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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百草育 我是您的俘虏。


    江怀壁被人捉住, 没多久,事情便败露了。为了让江骊更早地知道关键,秦婋在江怀壁的枕头底下, 留了一封信。


    信上还挂了一缕头发。


    那是秦婋哄骗江怀壁“结发为夫妻”之语,强割下来的。


    因她这一举动, 省去了秦诏再去信所耽搁的时间,没几日, 江骊便来信了, 只管将药方子尽数写全。


    秦诏道:“少主,你再跟你母亲, 要上五百匹肥壮的战马,待本王强攻赵国时, 还有紧要的用处。”


    符慎跟秦诏设计出了个骑兵阵。


    缺的就是草原上狂纵不羁的烈马。少了野性,便不好玩了。


    江怀壁哭得两眼红肿。


    只瞥了他一眼,便怏怏地靠在一旁了。他不吭声, 就是不肯。


    秦诏左哄右骗, 拿出少主之位来诓他,都不管用。


    什么实权?


    江怀壁本来打算, 什么都不要了, 自跟着秦婋浪迹天涯, 四海为家,寻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和美过日子呢。


    奈何郎有心,妾薄情,短暂温存的爱意如流水东去,再挽回不得一分了。


    秦诏无法,只得换了一种说辞:“本王便实话告诉了你吧!你若想寻回秦娘子, 有的是办法,只不过……本王瞧你这副颓丧样子,恐怕做不到。”


    江怀壁不信:“净骗我。”


    “怎的不信?”秦诏轻哼了一声,“既然不信,那算了。自有能做到的人!娘子那样的聪慧美丽,赶着来提亲的人都快要踏破门槛了,本王正好做主,将她许个好人家。”


    “你!她、她是我娘子,我们都……”江怀壁脸都憋红了,头一次这样无助地望着人,那声息软下去,变成了恳求:“秦诏!秦王!我信你还不行吗?——你怎好夺人所爱?”


    “嗯?”


    “你就……快告诉我吧!”


    秦诏见此,才笑道:“那本王就发一回善心,跟你说一说。你可知娘子最喜欢什么?她最爱的,便是‘说一不二’,你若能让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她岂会不喜欢你?”


    江怀壁道:“可是,我已经全听她的了呀。她自说什么,我都照做,岂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非也。”秦诏睨他:“光你一个人听,算什么?”


    江怀壁怔了片刻,她竟喜欢这个吗?


    他比秦婋还小两三岁,当日腻在一起,谈情说爱,岂不是叫人忽悠七荤八素?眼下一听这话,顿时明白过来了。


    秦诏道:“待你掌管五州,有了实权,再说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才好。如若不然,岂不是要叫娘子跟着你吃苦?且说是个爷们呢!——两手空空,如何好跟人腆着脸说喜欢?”


    “到时候,回你的五州去,乖乖做主子,备下金银珠玉,战马典当,给娘子预备下风光的聘礼——岂不好?”


    江怀壁沉默了好大一会儿,才道:“战马?——聘礼?”


    秦诏点头:“正是。”


    “给我纸笔。”


    秦诏狐疑:“纸笔?”


    “秦诏,你可愿意,和我做个交易?”


    “说来听听。”


    “我给你备下战马千匹、再派遣精兵一万,助你破局。如何?”


    秦诏在心底轻轻嘶了口气。


    不是?怎么秦婋的美人计比他的管用这么多?他跟他父王卖惨献身的时候,燕珩可是一个子儿都没给啊!


    见他不说话,江怀壁以为他不肯同意,便蹙起眉来,急道:“我再给你金、银、怀壁、宝石各百箱!如何?……”


    秦诏憋住惊讶,面上风轻云淡道:“少主休要夸海口,你如今被人关起来了,哪里有这样的本事?”


    江怀壁脸色一晒,本事?自个儿还不是靠母亲呗!


    别的不说,只要他以死相逼,江骊必定会同意的。只是这招没出息,他还得想办法补回来,叫秦婋瞧得起他才行。


    “你别管,反正我自有办法,你只说,大业将成之后,能不能给我十万兵马,钱财银两并粮草用物,助我统一五州?”


    秦诏心中好笑,若是秦婋出马,随他奔逐五州,那等心机谋划,恐怕十万兵马都用不了……但他面上还是犹豫,说道:“这倒好,本王愿意帮你。只是……”


    江怀壁着急地追问:“只是什么?”


    秦诏又笑:“只是本王做不得你娘子的主!她最是个有主意的人,到时候,她若是不肯嫁,可不能赖在本王头上。”


    江怀壁笃定道:“这你更不用管,你只助我统一五州,其余的事儿,我自会处理,娘子若不肯嫁我,我便想别的法子!”


    秦诏见他果决真心,忙答应下来。生怕再晚两日,秦婋移情别恋,这小子伤心不肯筹划了。于是当即唤人给他研墨,纸笔伺候。


    江怀壁要兵马、自异族借道,翻了两座雪山瘴林,兜了好大的一个弯子,才将那些兵马调配齐全。


    一来一往,已经是半年的工夫儿。


    秦诏解了楚军恶毒之计,强攻灭楚,擒了楚王并那位有过几面之缘的楚安夏,而后,长驱直入,接管边境城池。两国本就接壤,这一仗硬气,打通之后,秦国猛地膨胀起来一圈。


    山河万万里,虽各处反抗,都不太平,可也有了大国之威。


    就这样,秦诏阎王似的,强破五国。又仿佛蝗虫一样,兵马过境,片甲不留,给各家各户都吓得面露难色。


    姬如晦问他,“咱们养息半年,先打妘国那残垣断壁,再打赵国才好。您怎么想?”


    说起这话,秦诏正犯愁,耽搁了许多时间,马上便到他廿三的生辰了,他父王可等不得!


    姬如晦见他犯愁,才想再问,妘国却来了飞书。


    是妘澜写给秦诏的。


    他信上说,妘国愿主动交还玺印,只求没有黎民征战、将士殒命之苦,要他保全宫上下,绝不杀一只蚂蚁。


    秦诏捏着信,良久,方才爽声笑起来。


    他抬手,挂在符慎肩膀上,而后又伸手去摸他的长戟,嗓音里的喜悦和痛快难以压制——“本王就说,自古无绝人之路,天降大喜!”


    符慎莫名其妙。


    秦诏却叹道:“本王就知道,妘澜并未那等不谙时务的人!妘国家底薄弱,跟如今的秦国比不得,焉能放肆——!如今倒好,本王没交错这个兄弟!”


    这个除了楚阙之外、天下第一好的“亲兄弟”符慎,听见这话,不由得撇了撇嘴,轻哼,一天到晚的,逮谁都是兄弟。


    秦诏派楚阙出面,接管妘国。并封妘澜为两河郡主,掌妘、吴两邑,吴国只划了半壁给他,余下半壁,因地势便利,盐事可行,便并在秦土之中,大肆发展商贾之事。


    这会儿,符慎问:“那接下来,如何?”


    秦诏笑道:“先不管接下来怎样!本王心中畅快,正没处发挥。将军,你我许久不曾较量,今日响晴的天,你我比试一番,叫本王松松筋骨,如何?”


    符慎冷哼。


    真怕一长戟给他捅穿。


    但秦诏这些年,浴血奋战较量出来的功夫,长进许多,连他父王待他,都不敢小觑,更何况符慎。


    两人提着兵器就出帐子了。


    姬如晦跟在后头笑,好么,这会儿又不着急了。


    天下九国,秦军势如破竹,已强吞六国,确实不必再着急。


    如今,只剩下一个难啃的硬骨头赵国,地势易守难攻,连燕军都不曾轻易打他的主意,因而,一时半会儿想不出什么招数,便也随他们去了。


    符慎迎面直击,才一上来,就下了死手,差点一长戟给秦诏的喜悦捅穿。不止喜悦,放着喜悦的心口也差点捅穿。


    秦诏哼笑:“将军歹毒。”


    符慎恍惚回到当年燕宫较量的岁月里,心中五味杂陈,只盼着秦诏早日得胜,为他父亲正名,沉冤得雪。


    因而眼下,虽胜了仗,他却不曾浮出喜色,反而压住眉眼,回道:“是王上被一时的开心冲昏了头脑!若不仔细迎战,败局就在眼前。”


    这句话,点醒了秦诏。


    秦王顿时变了脸色,双眸一沉,露出正色微笑来:“将军提醒的是,本王不会轻敌,此战,不能输给你才是——”


    两人旁若无人地打了起来。


    不过,事实证明,青出于蓝,未必胜于蓝。


    打过去两炷香,秦诏到底不敌,还狠挨了两脚之后,忙一刀拨开他的长戟,伸手告饶:“可以了、可以了,将军果然威猛,本王打不过,认输还不行吗?”


    这话,符慎受用。


    秦诏凑上去,气喘吁吁地揽着人肩膀:“背地里无人之时,将军没少操练吧?功夫越发厉害了。如今,竟还是输你一筹。”


    但这次,符慎没有被他哄住,只笑道:“王上方才没有拼尽全力。当年打我的时候,王上可不是这样小的力气,怎的?王上难道还怕打伤了臣,没人给您打胜仗了吗?……未免小瞧人。”


    秦诏挑了挑眉:“这话蹊跷。当年也是叫你打得躺了许多天,如今还不赶紧求饶,难道是要等着长戟扎到人,才喊疼吗?”


    符慎道:“今时不同往日,现如今,臣难道还敢伤了您不成?”


    秦诏心中想着符定安然无恙回燕之事,一时心绪复杂:这样的不敢伤又能持续多久呢?


    若他知道,还不得多给自己捅杀两下。


    但此刻,秦诏不好跟他开口,便只好提前跟他作提醒:“纵伤了,那也是较量,并不是存心的。本王待你同亲兄弟一样,从来不曾变化。无论你伤不伤人,本王都不会与你计较的。”


    为这话,符慎还感动了一回。


    “你这样随本王四处征战,本王岂能没有心?”秦诏道:“说起这个,本王还有一句话要问你:你说,大丈夫说话,算也不算?”


    “自然算。”


    听见他的笃定答话,秦诏顿时换了称呼,说道:“我的好兄弟,那我就放心了。符慎,你可得答应我,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许背叛我,跟我生嫌隙!”


    “怎么会?”符慎狐疑道:“王上您,不会又做了什么亏心事吧?”


    “那倒没有。只觉得你我兄弟真情,又一同出生入死,世间难得!因而就问你,答不答应?”


    “臣答应便是。”


    秦诏抽了他的长戟,将人的手指头捋出来三根,笑道:“你得发誓才行。”


    符慎无奈,对天发誓道:“我符慎乃大丈夫,敢作敢为,言出必行。今日答应王上,日后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心生嫌隙、抑或背叛秦国。”


    好么,发誓保住兄弟情,还白饶了一个将军。


    有他这句话,日后纵是知道真相,倒不好对燕王尽忠职守了……秦诏得逞,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摇了摇头,大摇大摆去了。


    那笑蹊跷!


    符慎怔在原地,默默地挠了下头。


    时七月,秦军在卫土聚集,预备攻赵。


    战前,秦诏与符慎等人谋划要务,想着这一场该要怎么打。符慎赞成左侧迂回,先撕开一个口子,再引出正面大部分军力,三线并行。


    秦诏觉得战线拉得太长,未免吃力。


    “赵国这地势,本就易守难攻。若他打定主意不上当,我们也吃瘪。再者说,赵军兵力不算弱,日夜凑在燕国身边,吃肉喝汤,养得甚肥,岂能叫我们轻易夺了去?”


    “不如,火攻?”


    听见那话,秦诏和符慎相视一笑:“还不到时候,此刻城中百姓密集,若是强行火攻,未免伤亡太大。因而,最好挂点诱饵,才好请他上钩。”


    姬如晦霎时明白了:“咱们……撤兵?”


    把卫国给他腾出来,专门叫他抢。以赵洄的脾气秉性,再来三十回,这个当,他也得上!更何况,才跟人打输了,丢了那样许多的城池,正没处撒野呢。


    片刻后,符慎又道:“保险起见,我们先将从燕国接手的十座城池吐回去,还给他。若他来接收,我们便以他抢占燕国城池的名义,带着天子亲军打他。同时将他派遣来接收的兵马,一举歼灭。”


    秦诏赞他聪敏,这是个好主意。


    若赵洄上当,此计谋进可攻、退可守,最宜调和。而且,以赵洄的尿性,必会派遣最精锐的几队兵马——杀他精兵,岂不畅快?


    秦诏这招奏效。


    引了好几回,赵王才小心翼翼地探出乌龟脑袋来,应下这等好事儿。再十日,派遣的一万精兵入城,叫秦诏来了个瓮中捉鳖,全都杀伐俘虏了。


    讨饶的人居多。


    硬骨头倒少。毕竟,现在半壁天下都姓秦,燕王不管事儿,他们没必要自讨苦吃,跟这位威风的主子过不去。


    秦诏兵不血刃歼他一万精兵,给赵洄气得破口大骂,三天吃不下饭去!


    但打这之后,赵洄变得谨慎,秦诏等人再寻巧妙的招数套他,无论如何,他竟也不上当了。符慎呵呵笑了两声:“这老匹夫,叫咱打怕了,竟不肯露头了!”


    秦诏心急如焚,当即下令,速战速决,强攻。


    拖了小半年,强攻并不见效,吃下来几十座城,也耗费心神兵马。秦诏急得团团转,时间也紧要,眼见天寒下来,这仗越来越不好打。


    他扶着桌案,问道:“如今久攻不下,大家可还有他法?”


    “往常他们来抢卫国的地盘,若是打不过,大不了就回家去了。可如今不一样,咱们要是打进去他家门口,那是要命的事情——赵洄那老王八,岂能不害怕?正是拼死抵抗,叫人守住关键呢!”


    秦诏冷哼:“我父王喜欢他那都城许久!冬暖夏凉的,最宜养息心神,本王也正等着在那里造行宫呢!”


    姬如晦得他提醒,笑道:“若是……若是得燕王相助,一切便可迎刃而解。有了燕军加入,两相遥望,夹击吞他赵国,岂不是轻而易举,如入无人之境?”


    秦诏为难地看了他一眼,摇头:“难。”


    姬如晦话里有话:“您不是说……有情饮水饱吗?如今,正好,您大可去找那有情人,看看他能不能帮您想法子。”


    符慎还叹气呢。


    他们王上光棍儿一条,哪来的有情人!


    秦诏没法,也跟着叹气:“本王自想了一招美人计,全不管用,卖身求荣都不见松口。若是苦肉计嘛,父王也看惯了,知道本王的用心,恐怕也就赏个无动于衷罢了。”


    姬如晦只好也跟着叹了口气。


    片刻后,他又又又生了个“恶毒”之计,眨了眨眼,笑道:“那……王上,您这次,还要不要再赌一把?就是有些冒险,不知可不可行?”


    “说来听听。”


    姬如晦道:“若是一般的苦肉计不管用。您何不假借他人之手,来个十足的苦肉计呢!正所谓,招式不在新,管用就行。”


    秦诏沉默了一会儿,悟过来了。


    他挑起眉来,轻笑道:“你这奸贼,竟连本王都想卖!你是说,让本王故意被擒,叫赵洄捉住,引父王着急,便会出兵?”


    姬如晦点了点头:“王上英明,正是如此。再怎么说,您也算是燕王亲手养大的,他膝下无子,待你如‘亲生’,恨不能拴根玉带将您挂在腰间,见您被擒,岂会无动于衷?”


    关于这点,虽然不想承认,但符慎还是点了头:“这倒是。燕王疼爱王上,不如趁此机会,王上以身作饵,诱燕王出兵?如此一来,大业将成,咱们的胜算也更大。只不过,您打下赵国来,那燕国怎么办?”


    秦诏“啧”了一声,“如今,赵国还没打下来呢,本王以身噬虎,能不能回得来都另说——还燕国怎么办?自然是走一步看一步,到那时再说吧!”


    两人都悻悻闭嘴。


    没办法,谁叫咱们秦王跟别人不一样,总是亲力亲为、以身犯险呢!


    他那样惨,自然劳苦功高,说一不二。只不过,心疼归心疼,可惜……他们还是毫不留情地将人“送入虎口”了。


    毕竟,有燕王之名,赵洄还真不敢怎么着他。


    秦诏被俘后,姬如晦即刻将信发出,称是其谋臣,秦王遭俘,请燕王救命!


    许久不曾收到事关秦诏的消息。那韩确没动静、秦诏本人也没动静,才来一封书信,打开一看,竟是救命来的!信中言辞恳切,还替燕珩回忆了一下,这些年的“父子情”。


    救命?


    燕珩冷笑……


    姬如晦迟迟没等到人的回信,更没等到人出兵的消息。他急得脑门子冒热汗,没大会儿,汗消下去,整个后背都湿冷透了。


    难道,燕王真的狠心成这样,见死不救,连那“好儿子”也不要了?


    燕珩又不傻。


    这样蹩脚的计谋,不过是为了引他出兵,助力秦军灭赵,这小混蛋作死,竟在他眼皮子底下侍弄心眼儿,岂不叫人上火!


    可秦诏确实被捉走了。


    就算是心眼,也是赌上性命去耍的心眼——燕珩更火大了,没出息的东西,不敢张嘴要,竟只想着自个儿往前递送脑袋!


    也不知道叫人关住,沦落到什么境地了?


    赵洄也确实没亏待他,叫人狠狠赏他几个大嘴巴吃。什么鞭刑棍棒、严刑拷打,轮番上阵,不仅想叫他服软,还想套一些作战计划听听。


    秦诏道:“你这老不死的,待我父王打过来,要你好看!”


    说来也奇怪,他不拿着秦军耀武扬威,非拿着燕珩那点无关紧要的恩宠炫耀。


    赵洄都没听懂这话说得有什么意思——“燕王岂会管你?他若是想出兵,早便出兵了!本王还不知道你吗?狐假虎威的东西,看在你年轻,不知好歹的份儿上,本王先不杀你,只好好地教训你一番,还不赶紧叫他们退兵?”


    秦诏故意激怒人道:“退兵?想得美。”


    赵洄怒道:“休得无礼,你这黄口小儿,不知天高地厚。就是你那个早死的爹,秦厉,也不敢这森*晚*整*理样跟本王说话!”


    秦诏轻嗤:“要么说,他早死呢。谁叫他窝囊。”


    赵洄:“……”


    怎么狠起来连自己爹都骂。


    “你你你!你不要以为,打下一点江山来,就觉得自己能耐了。殊不知,这天下一席,燕、赵独占半壁。你竟敢打本王的主意?真当本王无兵,同那些窝囊废一样吗?”


    秦诏抿唇,而后笑眯眯道:“您和他们,差不多吧。”


    赵洄气得半死!


    ——“来人,给本王打死他!”


    秦诏福大命大,可不能叫人打死。要不然,他那好父王燕珩,并好兄弟符慎、好盟友江怀壁,以及那才封了官的旧相识,岂不是都没地儿哭了?


    他被捉,大家都跟着紧张。


    四处的书信飞雪似的,纷至沓来,急急地往秦营里送,独独没有燕珩的。


    秦诏叫人打得“奄奄一息”之时,终于来了救兵!那兵卫飞羽手持宝剑并书信,冷脸闯入赵宫之中。


    来人怒喝:“燕王有令,即日将秦诏归还。”


    赵洄几乎都没反应过来:“哈?归还?还哪儿去……”


    来人也不客气:“秦王诏,乃燕王之子,曾受封东宫,养于膝下。自古以来,养不教父之过,今,秦王惹出事端,自有燕王教训。轮不到您来管教——还请即刻将人归还,但晚一日,燕军便逼近赵都一分。赵王,交与不交,还请您自己定夺吧!”


    赵洄惧怕燕珩荣威,可又不想放人。更怕秦诏半道上跑了,一路逃回卫土,赶明儿又冲上来打他——于是,沉思良久,他方才道:“燕王有令,不敢不从。只是……公子顽劣,还是由赵国亲自派人送回去吧!”


    那人并不纠缠:“也好,还请即刻放人,小的须要看着人上了轿马,随行回燕。”


    赵洄恨得牙根痒痒,却不敢忤逆,只得当即放人,还特意嘱托他们,这一路,要好好地给他吃点教训。


    他心道,虽不能杀,狠狠打骂一顿总还是可以的吧。


    侍卫听令,架着秦诏关进囚车,一路朝燕宫去了……


    赵洄望着那一堆人马的影远去,心底胡乱地猜想起来:这燕王将人带回去,兴许是要好好教训一顿的……狐假虎威那样许久,带着天下亲军四处乱打,打下来的山河却不上交,估计那位心底,也未必高兴。


    于是,秦诏被人五花大绑送到燕宫里去了。


    燕珩心底,确实不高兴。


    尤其在看到秦诏满身血痕之后,就更不高兴了。这位帝王蹙眉,何止是不悦,那脸色简直黢黑,差得不能再差!


    那话威厉冷峻:“混帐,谁把吾儿打成这样的?”


    冷眼扫了一圈,吓得人跪作一片,齐齐默然不出声。


    倒是秦诏“奄奄一息”地开了口。他幽怨含泪道:“父王……没事的。我是您的俘虏,您想怎么待我,都好。”


    “……”


    第92章 孤圣伤 做他的鸣凤宫主人?


    小时候泪盈盈的, 可怜又可爱。


    现如今,人高马大。泪盈盈的,凄惨倒罢了, 怎么看在燕珩眼中……还是有点可怜、可爱。


    秦诏挣扎了一下,身上的单薄囚衣都染透了, 囚车几乎不避风雪,因吹拂的厉害, 便落得头发凌乱、衣衫褴褛的下场。


    赵国护卫亏待他, 不给什么搭盖被褥,只勉强叫他活命, 一路上又冷又痛,吃不饱穿不暖的, 岂不是难受得厉害。


    这会儿,秦诏不光双目含泪,就连双唇, 都泛了白。整张脸上全无一丝血色。头顶上还有一层未消融干净的雪痕。


    燕珩的问话无人敢答。


    那个举剑架在秦诏脖子上的赵国侍卫, 也悄不作声地打量了人一眼,而后默默将剑收回来了。被人压得深了, 脖颈一线血痕……


    燕珩冷哼了一声。


    那视线才抛出去, 祁武便明白过来, 当即下令,将所有赵国来的“反贼”都押送下去。一帮不长眼的东西,连他的人,也敢伤。


    秦诏跪在那里,低着头,不敢吭声。


    燕珩看了德福一眼,他便立即遣人去传唤太医, 并唤仆从置办用物,提早备下药浴,等着给人擦洗各处。


    燕珩垂眸,盯着脚边跪的那个,语调也不客气:“活该。”


    秦诏不敢辩驳,小声道:“父王,并……并不是那样。只因这次大意轻敌,才会被人擒住。说来说去,还是心中着急,想快些胜利,才好赶着来见您。如若不然……哪里知道,您的心——是不是还好端端地放在我这里?”


    燕珩仿佛不想见他似的,那目光冷落地扫了他一眼,便狠下心去,转身走了……


    秦诏急急地往前追,才站起来,就让德福扣下了。


    “公子——秦王!您身子不好,不要再追了。容医师们先看过之后,再去请罪吧。若如不然,王上可要怪罪小的们没眼力见了……”德福轻声跟人说道:“您瞧瞧,这浑身的伤,若不好好养,哪里能安心打仗呢。”


    秦诏不得继续追,只好点了点头。


    才说着话,转身走了两步,秦诏就打了个寒颤,身子一晃,直直地栽倒下去了。德福“哎呀”了一声,忙伸手扶抱住……


    可叹秦诏那样威风的重身子,若是栽倒了,不知要伤成什么样呢。


    听见动静,燕珩哪里顾得上嫌弃,忙快步走过去,亲力亲为,将人捞进怀里……他垂眸,抿起唇来,说不出的复杂心情。


    帝王隐约浮起一层怒火来,却不知是因为什么。


    兴许是怪秦诏不肯好好照顾自己,总三番两次置身危险境地,又或许是怪赵洄那老匹夫狠心,连这样的孩子都下狠手。


    若是赵洄听了,恐怕得冤枉死。


    孩子?哪有孩子——不就眼前一个活阎王么!


    这老匹夫躲在赵宫,心里还想呢……


    这燕王无理、秦王也无理,他是堂堂正正捉的俘虏,难不成打一顿还算错?就算燕王顾念旧情,兀自心疼,也不好寻他麻烦,这样偏心吧?!


    外头的风雪愈发浓,天冷得快,燕宫却比春日还暖……馨香炉火候在床榻边,将那仔细擦洗干净的人,熏得额头淌了细汗。


    他那浑身上下,就没有一处好皮儿,四处血淋淋地瞧着可怕。好在医师们仔细检查过后,为他敷药包扎,养息几日过去,便长实许多。


    幸好都只是皮肉伤,不曾伤及筋骨,内腑。


    秦诏这一躺又是两天。


    发发汗,退了烧,才苦着脸睁眼……


    德福守在旁边,见人睁眼,好歹地替人松了口气,忙唤人替他盛碗粥来。


    秦诏不肯,颤着声儿要见燕珩:“我只想念人,须得看见父王,才好下咽。若不然,心肝里挂念,吃不下去。”


    德福一听,肉麻地嘶了口气儿,这么多年,照样没习惯这位顶着一张威厉的冷脸讨骄。也不知怎么回事,秦诏总是这样黏人。


    东宫的一应布置和用物都是旧日的模样,秦诏望着眼熟,幽幽地叹了口气,又问:“我睡了多久?”


    德元这会子才从外头端过粥来,接话道:“哎哟,您睡了两天了。小的守了您两天不敢阖眼,才多久不曾见,您一回来,就给小的这么大的惊吓。”


    德福是受了那位的命令,前来询问秦诏情况的,见德元过来,又跟着叹了口气,说道:“秦王醒了,你自好生照顾,我还须得回去了,赶着要给王上复命。”


    秦诏便追问了一句:“这两天,父王可来看我了?”


    实际上是来了的,可燕王有令,不许他们乱说。故而,这俩人,齐齐地摇头:“并不曾。秦王您还是快些好起来,自己去请安说明吧。”


    秦诏这才失落地点了点头。


    而后,他又赌气:“唉,没胃口,饿死我算了。”


    仿佛才这么几日的工夫,那个外头叱咤风云、呼风唤雨的秦王,又成了燕宫里卖可怜的小骄儿。


    有人宠,有人心疼,便翘着尾巴……骄纵起来了。


    德福和德元对视了一眼,清了清嗓子:“我说秦王呐!您身子浑身都是伤……再不好好养息,可要落下病根的。”


    秦诏深深地叹了口气。


    德元冒了机灵,凑到人跟前儿,小声说:“您现如今,虽强壮,却未必能跟人打个平手,还不肯好好吃饭,岂不是往后都没有胜算了?”


    秦诏猛地挑眉:“?”


    德元慎重地点头:“为了日后的长久大计,您还是要多吃些,养息好身子。”


    秦诏扭头去看德福,在人脸上瞧见一样的凝重神色。秦诏顿时颓丧了三分,靠坐起来,痛嘶着去接过碗来……


    德元见他动作艰难,便想喂他。


    秦诏果断拒绝了:“大丈夫顶天立地,这点小伤算什么?我——堂堂秦王,浴血奋战,夺了三千里山河,岂能端不动碗吗?”


