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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独廉洁 燕珩,我好想你。


    秦婋几乎是事无巨细的禀告, 除了自个儿劝阻那些秀女给燕珩吹枕边风的事儿。她向燕王尽忠,总也要顾全秦王那端的。


    若是这等事办得不妥当,恐怕, 秦诏必要寻她错处。


    因而,秦婋仍秉着往日的称呼, 说道:“公子回去的第一件事,就是祭奠母亲, 说些体己话。那体己话里, 说的是王上您多么疼他,请母亲放心。又说江山基业搁在您手里, 是最合适的。还说您不是外人。”


    燕珩抿唇,指尖顿在袖口处:“体己话你也听了去?”


    秦婋不知其意, 便回道:“我在外头守门,并未跟进去,才听到这里, 夫人公子便来寻麻烦, 再没听见别的了。”


    燕珩抬眸,静待下文。


    秦婋便继续说道:“小女在秦宫待了些时日, 大多都打听明白了。那云夫人、兰夫人, 及长公子昌、仲公子定, 往日里欺凌公子甚多,并奴仆三十多人,尽皆诛杀了。只不过……公子未曾亲自动手。”


    她将细节讲明白,又道:“奴仆刺杀长公子,得杖毙。也算‘死得其所’,无可指摘。秦宫里又都是些软骨头,没个敢说话的。”


    燕珩哼笑:“满秦宫上下, 也就他一个浑小子,四处作乱了。”


    秦婋为他王上高兴这样早而泼冷水,定定道:“并非如此,秦公子手底下,还有符将军,楚小侯爷,并一群谋臣,不乏燕国人。”


    燕珩挑眉:“?”


    谁?符将军——若说燕国贤才投靠他乡,未必算什么错,机缘巧合也未可知。但他的好司马才叛逃,“符将军”三字,可就挑起帝王的心思了。


    难不成是符定?


    “王上,是符慎、符小将军。”秦婋道:“如今瞧着,颇威风,前些日子,公子归秦之路上,曾遇到秦王的森*晚*整*理刺杀人马,符将军有以一当百之势,再勇猛不过了。”


    燕珩心猛地沉了下去。竟然是那小子。


    他转念一想,当日秦诏所求,要符慎一同陪练,未必是临时起意。


    再忆起当初光景,他二人有渊源,又是一同长成的孩子,感情怕是要好……更何况,如今秦诏回了秦国,心里哪还有他这个父王,恐怕早将自己抛诸脑后,只一心待符慎那亲热兄弟了。


    符定叛国,五州还未交还,符慎便奔赴秦国。好一对亲父子!


    被人欺骗和受人冷落的不悦搅在一起,燕珩眉眼顿时冷下去三分。但燕珩不知的是,符慎几年前便去了……若他知道,恐怕要火上浇油。


    于是,秦婋继续说道:“符小将军,于王上有怒气在心。”


    燕珩反问:“对寡人?”


    秦婋道:“正是,像受人挑拨,说王上诛杀武将,令勇士心寒,他要为父正名。”


    燕珩眯眼,不悦道:“可是秦诏?……”


    秦婋实话实说道:“这小女便不知了。但看秦公子的行事作风,对您百般维护,尊敬有加,并不像挑拨污蔑的样子。再有,他手刃生身父亲,只为将您捧在那‘太上王’的位置,论起这个,小女不敢乱说,但只觉得,真心可鉴。”


    “什么真心可鉴?不过是掩人耳目,想要借两分寡人的荣威,与他那点子王权添砖加瓦罢了。”燕珩的口吻微妙,像待小孩子那般的不当回事,哼道:“这逆子,打着寡人的旗号,不知要作什么死呢!”


