕宫殿跑两圈,回到侯夫人身边时,侯夫人拉住她的手,责怪道:“怎么去了那么久,不是说只是出去走走?方才皇后娘娘还派人过来问你去哪儿了。”
皇后找她肯定没好事,假惺惺的老妖婆,薛瑛胡乱说了几句,“月亮很好看,多看了一会儿。”
她坐了下来,眼睛不由自主向殿门望去,齐韫在后面一会儿才进殿,他的视线从她脸上划过,然后很快移开。
大概是因为殿中人多眼杂,怕看多了总会引起别人怀疑。
薛瑛心里甜滋滋的,坐在席位上,比方才话多了许多,其他夫人小姐聊天,她也会时不时地跟着说几句。
等宫宴结束后,众人祝送皇帝离去,冗长的宫道上人群来往,出了宫殿,程明簌自然而然伸手去牵薛瑛。
只是手指刚碰到她,薛瑛就立马抽回,警惕地看向程明簌,“干什么?”
程明簌反问,“不是要装恩爱吗?夫人?”
薛瑛皱眉说道:“谁跟你恩爱,你别这么叫我,让别人听到了不好,我还要名声的。”
程明簌:“……”
全然忘了先前刚进宫的时候,她是怎样软着嗓音,让他牵着她的手,最好与她装成琴瑟和鸣,蜜里调油的小夫妻。
现在勾搭上了状元郎,转眼就忘了自己说过什么,装傻充愣,倒打一耙。
程明簌简直快被她翻脸无情的速度气笑了。
薛瑛的想法很简单,她既然已经与齐韫承诺好了,就得和别人保持距离,哪怕这个别人现在还是她名义上的正牌夫君。
管他呢,马上就不是了,谁还稀得给他好脸色。
程明簌黑着脸,对她这阴晴不定的脾气无语至极。
“怎么,他还真承诺要娶你了?”
“对呀对呀。”薛瑛得意地说:“不好意思,我这下真的要去当状元夫人了。”
她还记得前些时日程明簌是怎么讽刺她的,说齐韫娶妻,轮不到她,薛瑛如今可谓扬眉吐气,她眉飞色舞地说自己多么让人喜欢,齐韫多么喜欢她,上马车的时候还在喋喋不休,“程子猗,我们明日就和离吧。”
她那急迫的样子好像半盏茶的功夫都等不及了。
程明簌冷笑,“你我成婚不过二月,仓促和离,恐惹人议论,你就不怕给你那状元相好招来个勾引有夫之妇的罪名?”
他坐了下来,靠着车壁,好整以暇地望着她,“提醒一下,齐含章现在刚被授官,风头正盛,也遭人记恨,小心别人拿这件事情来攻讦他,你最后什么都捞不到。”
薛瑛一听,坐直了身体,方才得意洋洋的表情也收敛几分,担忧地问道:“真、真的吗?”
“我骗你作甚?”
程明簌神情坦然,好像真的只是在与她分析利弊。
薛瑛肩膀塌下来,“好吧……”
竟然还要再等一阵子,还以为明日就能和离,后日就能让齐韫上门提亲了。
若是太快惹人非议,断送齐韫前程,那真是得不偿失,小不忍则乱大谋,薛瑛闷闷道:“那我勉强再和你做两个月夫妻。”
程明簌面无表情,“……”
到了侯府,她兴奋得要命,走了一天路的脚都不痛了,也不要下人扶,兴冲冲地从马车上跳下去,结果一个踉跄崴了脚。
“啊啊……”
程明簌掀开帘子,看到薛瑛弯着腰,直不起身。
“怎么了?”
他下来问道,走到她身旁,看到薛瑛身姿怪异,脸色泛白,眼眶里也闪着泪光,“扭到脚了……”
程明簌:“……”
薛瑛又疼又委屈,“你怎么总是这张死人脸。”
“……”
程明簌讥笑,“呵,乐极生悲。”
他冷冷淡淡地说道:“都叫你别太得意了。”
薛瑛又疼又麻,还要被他冷嘲热讽,怒从心中来,伸手推他,“你走开!”
她开口想让采薇过来扶她,只是一抬腿,扭到的地方便钻心得疼,薛瑛霎时哭出声,嘤嘤嘤地抽气。
采薇见状,急道:“奴婢叫人去抬个软轿来。”
薛瑛含泪点头,下一刻,便忽然被人拦腰抱起。
她惊呼一声,额头撞到硬邦邦的胸膛,突然的腾空让她手足无措,下意识挣扎两下。
“别动。”
头顶传来冰冷的警告,薛瑛抬眼一看,程明簌的脸近在咫尺,他居高临下地俯视她,“是准备摔下去再扭伤另一条腿吗?”
薛瑛呜呜咽咽,就知道阴阳怪气她,一点也不知道怜香惜玉。
程明簌抱着她进了院子,采薇连忙派人去请大夫,院里的小丫鬟将灯点起,程明簌抱着人一路走到床边,将她放下。
薛瑛皱着脸,嘴唇被自己咬得发白,她性子娇气,平日一点磕磕碰碰就闹,今日扭到脚的疼已经超出她矫揉造作的范围,疼得直吸气,连喊痛的力气都没有了。
程明簌沉着脸,“裙子提起来,给我看看。”
薛瑛噙着泪,捞起繁复的裙摆,一双白皙纤长的腿露了出来,程明簌弯下腰,小心翼翼将她的鞋袜褪下,薛瑛哽咽两声,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一只脚的脚踝肿得老高,红了一大片。
程明簌眉头皱起,想责怪她跳下马车的举动,只是一抬眼,对上薛瑛湿漉漉,泪潸潸的眼眸,又一下子哑然。
“肿了。”他低声道:“不知道骨头有没有事。”
程明簌让她坐一会儿,等大夫来了仔细查看一番。
“二小姐是崴脚了,骨头倒没有大碍,就是得修养几日,用这个药油搓热了揉一揉,会缓解许多。”
大夫诚声说道,将一瓶药油放下。
程明簌让人送他出去。
薛瑛光着脚缩在榻上,程明簌往她小腿处垫了个枕头,她那条受伤的腿搭在上面,动也动不了。
程明簌将药油倒在手上,搓了搓,手心发热,然后跪在榻上,俯身按住她肿胀的脚踝。
“疼……”
她弱弱地道,眼尾洇红,睫羽仿若被雨水打湿的蝶翼,一颤一颤。
“忍着。”
程明簌语调冷然,手上的力气却松了不少,垂着眉眼,轻轻地揉。
她就是娇气,受不了一点,他越叫她忍,她越觉得疼得受不了,只想闹,骨子里的娇矜气怎么都憋不住。
“我讨厌你。”
薛瑛捧着自己的裙子,闷声说道。
程明簌眼皮都不抬,“随便。”
“你这个人一点也不好。”薛瑛越说越来劲,“你对我一点也不温柔,你只知道这样冷冰冰地对我,我不是你妻子吗,你不应该哄着我,宠着我吗?”
换做别人,他们都已经心疼坏了。
只能说明,程明簌就是这样阴险狡诈,冷血无情,甚至巴不得她痛死。
程明簌手上动作没停,“先前在宫里不是还要和我划清界限,现在又说是我妻子了?”
薛瑛说:“不是还没有和离吗?那现在就还是。”
她吸吸鼻子,垮着嘴角嘟囔,“我这辈子受过的所有委屈,都是拜你所赐,谁不是把我供着,唔……疼,你轻一点。”
薛瑛抽了抽小腿,被程明簌握住,薛瑛的足底抵着他的掌心,小巧玲珑,圆润的指甲上涂了凤仙花汁,有些褪色了,指甲透着淡淡的红,程明簌用了些力,不让她挣脱。
“轻一些没有用。”程明簌说:“要将淤血揉开。”
她抽嗒嗒地哭诉他的冷心冷情,程明簌默不作声,等揉完淤血,薛瑛也说累了,翻了个身,“算了,反正我马上就要嫁给齐韫了,齐韫会宠我。”
她刚说完,脸就被程明簌掐着转回来,他捏着她的下颌,让她面对自己。
“程……”
濡湿的帕子贴在脸上,程明簌不知何时从面盆那儿拿了条丝帕,打湿后回到榻边,面无表情地为她擦拭脸上的泪痕与妆容,“弄干净了睡。”
薛瑛老老实实地躺着,有人伺候,她就愿意收收小姐脾气,等面上擦干净了,薛瑛有些得寸进尺地道:“我还没有洗脚。”
程明簌没理她。
“你嫌我,我的脚也是香的。”她哼哼说。
薛瑛娇生惯养,出行都是轿子马车,一双腿大部分时间都是摆设,方才给她揉脚踝的时候不难看出,她的双脚连茧都很少,因为常年裹在鞋袜中,所以肌肤雪白透亮,被揉久了,泛出红。
她见程明簌没反应,大着胆子,用没受伤的腿轻轻踢了踢他的腰,“我要洗脚。”
程明簌冷着脸转头看向她。
“你你你……不洗就不洗,你干嘛这么瞪我。”
薛瑛被他阴冷的目光吓了一跳,将自己的腿收回去,缩到床角,她一贯欺软怕硬,不敢再蹬鼻子上脸了,“我、我睡了。”
怕程明簌找她麻烦,连忙闭上眼,缩到被子里去。
过了许久,身上的被子被掀开一角,程明簌坐在榻边,将她的双腿从里面捞了出来。
薛瑛还没有来得及发作,便感受到温热的布巾贴在脚上,每个趾头都被细细擦了一遍。
她惊讶得不敢动,偷偷探出一双眼睛观察。
程明簌低着头,唇线毫无起伏,眼神也不温情,但动作却很轻柔。
薛瑛心里升起一股很奇怪的感觉,她静静地看了程明簌好一会儿,忽然开口道:“程子猗。”
程明簌掀起眼眸,不明所以地看向她,好像在问她又要使唤什么。
薛瑛轻声道:“你和我想象的好像不太一样。”
他没有做那些伤害她的事情,没有设计让她众叛亲离,其实许多时候,他对她还挺好的,虽然说话不好听,做事态度也不情不愿,成天摆着一张臭脸,对她也不温柔,从来不知道心疼她,不会怜香惜玉,还总是吓她,最重要的是还特别没用,薛瑛虚荣心重,就算嫁也要嫁最好的男人,这样才有脸面,如果男人不能拿出去撑场子,那他就没用。
虽然程明簌有这么多的缺点,但大部分时候,薛瑛的要求他好像都会满足。
程明簌帮她擦完脚,重新将薛瑛的双腿放回被子里,看向她,“哪里不一样?”
“就……”薛瑛也不知道怎么说,“我以为你会很讨厌我,恨不得杀了我,可是你竟然还和我好好地做了两个月夫妻。”
“我杀你做什么。”程明簌站起身,将布巾丢进水里。
“因为……因为……”薛瑛抿抿唇,鼓足勇气,“其实你心里知道的对不对,你其实才是侯府的……”
“我不知道,也没兴趣。”
程明簌打断她的话,“你好好做你的侯府二小姐,别的事情就当做不存在。”
“噢……”
她乖乖点点头,侧躺着,程明簌端着水盆出去了,过一会儿去而复返,将被褥铺好。
等他洗漱完,薛瑛居然还没有睡。
他解了外袍,穿着雪白的中衣躺下,“为什么还不睡?”
“我睡不着。”
“为什么?”
“我高兴呀。”
薛瑛不是说假话,她是真高兴,兴奋得一点困意也没有。
“我原先还以为齐韫不喜欢我呢。”薛瑛趴在枕头上,面朝着他,说起这些情情爱爱的事情,脸上并无羞涩之意,双目明亮,“但是他心里有我,我和他说好了过阵子就和离,不过你我毕竟成婚不久,眼下若急着拆伙,容易遭人非议,哎,只能先委屈他一段时间了,得偷摸着和我见面。”
“我和齐韫很有缘的。”她话语同珠子似的往外冒,“徐星涯第一次带我去松源山玩的时候我就相中他了,如果不是因为徐星涯吓唬我,其实我本来都不会嫁给你,我现在就已经是齐韫的夫人。”
“不过也没关系。”薛瑛笑眯眯地道:“兜兜转转,我还是要嫁给齐韫的,看来我们很有缘,是真正的天作之合。”
程明簌翻了个身,“无聊。”
“哪里无聊了?”薛瑛不满,“你难道就没有七情六欲?你就没有喜欢的人?”
回答她的是程明簌的背影。
“哼。”
薛瑛也翻过身,背对着他,闭眼前还不忘念叨,“若平日难以见面,让我与齐郎梦里相会也可以的。”
程明簌:“……”
这就叫起齐郎了?
无聊。
*
除了一甲的三人外,其余的进士都要在翰林院或者其他几个部门学习一段时间,通过考核后才能为官,程明簌几乎每日早出晚归,比先前还在读书时要忙上许多。
徐夫人近日常往侯府跑,与侯夫人商量徐星涯的亲事。
“转眼瑛娘都成婚月余了,听人说他们小夫妻感情还挺好,出去都要牵着手。”
徐夫人掩面一笑,“还真是年轻小夫妻,去哪儿都要黏在一起,看来当初让他们两个成亲是对的,郎才女貌,很是般配。”
侯夫人笑了笑,“子猗对瑛瑛确实很好。”
“说到子猗。”徐夫人看向她,突然想起什么,“我时常觉得,子猗与侯爷长得很像,尤其是眉眼,同侯爷年轻时一模一样。”
徐夫人是武宁侯的亲姊妹,关系还算亲近,自小一起长大,她先前刚见到那少年的时候便觉得熟悉,“平时还好,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比瑛娘与侯爷看起来还像亲生父子。”
“是……吗?”
侯夫人摇着团扇的手慢了下来,神色犹豫。
“是啊,也不是我一个人这么觉得。”徐夫人看向身后的婆子,那是她还未嫁时就跟着她的陪嫁丫鬟,与她一起在薛家生活过十几年。
婆子说:“奴婢也觉得有些像。”
侯夫人与武宁侯做了几十年夫妻,见惯他如今年老的模样,而徐夫人出嫁早,先前随丈夫到各地任职,与薛家往来少,也就这几年经常见面,所以对武宁侯年轻时候的样貌会更熟悉一些。
“瑛娘不太像你们。”
徐夫人看向远处正指挥丫鬟将箱子的衣裙挂出来晒一晒的薛瑛。
她前几日扭伤了脚,最近不能出去,便只待在侯府走一走,少女鬓边簪着一朵茶花,面容清丽,人比花娇。
薛瑛小时候在一群孩子中便出众得厉害,长大越发貌美,侯夫人的长相温婉贤淑,武宁侯谈不上多么俊逸,但也是个清秀的书生模样,薛徵自小稳重,只有薛瑛,五官娇艳明丽,唇红齿白,与薛家人长得一点也不像。
侯夫人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看到薛瑛,目光不由自主地温和下来,“我们瑛瑛天人之姿,生来就是享福的。子猗他……与我们薛家有缘,我见他第一眼便觉得亲切,他既娶了我们瑛瑛,那就是我半个儿子。”
“说到这个。”侯夫人笑了笑,“相野也到年纪了,可有相看人家?”
“嗐。提起这个我就来气。”
徐夫人面色不悦,“同他提过几次了,每次都装没听见。你也不是不知道徐家那些事……”
徐家人多,老夫人又强势,偏袒老三,徐夫人嫁的是大房,不受重视,家中事务都被老三家的婆娘把持着,长管中馈之权不在徐夫人手中,她这个大夫人做得很尴尬,老三家的五郎前年娶妻,今年孩子都会走路了,而徐星涯却迟迟没有定亲,早就引得长辈不满。
徐夫人劝过几次都没有用,她当然知道自己儿子是什么心思,从前一心惦记着薛瑛就算了,如今薛瑛都已经嫁人,他居然还不死心。
原先会试,徐星涯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埋头苦学许久,考中时,徐夫人恨不得到三房门口放炮仗。
都说金榜题名,洞房花烛,成家与立业向来是摆在一起的,徐夫人之后便开始为徐星涯相看人家,她看中好几位小娘子,不过徐星涯都没兴趣。
最近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人都看不到,徐夫人都要急死了。
“三房那一群腌臜东西。”徐夫人神色阴沉,冷笑,“别以为我不知道他们做的那些事,老夫人偏心他们,愿意为他们兜底,我就是气,二郎若肯听些话,我就不用操心那么多的事情了。”
说罢就开始抹眼泪,侯夫人只好安慰她。
哭了许久,徐夫人才红着眼睛,由婆子扶着回府去了。
“二郎回来了吗?”
丫鬟神色慌乱,“回、回来了……”
徐夫人看着她的脸色,严肃问道:“出什么事了?”
“夫人……”丫鬟咬了咬唇,“二公子将五公子打伤,族老们现在已经聚在祠堂。”
徐夫人脸色一白,险些摔倒,去年徐大人生了场大病,身体不如从前,在朝中的势力也一落千丈,所以三房才会越来越胆大,徐夫人总跑到薛家诉苦。
到了祠堂,里面早已站满了人,三房的老爷夫人哭天抢地,五郎躺在地上,四肢瘫软,气息微弱。
徐家老夫人拄着拐杖,指着堂中站得笔直的徐星涯破口大骂:“孽障!畜生!他可是你亲堂弟!你竟下此毒手!”
徐夫人急着上前,“二郎,你说话呀,到底怎么回事,五郎不是你打的是不是?”
“是我打的。”
徐夫人呆住。
徐星涯冷冷站着,仿佛置身事外,脊背挺直,脸上没有丝毫惧色,他缓缓抬眼,目光掠过哭嚎的三房夫妇,最终落在徐老夫人脸上。
“祖母息怒。”徐星涯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可听,“五弟与人狎妓醉酒,害死人命,该打。”
“妓子而已……即便如此,下手也太过狠毒!”一位族老沉声道,“教训即可,何至于下此毒手?”
徐星涯脸色森寒,“族老此言差矣。若今日轻纵,律法何在?家风何在?我不过是替徐家清理门户罢了”
三夫人尖叫,“徐相野,你疯了不成?”
徐星涯只是淡笑,“三婶别急啊,我今日要算的,又何止这一桩?”
他慢条斯理地从袖中掏出一叠厚厚的纸张,“三叔,这上面记录的,是近几年来您在京郊及周边七县,私放高额印子钱的所有账目。”
徐三爷的脸抽了抽,私放高额印子钱是朝廷明令禁止之事,一旦捅出去,不仅三房要完,整个徐家都要受牵连。
“你……你血口喷人!污蔑!”
徐三爷厉声反驳,但双手的颤抖却出卖了他。
“血口喷人?”徐星涯冷笑一声,随手抽出一张纸,念道:“隆安二十二年三月初五,放贷京郊王氏白银三十两,月息八分,以家中祖田五亩及草屋三间作抵。同年七月,王氏无力偿还,利滚利达百两,祖田草屋被收,王氏投井……这样的账目我有几张,人证物证,我早已备齐。”
“你……你从何处得来?!”
徐三爷面无人色,彻底慌了神。
徐星涯眼神锐利,“三叔手下那些办事的爪牙,也不是铁板一块。重金之下,总有人愿意开口。为了收集这些铁证,侄儿可费了不少心思。”
徐夫人白了脸,看着面前有些陌生的儿子。
二郎这些天找不到人,她还以为是出去鬼混了,原来是为了收集这些证据的吗?
他不再看着徐三爷,转而面向徐老夫人和一众脸色铁青、惊疑不定的族老,“祖母,各位族老。五弟摊上人命,按家法该重责。三叔身为长辈,知法犯法,私放印子钱,盘剥百姓,触犯国法,更是罪不容赦,此等恶行一旦泄露,我徐家百年基业,顷刻间便会化为乌有!”
祠堂内死一般寂静,几位年长的族老面面相觑,所有人都明白,徐星涯手里握着的,是能彻底毁掉三房、甚至动摇整个徐家的利器!他打残五郎便是第一次立威,更是警告,谁敢动他,他就要拉着整个徐家陪葬!