    才说下这话没两分钟,外头传来一声通传,说是王上驾到,秦诏就立刻露出原形了。他将碗搁下,摆出一副怏怏不乐的姿态,期盼地望着来人的方向。


    果不然,燕珩甫一站定,就瞧见秦诏那副可怜样儿。


    秦诏率先开口:“父王……我才醒。想您想得厉害,吃不下饭。”


    燕珩睨了他一眼,挑眉:“嗯?”


    “也不止没胃口,吃不下。”秦诏道:“浑身的伤痛难当,实在拿不起碗来……若是父王心疼我,肯随便喂我两口,倒好。”


    德福:“……”


    德元:“……”


    刚才还“这点小伤、我岂能端不动碗吗”,现在就成了“实在拿不起来”,目睹秦诏卖惨的两位,愣是憋红了脸,没敢吭声……他俩对视一眼,默默行了个礼,退出去了。


    燕珩岂能看不出来,冷哼了一声:“哪里的俘虏,有这样好的运气?叫人好生照顾,还要寡人亲自喂?”


    秦诏艰难爬下床,伸手去抱他,整个人虚弱地栽进人怀里去了:“燕珩……你生我的气了吗?可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是不是我不给你写信?还是你怪我太久不来看你,还是……我还没打下江山来,不能和你相守,你等得着急了?”


    那话问得好直白。


    但每一处,都说中了。燕珩顺势搂住人,抿了唇,却没话答。


    秦诏又问:“你是不是心疼我受伤了?还是埋怨我这样的不勇武?”


    前一句是真,后一句却不曾有过。


    燕珩睨他,全说了假话,只哼笑:“心疼是假,看你没出息是真。还敢夸下海口,说什么不胜不见寡人。再一转头,倒成了俘虏了。”


    秦诏伸手抱他,拿脸贴在他耳边,哼哼道:“父王,您心疼心疼我吧……我浑身都好痛的。”


    他都数不清自己受过多少伤了……


    燕珩数着呢。


    算上那块烙印,秦诏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疤,凡是能看出痕迹来的,总共有二十八道……他的心,也仿佛叫人狠攥了二十八回。


    燕珩弯腰,将人捞进怀里,抱着送到床边去。那端碗、喂粥的姿态实在太过于熟稔,仿佛往日的一幕幕又开始重演,秦诏吃得眼底都发热。


    燕珩待他,总像孩子似的纵容。


    那样耐心,那样温柔。虽偶尔管教,更多的却是“溺爱”。


    燕珩轻吹了两下粥,漫不经心地问:“那老匹夫,怎么捉到你的?”


    “我……”秦诏试图寻出点主意来,扯谎道:“当时我在马上,因不留神,叫一猛将打下马来,几人挥刀相向,没躲得过去,方才被擒。赵王狠心打我,才叫我沦落得这样凄惨。”


    燕珩冷哼,分明不信:“哪个猛将?据寡人所知,那赵国最猛的两个先锋,都叫你一刀削了脑袋,送到赵国城门前挑衅去了。”


    秦诏没理儿,只得讪笑:“那是他们无用。”


    “那两个尚且不敌你,剩下的,不过乌集之众,焉能将你擒住?依寡人看,你这混账,恐怕另有图谋。”


    “什么图谋?”秦诏装傻:“我怎么听不懂这话?谁会傻到……拿着性命去图谋,还换了一身的伤患呢。”


    “岂不就是你?”


    秦诏心虚:“我……我没有。父王,我……”


    “说罢,想要什么?”燕珩睨着他,手中的勺柄搅了搅,嗬笑道:“想叫寡人出兵?”


    秦诏不敢不承认,只好点了点头:“是……父王,你,你若想,那自然是好。你若不想……”


    “若寡人不想,你便滚回赵国,继续去做俘虏?定要逼着寡人出兵救你才好?”


    秦诏被人揭穿,一时被臊住了:“父王都知道了?我……”


    “你什么你。”燕珩把碗往那重重一搁,哼道:“蠢货。”


    秦诏不得不认,又说:“可是,我还想,想别的呢。”


    “哦?”燕珩抬手,替他擦了擦嘴角,问道:“还想什么别的?”


    “我当时还想着,我若这样俘虏,看看父王,是不是心疼我……”秦诏猛地握住燕珩的手腕,不知哪里来的重力气,将他手背抵在唇边,细细地嗅了两下,又啄吻:“我怕你……忘了我。燕珩。这仗若没有你相助,恐怕还要再打两年——我等不及了,我等不到!我恨不能天天守着你。”


    “哦,打完了又如何?”


    秦诏道:“自然是……”


    话说了一半,他不敢再说下去了。当然是调头打您咯……不仅要打,还要将您偷到我们秦国的床榻上,细细地打、边亲边打,边干边打。


    您不知打了我多少次的屁股,总要在哪里还回来吧……


    燕珩瞧着他诡异的脸红,又道:“要寡人出兵也好。你叫人将其余六国的玺印送至燕宫,寡人便可即日出兵。”他冷淡笑:“以大燕之军威,不用你秦军一个子儿,三个月,便可擒住赵洄老儿。”


    秦诏不吭声了。


    他父王兵略过人,这样自信,定是想到别的破局之法了。再者,交还玺印,恐怕不妥……现如今,他还得靠着玺印“谋生”,不能全听他父王的。


    “父王……待赵国打下来,我再一起交还给您,难道不好?”


    “不好。”燕珩拒绝,而后又睨他:“如何?眼下这是舍不得了?还是说,你做了寡人的俘虏,竟也敢讨价还价?”


    秦诏沉默,任他将手收回去,心里有苦说不出。


    若他现在敢说个不字儿,他父王非得杀了他不行。


    胆敢在人眼皮子底下造反?秦诏还没有这样的底气。更何况,他满心里都是燕珩,哪舍得叫人伤心?


    “玺印送至燕宫,至多半个月。秦诏,寡人这便唤人,替你……备好纸笔。”


    燕珩神色平静,声息也缓慢、柔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叫你手底下的那几个糊涂虫,少使些卑劣手段,乖乖地把东西送过来。”


    秦诏抬眼,望着他,张了张口想说话,却哑了火……


    燕珩便又轻笑起来,俯身下去,吻了吻他的眼皮儿,柔声哄骗似的:“我的儿,你想要江山?——”


    “要那些东西做什么,你还小,未必端得动。做寡人的‘好孩子’难道不好?你乖乖听话……寡人将那鸣凤宫也赏给你,再不给别人住,可好?”


    秦诏心里咯噔一下,猛地便怔在那里了。他不敢置信地看燕珩,惊觉他父王的野心与恐怖之处。


    燕珩却只是微笑,云淡风轻。


    仿佛这样事关天下的褫夺,只是帝王点选膳食一样。


    对于燕珩而言,如今此刻,时机刚好。


    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便将秦诏费尽了力气与心机打下来的“战果”收缴入怀,再大手一挥,号令群雄出兵,弹指间便可灭赵。


    九国五州,天下疆土,不过囊中之物。


    燕珩本是想放这只纸鸢……自由去飞的,可他总是这样受伤。帝王心疼,便只能另寻他法,自此,将他珍藏在华贵宫苑之中,作个安稳太平的公子。


    那是许久之前,便压下去的愿望。


    如今,他秦王也做了,风光与威名也得了,再没什么理由放他走了。


    秦诏紧紧扯住燕珩的襟领,将额头贴在他脖颈上,那声音有点发紧:“燕珩,你……我知道你想留下我。但是,只剩赵国了,你再给我点时间好不好?我一定将所有的东西都献给你,我保证。”


    说话间含着恳求的热息,落在脖颈发痒。


    燕珩喉结一滚,却仍旧压住心底情绪,缓缓笑道:“不必了,秦诏。那样,实在太慢,寡人如今……已等不及了。”


    等不及想要天下,也等不及想要你。


    秦诏轻轻松开他的衣服。


    心里坠落似的——


    完了!


    这才叫偷鸡不成蚀把米。


    姬如晦这个蠢东西,岂不是阴差阳错将他送到虎狼之地了?他还以为燕珩这样宠他,定会放些兵马给他呢……没承想,兵马没要到就算了,连自己也要被扣下了!


    他忘了。眼前这位,不只是他父王,还是这九国五州的天子。燕珩腹中藏的,不全是爱,还有数不尽的帝王心计。


    燕珩微微笑,站直身来,“不急,寡人给你时间,细细思量、慢慢……考虑。”


    秦诏不敢说话,只得眼睁睁看着他转过身,缓步朝外走去。


    他腹火焦灼,冲着人的背影,急急地唤了一句:“燕珩,你一直都在利用我,是吗?”


    “你只说相信我,叫我去夺、去抢。实际上,你没有一日的相信过……你只等着我奔闯四处,打到尾声,方才出手,坐享渔翁之利,对吗?”


    那背影一顿。


    “你只想叫我为你打天下。现在——只剩下赵国,就在你眼前,你便不需要我了!只想叫我乖乖地听话,留在燕宫、做你的宠物是吗?”


    燕珩没说话,微微侧转过脸来。冬日里霜白的光影打过去,映照出他华丽而冰冷的面容。


    秦诏忽然带了哭腔,仿佛被人辜负的良家妇男似的,凄惨问道:“燕珩,你喜欢的,就只是一个听话的宠物吗?你忘了我是秦王吗?你竟这样害怕我长大吗?”


    燕珩冷笑一声,复转过脸去,背对着他,“随你怎么想吧。”


    撂下那句话,这位便朝外走去了。


    只有一帘之隔的外殿中,燕珩叮嘱的声音显得格外不悦:“盯紧人,半步不许叫他出东宫。”


    秦诏:……


    待人走远了,他方才躺在床上,幽幽地长叹一声。


    秦王心里自由盘算,心想:也不知道,方才那几句话,能不能起作用?若是燕珩能听进去,或许此事还有一线转机。


    果不其然,那话刻薄,简直戳中了帝王的肺管子。


    燕珩不悦,气得连晚膳都没吃下去。难道往日那样的真心,竟全成了算计?他想要天下不假,对他,却不是那样的冷血无情。


    燕珩本就没打算叫他冒着生命之虞去打仗的,分明是他自己,满腹的野心,不肯屈居人下。


    时近乎三天,任凭德福旁敲侧击,燕珩却还是没打算放了人……帝王瞧着前线飞书,为那小崽子,生了愁绪。


    战事上,燕珩时刻盯着,岂能不明白战况如何?


    若无燕军助力,秦军确实还要打个许久,若他肯出兵周旋相助,灭赵就在眼前,于他而言,秦诏牵制主力,也省了事儿。


    可最叫他不悦的也在这里……


    秦诏口口声声说,要打了天下送给他,如今,不过六国,他竟不舍得了。推三阻四,如此一看,当初所说……恐怕全是假话!


    再者,那江山对他来说,竟那样好吗?他宁肯忤逆自己,两相分离,却也不肯守在他身边,做他的鸣凤宫主人?


    燕珩冷了脸,心中沉思,还说什么真心、说那样爱,嗬,全是扯谎。


    秦诏可没扯谎。


    但碍不住,作死的回数太多,燕珩再不肯信了。


    没多久,秦诏就开始闹绝食、带着浑身伤患,大闹东宫,竟死活不肯吃药!那架势,简直像是被流氓捉住的贞洁烈男,恨不能一哭二闹三上吊。


    燕珩面冷心热,只关住不叫他走,心里却不舍他受苦。


    因而,帝王站在人床榻上,冷着脸不发一言,而后端起汤药碗来,饮了一大口,紧跟着俯下身去,罩住他的唇,给人渡过去了……


    秦诏傻住,瞪着眼望着燕珩。


    那位闭着眼,微微蹙起眉尖,香甜的唇裹着苦涩的汤药,把秦诏都灌醉了。待那口汤药灌下去,秦诏鬼使神差地伸出了舌尖,缠住了人的香舌,不肯松了。


    方才铮铮的爷们骨气,顿时抛洒个精光。那点紧张的不悦,也好像跟着汤药一块咽进肚子里去了。


    燕珩掐住人脖颈,强扯开人,抬手蹭了下被这小崽子咬破的嘴唇,冷眼睨他:“嗯?”


    秦诏不吭声。


    ——“吃药。”


    ——“我不吃……我要走。父王。你放我走吧。”


    燕珩恨不能掐死他,那声息冷得不像话:“秦诏,你既然想走,那就……拿玺印换你自由身,如何?”


    秦诏不肯,又说:“我不能骗你,这天下,我必献给你,可是……不是现在。我保证,燕珩,再给我一点时间,可以吗?我是爱你的——你比谁都知道。”


    秦诏拉着他的手摸自个儿的胸膛:“你就……再相信我一次,可以吗?”


    燕珩信他的爱,也信他是真的想走,更信他真的想要那天下权柄……因而,帝王抽回手来,冷哼笑道:“不行。”


    秦诏没招了。


    燕珩道:“秦诏,寡人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这信——你写是不写?”


    秦诏隐忍片刻,没说话,竟兀自从床上爬起来,快步朝剑架走。不等燕珩反应过来,他就拔剑出鞘,猛地横在自己脖子上,急切道:“放我走。”


    燕珩愠怒:“混账。你竟敢这样威胁寡人?”


    秦诏那双眼含着分明的深情与爱意,手中动作却毫不怜惜地压得更重……那血潺潺沿着剑刃流淌,嘀嗒、嘀嗒……坠落在帝王眼前。


    “秦诏。”燕珩终于变了脸色。


    很难说,那张脸上露出的,是失望、不可置信,还是藏住的一些伤心,抑或别的什么更复杂的情绪。但燕珩的口气,却仍尽可能地保持平静,他看着秦诏,缓声道:“你既这样的想逃开寡人,此后,便终身不得踏入燕土,如何?”


    秦诏摇头。


    燕珩眯眼盯着他:“那就留下。”


    秦诏仍摇头,将力气用得更重。


    脖颈上的青色血管被刀刃压得鼓出来,仿佛轻轻一滑,便可切断他的生死。那藏着性命之忧的肉身,被秦诏拿来,与他父王,做最后的一次豪赌。


    “留在寡人身边,我的儿。你想要什么?权力、金银,还是荣威?……寡人什么都可以给你……不需要你那样的费尽心机。”


    他停顿了片刻,又说道:“寡人不会灭秦,不会叫你没有家的。秦诏——仍叫你做秦王,难道不好?”


    秦诏隐忍望着他,那血刃仿佛小溪似的,流得更快了。


    “燕珩,放我走。”


    因紧张和担心,那位的喉结不作声地滚了两下。


    燕珩知道,那是秦诏的诡计,然而……他无法眼睁睁地看着,秦诏在他面前,那样的割破喉咙,他更知道,这只小崽子野性难驯,若不肯答应,秦诏什么都做得上来。


    而后,帝王开口,声音艰涩,“好。寡人答应你。”


    他又说:“把剑放下,秦诏——寡人命你,把剑放下。”


    秦诏哑声唤他的名字:“燕珩……燕珩,你相信我的对吗?”


    他不肯放下剑,而是凭着这样的姿势,一步步逼退人,跨出殿门去:“我爱你。但是,我不得不走。请……请叫人给我备匹快马。”


    那日,德福和德元傻子似的站在那儿,就这么眼睁睁看着……秦诏借着自刎的姿势,将他们那个威风而冷静的王上,逼得双眼泛了红。


    他身着单薄里衣,连鞋靴都没穿,光着脚,仓皇出逃。


    秦诏回望了燕珩一眼,又扫视这熟悉而冰冷的宫殿。片刻后,他翻身上马……放肆在燕宫疾驰而去的时候,秦诏没再留下任何一句话。


    他逃走了,凭着燕珩的宠爱。


    他只留给燕珩一个脆弱而单薄的、孩子赌气似的倔强背影,和一地洒落的血色污痕。


    那红便烫在燕珩的心中……


    那一句紧跟着一句的、狠心而坚决的“我要走”,利剑似的,将两人这些年用诡计、恩宠、爱欲、赏与罚所扭曲成的脐带,狠狠斩断。


    秦诏为了逃脱他的掌心,竟也不惜……将往日地温言软语与美好岁月碾成齑粉。


    东宫的风雪那样大。


    帝王怅然若失地伫立在此,久久地沉默着。仿佛直至此刻,燕珩才终于肯承认,他的“好孩子”,长大了。


    第93章 众并谐(4K营养液加更) 打死他的“……


    秦诏逃走, 从三道宫门外抢了外袍并鞋靴。


    大家都知道他是燕珩的心肝肉,哪里还敢难为他?侍卫傻眼地目送他,心道, 咱们秦公子今日,是吃错什么药了?衣衫不整, 跑得倒快。


    秦诏这一路,飞奔回卫, 是逃命去的, 能不快吗?


    但燕珩,却并未叫任何人去捉他。


    帝王拂袖, 连金銮轿撵都不要,兀自缓步往金殿方向走去……仆从们撑起伞来遮雪, 仍有无数冷冽的寒风灌进帝王衣袖之中。


    三十载的燕宫岁月,再没有哪一刻,比如今更冷了。


    燕珩恍惚想起来点什么, 比如玉夫人那样释然、冷漠的微笑, 和她相遇在小径上,却总是背转而行的决绝背影……他便站在被抛下的瞬间里, 安静目送。


    他总是被困在这偌大繁华宫城之中, 目送一切。


    目送燕正御马亲征的高大背影渐远, 连飞扬的燕字旗都再也看不见。目送燕正辉煌陨落的一生被封进棺椁,由庞大的队伍抬着,自宫城缓缓出……


    直至那刻,人臣仍劝阻他:一路至于皇陵,帝王不可相送。先王已造了阔比天下的祠堂,曾嘱咐过,您若想祭奠, 便跪在那儿吧。


    他出不去。


    仿佛一生都被囚禁在这金碧辉煌的王权之中。


    再比如,目送秦诏决绝的身影,狂奔而去,消失在风雪苍茫之中。


    那常年捧着暖炉的手,空空坠下去……


    仆从们面面相觑地往上递,却被人拂开了。


    帝王握紧了权力,真情却如流沙,从掌心漏出去。就算捧着金玉造的玺印,也空空如也——就算捧着暖炉,也冰冷。


    帝王抬眼,在乌蒙蒙的天幕之中,没瞧见一只飞鸟;他站定,金靴尖沾了一点雪泥,挺拔的身姿头一次显得孤寂。


    早先,他没尝过,不觉得那等痴缠有什么。现如今,他失去了,好像也没有什么……不过是回到了一切的起点,那时的秦诏,还不曾来燕宫。


    他追他的秦,他守他的燕。


    不过是错开了,而已。


    德福想出声:“王上,若不然……”


    燕珩思绪被打断,忽然转过眸来,将人吓得不敢再说了。但帝王并未责罚,只是平静地唤他:“你去传……符定进宫,寡人要见他。”


    德福称是。


    燕珩微微一笑,终于伸出手去,接过了人递上来的手炉。他捧着,掌心慢腾腾地温暖起来,眼底的光影也渐渐淡了下去。


    仿佛只是一瞬间,却又跃过相伴的这十载。


    什么也没发生过。


    燕珩哑声道:“今岁天寒。日后……殿中多添些炭火罢。”


    德福将身子躬得更低,忙称是。


    往年,那小崽子缠住人,被抱在怀里的时候,总将燕珩暖出一层薄汗来……帝王便道:再不要添那么多的炭火,热。


    如今,那小崽子走了,殿中便越发的冷清了。


    燕珩本就不爱热闹。


    少了秦诏叽叽喳喳的闹腾个没完,少了这位作死的到处蹿腾,少了他捉鱼摸虾、狩猎驯马,抑或者哭哭咧咧地说:父王,谁谁谁又欺负我!这满宫里,再没有一点儿多余的动静。


    燕珩神色平静,仿佛转眼便忘了刚才那一岔儿。他唤符定进宫,反问人:“若是寡人叫你打赵国,要用多久?”


    符定道:“若是……和秦军一起,左右相望。至多明年盛夏,便可尘埃落定。”


    燕珩拨着指尖,慢腾腾地叹气:“太慢了。给你三个月的时间,明年四月。寡人想看见,战事平定。”


    燕珩分明最是有耐心的,他向来不在战事上着急,不知为何,这回却转变了态度,那要战的意思坚决……


    符定先是有瞬间的惊讶,而后,才拱手坚定道:“王上放心。臣必竭尽全力,为您谋此战事。赵国入我大燕囊中,绝不过半载!”


    “甚好。”燕珩漫不经心地抛出那道虎符去,丢在他脚边,叮当一声,那两块都摔开了……


    帝王道:“速战速决,也叫他们见识见识,燕军的厉害。不过,灭赵之战中,不要跟秦军正面起冲突,待一切平定,守住阵线,威慑即可。”


    符定小心翼翼地抬头,对上燕珩睨视的眼神:“嗯?”


    “王上,咱们……不乘胜追击吗?毕竟,以秦军之力,难以兼顾四海,若咱们打下去……”


    “哼。”燕森*晚*整*理珩冷笑,仿佛是轻嘲一般,他道:“你那小儿在秦军做大将,难不成,寡人叫你父子上阵厮杀?你若不爽,便小打小闹,教训两下——叫他吃吃苦,也就得了。”


    符定这才觉察那位苦心,忙感激道:“臣——谢过王上!王上仁慈,大恩在上。”


    燕珩没理他,冷哼了一声,起身转过幕帘后面去了。


    符定战战兢兢地捡起地上的虎符来,并将另一块轻轻放回帝王桌案上,方才退下。


    三日后,燕军出征,奔赴边境。


    ……


    秦诏回秦营的时候,把大家都吓傻了。


    不知怎么回事,他们威风的王上怎么破头烂腚,衣衫褴褛的就赶回来了?瞧这副样子,风尘仆仆,浑身脏污也就算了,怎么脖子上还糊了一层血痕。


    那伤疤刚刚长好几分。


    姬如晦慌忙接他下马:“王上,您这是怎么了?叫您去搬救兵,怎么瞧着,反倒比之前更不如了。”


    秦诏叹了口气,神色沉重:“嗨……差点抹脖子!都是你出的馊主意,不止救兵没搬到,父王还想将我扣下,我以死相逼,方才逃回来的。”


    “啊?——”


    就这等狼狈丢人的糗事,恐怕江怀壁听了,都要笑话人。秦诏连他还不如。他以死相逼还换了一万精兵呢!秦诏以死相逼,就换来个“差点死了”……


    秦诏无奈,却仍美滋滋地想着燕珩。他总觉得,燕珩是因为实在爱他、想他、心疼他,才那样的。


    秦营中,他们几人见此计无用,便凑在营帐中商量别的主意,待定下作战策略,方才放秦诏回去休息。


    秦诏这才有时间将自个儿洗干净,靠在榻上安心歇息了一晌。


    晚间,秦婋去给人送膳食,问了句:“王上何以这样狼狈?”


    秦诏睁开眼,浑身疼得直嘶气,脖子上也包扎好,裹了厚厚一层。他坐到膳案前,睨着她笑道:“娘子聪慧过人,本王请教你一个问题,可好?”


    秦婋道:“王上但说无妨。”


    秦诏仿佛打趣儿似的,问:“为何娘子的美人计那样管用?”


    秦婋先是一愣,而后才笑道:“这话蹊跷。我可是什么计都没有用,全凭真心。王上说的……是哪一位不吃这套?您也不想想,那天真的傻子,跟天子之间,还差着三个字儿呢!”


    说罢,她笑了笑,转身出去了。


    秦诏慢腾腾地咬住筷子,后知后觉地拼出来那三个字:天(真的傻)子。


    他嗤嗤地笑出声来,骂得好巧妙!


    他深以为然,觉得也对,是因这江怀壁——真的傻。


    奈何,秦诏光想着人家傻了,竟没听出来秦婋话里有话。她是说,跟燕珩比起来,他的手段,才是“真的傻”,帝王权柄岂会为恩宠而转移?


    接下来,秦诏休整几日,便要唤符慎出兵再次开打。


    正节骨眼上,忽然自边境传来一个好消息。


    斥候惊喜地来报:“回王上、回将军,好消息,是燕军出征了!传燕王有令,为平定此患,已经派遣十万精兵,直逼赵国边境。”


    多少?十万精兵?


    符慎和姬如晦相视一笑,赞叹地点了点头。


    而后,大家齐齐地看向秦诏:“果不愧是王上,您这招苦肉计,实在有用!竟能叫燕王这么大的阵仗相助!以燕军之力,十万精兵,打两个赵国都没问题!”


    哪知道,秦诏听了,却没什么欣喜神色,只怔怔道:“这么多吗……”


    姬如晦道:“瞧把咱们王上高兴的!”


    秦诏有苦说不出,那一脸酱色哪像是高兴,分明是担忧和害怕。


    看着架势,他父王这是要派人来捉他啊!打完赵国,下一个,岂不是就要寻他的麻烦了?因而,他左右看顾了一眼,道:“别的先不说,诸位万万不可与燕军起冲突。”


    那斥候兵还想再说,“领兵的,还是——”


    秦诏猛喝:“住口。”说着,他一把将人拖到一边儿去,压低声音,猜道:“领兵出征的,可是符定大人?”


    斥候兵惶恐地点头:“正是。王上,可是有什么问题?”


    “当然有问题。敌军大将与咱们大将乃是父子,岂不影响将军作战,传令下去,上下缄默,绝不能透露此事,只说是个不知名的将军便是。”


    斥候兵忙应是,转身出去了。


    符慎还纳闷呢,他笑问道:“王上,哪里的隐秘消息,竟连臣这个主将都不能知道?神秘兮兮的。”


    秦诏拍他的肩膀:“好兄弟,万不能这样说。本王待你心连心,你我岂不是天下第一的亲兄弟!本王哪里有什么好瞒着你的——若是你不知道,本王定也不知道,万不可冤枉人。”


    听见这话,姬如晦顿时警惕起来:坏了,他们王上,定是又做出什么对不住符将军的事来了。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秦王“口蜜腹剑”之时,最是危险。


    符慎还不知觉,笑呵呵道:“瞧王上您说的,那是自然了!咱们君臣兄弟二人,自然心连心。臣岂敢冤枉您一分?”


    姬如晦嘶气儿:……


    秦诏警告地瞪了他一眼,而后,又冲符慎笑着点头:“就是说嘛,你这样真心实意,照着本王的肝胆,那本王就放心了。”


    没多久,符慎出战,伙同燕军,将赵洄打得屁滚尿流。


    秦诏旁敲侧击,问他战事如何?


    符慎道:“一切都好,就是有一件事,臣觉得甚是奇怪!”


    “哪件事?”


    符慎望着秦诏,困惑:“燕军出征的将军,作战风格和套路,怎么和我爹差不多?”


    秦诏:完啦。


    见他不语,符慎继续道:“听斥候来报,是个不知名的将军,连名字都寻不到。可是……臣总觉得,此人战术高明、手段老辣,并不像是名不见经传的俗人。而且,臣仔细地想了想,我爹也没什么关门弟子,唯有臣得他真传……”


    秦诏:那更完啦。


    停顿片刻,符慎问:“王上,您有没有觉得奇怪?”