徐星涯一字一顿地道:“事已至此,为保全徐家,第一,五弟重伤致残,终身禁足后院,永不得出,第二,三叔三婶管教无方,纵子行凶,自身又犯下弥天大罪,即刻起,剥夺三房所有产业及掌家之权,三叔闭门思过,无令不得出府!徐家所有事务,由我母亲接管。”
徐夫人眼眸抬起不可置信,捏着帕子的手握得紧紧的。
他顿了顿,“为整肃家风,从今往后,徐家上下,唯大房之命是从。”
“你……你休想!”
徐三爷目眦欲裂,挣扎着想扑过来。
徐星涯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聒噪。”
旁边立刻有两名大房的心腹*家丁上前,将徐三爷死死按住。
徐老夫人看着眼前这个仿佛一夜之间变得陌生而可怕的孙子,再看看瘫软在地、面如死灰的三房一家,气得说不出话。
族长见此,大局已定,大房这儿子了不得了,他这是本着掌家来的,要么徐家归大房管,要么大家一起完蛋。
族长握着拐杖的手紧了紧,只能开口:“就这样……依二郎所言吧。”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鸳鸯戏水
歇了几日,薛瑛扭伤的腿终于可以随便下地走路了,她有些等不及,特地换了身衣服出去找齐韫。
大理寺建在内坊皇宫附近,来往人群密集,街道繁华,薛瑛到的时候官员还没有下职,她就在周边的铺子逛了逛,等齐韫出来,等候许久的薛瑛才窜出,重重咳两声。
齐韫循声看去,发现是她,神情讶异,快步走到路边,“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呀。”
薛瑛笑着说,她今日特地作了一身男子打扮,技术比去年更精进了一些,知道将自己涂黑了,画粗眉毛,还给自己人中整了个假胡子,就连脖颈上都欲盖弥彰地画了片阴影装作喉结。
看上去有些滑稽,精致小巧的脸上突兀地长出浓密的胡子,不过倒看不出来是女扮男装,只觉得是个纤瘦,个头不太高的少年。
薛瑛抬起手握拳抵在唇边,压低嗓子咳了两声,问他:“我装得像不像?”
齐韫看着她,慢慢笑了一声,“嗯。”
薛瑛现在还没有和离,怕找他会被别人看见,两个人都会惹祸上身,可是她又想见齐韫,便钻研了一下如何装扮成男人,那些话本里不乏女扮男装的戏码,薛瑛便按照自己看到的那样捣鼓,这样别人就不知道她是谁啦。
“你在这里等了很久吗?”
齐韫怕她很早就过来了,外面有些晒,她的额头冒出几滴细汗。
“也没有很久。”薛瑛说:“这附近有首饰胭脂铺子,我刚刚逛了一圈,买了不少东西。”
“你这样子去逛胭脂铺子吗?”
“是……”薛瑛刚说完就“哎呀”一声,哪有大男人对那些东西爱不释手的,虽说敷粉的男子也不少,但大概不会像薛瑛一样对珍珠粉,胭脂蔻丹之类的东西如数家珍,难怪方才有两个铺子的掌柜看她的眼神很奇怪。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忘了。”
她笑时,齐韫便也跟着轻笑,两个人站在路边极引人注目,齐韫身形颀长,绿罗公服宽大板正,衣袂飘飘,哪怕不说话,单单站着也很惹眼。
路过的人时不时会往这个方向看来,齐韫察觉到后便说:“去边上吧。”
“好啊好啊。”
她跟着他走到路边,齐韫问她,“你渴吗?”
“有一些。”
齐韫还记着她先前说自己喝完糖水牙疼的事情,“现在牙还疼不疼?”
薛瑛呆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问的什么,她都忘了这回事了,原本也是瞎说的话。
“不疼的。”
“那就好。”
他犹豫了一会儿,从书囊里翻出一个精致的,用皮革做成的水袋,“这里面是烧好的水,很干净,你若是渴的话……或者,我带你去茶楼。”
齐韫知道她金贵,普通的东西入不了她的眼,她也不能吃乱七八糟的东西,水袋是他自己做的,花了许多钱买的皮革,坐在灯下缝了半个多月。
“我喝这个就好啦。”
薛瑛接过水袋,打开喝了几口,东西做得很细致,闻不出一丝味道,水也烧开过,很干净,入口清冽。
“是你自己做的吗?针脚缝得真好。”
薛瑛有些惊叹,这绣工比她的还好。
齐韫“嗯”一声,“家中贫寒,我母亲身体不好,弟弟妹妹的衣服如果坏了都是我来补。”
“那还真是长兄如父。”薛瑛捧着水袋,感叹,“你是不是挺辛苦的平日?”
“也不是,弟弟妹妹都很听话,我并没有费什么心。”
齐韫家中出变故时,他已经十几岁,需要承担一家生计,照顾深受打击的母亲,与尚且年幼的弟妹,不过他们两个一直就很懂事,不是那些顽皮的孩子。
“你以后一定也会是个好父亲。”薛瑛笑盈盈地看着他,“那等我们有孩子后,就都是你来带!”
她说话一向是想到什么便是什么,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齐韫一听却愣了愣,眼睫轻颤,视线也避开。
他平日在薛瑛面前的形象都是沉稳安静的,话也不多,此刻却显露出有些慌乱的模样。
薛瑛凑上前一步,盯着他的眼睛,“你怎么了?你是不是不喜欢小孩。”
齐韫低着头,“没有。”
“那你是不喜欢和我生小孩?”
“……没有。”
“我知道了。”薛瑛点点头,“你是因为带你弟弟妹妹带久了累了,没事,反正我也不喜欢孩子,我小时候就很惹人烦,几个嬷嬷都带不住,所以我比谁都知道小孩就是麻烦!”
她说什么他都只是点头,“嗯。”
顿了顿,又说,“你不惹人烦。”
薛瑛嘿嘿一笑,“我知道呀,我很招人喜欢的现在。”
“嗯。”
不远处望风的采薇走过来,小声提醒,“郎君,该回去了。”
“噢。”薛瑛看向齐韫,软着嗓音,“我得回去了,我出来太久,家中会怀疑。”
她还有些舍不得走,都没有同他说几句话。
“好。”
她忸怩地眨了眨眼睛,“我下次还来看你,不过要过一段时间,我不能来得太勤。”
“嗯。”
“我已经同我夫君说好,两个月后和离,他答应了的。到时候,你要记得来我家提亲。”
齐韫点点头,“我知道。”
她的夫君竟然会愿意与她和离,只剩两个月,他需要好好准备一下。
薛瑛将该叮嘱的叮嘱完了,抱着齐韫给她的水袋,随采薇走向巷子边停着的马车。
一路上,她都爱不释手,左看右看。
薛瑛出身高贵,从小见惯了金银珠宝,用银子同洒水一样,这样的水袋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可她就是新奇,因为这是齐韫亲手做的,和那些金银珠宝不一样。
马车缓缓驶到侯府,薛瑛从后门进去,回到房间后赶紧换回了自己的衣服。
“阿娘没问起我吧。”
她一边让采薇将自己脸上乱七八糟的东西卸了,一边问道。
院里的丫鬟说:“问了的,奴婢说姑娘在午睡。”
“今日徐夫人同表少爷也来了。”
丫鬟为她换上女子的衣裙,将束发拆开,盘起头发。
“徐星涯?”
薛瑛好一阵子没看见他了。
上一次见到徐星涯,还是她刚成婚的时候,薛瑛被他嘲笑与夫君关系不和,她一怒,撒了些与程明簌恩爱不已的谎言,还骂徐星涯没用,是个靠父辈荫庇的臭纨绔。
之后徐星涯就再没出现过,以前他恨不得三天两头往薛府跑,就为了见她,狗皮膏药一样怎么都甩不开。
连着几个月都没出现,就连万寿节时他都不在,薛瑛还有些不习惯,估摸着徐星涯是病了。
上一次听到徐星涯的消息,还是侯府的下人报信,说表少爷考中了,薛瑛很意外,私下里偷偷问母亲,徐星涯是不是作弊了,被侯夫人狠狠瞪了一眼,“哪有你这样编排自己表哥的,相野一直就很好,他先前只是没用功而已,科举舞弊不是小事,你下次不能乱说。”
去前厅前,丫鬟同薛瑛说了近来发生的事情。
前段时间,徐家三房的五郎摔断了腿,一辈子都只能躺在床上了,三爷受到打击一病不起,徐家的掌家权便回到大房手里,徐夫人一直被三房夫人压一头,如今终于可以扬眉吐气,忍不住来侯府显摆。
薛家知道她嫁人后过得不如意,再加上去年徐星涯的父亲又生了病,不如从前有权势,徐夫人与妯娌不合,她性格高傲,在徐家格格不入,受了委屈便回娘家,找弟妹,也就是薛瑛的母亲哭诉。
如今她总算苦尽甘来,侯夫人也很为她高兴。
薛瑛走到前厅时,远远便听到爽朗的笑声,她跨过门槛,看到徐夫人坐在里面正在说笑,打扮得很是典雅庄重,比从前那病殃殃幽怨的模样看着舒服多了,听见下人通传,徐夫人忙招手,“瑛娘来了,过来给姑母瞧瞧。”
薛瑛走进去,先前在房门外看不清,等她走近了,才发现徐星涯也在,他站在姑母身后,大半身子都在阴影中,目光漫不经心地落在她身上。
他瘦了一些,嘴边没什么笑意,下颌轮廓锋利,剑眉星目,人瘦了后,反而多了几分阴沉的人模狗样。
薛瑛走上前行礼,“姑母。”
而后看向徐星涯,“表哥。”
徐星涯笑了笑,“表妹。”
他的眼睛像以前一样不加掩饰地凝视薛瑛,在那张脸上停留许久。
徐夫人拉住薛瑛的手,眉目慈祥,打量了她几眼,笑眯眯道:“瑛娘好像比从前胖了些,莫不是有了?”
薛瑛身形高挑,只有脸颊纤瘦,大概因为年纪渐长,所以体态也丰盈一些,裙带收拢,更衬得少女柳腰纤细,身姿曼妙。
薛瑛摇摇头,“没有的。”
怎么可能有,她都没和程明簌在一张床上睡过,要是让长辈们知道这几个月程明簌都是打地铺,怕是要急死。
“趁年轻,要抓紧。”
徐夫人拍拍她的手。
有了掌家权的姑母就是不一样,说话都比以前有气势许多,哪怕弟妹是公主,她也有了底气挺着腰杆说话,不再哭哭啼啼。
薛瑛坐在一旁吃点心,她无意加入两位长辈的对话,说来说去无非是后院的事,末了,徐夫人叹气,将话题绕到徐星涯的婚事上。
她忧愁得很,旁人像徐星涯这么大的时候,孩子都会跑了。
这一点侯夫人与她有一样的忧愁,因为薛徵甚至比徐星涯还要年长几岁,而薛徵到现在还没有成亲的打算,每每提起这件事,薛徵只会拿从军之人,以家国为先这个理由来搪塞她。
两个人对着叹气,责骂儿子的不是,薛瑛快笑疯了。
忽地一旁递过来一杯水,她憋笑有点难受,顺手接下。
喝了一口才想起来看一眼是谁给她递的水,一抬头对上徐星涯的目光。
他被母亲数落那么久,脸上也没个羞恼之色,反而还在笑,“喝口水吧,小心噎着。”
薛瑛笑意收敛,小声道:“谢谢表哥。”
徐星涯盯着她,“不客气,表妹。”
徐夫人开始掌家后比从前忙不少,徐家一切内务都要她来管,所以不能像从前一样一大早就来薛府诉苦,有时候还要住好几日才回家。
这次她没坐多久便站起身,走之前还不忘拉着薛瑛的手,低声道:“瑛娘,你与二郎从小一起长大,姑母知道你们感情好,他也一向听你的话,你劝劝他,让他早日成家,他最听你的话了。”
薛瑛有些为难,想说她也不是皇帝啊,哪有她说什么徐星涯就听什么的,他连亲娘的话都不听,怎么可能会听她的话。
但是看着姑母满脸期许的模样,薛瑛又只能点了点头,“我会劝劝表哥的。”
徐夫人找借口先出去了,前厅只剩薛瑛和徐星涯,以及丫鬟。
薛瑛抿抿唇,斟酌一会儿,唤道:“表哥。”
徐星涯看向她。
“那个……这么久了还没有恭喜你金榜题名。”
她没甚诚意,徐星涯不觉得他这个没良心的小表妹会诚心实意地祝贺他。
自小他便知道,薛瑛心气高,虚荣心重,从来没什么真心,利用人的时候什么好话都能说得出来,觉得对方没用后也是毫不犹豫一脚踢开,甚至连敷衍的话都懒得说。
徐星涯觉得表妹这样没心没肺地也挺好的,他喜欢她就够了,反正她都是要嫁给他的。
哪怕薛瑛长大后,见识的人变多,不再亲近他这个表哥,徐星涯也觉得没关系,他就是可以包容薛瑛的一切,心甘情愿做她的裙下之臣,做一条没有尊严,任她使唤的狗。
可是偏偏,薛瑛成婚后,她这样滥情滥心的人,竟然会真的喜欢上她的新婚夫君。
这几个月,无数个人与徐星涯说过,薛瑛如何与程明簌恩爱,走到哪儿都要牵着手,就连母亲从宫宴上回来都说,薛瑛依赖她的夫君,小夫妻蜜里调油,当时在书肆,那些恩爱不已,琴瑟和鸣之词,居然不是薛瑛随口说的话。
都是真的,都是真的。
她可以对谁都不上心,把任何人都当做随时可以丢弃的垫脚石,就像当初翻脸无情地抛弃齐含章一样,唯独不能真的对某个人动心。
徐星涯从来都不是个正人君子,他少时便会凶狠地赶跑那些觊觎薛瑛的人,在书塾读书时,薛瑛若对某个书生青睐有加,对方便会受到徐星涯的威胁,先生布置课业,薛瑛无人能找,只能柔柔地求到他面前来,让他帮她写功课。
赶走那些同样垂涎欲滴的犬,再继续在她面前做人畜无害的表哥,恨不得在她的生辰宴上挖了那些书生的眼珠子,更恨不得在她花枝招展地勾搭男人时,将她锁起来。
烂人可以有真心,但这真心不能是对别人的。
薛瑛垂着头,当然没发现徐星涯看她的眼神,直白,毫不收敛,她不忘徐夫人的叮嘱,说道:“表哥,你……你也老大不小的了,该收收心,娶个妻子,成家立业,不要总让姑母生气。”
她的话带着明显的敷衍,只是想快点完成徐夫人布置给她的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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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吗?”
徐星涯站在她几步远外,厅内光线有些暗,他半个身子浸在阴影里,闻言似乎笑了一声,嘴角弧度透着一丝阴冷的玩味,“母亲她,总是容易操心太多。那表妹你呢?你也希望我快些娶妻吗?”
薛瑛有种说不上来的坐立难安,总觉得同徐星涯在这里说话很不自在,他好像变了,没有像以前一样恬不知耻地靠近她,哄她与他在一起,徐星涯有些太冷静了,这和平时的他很不一样,让薛瑛有一些陌生,但是她又说不出来区别在何处。
估计徐星涯认清了她已经嫁人的事实,不再纠缠,薛瑛也没打算告诉他自己将要和离的事情,省得他贼心不死,还以为自己有什么机会,薛瑛还得费功夫告诉他,自己早有二嫁的人选。
她咕哝着敷衍,“姑母很操心你,我……我是你表妹,我当然也希望你好,早些娶妻,也好叫姑母安心。”
徐星涯说:“成家立业是大事,不是随随便便寻个女子就能在一起,还是得看合不合适,有没有缘分。”
薛瑛:“表哥还相信缘分?”
“是啊。”
徐星涯的目光一寸寸在她的身上描摹,“难道表妹不信吗?”
“我……也信的。”
薛瑛回答,她和齐韫就很有缘分,为了让徐星涯死心,早点将心思放到别人身上去,薛瑛说:“有的人没有缘分就是没有,强求不来,早日收心,说不定一转头就碰到自己的正缘了。”
平心而论,徐星涯对她还是挺好的,不过薛瑛不喜欢他,对他没有任何男女之情,所以他再好也没有用,只是看在这么多年的表兄妹情分上,薛瑛还是希望他早日回头是岸,娶个两情相悦的妻子。
她抬起头,直视徐星涯,说:“表哥,我祝你早日找到那个有缘分的人。”
说完,她便转身要离开。行至门边,薛瑛忽然听到身后的徐星涯轻声开口,那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石子投入水面,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缘分,是等不来的。”他顿了顿,语气平淡,没有起伏,“只有抢来的。表妹,我不是那些喜欢伤春悲秋,写酸文的书生。”
薛瑛脚下停住,心头重重一跳。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她猛地回头。
徐星涯仍站在原地,脸上的神情看不清晰,两相对视,片刻后,徐星涯一笑,又像从前那样满身纨绔气质,就好像方才一瞬间的阴冷是薛瑛的错觉一般。
“吓到表妹了,你也知道,我一向是这样混不吝的。”
薛瑛回过神,徐星涯经常口出狂言,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他都能求她与他私奔,说出怎样的话都不叫人稀奇。
“表哥收收心,成家后别再这么吊儿郎当的就好。”
她丢下一句,与丫鬟从长廊下离开。
*
徐夫人走后没多久,程明簌便回来了,他如今在翰林院学习公文与礼仪,平日比较忙,回来的都很晚,侯夫人让薛瑛学别人的妻子那样,给自己的丈夫送些吃食,薛瑛才懒得去,他饿不饿的关她什么事,也就侯夫人会让人备些饭菜,等姑爷回来后吃。
程明簌推开门时,薛瑛刚沐浴完,转眼都要入夏了,屋中不再点炭盆,薛瑛穿得也少,不像最开始那样防备程明簌,夜里睡觉时恨不得将身上的衣服打成死结,原本炭火便足,她穿得还多,夜半总是热得踢被子,遭殃的就是躺在地上的程明簌,经常半夜兜头被闷醒。
薛瑛衣衫单薄,烛火幽幽,将她身上的寝衣照得半透,少女柔润的轮廓便朦朦胧胧,在烛光里轻轻晃着。
她浑然不觉,赤足盘腿坐在竹簟上,正低头绣荷包,卸了妆面的脸颊在灯光下柔和得像是一轮月。
听到开门声,薛瑛抬头瞥了一眼,又低下头,专注于自己的事。
过了许久,程明簌洗漱完回来,她还坐在那儿绣东西。
程明簌忍不住凑上去看,刚靠近,她就瞪他,凶道:“你站远些,挡我光了!”
他往旁边退了几步,站在她身后,观察着绣棚上的图案,看她绣了几针,问道:“这什么,鸡?”
薛瑛握着针的手一顿,怒道:“什么鸡,这是鸳鸯,鸳鸯!”
她要气死了,“鸳鸯戏水你懂不懂?”
程明簌眯起眼睛,更凑近地看了看,“不懂,看不出来。”
薛瑛气得两眼一黑,她知道自己绣工不好,但还是第一次被人这么羞辱。
“我绣的是鸳鸯啊。”薛瑛被他气哭,“不是鸡,有那么丑吗?你就知道羞辱我。”
程明簌刚回来,与她还没说几句话就将她气哭。
“我没有羞辱你,我不是故意说的。”
怎知薛瑛听完更气,“你不是故意的?那你的意思是你是诚心觉得我绣的就是鸡?”
她好似受了莫大羞辱,挫败极了,瞪大水光潋滟的眸子看着他。
程明簌真是怕了她了,“不是……是我有眼无珠,你绣得很特别,我只是一下子没认出来而已。”
薛瑛噙着泪,“真的?”
“真的。”
程明簌一连说了几句,她才将信将疑地擦了擦眼泪,继续去绣手里的东西。
这么久来,程明簌还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么温柔小意,贤惠的模样。
“你怎么突然想要绣荷包?”
“我想送给齐韫。”
薛瑛一边绣,一边回答道。
齐韫给她送了一个好看的水袋,薛瑛也想亲手做点东西送给他,可是她根本不会绣花,小时候嬷嬷教过,但是薛瑛只会在课上打瞌睡。
“……”
程明簌站了起来,不再盯着她动作,身旁的阴影消失,薛瑛只当他先去睡觉了。
然而下一刻,屋中便忽然陷入一片漆黑。
薛瑛怕黑,惊慌地抬起头,“程子猗……怎么黑了?”
“风将油灯吹灭了。”程明簌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我怕黑……”
“我点蜡烛。”他摸黑走到桌子旁,点燃一盏小蜡烛,光芒不如油灯亮,不适合继续绣花。
“油灯里面烧干了,点不亮。”
程明簌转身看向她,“别绣了,屋中灯昏,别熬瞎了眼睛,你的齐郎知道了不得哭死。”
薛瑛老老实实放下绣棚,走到榻边爬上去。
连续几日,程明簌回来都能看到薛瑛在捣鼓绣荷包,她越绣越暴躁,改了好几次针都不行。
程明簌心想,薛瑛好像真的对齐韫上了心,她那样金贵,手指头上都扎了好几个洞,看那荷包的样子,好像快绣好了,程明簌看到她往里面塞驱蚊的香草。
真是搞不懂这些幼稚的事情,那个齐韫也一样,有这功夫还不如做点其他的事。
第二日,程明簌早起准备去翰林院时,榻上还没起的薛瑛突然睁开眼,“程子猗。”
程明簌系衣带的手停下,“怎么了?”
薛瑛半支起身体,从枕头下摸出来一个东西,往他身上一扔。
程明簌仓促去接,接住了,低头一看,发现是一个丑得令人发指的荷包。
他纳罕地抬起头,看向薛瑛。
她埋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闷闷地道:“太丑了,我不好意思送给齐韫,我让采薇帮我绣了一个好看的,我到时候就说是我绣的,然后送给他,这个丑的就给你好了,你不喜欢,丢了便是。”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动色心
薛瑛说这些话的时候,头都没有钻出来过,她的手指头最近都被戳肿了,可是她确实没有绣花的天赋,就算再怎么对着图案描也做不出像样的东西。
薛瑛好面子,这样的荷包肯定是送不出去的,程明簌不是笑话她绣的鸳鸯像鸡吗,那这个小鸡荷包就给他好了,她不舍得齐韫用丑东西。
程明簌出门前,果真如她所料,随手将那个针脚粗陋、图案扭曲的荷包提溜起来看了看。那鸳鸯的配色活像山鸡,程明簌嘴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最终还是面无表情地将它系在了腰间的绦带上。
罢了,权当驱蚊香囊,总比没有强。
翰林院藏经阁内已经有许多人,程明簌上职后专注地坐在木桌前,比对不同版本的异文,他们这一批进士要做的就是典籍校勘一类的工作,室内很安静,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
徐星涯在不远处整理另一排书架,两人视线偶尔交错,也如同陌路,迅速移开,空气里弥漫着无声的冷意。
程明簌弯腰在案几上书写注释,宽大的公服下摆随着动作微微掀起。恰好坐在他旁边的一位姓李的年轻士子,眼尖地瞥见他腰间露出的织物。李士子忍不住凑近,伸手捏住荷包一角,提起来看了看。
“嚯!”
他看清图案后,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随即意识到失态,忙压低声音,脸上却满是忍俊不禁,“子猗……你这戴的是什么,哪个绣娘的技艺能如此别具一格?”
李士子实在找不出更委婉的词了,这荷包样式别致,丑得不一般,上面的图案更是看不出是什么,说不清是山鸡还是麻雀。
程明簌笔尖一顿,墨迹在纸上洇开一小团。他面无表情地伸手,迅速将荷包从对方手里拽了回来,重新掖进衣袍下,语气平淡无波:“驱蚊的香包而已。”
气候渐热,皇城将要入夏,蚊虫密集,藏经阁的典籍经常被虫蛀,官员每次办公完身上都会多好几个疹子,真是巧了,薛瑛在荷包里放的就是驱蚊的香草,程明簌今日多亏有此,蚊虫都没有靠近他。
那名士子听后,又打量几眼,程子猗为人冷淡,但才学斐然,瞧着倒也是个风雅居士,应当不会有如此别具一格的品味,估摸着是亲近之人送的。
想他已经成婚,家里又有个貌美天仙的妻子,妻族势力高,应当不会现在想不开在外偷吃,就算偷吃,也决不会蠢到将这样的把柄带在身上,若被侯府知道了,定然不会善罢甘休,所以这荷包,应当就是薛二小姐所制了。
士子嘴角抽了抽,“二小姐的绣工可……可真是独特!”
就好像从来没学过一样那么的独特。
程明簌没答话,将荷包往衣服里塞了塞,遮严实了。
再抬头,发现远处的徐星涯在冷冰冰地看着他,程明簌又默不作声地将荷包摆了出来。
徐星涯看到后好像气得快要冒烟,不管丑的好看的,那都是薛瑛所做,这么久以来,薛瑛都没有给他送过东西。
程明簌只给他看了几眼,便又重新藏好了,薛瑛的这个表哥,从一开始程明簌就不喜欢,像是一条叼着兔子肉的恶犬,对所有人都充满了敌意,他只有在薛瑛面前才会装得善良些,前阵子徐家的事传得沸沸扬扬,程明簌大概能猜出来那都是徐星涯的手笔。
前世,薛瑛失踪后,徐星涯险些将侯府闹个天翻地覆,对亲舅舅都翻脸无情,逼问他们薛瑛的下落,她假千金的身份公之于众后,徐星涯曾经动过将薛瑛带回去的冲动,但是后来薛瑛到底去了哪儿,没有人知道。
想到这些事情,程明簌又开始失神。
对了,当初说好没多久便和离的,他也一直在寻找机会,如今,因为薛瑛想要嫁给齐韫,这机会突然摆到面前,程明簌却有些意外,计划被打乱,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是要顺水推舟?还是再等一等。
“子猗,子猗……”
身旁的人忽然推了推他,“你怎么走神了,墨水都滴到纸上了!”
程明簌回过神,低头一看,笔尖落下的墨渗进纸里,留下好大一块污渍。
他赶忙起身补救,只是墨水已经渗进去好大一块,接连毁了数张纸,身旁的人叹了叹气,“重写吧,已经脏了。”
先前的记录被毁,所有的东西只能从头开始,程明簌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烦躁,将那几张脏了的纸团起,扔到篓子里。
*
回到侯府时暮色已沉,程明簌刚踏进卧房,就听见身后的房门“吱呀”一声又被推开。一个鬼鬼祟祟、穿着罗袍、肤色黝黑、唇边粘着两撇滑稽胡须的男人闪身进来,反手迅速关上门,程明簌站在暗处,冷着脸,伸手一把擒住那人,重重按在门扉上。
“疼疼疼……”
那“男人”叫起来,声音柔细,带了几分哭腔,人虽长得五大三粗,但手腕却很纤细,皮肤滑腻如玉脂。
程明簌下手不轻,用了重力,薛瑛脑袋“嘭”地撞上木门,疼得她泪花都冒了出来。
听到是她的声音,程明簌一愣,神色缓和,低头,发现真的是薛瑛,他连忙抬起手,贴着她的后脑勺轻揉,“对不起对不起。”
不知她为何穿成这样,不伦不类,脸上贴了络腮胡,还将肤色也抹黑不少,眉毛描得粗黑,天色又昏,他便没注意是谁。
“你怎么穿成这样?”
“你管我干嘛,我疼死了呜呜,程子猗……你是不是故意的……”
后脑勺被撞到的地方火辣辣的疼,手腕也被攥红了,骨头好像断了一样。
程明簌虚揽着她,一只手扶着她的头,揉了揉,低声道:“我以为是有贼人闯进来。”
“你就糊弄我。”薛瑛何时受过这委屈,胡搅蛮缠的大小姐脾气又发作了,哭哭唧唧地闹。
程明簌自知理亏,低声道:“我去点灯,你坐下来给我看看。”
“肯定肿了!”
薛瑛眼泪簌簌而落,说话又气又怒。
程明簌将屋里的灯都点上,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在妆台前坐下。
他伸手解开薛瑛的发冠,拨开发丝,轻轻按了按,“摸着好像有点肿,抱歉,我给你揉揉。”
薛瑛闷闷地说:“都怪你,你就知道害我。”
她抱怨起来没完没了,想想不甘心,又狠狠踩了他一脚,程明簌没有动,任她泄愤。
她只涂黑了脸,手腕白皙如雪,触感细腻,稍微用点力就会留下印子,方才被他紧握的地方红了一大圈,怎么都消不掉。
程明簌找到药膏,捧着她的手,一边吹一边涂药。
“你穿成这样我根本认不出来,好端端的,打扮成这样做什么?”
与她平日的模样截然相反,程明簌还以为是猥琐小人闯入薛瑛闺房,这才下了重手。
她哽咽地道:“因为方便和齐郎私会。”
薛瑛抽抽噎噎,“我怕别人认出我是谁,说齐韫勾引有夫之妇,损害彼此名声,所以每次去见他,我都会打扮成男人。”
程明簌没想到居然是这样的理由。
薛瑛对齐韫的事还真是上心,怕影响齐韫的名节,不惜扮作男人,也要与他相会,脸上涂着厚厚的颜料,不知道她自己难不难受,方才程明簌拿起摘下的假胡子看了一眼,全是汗。
“天热,你这样得捂出疹子来。”
薛瑛不信,“我又不是第一次这样打扮,先前都没有事。”
程明簌觉得她只是侥幸,天越来越热,脸一直闷着,肯定不舒服。
他忍不住讥笑,“你经常装作男人去见齐韫,我想你们之间举止定然不会疏离,那么你觉得勾引有夫之妇,和断袖之癖,哪个名声更好一点?”
薛瑛擦*脸的动作顿住,茫然的抬头看向程明簌,“什么意思?”
程明簌嘴角牵起,眼神讥诮,“你的齐郎怕是要被人传有龙阳之好了,品味还特别独特。”
清风明月般的小齐大人,喜欢黑不溜秋,胡子拉碴的大汉,太奇怪了。
这是薛瑛从未设想过的事情,“那、那怎么办?”
“最近老实些,别叫谣言愈演愈烈。”
他打开上次还没用完的药油,“手抬起来,我给你揉揉。”
薛瑛眨了眨泪眼朦胧的眼睛,不太情愿,又要好一阵子见不到齐韫了,“好讨厌……”
她慢慢地擦干净脸,叫丫鬟进来为她换衣服。
屏风是绢纱所制,极易透光,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程明簌抬起头,看到薛瑛的影子映在屏风上,如瀑般的长发散落在肩后,她低着头,将束胸的长布一圈一圈地解开,程明簌眉头一皱,立刻站起身回避。
这人怎的毫无戒备之心,随随便便就换衣服。
在心里骂完才想起来,这原本就是薛瑛的闺房,只是他们做了夫妻,才会共处一室,她自己无心,丫鬟们也不会提醒,毕竟他们是夫妻。
程明簌站在外间,等里面的动静没了,他才走进去。
薛瑛已经换回了自己的裙子,正坐在妆台前卸面,见他进来,目光淡淡扫了扫,而后在他腰间停住,“你怎么还真戴这荷包了?!”
她满脸惊恐,程明簌低头一看,拿起挂在腰上的荷包,“你说这个?”
“对!你为什么要戴它?”
“不是你送给我的?”
薛瑛问道:“你戴出门了吗?”
程明簌如实说:“戴了一整日。”
她不死心地问:“旁人瞧见了?”
“瞧见了。”
薛瑛尖叫一声,两眼一黑。
程明簌不明所以,“怎么了?”
薛瑛气得跺脚,“谁送你了,我只是为了羞辱你,我不要的东西才给你的,我以为你会直接丢掉的,我怎么知道你真的会戴出去,别人看到了,不就都知道本小姐手艺差了吗?你怎么能这么不讲究,这下好了!他们肯定都会笑话我。”
程明簌看着她张牙舞爪的样子不由失笑,“你真是,早晨你自己说给我的,现在又反悔,我都没有抱怨你将本来要送给别人的东西丢给我。”
他俯身,与她平视,看着她的眼睛问道:“我就只配捡别人的东西用是不是?”
他这样的语气,叫薛瑛原本怒气冲冲的架势萎靡不少,“我也没这个意思……”
程明簌垂手,将那香囊提起,“你看,你不要,我还当个宝似的戴着,今日别人想要我都不舍得给。”
薛瑛被他越说越心虚,“那我下次、我下次重新给你绣个好了,省得你在外面说我苛待你,你说,你想要什么图案。”
程明簌轻笑,“好像我说什么,你就能绣得出来似的。”
薛瑛猛地抬起头,急得脸涨红,声音拔高,羞恼道:“你怎么这样,亏我好心想绣个新的给你,你却明里暗里地讽刺我,我不给你弄了,这个也不给你,还我!”
话音未落,薛瑛已伸出手抓向程明簌腰间那个碍眼的荷包,程明簌反应也快,几乎是同时抬手护住。
“松手!”薛瑛用力去拽。
“不给。”
程明簌攥紧荷包,手臂微微用力,将荷包连同薛瑛抓握的手指一起裹住。
两人如同幼稚的孩童一样,你争我抢,瞬间较上了劲。薛瑛卯足了力气往后扯,程明簌则稳稳地立在原地,手臂绷紧的线条在薄薄的夏衫下隐约可见。
“给我!”
程明簌被她这不管不顾的架势弄得有些无奈,又觉得好笑,手腕一转想避开她的抢夺。然而,那枚荷包的系带大概撑到了极致,竟忽然毫无预兆地断裂开,程明簌整个人刹那间失去平衡,不受控制地向前踉跄扑去。
薛瑛只来得及惊呼一声,程明簌的额头撞上她的肩膀,他急忙扶住椅子两边扶手,才堪堪撑着身体,没有倒在她身上。
薛瑛吓了一跳,后背靠着软垫,惊魂未定。
“程、程子猗……”
程明簌抬起头,嘴唇轻轻擦过她瘦削的肩,呼吸拂过她的下巴和颈窝,薛瑛有些痒,抬起手想要将他推开。
少年看着清瘦,但腰腹却是硬邦邦的,夏衫单薄,她冰凉的指尖隔着衣物好似被烫到,薛瑛颤颤缩回手。
程明簌的脸近在咫尺,鼻息扑面而来,带来一阵热意。
他靠她很近,连鼻尖的小痣都清晰可见,浓密如鸦羽般的的睫毛轻颤,一根两根……薛瑛怔然数着,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色心好像动了一下。
薛瑛好色,喜欢美好的事物,就连勾搭男人时都只挑好看的勾搭,不谈其他的,程明簌的脸真是上上品,秀色可餐,难怪她的小姐妹总是羡慕她。
程明簌额头撞得有些重,泛出一片薄红,他掀起眼皮看了眼,对上薛瑛痴怔的目光,她的手不知怎的,明明方才已经缩回去,此刻居然又伸出,偷偷在他腰腹戳了一下。
硬的诶。
“……”
程明簌声音冷硬,“你干什么?”
薛瑛垂下目光,眼睫颤抖,“没干什么呀。”
“薛瑛。”程明簌看着她,一字一顿,“你心虚的时候喜欢眨眼睛。”
她抬起目光,瞪大水眸欲盖弥彰,“没、没有啊。”
薛瑛试图转移话题,摸向自己的肩膀,“都被你撞疼了,都怪你。”
程明簌顺着她的动作看去,视线落在她的肩膀上,少女刚沐浴过,身上满是清香,在先前争执时,她的衣襟散开些许,一片雪白的肌肤露出,微湿的发垂在肩头,末梢的水珠颤颤巍巍,终于不甘心地落下,滑过她精致的锁骨,没入衣领中,好似有一阵幽香隐隐飘出,开口抱怨时,目含娇嗔,又带着一点未尽的心虚,丝毫没有杀伤力。
程明簌脸上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好像僵住了,一种奇怪的红从他的脖子一路爬到耳梢,他好似才意识到二人如今靠得有多近,猛地站起身,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怎知一旁就是梳妆台,程明簌的后背重重撞上桌子,案几上的东西“噼里啪啦”地滚落,瓶瓶罐罐落了一地。
一阵嘈杂之声将游出去的神思又拉了回来,程明簌手忙脚乱去捡东西,一着急,头又撞到桌椅,疼得他吸了口凉气,“嘶……”
这下是真破相了,额角撞破皮,划出一道血痕。
“给我看看,给我看看。”
薛瑛站了起来,踮起脚看他的额头。
伤口不大,只是划破皮,血珠子一滴一滴地往外冒。
薛瑛赶紧将自己的丝帕拿过来,叠好,按着他额角的伤口。
看着她紧张万分的模样,程明簌很诧异,“你在担心我吗?”
薛瑛觑他一眼,“想什么,你全身上下就这张脸值点钱了,毁了容出门更让我没面子。”
嘴巴臭,说话毒,不讨喜,除了这张脸毫无优点。
程明簌冷笑。
大半夜的还折腾一圈,院里的嬷嬷进来收拾了乱七八糟的妆台,远远瞄了一眼旁边的两位主子。
二姑娘手腕发红,肩膀一侧也是,姑爷的腰带被扯得都有些散开了,松松垮垮,嬷嬷低下头,安安静静将妆台收拾干净,躬身退出去。
不愧是年轻小夫妻,龙精虎猛的!侯府抱孙子有望!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今日,你也睡榻上。”……
因为程明簌的警告,薛瑛最近不敢再去找齐韫了,打算接下来一个月都安分守己地在家里呆着。
程明簌上职时间早,天不亮就起来洗漱,怕声音太大吵到薛瑛,她起床气重,被吵醒后会连着撒泼两个时辰,不依不饶,程明簌体会过一趟后,之后每次早起,都是光着脚,先洗漱完,吃完早膳,再穿鞋出门。
他倒也不是迁就此人,只是被吵得头疼而已。
今日程明簌醒来后,蹑手蹑脚从地铺上坐起,听到背后传来翻身的声音,他回头,发现薛瑛睁开迷蒙的双眼。
“怎么这么早就醒了?”
“睡不着。”
薛瑛嘟囔一声,一整晚都很难受,脸上像有小虫子在爬一样,她一边说,一边伸手,抓了抓下巴。
程明簌看清她的模样后,神色一敛,“等等,你的脸……”
“什么?”
薛瑛疑了一句,爬到床头去看镜子。
“啊啊啊啊啊……”
尖锐的叫声霎时响彻整间院落,采薇推门而入,“姑娘!”
薛瑛捧着铜镜,叫得撕心裂肺,她的脸颊红通通的,有些肿,冒出好几颗细小的红疹,尤其是人中贴了假胡子的地方,红得更厉害。
薛瑛爱美,接受不了自己的模样,眼泪汪汪,“呜呜……我怎么变丑了。”
她不是大美人了,脸又红又肿,碰一下都疼。
眼泪又是咸的,流到破皮的地方,疼得她整张脸都皱起来,“好丑啊啊啊啊,呜呜我毁容了,我毁容了!”
对薛瑛而言,变丑了不如送她去死,她以前仗着美貌持靓行凶,得罪许多人,若没了漂亮的脸蛋,就要被人嘲笑死了!