    秦诏睁着眼说瞎话,装傻道:“哎哟,我说将军,这有什么奇怪的?兴许是对方曾经分析过司马的战术和作战指挥作风,勤学苦练,才模仿得其一二。你不要想那样多,待这一仗胜了,咱们有机会去面见燕王,岂不是就能知道了?”


    符慎点头:“这倒也是。不过王上,咱们还小心提防。燕军不只想吞下赵国,恐怕还打别的主意,若是只想吞赵国,何苦派这么多兵?岂不是三万就够了?”


    “正是这话。”秦诏道:“一切小心行事,时刻提防燕军。若在赵国之战相逢,先不要跟人起冲突,随机应变。符慎,你作战稳妥,本王信你。”


    “嗯,臣会的。”


    又三月,战事进展顺利,赵国城破大半。


    赵洄缩头乌龟似的躲在宫里,破口大骂。他不理解,燕王到底什么意思,为什么叫这父子俩来回地打自己,左右相搏。


    难道,秦军当初,真的是奉燕王之命来的?这灭六国,擒王君果然是燕珩的意思?……他想了半天,深以为然。若不是,缘何秦诏毫发无伤地回去了?


    看来,不是狐假虎威,而是秦诏,就是燕珩派出来的先锋军!


    想透这一点,赵洄顿时跳脚:“本王就知道!燕珩狼子野心,这些年装得不闻不问,实际上,就等着吞吃八国——来人呐,传本王令,调转兵马,打燕军!本王倒要叫他瞧瞧,他还比不得他那个吃人的爹!”


    和燕珩一比,秦诏这种二流的王君,显然不在赵洄的怒火范围之内。


    符慎打到一半,眉皱得老高。


    他有点搞不明白赵洄的招数……


    秦诏道:“你说,这老匹夫,缘何先打燕军,难不成,他也有什么新计谋,要引我们好上钩不成?”


    符慎挠头:“这个打法,臣也是头一次见到。眼下,他将矛头对转燕军,倒给了我们可乘之机,王上,若是我们正面迎击,长驱直入,不出两个月,便可攻破赵国都城。”


    姬如晦道:“像是诱饵,不好上钩。毕竟,临时撤兵去打更强劲的对手,就是个傻子也能看出来不对。况且,我们现今在打的‘九重霄’,是赵国的最后一道也是最强的一道防线。赵洄岂能这样傻?”


    符慎盯着战事的沙盘沉默了好大一会儿,才道:“可是机不可失,若是此时不进,更待何时?两个月……”他扭头去看秦诏:“虽然冒失,但两月可夺赵都临阜——王上,您怎么想?”


    姬如晦并几个副将,也都投过目光去。秦诏摸了摸脖子,上头那道伤痕还隐隐作痛似的,他心底的煎熬比这道伤疤,还叫他难受。


    自打逃出燕宫,他几乎是坐卧不安,夜夜难眠。只要一想起燕珩那个沉重而失落的眼神,他的心就仿佛被雨水打湿,被雪雾掩埋了一样,朦胧的抽痛。


    他父王仿佛在说:秦诏,不要再让寡人等了。


    不知为何,燕宫那样的华丽,他却总觉得,有什么绳索似的东西,将他父王狠心地关在了那里。是王权,是岁月,是不可攀的冷,抑或抛不下的责任?


    他不知道,但他想,他要将燕珩,从那座牢里偷出来、抢出来……燕珩最喜欢临阜了!这样想着,这位得了相思病的秦王,便忍不住微微弯了嘴角。


    大家默不作声地望着秦诏,分明在他眼底捕捉到了一抹柔情。紧跟着,这位年轻而野心勃勃的秦王,便开了口:“符慎,打。”


    “打?”


    “是,本王决定打。此战,以本王为先锋,狠狠地打。”


    “本王要带领三万将士,一路冲到临阜去,亲自去看看,赵国里才开的玉兰与芳草……不破临阜,誓不回转。”


    那声音坚定、果决,一字一句,带着期盼与美好似的,将这场背水一战的生死,化作漫天的春光……他们仿佛在秦诏眼底,已经看到那玉兰满目的盛景。


    半月后,秦诏带领亲军,打进九重霄一线城池。再半月,冲破临阜。


    举国震惊。


    消息传到燕宫,那位也微微惊诧。燕珩唇边终于溢出来一声哼笑:符定这老匹夫,难道还手下留情不成?


    符定哪里敢手下留情。


    他叫赵军的拼死抵抗,压在关键战线上,不好动作。没想到,赵军还有这等破釜沉舟的勇气——毕竟国破家亡,人人都拼死抵抗。


    这种局面,在秦诏攻破赵宫,擒住赵洄之后,骤然破解。


    赵洄被关进秦国大牢,和那几位好兄弟碰了头。大家面面相觑,对他的到来不算意外:“只是,你来得也忒快了。”


    赵洄为了挽回自己的薄面,还鼻孔哼气叫嚣呢!


    “你们知道什么?你们是被秦军打输的,本王是叫燕、秦两国之联手大军,方才打输的!难道本王的兵马是吃素的?”


    其余人:“……”


    五十步笑百步,也不知道你这老匹夫狂什么!


    秦诏坐居赵国,当即命符慎收拾残局,抢占地盘,盘清驻扎兵马,防止燕军来偷袭,抑或夺人口中之食。


    燕军和秦军在睿邑相遇,草草地打了一仗。派出去的三千兵马,居然全军覆没!符慎都傻了:谁?谁还能把本将打成这样——不可能!


    秦诏假意安慰他:“兴许对面是个老将,你不必介怀。胜败乃兵家常事,万不要轻举妄动,将这个睿邑让给他们得了。”


    符慎气得两天没吃下饭去。


    但秦诏也不好多说,深表理解。毕竟,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燕珩揍他的时候,也从不手软。


    两军相望,将赵国瓜分成开来,几乎是各占一半。这还是燕军钳制赵军主力,并且在战事后半程入局的结果……若是燕军早就开打,岂不是没他们一口饭可吃?


    符慎越想越不服气,定好了策略和地势,决定夜袭,直奔燕军所夺的三座城池。


    奇怪的是,对面仿佛早有预料、设好了埋伏,愣是给符慎打得屁滚尿流,灰溜溜地又逃回来了。


    符定当然早有预料!


    当年,他教这小子兵法、两人对战演绎的时候,这小子就老喜欢打这三座城。没想到几年过去了,口味一点没变。符定将秦军的兵马俘虏后,一个没杀,通通都收缴、编入阵营了。


    往日里,符慎百战百胜!如今,却遇到这等强劲对手,输得彻底,不由得心中受挫。


    主将营帐里夜夜灯火通明,他绞尽脑汁地寻找计谋和破解之法,分析对面战术,只为找到可乘之机,好好打一仗解气。


    秦诏要他沉住气,不要轻举妄动。符慎便只得暂时作罢。


    待赵国城内安定得差不多了,秦诏便开始命令各处,整顿兵马,集中精兵留守,等待作战之命,而后,他派遣出几个心腹,去各处接管兵权……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


    直至半月后,对面营中送来一封信。


    那是燕珩亲书。


    秦诏捧着,嗅到那书信纸上的芬芳,想亲一口,但见诸众神色凝重地盯着他看,愣是没好意思,只得故作严肃的打开。


    没有软语,没有“吾儿”。


    只有一句:“秦王以寡人之威,驰骋四海。今,一切皆已定,寡人命你,三月之内,交还八国玺印。三月不见,则起战事,擒杀勿论。”


    底下,盖着燕珩威严而色彩瑰丽的金印章。


    秦诏倒吸了口冷气,差点晕过去……


    姬如晦忙扶住人,那视线瞥到上头的字眼,也倒吸了口冷气,要跟着晕过去了。那意思就是,三个月之内,不交还印章,就要打死他的“逆子”。


    擒杀勿论又是什么?


    就是:若战场捉到秦诏,都不必擒回燕宫复命,可当场诛杀。


    威风的秦王哭丧着脸:“父王、父王……他,好狠的心。”


    姬如晦面露难色,心道:您当时自刎逼人的时候,可也没给燕王一点后路啊……眼下,连那点情分都不顾念了,燕王之威,岂容您践踏?


    符慎还不知情,哼道:“何故怕他,打!臣自会寻出破解之计……”


    秦诏抬手拿起桌上的苹果,塞他嘴里了,叹气道:“别吵,让本王想想啊……打什么打,燕军那样强悍,打起来岂不是要吃亏。往常还有计谋可以抵抗三分,到了父王这里,他又全不上我的当。”


    符慎闭嘴了。


    秦诏道:“传令四海,整顿兵马,握紧兵权,将所有收缴的金银,都给本王运到临阜来。即日起,除了战事戒备,招募大量壮丁,发放赏银,与本王——”


    大家摸不着头脑,齐齐问:“与您做什么?”


    “与本王,建行宫!”


    “啊?”姬如晦道:“才统一起来,您就建行宫,这不好吧?再者说了,您不去打燕国,建行宫做什么呀?”


    难不成,死之前再潇洒一把么!


    秦诏看透了他的猜测,不由得“啧”了一声:“三月期不到,父王是不会下令打咱们的。你们只需要放心筹备,本王自有办法。”


    诸众困惑,却因无法,只得依计行事。


    而后,消息传回燕宫,曰:秦王大兴土木,造天子行宫。


    燕珩指尖顿在原处,蹙起了眉。


    再看那蹊跷的宫殿名称,仿照他的鸣凤宫、再造垂云阙、金雀台、六象台,心底困惑更深了……


    但他到底也没管:“罢了,随他去。”


    三月期将至。


    秦诏来信,信上之语客气而端庄:


    [燕王在上,诏以天子之名,驰骋四海,今大业已成,本该交还玺印。然,八国王君未亡,玺印之事关系众多,凡诸百事宜,皆须从长计议,故而,请燕宫临视都城,共商大是。]


    燕珩冷笑。


    好一个共商大是!这混账,充起人来,竟还学会威胁他了。


    大秦历,庆和四年,七月。


    燕天子临视,秦王迎于临阜,史称“临阜相王”。


    第94章 怀计谋 寡人的爱妃……


    秦诏将他手底下所有脑袋瓜子灵活的谋臣都请来了。连楚阙、年予治、闻呈韫、妘澜和季肆夫妇俩, 并虞明舟、韩确等人,一个没落下。


    天下贤才,除燕一分, 齐聚临阜。


    筵席繁华,灯影摇曳。诸众含笑, 齐齐地将视线望向上首那位秦王。


    满殿上,就秦诏一个人苦着脸。


    姬如晦笑问:“明日燕王临视, 答应与您‘谈判’, 无性命和战事之虞。天下已平定,四海皆归顺, 不知王上,还有何等烦心事啊?”


    秦婋门儿清, 低笑了一声。


    那位又当爹、又当妈,才将他“拉扯”大,孩子长大了不听话, 叛逆期想造反, 那位岂不是要来兴师问罪么——他们秦王,正该烦得很!


    秦诏清了清嗓子, 道:“虽天下二分, 可父王……哦不, 可燕王独占半壁,论兵马、论谋略,本王恐怕不敌,正是为此,才犯愁!若是明日燕王开口,要本王交还玺印,那本王又该如何?”


    符慎答道:“王上不交便是!咱们疆土广博、精兵三十万, 再有来自五州的强壮战马——岂能怕他?”


    秦诏:……


    你不怕,我怕还不行吗?


    他有苦说不出,“符慎,你不怕?你是咱们的大秦的功臣,无论发生什么,可都不许……”叛变。


    没等他说完,符慎就点头道:“不怕。王上放心,明日不论燕王强威如何,臣都绝不吐出一个字儿的软话。咱们三十万,打他二十万,以多胜少,难道还打不过?”


    楚阙心虚地摇头,心道:符慎,你可记住你现今的强硬和威风才好!


    秦诏长叹了口气:“将军呐。咱们不能和燕军开战,纵是打赢了,恐怕也大伤元气。再者,燕王乃是咱们大秦的太上王!自古就只有老子打儿子,没有儿子打爹的,你可明白?”


    符慎撇嘴,不以为然。


    秦诏嘶声,唉,现在不明白没关系,明天你就明白了。


    姬如晦道:“王上的担忧,臣能明白。但是,玺印万不能交还,若是交给燕王,他想杀您,还是想罚您,都没有二话可说。到那时,咱们可都成了‘手无缚鸡之力’的罪臣了!”


    其余人纷纷点头。


    他们实在不明白,眼前这个以一敌百,大杀四方的秦王,到底缘何这样惧怕燕王?那位又没有三头六臂,两军交战,真打,还不一定鹿死谁手呢!


    秦诏犯愁,他怕打不赢,更怕真的打赢了。


    若打不赢,他顶多挨两个巴掌,被人捉进鸣凤宫承欢。


    若打赢了,那位自此恐怕都不得再回头——敢叫燕珩输的人,还没出生呢!他那样多、那样浓的爱,放在燕珩眼皮子底下,岂不都成了对失败者的羞辱?


    那位心性那样高。


    秦诏干嘛要惹美人不高兴呢……


    再者说,燕珩就算真赏他两个巴掌吃,他也不敢吭声啊。


    想到这儿,他幽幽地叹了口气,“你们这些聪明的脑袋,难道想不出一个办法来?本王是想叫父王开心地来、再舒心地回去,若是能兵不血刃,并为秦土,才是最好的——总之,不能惹他生气!”


    底下那几位跟着犯愁,急得摸袖子:“这样难办?燕王怎么可能会同意并为秦土,兵不血刃呢?反过来并为燕土还好说。恐怕那位就是亲自战死,也不会说出‘投降’之语。”


    秦诏兀自饮了一杯酒:“唉……”


    秦婋道:“既然王上那样为难,那就并为燕土也好。只是不知,王上是贪念这王权,还是什么别的?”


    “没有王权,拿什么说话?”秦诏睨了她一眼,哼笑:“小娘子说话最刻薄。你分明知道本王的苦楚,岂有一分是为了夺我父王的权力?”


    楚阙听了一圈儿下来,觉得自家发小心思好奇怪!磨磨叽叽的,一点也不像往日的作风,那个满口狂言、从不服输,谁拦杀谁的野心秦王去哪里了?


    因而,他举杯,笑着看秦诏:“王上,您到底因何犯愁?这里头的规矩,只有两样,要么打,要么求饶。您总得选一个。”


    “若是打,咱就有寻个伤亡最小的打法,若是求饶,那我们……”楚阙停顿片刻,扫视殿中所有人,调侃地叹气道:“那我们,今晚就收拾铺盖,赶紧跑了得了!”


    秦诏气笑了:“楚阙,本王就知道,你最没骨气。”


    “这话说得奇怪,您说要哄着燕王。那还能怎么哄?您将玺印交给人,再献上笑脸,多磕几个响头,一切便迎刃而解。您也不必做秦王了,自己回去,给他当那乖儿子便是了!”


    秦诏挨了臊,抬眼哼道:“本王就这样没出息?”


    平时不是的,但在燕王跟前儿,却没跑。


    所以,大家望着他,齐齐地点了点头。


    秦诏:……


    那是我父王、我老秦家的主子,他当家做主,我岂能不听?你们这群没成家的,懂什么!


    但他也没好意思说出来,那样显得太没出息了。


    再者,若他现在软下去认怂,符慎必定第一个跳起来,拿长戟捅穿他——这些跟着他打天下的功臣,就没一个能认的!


    尤其是妘澜,哼笑道:“臣把妘国献给您,是为了叫您借花献佛的?”


    秦诏:……


    季肆和卫宴也看他:“我们把全部身家都掏出来,只为供应您的战事,您就这样不战而降,那您答应我们的‘保全’,是不是也不作数了?”


    秦诏:……


    虞明舟也调侃道:“燕国贤良如云,若是燕王收回八国,恐怕这二都郡主,便不会叫臣做了。”


    说罢,她又格外敏锐地添了一句话:“不会到时候,还要叫臣入宫为妃,住在燕宫吧?”


    秦诏猛地坐直了身子!


    坏了,差点忘了这一回事了!


    他若投降交还玺印,那位娶妻生子,他可半个不字儿都没资格说呀……虽然燕珩要赏他鸣凤宫,可他也没说,往后只有他一个人啊!


    见那话管用,卫宴也轻声叹了口气:“卫莲好,卫女也美……若是王上胆怯,交还权柄,那我们女儿家的身子,都教燕王强娶去了,倒没地儿哭。”


    秦诏急忙替燕珩正名:“他那样仁慈心善,就不是尔等口中这样昏庸的王君,他才不会强娶良女!”


    ——但不强,只娶也不行啊!


    卫女二字,着实将他刺激到了。秦诏沉默了半天,方才狂放的饮了一爵,辣辣的舒了一口气,而后,站起身来,望着众人,说道:“打。”


    “此战,必打,必胜。”


    “只是怎么打,本王还没想好。诸位也想想法子,最好是不伤一兵一卒,不叫那位动怒。要智取……明日燕王来,诸位务必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将人仔细珍重的伺候好,可明白?”


    其余人纷纷点头:“明白,打!”


    “不是这句,是伺候好燕王,可明白?”


    大家目瞪口呆:……


    三千仆从,前一夜,就开始洒扫宫苑,铺造玉阶。仿佛迎接九天之神下凡一样,稀罕得厉害。秦诏在筵席散去后,还特意转了一圈,检视各处。


    如今的赵宫,已经变作了秦宫。


    可以说,满秦宫的仆从们瞪大双眼,万分戒备,和他们王上一样翘首以盼,就只为着一睹那位的神容。


    他们以为,那位定是雪衣长袍,稳坐轿中,只等着踩出一双高台履来,落在玉阶光辉中。可他们没想到……


    燕珩一身银甲,高大威猛,纵马疾驰而来。


    无人敢拦,纷纷致以注目礼,齐齐地出声:“恭迎天子临视。”


    秦诏迎在那里,大老远就露出喜色:“父王!……”他急急地往前凑,顺势就跪在人马旁边了:“父王,您来了?”


    燕珩将视线扫过那长长的脂玉长径,复垂眸下来,睨着人。


    在秦诏无比期盼的目光中,他开口第一句,便是兜头泼了盆冷水:“作的什么死?寡人的马匹奔逐起来,都打滑。”


    秦诏傻眼了:……


    符慎站在一边,默不作声地扯住他手臂,捞他起来……


    但秦诏膝盖软,跪在那里,愣是不敢动。其余人才作出行礼的姿势,见他们王上跪得那样乖顺服帖,不得已,只得纷纷都跪下去了……


    符慎冷哼,不情愿。


    燕珩瞧见了,却没说话,只踩着秦诏单跪的膝,下了马来。


    不到半刻钟,远处奔逐的一队人马便已赶到,领头的不是符定还能是谁?


    秦诏刚站起来,去扶燕珩。符定就翻身下马,快步朝这里走来了。


    符慎揉了揉眼,震惊。


    不是?他眼花了吗?怎么大白天看见爹了?


    燕珩轻哼了一声,冷声道:“符定,瞧瞧你养的好孩子,见了寡人,竟不下跪。”


    符慎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说话,符定老儿抬脚就踢在人屁股上,紧跟着,抽了手中的马鞭,高高扬起来……


    威风的符慎将军,再顾不上形象,惨烈地叫起来:“啊——爹!爹!你怎么活了?”


    符定怒了,打得更狠:“你这逆子,咒你爹死了不成?”


    符慎哭得嗷嗷的:“爹,我不是这个意思,您别打了,别打了——我错了!……我不知道啊!”


    秦诏嘶气,吓得手心都出汗了。他扭头看燕珩,心道果然还是自个儿的父王温柔可爱、仁慈美丽:……


    燕珩冷哼了一声,看他。秦诏便讪笑:“父王,我是怕硌着您的脚……故而,特意铺了玉径,为迎接您来。”


    大家捂脸,不得已,只得忽略符慎的惨状,步行随燕珩朝前走去……


    燕珩缓步而行,挺阔身姿,威严而冷淡,那浑身的帝王之气,将所有人震慑住,而他们同样高大威猛的秦王,凑在人旁边,不知怎的,气势就矮下去了半截。


    秦王怂,其余人就更不敢吭声了。


    提前造好的赤霄殿,有两道宝座,镶金戴玉、垫了狐皮的那个,是为燕珩准备的。


    燕珩坐惯了,并不觉得华奢。反倒觉得旁边那个略显寒酸。


    那是秦诏自己的“宝座”。


    他这一出,可谓是勒紧自个儿的裤腰带,才能省出银钱来,给他父王造作。


    燕珩问:“秦王叫寡人来‘共商大是’,可有什么还没定下的?只不过交几个玺印罢了,并不麻烦。”


    “这好说。玺印正在送来的路上,父王,您再耐心地等几天。”秦诏望着他,轻声软语道:“这几天里,宫苑里花开正好,特意备下了游园会,为您接风洗尘,您安心在天子行宫之中避暑,再好不过。”


    燕珩睨了他一眼,显得神色冷淡:“三月前,便已命秦王运送玺印,怎么?是你秦土太大,三个月还走不到头吗?”


    外头一声:“啊!——”


    那是符慎没挺住的惨叫。


    在这个节骨眼上响起来,震慑力十足。秦诏简直想从宝座上滑下来,给燕珩下跪。


    但碍在其他人盯着的份上,他没好意思,只得说道:“并非这样。只是、只是命令传回去,耽搁了些时间。您不要着急,再宽限我一些时日……”


    他好像被债主催到耳朵边儿一样。


    燕珩一个冷厉的眼神,就扫的他心里发怵。


    “寡人是怕秦王政事忙碌,才特意来取的。若是带不走玺印,今朝,只好放燕军过来接寡人了……”


    若是旁人,秦诏还不得直接扣下?


    可这位是燕珩,根本就不是掐住他脖子,而是长在他七寸上。动一动,都要他的命。再有,外头那个暴怒打人的老儿,还是他那大将军的亲爹。


    完全没机会……


    实际上,燕珩不穿长袍换戎衣,就已然摆明了态度。


    “不忙、不忙。”秦诏道:“再没有什么,比您更重要的了。”


    说着,他便要去给人斟茶,那讨好的姿态才摆出来,姬如晦轻轻咳了一声儿。


    被人提醒,方才意识到不妥,秦诏复又坐回去了,只尴尬道:“快、快给燕王奉茶……”


    燕珩慢条斯理地吃了一盏茶,这才搁下杯来,轻嘲道:“嗬,秦王倒是有眼力见。”


    秦诏没忍住,笑了两声:“父王,我自目不转睛 ,移不开眼,只看着您呢。您是天子,什么秦土不秦土的,都要仰赖您的光辉,莫说是车马运到这里来,纵是爬着,也得将您喜欢的玺印,奉到您面前呀。”


    底下人:……


    莫说他们秦王膝盖软,就是口气也软,目光含了深情,就更不必说了。


    其他人看得直嘶气:不是,秦王您是有什么把柄在人家手上吗?


    秦诏扫了他们一眼,那神色分明是:别管。


    那可不吗?燕王凤仪万千,他看了心悦,忍不住腿软,更别说旁的了。


    燕珩道:“秦王也不必说这些漂亮话,糊弄寡人。只说这玺印,给还是不给,这仗,打还是不打?”


    昨儿才说了打的。


    可秦诏不敢据实相告,只得道:“玺印可以给您,仗也可以不打,甚至日后,您说什么,我都照做。只不过,您也不能硬抢吧……”


    燕珩挑了眉:?


    “不是,我并非说您硬抢。我的意思是……好歹要有些条件的。”秦诏声音小了三分,说道:“您看我带着精兵强将,打了三年多,也甚是辛苦。您体恤将士和臣民,总也得给点什么吧。”


    燕珩哼笑:“你想要什么?”


    秦诏看了他一眼 ,道:“自古两国相约交好,都是什么联姻……”


    那话没说完,燕珩从嗓子里溢出来的一森*晚*整*理声冷笑,就将他打断了,那口吻仿佛不敢置信似的:“联姻?——寡人没听错吧?”


    秦诏犟道:“没有。”


    见他那副样子,燕珩反倒不气了,说道:“联姻也好。只不过,寡人无有宫妃、子女,纵是有,也决不能将女儿嫁给你。秦王若想,寡人倒有个合适的人选。”


    一听有门道,秦诏口水流了三里地。


    “是?……”


    燕珩冷笑,眸光扫过来,带着戏弄:“寡人有个侄女,配你再合适不过了……”


    秦诏忙摇头:“啊、不不不,不是宝儿小姐。”


    “那是谁?难不成是卫女?”燕珩故作凝重道:“这位不可,已经封赏入了寡人的鸣凤宫了。”


    一听这话,秦诏也顾不上矜持了,竟“蹭”的一下站起来,脸色煞白:“什么——封赏?!”他急了,仿佛讨公道似的:“您前几日才说,要赏给我的!怎么就让别人住进去了……”


    燕珩慵懒地往后一靠,那张冷淡而漂亮的脸上,露出戏谑笑意,嘴角微微弯起来:“不是秦王自个儿闹着要走的吗?你不住——有的是人住。”


    帝王的神色渐渐沉下来,变作冷笑:“秦王当寡人的宫城什么地方?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秦诏被噎住了,他悻悻坐回去,那眉眼变得更委屈了:“可,可就算是我胡闹,燕王您一言九鼎,难道说话也不算话吗?”


    燕珩:“……”


    秦诏又逼问:“您既许了赏给我,再赏给别人,哪里说得过去?我虽跑了,却没说据赏。您怎的……”说着,他别过脸去,竟轻哼了一声:“她那样柔弱,住得惯吗?”


    那话细想,便不堪入耳。


    但燕珩却不打算惯着他,淡淡微笑:“寡人的爱妃……温顺,住得很习惯。”


    爱妃?!——


    秦诏快叫人气晕过去了,他扭过脸来,气得脸色花花绿绿乱变:“您、您怎么,怎么叫别人爱妃?”


    “怎么?秦王自己没有爱妃吗?”


    一心只拿燕珩当爱妃的秦王:……


    秦诏憋住泪,吭哧了一声,愣是没说话。他站起来,围着满殿里转了一圈,仿佛在想自个儿下一句要说什么似的。


    姬如晦:“王上……”


    秦诏没好气道:“没看见本王在忙吗?”


    看着是忙,但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燕珩就这样坐在那里,淡定地看着秦诏毛驴似的在殿里转悠,并不搭理他,而是转过眸去,问季肆:“秦国的账,你算得如何了?”


    季肆忙站起来:“回王上,目前已经厘清各处的积弊,减了赋税,改推商贾,有吴土之盐税,有周土之金矿,再有个十年,可成大气。”


    “嗯,还不错。”


    秦诏听着,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儿,他停住脚步,扭头看季肆,后知后觉地问道:“你这话,是说给谁听?”


    季肆无辜:“回王上,臣……说给‘王上’听。”


    “谁是你的王上?”


    季肆眨了眨眼:“臣是燕人。燕王是臣的王上。”他见秦诏吃惊的神情,连忙又补了一句:“臣也是秦臣,您自然也是臣的王上。再者说了,这位,是天子,也是咱们大秦的太上王,询问两句,不妨碍吧?”