程明簌本来要出门的,瞧见她的样子,转头对采薇说:“去叫个大夫过来,让人替我去翰林院告个假。”
采薇担忧地看向她家小姐,不知道薛瑛的脸怎么回事,她害怕是姑爷打的,若是姑爷动的手,采薇死也要为小姐报仇。
她握紧了拳头,只是现在人微言轻,只能听程明簌的话下去安排,采薇连忙推开门,招呼小丫鬟去将府中的大夫请过来。
程明簌走到榻边,薛瑛哭得眼睛都红了,无措地举着手,想要摸一摸脸又不敢,噙着泪,拼命憋着不让它落下,眼眶里蓄满雾气。
“你先别动,手放下给我看看。”
程明簌弯下腰,双手捧起她的脸,薛瑛仰着头,被打湿的睫羽轻颤,眼眶洇红,瘪着嘴,“我变丑了……”
“不丑。”
程明簌低声道,他仔细看着薛瑛脸上的红疹,说:“像是被闷出来的热痱子,痒吗?”
她点点头,哽咽道:“又痒又疼。”
丫鬟动作挺快,话音刚落下,府医便提着药箱冲进来,程明簌让到一边,抬着薛瑛的下巴,问府医,“她这是不是闷出来的?”
“像是……”府医仔细观察,“二小姐最近有没有往脸上涂什么东西?”
程明簌替她回答道:“她往脸上涂过颜料,还用了呵胶粘东西。”
“这……”
府医都有些懵了,“这疹子就是被捂出来的,如今天热,哪里能这么折腾,许多颜料本身便是有毒的,不能上脸。”
薛瑛一听,眼睛动了动又要流泪,程明簌见状,直接伸手,贴着她的眼角,那泪落不下去,洇在了程明簌的指尖。
薛瑛瓮声瓮气,说话时满是鼻音,“能消掉吗?”
“能,不过要好一阵子才行,每日要勤敷药,伤处保持干燥,不能再碰乱七八糟的东西。”
府医神情严肃,“老夫去配个药膏,二小姐切记,一定不能用手抓,若是抓破了会留下疤,不好祛除。”
薛瑛一个劲地点头,不敢不从。
府医走后,她还举着铜镜左看右看,越看越想哭,“呜呜……怎么这么难看。”
“估摸着就是你总扮作男人找齐含章才招来的。”程明簌将镜子夺走,“别看了,看了又哭,到时候更严重。”
她苦着脸,“我忍不住……我就是想哭。”
薛瑛委屈巴巴,瘪着嘴,“我从来没这么丑过,要是好不了怎么办,我以后岂不是都要顶着这样一张脸。”
她越说越觉得自己命苦,嘴巴一张又要嚎啕大哭。
“不准哭。”
程明簌沉下脸,语气冷硬。
薛瑛长开的嘴又合了起来,她还是有些怕程明簌的,虽然这么久来他都没有发作过,成婚两个多月,程明簌很少对她露出凶狠的表情,他面无表情的时候,让薛瑛想到新婚夜,她也是哭哭啼啼,程明簌好像特别讨厌她的哭声,耐心极差,她一哭他就威胁她。
眼泪在这人面前一点作用都没有,冷血无情的男人,迟早同他和离!
过了许久,府医将调配好的药膏送了过来,程明簌接过,走到还在对着镜子苦恼的薛瑛面前,伸手捏着她的下巴,让她转过脸,面向自己。
膏体冰凉,抹在脸上冰冰的,程明簌俯身,一点一点地将每一片红肿的地方都涂抹了一遍。
他神情认真,程明簌不管做什么事情的时候都很专注,薛瑛觉得痒时会低下头,程明簌自然而然抬手挑起,薛瑛仰着脸,视线无处安放,视野里全是程明簌的面容,除了看着他,她也别无他法。
“程子猗。”
她唤了他一声。
“嗯。”
“你这里有颗痣。”
薛瑛伸出手,在他的鼻尖点了点。
唔……好光滑,像涂了蔷薇油一样。
“是吗?没注意过。”
程明簌注意力都在药膏上,他很少去观察自己的脸,人不都长一个样子?不管丑的美的,都是两颗眼珠子,一个鼻子一张嘴。
“是呀是呀。”
薛瑛盯着看,程明簌鼻梁高挺,眉眼深秀,平日薛瑛看到他就讨厌,难得有机会静静观察他,“真不公平,你凭什么长得这么好看。”
程明簌失笑,“我凭什么不能长得好看?”
“你又不讨人喜欢,你长成这样,就是暴殄天物。”
薛瑛喜欢对她百依百顺的好看男人,而程明簌只会气得她七窍生烟。
程明簌话语淡淡,“我不需要讨人喜欢,如果有谁不喜欢我,那他去死好了,不喜欢我的人死光了,剩下来的不就都是喜欢我的了?”
薛瑛一抖,“恶、恶毒,你肯定是在指桑骂槐,你咒我。”
程明簌捏着她下巴的手紧了紧,“不准动,涂歪了。”
等她重新抬起头,程明簌笑着问,“我没有咒你,你为什么觉得我在骂你,因为你很讨厌我,你是不喜欢我的那群人之一?”
薛瑛喉咙滚了滚,思考程明簌的意思。
此人小肚鸡肠,心眼比针还小,若是得罪了他,程明簌一定会想尽办法报复回来,他动起手来也不是虚的,谢九不就死得那么突然吗?他这么问她,言下之意不就是说,如果不喜欢他,就送她去死。
薛瑛平日欺软怕硬,真碰上生死攸关之事还是很很谨慎的。
“没有啊,我没有讨厌你,虽然你有时候是有些……嗯,老吓我,但、但……你我毕竟夫妻一场,我肯定还是、还是喜欢你的。”
她摆出柔弱的表情来,水眸湿润,娇滴滴的,从下至上的目光颤颤巍巍,长长的睫毛像是一柄小扇子。
怕他不信,薛瑛甚至歪过头,用脸蹭了蹭程明簌的手。
少女的脸颊软得像是豆腐,浓纤的睫羽搔刮着他的掌心,带来一簇簇痒意。
“……”
程明簌的嘴角好像抽动了一下,他的神色冷淡下来,“你干什么?”
薛瑛被他突然冷冰冰的样子吓住了,磕磕绊绊地道:“亲、亲近你啊,你看不出来我很喜欢你吗?”
她讨好完,程明簌的脸色却并没有好看多少,反而更臭了,他攥着她的下颌,用了些力,迫使她直视自己,薛瑛被弄得有些疼,程明簌盯着她躲闪的目光,忽地冷笑一声,“薛瑛,这样的话你到底对多少男人说过,你引诱齐韫的时候,也是这么做的吗?”
他的手心还残留着她脸颊的馥软气息,温热的,轻得如同一块羽毛,歪着头看人的时候,像是矜傲的猫儿,程明簌的拇指恰好按在她的唇边,少女说话时唇瓣启合,轻轻松松就可以顶进去。
她是不是也对齐韫做过这样的事情,用脸蹭他的手,甚至更过分。
“什、什么?”
薛瑛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发脾气,不就是蹭了一下手吗,她又没干嘛!他的手有那么金贵吗?能让他摸她的脸是他八辈子修来的福气,还摆起谱了!
程明簌眉头紧蹙,语气也不善,“以后不要随随便便对男人这么亲近,也不准对男人露出这样的神色,不准装乖。”
遇到心思不正之人,只会给自己带来危险,这样柔弱的姿态,极易引起人的摧毁欲,想掐她的脸,将手指顶进她的口腔,让她呜呜咽咽没法再说什么喜欢不喜欢的话。
薛瑛不满地嘀咕,“我也没有对谁都随便这样,你以为我散功德么,又不是谁都能入得了我的眼。而且,你不是我夫君吗?我对我自己的夫君亲近都不可以吗?”
她狡辩起来头头是道,咄咄逼人,这个时候倒想起他是她名义上的丈夫了。
程明簌无动于衷,“夫君也不可以。”
薛瑛学着他的模样,咕咕哝哝,“夫君也不可以~哼,假正经,装什么装,如此刻薄无情,上山做和尚算了。”
不过程明簌就算想去做和尚也没有庙里敢收他吧,犯过杀戒的男人当不了普度众生的僧人。
面对她这样的大美人,他还总是一张臭脸,薛瑛越来越怀疑,程明簌是不是真的不行。
“听到没有?”
见她走神,程明簌语气更冷。
“听到了……”
薛瑛愤愤不平地道。
等涂完脸都已经是晌午,薛瑛好面子,不肯顶着这样的脸出门,程明簌只好出门,答应她一会儿会带食盒回来。
听下人说薛瑛脸上长了疹子,侯夫人都要急死了,程明簌提着食盒回来时,侯夫人也跟着。
“瑛瑛。”
门还未推开便听到侯夫人的声音,薛瑛站了起来,“阿娘。”
侯夫人快步走到里间,“脸怎么了?给娘看看。”
“是热痱子,大夫说擦几天药就好了。”
薛瑛不想让她担心,侯夫人问什么她都说不难受,“不痒,也不疼,就是有些红而已,过几日就好了,这边已经消去一些了。”
侯夫人叹了声气,“那你这几日就在家待着,别出去了,省得被晒伤。”
“知道了,阿娘。”
侯夫人担忧地离开。
程明簌将食盒放在案几上,“过来吃饭。”
送走侯夫人后,薛瑛扑到桌边,“我等了好久,你就存心想饿死我。”
程明簌没说话,他自己都没来得及吃几口,怕她等着急了,先将食盒送过来。
薛瑛一打开,发现里面荤菜居多,蔬菜也多,“我不要吃这些。”
“你得多吃肉。”程明簌说:“才不会风一吹就倒,菜也要吃。”
“我不吃,这样我先前买的裙子都穿不下了。”
“穿不下买新的不就好了?你缺钱吗?”
“……”薛瑛沉默,想了一会儿,竟然不知道怎么反驳,好像说的有些道理。
她将不爱吃的蔬菜挑开,程明簌见了又给她夹回去。
他开口,“吃。”
薛瑛敢怒不敢言,好似有什么深仇大恨一般不情不愿地咽下不喜欢吃的青菜,吃饱后,薛瑛累得瘫在椅子上,屁股还没捂热呢,又被程明簌拉起来,“吃完不能坐。”
“你烦不烦!”她忍无可忍,“你是不是今日告了假闲来无事就逮着我欺负!”
“对,起来。”
程明簌说一不二,拉着她站了一会儿。
薛瑛只敢小声地说:“迟早要与你和离,我再忍你一个月。”
程明簌皮笑肉不笑,“那也要一个月,受着吧你。”
因为脸肿,被日晒会严重,所以大夫特地叮嘱过,在脸上的热痱子没有彻底康复前,薛瑛不能出去玩,她让采薇替自己去和齐韫说一声,而后安安静静留在家里。
薛瑛无聊的时候就看话本打发时间,程明簌见了,问她:“我上次给你的两本书你看完了吗?”
话音落下许久,薛瑛还是一副茫然的样子,程明簌一看便知道她果然没有放在心上,说不定书都不知道丢在哪儿了。
“就是《战国策》与《孙子兵法》。”
薛瑛摇头,“没有。”
“已经许久了,怎么还没有?”
“因为我不想看啊。”薛瑛怒气冲冲道:“我不喜欢看,看不懂,行了吧!”
程明簌沉默了一会儿,“哪里看不懂?”
薛瑛觉得他问题真多,随便扯了几个地方,“这些我都看不懂。”
说完她就不记得了,也将这件事抛之脑后。
怎知第二日,薛瑛醒来,发现自己的枕边放着两本书,她坐起,翻开一看,竟然是两本写满了批注的《战国策》与《孙子兵法》。
她先前随口一说看不懂的地方,旁边都详细地写了小字解释,就是再愚蠢的人,读完也该茅塞顿开了。
薛瑛翻着书页,慢慢地想起来,这是程明簌的字。
她心里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说不清,只一页一页地翻,神情茫然,难以言喻。
薛瑛想等他下职回来问问,这些是不是他写的。
然而,程明簌没有回府,之后的几日也不曾看见他的身影。
侯府派出去打探消息的家丁回来说,程明簌冲撞了太子,被罚跪在藏经阁抄书三日。
武宁侯着急地在堂屋踱步,“不可能,子猗那孩子一向稳重,好端端的怎么会冲撞太子?”
他急得想派人再去打探打探消息,侯夫人拦住他,“先等等,先等等,明早再没消息,我就进宫拜见皇后娘娘。”
侯夫人是建安公主,平日常进宫,若询问皇后,她应当会帮忙的。
薛瑛不知道怎么办,也提不出什么有用的意见,攥进手,焦急地看着爹娘商量。
程明簌是不是得罪太子了?太子那样阴险狡诈,人面兽心,若得罪了他,应当不会有好果子吃。
要是以往,程明簌遭殃,薛瑛就想放鞭炮庆祝,但她此刻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他要是出事了,连累她这个妻子怎么办?
傍晚,程明簌终于回来了,跪了几日,膝盖疼得站不起来。
薛瑛拉开门,让小厮背着他进屋。
“怎么样了?”
她担忧地询问。
程明簌脸有些白,别的倒没缺胳膊少腿的。
少女峨眉微蹙,神情紧张,手指不由自主地绞着帕子,有些无措。
程明簌声音沙哑,“没事,就是太子嫌我写得校勘记录有误,罚我重新写,没事了。”
薛瑛刚刚看到他走路都不稳,得小厮背进来,跪的时间太久,应当是有些伤到膝盖了。
“太子为什么突然找你麻烦,你得罪他了吗?”
“不知。”程明簌嘴角紧绷,回想。
当今圣上痴迷丹修多年,极爱在各地建道馆,皇宫里的方士比朝中的大臣都多,这几年,皇帝身体大不如前,又钟爱喝符水,吃灵丹妙药,内里早就亏空了,太子虎视眈眈,渐渐掌权,如今无非也就是等皇帝蹬腿驾鹤西去而已。
除了太子外,还有个贵妃之子,也就是六皇子,势力也不容小觑,这二位斗得你死我活,武宁侯府并不想牵涉进这些风波当中。
只是,薛家家大业大,哪里是轻易能独善其身的,薛徵手握重兵,太惹人眼馋。
程明簌回过神,抬眼,发现薛瑛蹲在榻边,为难地看着他的双腿。
“程子猗,你会不会瘸啊?”
“不会。”他说:“没有那么严重。”
薛瑛皱着脸,半信半疑,喃喃说:“你不能瘸,我不想要个跛脚的夫君。”
程明簌无奈,“不会的,不会给你丢脸。”
薛瑛还是皱着脸。
“我觉得,可能是我连累了你。”她犹豫一会儿,说:“太子他喜欢我,先前我随阿娘去宫里,他就总对我动手动脚,去年,东宫还传过消息,说太子想纳我为侧妃,我爹娘怕我嫁到皇家玩不过别人,就糊弄过去了。我估计太子记恨在心,才想着报复你,毕竟,你现在是我夫君呀,他都娶不到我,反而便宜你了。”
程明簌垂首沉思。
那些大人物之间的争权夺利,穿插着对美色的图谋,漂亮的女人就如战利品一般,武宁侯府两边都不想站,也无异于将太子与六皇子都得罪了,程明簌只是倒霉,正好被拿来开刀。
他不禁道:“夫人还真是会给我找麻烦。”
薛瑛小声反驳,苦恼地说:“没办法,谁叫我就是如此天生丽质。”
程明簌直起身子,“过来,给我看看你的脸。”
薛瑛走过去。
“这几日你有好好涂药吗?”
“涂了的。”
程明簌凑近,观察她的脸颊,那些红疹已经褪去不少,肌肤又重新恢复光泽,没有先前那么肿了。
“好了一些。”程明簌说:“明日还要涂,我不在的时候,你有没有好好看书?”
薛瑛回答,“看了。”
程明簌并没有打算将朝中的纷争对她隐瞒,“让你看这些书,是想让你也能明白如今的局势,争权夺利之事,自古不断,稍有不慎便会大难临头。”
她身边的人从未与她说过类似的话,父母更不会讲,只要她吃好喝好,做她的娇小姐。
“无知者的确能过得随心恣意,但是祸事来临时却也只能等死。”程明簌说:“陛下怕是时日无多了,近来你不要随便出去,留在侯府,也不要与齐韫接触。”
薛瑛呆呆道:“为、为什么?”
程明簌低声道:“你不知道他是站在哪一方的,他身为新科状元,各方势力自然都想拉拢他。”
薛瑛似懂非懂,下意识点头。
“好了,麻烦二小姐帮我叫丫鬟进来,铺一下被褥。”程明簌脸上又恢复笑意,说:“我今日腿脚不方便。”
薛瑛想到地面冰凉,他多少因她牵连受伤,还赶他睡在地上,实在有些太苛刻。
“要不你……”薛瑛抿抿唇,“你今日也睡榻上吧。”
程明簌抬眸看向她。
薛瑛有些不好意思,他们好像也就新婚之夜同榻而眠过。
反正床榻也大,划出界限,泾渭分明,倒也没什么。
“你睡榻上,不要铺被褥了。”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其实她还挺可爱的。……
话语落下,屋中静默许久。
薛瑛很是难为情,她从来不会开口邀约别人,这样显得她很不矜持,可是她并非诚心为程明簌着想,只是可怜他,若他瘸了,薛瑛的脸面也就丢光了,不仅嫁了个没什么身份的男人,新婚夫君还是个残废,她的人生几乎一眼就能望到头,只一个字:惨。
“不过你也是要守规矩的。”薛瑛拍了拍身旁的榻,“你只可以睡在这一半,不可以越线,我只是让你上榻睡,可没答应过你要做其他的事情,你不可以胡来,也不可以对我有任何非分之想。”
说话的时候,薛瑛神色认真,自以为凶神恶煞地警告。
可是她脸上的疹子还未完全消去,面颊微红,一双美目眼波流转,瞪人的时候也俏皮。
程明簌点点头,“好,我不会越线。”
薛瑛将多余的枕头横放在二人中间,“谁越线谁是小狗,要学狗叫。”
她扬起下巴,眉飞色舞,小时,薛瑛是个极为顽劣的孩子,做的事情包括但不限于给夫子的水里下泻药,趁同窗回答问题时拉走对方椅子,在睡着的徐星涯脸上画王八。
那些拜倒在大小姐石榴裙下的人也争着学狗叫逗她开心。
程明簌听了,嘴角牵起,几乎要笑出声,薛瑛真是小孩脾气,外面的赌坊里都是些砍手跺脚的血腥筹码,只有她就算威胁人时也还是这么幼稚。
“嗯。知道了。”
程明簌问:“要拉勾吗?”
薛瑛摇头,“我不要,幼不幼稚,小孩子才拉勾。”
他失笑,换了身干净的衣袍,洗漱完,在属于自己的那一半榻上躺下。
薛瑛面朝着墙面,翻来覆去,她有些忧愁,低低地叹着气。
她睡不着,动静弄得程明簌也睡不着,便翻过身看向她,“你在叹什么气?”
“就是……”
薛瑛眉头皱着,沉默一会儿道:“我以前,从来没去思考过,以后会发生什么。”
薛瑛低声道:“我一直觉得我可以永远无法无天下去。但……你说了那些话后,我开始忍不住想,若是有一日,武宁侯府不存在了,我该怎么办。”
母亲是陛下胞妹,过去,陛下会念在兄妹情分上,对他们侯府多有宽待,可若陛下龙驭宾天,太子,或者是六皇子,真的可以容忍始终不表态的侯府存在吗?
若太子上位,想起曾经薛家拒婚一事,不知会不会报复回来。
薛瑛多愁善感,容易忧思,睁着眼睛怎么都睡不着。
“不管是太子,还是六皇子,都好难选呀。”
程明簌想说她不必纠结这个,一时半会儿倒也影响不到武宁侯府,陛下不是还在吗?
哪知她下一句话石破天惊,“若是皇帝换我薛家人来当就好了,哪里还需要操心别人夺嫡之事?”
程明簌神情严肃,伸手一把捂住她的嘴,“*慎言!”
薛瑛话语卡在喉咙里,她艰难地说:“唔……我知道,我这不是在家里私下说的吗?又没有人听到。”
程明簌手劲松开一些,“在家里也要小心,谁知道有没有眼线在,隔墙有耳啊薛二小姐。”
“知道了。”
她垂着眸子,丧气地道,呼吸喷薄在程明簌指尖,说话时温热的唇瓣贴着掌心开合,带来丝丝痒意,因为嘴巴被捂住,没有办法清晰地表达自己的意思,所以她眨了眨眼睛,示意程明簌她快被捂死了。
程明簌的手收了回去,指节缓缓蜷曲,薛瑛翻身,打了个哈欠,“怎么同你说了几句话我就困了。”
“困了就睡。”
薛瑛闭上眼,很快一旁便响起轻轻的呼吸声。
白天的时候,薛瑛可以忍受脸上的不适,她害怕留下疤,所以红疹处再痒都不会碰,但是睡着后,下意识的反应她自己也控制不了,薛瑛伸出手,指尖还没有碰到脸颊的时候便被程明簌握住。
他按着她的一双手,侧身躺着,与薛瑛面对面,怕她挣脱,于是用了不少力,少女手腕纤细,一只手就可以将她完全桎梏,薛瑛手腕抽不动,就好像被镣铐困住一般,睡梦中不满地嘟囔一声。
唇瓣红滟滟的,一侧脸颊被压得鼓起。
程明簌盯着看了一会儿,忍不住伸出另一只手,戳了戳,指尖触感温软,真奇怪,她这个不吃那个不吃,身形纤细,偏偏脸颊肉很多,戳起来像是棉花。
程明簌连着戳了好几下,薛瑛鼻头一皱就要醒来。
他立刻收回手,屏住呼吸,过了好一会儿,确认薛瑛没有醒才放心下来。
程明簌一开始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人喜欢她,除了有一张好看的脸外,哪哪都是毛病,还很娇气,有些心机,但不多,所以做事情总是出错,害人也害不到点子上。
现在想想,其实她有时候还挺可爱的。
只要不闹腾,不无理取闹的话。
等等,可爱?
这个词浮现后,程明簌呆了好一会儿,接着眉心紧蹙,脸也慢慢黑了下来。
他不知道自己在烦躁什么,抽回手,转身背对薛瑛。
程明簌睁着眼睛,在一片虚暗中看着远处晃动的烛火。
大部分时候,他都没有办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会愿意一而再,再而三地迁就薛瑛。
程明簌是个很讨厌麻烦的人,而薛瑛就是麻烦的化身,不够聪明,也容易招惹是非。
大概是因为希望她可以安分些,别总是头脑一热做出一些蠢事,然后连累他,害他被迫卷入到话本剧情中。
之后事情进展如何,程明簌已经无法预料,前世这个时候,他已经看出话本的存在,作为被剧情环绕的主角,程明簌只有采取最极端的剜心方法,才能让话本没有办法继续维系剧情,被迫重启,万寿节过后会发生什么,他一概不知。
薛瑛睡相不太好,难怪老夫人要把这么大的拨步床给她,不然普通的床榻还不够她翻身的。
二人中间用了两个枕头隔开,泾渭分明,程明簌倒是没怎么动过,可到了后半夜,睡熟的薛瑛又滚过来,手脚都翘在了程明簌身上。
程明簌一向浅眠,稍微有些动静便会惊醒,他睁开眼,感受到环在腰间柔软的手臂。
和新婚夜一样,薛瑛喜欢抱着东西睡觉,平日他躺在地上时,偶尔夜半醒来,会看见她怀里团着被子。
程明簌拎着那条手臂放回原处,没多久,薛瑛又挤过来,毛茸茸的脑袋在他的后背蹭了蹭。
程明簌无奈地叹气,没有再将她推开,由着薛瑛去了。
第二日醒来时,天已大亮,今日是个好天气,暖阳的光芒连几层纱帘都遮不住,幽幽透进床榻间。
薛瑛睁开眼,入目的便是程明簌的脸,玉瓷一样光滑,两个人靠得很近,薛瑛几乎趴在对方身上,脸贴着他的肩膀,一抬头,近得好似可以看见他脸上细小的绒毛。
她呆滞许久,而后怒火中烧,“啪”的一下扇在程明簌脸上,一巴掌将他拍醒了。
程明簌睁眼,整个人都是懵的,白皙的脸颊上迅速浮现出一个赤红的巴掌印,半张脸都是火辣辣的。
“登徒子!亏我好心让你上榻睡觉,你竟敢对我图谋不轨!”
薛瑛怒气冲冲,歇斯底里地嗔道。
“我就知道,你肯定不怀好意,先前还以为你是正人君子,原来都是伪装,趁我睡着了就憋不住你那色心了!”
程明簌发懵,呆坐着,逐渐反应过来她在嚎什么。
“你有没有搞错,到底是谁越界。”程明簌扯起自己身上皱巴巴的衣裳,“是你自己非要挤过来的,还将腿翘在我身上,我赶都赶不走,你看我这衣服皱得全是印子。”
少年顶着张红通通的脸,严词厉色地控诉,“那么大一张床,你将我挤到哪里去了你说说,薛二姑娘,我是好人家的清白儿郎,你少污蔑我。”
薛瑛被他反驳的一时想不起来词,她低头一看,自己身上的衣衫还完好无损,昨夜明明划好了区域,醒来时她却躺在程明簌睡的地界,他的衣摆上的确都是脚翘出来的痕迹,皱巴巴的,一条又一条印子。
薛瑛渐渐反应过来,小时候她非缠着母亲一起睡的时候,武宁侯曾经忍无可忍,让奶娘将她带走,只因薛瑛睡相不太好,喜欢动,她倒不会打呼说梦话,也不磨牙,就是喜欢动来动去,喜欢抱着东西睡。
要是程明簌图谋她美色的话,新婚之夜就该动手了,何至于等到现在。
薛瑛眸光动了动,嘴唇嗫嚅,心想,自己好像真的冤枉了人。
她心虚地掀起眼皮,小心翼翼看了眼程明簌。
他有些生气,脸上的巴掌印清晰可见,眉眼下压,看着就要爆发。
薛瑛视线乱飞,惊慌地看了他好几眼,可怜巴巴地道:“对、对不起,我错怪你了。”
程明簌缓缓向她看来,少女睫毛颤抖,无措地绞着自己的裙带,声音细若蚊呐,“我害怕嘛,一睁眼看到身旁躺着个男人。”
薛瑛平日都很警惕,她也不是真的笨,知道自己美,知道自己受人惦记,所以在外便格外机警,防范着每一个试图靠近她的人。
程明簌没说话,薛瑛以为他是真的生气了,他那样小心眼,生气起来不知道该怎么报复她,她扇他一巴掌,他说不定就会打断她一条腿。
程明簌那么恶毒,做出这样的事情也不奇怪。
薛瑛主动服软,手撑着榻,慢慢挪过去,靠近程明簌,闭上眼,睫毛抖个不停,“要不你、你打回来吧,就算扯平了……”
程明簌看着她,少女摆出视死如归的神情,撑着床榻的两只手将被褥攥紧了,喉咙里无意识发出细细的哼吟,像是怕极了。
是啊,她一个弱女郎,再用力还能将人打死么?可一个矫健高挑的男子就不一样了,说不定一巴掌能将她的头打飞。
好歹做了几个月夫妻,虽然她对他颐指气使,态度不好,但应当也是有些情分在的吧,薛瑛缩着肩膀,像只被雨打湿的鹌鹑,哽咽地道:“你打吧,打吧。”
然而,她等了好一会儿都没等到程明簌动手,薛瑛悄悄睁开一只眼,想看看他的神情,怎知正对上程明簌一双揶揄含笑的眼睛。
“你笑什么?”
薛瑛呆呆地道。
程明簌说:“算了,我同你计较什么,况且,你做的也没错,遇到这样的事情一定要反击自卫,打得对。”
薛瑛眼眸不由睁大几分,她还没来得及欣喜,程明簌便沉着脸说:“不过一码归一码,我们先算算之前的账。”
“什、什么?”
薛瑛刚落下的心又悬了起来,算什么账,该不会是先前她屡次三番想杀了他的事吧?
程明簌指了指榻上已经乱七八糟的被褥枕头,说道:“你昨夜划好的楚河汉界,谁越线谁是小狗,要学狗叫,请吧,夫人。”
薛瑛瞪大眼睛,差点跳起。
她是这么说过,可当时是为警告程明簌,想让他丢脸,她可从来没想到此等条约会应验在她本人头上。
“我……我……”薛瑛着急道:“你多大了你是三岁孩童吗,还这么幼稚。”
“这不是你自己说的话吗?怎么现在又赖账?”
程明簌身子前倾,低着头,去看她的眼睛,薛瑛撇过头,他就硬凑上来,非要看着她的脸。
什么小狗,学狗叫,都是薛瑛欺负别人用的,她自己哪能受得了此等奇耻大辱。
“士可杀,不可辱。”薛瑛鼻子不通气,红着眼睛,“你还不如打我呢。”
她鼻尖红通通的,嘴角撇下,眼眶里雾气积氲。
程明簌只好道:“罢了罢了,不和你计较,你别掉眼泪了,二姑娘的眼泪同金珠子似的宝贝,以后我们都不用拿俸禄了,靠你的金珠子活。”
薛瑛破涕为笑,她只是装的,根本没有想掉眼泪,更没想过程明簌会如此轻拿轻放,他以前不是都不吃这套的么?看到她的眼泪也无动于衷,如今,她只是假装哼哼两声,他就没有再继续欺负她。
“你今日不去上职么?”
薛瑛这才想到问他这事,以往她每次醒来,程明簌都已经走了,地平上的被褥也已收起。
今日天际大亮,他竟然还在。
“告假了。”程明簌说:“这几日腿脚不便,曹公让我先不用去了。”
曹公乃翰林院学士,新科进士都由他管理培养。
“噢……”薛瑛目光看向他的双腿,“那你今日腿好些了吗,还痛吗?”
“还好。”
程明簌扶着床栏起身,披上外袍要去洗漱,“我闲在家中无事,教你看些书如何?”
“不要。”薛瑛立刻拒绝,这人有好为人师的瘾吗?怎么老让她学习。
“就这么定了。”
他像是没听到她的拒绝话似的,自顾自地定下了这件事。
隔日薛瑛就在自己的床头发现了两本游记。
她本来不大乐意看的,以为又是些文绉绉的书。
“怎么是这个?”
“除了京城的富奢外,这外头还有许多你没见识过的东西。”
薛瑛翻开一本,读道:“旦起下视,白云满川,如海波起伏;而远近诸山出其中者,皆若飞浮来往……”⑴
薛瑛没有去过别的地方,自小在京城长大,她身体不好,出不了远门,游记上的东西对她而言是很陌生的。
“想去吗?”
程明簌见她脸上露出向往的神色,问道。
“想,但是我怕累。”薛瑛低声道:“我身子骨一向不好。”
“那从现在开始,你多吃一些,别总是只吃几口,你太挑食,得多吃肉。”
薛瑛半信半疑地看向他。
“身体强壮了,自然可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午膳时,丫鬟送来两份食盒,薛瑛第一次多吃了半碗饭。
“对了,上次你说要给我绣荷包的呢,你绣了吗?”
吃饭的时候,程明簌突然问她。
“什么、什么荷包?”
“你不是说要给我绣个新的?”程明簌放下筷子,“先前那个,是你不好意思送给别人才丢给我的,后来又被你扯坏了,那新的呢?”
薛瑛心虚,她早就抛之脑后了,随口之言,谁知道他会当真。
跟有病似的,外面多的是精致小巧的香包,非要她绣,真不知道是羞辱她还是羞辱他自己。
“还没有,我吃完饭就绣。”
薛瑛弱弱地道。
他笑了笑,“好。”
薛瑛准备了新的针线,在绣棚上画了只王八。
她鸳鸯画不好,王八却很拿手,几笔便勾勒描出王八的形,再接着按照画好的图案绣花。
程明簌休沐日的最后一天,薛瑛将绣好的王八荷包给他。
程明簌见了忍俊不禁,他指尖捻着那只针脚歪斜、图案嚣张的荷包,嘴角的弧度压了又压,最终还是没忍住,一声低笑逸出唇畔。那王八绣得确实“惟妙惟肖”,绿豆眼透着股娇蛮神气,同薛瑛一样,仿佛下一秒就要爬出来咬人。
“夫人的女红……”他故意顿了顿,在薛瑛瞬间瞪圆、写满“你敢说不好试试”的眼神注视下,慢悠悠补充道,“……倒是别具一格,颇有童趣。”
薛瑛哼了一声,下巴抬得更高:“那是自然!寻常鸳鸯有什么看头?大家的荷包都是什么花啊草啊鸟的,我才不和他们一样,我这王八,独一份!你可得好好戴着,不许摘下来!”
她想着,反正她绣工差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了,自从他戴着那只丑鸳鸯荷包出门后,薛瑛估摸着自己已经老脸不保,既然如此,她还忸怩什么,不如绣个更丑的给程明簌戴着,他不是要吗?那就不准他摘下,让他也被嘲笑,这位未来的朝廷栋梁之材,品味之独特。
她嘴上强硬,眼神却不由自主地瞟向程明簌,见他没有丝毫犹豫,反而真的将这只丑得醒目的荷包郑重其事地系在腰间。
薛瑛心里莫名地舒坦了些,甚至生出一丝奇异的成就感。虽然丑,但味道是她精心挑选的松香,清冽提神,与他这个人倒是相配。
程明簌低头整理着荷包的系带,修长的手指拂过粗糙的绣面。阳光透过窗棂,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小片阴影,透亮的眸子犹如琥珀般。
薛瑛看着他认真的侧脸,心头那点小得意又掺杂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她撇撇嘴,扭过头去。
程明簌赋闲在家这几日,两个人打打闹闹,日子过得很快,一转眼,程明簌就该回翰林院了。
这些时日他都睡在榻上,薛瑛已经习惯自己每日起来就看到他的脸,其实程明簌抱起来还挺舒服的,他不是多汗体质,睡姿端正,不会乱动,初夏,屋里放着冰块,他身上也凉凉的。
等他腿伤好后,薛瑛也不知道怎么开口让他回地上睡。
夜里,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侯夫人观察着薛瑛的脸,笑着说:“瑛瑛的脸好像已经好了。”
薛瑛眼前一亮,抬手摸了摸,少女肌肤光滑,一丝瑕疵也没有,她眸中神采更甚,喜不自禁。
程明簌神情淡淡,思考,以她的性子,说不定明日又忍不住去找齐韫了,毕竟已经许多日不曾见面。
正想着,突然有下人冲进前厅,满脸笑意,“世子来信了,侯爷、夫人,世子的信!”
他手里拿着一封厚厚的家书,正吃饭的几人全都站了起来。
薛瑛率先放下筷子迎上去,“给我给我。”
薛徵离家半年,身在战场,家书难抵,一封信,最快也要十天半个月才能送到对方手中。
薛徵信中,先问家人安,他在西北万事顺遂,打了几起胜仗。
武宁侯读到最后,话语突然顿住了。
“为虚名所困,大错特错,此婚事误人终身,实为不智,应尽快和离……”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逃不掉。
在薛府,武宁侯与建安公主虽是长辈,是主君,但其实,碰到大事时,真的能担事的只有薛徵,平日夫妇两个都要听儿子的话。
薛徵信上的意思很直白,武宁侯夫妇担心薛瑛名节受损,才让她嫁给程明簌,而薛徵觉得,若二人无情,强行成婚只会伤害彼此,到最后两看相厌,变成一对怨侣,这样的局面,也一定不是他们想看到的。
二人读完信,面面相觑,武宁侯看向妻子,对视一眼,神色皆是难言。
“先吃饭吧。”
侯夫人笑了笑,打破沉默,招呼大家坐下来,“饭菜都要凉了,吃完再说。”
她回头看向送信的小厮,“这信是刚送过来的吗?”
“是,夫人。”
小厮回答。
侯夫人摆摆手,让他先下去了。
薛瑛心绪复杂,缓缓拿起筷子。
哥哥居然特地写信回来让她同程明簌和离。
薛瑛成婚匆忙,薛徵都没有来得及回来参加,侯府给他写过信,但是薛徵毕竟在边关,家书要许久才能送到他手中,等他得知消息时,薛瑛已经成婚了。
以前,薛徵刚去军营的时候,便对薛瑛说过,将来会为她觅个喜欢她,对她好的夫君,让她嫁世上最好的男子,若是薛瑛的夫君有负于她,薛徵会为她报仇。
不难猜到,他在战场上九死一生,看见爹娘的书信时,心里该多气愤,懊恼他不在京城,懊恼她的婚事决定得如此草率,因为自己不能回京,才写了厚厚一封信,千叮咛万嘱咐,字句诚恳,向爹娘分析利弊。
因在乎虚名而促成的婚姻,对夫妻两个人都是枷锁。
晚膳吃得不太欢快,大家心里都装着事,没再说话。
夜里,薛瑛捧着薛徵随信一起寄回来的东西回卧房,有关外的皮革,奶糕,牛羊肉等等。
程明簌跟在她身后,默不作声。
武宁侯夫妇方才的神情,程明簌看得分明。薛徵的信显然撼动了他们仓促定下的决定。和离……似乎已不再是薛瑛一厢情愿的期盼,而是摆在明面上,极可能成真。
那薛瑛呢?
别人的看法在程明簌心里并未掀起什么波澜,他抬眼看向走在前面的薛瑛。
少女怀里抱着鼓鼓囊囊的行囊,背影看不出来与平日相比有什么变化。
程明簌心想,她怕是高兴死了,先前就巴不得早日和离,好光明正大地与她的齐郎相会,如今机会来了,她肯不抓住吗?
原本还要再等一两个月,眼下还顾及虚名做什么,反正有个当大将军的哥哥,有薛徵为她撑腰,仓促成婚又和离,隔不久再改嫁,谁敢说她什么。
薛瑛将东西放在桌子上,分了分,让丫鬟送了不少给各个院子的长辈,她自己留下一部分。
程明簌站在一旁,看到她收了一些出来,“这个过几日带给阿韫。”
薛瑛想起齐韫家中有弟弟妹妹,小孩子应当会喜欢吃奶糕之类的东西,于是又多装了一些。
她已经许久没有见过齐韫了,先前因为脸上有红疹,不能出门,捱了快一个月,等和离后,总算可以光明正大地去见他,过几日得和他好好说一下这个消息。
程明簌踢了一脚身边的椅子,发出轻响。
“哐当。”
薛瑛吓了一跳,回头:“怎么了?”
程明簌面无表情地扶着椅背,淡淡道:“无妨,膝盖有些不适。”
“不是已经好了吗?”薛瑛放下手中的东西,走过去,“我让采薇喊府医过来。”
“不用了。”程明簌坐了下来,目光落在窗外淅沥的雨幕上,“估摸着是下雨的原因,有些隐痛。”
他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好吧。”
薛瑛想起祖母,薛府的老夫人年轻时摔伤过腿,当时没当一回事,没成想老了之后,受过伤的地方每逢阴雨天便会痛,不过祖母是因为年纪大了,她觑了一眼程明簌。
他不会也这样吧?
那么年轻,薛瑛心里掠过一丝微妙的,连她自己都未察觉到的忧虑,太子罚得真狠,竟然伤及根本了?
被他这一打岔,薛瑛就忘了自己要送给齐韫的东西还没有收拾好,转而先去洗漱,她转身时还不忘叮嘱程明簌,“你先去榻上坐着吧,别走来走去的了。”
“嗯。”
薛瑛的脸好得差不多了,已经看不出曾经得过热痱的样子,她卸去钗环,散了长发,坐在妆镜前,慢条斯理地往发尾抹着清香的栀子油。夏日寝衣轻薄,勾勒出少女玲珑窈窕的曲线,衣袖滑落时露出一截皓腕,银镯相碰,发出细碎清音。
程明簌坐在榻边,目光沉沉地看着她梳妆的背影。昏黄的烛光为她镀上一层柔和的暖晕,那细碎的轻响却莫名刺耳。
半晌,程明簌终于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室内显得有些突兀:“今日席上薛……兄长信中所言,你看完意下如何?”