    秦诏:……


    本想玩个大的,结果,硬是把自己的路走死了。


    秦诏这回明白了,看来燕珩对他们秦国的账目一清二楚、了如指掌,他花了多少钱,兜里还剩几个子儿,那位必也都知道。


    他委屈抬头,盯着燕珩:“您怎么,将手伸得那样长……”


    燕珩不以为然,“寡人治理天下,有天子之名,为何不可?”


    秦诏哼了一声,又转起来了。大家看他们王上这么“忙”,也没好意思吭声。紧跟着,燕珩又问:“哪个是年予治?”


    年予治忙站起来,不知道燕珩喊他做什么。


    他瞥了秦诏一眼,见那位“忙着”,也不打算替他解围,或者出声阻止,便知道该听谁的了。于是,他恭敬道:“回燕王,是臣。还请您示下。”


    燕珩打量他两眼,瞧着模样周正、气度也不凡,便道:“嗯。寡人听说,现今秦国上下,都是你来打理?”


    年予治忙道:“不敢,臣只是为……为太上王、为王上鞍马劳动,跑跑腿。并无有什么逾越的官职。”


    “寡人瞧你,甚是不错,虽年轻,做事倒是老练扎实。”燕珩道:“眼下才刚刚平定四海,内里空虚不稳,需要有人做实事。那秦宫的左司马之职,尚且空缺,你来做,倒是合适。”


    年予治惶恐:“啊,臣、臣不敢。”


    燕珩哼笑:“有什么不敢的?”说着,他转眸睨了秦诏一眼,又问道:“寡人觉得甚好,秦王以为呢?”


    秦诏哼了一声,满肚子的气也不敢发,只得憋回去,“父王都说好了,那自然是很好。诏也以为,他做这样的职位,合宜。”


    燕珩便道:“嗯,封了吧。”


    年予治忙朝燕珩谢恩。


    谢了半天,才瞧见秦诏拿目光剜他,故而只好讪笑,朝秦诏又谢了一遍恩。


    好么……这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听谁的,倒也没差。


    本来,大家还愁着燕王要割他们的脑袋,死活不敢让秦诏投降,现在一看,咱们威风的燕天子……果然英明神武嘛!


    若是真投降,倒也没关系。


    秦诏却刚好反过来,他本是觉得不妨碍,现在一看:有关系啊!当然有关系……若是投降,日后,他岂不是要和一堆秀女争宠了?万万不行!


    还不等他开口说什么,秦婋便抢先了一步,笑问道:“王上,诸位都封赏了,小女也跟您讨个赏,如何?”


    燕珩轻笑:“难得你这小娘子聪慧过人,胆大心细,说罢,想要什么?”


    秦婋道:“当日,五州……”


    秦诏猛地瞪大眼睛,后脊背竖起一串汗毛来,他差点以为秦婋要卖他,忙扭过脸来,定定地盯住人。


    哪知道秦婋并没有提他,只说:“五州冒犯边境,惹您不悦。秦王亲征也打痛了人,您呢,也扼住其通商,叫他们吃了教训。现如今,那五州也乖顺,杀了奉全,为您解气,只是不知,能不能放他们一马?”


    她一面仔细观察着人的脸色,一面慢慢道:“素知您怜惜百姓,这几个寒冬,已叫他们难过了。不如,趁着秦王归顺这样的大喜,您倒饶恕他们。”


    秦诏:?


    我还没归顺啊。


    秦婋当然知道他没归顺,这话,一来是拍燕珩马屁,哄人开心;二来,也是为了让燕珩放松警惕,替秦诏博取时机罢了。


    当然,最要紧的,是她欠了江怀壁那傻小子人情,不得不还罢了。


    燕珩沉了口气,稍停顿片刻,才道:“罢了,自叫他们放开往来便是,赵土相邻,与他们通商,也算发展,日后行事交往,都算便利。”


    问题是,赵土在秦诏手里。


    听见燕珩发话,秦诏不敢不从,终于在这个空隙里,插了话进去:“父王……您说的一切都好。只是,我还想问问,您这一路来,觉得临阜好不好?”


    燕珩颔首:“尚可。”


    秦诏又道:“我也觉得是!您想想,若您答应联姻,这地方,可就是您的了。那广博的天下疆土,也都是您的了……”


    燕珩并不理会:“你的意思是,寡人要,你不肯给?”


    秦诏摆手:“肯、当然肯。”


    “那就是了,联不联姻,也无妨。本就是寡人的。”


    秦诏被人堵住话,一时哑火了。


    迟疑片刻后,他还想再辩,燕珩便拿指尖点了点桌面,微眯起眼来,审视地盯着他,问出口的话也不客气:“秦诏,你到底想跟谁联姻?”


    十几个脑袋纷纷扭过去,盯住秦诏:是啊,您闹了半天,到底想跟谁联姻?


    秦诏欲言又止:……


    他站在那儿,不吭声,沉默了许久。


    直至燕珩哼笑一声,仿佛耗尽了耐心似的,坐在高台上睨着他道:“罢了,秦王就站在这儿,慢慢想罢。寡人有几分倦了,先去歇息。”


    仆从们忙引行。


    才要越过那道侧殿门,燕珩忽然停住脚步,又说了一句:“哦,对了,叫符定别打了。”


    此刻,被揍得呜呜痛哭的符慎:……


    第95章 岩穴藏 你一个男人,要什么名分?……


    秦诏扫了众人一眼, 召集群臣垂云阙议事。诸众坐在那里,喜笑颜开,仍旧只有秦王一位苦着脸。


    两炷香后, 符慎进殿门来,苦着脸的人便又多了一个。


    大家面面相觑:……


    一帮人精拢住袖子嘶声, 死活不敢再多嘴。主要是,燕珩威势逼人, 符定老当益壮, 他们也不知道,该先安慰哪一个才好。


    符慎抬眼, 因屁股疼得厉害,便跪而不坐:“王上, 您为何不告诉我?”


    秦诏生无可恋:“告诉你什么?本王自顾不暇。你何故这样哭丧着脸,好兄弟,你父亲安然无恙, 你该高兴才是!”


    “他是安然无恙, 我却不行了。”符慎愠怒道:“早先,王上三番两次要我起誓, 原来就是为了今日!”


    “唉……”秦诏故意激怒他:“堂堂大将军, 在人家眼里, 不过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孩子,依本王看,这仗也不必打了,咱们认输算了!”


    符慎果然上当,站起身来,颇愤懑道:“王上这话是什么意思??瞧不起臣?早先那样多的胜仗,难道不是臣打出来的?”才说了两句, 他便激动起来,急道:“我爹虽然厉害,可我却要胜他几分!”


    秦诏摇头,不信道:“不必这样说。你去夺城,老司马还不是将你打得屁滚尿流,一个子儿都没剩吗?正好,你也怕了,咱们就此抛下大业,做几只成对儿的王八好了——你,你,”秦诏指着底下那几位得了赏的:“还有你,都不过软骨头,打什么打?哪里有胜算?”


    全都骂了一圈,秦诏怒道:“本王身边,难道没有个忠臣不成?”


    不说这话还好!


    秦诏说完这句,又仔细一看,连韩确都没了。


    “……”


    季肆道:“此事,臣支持秦王,王上若打,臣愿……”他慎重地舒了一口气,还没等再说,卫宴却替他接了话:“臣等愿拿出全身家当,为王上绸缪,保管一口饭,都不叫秦军饿着。”


    季肆微微瞪大眼:娘子……


    卫宴安抚地拍拍他的手背,心道:急什么呀,咱们爹可没来。


    姬如晦忙安慰人:“臣也愿为王上鞍马劳动,决无有一个字的推脱。”


    连年予治都道:“若是王上觉得臣贪图那点功名权位,倒是错看了臣。是王上嘱托,要伺候好人在先,故而,臣等以燕王为座上宾,不敢怠慢一分。”


    秦诏又看符慎。


    那小子便哼了一声:“王上看臣做什么!咱们有言在先,大丈夫许誓,绝不落空。这回,也让我爹好好瞧瞧,什么叫青出于蓝胜于蓝!”


    一群二十郎当岁的孩子,好像才涨起来的日头一样,正骄扬。


    然而,再好的心性,跟那群心眼子满得溢出来的老匹夫们斗,再有燕珩指挥,仿佛胜败之局已然注定。


    可秦诏总是这样,但凡定下何等的宏愿在心中,都绝不会再更改。任凭荆棘满丛,扎破肌骨,哪怕痛苦将要从腔子里涌出来……


    “本王有个主意。”


    其余人纷纷望向他:“王上请说。”


    ……


    他们在那里商量计谋,燕珩对此,仿佛浑然不觉。


    但燕军——却已经精细布防,沿着三百里边境线逼近,黑云压城,阴森诡谲之气浓重,仿佛是群死过一次、獠牙血口的猛兽,刀剑寒光在手,可怖的不敢叫人多看一眼。


    帝王云淡风轻,并不以为然。


    他被仆从引到“凤鸣宫”去,甫一进门,便开始打量这座宫殿,不过一字之差,仿的倒是甚像,秦诏仿佛怕他认床似的,特意做足了准备。


    燕珩靠在那儿轻声叹气的时候,把秦宫的小仆子吓得不轻,忙凑过来问:“太上王,您可需要什么?小的这便去准备。”


    燕珩对自个儿年纪轻轻做了“太上王”感到荒唐,好笑道:“你们秦王,叫你们这样称呼的?”


    小仆子生怕自己说错话,忙跪下去:“满秦国上下,都知道您是大秦的太上王,更乃天子。小的不懂事,不知如何称呼更好,还请您示下。”


    燕珩摆摆手:“罢了。”


    瞧那副惶恐的样子,仿佛自个儿可怖,吃人似的,也不知道秦诏是怎么跟旁人说的。


    ——您是不吃人,可您的燕军吃人啊。


    头一次不顾群臣阻拦、强行出宫的人,被这一路盛夏的风吹拂着,心底生出分外异样的感觉。他捡起外头桌案上搁放的战报册子读了一会儿,又哼笑:这小子粗心大意,竟也不怕自个儿知道机要?


    说实在的,秦诏不怕,他要天下平定,更信他父王是个明君,若是他敌不过那位,叫人捉去,也没什么二话。


    再若是不怕他父王的兵马,秦诏更是什么都不拘;那位要他的命,他都得递上脖子去。


    燕珩如今,也不全信他了。


    这小子到底生没生二心另说,只要兵马握在自己手里,一切便无可忧虑的;眼下犯愁的,不过是要不要杀他,要不要夺回来的区别。


    杀他吗?


    那是自己亲手养大的小崽子,他舍不得。


    燕珩想,将人捉回去,好好教训一顿,便算了,燕宫那样阔大,临阜也不错。拔掉他的獠牙和利刺,叫人守在自个儿身边,最好。


    可他也知道,秦诏骨子里野性难改。


    他还那样年轻、满腹都是少年人未竟的高远理想,不管是做侯爷、做东宫,还是做秦王,都必会费尽心机、寻着机会翻身……


    那不如,干脆连秦土也不给他留。


    什么名分都不给,只许他伴着自己便是。


    因一路纵马疾行,燕珩实在倦了,左思右想没大会,便倚靠在那里小憩了一会儿。殿里熏染起来的香,同燕宫里一样,他倦倦地阖上眼,仿佛在秦与燕的幻境之中,做了个红尘迷梦。


    谁都不敢打扰这位天子,就连秦宫里被热风吹落的花瓣,都得轻下去三分动作,如若不然,他们秦王是要问罪的。


    临近日暮,燕珩察觉唇上一点痒。


    他睁眼,却只瞧见秦诏跪在榻前,含笑看着他。方才那点痒和温热消失不见,仿佛错觉。可燕珩总觉得,那小崽子偷亲了他。


    ——“秦王作甚?”


    秦诏道:“父王,我来请您用膳,您瞧,外头天色昏黑,再不能睡许久,我怕您饿着。”


    燕珩撑起身来,声调冷淡:“用膳倒好,只不过,秦王也要顾忌君臣有别,注意自个儿的称谓。”


    “父王……”


    “什么父王?自打秦王举着剑刃,强闯出燕宫之时,寡人便没有这样的孩子了。”燕珩坐起身,雪白的锦袜踩在他膝上,“秦王为质七载,与寡人恩情十载。现如今……”


    他俯身,指尖落在秦诏脖颈上,轻轻抚摸着那道细小的疤痕,复又轻笑:“秦王将这恩情还干净,狠心自刎也要逃脱寡人,便是一刀两断,再没什么父子情了……”


    秦诏察觉脖颈上的痒,却不敢动弹半分:“恩情,还干净?”


    “嗯。交还玺印,随你想去哪里。寡人便当,从不曾疼过你罢了。”


    燕珩欲要收回手来,却被人擒住手腕,秦诏神色比黄连还苦:“燕珩,你不要这样说,求你了,玺印我可以给你,你也可以再捅我两刀解解气,只是,你不能这样污蔑我的心。”


    “你知道的——我逃出去,是因为有别的道理。”


    燕珩审视的目光锐利:“什么道理?夺了天下,反过来,要逼寡人将燕国江山也送你?”


    秦诏道:“不是,我不是……不是只想要天下。我不想那样逼你,我不会的,燕珩,你信我。”


    “嗬,信?”燕珩哼笑:“寡人不分黑白,信了你多少次?——倒换来秦王以刀剑相逼。”那神色冷下去,目光落在远处,并不看他,仿佛叹息似的失望:“你既走了,便不要想着,再回到寡人身边。”


    “我——”秦诏扯着他的手腕,因伤心和震惊,反质问道:“燕珩,若当日,我留在你身边又如何?我将玺印交给你,你难道就将我当作一个堂堂正正的爱人吗?”


    “你不娶王后,从此专宠?你不生子,从此与我相伴一生?你叫我像寻常夫妻一般,与你恩爱?还是……”


    “还是你打算,留下一个听话的宠物。从此,你继续做你的英明天子,要西宫满、东宫定,还要在无数爱慕的眼光和无数宠幸别人的夜晚之中,专意挑个好日子来宠我?”


    秦诏隐忍地望着他,肺腑之中的苦痛满得溢出来,这些天,他绝不比守在燕宫里的这位更好过,他的肉身逃出来了,可他的灵魂,全和这位在一起,同样被困在燕宫里了。


    燕珩挑眉:“那又如何?”


    秦诏:……


    好不讲理!


    他猛地起身,扑上去,将人摁倒在床榻上,狠狠地亲了上去。燕珩愠怒,掐住他的脖颈,将人推远三分,秦诏反手再擒开,又罩住了那位的唇。


    因姿势和挣扎,加上腹中那点愤怒,燕珩被人吻得空气稀薄,脸色都染了一层薄红。秦诏却仍不知觉,渴得厉害似的,吸吮他的唇珠,舔他的舌肉,汲吸那点香甜涎水……


    燕珩仿佛才从冬日苏醒来的一枝海棠,带着冰冷的疏离,又仿佛被春日沁润的一株玉兰,水光潋滟。


    秦诏差点将人吃下去。


    吻毕喘息,燕珩不轻不重地给了他一脚:“滚。”


    秦诏才不滚,他反身骑-坐在人身上,两手扣住他的手腕,摁在头顶:“燕王,您好好地看清楚,现在是在我的秦宫——”


    那话都没说完,看见燕珩蹙起的眉,秦诏顿时怂了:“好吧,是在您的天子行宫。虽然您是天子,您说了算,可是……可是您方才,分明不讲理!您那么多爱妃——我争风吃醋难道不行?您既然不给我名分,难道我自己拼了命地打仗、自己去挣也有错?”


    燕珩叫人气笑了:“你一个男人,要什么名分?——让你做东宫,难道不好?”


    “我不要做你儿子!我要做你的……”


    “什么?”


    秦诏心一横:“丈夫!”


    燕珩微微眯眼……仿佛听错了似的,气得笑出声。


    秦诏道:“燕珩,你是天子不假。但。若是你不打算告诉天下人:你是我的。那我就只能——自己举起刀剑来,自己去宣布。”


    “我是秦王,现今,四海都是我的。我就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你不止是天子、不止是燕王,最要紧的,你还是我的……心上人。”


    “爱妃?什么爱妃?我才是你唯一的爱妃!”


    “既然你说,不许我叫父王,那也好。”秦诏道:“从此,我们再没有什么父子情,有的就只是……交颈欢好的恩爱之情。”


    说着,秦诏俯下身去,细细吃他的唇,又压低声音在他耳边,柔声问道:“我的王——您觉得,如何?”


    燕珩:……


    不如何,他现在就想将身上这个黏人的混账小虫子,捏起来,丢出去。


    秦诏见他不说话,只蹙眉盯着自己,心虚得厉害。


    然而,再没有比此刻更好的时机了。


    他要告诉那位,他长大了,既不只是他的好孩子,他听话的质子,他肆意纵容的宠物——还是威风的秦王,是他堂堂正正的爱人。


    从上位者掌心逃脱的小狼崽子,必须要龇牙,才能躲开那等威慑。


    被那位抚育长大,他天然地矮他三寸。


    二人之间的地位,恍如云泥,秦诏再明白不过,他须得靠着更强硬的力气、更威风的兵马、势均力敌的身份,才能叫燕珩正视自己的爱。


    那不是小崽子讨宠,不是闹脾气,不是孩子气的叛逆。那是他心底压不住的沸腾的垂涎,他要的,是龙凤相偕、是并肩逐鹿,是天下人仰望的恩爱情深。


    他藏不住。


    燕珩却擅长粉饰太平,一向不叫人察觉。


    燕珩望着头顶那个急切、渴望而年轻的面孔,腹中翻腾着更复杂的情愫。不知为何,他不敢应,更不想听得太细。


    他冷哼:“起来,滚出去。”


    和秦诏预料之中的完全不同,燕珩既没有暴怒,也没有为他的放肆而冲动,更没有就这“爱不爱”的热切告白,而透露半个字儿,连多余的情绪都没有。


    他仍是那样的冷淡、克制。仿佛耳朵听见了,却一个字都没钻到心里去。


    秦诏不肯松手,气哼哼道:“我的心,您到底听见了吗?”


    “秦诏,不要总作弄这等小孩子的把戏。”燕珩冷哼,口气危险:“你就不怕寡人杀了你?”


    秦诏便望着他,眼底不自觉就蓄满了泪:“燕珩,你若是杀了我,才好!大业未竟,还要不知多少年的战乱,百姓苦。再有,我本就是为了你才奔逐四海,你若狠得下心来杀我,我倒快活,也不必死在旁人手里了。”


    燕珩道:“收缴天下,寡人自有办法,不必再生动乱。再有,三个月,燕军便可破你临阜城门,你难道不怕?”


    秦诏道:“怕,我又不是神仙,是个不死身!我受伤也痛,那许多的伤疤,没有一点是假的!若叫人捅穿了心口,也就只有一条性命可丢,我如何不怕?”


    “但是……燕珩,为了你,我也可以什么都不怕。这许多年里,我早就想了无数次。若你真的想杀了我,不要紧。那咱们,就好好地打一仗。”


    燕珩挣脱开一只手,抚摸他的眉毛,声息里含着淡淡的惆怅:“你把玺印交还,随寡人回燕宫难道不好?……”他停顿片刻,又仿佛纵容似的叹息:“若你真的喜欢这里,寡人便……陪你留下,定都临阜,可好?”


    太难了。


    叫秦诏拒绝,实在是太难了。


    他日思夜想、垂涎已久的心上人,用这样怅惘和柔和的口吻哄他,他几乎说不出一个不字来。可他又知道,燕珩最会的,便是这样的恩威并施。


    因而,他忍住想吻他的冲动,反问道:“燕珩,我把玺印交还,你可以遣散后宫,此生只有我一个人吗?”


    燕珩开口:“不……”


    那话只说出一个字儿来,秦诏就吻上去了,两人扭缠在一起,热火朝天,涎水交融之声啧啧作响,紧跟着是玻璃盏摔落的声息。


    小仆子们候在殿外,左右相觑,身子躬得更低了。他们害怕,那两位在里面,不会真的打起来了吧?


    打没打起来不知道。


    但晚宴上,符慎看着秦诏嘴唇破皮,肿起来,倒是关切地问了一句:“王上,您的嘴,这是怎么了?”


    秦诏轻哼了一声:“吃蜜的时候太专心,撞到柱子上了。”


    其余人纷纷露出一副诡异神色,那为啥燕王嘴唇也肿了?难不成,你们两位,一块吃的蜜,一块撞的柱子?


    秦诏道:“燕王临视,下榻行宫,本是一件值得欢庆的大喜事,咱们不提这个,只专心吃酒才好!”


    燕珩就座。


    秦诏就坐在人副首。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个儿好像还是那道矮他三寸的桌台,因想起来这茬,腹中委屈顿时涌上来了……


    他扭头,跪坐,一面给人斟酒,一面哼哼。


    燕珩道:“如何?秦王不情愿?”


    秦诏答道:“情愿,给您斟酒,再没有什么比这更情愿的了。只是,矮了几分,够不到。”


    “嗯?”


    秦诏不敢说,只得摇头:“是我胡说,我只是想问您,方才说的那事,您考虑得怎样了?”


    燕珩冷哼一声,被人勾起回忆,哪件事?遣散后宫?……


    帝王沉默片刻,压根不理他,反问年予治:“那玺印,还要多久送过来?这天子行宫,藏了些咬人的毒虫,逢着盛夏,扰人安宁,寡人住不惯。”


    “咬人的毒虫”秦诏接话:“您才来一日!做什么那样着急——”


    “哼。”燕珩饮酒:“才说了,躲着毒虫。”


    秦诏道:“再没有了,我的王!什么毒虫,我方才已经将那放肆的小东西捏死了,您奔波辛苦,就再多住些时日吧!”


    年予治也道:“正是如此,玺印还须月余,方才能……”


    燕珩毫不担心此处有什么危险,当即将话摔在秦诏脸上:“你们也不必糊弄寡人,不过是拖延时间罢了。再半月,寡人便要离开,到那时,见不到玺印,即刻开战。”


    一向不喜战事的燕珩,仿佛被人耗尽了耐心。


    秦诏不敢吭声,只得说道:“半月?……半月也、也能送到。”


    燕珩这才“嗯”了一声,接过他递上来的酒杯,一饮而尽。那是何等的豪气?论吃酒,秦诏在人面前,实在连蚂蚁都算不上。


    好在,他提前请了一帮救兵。


    秦诏一面给燕珩倒酒,一面扭过脸去,朝大家使眼色。所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他们早就心中有数,见这架势,也只好迎头赶上。


    符定看见了。


    但他压根没什么反应。


    大家收到秦诏的意思,开始给燕王频频举杯,那好听话一箩筐,恨不能将他吹得如仙人一等。


    燕珩哼笑,睨了秦诏一眼。


    秦诏忙扶住酒壶,讪讪笑:“我也不知,他们竟这样崇敬您……”


    酒过三巡,秦诏才从燕珩脸上捕捉到一抹粉色。但瞧着,神色分外清明。他心中着急,想再叫人帮忙,一扭头,便傻住了。


    秦诏:……


    座下躺了一群,全吃醉了。


    再看燕珩,仿佛没事儿人一样。


    他神色震惊,左右相顾:不是??


    符定老儿淡定地吃了一杯酒,笑道:“秦王有所不知,咱们燕王千杯不醉,饮酒如水,乃是谦辞,并非比喻。”


    秦诏:……


    他知道燕珩酒量好,但也不至于这样好吧?


    他以为,往日里吃酒,是群臣不敢劝,至多不过足饮,今夜吞乎百爵,竟也无事?——


    那场筵席,仆从们捞起一大堆人。都吃倒了,便散得比往日还快。


    燕珩抿唇,拂袖起身,小仆子们眼尖地扶上去了。


    秦诏也忙跟上,使了个眼色,将小仆子撵走,自个儿又扶上去了。他一手揽住人的肩膀,一手回握人掌心,似搀似抱的凑上去。


    两人沿着夜色,自那开满芙蕖的水榭池阔道之中穿过。月光垂落,洒满长阶,给馥郁满塘的水中仙渡了一层柔光,仿佛沁润的绸缎肌骨。


    秦诏刚要说什么,便听见燕珩轻叹息,只好将话又咽回去了。


    燕珩顿住脚步,道:“说罢。”


    秦诏这才歪了歪头,借着月光去看他的唇:“燕珩,你还痛吗?刚才是我混蛋,不知轻重。”


    燕珩抬眼,盯着他看。


    不知是不是因为吃了酒的缘故,他在秦诏脸上,瞧出一种伤感的隐忧来。如今,他虽威名远扬,在自己跟前儿,却仍是这样的诚惶诚恐。


    燕珩停顿片刻,忽然道:“秦诏,寡人知道,你长大了。”


    秦诏不知他为何要这样说。


    能够为自己的“长大”下一个定论的人,难道真的将他视作秦王,而非那个十三岁时的孩子吗?


    “若是你想,寡人可以将秦国,原封不动地留给你。”燕珩抬手,仿佛戏弄小孩子似的,捏了捏他的脸蛋:“别的,寡人给不了你。”


    秦诏隐忍盯着他:“若你真觉得我长大了,为何仍将我看作一个孩子?我不需要施舍——燕珩,我要的不止是秦土,还有你。”


    燕珩轻嗤:“你本来就是个孩子,比寡人要小七岁。今岁,寡人已而立又一,难道不明白这个道理?”


    “如你这等,年轻稚嫩的爱慕,能够停留几年?帝王薄情,至于恩宠,有谁见过不衰之理?”


    “再者,那不是施舍,那是寡人……”


    燕珩停住不说了。


    秦诏却转到人面前去,抱住他,竟干脆问道:“燕珩,你是不是怕我以后不爱你了?”


    燕珩僵住。


    秦诏道:“你说小七岁,那样幼稚的爱慕便靠不住。你说人做了帝王,那样薄情的恩宠便靠不住。可是……早先,我还那样小,我更不是秦王,我没有一分金银,没有一分疆土。”


    “我一无所有,我爱你。如今,我有了一切,便更爱你。难道……我从你的身体之中长大,从你怀里长大,从你的掌心里长大,也不好吗?”


    燕珩听着那话奇罕,轻笑道:“你吃醉了。”


    秦诏今日也吃了些酒,但森*晚*整*理远远没有到醉的程度。


    他心里难受,总笃定地觉得,自个儿被燕珩爱着,却又从来不被承认。他仿佛掉进油锅里,叫烈火和热油,烧灼的浑身每一寸,都痛得难忍。


    “我没醉,燕珩。”


    “我好像就是从你的身体里长出来的……你驯养我,就该是一辈子。”


    秦诏将下巴垫在他肩头上,咬住人的脖颈那块软肉,而后松开,恶狠狠道:“我谁都没有了,我只有你,燕珩。你不要抛下我,自己回燕国;更不要撵我走,叫我去守秦土。”


    “——好不好?”


    沉默良久,他都没听见燕珩的回答。


    他无助,怕他父王再不要他了。仿佛这一刻,秦诏又成了孩子似的。


    他含着哭腔,便又重复了一遍:“燕珩,你驯养我吧。哪怕杀了我都好——就是不要抛下我,不要撵我走,不要离开我,好吗?”


    第96章 世从俗 八国玺印已到——


    燕珩安抚地拍了拍他, 从嗓息里挤出来一声叹息:“秦王吃醉了。”


    他不应,既不肯正视他的爱,也不肯接受那样诚挚、热切的告白。帝王心中唯一能给予他的, 便是一席宫阙的容身之所、抑或权力庇护下的秦王荣威。


    他从记事起,便学着做一个帝王。


    帝王, 向来不该有什么真心。


    尽管怀里这样的温度,让他恍惚生出一种错觉来:秦诏仿佛真的长在他身体里, 流着他的血痕, 和他融为一体,种在他的肋骨之下、数着错综的脉络, 生根发芽。


    十载。


    他亲手种出来的一株芽苗,长成风雪里的冷松。


    任凭风雪如逆, 他都长得肆意,抖擞。


    可这颗小芽苗,一旦被他捧在手心, 便怕了风吹、怕了雨大, 蔫蔫的,要他哄着才肯长出一两片叶子来。


    他越是骄惯, 那小芽苗就越爱闹。


    燕珩心想, 那是他好不容易养起来的。就这样一片叶、一片叶的数了十年, 才将他数出那等渐愈葳蕤的模样;他哪里这样狠心,就真的弃之不顾。


    小芽苗听见那句话,就更不肯松手了。他干脆咬在人脖颈上,狠狠地吸。现今,他不再燕珩要给他添一勺水,他要舔着他的血脉,才能满足。


    燕珩轻嘶了一声, 扶住他的腰:“再闹,寡人便将你丢进这两塘水榭之中,叫你醒醒酒。”


    秦诏不肯,勾住人窄腰带进怀里,整个人宽阔的阴影罩下来,将他紧紧裹住了。


    “燕珩,你若不肯,我们就打一仗吧?要么你杀了我……”


    “只要我还活着,我必不会放开你。往日,我推脱不给你玺印,并非为了权力——我连性命都握在你手里,还会跟你抢什么权力吗?”


    秦诏吻他的耳尖,满腹浓稠情意都被月光吹散了:“我只想,要那样的爱,拿得出手。不过……我既然答应你了,便不会食言。”


    “你说过的话,我都会听。那玺印,十日后,便可运到临阜。算上秦玺,一个不落,八枚。”


    燕珩微怔,而后轻笑。


    “我知道的,你想要天下,你想做天子,我当然会成全你。但是,燕珩——”秦诏垂下眸来,对他对视一晌,又去吻他的眼皮儿:“不管你是谁,我都会把你抢过来的。”


    “我不要天子,也不要燕王——我只想……抢回我的燕珩。”


    燕珩扶住人的后颈,缓慢地贴上去,就这样静止了片刻。仿佛那两片温热的唇,是解药似的,叫他暂时纾解内心无奈的烦躁。


    秦诏等得难耐,见他迟迟不肯吻自己,便打开唇舌,请他来作客。


    可这样柔情接吻的时候,秦诏又想,他就该要天子、要燕王,正是那样锐利而冰冷的权柄,将他的爱人雕琢、铸造成了这样高不可攀的模样。


    要他跋山涉水,要他攀越悬崖,非得攀折那一枝孤独摇曳的花枝不可。


    他坏心思的舔燕珩,恨不能将人的每一寸软肉都吃熟了才好。


    燕珩摁住他的肩膀,才要辖制他扣在肩背,和沿着后背逐渐游移……坠落在两团柔软上的手,秦诏便忽然松了他的唇,轻笑一声。


    燕珩骤然失重,被人折腰捞进怀里了……


    秦诏公主抱,将燕珩搂在怀里。他低头亲了亲那位的额头:“往日,您这样抱我。现如今,我长大了,也这样抱着父王。”


    他仿佛抱得很轻松,嘴角含笑,脚步轻快地朝凤鸣殿去了……


    燕珩愠怒,脸色薄红:“秦诏,你这混账,放开寡人。”


    秦诏轻顿住脚步,低头看他,“你知道吗?这样看你的时候,脸色也粉红,耳尖也粉红,天底下哪样的美人都比不过……哦,还有,燕珩,你生气的时候,胸膛一起一伏的……可真叫人喜欢。”


    燕珩被他下流的话臊住了,顺手赏了他一个巴掌。


    秦诏笑眯眯地舔唇,凑在他唇肉上裹了两口,又贴在人耳廓边儿,低声道:“秦王,谢天子赏赐……”


    燕珩睨他:……


    下流。


    凤鸣宫里,满地寂静,唯有那口水声响起来,仿佛连空气都是黏腻的,混着香雾,仿佛太虚幻境。


    秦诏扯开人的衣裳,试图将人拖回床榻。


    燕珩没逃,没躲,只是擒住他的脖子,将人拽开距离,一脚轻轻将他踢开了。那睨视的目光因沾了酒意,两颐泛着粉色,凤眸微眯,越发风情万种。


    什么天子,分明是天仙。


    风姿之绝艳,将跪倒的那位秦王迷住,痴痴地笑。


    秦诏心想……


    燕珩虽而立又一,肌骨却仿佛锦缎一般,光滑而细嫩,叫人惦念得厉害。他含笑,便有帝王之气韵疏阔。他静立不动,只掀了眼皮儿垂视睨他,便有矜贵华厉之翩然。


    若只是神容的风采便也罢了,可惜那位,腹中谋略过人、添了阅历,便仿佛醇厚美酒,细细品来,最馋人不过。


    秦诏跪住,舔他的指尖,而后拿齿尖扣住,轻轻地咬。


    燕珩哼笑,抽回手来。


    秦诏没得吃,便舔了舔唇。


    他仰头,视线一路从脸颊,扫到胸膛,再落在脚腕上……实在幽深,叫人乱猜,一时没忍住,秦诏竟猛地掀开袍裾华摆,躲了进去。


    “……”


    那动作熟稔而黏腻。


    燕珩粉着脸掐住他的脖子,而后又熟悉地捋着他后颈,居高临下,自眸底流露出来一种轻含不屑的笑意,像驯养某种野兽。


    用月光似的骨血,驯养。


    秦诏听见那位低哑而磁性的闷哼,骤然沉下去……


    而后,月光自窗外透进来,与雪色一样的白,洒落在他脸上。


    秦诏安抚一般地吃,帝王便舒服地喟叹。


    燕珩腿软了三分,本是想一脚踢开他的,然而那小子长得身强力壮,再不似从前,随意捉弄了。


    秦诏起身,乘虚而入,拦腰抱住人,连哄带骗似的,扑回榻前。


    两人滚了三圈。


    秦诏方才勉强将人摁住。他恬不知耻地问:“燕珩,我吃得好不好?”


    燕珩抿唇,薄红的脸生了一层细汗,仿佛被酒意浸了以便似的,他竟没出声,而是将脸别过去了……


    秦诏又歪着头去追,咬他的唇,叫人说话:“嗯?难道不舒服,瞧你,热得都出汗了……往日那样凉的身子,如今也暖了几分。”


    这个暖法儿,实在下流。


    燕珩哼笑:“天气热,难道不行?”


    秦诏罩下来的吻密不透风,用舌尖将那位的唇息搅得更热:“燕珩,你不要骗我。你明明就喜欢我……燕宫里的石头都没这么硬,还不承认吗?”


    燕宫里的石头,到底跟什么比的,却全不知道了。


    应当不是嘴硬。


    燕珩躲开他的吻,挣开一只手,挂在他腰上。那神色带着戏谑:“人之常情而已,帝王难道无有七情六欲,那又算得上什么?”


    秦诏坏心思。


    叫甘蔗挤着甘蔗。


    而后,谁也不比谁有骨气,那一袋子装甘蔗的布兜,险些兜不住。


    “盛夏是热了些,您瞧,不止生了那么多汗。总要挤出一点端倪来……”秦诏抵在他耳边,低低地笑,那一句“父王”喊得人耳朵发酥:“父王……今日,您又何必再说得那样矜持呢。”


    “天子临视,叫我这个秦王亲自来伺、候……您,难道还不好吗?”


    燕珩刚要说不好,秦诏已经将他衣服扯了,迅速丢开。


    “方才,您还没有答应我。”秦诏道:“能不能……永远不要丢下我,不要离开我?”


    燕珩轻哼,那手才掐住他的脖颈,预备叫他乖顺躺下;秦诏便反客为主,把握关键,仿佛押对了筹码,迫使帝王闷哼了一声。


    “放肆。”


    什么放肆,您舒服了倒不管我了。


    秦诏俯身吻他,那手顺着窄腰扣紧,自腰窝垫了一下,惹他挑眉。不等人反应过来,那手指已经作死地伸出去了。


    ……


    秦诏被人一脚踹下去的时候,两行热泪从眼眶里滚出来……燕珩不愧威风美丽,力气竟也这样的大。


    好么。这一脚,差点给他肋骨都踹断。


    秦诏扶着胸口,站起身来,冲人哼哼唧唧地闹。


    燕珩正打算教训他,哪知秦诏停歇了片刻,装了一会死,竟猛然突袭,抱住人的腰,将人翻过来,欺身扣在原处了。


    他凭借体力压制住燕珩,那牙齿轻轻咬在人肩膀上。


    燕珩轻嘶,没挣开,仅仅是疑问的声调便叫人发怵:“嗯?”


    秦诏嘴硬:“方才,我只是不小心的。怎么那样大的力气——嗯?将我打死,您岂不是再没这样贴心的爱妃了?”


    “我已经都将玺印,全许给您了。”秦诏摁住人的手腕,舌尖钻进人耳朵,而后又轻声凑近道:“我卖身求荣,您不要。可您若是……我必极情愿的。”


    燕珩抬肘拂开他,趁他吃痛,反擒住人,那笑意极轻:“秦王该乖乖地躺着,免得寡人手下没轻重,伤了你……”


    秦诏屈膝,顶住,乱惹他。


    燕珩并不生气,而是轻轻吻他,问道:“我的儿,你献了玺印,想要什么?寡人都赏给你……不管是鸣凤宫,还是——”


    秦诏笑:“西宫?”


    燕珩轻哼:“东宫。”


    秦诏变了脸色,哼道:“您说,素知帝王薄情,我原先不信,现在倒不得不服输了……果不愧是天子,心肝更冷几分。您准备留下西宫……给谁?”


    燕珩轻含他的唇-瓣,仿佛安抚:“空着。”


    空着——也不能赏给你。


    秦诏恶狠狠地咬住他的唇,燕珩纵容他,却也没做更多过分的举动,缠斗了一番,那对儿甘蔗磨得皮儿都要破了,才闷闷地从那个吻里,溢出一声舒而长的轻哼。


    秦诏躺在人身边,故意摸过那位的腕子,要他拿手指来勾抹,胸膛被惹得一塌糊涂。


    燕珩:……


    那位轻哼,强压住眼底浓重:“勾栏做派。”


    秦诏不以为耻,笑着扑上去:“父王难道尝过?我不信。”


    燕珩察觉那点东西都染到自个儿身上了,一时轻轻磨牙,睨他:混账……


    凤鸣宫里无有仆从候着,转过两道幕帘之后,龙池阔敞,秦诏牵着人的腕子下水,又细细地吻……


    他黏人,恨不能半步不离开。


    自从来到临阜,燕珩住了半个月,每天都感觉睡不足;而那个让他睡不足的罪魁祸首,却仿佛开了点荤,每日生龙活虎,浑身满是用不完的力气……


    燕珩困倦,晨间也不肯睁眼。


    秦诏闹着惹他,硬是将人吻醒了——“咱们大秦的太上王,万不好再睡,晨间,诸臣等着跟您汇报呢!”


    燕珩勉强睁开眼睛,撑起肘来看秦诏,哼笑道:“你这混账,不是叫寡人来养息的吗?为何要听你秦国的官员汇报。”


    秦诏道:“玺印明日便运来了……您难道,不想看看治下如何?”


    不得已,燕珩只好“被迫起床”,连带着往宝座上倚靠着,那慵懒姿态仿佛美人似的,叫“人”流口水——这个人,也就仅指秦王一人。


    诸臣没看见什么美人,半抬眼皮儿,也只能看见老虎打盹。


    那垂云阙两台之上,并有一高一低之宝座。燕珩居于正中,秦诏侧坐在旁,时不时便回眸去看那位,仿佛并不专心在政事上。


    诸臣禀告的,全都是叫秦王犯愁的难题,要么是杀不得,要么是不听话,总之,没一个省油的灯。


    秦王解不开那难题,又不好开口求助,竟想了这么个法子,叫那位天子“听政”。


    燕珩略抬眼皮儿,便知道他们说得是个什么道理,背后渊源几何,如何叫人苦不堪言、乖乖就范,这等手段,他最擅长不过。


    先是有一个问:“卫国有一小簇势力,组织起兵,想要迎回卫王,镇压几次,竟躲进山里,成了恶匪,不好对付。请王上与天子示下,此时何解?”


    而后,又一个问:“因盐税之务有利可图,故而引惹百姓哄抢,偷盗频出、贩卖私盐者屡禁不止,请王上与天子示下。”


    再一个,又开始说:“边陲之城,乃有前朝守将,至今不肯改换秦旗,拒不交换符牌与兵权,此事并非个例,若是纵容,有害于王上。请王上与天子示下,何解?”


    要秦诏来说,干脆都杀了吧。


    可那位睨他,就差骂一句混账了!


    待燕珩仿佛管家似的,一一替他捋清祸患,几乎是解了他的燃眉之急后,秦诏才垂下眸,得逞似的轻笑。


    他斗不过他父王,难道那位自己……还斗不过自己吗?


    等他们说完,符慎毕恭毕敬地行礼,也假惺惺地问,说楚国有流兵造了反,战术如何,可解?


    燕珩顺势提点几句,待说明白,见符慎脸上藏不住的笑,才后知后觉想起来,那招,是符定老儿的看家本领。


    燕珩:……


    符定:……


    秦诏满足地笑:“既大家都明白了,那就按照我父王的意思,去做吧。今日朝会便到这里,不要劳累我父王。”


    他起身,去扶燕珩,手指挂住人的脆白腕子不松手:“眼瞧着时辰还早,外头天朗气清,咱们不如……去赏花?”


    燕珩轻嗤:“先不急着赏花?玺印呢?”


    秦诏这次没有推辞,忙道:“正在路上,至多几个时辰,便到了。您放心,我既许了诺言,便不会将那等烫手的物什,留在秦宫。”


    燕珩这才“嗯”了一声,起身随他往殿外走。


    游园会办得甚是热闹。


    那是秦诏早就筹备好的,只为着博燕珩一笑,四处光景好,群臣随行。秦国那几位,是下意识伴行,符定,则是护着他们燕王。


    符慎一看他爹也在,忙缩到人群里去了。


    楚阙问他:“将军不跟着赏花,躲起来做什么?”


    符慎捂住他的嘴,将人拖走,低声道:“小点声儿,我爹今儿要抓我走,说是拿了玺印,就随燕王回转都城。我这会儿不躲起来,难道待会等着挨鞭子?”


    楚阙掰开他的手,问:“你不想回去?不要忠君爱国了?”


    符慎看了他一眼,反问:“哦?那你是盼着我回燕国去?待没了我,你到时成了没家的侯爷,岂不要哭!”


    楚阙笑骂:“去你的。”


    符慎笑了笑,躲在人群里,静待接下来的事态发展。


    他问楚阙:“王上今日要交还玺印给燕王?怎么像是个没事人一样?他就这样心甘情愿不成?——前几日,他说什么有办法,我可不信!”


    楚阙摇头:“是啊,燕王可怖,不好糊弄。也不知王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符慎惊讶地问:“你也不知道?”


    “我上哪里知道?”楚阙睨着他,狐疑道:“怎么?你投了降,替你爹、替你家那位天子打听消息不成?”


    符慎:……


    两人掰扯着,头挨着头,仔细盯紧了秦诏和燕珩。


    远处瞧着,秦诏刚好比燕珩高处半个头来,若燕珩垂眸赏花,他那目光便锐利地扫视四周。待燕珩看他,却又一副笑眯眯地谄媚神色……


    楚阙道:“好怪!他为何对燕王这样好?两军交战,生死有命,他真将人当了亲爹不成?百依百顺的,还怕他伤心?”


    符慎摇头,又说:“他一向这样。那时候,不还说,若是战败,叫我们拿着玺印去投降来着?依我看……若有两个王上,也不错。”


    楚阙嗤嗤笑,说哪里有这样的好事儿,秦王最狂,恐怕容不下人。


    符慎捡回他爹的一条命,不由得恢复了往日对燕珩的崇拜,便也替那位辩了句,我们燕王也威风,实乃明君,一向受万民敬仰。


    两人正说着,却见秦诏擎着一朵花,要给人簪上。


    燕珩不知说了什,秦诏只好收回手去,蔫儿瓜似的怂了。


    原来,燕珩说的是:“秦王的好意,寡人心领了。只是这花,应当长在该长的地方。寡人不喜欢什么花花草草,只喜欢那珠玉金银造的宝贝。”


    还能是什么?玺印呗。


    秦诏丧气道:“您心里,只剩了那样东西,连我都装不下了吗?才说什么拿了玺印便要走,我像您想得那样紧,您都半日也不肯留。”


    燕珩回头。


    那一群支着耳朵的人臣,被人抓包似的,赶紧装模作样地低头,抑或眼珠子乱转,干脆朝天上看。只有符定一个人,有两分茫然地望着他俩。


    燕珩:……


    符定:诶?老臣哪里做错了吗?


    秦诏恨不能光明正大往人怀里钻:“那珠玉虽好,却是死物。”


    燕珩轻嘲笑道:“那眼前人虽威风,却也是个死心眼儿。还不如珠玉。”


    秦诏闹脾气,只偷偷摸他手,将小指头挂在他指尖上,借着宽袖遮住,继续往前走。他不好当着许多人的面,跟人撒泼打滚咬耳朵,便只得装作若无其事,与哪位继续念叨些别的什么。


    诸如,花开得好不好,鱼喂得肥不肥。


    燕珩说:“都好。”


    秦诏停顿了一会儿,却又转了话题,小心翼翼问道:“收缴了玺印,您想做什么?——叫八国受降?”


    “受降?不过是个名声罢了,无关紧要。”燕珩道:“一年之内,燕军要顺利接管八国,到那时,再以天子之名,重铸新的玺印便是。”


    秦诏道:“那……”


    燕珩顿住脚步,睨了他一眼,轻笑:“寡人知道你在想什么?若是你想,便留下一枚玺印,回去做你的秦王。若你……”


    他勾勾手指叫人靠近过来几分,贴在秦诏耳边,轻声道:“若你想回燕国,寡人身边,便给你留一个位置,可好?”


    秦诏抿唇不语,仿佛不服气、却又没办法似的。


    可燕珩却笑了。这等反应可见,秦诏是诚心要交玺印,如若不然,他只耍阴谋诡计,哪来还有不服气可言?


    秦诏便引着人往另一边走。


    宫苑里有一条宽阔长河,乃是护城河引流而过,桥栏两道,可足五人同行,分外气派……只是水面流波,看似平静,河底却有湍流暗涌。


    自长河引出的两湾曲塘,也静气秀美,养了许多鱼儿乱游。


    秦诏道:“左岸有一头大鱼,是我亲自喂出来的,甚肥。”


    燕珩仿佛哄孩子似的,便顺意陪着他去看……好巧不巧,才走到桥正中,迎面来了斥候金羽兵,一身阔甲,擎着锦盒疾步而来,背上燕秦两道字旗猎猎。


    他奔忙朝这处来,疾声呼道:“八国玺印已到——”


    燕珩露出微笑,赞赏地看了秦诏一眼。帝王心中甚慰,站定在此处,含笑等着那斥候金羽兵捧着锦盒跪到跟前来。


    眼见还有十步之距。


    那兵左脚绊右脚,咣当一声!笨重的身子,狠狠地摔在地上,八国玺印的锦盒飞抛而出,竟这么——划起一道漂亮弧线,当着眼前这两位王君的面儿,直直坠入长河。


    “噗通。”


    符定都傻了。


    躲在草丛里的符慎和楚阙也傻了。


    “啊?!”


    ——都没了,这和同归于尽有什么区别?!


    燕珩蹙眉,猛地涌上来一股怒火,还不等发作,秦诏却炸了。他怒喝一声,快步上前,狠狠地给了人一脚!


    那暴怒之色不像装的:“你!你个混账!——可知这是什么紧要的东西!”


    秦诏当即下令,要仆从兵甲速速下水去打捞。他说罢,便跪回燕珩面前,低低地叩首:“父王,请您放心,今日,我哪怕亲自去寻,也必……”


    燕珩猛地回身,抽出符定腰间的佩剑,抵在秦诏脖颈之上,那声息冷淡,仿佛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平静:“秦诏,你竟敢骗寡人。”


    秦诏抬头,任剑刃在他脖颈压出血痕,面色焦灼:“父王,我真的没有——求您,此事实乃意外。”


    “不要再叫寡人父王。”燕珩根本不信,凛声道:“寡人一诺千金,今日无有玺印,三日后,开战。”


    因头一句话,秦诏仿佛伤了心!


    他将脖颈递的更近,被那疼痛激出了泪花,观者无不觉出他之悲愤痛苦难当!


    这位秦王不辩,只一字一句坚决:“好,那我便不叫您父王!说什么疼我、宠我、爱我,不过是假话罢了!左右是只想找理由杀了我!”


    燕珩蹙眉,被那话气得心口抽痛。


    秦诏道:“您既然想战,又何苦寻出这样的由头。方才之事,乃是您亲眼所见,我这些时日,与您朝暮相处,可有一分的闲暇作什么诡计?”


    说着,他竟拨开那剑,站起身来,同样坚决的神色:“再者,您竟连一天也等不了,难保不是怕了?”


    燕珩不敢置信,微眯眼瞧着他:“寡人怕了?”


    “正是。燕王想战,我必迎战!您如今,竟也怕了?怕我长大,怕您胜不了——我素知您怜惜百姓,今日,您敢不敢跟我赌一把?”


    燕珩冷声,目光复杂:“说。”


    秦诏道:“燕、秦两国各出二十城,包括燕国都城,并秦都临阜之地。咱们疏散黎民百姓,我与燕王战一局。”


    “战术、兵马,诡计,自随您的意。你我二人,各凭本事,谁若输了,便交出玺印可好?”


    “若是您,信不过我——到那时,攻破临阜,大可自己派人来打捞便是。”


    好一个各凭本事!


    这狠心肝的混账——


    燕珩微微笑,复又挑剑点在他心口,口气微妙:“秦诏,你可知,若是战败,是什么下场?”


    秦诏面色镇定无虞,仿佛下了决心似的,紧盯着面前之人。他抬手握住剑刃,狠狠往前逼近了一步,心口一朵鲜红的梅花涌出来,掌心更是嘀嗒嗒坠落着血痕。


    “您既说过,擒杀勿论,难道还能有第二个下场不成?”秦诏将剑抬高,决绝道:“可……若是我胜了,您又如何?可说到做到,任凭我处置?”


    燕珩冷哼,扬起下巴,剑刃一线血痕,自秦诏所握的那端,淌到这端,浸染了他的指缝,温热,黏稠。


    他轻嗤,而后眯起眼来,冷笑道:“好,寡人答应。”


    “若是输了,寡人自会说到做到。任凭——秦王处置。”


    第97章 随风靡 你懂什么?燕王最喜欢我!……


    燕珩走了。


    秦诏苦着脸、流着血, 追出去十几步,叫人挑刀拦住了。燕珩脸上的冷意明显,再追, 寡人便要杀了你。


    秦诏知道那位狠不下心,但拿剑捅一下, 还是很疼的。


    他不得已,不敢再追。


    秦诏用破烂的掌心捂住另一边流血的脖颈……心中苦痛叹息, 再这么切下去, 脖子早晚得掉。但是没办法,燕珩那样的威风美丽, 有点脾气也是正常的。


    大家围住他们可怜的秦王。


    待给人包扎仔细,大家便又问他:“您葫芦里到底是卖的什么药啊?”


    秦诏叹气:“本王原不想惹他生气, 可那主意也不得不拿!如今也好,干脆将玺印全丢了。于秦而言,王君在咱们手上、兵权在咱们手上, 受降于秦, 光明正大。”


    楚阙道:“燕王原想借着玺印、城契,派兵接管八国, 现在一来, 只能硬抢了。他当然生气。要臣说, 王上,您也是的,干嘛不直接跟人摊牌,堂堂正正打一仗得了!”


    “若是硬打一仗,赢了,倒要叫他再不理我了。若是打输了,更难过, 往日的荣光与战果叫人强去不说,死那样多的人,本王为了一己私欲,于心有愧。”秦诏嘶声,轻轻抬了下手:“现在,已是最好的法子。就是将平民都疏散去,只留下四十座空城,咱们再不必怕,狠狠地打便是——大不了,你们输了,叫他将本王捉去承欢。”


    其余人“啊”了一声,面上迸发出一种诡异的惊讶之色,仿佛是从腹腔之中,拿铁锤砸出来的一口冷气儿:“呵……”


    符慎挠头:“承欢?”


    秦诏道:“你看本王,难道不好?”


    当然,秦诏这张脸放在何处,必也算得上英姿俊朗,挺拔威风的。


    可是……这样一个血海里淬炼出来的五大三粗的老爷们儿,剥开两层衣裳,便是浑身丑陋伤疤,五官没一点漂亮可言,剑眉龙目,高挺鼻梁,薄唇一抿,眉目一沉,露出冷厉之色,便像是个可怖的活阎王。


    他气势狂纵,性情野蛮,肩宽背后、掌腹粗砺……从头到脚,没有一点能看出“承欢”这俩字怎么用的。


    符慎还是挠头:“您是说,子孙绕膝的承欢?”


    秦诏都气笑了,他冷哼一声:“你懂什么?燕王最喜欢我——他就喜欢我这样的八尺大丈夫!”


    符慎并群臣:……


    若是如此说来,燕王口味倒也独特。


    实在不怪他们糊涂。


    往日秦诏年纪小,身骨瘦削,瞧着是个阴鸷少年,燕珩见他,却香软可爱。再后来,他多了阳光活泼,抽条似的猛起来,燕珩见他,还是香软可爱……


    如今,他是个蛮汉,做了帝王、杀人如麻,更是个血性十足的猛男。燕珩见他,仍旧是那样的香软可爱……


    八国人谓之,见秦王者,如见阎罗。


    到底是谁会捉个大猛男去承欢啊?蹊跷!因而,大家的“不理解”,倒是很能“理解”——人之常情。


    秦诏可不这样想,他高人半个头,也仍旧往人怀里钻。他是猛男不假,可他也是燕珩的小可怜,心肝肉呀。


    这话,他没好意思说。


    只因那帮人面如酱色、分明为难,仿佛再多听一句,连那日跟燕珩喝酒所吃的隔夜饭都得吐出来。


    楚阙说:“小时候,我就没往那处想,现如今看,王上您这脸皮,倒比咱们东城墙还厚。”


    符慎傻愣地接话:“可那位,不是您父王吗?”