他顿了顿,补充道,“和离之事。”
“嗯?”
薛瑛回过头看向他,眼神清澈坦荡,不假思索地说:“我当然是依哥哥的意思。”
“而且我们不是本来就说好了要和离的吗?哥哥信里说得挺对的,你我被迫成婚,婚后也总是吵架,经常不和,再加上……”
再加上还有换子一事的纠纷,自然是没法与寻常少年夫妻那般相敬如宾的,总不能日日互相看不顺眼,还不如早些解脱,和离了事,各行嫁娶。
不过她没有说下去。
程明簌的面容在烛光下半明半暗,沉静如水。薛瑛的回答果然是这样,与他预想的一样,意料之中,这本来就是她期盼已久的事情。
自然,和离也是他最开始设想的,只是他没料到这一日会来得这么突然,虽然在新婚的时候,程明簌巴不得第二日就与她分道扬镳,可如今机会真的摆在面前时,他又觉得太突然,程明簌毫无准备,所有的计划都被打乱,但他到底有什么计划,他自己都说不明白。
只觉得心口空落落,又沉甸甸,不受控制,这种脱离掌控的滋味令程明簌烦躁不已。
前几日赋闲在家时的打打闹闹,好似临行前的散伙席。
薛瑛不再多言,梳完头发便翻上榻睡觉,外间的桌子上还堆着没有收拾好的东西,在昏暗中格外扎眼。
程明簌心中思绪万千,了无睡意,洗漱完后静静地躺在薛瑛身旁,耳畔很快就响起少女匀长的呼吸声。
窗台的滴漏滴答滴答响着,外面也下着小雨,不知怎的,程明簌的膝盖竟然真的隐隐开始作痛了。
他睁着眼睛,数着窗台的滴漏声。
算了,和离就和离吧,这原本就是他所求的结果。
明日他主动去和武宁侯夫妇说。
程明簌闭上眼。
睡梦中,馥软的身体逐渐靠过来,像以前那样贴着他。
薛瑛身体不好,但是又贪凉,尤其到了夏日,总喜欢踢了被子,翻到榻边睡,因为拨步床外放了冰块,靠近些更能感受到寒气。
程明簌睡在榻边,他的身上也是凉凉的,薛瑛经常挨着他睡,一开始她还不好意思,后来就心安理得,他不是夫君吗,伺候她不是理所当然?
就算明日和离了,今日也得迁就她。
程明簌像以前一样端端正正地躺着,任薛瑛贴着他睡,可到了后半夜,一切都不一样了。
少女的靠近如同羊入虎口,轻而易举就被身旁的人禁锢住,修长的指节足以扣住她一双纤细的手腕,她含着泪,口齿不清地骂着他,程明簌默然不语,另一只手缓缓碾过她的唇瓣,拇指伸进去,按着柔软的舌尖。
“讨厌你,讨厌你。”
她蹬着腿说,眼尾通红,泪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那样簌簌而落,只动了几下,男子的膝盖不由分说地顶进腿间,让她动弹不得,连挣扎都成了奢求。
程明簌盯着她喋喋不休咒骂的嘴唇,他将她口上的胭脂抹开,又觉得不够,阴沉沉的眸子锁住少女的视线,然后在她惊慌的目光下低下头,按着她唇瓣的手改为掐住她的脖子,在她因害怕而挣扎时,俯身含住柔软的唇舌。
原来那些色泽艳丽的胭脂尝起来是这个味道,有些甜,还有些苦涩。
手腕上的银镯叮当当地来回碰撞,响声不断,时缓时急,少女哭着往前爬,又被拉住脚踝拖回来。
她湿淋淋的发贴着枕面,双腿发颤,跪不住,求饶也没用,又被翻过来。
柔柔弱弱,毫无杀伤力的嗓音一颤一颤地道:“程子猗,我讨厌你。”
程明簌醒了。
远处天色如鱼肚泛白,屋中昏暗,一片漆黑。
程明簌猛地坐起身子,整个人如同从水里捞上来一般大汗淋漓,空气里弥漫着本不该出现的味道。
亵裤里凉透了,胸腔中的热气却又始终无法平息。
程明簌喘着气,湿漉漉的鬓发贴在脸颊边,他侧过脸,隐隐约约可以看到薛瑛正躺在身旁熟睡,咫尺之遥,一无所觉,因为嫌热,她不知何时将衣襟散开些许,香气四溢,胸前雪白的肌肤胜过月光。
程明簌咬了咬牙,浓烈的烦躁感涌上心头,他恨恨然将揽着他薛瑛推开,力道大得她在睡梦中都嘤咛地翻了个身,程明簌将她推得远远的,而后翻身下榻,赤脚踩在冰凉的地砖上,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出。
怎么会梦到她呢?
为什么还是那样的内容。
他不觉得自己对薛瑛会有什么特别的想法,程明簌是个自控力很强的人,他厌恶被操控,同样,也厌恶眼前的东西失控,那种无法预料的情绪如火苗一样迅速攀升,越烧越烈。程明簌赤着脚站在回廊下,冰冷的石板透过脚心传来寒意,却丝毫无法压下他心头的燥热与混乱。
这感觉令他感到陌生、愤怒,甚至是恐慌。
上一世,皇帝曾经为程明簌指过宗室女,但他没有兴趣,程明簌没有成过亲,也没有接触过女人,这辈子虽然意外与薛瑛做了夫妻,但也是有名无实。
他皱着眉,脸色阴沉,立在廊下吹了许久的风,仅剩的睡意也没了,转身走去净室。
因为不曾点灯,所以净室内一片昏暗,只有淡淡的月光透过窗户映照在地面上。程明簌沉默地打了一盆冷水,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住他的双手。他擦干净身体,将换下的衣裤狠狠摁入水中。程明簌粗暴地搓揉手中柔软的布料,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寂静的净室里,只有哗啦哗啦的水声一声一声如浪迭般响起。
“吱呀……”
忽地,净室那扇并未关严实的门,被从外推开了一条缝,薛瑛睁着惺忪的睡眼,秀气的眉头蹙着。
她方才睡得正沉,突然被人推了一下不说,之后又被一阵哗啦啦的水声吵醒了,她以为是值夜的丫鬟在做什么,迷迷糊糊地循着声音找了过来。
“采薇?大半夜的你……”
薛瑛含糊的抱怨戛然而止。
昏昧的净室中,程明簌蹲在地上,背对她,少年结实的手臂肌肉绷紧,正以一种近乎发泄的力道,大力地搓洗着盆里的一件衣物。
薛瑛的脑子还没完全清醒,以为自己还在梦中,要不然怎么能看见这么诡异的一幕。
“程子猗?”
她开口,声音带着刚睡醒时的黏糊沙哑,“你……你在做什么呀?大半夜的在这儿洗衣服?你吵醒我了。”
程明簌在她声音响起时,背影便猛地一僵,他所有的动作都凝固了,连呼吸似乎都停滞了一瞬。
昏暗的光线模糊了他瞬间煞白的脸色。
薛瑛见他不动,更是困惑,下意识地往里走了小半步,探头想看清楚些:“你洗什么呢?这么急,不能等天亮了让丫鬟……”
她的目光好奇地往水盆里看去。
程明簌手比心快,用力将手里的东西摁进水里。
“出去!”
他厉声道,语气凶狠。
薛瑛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反应吓道,明明是这人吵醒了她,还反过来对她这么凶,薛瑛瞪大眼睛,委屈道:“你……你凶什么呀!”
她大小姐脾气上来了,又气又怒:“你大半夜不睡在这里发疯,你以为我想来吗?我本来睡得好好的被你吵醒,程明簌,我真是一日也和你过不下去了,明早就和离。”
说完便气恼地冲了出去,重重将净室的门一甩。
程明簌依旧保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先前那扇门缝里透进来的微弱光线再次被黑暗吞没,程明簌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又将薛瑛惹生气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发什么疯,静坐了一会儿,才像脱力般,缓缓松开了手。
程明簌颓然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疲惫地闭上眼,深深地吐出一口气。
他将衣服洗完,没有再回屋中,而是在外间坐了一夜。
第二日清早,薛瑛一睁眼,发现程明簌不在,院里的丫鬟说,姑爷天不亮就起来了,方才去了侯爷与夫人的院子请安。
薛瑛“哦”了一声,不想管他。
昨夜他莫名其妙凶她,薛瑛快气死了,回到屋中后,越想越来气,将程明簌的被褥踢到床下,枕头也扔了。
赶紧滚好了,早些拆伙算了!
她生完气,没多久又睡着,一觉躺到快要晌午。
洗漱完,正要换衣服时,采薇急匆匆进门,走到她身旁,附耳低声道:“姑娘,齐评事登门拜访。”
她呆住,满脸讶然。
薛瑛因为害了热疹不能出门的这段日子,齐韫都没有见到她,心中不免担忧,原本以为自己能克制住的,结果还是不行,他听说薛瑛的夫君因为腿伤告假了两日,便借着拜访同科进士的名义,亲自来侯府探*望。
那位声噪一时的状元郎登门时武宁侯很意外,拜帖里说,先前万寿节宫宴上,齐韫与程明簌相谈甚欢,二人又是同年,齐韫听说他伤了腿,想着过来探望一番,这便给侯府递了帖子。
武宁侯喜欢博学广闻的后辈,就像当初欣赏程明簌一样欣赏齐韫,同一年考中的进士称作同年,在官场上也是极为重要的关系,值得结交。
他叫下人将齐韫引进府中,清晨,程明簌来院里请安,武宁侯本来想与他商量商量昨日薛徵信中之事,只是齐韫来得突然,交谈便被打断了。
程明簌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皱,他与齐韫没什么交情,没有好到能让其登门探望的程度,思来想去,他突然登门,怕是为了见薛瑛。
前厅中,小厮为齐韫沏了杯茶,他颔首接过,坐在一旁,没多久,武宁侯与程明簌便来了。
齐韫抬眸打量。
长廊上,少年神色淡淡,身影如鹤立,样貌扎眼得厉害,京中可惜他英年早婚之人甚多。
若是未曾成亲,只怕榜下捉婿,最受争抢的便是此人。
程明簌一夜没睡,眼下乌青,只能打起精神来应付。
武宁侯热心地招待着齐韫,关心了许多话。
齐韫都一一答了。
程明簌有些走神。
薛瑛喜欢这种类型?白衣飘飘,湛然若神,干干净净不染尘埃。
俗气,俗不可耐。
他视线漫无目的地游荡着,过了会儿,门边忽然出现一截裙角,武宁侯与齐韫正在谈话,只有程明簌注意到。
薛瑛探出半个头,悄悄地观察着里面的动向。
见到齐韫真的在,她眼睛亮了亮。
真想立刻叫一下他。
不过她如今暂时还是有夫之妇,不太适合见他,便只能躲在门后偷看。
齐韫侧对着他,眉眼温和,静静听坐在面前的武宁侯说话,偶尔回应,声音清润,他话不多,但开口说出来的都是一些很有见解的话。
武宁侯目光欣赏,频频点头。
薛瑛盯着齐韫瞧,期盼他能察觉到她的目光后转过来,只不过,齐韫一直不曾往这个方向看来,偏偏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的程明簌幽幽地转动目光。
一对上他的眼睛,薛瑛便恼火,她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程明簌脸上没什么表情,就连瞳孔中也无甚光泽,望着她时,双眸如深渊,冷冷清清的。
薛瑛张牙舞爪的气势弱了下来。
干什么啊,干嘛这么看着她,真是莫名其妙的,等她再看过去,发现程明簌已经挪开视线了。
薛瑛越想越奇怪,都没有心思再偷看齐韫。
“前些时日,听说府上的二小姐也病了?”
聊着聊着,齐韫终于问道。
武宁侯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问起自己女儿。
“是……是病了,也就是风热,不要紧,眼下已经好了。”
武宁侯笑了笑,回答道。
齐韫心里松了一口气,那日,她身边的丫鬟急匆匆找到他,说薛瑛生了病,要好一阵子不能见他。
齐韫连日心神不宁,担忧她的安危,又找不到何时的机会询问,直到程明簌被太子责罚,他才有了借口。
听闻她病已好,齐韫便放心了,只是难得来一次侯府,因着外男的身份,也无法与她见一面。
待不了多久,齐韫便起身告退,他还有公务在身,多有叨扰。
武宁侯摆摆手,“哪里的话,你与子猗是同年,年纪相仿,平日可以多多往来。”
齐韫称是,由下人领着出门。
薛瑛站在回廊下,远远地,齐韫看见她,心神凝滞一瞬。
往日见她时,她都乔装打扮,今日少女脸上未施粉黛,穿着绿罗裙,衣袂翻飞,犹如风中摇曳的莲叶。
齐韫知道,她是听说他来了,才站在此处,虽不能相谈,但可以远远见上一面。
多看失礼,匆匆一眼,齐韫收回目光,身影逐渐远去。
薛瑛目送他出门,视线追随,脚下不由自主往前走了几步,哎,若是能说上一句话就好了,她想起屋中还未收好的东西,盘算过几日找个机会出门见齐韫,将东西送给她。
她很喜欢吃,薛徵经常寄这些,薛瑛也想分享给齐韫尝尝。
等人走远了,她才收回目光,一回头,便正正撞进程明簌的眼眸中。
程明簌的瞳色比寻常人要黑许多,阴沉沉的,无波无澜,却莫名像是一口望不见底的幽潭,跳下去便会万劫不复。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他是要亲她吗?
入夏后到了梅雨时,廊下淅淅沥沥地下着雨,潮湿的气息蔓延开,薛瑛只是在外面站了一会儿,肩头便沾了雨水气,轻薄的纱衣贴着手臂,遮不住的雪肌玉肤。
她往后退了一步,瞪着程明簌道:“干、干什么。”
程明簌面无表情,上前一步,回想方才齐韫离开时,她眼巴巴跟着的模样,目光都要黏在人家身上了,长廊对望,也不管不远处是不是还站着一个正牌夫君,那交汇的眼神,好像生怕别人看不出他们之间有点什么似的。
程明簌讥笑一声,语气刻薄,“要不说人家能考状元呢,还真是会想尽办法,不择手段。”
薛瑛眸光动了动,这是在夸人,还是在骂人?
也不像在夸的样子,程明簌神情寡淡,眼睛里也毫无笑意,皮笑肉不笑,好像是在讽刺。
薛瑛回过神,“关你什么事,你就是嫉妒。”
他这种人性子不讨人喜欢,嘴巴又毒辣,也未曾见过他与哪个女孩亲近过,可见没人喜欢他,程明簌形单影只,所以眼红其他恩爱的有情人,嫉妒她能与齐韫成双入对。
哪知她说完,程明簌不知道怎么的脸更黑了一些,像是被人戳中心事一样,神情恼怒,转身就走。
他嫉妒谁,嫉妒齐韫吗?嫉妒这个人能得到薛瑛的喜欢?
开什么玩笑。
程明簌阴着脸离开回廊,昨夜梦里的画面突兀地在脑海里涌现,他越想将其赶去,那画面便愈加浓烈清晰。
“喂,说不过人就跑!”薛瑛在后面喊道:“没劲!我猜对了是不是,你就是嫉妒!”
程明簌咬了咬牙,拳头握紧,心头烦躁更甚。
薛瑛站在原地,本来还准备与他吵几个回合,谁知道程明簌会突然离开,薛瑛到嘴边的话无法发挥,心里觉得莫名其妙。
这人跟有病似的,一天天的不知道生什么气,大小姐应该换他来当才对,薛瑛深知自己矫揉造作程度之深,面对程明簌时却也只能甘拜下风。
程明簌一路冲回院子,抬头看到院里晾晒的衣裤,他恼怒地一把扯下,点燃火盆,丢进去烧了。
火舌慢慢袭卷,逐渐将雪白的布料吞没,焰光在他幽暗的眼中跳动着。
半晌,程明簌被自己这奇怪的反应怔住了。
他这是在做什么,同撒泼打滚的市井流氓有什么区别,突如其来的怒意,不受控制的举动,还有那荒诞不已的梦,他什么时候情绪波动这么大过。
程明簌一时啼笑皆非,半晌,沉沉呼出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反正也是要和离的,还纠结这些做什么,他舀了一瓢水,将火浇灭。
那厢,武宁侯回到与妻子的院子,丫鬟上前解了外袍,挂在架子上,他穿着一身便装在桌案前坐下。
“齐评事走了?”
侯夫人倒了一杯茶,问道。
“走了。”武宁侯说:“是个挺谦逊的后生,就是家世不太好。”
武宁侯听人说过齐韫,一般人遇上家中落难的大事,不说一蹶不振,也要消沉好几年,然而,那青年担起满门兴衰,一边读书,一边照顾长辈,拉扯弟妹,功课也没落下,还能一举考中,这般意志,非常人能敌,是个很出色的青年。
所以即便家世差一些也没关系,武宁侯曾经听同僚们谈论,想要去齐家说媒一事。
“对了,阿徵信中所说之事,你怎么想的?”
侯夫人突然冷不丁问道。
“这……”武宁侯眼皮跳了跳,“当初毕竟是我们薛府狭恩图报,让子猗娶了瑛娘,如今不过数月,又让他们和离,会不会有些太强势了,惹人闲话?”
“可阿徵信中说得也没错,若他们感情不和,这婚事,岂不是要困住瑛瑛一生,当初,她原本就是不想嫁的。”
侯夫人想到薛瑛刚落水时,醒来后得知婚事,哭天抢地,还险些想不开轻生,若非他们来得快,那剪子怕是已经插进胸口了。
一想到这件事她便后怕。
“可我看他们现在不也挺好的。”武宁侯不太想让他们和离,他虽宠着薛瑛,但也不能任她无法无天,和离后又不知闹出什么样的事,侯府不可能永远都为她兜底。
“那你说怎么办?”侯夫人嗔怪道:“我当时就不愿让他们成婚,是你们为了侯府的名声非要逼瑛瑛下嫁!阿徵信里说得又没错,我瞧着瑛瑛都瘦了……”
武宁侯无奈道:“都你宠坏的,丝毫不顾及族中体面。”
话虽然这么说,但他还是犹豫地道:“过几日,我问问子猗的意思,他若也想和离,那、那我便做主,认他为义子,也不算亏待了他。”
侯夫人“嗯”了一声,过了许久,她似乎想起什么,踌躇片刻,说道:“夫君,你有没有觉得,子猗,他长得很像你。”
武宁侯惊诧转身,“你说什么?”
侯夫人抬起目光,手里绞着帕子,“不止一个人这么说过,玉淑提过好几次了,我想着,好像是有一些。”
玉淑是徐夫人的闺名,她过去来侯府做客时说过几次,后来徐家的掌家权回到大房手里,徐夫人事务繁忙,就不大来薛府了。
“瑛瑛,长得不像咱们。”
侯夫人声音很轻,抬眸,看他一眼。
武宁侯本来以为她只是随口一提,薛瑛确实长得与他们不像,建安公主性子温婉,长相也温婉,武宁侯是文质彬彬的书生,只能说是清俊。
但薛瑛相貌娇媚,眉眼,鼻子,嘴,没有一处与他们相似的。
他神色沉静下来,缓缓坐下,看向妻子。
“你记不记得,十几年前,曾经有个在薛府做工的婢女?后来因为盗窃府中财物,被老夫人赶出去了。”
武宁侯想了想,问道:“李氏是不是?”
侯夫人点点头。
李氏是从烟花之地逃出来的,模样纤媚,倒在侯府后门时带着一身的伤,老夫人心善,替她赎了身,让她在侯府留下,做了个端茶递水的婢女,甚至做主,让她嫁给了侯府的家仆,薛府的主子待下人宽厚,只要不犯下大错,是不会被赶出去的。
只可惜李氏命苦,少时被人牙子倒卖,流落秦楼楚馆,成婚后没多久,丈夫又摔死了,那时她才刚刚怀上身孕。
老夫人看她可怜,还叫嬷嬷给她拿了好些银子。
没想到李氏是个黑心的,偷了侯府许多财物,被老夫人抓到现行,念在她怀着孩子的份上,再加上当时,建安公主也刚被诊出有身孕,老夫人不想造孽,便没有按照规矩将李氏发卖,而是将她赶出去了。
再然后,薛府的人就没有再见过她。
侯夫人怀着身孕时,武宁侯遭政敌打压,险些获抄家之罪,侯夫人被送到永兴寺暂避风头,那时她的月份已经很大了,身边也没什么人,在大雨夜仓促产子。
“这么多年,其实我一直没和你们说过,在永兴寺时,我心神不宁,求签也总是凶,那签语当时觉得吓人,可现在回想,却一句都不记得了,夫君,生下瑛瑛那日,我好像看到了李氏。”
侯夫人喃喃说道,一双秀眉微蹙,声音轻得好似一阵风就能吹走。
“她在永兴寺?”
“是。”
李氏同侯夫人怀孕的时候差不多,侯夫人见到她时,李氏瘦得厉害,肚子看上去像是要临盆。
她虽然偷盗侯府财物被赶出,可到底在侯府当过两年的仆人,且又死了丈夫,一个人挺着个大肚子,侯夫人本想让人去看看她,送些钱,哪成想,连日暴雨,夜里她忽然受惊诞子,黑灯瞎火中,身旁的仆人都手忙脚乱的,好在产婆稳重,最后总算有惊无险地生下了孩子。
侯夫人修养许久,后来武宁侯官复原职,她带着襁褓中的薛瑛回到京城,侯夫人这时才想起来李氏,不过过去太久,她也就没有再特意去打听过。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程子猗出现后,她心里总觉得不宁,忍不住多加关照对方,侯夫人从来没觉得自己与哪个晚辈如此有缘过。
那个荒谬的念头在心里出现时,侯夫人心慌不已,话音刚落下,她就道:“我瞎说的,你别往心里去,瑛瑛是我亲生的女儿,你们都说我宠坏她,可我就愿意将她宠着。”
她虽贵为公主,但皇帝登基前,他们兄妹俩并不受宠,生母地位也不高,皇位传给了当时的太子,但太子猝然驾崩,又无子嗣,才让现在的皇帝登基。
侯夫人幼时过得还不如有权势的大臣家的女儿,所以薛瑛一生下来,侯府便对她倾尽疼爱,虽然,身边的人都在劝她,姑娘家的不能这么养,要培养琴棋书画,礼仪体统,以侯府的势力,送到宫里为贵人才是最重要的。
侯夫人知道宫里腌臜事多,她就是在宫中长大的,自然不愿薛瑛去蹚浑水。
她不愿对女儿多有苛责,要星星给星星,要月亮给月亮,这才养成了薛瑛刁蛮任性的性格。
程子猗的出现,侯夫人本没有当回事,只是不知怎的,竟不受控制地往那个方向想,日夜忧思。
武宁侯听后,沉默许久。
“李氏离府似乎已经十八年了?”
“是。”侯夫人说:“她与我一同有身孕,我记得清楚,我还同她说过,若同是儿子,就叫她的孩子在少爷身旁做个伴读,也能学些字,若同为女娘,就做个贴身丫鬟。”
“之后你没再见过她?”
“没有,这么多年了,未曾再听过她的消息。不知如今怎么样了,她生的孩子是男是女。”
武宁侯神情凝重,侯夫人的话像是一块巨石落入水中,惊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他问道:“你还记不记得李氏是哪里人?”
侯夫人沉思许久,“好像是……刺桐?对,刺桐,她说起过,她幼时还未被卖给人牙子前,就住在刺桐。”
侯夫人这样的人物,本不会特意去记一个下人的身份籍贯,只是李氏太不寻常,她长相貌美,身段玲珑,一开始还打过武宁侯的主意,想要留在侯府做个妾室,只不过被侯夫人看穿了,她可怜李氏的遭遇,但绝不会允许李氏在她面前耍手段,于是暗示老夫人,将李氏指婚给了薛府家仆。
后来她又盗窃财物,东窗事发,被赶出侯府,事情闹得不小,侯夫人对她印象很深。
“明日,我派人去刺桐打听打听她的消息。”
武宁侯声音沉沉,“夫人,这件事你万不可与旁人提起。”
“我知道。”
*
腿伤好后,程明簌便回翰林院上职了,薛瑛待在家中,有时候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没个人拌嘴,倒有些不习惯。
她找了个时机,打听到齐韫的住处,在他的休沐日登门拜访。
齐韫家中贫寒,考中进士后虽改善许多,但也没有阔绰到哪里,不过至少不用像从前一样,大冬天抄写书籍,双手生满冻疮。
他租了一间院子,将母亲与弟弟妹妹接了过来,家中没有仆人,薛瑛出现在巷子里时,齐韫正在教弟弟妹妹认字。
他今日休沐,难得休息,薛瑛叩了叩门,齐韫听到声音后抬起头,看到她时眼睛睁大些许,光芒闪烁。
“你怎么来这儿了?”
“我打听过,你们大理寺的官员这旬能有几日假,我就直接来寻你了,在你家,应当没有什么同僚能瞧见我吧。”
“没有的。”
薛瑛笑了笑,“我给你带了些东西。”
她怀里抱着鼓鼓囊囊的包裹,齐韫怕她累着,先伸手接过。
“是我兄长前几日从边关寄回来的,有一些好吃的,我多带了些,分给你弟弟妹妹吃。”
齐韫没想到她还会想到他的家人。
身后传来弟弟的声音,“大哥,你在同谁说话呀?谁来了?”
齐韫身后探出两个小小的脑袋,探究地往外张望,看到薛瑛时俱是一呆,“仙女!”
齐韫的弟弟妹妹年纪不大,十岁左右的模样,个头堪堪到他胸口。
“哎呀,嘴真甜。”薛瑛羞答答地说:“我就是仙女呀。”
她明眸皓齿,顾盼神飞,比仙女还要好看,齐韫抿了抿唇,示意两个孩子道:“叫姐姐。”
“仙女姐姐好!”
薛瑛眉开眼笑,将包裹里的奶糕和肉干分给他们。
“阿韫。”薛瑛说道:“我过几日就和离了。”
齐韫看向她,“过几日?不是说还要两个月?”
“我哥哥写信回来,让我和离的,我爹娘很听哥哥的话。”薛瑛说:“我自然是听他们的意思。”
齐韫沉默许久,忽然道:“程子猗愿意吗?”
“谁管他愿意不愿意。”
薛瑛一想到他便来气,“成天就知道气我,还喜欢和我抢被子,抢枕头,用我的发油和熏香!”
她骂起程明簌来,一句接一句,絮絮叨叨地数落着,语气是抱怨的,眼神却生动鲜活,仿佛那个“讨厌鬼”就站在眼前让她指着鼻子骂。
齐韫沉默,她口中的程子猗似乎并没有多可恶,甚至齐韫能感受到,两个人打打闹闹,应当关系是极好的,就像新婚小夫妻那样,时而吵架,可是又极依赖对方,句句离不开彼此。
齐韫慢慢垂下眸子,“阿瑛,别说了。”
薛瑛停下来,看向他,“怎么啦,你是不是不想听我说起他。”
齐韫点点头,“嗯。”
“那就不说他。”薛瑛笑盈盈地问道:“我们夜里去汴河上划船好不好?”
她很早就想去划船了,不过薛瑛先前一直身子弱,所以鲜少尝试,不过她最近每天都吃得很多,觉得自己的力气都变大了,跃跃欲试。
齐韫什么都依她,说不出拒绝的话。
汴河画船游荡,夜里,华灯初上,薛瑛拉着齐韫到岸边租船。
她戴着帷帽,遮住脸,旁人看不出她的身份,只以为是个与情郎一起出来相会的漂亮姑娘。
登上船后,齐韫划动船桨,拨开水面,船只缓缓向前飘去。
薛瑛坐在船头,她想玩水,但又怕像去年那样,贪凉着风寒,若是掉下去可就糟了。
于是只能伸出手,拨动两下水面,岸边游人如织,水面波光粼粼,照在她雪净的面庞上,眼瞳中似有秋水流动,璀璨夺目。
齐韫看着她的身影,心头沉沉。
他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失神地看着少女随风飘扬的长发,薛瑛站了起来,走到他身边,也想试试划船。
然而,她刚站起的一瞬间,脚下的船只与旁边另一艘小船相撞,船面都跟着晃荡一下,薛瑛脚下一歪,惊呼,身体踉跄往前,齐韫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
他那只并不完美的手拉住她,薛瑛愣了愣,还未反应过来,齐韫已经退到一旁。
“对不起。”他绷紧嘴角,轻声道:“吓到你了。”
这是他无法在薛瑛面前展示的伤痛,胆子小的姑娘看见断指都会害怕。
薛瑛回过神,摇摇头,“没有的。”
船面未稳,缓缓穿过冗长的石桥,一片阴影覆了下来。
昏暗中,薛瑛拉了拉齐韫,指着桥洞下的影子,“你看。”
岸边的灯光穿进来,二人的身影映在墙面上。
薛瑛伸出手,曲着两根指节,她动了动,墙上的手影也跟着动。
齐韫看着,渐渐愣住。
张开的手指犹如长翼,影子像是腾飞的鹤,“你看,像不像一只正在飞的鹤?”
她的声音在静谧的桥洞下显得格外清亮,“我的手是健全的,不过想要做这样的手影,必须曲起两根手指,这样才像是鹤,所以,有些残缺不一定就是残缺,有些完美,也不一定就是完美。”
齐韫的目光紧紧锁住那抹灵动的鹤影,又缓缓看向薛瑛在昏暗中莹白如玉的手。
他喉头滚动,一时说不出话来,半晌才低低地“嗯”了一声。心头情绪浓郁,涨满胸腔。
薛瑛划了一会儿船就累了,她不能在外面呆太久,岸上放风的采薇都要急坏了,她使唤齐韫将船划到边上。
齐韫先上岸,一开始想要拉她的手,又觉得僭越,只虚虚握住胳膊。
薛瑛衣裙精美,带着香气的衣摆拂过齐韫的掌心,柔和得像是一片云。
齐韫没敢用力,他做惯粗活,手指粗糙,担心会勾坏她华美的衣裙,小船轻晃,薛瑛上岸时脚下不稳,齐韫只好用力揽住她。
少女身躯柔软,比云彩还轻。
齐韫僵着身子,不知所措。
薛瑛抬起头,盯着他绯红的脸。
他脸怎么红啦?是不是害羞?
薛瑛凝视着齐韫的脸,晚风拂过,吹起她帷帽的帘子,浓艳秀丽的脸露了出来,清澈的眸子好似能摄魂夺魄。
齐韫怔然,心脏怦怦跳,一时忘了松手,痴痴地看着薛瑛,慢慢地,不受控制地俯身。
两个人挨得极近,气息拂到对方脸上,薛瑛睁大眼睛看着齐韫越来越近的脸,一时忘了要做什么。
他要干什么,亲她吗?要是他亲她,她要躲吗?
薛瑛还没有想出个所以然,忽然,一只手从后伸来,摁住她的肩膀,力道极大,好似镣铐,薛瑛惊呼一声,下一刻,她被人直接从齐韫怀里提了出去。
程明簌阴恻恻的声音自耳畔响起,“真是好一对璧人啊。”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不被偏爱的人才可怜……
程明簌不知道自己已经在岸边看了多久。
先前放在卧房桌上的包裹不见了,他便知道薛瑛又去见齐韫了。
一开始,程明簌并没有想找她。
他原本已经决定好,主动去和武宁侯说和离的事情,侯府重脸面,这样的事情要商量许久才会作出决定,与其让他们为难,不若自己主动些。
在找武宁侯前,程明簌想先与薛瑛商量一下,但他回到卧房,却见里面空空荡荡,薛瑛并不在,程明簌等了许久,直到暮色四合也没有见到那抹熟悉的身影。
吃饭的时候,侯夫人关切地问起她的去处,程明簌垂着眼,替她撒了个谎,“早先她说要和几个闺秀去东市看新到的胭脂水粉,要晚些回来。”
侯夫人不疑有他,只说道:“瑛瑛这孩子,成婚这么久了,也不知道收收心,贪玩。这样,我叫下人弄一些饭菜出来放在食盒里,你一会儿带回去给她吃。”
程明簌点点头,“好。”
侯府再怎么对嫡女千娇万宠,也不可能允许她婚后还出去与别的外男私会,所以程明簌并没有说实话。
饭毕,回到愈发显得空寂的卧房,等待的时间被无限拉长,窗外夜色渐浓,程明簌心中的烦躁如同野草般疯长。
她那样笨,心思又浅,莫不是被齐韫的花言巧语哄骗了去?万一……一些可怕的念头不受控制地钻入脑海,他猛地站起身,再也无法安坐。
程明簌直奔齐韫府邸,院前蹲着两个正在玩蹴鞠的小孩,程明簌往里看了看,齐家不大,一眼看出薛瑛不在此处,他转身,脚下加快,朝着汴河最繁华的地段奔去。
夜里,汴河水声潺潺,光彩流转,游人如织。
河岸边走过不少才子佳人,程明簌目光穿过人群,远远地看到采薇。
她与薛瑛形影不离,薛瑛去哪儿她便跟到哪儿。
采薇坐在岸边的小摊子上,小姐同齐郎君游船去了,走之前给了她两锭银子,让她自己先在附近转一转。
薛瑛出手阔绰,对身边的下人一向宽和大方,采薇也不忸怩,拿了钱,坐在岸边的饮子摊前,面前摆了紫苏饮,冰碗等等,她埋着头吃得真香,想叫老板再添一碗,一抬头,冷不丁对上程明簌的目光。
他不知何时来的,无声无息地走到她面前,一片阴影落了下来,程明簌神情淡漠,声音不大,却冷得像淬过冰的寒刃,“薛瑛呢?”
采薇吓得手一抖,手里的汤匙“哐啷”掉在碗里,舌头好似打了结,“姑娘她她她她……”
看到她紧张的模样,程明簌缓缓向四周看去,采薇敢坐在这儿吃东西,薛瑛也一定在这儿附近。
他看向周边的摊子,目光从经过的人群脸上一一扫过,最后看向一旁的汴河。
水面波光粼粼,倒映着清寒的月亮,一艘艘小蓬船从眼前略过,岸边的小花灯随水波摇动,渐渐往远处飘去。
同样的船,薛瑛站着的那一艘就是比别人的要惹眼些,她今日似乎特地打扮过,穿得十分温婉素净,月白身影在杳杳灯火中格外清冷,夜风拂过,衣袂翻飞,少女鬓边珠翠泛着浅浅寒芒,更胜清辉月华。
一旁站着的齐韫慢慢摇着浆,薛瑛站在他身侧,低眉浅笑,齐韫时不时低下头与她说话,两个人头靠得很近,船只摇曳,手臂轻轻碰在一起。
程明簌冷眼看着,两个人上岸后,齐韫拉着她的手,他好像看呆了,博学明智的状元郎脸上难得露出了这般痴怔的目光,而后情不自禁地低下头,薛瑛没有拒绝,仰着头,她好像在等待齐韫的吻落下来似的。
年轻的男子与年轻的女郎,郎才女貌,站在那里就像是一幅画。
等程明簌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冲上前,摁着薛瑛的肩膀,分开了两人越来越靠近的身体。
薛瑛的后背重重撞上男子的胸膛,按在肩膀上的手十分用力,此刻在这里看到程明簌,就如同撞鬼没什么区别。
那种旖旎温情的气息一下子被冲刷干净,薛瑛傻了,“程子猗?”
她含笑的眼睛里现在满是惊诧,面对齐韫时那种乖顺娇柔的神情也消失。
怎么,一看到他就是这副模样吗?刚刚对着另一个男人不是笑得还很开心吗?
一吻落空,就连怀中的温度都被强行剥离,齐韫看向程明簌按在薛瑛肩膀上的手,皱了皱眉,“你弄疼她了。”
程明簌的手有些用力,手背绷紧,指节发白,他指尖动了动,松开些许,但是并未挪动分毫,薛瑛下意识挣扎,程明簌牢牢不放,她只能站在他身侧。
“你来干什么?”
薛瑛还生着他的气,程明簌这几日好奇怪,薛瑛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也不知道他都看到了多少。
程明簌冷笑,“觉得我打搅你们好事了?”
薛瑛嘴巴动了动,对于齐韫要亲她这件事,薛瑛并没有很抵触,她本来也是要嫁给他的,要做状元夫人,而且,齐韫长得那么好看,嘴巴亲起来一定也很舒服。
都怪程明簌,薛瑛看过那么多的话本,自然也羡慕别人时而风花雪月,时而羞羞答答的日子。
偏偏就她倒霉,嫁了个脾气阴晴不定的程明簌,冷心冷情,不知道疼爱她,不仅没有风花雪月,羞羞答答的日子更是遥不可及。
薛瑛嘀咕说道:“知道打搅了你还来。”
程明簌脸色铁青,“和我回去。”
薛瑛不太情愿,她回头看了一眼齐韫。
程明簌却将她拉到身后,他的身影将薛瑛遮得严严实实。
齐韫连一截衣角都看不到,不由蹙紧眉头,看向程明簌。
薛瑛的夫君,浑身上下充满敌意,齐韫知道,程明簌对他动了杀心,只是碍于薛瑛在场才无法动手,二人面对面站着,剑拔弩张,只有薛瑛还弄不清楚状况。
采薇哆哆嗦嗦地站在不远处,头都不敢抬。
姑爷到底什么时候来的,那脸色阴沉得吓人,她心里懊恼极了,自己不应该一时大意,应当仔细留意姑娘四周,早点发现姑爷的踪迹,才不至于让姑娘暴露。
眼下该怎么办,旁人不知情,可采薇却是知道的,程明簌与薛瑛之间的纠葛,他若是蓄意报复,将姑娘与外男私会的事情抖出去,姑娘就要被毁了。
一艘一艘的乌篷船靠岸,将近人定,除了繁华的酒楼外,大部分的商铺都已经熄灯,不如刚来时候热闹,行人只剩三三两两,灯光不再璀璨后,映不见面上神色,程明簌整个人都陷在阴影里,冷戾得厉害。
齐含章,不知廉耻,堂堂状元郎,难道不知道,薛瑛是他的妻子吗?勾引有夫之妇,这样的事情,就不怕闹到人前,丢了寒窗苦读十几年换来的功名吗?
还是说,他们都有恃无恐,因为知道他与薛瑛就要和离?