    秦诏叫人臊得无地自容,气哼哼摆手,“都走!”


    大家谁也不肯走,紧追着问他:“既然您是大丈夫,那承欢不承欢的,倒也不妨碍。反正咱都是爷们儿,流血受伤都不怕,承欢有什么好怕的?只是不知,您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秦诏道:“将那几位王君都捉过来,这几日,受降献玺印。”


    “玺印不是丢了吗?”


    仆从捻着那根透明的纸鸢线,扯出另一头的锦囊,笑着回禀:“挂着呢!王上英明,骗人的!”


    秦诏:“多嘴。”


    原来,秦诏不止留下了玺印,还将那几位王君都从秦国牢里捞过来了。他堂皇备下受降仪式,将玺印收归己有,而后,重铸新玺。


    那几位阶下囚磕完头,怏怏问:“秦王在上,我们既已受降,您可否……放了我们?”


    秦诏幽幽地道:“还不行,本王还要劳烦诸位,帮个忙。”


    他们几人抬头,刚要问什么忙,就被秦诏脸上的冷厉和决绝撼住了。


    他一身华袍,气势巍然,高大挺拔的在椅座之下透落阴影,那帝王之势,并不比燕王少几分。


    离了燕珩的小芽苗,分明是棵参天的松。


    “当年,先祖父燕正打过几位,符司马也打过几位,如今的燕王,更是将几位玩弄于股掌之间。今,本王与燕王宣战,以四十城为准。需要诸位,齐心协力,以地势之便利、往里交战之胜负经验,一一道来。”


    秦诏微微俯身,冲他们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来,他道:“本王若是输了,开城门、迎燕军之前,必会——亲手,先杀了你们!”


    赵王:你坐在本王的宫里打仗,输了还要杀人,天理何在啊!


    卫王:别说燕王了,我一向连赵王都打不过啊!


    吴王:你是不是吃我家盐,吃多了?


    周王:我即位后,一仗都没打过啊!


    楚王:我会下毒,但……


    虞自巡:我刚来,啥事?


    但他们却不敢申辩,齐齐地磕了个头:“愿、愿听秦王差遣。”


    哦,倒不是想通了,而是因为,脖颈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刀。寒光闪的眼皮儿疼,叫人一下子就清醒过来了。


    秦诏轻哼笑一声:“将你们那几位大将也都请来吧!也好给我们符将军,打打下手,这一仗,本王必要胜才好。”


    全天下的名将,都来给他作副将,符慎激动地差点哭出来,当即给秦诏递了个眼神:好兄弟,这一辈子,我都跟你最好!


    三日后,燕军疾行,压住边境,光那阵势,就叫秦诏心里有三分紧森*晚*整*理张。他叫燕珩压制惯了,不舍得叫那位心里不好受,可这仗不打,他就被“擒杀勿论”了。


    没多久,燕珩便知晓,他私自受降七国。因而,诏旨一下,燕兵杀他,更是毫不留情。


    第一日,秦军丢两城。


    第三日,秦军丢五城。


    第七日,秦诏坐不住了,亲自领军作战,将燕军先锋大将赵兴给打下马来,擒而不杀,提着人回去了。


    秦诏派人谈判,“拿你大将,换回那七座城池,可好?”


    闻此消息,燕珩稳坐殿中,冷淡微笑,回了句:“不换,杀了吧。”


    秦诏:……


    他扭头盯着好吃好喝招待的那位:“不是,你这也一点作用也没有啊!燕王说了,叫本王杀你,你难道不怕?”


    赵兴淡定答:“王上有令:上至主将,下至兵甲,若战死,厚葬,抚恤全族,封功萌荫,全军上下无有可担忧的——这条命,早已献给我们王上了。”


    秦诏无奈,灰溜溜地将人下狱。时至今日,他本是想撬开口问点作战计划的,可那快烧红的烙铁才拿起来,赵兴便抬起牙来,准备咬舌自尽。


    秦诏慌忙去拦,叫人在手指头上咬出来个牙印,疼得快晕过去。


    “你!——”


    他没法,不得叫人寻死!免得两人恩爱之时,燕珩拿这事儿跟他讨公道,若是杀了这位娘家的大将,往日这日子,还怎么过啊!


    他不敢,只得叫人将他绑好,怒哼哼地骂了句:“你好歹是个爷们儿,动不动就寻死,窝囊!”


    说罢,也不管他怎么想,便快步走出去了。


    那赵兴也稀奇,都准备好了,他怎么不杀我?


    主将帐中夜夜灯火通明,大家不将息的盘算,不敢停息。满心都想着渡过难关,熬得肝胆俱碎似的,脑袋也一个比两个大。


    姬如晦这回也不敢说叫秦诏苦肉计了,看这架势,燕珩是要动真格的了,他拢住袖子,拿眼角睨了一圈,又道:“王上,你干脆从了得了。”


    符慎为了保住他好兄弟的“性命”,愠怒道:“怎可这样没骨气!士可杀,不可辱。”


    楚阙这回也明白大半,心道:那咱们王上也得觉得那是“辱”啊!瞧人家那姿态,他可巴不得呢!只不过,是怕人家心里不止他一个吧。


    秦诏左右环顾,淡定来了句:“都不准说丧气话。”


    “现下,他们损失一名大将,还不肯换。燕王是对自己太自信了吧?照微臣看,并没有能立即顶上来的。”


    严将军道:“赵兴之外,还有许多燕国猛将,诸如卫愈、姬恙、胡明等人,再有几个更猛的,符威——符将军的表兄、符贺——符将军的表舅。”


    那话才说完,秦诏便瞪符慎:“行啊,你们符家最好!家族人丁兴旺,个个勇武。”


    符慎:……


    这话难辨,好似符家捅的篓子!可到底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这不是叫我们自相残杀吗?


    他招招手,凑在秦诏面前道:“王上,臣知道他们的弱点,臣那表兄……”


    于是,又一战,秦诏捉符威、符贺,叫他们一家子团聚了一半。符慎挠着头,深色尴尬,冲那两位赔不是:“大家各为其主,对不住了哈!”


    再两个月,秦军丢十城,溃不成军。


    秦诏也三番两头的负伤,叫燕军揍得破头烂腚。正所谓双拳难敌四手,但凡秦诏上战,那帮猛将便冲着他来,什么杀敌也不顾了,只等着要擒杀他。


    燕珩说了,活捉秦诏,便赏左司马之位,赏黄金十万两。


    那可是下了血本!


    谓之,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秦诏走到哪儿,仿佛就和十万两黄金一样,灿灿地发光,晃得人眼花。叫燕珩这一招治住,秦诏连主帐营都不敢再出,更不必说亲自领兵了。


    再一月,两方僵持不下,秦诏趁夜突袭,夺燕军一城。


    燕珩听了,眼皮儿都没抬。


    不过是上不了台面的小伎俩,才一城而已,那又算什么?四十城里,他燕军盘踞二十九城,胜利在望。


    秦诏急疯了。


    为了鼓舞士气,趁热打铁,他不顾群臣阻拦,强硬要出战。此之一战,他伤而不退,又夺一城。


    燕珩细细地看了下他的战术,又问与他迎战的先锋大将胡明,道:“为何秦诏伤而不退,你还让他得逞?”


    胡明心道:为了“活捉”。


    不是您说的么……那擒杀只是恐吓,不能要人性命,须要捉回来交给您处置。


    符定跟着开了口:“此战术指挥,并不像符慎的风格,他虽聪慧、历练的精明,可也不至于没一点往日的风格。瞧这等老辣手段,此人必身经百战,竟与当年……先王与秦国白将军之战,有点相似。”


    那一战,燕珩有所耳闻。


    白鄂以少胜多,燕正吃了大亏,还跟他念叨过几次。


    眼下,燕珩还不知道,那里有位白家的独苗,正作死呢。白鄂正派,比他家这小兔崽子,可是自愧不如。


    “再有,风格诡谲多变,瞧着,倒不像出自一人之手。”


    燕珩微微皱眉。


    那秦营里连胜两仗,喜得都炸了锅!就是可怜秦诏,“咳、咳、咳”的喘个不停,顶着伤痛叹气:“你们高兴的还太早!”


    大家同情地望着这位……常年奔波在前线的王君,默默地收起了笑。


    三日后,严、符两位将军亲自领兵,秦诏坐镇营中,指挥作战,包抄迂回,引先锋而动,侧后切断,俘虏精兵三百,竟又夺下一座城。


    燕珩哼笑:“怎么?符慎亲自上战场,你倒小心疼他,舍不得打了?”


    符定冤枉,忙道:“真不是。”


    为此,燕珩亲自去了前线一趟,视察兵甲,戎装裹身。


    双方交于睿邑。


    秦军满怀胜算、信誓旦旦的冲出去了。才勒住马,符慎等人一瞧见对面那一身银甲的天人,不是燕珩还能是谁?


    燕珩立于马上,含笑看他:“来将何人?”


    符慎心里发怵,嘴上也打磕巴:“我、我……叩见王上。”


    他要是敢失礼,待这边输了,他爹非得盐水蘸鞭子,将他抽个皮开肉绽不可!他吓得俯下身去,疾声道:“快!快去通传王上,说是燕王亲自上阵。”


    对峙半个时辰。


    燕珩驱马往前一步,符慎就摆手,撵着自家兵马往后退十米,吓得不轻。


    燕珩在日光下眯眼冷笑,口气颇不耐烦:“打不打?”


    没大会儿,骑兵跑来传信:“秦王有令,不得相争,不可伤人毫发。即刻退兵,将此睿邑让给燕王。”


    符慎:……


    燕珩微微勾起唇来,目送秦军浩浩荡荡地撤兵……他抬手,发号施令的声音不大,然而冷厉不近人情:“追,杀。”


    好在秦军求饶快,伤亡几乎不计,大多数都是俘虏。


    已经做了三遍俘虏的牛二,从燕军到秦军,再到燕军,他实在摸不着头脑,搞不明白两位主子到底要做什么?但他能盘算得出来,秦王怂得厉害。


    燕军追近。


    符慎叫人拿长戟挑破了甲衣,鳞裙一排掉了扣子。他惊慌失措,憋红了脸,扭头看了一眼。


    天姿威风,似笑非笑,还能是谁?


    “您!”——可恶。


    威风的大将军,竟是兀自光着屁股逃回秦营的!


    叫大家狠狠地耻笑了一番,符慎连带着看见秦诏都跳脚——“王上,您怎么指挥的!好端端的,竟要臣做逃兵!”


    秦诏安慰他:“好兄弟,我父王还给你留了条亵裤呢!”


    三百仗胜负威名,叫燕珩一战,就挑成个“光腚将军”,符慎气得半死:“此战不胜,本将!誓不为人!”


    秦诏细思慢想,压住秦营一等蠢蠢欲动,慢腾腾地微笑:“让他胜了便也胜了。近日,我读外王父兵书,有几分所得。攻心之战,不在一时胜负。”


    其余人嗤笑:“王上,再不专心打,咱们倒要成一群光腚俘虏啦!”


    听见这话,“光腚将军”符慎,气哼哼地掉头走了。


    睿邑之战,才停歇三日,秦诏便领兵夜袭,趁乱打进城内。


    那位本卧榻沉睡,才听闻动静,慢吞吞地睁开眼,就瞧见面前一张笑眯眯的脸庞。


    铁甲寒衣,带着夜里冷下来的风。


    还不等燕珩反应过来,秦诏猛地扑上去“啵”了人一口,又晃了晃他手中摸到的帝王亵裤!


    燕珩愠怒。


    那华彩锦绣,还带着暖香的一块布料,被人攥在手里,秦诏笑道:“父王,我来给我们的大将军讨公道——日后,再不许戏弄我们才好!”


    说罢,破窗而出。


    那日,燕军守住了睿邑,燕珩却狠狠地罚了一群人,连带着将领胡明都叫人罚住,在殿中跪足了三个时辰。


    大家纳罕,守住了,为何王上还那样生气。


    燕珩冷哼,却没说话。


    总不能跟人说,丢了条亵裤在那秦贼手里吧!


    三日后,燕珩带兵行至昌良,秦诏亲自领兵相迎。就在大家以为秦诏要再次做逃兵的时候,一向怂包的秦诏却立于马上,厉声道:“不夺昌良,誓不回转!”


    秦诏的行事作风,没人能看懂。


    就连燕珩,都有几分猜不透。他心中诧异,对这小崽子忤逆自己的不悦、和他那句豪言壮语的心寒,复杂的交织在一起,当即蹙起了眉来——


    才不过几天,便露出了端倪。


    果然,与他心中更紧要的,仍旧是玺印和王权了。枉费自己那样纵容他,却不妨碍着,他要跟自己“决一生死。”


    秦营中,大家叹息:“王上这次,兵行险着,不会被燕王杀了吧?”


    “我就说此计谋太险,可以说是以命相搏,恐怕行不通。上次我见燕王那样的生气,恐怕再不会信他了——什么心疼?这样的话在别人身上,倒还好说,在燕王面前,恐怕都是放屁!”


    大家翘首以盼,前线果不其然传来秦诏受伤的消息。


    燕珩一剑挑穿他肩窝,鲜血顿时涌出来。


    那位蹙眉,猛地收回剑来,却被秦诏拿手握住了!


    若是刀锋抽回,必要切掉手指的。燕珩怕伤了他,故而不敢再动,愠怒道:“混账,为何不躲?”


    秦诏也不顾忌名讳,只苦笑着说道:“燕珩,纵你想杀我,我也不会躲。我说过,我的一切都是你的,玺印,兵权,宝座,还有我的性命——相信我,我什么都给你。若是不信,倒好,你现在就可以杀了我。”


    秦诏主动往前一凑,剑几乎捅穿肩膀。


    “放手——秦诏!”


    秦诏望着他,笑得凄凉,那一口白牙很快就染成了血色。他痛到喘息,可口气却哼哼唧唧,仿佛往日跟人撒娇的样子:


    “燕珩……我今日穿的战甲,还是你送我的呢。你瞧,我穿上,威风不威风,是不是俊朗帅气?”


    那苦笑和唇边淌出来的血,被渲染成惨烈的模样。


    秦诏仿佛叹息:“被你捅穿,我死了也心满意足。我知道你的心——可是,你真的知道我的心吗?纵输给你,又如何呢?”


    才说罢这句话,秦诏身后一道寒光闪过。


    “小心!”


    燕珩都没来得及拦,他的骄儿就被人刺穿了小腹。嗓息里的那句话猛地噎住,带了哽咽强挤出来:“吾儿……!”


    秦诏呕出大口的鲜血来,将胸前战甲都染红了,淋漓着往下坠淌……那手终于松开剑来,燕珩抽回剑来,御马想要近前去抱住他。


    然而秦诏,却直直地从马上坠落下去了。


    那日,符慎飞骑而出,将秦诏救走,回身一个冷而伤的眼神抛给燕珩,那狼狈而孤寂的背影便渐愈远去了。


    接连半月,秦营都不再出兵。燕军连夺三城,对面连抵抗都不抵抗,纷纷弃甲而逃。


    符定诧异想问,却在瞥见燕珩的脸色后,欲言又止。


    燕珩低垂长睫,缓声道:“说罢。”


    “秦营无有一丝动静,仿佛不再抵抗,兵马收缴城池,全无人管。燕军长驱直入,瞧着对面不剩几个兵了,也不知去了哪里,可……可是有什么诈?”


    燕珩心忧而无话,轻声叹息。


    再半月,帝王回转燕宫,还有两日到都城,半路便传出消息:秦王重伤不醒,恐怕不行了。


    燕珩勒马停住,怒问:“什么叫不行了?他还那样年轻,不过是肩上一点伤,寡人特意避开了要害,怎么会不行了?”


    来人道:“听说是流血不止,腹伤厉害。再有往日的旧伤不曾好利索,浑身病害……再难回寰。对面连兵马都散去了。秦营空虚,若是咱们此刻进宫,不过半日,便可闯进临阜。咱们,必能胜了!”


    燕珩强止住双手颤抖,厉声道:“还什么胜败?传令下去——闯入临阜,将人给寡人带回来!”


    “寡人的燕宫里,有天下最好的医师,有最珍贵的药材,岂能治不好他?”


    那眼底骤然湿润,将帝王克制住的情愫,逼得涌上来。


    他分明不能相信,前几日还好端端地耍混账,偷了他的衣服去,怎么会……怎么会这样?燕珩心中发乱,慌了神地想。


    他缓缓呼了一口气,又露出微笑。


    不会的。


    定是那小子贪睡,耍混账!


    ——这次,将他捉回燕宫,再不会叫那小儿逃走了。


    两日后,燕珩回宫。


    丑时,辗转将息之际,仆从来报,递送前线消息:


    燕珩迟疑了良久,方才一点一点缓慢地展开那张纸页,仿佛是怕看见什么再难忍受的字眼。


    但那封战报上,无有“死”字,只有一个“空”。


    [臣等破临阜之城,满宫无人,主将并秦王消失无踪,全城一空。]


    燕珩怔怔地缓了口气……忽又愕然顿住。


    什么叫全城一空?


    还不待细想,殿外忽起呼号声!紧跟着是燕宫长久以来、从不曾有人听过的号角之声,仆从奔忙,四处慌乱之中,刀光闪烁,疾呼声、暴雨声……


    而后,火光涌起。


    秋色衰败,满树花色被暴风雨打湿,琳琅芬芳凄惨地坠落在地。


    临阜之约,尘埃落定。


    四十城,燕军占三十九城。


    ——秦王亲征,只占一城,燕都。


    第98章 [卷贰完] 他待会儿,定要赏本王巴掌……


    秦王有旨, 凡有抵抗,生擒活捉,不可杀人性命。他怕日后燕珩问罪, 也怕他心中始终埋一根细刺。


    姬如晦道:“还是王上高明。”


    秦诏之计,也是剑走偏锋, 差点丢了小命儿,既然要赌, 就赌一把大的。


    他这么想着, 又去慢条斯理地整理册子,轻声自嘲道:“什么高明不高明, 四十城丢三十九城,倒没什么可光彩的。”


    姬如晦笑着摇头。


    妙就妙在这里。


    只抓住了最关键的一城, 便赢下这场约定。纵他符定拿下三十九城又如何?都城破,王君被擒,挟天子令诸臣, 哪有一个敢不应的。


    大家这才明白, 当初秦诏佯作不敌,夺过来, 又丢下, 只不过都是迷惑敌方, 叫燕军以为,秦军这样的不堪一击。


    彼时,双方交战,所有的兵力集中在燕、赵之三十九城,压根不会有人想到,秦诏会选择直袭都城。


    燕都藏在腹地,若从主战场相攻, 连第一道防线都破不了。


    打都城,那不是白日做梦吗?


    可秦诏将兵力悄不做声调到了别处,沿着燕、楚之交境,兜了个巨大的弯子,趁燕珩不在,布防埋伏,整顿四处。


    都城兵力不过三万。


    那座巍然静立的华丽宫城,很快就被秦军隐蔽地包围起来了。秦诏特意算好时辰,趁他父王还在路上,便放出自己“快不行了”的消息。


    燕珩破临阜,发现端倪,为时已晚。


    秦诏亲眼看着那名从前线飞奔来报信的金羽兵,疾奔入宫;方才大手一挥,号令下去:“即刻攻城。”


    整夜浓重风雨。


    秦诏赶在燕宫的第一场雪之前,来抢燕珩。他孤注一掷,把全部兵力和希望都压在了这一仗之上。


    符慎和燕珩,谁都没想到,秦诏会这样做。


    不仅对方,就连同那些秦营里那些作战经验丰富的大将,都不赞同秦诏的战略,实在冒险,若此战输了,必将万劫不复。


    更何况,临阜一旦被攻破,秦军防线便会全面溃败,如拱手送人。秦兵调配远走,内里空虚,燕军接管天下,如入无人之境,都不必用半年。


    再者,秦诏若输了,必要被燕珩活捉于燕宫;连翻身的机会都不会再有。


    ——不过还好,秦诏胜了。


    符慎擦拭着自己的长戟,沉重问道:“王上打算怎么做?您也要将燕王关起来吗?若是燕王不同意受降,那您要杀了他吗?”


    秦诏摸了摸小腹,压住神色道:“本王什么时候说要他受降了?”


    “那……”


    秦诏睨了他一眼:“将军虽然勇猛,却还只是个愣头青,对这样的事儿摸不着头脑,还是不要管了!本王既不会为难燕珩,也不会为难你父亲,符将军,照旧做咱们大秦的司马——”


    说着,秦诏站起身来,佯作轻松地压在他肩膀上,调侃笑道:“诶,将军,你说,本王封你个右司马,叫你管着他可好?”


    符慎嗤嗤笑,分明心里得意,却又不敢承认:“那怎么行?我爹要打死我的。”


    “你管着他,倒不用挨揍了。”


    符慎摇头:“在朝堂上,他听我的。回了家,他岂不要甩鞭子抽我?王上您英明,可不要害臣——这个右司马,臣可不敢当。”


    听他这样说,秦诏笑他“怂包”。


    符慎反盯着秦诏看,只将这位秦王看的也心虚:自己的处境,未必要好过符慎。燕珩若想赏个巴掌,自己还不得仔细地递上脸去?


    没大会儿,那一帮人臣都陆续涌进来。


    严将军问:“王上,如今,已经控制燕宫,咱们可要撤换燕字旗,改换“秦”字旗,如若不然,旁人岂不是不知道……”


    秦诏忙摆手,急道:“万万不可、一根儿也不敢动!燕王最喜欢那旌旗飘摇的风光,若是给他撤了,他待会儿,定要赏本王巴掌吃的。”


    其余人:……


    王上窝囊,到底谁才胜了啊?


    现在天下姓秦,倒是您秦王,巴不得去姓燕呢。


    见大家那副神色,秦诏轻咳了一声,又道:“并非本王胆怯,实在是……是诸位不明白其中的道理。若是操之过急,惹得燕王不悦,那边境的二十万精兵,还不得要咱们好看?为了避免再起战事,生灵涂炭,本王自愿吃点亏面儿。”


    “只是咱们,万万——不要惹他生气。”


    严将军这才点头:“难道我们也不宣布,拿下燕都了不成?这一仗,胜得岂不窝囊?”


    秦诏想了想,道:“那你们就在燕字旗一旁,也插上我们的旗帜便是!难不成,容得下燕,还容不下秦?都一样的。”


    “本王与父王——”他忙忙地改了口,笑道:“本王与燕王,往日恩情如海深,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呐!”


    严将军得令,这才出去了。


    楚阙随着他走到里帐之中,声音遏制不住的喜悦,他再看秦诏,仿佛从他脸上找到了那个十三岁时说“做储君自然好”的气势阴鸷的少年来。


    他有些语无伦次,激动问道:“竟真的!咱们只差最后一步了!如今,都城已经拿下,待燕王交出翠玺,天下统一,王上可就是天下共主了!”


    秦诏轻笑,没吭声。


    “王上,那您下一步,还打算怎么办?封功赏爵,造行宫,选秀女……”


    秦诏好笑道:“除了封功,其他的……都没有。”


    说罢,他转过身去,抚弄着自己略带灰尘的甲衣,嘱咐仆从:“抓紧给本王备下热水,本王要好好地沐浴更衣,才能去见那位。”


    楚阙不解,显然不将当日秦诏说的“承欢”之事放在心上,好笑道:“王上是去受降,又不是去成婚,怎么还真摆出一副求见心上人的姿态?”


    他心里藏着的那话,也是为秦诏考虑:“王上您先不要忙。臣就是想问问,若是燕王不同意,抑或不守约定,仍要再打,怎么办?……您不如,当场擒杀了他,以绝后患。”


    秦诏顿时挑眉,他抬脚给了人屁股一脚:“楚阙,你放肆!才说了他是我们大秦的太上王,你这叫什么话!”


    楚阙咕哝道:“可是人家燕王压根不肯啊!再说了……您不是说,不想认他做父王吗?”


    秦诏嘶声,被噎住了。


    他不喊父王,是想撇下那“父子恩情”,可……他不喊父王,这帮脑袋缺根筋儿的朝臣,又不肯承认燕珩——只当他是燕王,却不是自己人。


    他犯愁,仍道:“那是气话,才不能作数。他是本王顶顶尊敬的人,谁都不敢惹。往后的事儿,本王还没想好,但是,我们有约在先,以父王那样清高的性子,他肯定不会食言不认的。”


    其实,秦诏也想过,若是他输了怎么办?


    答案就是,不承认,继续打。


    他可不清高,他承认,自己还有点厚脸皮……


    楚阙又问:“那您还不赶紧进宫,作甚要磨蹭?为何要这会子沐浴?”


    秦诏哼笑:“管得那样宽作甚?要不要本王将你送到胭脂庙里洗干净,来给本王做个大管家?”


    “……”


    楚阙跑得比兔子还快,一溜烟儿,就没人影儿了。


    秦诏才要笑,外头就传来一句薄怒地造谣:“咱们王上要吃人!如今,越来越可怖啦——”


    秦诏顾不上管他们。


    眼下,最要紧的,是进宫见燕珩。


    他沐浴栉发,叫仆从将那赤红帝王袍衣捧出来,伺候他穿上。


    姿态华贵,威猛挺拔之丈夫,衬金冠华衣玉环佩。如今,两道手臂青筋起伏,强劲而健壮,燕珩赏的那两道金钏,已小的带不进去了。他无法,只眷恋看了两眼,便重新收放好。


    秦诏从锦盒里,捧出那道新铸的玺印。


    两道帝王诏意“四海平定,天下大同”交错之中心,空了一块,那里,本来应该刻个“秦”字。


    可秦诏,却叫人特意将位置留出来。


    他想,若燕珩肯留在自己身边,纵那里是个“燕”字,其实也没关系。


    他父王做王君,比他还要好。


    秦诏阔步而行,出来的时候,营外已经跪倒了一片,大家疾呼“叩见秦王”,眼底仿佛被那道赤金色身影烫热,而后湿润。


    每个人守在秦营里的兵都知道,那是他们秦王,一刀一剑,打下来的帝王袍,也是他一道疤一道疤,从血肉里长出来的红色。


    目送秦诏御马而奔,飞骑随行,扬起的尘灰里,有一位,不合时宜地想到:“为何,王上这一身,不像是凯旋夺城的帝王,倒像是捧着聘礼直奔心上人娘家的少年儿郎。”


    他打扮的那样俊,竟是为了跟燕王说“把玺印交出来”的吗?


    怎么看,怎么不像。


    紧跟着,符慎与楚阙起身,御马领着一箱又一箱望不到头的金银珠玉出发了。


    燕宫里。


    燕珩静坐宝座,淡定地饮着茶,面上丝毫不见畏惧,反倒有一丝微笑。他估摸着时辰,心道,秦诏应该早就到了才是,怎么还不见人?


    半个时辰后,德福禀告:“秦王已经进城了。”


    听见那句话,燕珩才放下心来,知道他果然没事。但他面上波澜不惊,只平静道:“这混账,亏得敢来。”


    德福吓得大气也不敢喘,更不明白怎么转眼间,就国破城亡了。


    他们王上这样宠着他,秦诏为何要这样“恩将仇报”?但他却不得不将实情禀告出来:“秦王并没有朝大殿而来,却领着人,向着祠庙去了。”


    燕珩皱眉:“他去那里做什么?”


    “回王上,小的也不知。”德福道:“后面还跟着浩浩荡荡地一群人,带着许多箱子物什,封了大红色绸花,并不知,里面是什么?”


    燕珩冷哼:“去瞧瞧,他要做什么。”


    德福忙称是,赶紧去打听了……


    秦诏将那旧日里收缴来的八国玺印,摆在燕正的牌位底下,然后燃了三柱顶顶粗的香,才俯身跪下去:“先祖父在上,我是秦诏。特来拜见您老人家。”


    “我知道,您不识得我。但不要紧,您可知道我那顶顶窝囊的老爹?秦厉。十一年前,我来燕宫作质子,得燕珩疼爱体贴,自此之后,对他深爱不疑。”


    “我知道,您生前,就想要这八国的玺印,现如今,我全给您收缴来了。您看,我这样的体贴,您将燕珩许给我,可好?”


    燕正:……


    什么玩意儿?你小子最好重新说一遍。


    秦诏望着牌位,厚颜无耻道:“八国玺印!您再仔细看看,都是真的。我给您送来了,您不说话,我就当您是答应了哈!我今日,便要将人都带走,他以后,可再也不回燕宫了……”


    香灰猛地烧断一截,掉落在帝王袍衣上。


    秦诏一怔,又一截儿,抖落在他手背上,烫得他哆嗦了一下。


    “……”


    “您这是……”秦诏眨巴了两下眼睛,自问自答道:“太高兴了?嗯,我就知道,您一定会喜欢的!玺印归您,燕珩归我,就这样说准了哈。”


    秦诏笑眯眯地起身,拂了下香灰,又从袖中掏出那块秦厉赏的玉佩来:“这是我当年受封储君之时,秦厉赏我的信物。今日,我一并留下,正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您若哪里不满意,大可寻我父母去问问——”


    秦诏转身要走,忽然又停住脚步,回过脸来,笑道:“哦,对了,我外王父的名讳,白鄂,您应当也听过——您若嫌我那便宜爹窝囊,就去找我外王父,可好?”


    这话才说完,案头那柱香就栽倒了。


    香头怒怒得红了起来,却没办法跳起来打他。


    秦诏“啧”了一声,跟牌位鞠躬,自己念叨:“瞧您这暴脾气,今日乃是大喜之日……”


    燕正:……


    你小子这辈子,最好多活几年。


    德福回来禀告,说是秦王也不知念叨什么,只上香祭拜了一会儿,又留下八国玺印和玉佩,便出来了。


    燕珩困惑,拧眉看人:“什么?”


    德福道:“千真万确,小的进去看了一眼,正是八国玺印,跟图册子上的一模一样,只是真假……小的没见过,却辨认不出了。”


    燕珩:……


    他竟真得没看懂,秦诏这步棋到底是什么意思。


    秦诏出招的每一步,虽然出乎人意料,却仍旧带着他的影子。


    燕珩教给他,不要在意一时得失,天下这样大,半壁江山算什么?于是秦诏舍三十九城,奔袭燕宫。


    燕珩教给他,只一个杀字算的了什么?要让那些恨意为你所用。于是秦诏擒住王君,却大度的不杀,竟叫敌人给他做参谋。


    燕珩教他,攻心之战,大将往往败在那一心念动摇之间。所以,不要看这步棋怎么下是对的,而是要看,这步棋怎么下在敌人的软肋上。看似大错特错,实际上,却正中下怀。


    于是秦诏,铤而走险,用命做赌注,与最英勇的燕军、最英明的燕王,博了一局逆风翻盘。


    他是燕珩手把手,亲自教出来的对手,更是燕珩用骨血喂出来的狡猾敌人。


    两炷香后,秦诏阔步进来,静立他面前。一身袍衣华丽威风,重青色将人雕琢的沉稳,赤金挑亮了眉眼间的意气风华。


    他笑眯眯望着人,没说话。


    燕珩端坐,临视睥睨,不怒而自威。


    他本想问别的什么。也想先骂他两句解气。可是,那凤眸微眯,循着旧日的称呼,却只剩了一句轻嘲,“吾儿,如今……可要杀了寡人?”


    秦诏俯身,骤然折膝跪了下去。


    往日隐忍换作桀骜,锋锐眉眼经年淬炼,越发显得狠厉,但唇角柔情却化作了一抹笑,“未免……舍不得。”


    “哦?”


    “宫城十里,凤冠霞帔,金银珠玉贯满箱,另有玺印一枚,权作信礼。”秦诏笑得璀璨、坦荡:“父王……诏,是来迎娶您回家的。”


    燕珩轻轻地笑出了声儿。


    紧跟着,叮当一声脆响。


    手边的茶杯摔落在秦诏面前,飞溅起来的碎屑,划破他的手背,勾起一丝极细的血痕,微痒的刺痛感分明。


    那位云淡风轻,口气却重了几分:“如今,你大权在握,竟也敢羞辱寡人了?”


    秦诏跪在那里不动,仍旧是往日仰望的姿态:“不是羞辱,是真心。”


    他其实还想说,先祖父已答应了来着,但他没敢说,怕那位真翻脸。


    燕珩缓步走下台来,站在他跟前,那距离近得叫人窒息,秦诏满鼻息都是燕珩身上的香气……他跪直,袍衣几乎擦着他的鼻尖打过去。


    燕珩垂眸,声音幽冷:“秦诏——你胜了。”


    “你不仅长大了,你还胜过了寡人。这天下归你所有,如今,森*晚*整*理寡人……也成了你的手下败将?怎么?——今日却不是来羞辱寡人的?”


    “是,我胜了。”秦诏伸手抱住人的窄腰,将头贴在他小腹位置,轻声道:“可是父王……玺印我带来了,是留给您的。那不是羞辱,您知道的,那是我献给您的真心。”


    燕珩想拨开他,秦诏不肯动。


    那位冷哼,“如今长大了,竟也出息了,学会装死与寡人看?”


    秦诏讪讪:“所谓兵不厌诈,那是您教我的……”


    片刻后,见人不说话,他又耐不住拿嘴唇贴着人衣裳,轻轻地吻。


    “就算我无赖,我装死。可是……燕珩,你光明正大。那么,你输了,难道想耍赖吗?是你说的——‘任凭秦王处置’。”秦诏伸手去摸他的小腿,而后是膝弯,叫人抬手轻赏了一巴掌。


    秦诏舔舔唇,怔了片刻,竟说:“燕珩,我明白了。”


    不等燕珩反应过来,他明白了什么,秦诏就猛地起身,折腰勾倒人的膝弯,将人抱进怀里,搂紧了。


    燕珩愠怒,才挑起眉来,秦诏便凑上去亲他的眼皮儿,无赖道:“燕珩,抱紧我的脖子。不要乱动……”


    “早先,你说过,若是输了,就任凭我处置的。既然你那样的不好意思,不肯承认,我便明白了.”


    “明白什么?”


    秦诏微微笑:“燕珩,你定是觉得,自愿走出去,兴许丢人。我明白:你是想要我……这样将你抱出去,对不对?”


    燕珩磨牙,冷哼了一声:“秦诏,你若敢这样走出这道殿门去,寡人必杀了你。”


    秦诏见他脸上怒色不像假的,只好悻悻地将人放下。燕珩才要发作,这小子识相,“噗通”一声便又跪下去了。


    他怂得快,求饶最诚恳:“我错了,燕珩,你不要生气——我满心里都是你,现今,我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爱你了,我心里高兴,我……我藏不住。”


    燕珩冷哼,仿佛不悦。


    秦诏便唤人,将玺印锦盒和那柄秦王宝剑送上来。


    他的唇色浅了几分,轻声道:“父王,燕珩……叫你什么都好。你输了,我也不强求你。你瞧瞧这里的两样是什么?一个是新筑的玺印,可号令八国。另一个,是我的佩剑,吹发可断。”


    燕珩睨着他,静待下文,那神色不辨喜怒。


    “你若喜欢,不管是……我陪你留在燕宫,还是咱们回临阜,一切都好。”秦诏捧起那枚玺印来:“你看,我还没有刻上那个字,随你叫秦、叫燕,都好。这天下,只要太平、安定,听从哪家之言,又真的重要吗?”


    紧跟着,他将玺印塞进燕珩手里,又捧着那把剑来:“你若觉得羞辱,不肯走。你心里也没我,抑或是嫌我阴谋诡计,那不如,干脆地杀了我吧!也不必怕我夺权,说我是个没心肝的石头。”


    “你拿我的佩剑杀了我……”


    “世人只知秦王败给你,自戕在此,你……燕珩,你从来没有输过。”


    燕珩没说话,只是那样垂眸看他,掌心里冰冷的玺印,却叫他暖出了余温,那颗心,也一点点地泛起热来。


    “你还记得那道诏旨吗?我写给你的。我若死了,这玺印、这偌大的疆土,最是名正言顺会交给你的。”秦诏笑着,两串泪珠簌簌地滚下来:“燕珩,你说帝王薄情,我信。可你若说……你没有心,我却不信。”


    燕珩提起剑来,抵在他脖颈上:“秦诏,不要再以为,装可怜,寡人便会相信你,原谅你。”


    秦诏没吭声,方才的喜悦被这样冷厉的态度冲散了。


    他缓缓闭上眼睛,也不知道是慌张,还是害怕什么,总之,身体开始微微颤抖,那两瓣唇,不知什么时候,越发苍白了起来。


    燕珩深深地压下一口气去,握剑的手,竟比他抖得还厉害。


    他分明满腹怒火,却仍觉得,幸好他还活着,这秦国来的小贼偷了他的心去,才叫他这样辗转不得安生。


    这小虫子似的、小鱼儿似的、纸鸢似的孩子,把一切都捧给自己,难道真的不怕死吗?若是秦诏早日献出来,便一切都不必发生的。


    若是那样,自己仍旧信他,疼他。


    燕珩缓声道:“你为何,早先不肯交出来?”


    听见这句话,秦诏方才慢慢地睁开眼睛,眼底的湿润渗出来,打湿了眼窝,他道:“早先交出来的,是秦王的恐惧。而如今交出来的,却是我的真心。”


    燕珩不语。


    秦诏微动,那剑刃差点划破他的脖颈,便叫燕珩挑开了——秦诏得偿所愿的扑上去:“燕珩,你不舍得对不对?你就是那样的喜欢我,对不对?”


    燕珩冷哼:“你我有约在先,寡人信守承诺。”


    秦诏微微睁大眼睛,仿佛诧异似的。他满腹的溢美之词涌在心尖,颤抖在喉息……却说不出半个字儿来。


    秦诏心里想,燕珩可真好,是这样的英明神武、光明磊落。不仅不杀了自己,竟还信守承诺。


    若是自己,这会子,肯定是要逃跑的……


    燕珩仿佛猜透了他,说道:“你也不必高兴地太早。秦王若想迎寡人去临阜,须以天子之名。自此,鞍前马后,无所不从,若无寡人的应允,不得近身……”


    还没等他说完,秦诏便破涕而笑:“行、行,燕珩,你说什么都好!我全都答应你,再没有一样不给你的!我什么都听你的……”


    说实在的,秦诏早叫喜悦冲昏了头脑。这阵子,都没听全,就全答应了。


    没大会儿,那赤金珠帘的轿撵,仿佛花轿似的停在殿门前……


    燕珩蹙眉:?


    秦诏讨好似的笑道:“这是我特意叫人打造的!”


    “嗬,俗气。”燕珩冷笑:“腹中无有墨水的蠢东西,那里识得什么美丑?”


    秦诏笑眯眯地点头,却被人骂得脸色潮红。


    而后,燕珩登轿,秦诏单膝跪地,扶着他踩在自己的腿上,甘做轿凳:“秦王诏,恭迎天子回宫。”


    燕珩轻哼了一声,优雅地坐进去了。


    没有他的应允,秦诏不敢随行坐进去,只得守在一旁,御马而行。


    楚阙调侃地笑了一声:“人逢喜事精神爽,果然看王上,再没有那时的伤患之痛了,才多久,伤竟全好了!”


    秦诏一笑,没说话。


    两个时辰后,随行在后的符慎,盯着地上坠落的血痕,困惑地拧起眉来。每隔几步,洒落几滴红色,他放远视线去寻,兀自瞧见马上有几分摇晃的身影………


    “王、王上?……”


    第99章 信直退 你亲亲我……倒好了。


    眼见势头并不轻快, 符慎强行拦住人,冲他摇了摇头,虽不敢声张, 可担心之神色一览无余。


    秦诏无奈,只得下了马。


    他坐进轿子的时候, 还特意露出一个轻快的笑,仿佛是怕燕珩担心似的:“只是骑马累了, 并不妨碍, 求您给我一点儿地方。”


    燕珩不知情:“说了无有寡人允许……”


    秦诏强硬地锁住他的腕子,抵在他唇角轻亲了一下, 顽皮似的笑:“就这一次,下不为例, 好吗?——您好歹也做做我的‘俘虏’,叫我心里痛快一回,只开心几天。”


    燕珩抿唇, 还没答话, 那小子便怏怏地往腿上躺下去了。一抹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在鼻息间,燕珩轻轻蹙眉, 手贴在他脖颈, 而后, 顺着胸膛袍衣,一路捋下去。


    小腹湿漉漉的。


    那血渗出来,融化在布料上,肉眼瞧着不过颜色深了几分。而指尖捻开,却沾上一抹浅红色的痕。


    秦诏轻声哼哼:“疼,燕珩。”


    燕珩道:“怎么会伤得这样重?可是袭城……”


    “不是。”秦诏道:“一点旧伤。不过还没好利索,”


    他调了下姿势, 自下而上望着人,苍白一笑:“再怎样的疼,我不过得强忍着,现如今得了你,才知道紧要。不过,我心里开心,再没什么可愁的了。”


    燕珩没说话,一点点慢慢解开他的袍衣。


    秦诏捉住人的手,微怔:“燕珩,现下不好吧?”


    “叫寡人看看,伤得怎样。”燕珩冷哼:“到时死在寡人眼皮子底下,倒叫人百口莫辩了。若剩个青史留名,说你是个一日的秦王……岂不是叫寡人占便宜?”


    秦诏道:“燕珩,你别这样说——我知道你疼我。”他轻嘶了两口气,抬手去摸人的脸颊,却被人拂开了……


    秦诏被那又冷又热的态度,激得浑身哆嗦,连着心肝和苦痛,都一股脑地涌上来——燕珩每每这样不理他,他就想哭。


    仿佛应了那句谶,心是杀人剑,泪似报恩珠[1]。


    不仅燕珩分不清,连他自己都分不清了……那时候的所有一切,演得那么真,每一颗递在他眼前的委屈泪,给他父王讨的骄,说出来的真心话,难道竟是假的吗?


    眼巴前儿的回想,连秦诏自己都不知道假在哪里。他眨了眨眼,还是想说自个儿好委屈,那不是他为了燕珩才掏出来的心吗?


    他想说,燕珩,你看我威风不威风?我长大了,连八国都要听我的。我在你掌心里,长成了你最想要的样子,从来不是没出息,也不是窝囊。


    他还想说,燕珩,我把你最喜欢的天下都打下来了!你想要宝座、想要做天子,我通通都可以给你……可是,你为何还不高兴呢?


    秦诏开口了,说的却是另一句话:“燕珩,我疼,你亲亲我……倒好了。”


    燕珩没理他,拨开轿帘,唤随行医师进来。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再去伺候这位受伤的小主子,已经不是当初的景况。


    秦诏疼得脸色煞白,因额头冒汗,冷着脸不吭声,显得威厉强硬,可缩在人腿边,那姿态,却仍像咬完人又挨了打的小狼崽子。


    秦诏袒露出胸膛,小腹伤口果然往外淌着血。两道卡在紧要位置的伤口,本来就需要静养,可他不肯,仍御马疾驰,四处奔波,咬牙撑着要将这一仗打下来。


    受伤算什么?


    他可是要做燕王丈夫的爷们儿!


    等包扎处理好伤口,赵医师还是说话了:“秦王,您这伤口,再不能奔劳,定要好好静养,如若不然,恐怕……”对方叹了口气:“恐怕不容乐观。”


    秦诏道:“才是胡说,我自知道自个儿的身体怎样!我这等年轻力壮,不过受点伤、流点血,算得上什么?”


    赵医师附在他耳边,“您不好好养伤,再这样下去,留一副残躯病体,如何跟我们王上……”


    人家想说的是斗智斗勇。


    秦诏悟出来个旁的,遂露出笑:“还是你想得周到,甚得本王心,赏!”


    叫他那副“小人得志”的模样惹得勾唇,燕珩冷哼,“那是寡人的医师。”


    秦诏笑着改口:“酬谢。本王酬谢你,可好呀?赵医师!你自己跟你们王上说,这是治病救人的谢礼,是不是收得?”


    赵医师忙笑:“收得,收得。”


    那马车造得宽阔,只能走官道,要多绕一日,才能到临阜。秦诏就叫人拉开椅榻,靠枕在人怀里,那身子重,抱得燕珩胳膊都酸。


    终于,燕珩发话:“你好端端地躺下去,养伤也好。”


    秦诏不愿意,攀着人挂住:“我头晕,难受……燕珩,须得你这样紧紧地抱着,才觉得好一些。”


    燕珩沉默片刻,才道:“你很重,寡人抱不动了。”


    秦诏微怔,而后撑起身来:……


    燕珩睨着他,点头。


    秦诏这才不情不愿地从人怀里退出来。


    他躺倒,拿眼睛盯着燕珩的侧脸看。燕珩则轻轻倚靠在那里,闭目养神……搁在腿上的手被人牵住,秦诏一点点将手指钻进人掌心。


    而后,他发现,父王也裹不住他的手了。他便反过来,十指紧扣,将人的手裹在掌心里,紧紧扣住,硬是将那微凉的手暖出来一层薄汗。


    燕珩没挣脱。


    任由他乱乱地惹。


    秦诏一会儿捻人家的指尖,一会儿摸摸人的膝盖,过一会儿,又凑上去,轻轻贴在他唇瓣上,趁人还没来得及反抗的时间,轻轻吮吸一口。或者,那手怜爱地抚摸燕珩的脸,连耳垂,都要轻柔地玩弄一会儿。


    燕珩实在烦了,睁开眼睨他:“秦王若是无聊,便出去骑马。”


    说罢,便又搭上眼皮儿了。


    秦诏不敢再惹他,仿佛安静下来,轻轻挨着他的腿,躺在那里……再半日的车程便可到临阜。


    这几日本就疲倦,燕珩得了闲暇,少了人的烦扰,便倦倦地睡了一会儿。


    他再醒过来的时候,车马已经过了临阜城门,符定老儿守着这个空城许久,正跪在那里,将人迎进来,等着燕珩怪罪呢。


    因城门大开,所以一路通行无阻。


    待停稳,燕珩唤他:“秦诏。”


    秦诏没动静儿……


    燕珩这才察觉不对劲,慌忙去看,眼见秦诏昏死过去,那脸色煞白,两唇都无半点血色——“秦诏!”


    秦王统一天下的头一件事,就是躺下去,睡了昏昏沉沉的一觉。这都好几天了,连眼睛也不肯睁开。


    仿佛耳边很多人唤他。


    但那根久久绷着的、十几年来不敢放松一分的、吊颈悬命的可怖心弦,终于将他放开了……


    他不吃,不喝,连汤药也灌不进去。被“恭迎”来的天子,真成了“俘虏”,饮了大口的苦汤,一口一口吻着渡进去。


    他不醒,燕珩放心不下,陪在床榻边,轻声道:“你这混账,才赢了寡人,倒什么也不顾了。”


    无人应答,他心里也百转千回,并不好受。


    符定低调来拜见,趁这机会,跟人说道:“难道如今,不合王上的心意?咱们杀秦王,拿玺印,夺天下,不需一年,不过三月。先王毕生宿命这便要实现了……王上,天子之行,就在这一步。”


    燕珩没说话,低垂的眸光扫过自个儿脚底下铺的那块软垫,若不说在临阜,这几乎一模一样的布置,他都以为自己在燕宫呢。


    “符定,你不甘心?”


    “燕军夺三十九城,却只输给秦王一城,为何要落得家国破灭的下场?臣,当然不服!秦王虽然不曾伤害您一分,却有虎狼之心。如若不然,何故这等阴险狡诈?”


    “他在燕宫为质七年,装疯卖傻,博取您的怜爱,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纵容。可如今呢?他不顾王上恩情倒也算了,竟然倒戈相向。依臣之见,此人,不得不防——趁他病弱,杀之夺权,才是最好的办法。”


    “再有,王上……您难道就甘心将燕国拱手送人吗?”


    燕珩轻哼:“寡人自然不愿。可你我输了,不是吗?”


    “那是他阴谋诡计。”


    “符定,兵不厌诈。”燕珩冷笑道:“如今,你也成了自怨自艾之人吗?那一招手段,你未必没有想到。只不过,你我轻敌,看不起他,并不觉得以他之力,胆敢直袭都城。”


    符定不吭声了,“是、臣是这样想的,但……”


    “如今,他胜了,寡人没什么话说。”燕珩道:“若是杀了他……”


    忽然,燕珩停顿住了,他不舍得杀了秦诏。


    分明如今,秦诏像一只将死的蚂蚁,抬手轻轻捻一下,就会咽气。不,他甚至都不用动手,让他躺在那里自生自灭便是了。


    可是他仍然灌他吃药,等着他好起来。


    符定以为燕珩是担忧别的,便道:“咱们兵马就在城中,若您一声令下,秦军定无力相争。到那时,一切平定,我们只需宣称当日,是秦诏假借天子之名造反,史册将都城那一仗抹去……王上,不会有人知道,咱们输过。”


    可燕珩沉默片刻,道:“寡人虽然不甘心,可秦诏有一句话说得却对。”


    “是哪一句?”


    “若是天下平定,百姓安居乐业,这天下,姓什么,又真的重要吗?”


    符定愣了愣,他不信这是秦诏说出来的。


    可燕珩看了他一眼,却道:“这是他还小的时候,寡人教他的道理。如今,你是想要寡人毁约,亲手杀了这个孩子吗?”


    符定:“可王上,现如今躺在那里的人,是狼子野心的秦王,不是十一年前,您亲手养的那个孩子。”


    燕珩没说话,仿佛疲倦似的,摆摆手,撵他走了。


    符定才出殿门,迎面就遇上了符慎和楚阙朝这走来。


    三人打了个照面,楚阙先说话:“司马大人,好久不见?您也来探望秦王、关心他不成?”


    符定道:“我来给我们王上请安,并非去见秦王。”


    “那就好。不过,往后,您还是少来才好。不然……若是秦王有什么事儿,我还想是您的嫌疑呢!”


    符慎轻咳了两声,低下头去装傻,愣是没说话。


    楚阙拿胳膊肘捣他:“‘右司马’怎么不说话?将军——?您害怕了不成?这话难道不是您说的吗?”


    符慎咬牙:“哎哟,楚阙,你别……别这样说我爹。”他抬头,准备恕罪似的开口:“爹,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怕……”


    符定冷哼一声,没理会这俩毛头小子了,阔步走了。


    符慎问楚阙:“诶,你真烦人,作甚要说出来?还右司马,你没看见我爹那脸色吗?马上便要吃人了。”


    楚阙道:“就是让他知道咱们怀疑他,为了避嫌,司马大人再不来了才好,免得天天给燕王吹风。那位一狠心,伸手掐死咱们王上,都不知道。”


    “不会的,我父亲和燕王,都不是那样的人……”


    “他们是什么人,我不敢保证。可是,秦王的翠玺诱人,这,我还是知道的。”楚阙说着,叹气:“要不是咱们王上离不了那位,我才不敢放心叫他们共处一室。”


    “可是……”


    楚阙没理他,领着人快步朝殿里去了。


    如他们所乱猜的,燕珩想要伸手掐死人的狰狞面目并没有出现,那位正坐在案前,神色平静地饮茶,擎着一些册子细细地读。


    那眉眼自有静气,不似俘虏,倒是像这里真正的主子。仿佛床榻上躺的那个,才是真正被困在行宫和王权之中的囚徒。


    符慎并楚阙不敢不行礼:“叩见天子、太上王,叩见燕王。”


    那一长串的称呼,都是秦诏提前封好了的,就算这位不是天子、缴了玺印不做燕王,那也是他们秦国的太上王。


    “……”


    燕珩眼皮都没抬儿,到底应了:“起来罢……”


    楚阙问:“我们王上好些了吗?”


    显然不是问的燕珩。听见这话,计玉忙引他向里走。德福则候在人身边,小心翼翼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方才又继续研墨……


    符慎看了燕珩一眼,又恭敬道:“太上王,那臣……臣先、先……”


    燕珩“嗯”了一声,也懒得搭理他似的。不过两个毛头小子,他与人计较什么?呵斥两句不忠不义,还是嫌他跟着秦诏打仗吗?


    帝王心胸似海宽,并不以为意。


    那册子上寄来的书信如雪,各地枭雄云集,扯旗造反者、打骂官署者不尽,各级官员不配合,账目收缴不上来,人丁赋税田亩,各样都有各样的难处。


    妘邑、秦邑、周邑还要好一些。


    虞明舟治下,本该太平,却冒出来些老腐朽,指着她的鼻子大骂,说什么亡国之祸水,妇人焉能治国之语。


    虞明舟也不客气:“治什么国?国都亡了。不过两邑之地,倒叫你这老匹夫算出来了。”


    奈何两邑之郡,形同两国之治,各级管理复杂,并不好将手伸到各户人家去。


    治理起来未免有难度,往日里掌握实权的那群人,从国家大臣,变成了一级一级矮下去的小官,心里愤懑,没一个好说话的。


    再有楚国流兵,造反迭起,屡次镇压都不止……


    吴妘二地乃世仇,更不对付,那盐事摆明了不往那里送,也将妘澜气得个七窍生烟。他们虽有才华,但势弱无有根基,可谓是摁下葫芦起了瓢,仅靠兵马镇压并不管用。


    那官员们个个都是老油条,并不直接与人起冲突。只说好好好、是是是,转头阳奉阴违,再来问,就是你不知、我不知、他也不知。


    这帮人,到底年轻,缺少基层历练的经验,上来便手握两国疆土,未免吃力。那困难一来,书信未免全是抱怨。


    眼见秦诏治理八国,回信的折子恨不能写了几千封,没一日停歇的。年予治和闻呈韫等人分担几分,又对兵马之事,了解不多。


    照燕珩看,那都是纸上谈兵。


    在他那老练的手段面前,这帮小子,简直就是照猫画虎,只将政事一股脑地塞给秦诏算完。燕珩耐着性子,又细细看过了秦诏下令的诏旨,倒是稳中求先,并不偏激。


    燕珩哼笑。


    这小子治国,也勉强有几分见解,并不算糊涂。


    往日里,他说秦诏懒惰,今日一看,他倒是很勤勉,无一封不看,无一封不回,圈点之处,全是关键。


    再有那秦王内册之上,更是勤恳地写满了治国方略,到底哪一步沉住气,哪一步该下力气,如何伺机而动,怎样将那处隐患消除。


    可惜时间太短。因战事急功近利,这位秦王,对自己用了三五载就打下来的天下,还不算熟悉。


    燕珩扫过他的册子,又去看那垒起来的兵书,写满了自己的心得见解。


    直至扫到白鄂的那本兵书,他才微微诧异起来,秦诏竟在燕正白鄂之战中,找到了破解之计。


    那是燕正都没想出来的妙招。


    燕珩一面看,一面在头脑中布阵、他细细思量,果见秦诏所写不假……燕珩停住,将册子搁下,而后,慢慢地叹了一口气。


    若有燕正在世,当奉其为知己。


    可问题是,若秦诏生在那个时候,定是白鄂的好帮手,必要叫燕正狠狠痛骂个一万遍的。无意间,燕秦两家,倒是结了好几代的梁子!