三个人太过瞩目,单独放在人群里都是很扎眼的存在,更何况一同出现在汴河旁,路过的行人脚下都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频频往他们方向看去。
僵持许久,程明簌才收敛了一身戾气,侧目对身后的薛瑛道:“我不会一直帮你善后,下次你爹娘再问起你的去处,*你自己去与他们说你到底在干什么。”
尚未和离,便频繁见别的男人,她也是运气好,才没有被人察觉到身份,若是有朝一日被人看到,侯府颜面尽失,她自己也要被唾沫星子淹死。
薛瑛心大,总觉得戴着兜帽,没人能认出她,可是只要有心人想查,她又能掩盖住什么,这般窈窕淑影,旁人又不是瞎子。
“我……”
薛瑛想要反驳,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好吧,她确实理亏,总不能当着现在还没和离的真夫君的面,和情郎亲亲我我,还理直气壮。
她抽回手,想要自己走,程明簌却拉着她,她越抽动,他越发用力,攥得极紧。
薛瑛只好道:“烦死了……阿韫,我先回去了,不然我爹娘会担心。”
“好。”
齐韫对她点了点头,目光始终未从程明簌拉着她的手上移开过。
男人最是看得懂同类的眼神,薛瑛的夫君,根本不是个善茬。
护食,像是领域被侵犯的毒蛇,阴森森地吐着信子盯着敌人,虽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但背后的尾巴却缓缓地游了出来,等反应过来时,双腿早就被蛇尾缠住,尖锐的獠牙也已经刺穿脖子了。
齐韫不甘示弱,也回视回去,目光冷淡。
齐韫少时家中遭遇变故,他常年受人冷眼,心思敏感,他知道,薛瑛并不是真心喜欢他,可是她愿意与他在一起就够了,虽然,她自己都弄不明白对程明簌的感情,与他在一起时,话里话外也总会无意间提到那个男人的存在。
可是没关系,不被偏爱的那个人才可怜。
程明簌垂在身侧的手握得很紧,他看出齐韫眼底浅浅的讽刺,浓烈的杀意霎时在心头泛起。
狗东西。
程明簌脸色阴郁,他真想杀了齐韫,将尸体丢得远一些,做了鬼都没法来找薛瑛。
薛瑛站在一旁,见他们两个像两根棒槌一样杵着,她心里被程明簌的话弄得心慌,担忧不已,怕爹娘知道她跑出来与人私会,也怕继续在汴河旁站着叫人认出来。
她扯了扯程明簌的衣袖,说道:“走不走啊,我都困了,旁边的人都在看我们,好丢人。”
她将帷帽的纱帘拉得紧紧的。
许久,程明簌才冷哼一声,转身,不由分说牵住她,“走,现在就走。”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我背你回去。”……
华灯已逝,耳畔只传来清淙的流水声,汴河旁行人寥寥,摊贩都没有几个,只剩几间酒楼还亮着灯。
程明簌牵着薛瑛走在岸边,采薇远远地跟在后面。
他也不说话,只一个劲地往前走。
薛瑛想要将手抽回来,“我自己能走,你别拉着我。”
程明簌没有松开,“黑灯瞎火的,你若是落入汴河中,我不会再救你。”
虽说岸上还有未尽的灯火,但眼前还是昏昏沉沉的,不如白日明亮,衙门的人隔一段时间就能从汴河里捞出泡发的尸体,都是夜里失足落水的人。
薛瑛撇了撇嘴,不情不愿地让他牵着。
他的手指很长,将她紧紧包裹住。
“你什么时候来的呀。”薛瑛小声问道:“是我太晚没回去,你出来找我的吗?”
她有些心虚,知道自己今日有些过分,可是她又很想和齐韫一起划船。
“嗯。”
薛瑛“噢”一声,“那爹娘问起我去哪儿了吗?你怎么说的。”
“说你同闺中好友出去玩了。”
武宁侯与侯夫人觉得程明簌稳重,处事严谨,他说出口的话,两人并不会怀疑,他说薛瑛是和好友出去看胭脂水粉,那便是真的。而薛瑛就不一样了,她从小撒谎惯了,父母深知她的脾性。
见自己没有暴露,薛瑛心里松了一口气。
她走了几步脚底便疼,嘟嘟囔囔地娇气道:“我走不动了。”
程明簌低头看她一眼,“才只是几步。”
“我就是走不动。”
薛瑛白天出来寻齐韫时,怕马车大张旗鼓,惹人猜测,于是是自己走过去的,之后又和齐韫一起走到汴河旁乘船,她平日娇生惯养,出门很少屈尊降贵使用自己的双腿,今日走的路,已经比她半个月加起来都多了。
“你为什么不叫马车。”薛瑛不满地道:“你不是来接我的吗?”
程明簌忍不住嗤笑一声。
说她什么好呢。
哪有与情郎私会后,还让自己的夫君来接的,说话理直气壮,挑三拣四,没有马车恭候还不满。
他声音冷淡,开口道:“没有马车,自己走。”
薛瑛脚下穿的是上好的丝鞋,料子是今年夏江南织造局刚上供的,皇后赏给侯夫人,侯夫人又叫人给薛瑛做了双鞋子。
这样的鞋子,都是给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人穿的,与平民百姓的藤鞋竹鞋不一样,不耐磨,走不了路,薛瑛穿了一日,鞋底都有些烂了。
“走不动……”
“你该的。”
谁叫她放着好日子不过,非要给自己找罪受。
薛瑛一听程明簌冷冰冰的话,气不打一处来,甩开他的手。
“你这人怎么这么讨厌,你走开,我不要你管。”
她一步路也不想走,扭头在街边蹲下。
程明簌走过去,说:“我替你收拾烂摊子,怕你出事过来接你我就是讨厌,旁人忽悠你出去走一天路就是好了?你的脚是因为和谁在一起才痛的?你的好齐郎难道没有给你租马车吗?”
薛瑛梗着脖子,“我……”
他怎么那么能强词夺理,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她弱弱地道:“我们想一起划船,一起游汴河,别的有情人不都是这样的吗?你根本就不懂,你这个冷血无情的人。”
话音落下,程明簌始终没有回应,薛瑛犹豫地抬起头,正看见程明簌沉着脸,冷冷注视着她,比刚刚的模样还要凶,薛瑛很少见到他这样,虽然他平时也总是摆着一张臭脸,可今日格外吓人,阴森可怖,薛瑛心里沉寂已久的梦境被勾了出来。
贴满符纸的昏黄房间内,程明簌也是这么冷冰冰地看着她的尸体。
他该不会是想杀了她吧。
薛瑛缩了缩肩膀,往角落里挪了挪,眼睫轻颤。
虽然这一世的程明簌与她梦里的很不一样,可是他本质阴狠毒辣,结合他近来种种奇怪的反应,薛瑛觉得,程明簌对她的耐心好似到头了。
脚又痛又麻,鞋底还破了个洞,她有些害怕,抱着胳膊道:“我就只是累,想坐马车而已,你干嘛冷着脸,你不要这样看我,你你你……你本来就很讨厌,我只是说说而已你都要斤斤计较。”
“讨厌你,讨厌你。”
少女娇泣连连,肌肤泛红,双腿颤抖的画面一下子涌进脑海,挥之不去,刻意忘掉的梦境,越无视,越深刻。
程明簌指节扣紧了,“不准说。”
薛瑛红着眼睛道:“你凶什么凶啊,我连抱怨都不能抱怨,你这么看不惯我,那回去就签和离书,早些散伙好了。”
远处的采薇看到两个人走着走着又争吵起来,忍不住上前,她见不得小姐受委屈。
只是刚走了几步,站在薛瑛几步远外的程明簌突然动了,他走到薛瑛面前,顿了顿,而后蹲下,半跪着,抬起她的脚。
薛瑛下意识要往后缩,可是脚踝被他握住,他一用力,她身子往前倾了倾,最后还是老老实实伸着腿被他捧在怀中。
程明簌小心翼翼脱下她的鞋子。
借着岸边的光低头打量。
鞋底就快磨出洞了,指头很红,脚底长出水泡。
薛瑛光着脚不习惯,动了动。
程明簌看了一会儿,放下来,而后转身
背对着她,缓缓蹲下。
薛瑛不解地看着他的背影,喉咙里细小的呜咽声也停住了。
“上来。”程明簌说:“我背你回去。”
她还在生气,不愿意动。
“没有马车。”他道:“你不想走,我就背你,或者抱你,你选一个,都不要,那就自己走回去。”
薛瑛不想走路,而且她的鞋子已经坏了。
她更不想被程明簌抱,她还是很要脸面的,在外头被人抱着走,有点丢脸。
识时务者为俊杰,他既然要伺候她,那她自然不会拒绝。
薛瑛垮着嘴角,半起身,慢吞吞地爬上他的背。
程明簌拖着她的膝弯站了起来,她有些害怕,牢牢抱住他的脖子,身体紧紧贴着。
一团馥软袭过来,柔得像是可以漾出水波,程明簌被清冽的香气包裹着,后背上少女轻盈的身躯,此刻却如同沉甸甸的累赘一般,当她的气息拂过耳畔时,程明簌突然有些后悔要背她了。
采薇原本要冲上前保护小姐的动作也停了下来,疑惑地看着前面的两人。
灯火阑珊,交叠紧依的身影被拉得很长,程明簌稳稳向前走着,薛瑛趴在他背上,少年已经完全是成年男子的骨骼了,肩背宽阔,走路稳稳当当,丝毫不觉得颠簸。
薛瑛顺手抓住程明簌的头发,就像牵着狗链似的,她觉得不舒服就扯一下,说道:“不要走太快,好晃。”
呵。
程明簌嘴角抽动,脚下却还是听话慢了不少,悠悠走在汴河旁。
薛瑛最会顺着杆子往上爬了,“你先背我回卧房,将我放在榻上,然后给我打盆洗脚水,我想泡脚。”
他只顾着往前走,不理会她的话。
薛瑛为难地皱着鼻子,而后说道:“对不起,夫君,我刚刚不应该骂你。”
她就是一会儿一张脸,能屈能伸,此刻趴在人家背上,不得不示弱,薛瑛怕惹恼程明簌,他扭头一把将她丢河里。
虽然刚刚不太情愿,但现在薛瑛又不舍得从他背上下来了,毕竟不用自己脚走路,又很好使唤,让走快一些就走快一些,让慢一些就慢一些,她觉得不舒服,矫揉造作地嘟囔时,程明簌会更弯腰,哪怕这样子他会很累。
“嗯。”
程明簌默默走着,薛瑛贴着他的脖子,说话时如同耳语,鬓发纠缠,“可是你也不该对我那么凶,你也有错啊,所以也不能怪我生气。”
“我什么时候凶你了?”
“你难道没有凶我吗?”薛瑛软着声音说:“你刚刚脸色那么难看,就好像要将我丢进水里一样。”
程明簌沉默,半晌,“对不起。”
他轻声道:“不该凶你。”
停顿须臾,又说:“我也没有看不惯你。”
“那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最近都怎么了?”薛瑛忍不住问道:“你变得好奇怪,喜怒不定,动不动就生气。”
程明簌低着头,“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该怎么同她说,她夜夜入梦,程明簌一直觉得自己并不是个急色的人,可是梦里的画面又真实得可怕。
他控制不了自己的脾气,以前,程明簌对于薛瑛的行为看得很平淡,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只要不影响到他,任她怎么作天作地,他都不在乎。
如今,程明簌发现自己,并不像一开始那样一心想要和离了。
灯火渐息,远处传来酒楼里悠远的吆喝声。
程明簌走了许久,忽然低声道:“薛瑛。”
“嗯?”
“你喜欢齐韫什么?”
薛瑛不假思索地回答:“他好看呀,还很厉害。”
程明簌说:“其实你身边有比他更好看,更厉害的人。”
薛瑛打起精神,“谁啊?”
京城还有此等人物,还在她身边,她怎么不知道?
第40章 第四十章“我们本来就是夫妻。”……
程明簌含糊地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薛瑛一听更惊奇了,抬起头,四处张望,“哪呢?”
这么晚了,汴河旁都没什么人了,她睁大眼睛四处搜寻,偶尔看见几个路人,薛瑛也不认识。
“谁啊,我看不见。”
程明簌语塞,他没有那个脸再补充一下,只抿着唇不说话。
好半会儿,薛瑛才反应过来,犹豫地道:“你说的不会是你自己吧?”
她那语气听着,好像很嫌弃,可又再无其他人选,只能很不情愿地猜测他。
程明簌不想理她,语气不善,“我不知道,你自己想。”
薛瑛老实趴着,盘算着他的话。
比齐韫好看?
好吧,她再不乐意,也忽视不了,程明簌的确长得很好看,鲜少有男人比得上。
他的五官恰到好处,剑眉星目,轮廓锋利,但不会粗犷严厉,也没有精致到有些阴柔造作的地步。
清清爽爽,干净得像是泉水,身躯颀长,肩宽腰窄,眉目如画。
上苍对他多有偏爱,让他结合了武宁侯夫妇所有的优点。
好看得让人嫉妒。
薛瑛便在他身上找缺点,说:“可是你又不是状元,你离阿韫差得远。”
“名次高代表不了什么,走得远才是厉害。”
程明簌说:“齐韫性格纯良,没什么心计,他这样的人,纵然现在风光无两,将来也迟早得罪人摔跟头,且他背后无人扶持,他家中病弱的母亲,年弱的弟弟妹妹,都是他的软肋,你觉得他能成为你的依靠么?你受得了和他一起吃苦?”
薛瑛呆住了,“怎、怎么不能,你不要这么说,这么贬低他。”
“我没有贬低,我是在认真和你分析利弊。”程明簌声音沉沉,“你不要因为一时的情爱失了智,齐韫护不住你。”
薛瑛咕哝道:“难道你就比齐韫好吗?”
“是。”
“我无父无母,没有软肋。”程明簌说:“我不会背叛你。”
薛瑛愣住了,心里升起一股很奇异的感觉,程明簌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同她说这些话。
什么叫他不会背叛她。
她想了一路,还没有琢磨明白,薛瑛是自恋了些,但是还没有自恋到觉得程明簌会喜欢她的地步,他不欺负她就不错了。
两个人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侯夫人不放心,坐在前厅里盼着,过了一会儿,门前传来动静,她抬起头一看,少年背着少女,穿过回廊,薛瑛光着脚,程明簌托着她膝弯的手里还拎着一双丝鞋,两个人穿过小径时,薛瑛嘤咛一声,捂着额头,“刚刚有树枝打到我的头了,都怪你。”
程明簌垂着目光,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回去我给你涂药。”
薛瑛还不依不饶,锤了他肩膀一下,“你故意的,你就是想害我破相了没法出去找男人。”
两个人打打闹闹,走到院中才发现前厅亮着灯,薛瑛揪程明簌耳朵的手顿住,趴下来尴尬道:“娘……”
侯夫人笑了笑,“回来了。”
“嗯。”程明簌点点头,“母亲,我们先回去了,阿瑛鞋子磨坏了。”
“好。”
侯夫人含笑着看着两个人,薛瑛低声催促,“快走快走,丢死人了。”
程明簌转身离开前厅,闻言,忍不住道:“丢什么人?”
“叫我娘看到我们两这个样子啊。”
“我们本来就是夫妻。”程明簌说:“我背你有什么丢人的。”
“那我也不要。”薛瑛撇撇嘴,“而且,谁让你叫我阿瑛的,你不要脸,我们有这么熟吗?”
“拜过堂,睡过一张榻的关系还不熟么?”程明簌反问:“他们可以叫,我不行?你在厚此薄彼吗?”
薛瑛一吵架就吵不过程明簌,他说话条条是道,让人没法反驳。
“我没有厚此薄彼……”
“那不就是了。”程明簌用脚尖勾上房门,走到屋中,将薛瑛放在榻上。
他点上灯,仔细观察着薛瑛的脚,指头磨红了,也有些肿,还有一个大水泡,程明簌用刺挑开,薛瑛咿咿呀呀惨叫许久,眼泪都怕得掉下来了。
程明簌握着她的脚踝说道:“不挑破好不了。”
她躺下来,头埋进被子里,不敢看。
丫鬟去烧热水了,弄完脚上的伤,程明簌去净了手,而后从柜子里翻出药膏,站在薛瑛面前,俯身,拂开她额前的碎发,雪白的皮肤一角突兀地现出一片红,程明簌擦药的手都不敢用力,她的皮肤很脆弱,稍微用些力就会留下一个印子,娇气得不行。
程明簌一边轻声道歉,哄着她,一边给额角的红痕上药。
被树枝打到的地方并不严重,连皮都没有破,可薛瑛就是别人越哄她,她越来劲,“要留疤了,都怪你。”
“不会留疤。”
程明簌低头吹了吹,微凉的风拂过火辣辣的伤口,“不会影响你的美貌的。”
他连连保证,薛瑛才勉为其难地饶过他。
丫鬟端着热水进来,薛瑛泡了会儿脚,舒服多了,趴在榻上,手里拿着一面铜镜,仔仔细细地照了几下,额头的红印已经消了,确认自己美貌依旧后,薛瑛放下铜镜,钻进被窝睡觉。
过了会儿,程明簌洗漱回来,在她身侧躺下,薛瑛闭着眼要入睡时,感受到身后响起另一个的呼吸声,近在耳畔,就好像贴着她躺着一样。
她忍不住转过身,程明簌的脸近在咫尺,他侧躺着,昏沉夜色中目光灼灼。
薛瑛:“你干嘛看着我?”
程明簌低声道:“不能看吗?”
“不能。”薛瑛蛮横道:“我不允许你看着我。”
“做不到。”程明簌一动不动,眼睛依旧凝视着她。
薛瑛抿抿唇,毫无杀伤力地看了他一眼,弱弱地道:“你不听,那我也没有办法。”
程明簌轻声笑了笑。
她怎么那么好玩呢,看着嚣张跋扈,其实都是虚的,程明簌实在难以想象,她当初怎么敢雇凶杀人的。
对了,想起这个,程明簌一直都没有和她说起过。
当初薛瑛找的那个杀手,是个两头骗的。
拿了她的钱,找到他面前来,说:“薛二小姐花重金取你性命,你给我一千两,我就到她面前说你已经死了,给一万两,我替你去杀薛二小姐。”
程明簌当时回答道:“我没有钱。”
杀手脸一黑,“没钱那我只能把你的人头送给薛二小姐了。”
程明簌面无表情,将为侯夫人修理木箱的刻刀,用力扎进杀手的脖颈中,而后将尸体从永兴寺山头一脚踢了下去。
薛瑛怕是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暴露的,找了一个这么不靠谱的凶手,若是遇到心狠手辣的,别人说不定会反过来花重金买她的性命。
有点心计,但不多,恶毒也恶毒不到哪里去,不过程明簌还是很欣赏她这种自私自利,任性刁蛮,只顾自己欢快的性子,至少不会蠢到和别人私奔。
薛瑛觉得与他面对面躺着有点奇怪,于是又慢慢翻过身,朝着里间。
过了会儿,她感受到自己腰间横过来一只手,连带着她身上的被子,将她抱到怀里。
薛瑛睁开眼,“你干什么?”
“怕你滚来滚去摔下床。”
“你瞎说。”薛瑛支起手肘,想要推开他,“我睡在里面,怎么会滚下去,你不是在这儿躺着吗?”
“所以还是因为我在这儿的好处不是吗?”
薛瑛不解,扭头看着他,“什么意思?”
程明簌说:“就是我拦在床边,你就不会掉下去,那要是我睡在地铺上,你是不是就会从床上滚下,然后摔伤?脸着地,伤了美貌。”
他说话有理有据,“我以后都睡榻上,给你守着好不好?而且我腿疼,地平上很凉,我总想起被太子罚跪的时候。”
薛瑛神情呆了片刻,觉得他说得有点道理,但又觉得哪里不对劲,她想拒绝来着,然而程明簌提到他腿痛,虽然,这件事不是薛瑛干的,但又与她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薛瑛迟疑片刻,只好道:“好吧。”
她扭回头,面朝着里侧,任程明簌躺在身后,二人同榻而眠许久,最开始横在中间的枕头早就丢到一旁了。
夜半,薛瑛是被热醒的。
虽入了夏,可侯府夜里都放着冰块降暑,丝丝凉气飘在空中,按理说应当是热不到哪里去的,薛瑛烦闷地睁开眼,辨认一会儿,反应过来这热源来自哪里。
她生气地肘击身后的程明簌,“你走开,你身上热死了!”
以前他躺在榻边,身上沾着冰块的凉气,摸起来也是冰冰的,很舒服,可现在,虽然程明簌并没有身体贴着身体地抱着她,中间还隔着一条被子,但他就像个火球一样,即便如此,薛瑛都觉得自己好像被烧红的镣铐捆着。
她将身上的被子一脚蹬开些许,程明簌的胳膊这下是直接揽在她腰上。
听到她的抱怨,程明簌只稍稍往边上挪了些,但是并没有松开抱着她的手。
薛瑛推了他好几遍,程明簌最后只做出一点让步,将冰块往榻边又搬近一些,薛瑛感受到寒气,才勉强允许他继续抱着自己睡觉。【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