    秦诏并不蠢钝。


    相反,他很努力、也很聪慧,几乎是拼了命地要赢。


    群雄逐鹿,能者居世。这样想来,秦诏纵是野心勃勃,也没什么错处。


    这几日,燕珩扫视宫城,沿着秦诏一点点给他雕琢出的天下行宫,漫无目的地散步,一湾水榭,两处方苑,入目之处,浮现出的,却全是燕宫的点滴。


    燕珩会心软。


    但燕王,却无法将这样的“俘虏”看作是爱。


    可是,当那柄秦王宝剑放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怎么也下不了手,时至今日,秦诏面无血色地躺在病榻之上,他依旧不忍心掐断他的喉咙。


    不仅不杀他,还替他料理政事。


    这一切的骗局,仿佛从十一年前就设计好了,用真心、用陪伴,用那寸步不离的爱,难道彼时种种,都不过是秦王野心的一寸吗?


    秦诏若是醒来,定要申辩的。


    可是还不等他醒,也还不等燕珩信他,楚国就传来一纸飞书,将难题送到燕珩面前了。楚国流兵造反,盘踞两城,竟撤了秦国旌旗,声称“迎回楚王”。


    燕珩叫人将楚王从牢里提出来,问道:“造反的,是你侄儿,当时灭楚,叫他跑了,如今,他打着你的旗号,要‘迎回楚王’,你怎么看?”


    楚王心道:那自然是好。


    可片刻后,他瞧见燕珩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惊觉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若真的将他们父子迎回去,那这好侄儿难道只想要功劳不成?


    如今,他们生死未卜,他却声称要迎回楚王,带兵造反。


    是何居心,昭然若揭。


    燕珩道:“你若觉得好,寡人便放了你。”


    “不仅要放了你,还要派遣三百兵马,护送你至楚地。楚王聪慧,也猜一猜,到那时,你那侄儿知道了,是先造反,还是先杀了你呢?”


    楚王战战兢兢:“王上啊,啊不、太上王啊。楚国已经归您和秦王所有,我实在不明白,您到底想怎样?如今,兵马、王权都不在我的手上,只求您,饶我一命吧!”


    燕珩微笑:“念在……你与寡人的往日旧情,饶你可以,但寡人要杀了你的公子,楚安夏。”


    楚王凄凄唤道:“王上,求您啊,万万不要!您只说,想要我怎么做,我就是给您当牛作马都行,只求您,饶恕我儿吧!再者,我楚宫……”


    楚王还没说完,就哽咽住了。他如今,都不知被秦诏捉住的楚宫夫人公子们,到底如何了……


    燕珩道:“你的夫人和公子,都还安生。寡人今日,给你一个选择,救他们一命,你若愿意……”


    楚王忙不迭地道:“愿意!愿意!王上请说……”


    “寡人给你兵马,你领着人,去将楚国那造反的逆贼擒杀干净,还楚地一片太平。如何?”


    楚王沉默。


    那架势分明是要他,亲自向他的臣民宣称:受降于秦。


    若他此次杀了那侄儿,恐怕再也不会有人要“造反”了,且不说真心和假意……连这位楚王自己都甘做阶下囚,亲自平反,日后,恐怕这“楚国”就真正的变作“秦国之楚邑”了。


    燕珩问:“你若不去,也好。寡人正想试试,这临阜的闸刀……”


    “去!王上,我去!——我去就是了,您可能答应我?待逆贼诛杀,您将我夫人、公子都放了……我保证,我们寻个地方,安生地过日子,绝不……”


    燕珩轻叹了口气,仿佛他聒噪似的:“那是凯旋之后的事情。楚淮,这么多年,你也该叫寡人瞧瞧,你们楚人的风骨。”


    三日后,楚王亲行,镇压逆贼,全楚哗然。


    燕珩将符慎唤来:“每隔三日,须见楚王一封战报,若不然,割了楚安夏的头发送去,再三日,断其指,凿其骨,总之,压着他,早日将逆贼平定。”


    符慎惊觉有点残忍,再看燕珩,觉得他往日里待秦诏宠纵宽和的模样再没了,一时讪讪,只好问道:“可,您为何不叫小臣去?小臣一样能胜的。”


    燕珩哼笑:“永绝后患的道理,难道小将军不明白?”


    符慎还想说什么,燕珩便冷冷地挑起凤眸来,那一抹笑更显凛冽,“待楚淮凯旋之日,将楚宫来的……通通,都杀了。”


    符慎怔愣,心中惊惧不已。而后,见那位起身,他慌忙乖乖地跪下去,“是。”


    这会子,符慎忍不住想,实在不怪他们秦王怂。就这么一小会儿,深秋的天,自己连冷汗都冒出来了。


    燕珩撵他出去,方才收回目光来。


    他敛袖,正要开口说什么,计玉便小步凑到跟前儿:“回太上王,王上醒了。”


    燕珩微怔:“……”


    醒了?


    第100章 追悔过 我是个妒夫!


    燕珩快步走近前去, 静立在床榻前,微微俯身,“醒了?”


    ——“秦王睡得够久。”


    秦诏露出笑来:“燕珩, 是你吗?怎么现今,一睁眼便能看见你。若不是我睡足了, 岂不是还要以为自己做梦呢?”


    燕珩抚袍,优雅坐下去, 几乎是用一种含着微笑的审视看他:“秦王将寡人从燕宫, 请到临阜来。却一个人睡了许久,这叫什么‘待客之道’?”


    “燕珩, 你可不是客人,你是这儿的主人。”秦诏伸手, 去摸他的膝盖,:“咱俩是一处的。这全天下,我就剩你一个亲人了……你是我父王, 你也是我的心上人。”


    秦诏将掌心轻轻贴在那儿。


    仿佛以此, 就能将内心的焦灼与热,传递给他一样。


    他没别的亲人, 燕珩又何尝不是呢?


    但这位帝王, 面上却滴水不漏, 只微笑道:“秦王说的远了。还是眼下的事儿紧要。你再不醒,那权柄可要旁落他人之手了。”


    “什么他人?你并不是他人。”秦诏轻轻笑:“再者,那不是正合天子的心意吗?待我这小贼一睡不醒,您倒舒坦了。再不必烦心谁要夺权。”


    “胡诌。这话奇罕,寡人一没有设计害你,二没有捅自己一刀装死,三来, 更没有趁你昏死,拿棉被将你捂住,叫你喘不上气,你倒有理了!”


    “燕珩,你没有。”秦诏笑得更开心了。他说:“你虽没有,但我看见你,却还是喘不上气来……我心口紧,乱跳,慌慌沉沉的。”


    燕珩叫人气笑了:“休要嫁祸人。寡人看你,是没得吃饭,饿出两眼昏花了。”


    他嘱咐人,只需拿点小粥来,想着秦诏昏睡才醒,不许吃得太多。


    秦诏望着那张脸,越发的漂亮、守在自己跟前,行事又那样细致体贴,仿佛焕发出某种慈爱的光辉来。


    燕珩见他这样痴痴地傻笑,又问:“作甚?”


    “兴许真是饿的两眼昏花了……”秦诏道:“燕珩,说来奇怪,我这样猛得往上长,这十一年来,你却半分变化都没有,除了愈发的成熟、稳重,添了韵味,再没别的了……”


    燕珩轻嗤笑:“蠢货。”


    “是森*晚*整*理,我是蠢货。”秦诏笑道:“那也不妨碍,现今,我看你,倒像是那年……见头一面的样子。”


    燕珩只掀起眼皮睨他一眼,却没说话。


    若不是那日被小贼骗住,如今也不会住进临阜。那个头一次见面,也不知帝王心中还是否怀念了……


    没大会儿,计玉过来伺候人吃粥。


    秦诏是想叫燕珩喂的,可是燕珩端起茶杯来,好整以暇的睨着。在秦宫里,满上下都当他是往日威风的王上,他没得脸讨骄。


    因而,那刻,骑虎难下,秦诏只得摆摆手,说道:“不必伺候,扶本王起来,难道这点伤,还难为人吗?”


    计玉只好扶他起来,又递上粥,默然候在一旁。


    伺候伤病在床的主子,自然要这样,寸步不离。可秦诏有歪心思,叫他在眼前儿看着,愣是没好意思。


    片刻后,秦诏转眸睨他,手指都打哆嗦:“你……”


    “王上?有何吩咐?”


    秦诏道:“你去把德元叫来,这几日,叫他伺候。本王许你几天,四处转转——”


    “可小的……”


    秦诏苦笑:“实在不行,你就出宫探探亲,那也好。”


    计玉这才称是,退出去了。他换下来,叫德元去伺候,那德元人精似的,凑在外头,隔着珠帘,跟德福大眼瞪小眼,才不往里进、自讨没趣呢!


    德福小声:“咱们王上在呢。”


    德元也小声:“正是,哪里轮到咱们进去伺候呢?……”停顿片刻,他没听见里面动静,便又问:“现下,这个称呼,可怎么个叫法啊……咱们是陪送来的,理应跟着主子称呼,可对?”


    德福摇头:“秦王自个儿,都没定准呢……”


    他们在外头盘算,里头却都快腻歪开了。


    自然,是燕珩面无表情,看着秦诏一个人腻歪。秦王做作,哆嗦着搁下碗,又说:“唉,病得厉害,连碗都端不住。”


    燕珩睨他:?


    ——又来!


    “端不住,便不吃。”燕珩道:“寡人瞧你是不饿。”


    秦诏见那套不管用,只好悻悻收起那副可怜样儿,自个儿端住碗,乖乖吃空了。


    他狠睡的这几天,几乎不进米水,全凭着燕珩老鸟儿似的衔着汤药和米粒往里喂。这样一瞧模样,便憔悴瘦削下去几分。


    燕珩看了心里不是个滋味儿,可追问起来,那些伤痛又跟自己脱不开关系,还有肩上那一枪,是他亲手捅的。


    这么想着,不由得脸色也难看起来。


    燕珩问:“你这调虎离山之计,将寡人骗得团团转,可谓高明。只是不知,这腹部中伤处,可也是你——搭上性命谋划的?”


    秦诏先是诧异,而后,他见燕珩用锐利视线定定地锁住自己,便心虚的埋下头去,不吭声了。


    “寡人问你话呢,为何不答?”


    秦诏扭过头去,“唉哟”“唉哟”的唤了两声:“快来人呐……”


    德福和德元便都闯进来了……


    他俩瞧见燕珩那黢黑的脸色和秦诏煞白的脸,不用猜就知道,定是这狡诈小子,又惹人生气了。


    燕珩道:“你避而不答,便是答案。为了擒住寡人,赢得都城,你竟连自己都搭进去?”


    秦诏哀哀地望着他:“可……”


    “你可知道,此处中伤,可及肾腑,稍有不慎,性命都难保。”燕珩站起身来:“你这混账——拎不清孰是孰非,说你蠢货,一点不假。”


    秦诏小声:“可我胜了呀。”


    燕珩冷嗬:“你还敢说——!”


    “我再也不敢了,我不敢说了……别,燕珩,你别生气。”


    秦诏慌忙认错,整个人往被窝里一缩,心里麻遭遭地犯怵:分明是自己赢了,怎么还要叫人训斥成这样……


    燕珩没说话,只半斜着眸盯住他,偏偏那姿容风情万种,似睨似瞪,凤眸含住柔情,叫人才看一眼,便酥了……


    秦诏道:“要不,您打我吧?——”


    燕珩没理他,冷哼一声,转身出去了。


    接下来的三天,他就坐在外殿处理公务,却连个眼皮儿都不抬,任凭秦诏怎么唤他,怎么喊疼,他都不搭理……


    秦诏心碎成了八瓣,比身子还要熬得难受。


    他不明白,为何自己分明胜了,燕珩倒更不爱理他了,那位仿佛是冰做的,本以为暖一暖便是春水。却没承想,竟是块千年老冰,怄气似的冷,上去乱舔两口都不化——秦诏也跟着怄极了!


    德元给人使眼色:“哎哟,就隔着那半扇珠帘,您养好身子,三步并两步就凑过去了。”说着,他又多给人盛了粥,小声“揭穿”道:“这些天,您米水不进,哪里能好的起来?您也不想想,到底是哪位衣不解带,将您照顾好的?”


    秦诏双眼一亮,“果真?怎么照顾的?”


    才问罢,他又佯作愠怒,哼笑:“你这老奴刁钻,早知不带你来的。跟本王透露底细,岂不知道要说的详细些?——故意惹人心焦,看本王的笑话。”


    德元轻笑,这才细细地说。可谓是绘声绘色,添油加醋,给秦诏哄得满面红光。


    “这么说,这些天,本王吃的每一粒米、每一口水、每一滴汤药,都是父王喂的?”


    “那是自然,旁人,难道敢吗?”


    秦诏大喜,激动地要爬起来,又被人摁住了:“哎哟,我说秦王呐,您这身子,比三九巷子里那个敲碗的花子衣裳,都旧三分!”


    秦诏微怔:“啊?”


    德元忍不住笑了。那话是说,他这身子,比最破的巷子里那个叫花子,穿的衣裳还要烂,千窟窿百眼的!


    “听不明白,并不要紧,您只要养好身子再起来吧!”


    “本王年轻力壮,区区小伤,哪里有那样弱?”


    德元忙道:“您万万不要这样说。听见您这样不爱惜自个儿的身子,咱们王上又该不高兴了。不仅这样,他还嘱咐您要静养,叫人将所有来请安、探视的人都拦下去了,楚小侯爷,还叫嚣着——不让见您,是何居心呢!”


    秦诏替他父王辩解:“这个楚阙,待本王好了,定要给他两脚,替父王出气!还能什么居心,当然是疼我。”


    德元笑:“您若这样想,那自然最好了。”


    秦诏慢腾腾地往后一躺:“照你这样说,也好。本王得养足精神,好好地去伺候他,再不能留着病根儿了。眼下,父王虽不见我,却也不曾走远……本王只乖乖的,这样瞧他背影,倒好。”


    “是了。”


    眼见秦诏得了开解,心胸开阔起来,心情便也明媚了。


    他瞄着人的背景,美滋滋地看,没大会儿,不知想着什么,就要昏昏欲睡。


    可惜,方才那话说完,还没一炷香的功夫儿,外殿就来人了。那声音熟悉,竟然没叫人撵出去,还放进来了!


    眼见那身影与燕珩靠近,秦诏一个激灵就醒过来了。


    他眯眼,仔细去看:“……”


    年予治递上去的是一张水利图纸,那是燕珩才来那日,瞥见久久搁置的“秦王心头大患”之一的批语,特意安排他去着手操办的。


    此事不可操之过急,需从长计议,谨慎安排。


    因而,叫他早早地去做。


    快一个月过去了,年予治才拿出一张草图,还是工匠们日夜不眠,研究出的成果。年予治先是跪,得了恩准才敢靠近几分。


    燕珩指着图册上的标注,问话。


    年予治便一一答话,惊觉燕珩连这样细致的地方也想到了,不仅胸襟开阔,信守诺言,有帝王之气;这心细如发之处,也叫人自愧不如。


    年予治声音里有几分喜意:“您说的这几样,可谓紧要,小臣竟没有想到!多谢太上王指点……”


    燕珩道:“无妨,再去琢磨,依寡人看,还要更好。”


    年予治忙不迭地点头,又千恩万谢似的给人磕头——因挨得近,燕珩便将那册子递到了他手里,声音平静:“去罢。”


    秦诏竖眉:……


    往常他父王都要丢了在地上,叫那群不长眼的小臣自个儿去捡的!凭什么轮到他,倒要亲手给了?


    年予治才要走,秦诏就出声了:“年予治,你这贼子,见了本王也不行礼,也不问候,急匆匆地要去何处?”


    燕珩微顿,听见那话,微微勾唇,冷笑。


    他分明觉得秦诏这话,是冲他来的,难保不是嫌他“逾矩越权”,抢了他“秦王”的权柄,因而,也有两分不高兴:“寡人唤他有事,怎么?倒妨碍你了?——嗯?秦王。”


    那话凤威十足,秦诏不敢忤逆,只得道:“并没有,父王,瞧您说的,怎么会呢!我只是觉得,您不叫旁人来打扰我,偏他进来了,这样的殊荣,他是个特例,我便问问。”


    特例?秦诏快酸死了。


    “年予治,你来……本王有话要跟你说。”


    年予治纳闷儿,但还是含着笑进来了,那眉眼间的关切再真诚不过:“王上,您可好些了?小臣不敢打扰您养伤,方才没有与您请安……绝没有冒犯之意,还请王上见谅。”


    秦诏没答,反而上下睨他,哼笑道:“手里拿得什么,给本王瞧瞧。”


    年予治递上去,幸好,只是一张开凿水渠的图纸,再没有旁的见不得人的东西。


    秦诏左翻右看,生怕漏掉什么秘密似的,实在没看出个所以然来,才打量他:“为了这个才来的?”


    “正是为此。”年予治不知其意,忙又问了一遍:“王上,您身体可好些了?”


    “好些了,不妨碍。”


    “那太好了!”年予治望着他,满目喜色,皆是对此功业的欣然。


    他道:“这是太上王特意嘱咐的,是因丘邑那道长河,开凿挖渠,兴修水利。可不是个利于千秋的好事儿,若有了这条河,灌溉及时,两岸多少亩的良田可成——这条长渠,可一路挖到秦国去,人人种地可用,岂不是再不必农忙时,为了争水打仗了?”


    秦诏才要点头,年予治又道:“不愧是天子,不愧是咱们太上王。这样的高阔眼界、高瞻远瞩,不得不,叫臣心生仰慕啊!”


    秦诏:?


    年予治并没有往别处想,赞叹:“天子神威,有此明君两位,岂不是披肝沥胆,人皆追随之!”


    秦诏“嗯”了一声,那是疑问:“仰慕?”


    年予治笑着,郑重点头:“正是。臣以为您已经是高明,可没想到,论政事,咱们的太上王——”


    他后头那句话还没说出来,秦诏就挑了眉,“哎”了一声。


    那意思想要问罪似的!


    不等人再问,秦诏就又哼了一声:“出去,走、走。”


    年予治傻问:“去哪儿?”


    “走走走。”秦诏压住那口气,恶狠狠道:“本王忽生恶疾,头疼,叫你出去。再不走,就赏你那你两杖子——叫你三个月坐不了轿子!”


    吓得年予治忙行礼告退:“那、那小臣不叨扰王上了,还请王上,安心养息。”


    秦诏轻轻地哼,而后望着年予治仓皇告退的身影,恶劣地磨牙。这个年予治——惯是精明,竟敢趁着本王病重,来讨父王的欢心。


    待他将人吓跑了,燕珩才缓慢发问:“作甚这样?”


    秦诏哼唧:“看他不顺眼。”


    燕珩道:“往后,你的人臣,寡人不会再管了……你也不必作出这副模样,将人吓走。”


    秦诏没听出言外之意,却嫌他父王替他说话:“燕珩,你变了,我不过才说了他几句,又没有罚他,你便不高兴?”


    燕珩轻哼,“寡人没有不高兴。那是秦王的臣子,秦王想罚就罚,想杀便杀,寡人并不想管。”


    秦诏急得爬起来,拨开珠帘凑上去……


    许久不曾抱住的怀抱,热乎乎的从后背贴上来,在深秋的天气里,罩下一片温暖来。秦诏将头搁在他肩膀上:“你就有不高兴。”


    “放手。”


    “我不放,你就是不高兴了……我才说他一句。”秦诏哼唧:“我才是你的心肝肉,你干嘛替他说话?”


    燕珩:……


    “你若想寻麻烦,便直说。”燕珩道:“不过是嫌寡人替你作了主,动用你的权柄,才这等借题发挥罢了。”


    秦诏这才听出他父王的火气来自哪里,顿时冤枉的没处说理儿。赶着吃醋了还要反过来哄人的,满秦国,也就他自己。


    秦诏委屈道:“我没有,燕珩,我连玺印都给你,我连命都不要了……我怎么会那样想呢!”


    “那你作甚?”


    秦诏顿时没话了。


    他有点心虚,但还是坦诚道:“我方才瞧见你亲手递给他图样,心里不爽利。别人都不许进来探望,却叫他进来……还那样和气。”


    燕珩后知后觉:“你不爽利?——这有什么不爽利。”


    秦诏抱紧了他的窄腰,歪了歪头,恨恨地咬人耳垂。而后,他将那一块软肉含的水光淋漓才肯松。


    秦诏嘟囔道:“我就是……不爽利,我嫌他跟你走得近,却和权柄无关。我不许他靠你那样近——燕珩,你只许对我和气。”


    燕珩都气笑了。


    他方才,压根没想到那处去。还只对你和气?小崽子蹬鼻子上脸,差点叫燕珩压不住那点火气。


    “秦诏。”


    秦诏浑然不觉,笑眯眯道:“我在这儿呢,燕珩。”


    “再不松开寡人,明日的城墙上,便要多一具秦王的尸身。”


    那话威胁意味十足,想到符定现今在临阜待命,秦诏嘶了口气,忙松开手,后退了一步。


    好在他脸皮还很厚,讪笑:“别呀,天子、燕王,我的好父王——您大人有大量。方才是我逾矩了,我再不敢了。”


    燕珩回过眸来,睨他。


    秦诏忙发誓道:“我知道,记着呢!没您的允许,不得近身……我再不敢了。”


    燕珩这才轻哼一声。


    有了这话,秦诏心里也不得劲,满肚子醋意涌上来,又不敢说别的,只得旁敲侧击道:“父王,当时,你说……你说我赢了,您信守承诺,对吧?”


    燕珩“嗯”了一声。


    “可是,那时候,在桥上,咱们说的是,谁若输了,便交出玺印……”秦诏偷偷拿眼角睨他,欲言又止道:“现今,我不敢跟您讨什么玺印,可是,那虎符……”


    “还有,符定大人就守在宫城,也该叫他出去吧……”


    是啊,虎符不交出来,又有符定坐镇。他父王揍他,还不是跟杀小崽子一样么。


    燕珩顿住,定定地看着他。


    秦诏有点慌,忙摆手道:“燕珩,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想要燕国,更不是想偷你的兵权。我只是……”


    燕珩仿佛耐心:“只是什么?”


    秦诏不吭声,那心里话,就更不敢说出来了。


    我只是害怕。


    那“边打边干”的豪言壮语还压在心底,垂涎得厉害,却害怕你的兵权。别说硬干了,就是一个手指头尖,现在也不敢摸。


    见他不说话,燕珩冷笑:“想要便直说,这般忸怩作甚?”


    “燕珩,你……那个虎符,你愿意给我吗?”


    燕珩嗤笑:“自然不愿意。”


    秦诏颓丧了三分。若是如此,那他追到燕珩的可能就跟蚂蚁说要生吞一头大象一样的难,堪比登天!


    他才低下头去,那一位又说话了:“虽然不愿意,可是愿赌服输,既然输了,寡人便会信守承诺。”


    秦诏微微睁大眼。


    燕珩唤:“玺印,虎符。”


    德福捧着小匣子,战战兢兢地走过来,抵在秦诏眼皮子底下。那匣子是敞开的,除了玺印和虎符之外,还有一沓厚厚的书信,一道封存完好的秦王诏旨。


    燕珩坐回案前,神色冷淡:“秦王想要什么,自己拿吧。再将那假意糊弄成的‘真心’也收回去,更好。”


    “假意?……”秦诏捧着匣子,搁在他面前,一下也没敢动。他急切申辩道:“燕珩,我没有假意,我全是真心。”


    “这些书信,都是我一个字一个字从心里抠出来的。若有半句假话,叫我——叫我被你的剑捅穿才好。”


    见燕珩神色不悦,压根不理他。


    秦诏急了,忙将匣子端起来,“烫手”似的塞进德福手里:“哎哟,德福公公,你快拿走,拿走!好吓人的东西,再不要叫本王看见了。”


    德福:……


    秦王大白天的好像见鬼,这小祖宗,是烧糊涂了吗?


    燕珩睨他:“你想要,却不敢要,这是什么道理?你也不必日夜垂涎寡人的玺印。这样惦记了十几年。寡人叫你圆梦,岂不好?”


    秦诏是惦记了十几年。


    但那垂涎,却不是为了燕珩的玺印。再说了,这样的八国,如此之大,已经够他头疼的了,难道还要再添个更头疼的吗?


    秦诏凑近了几分……才要开口,就看见燕珩的脸色。


    因而,在人冷厉的视线威胁下,他又退回了原处:“燕珩,别这样说,我错了。我只是嫉妒。方才,我嫉妒你跟别人那样好,心里不爽利——才说气话。”


    “你当我是个妒夫!别跟我一般见识才好!”


    燕珩捏起茶杯来,慢条斯理地饮茶。


    秦诏轻声哄:“我这不是跟你无理取闹嘛?方才想到你要打我,心中害怕,才说虎符的事情,并没有旁的意思。”


    听他这样说,燕珩面色缓和几分。然而下一秒,他便站起来了,这位帝王亲自走过去,从匣子里,拣出虎符来,扔在人面前:“嗯?”


    那架势威厉,逼着秦诏不得不收。


    秦诏只好跪下去,乖乖地磕头:“谢、谢父王……赏赐。”


    今日仿佛跟老天爷犯冲,就这样说几句话的功夫儿,符慎又来了,也不知搅和什么事儿。


    不过,他倒没像年予治那样赞叹燕珩,更没有傻乎乎的凑上去,靠近燕珩。


    他现在学聪明了几分。


    小将军心中有一条准则,那就是:当他们秦王跪着的时候,万万不要靠近,免得自找不痛快。


    因而,他一见场面不对,掉头就要跑。


    燕珩将人唤住,冷哼:“符慎,你要去哪儿?”


    符慎慌乱:“回太上王、回王上,小臣走错了……小臣、小臣迷路了。小臣这就走,不给您添堵!”


    燕珩扫了他两眼:“嗯?手里拿的什么?拿给寡人看看。”


    符慎不给,差点吃鞭子。


    磨蹭了片刻,他只好将那封书信递出去……那是五州江怀壁写来的,信上说,要秦诏相助,征战五州。


    不过,这不要紧。


    最要紧的,却是第一句、本该“最无关紧要”的话:[想当年,你叫我们滋扰燕国边境,我们照做……]


    燕珩沉默片刻,终于变了脸色。


    “秦诏,你这混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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