    秦诏的“玩弄权柄”,在这位帝王眼里,更像是小儿叛逆期、四处惹是生非一般。


    “若是只想借您荣威,秦公子大可以将秦厉关起来,抑或废掉、锁在宫中,哪怕下狱,都比如今,对他的名声更好听些。”秦婋道:“秦公子亲口说:若不杀了他,如何给您腾地方?实在不好。再有,秦公子说,您拴着他的心,比性命还紧要……”


    也不知是恼了,还是帝王为那点告白,而脸面上挂不住。总之,燕珩似没耐心听完一样,嗬笑打断她:“无知小儿。”


    秦婋见人不肯承认,只好平静微笑,惊雷似的挑明了话:“王上,秦公子对您,是风月之心、男女之爱。”


    燕珩冷哼:“放肆。”


    秦婋便跪倒。


    她沉默了一会儿,又道:“小女自问过这话,恐怕所生情愫已久、情根深种,并非眼前这一两年的事儿。小女问秦公子,若挑起祸患,要燕王如何自处?秦公子答的是:父王是江山的主人,自然是想怎样,便怎样。”


    殿内寂静片刻后,秦婋替人下了定论:“恐怕……爱江山,更爱您。”


    “亏得你这小女是学过规矩的人,这等话,也敢说。”


    燕珩扫了她一眼,心思浓重。他哪能不知道?他不过是不愿搁在眼皮子底下细想罢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人留点体面和分寸。


    “是,小女的错。”秦婋见人脸色变化,忙又说道:“秦公子将行变法,为的是富国强兵,恐怕要起战事。王上,不知您……”


    燕珩不以为意,冷淡道:“弱秦何足惧?”


    “可若是,秦公子不求自保,行的是战事。又要如何?”


    燕珩将视线转到殿外,幽长地叹了口气:“这小儿,最是胡闹的。若他果真想与人斗狠,便也随他去罢。经五州一战,应当不会再意气用事,懂得生民之苦;求变,兴许是知道根本。”


    那话看似训斥,却含着信任。


    秦婋笃定道:“王上信他。”


    沉默良久。


    久到,秦婋以为这位帝王不会再答了。可燕珩,仿佛才想起来似的,哼笑道:“若是真跟人打输了,寡人还是要给吾儿收拾山河的……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连个家都没有了。”


    纵他要离开自己身边,那颗心总还是牵挂的。


    难道八国那样多的疆土,还不够他争勇斗狠吗?若真叫人打“哭”了,寡人再替他讨公道便是了……他既有那样的出息和野心,也该叫他风光地作一回秦王。


    秦婋猜不透这位的意思。


    更捉摸不透,那渊似的深沉的心中,到底压着怎样的汹涌与壮阔。她只能从燕珩那看 似冷淡的神情中,读出隐忍的纵容。


    燕王不顾八国之约,只为哄他的骄儿,凭人惹是生非,难道其余七国不闹吗?那话轻描淡写,若谁欺负他的心肝肉,他必是要讨公道的。


    ——护住秦诏的家、叫他风光作秦王。这和纵容秦诏攻打七国,又不许别人还手,有什么区别?!


    燕珩觉得,自然有区别。


    他可不是溺爱。那是哄他骄儿长大、教他如何做一个帝王的必经之路,是他作父王应该的恩宠。


    秦婋试探着开口:“那……如果秦公子做了秦王,吞了七国,仍不满足呢?”


    燕珩并不觉得,秦诏有那等本事。


    不过,倒不是因为自负和轻狂,而是,他比谁都清楚,若无有外部助力,秦诏再强的野心,也不过只是一旨空口白牙的诏令。


    八国战火,敢凭一国之力,叫停的,唯有大燕。因而,这天下,不过他一人股掌之间罢了。


    若是那小子胆敢僭越……


    他必不会心软的。


    旁的都还好,只有一件,燕珩自觉不爽利。便是符定叛国,秦诏却哄了符慎去秦,往日里五州之事,到底与他有没有关系?


    答案呼之欲出。


    但燕珩却不曾下定论,只是当即起了身,静立案边,微微俯下身去,提笔蘸墨,写了两句话:


    [吾儿,闻符氏儿郎在你左右,封功为将。符氏一族,叛国通敌之事未有定论。寡人要你,速将人送归燕地。]


    他倒要亲自问问。


    ——秦诏接了信,哪敢不从?


    但秦诏没顾上那信的内容,只捧着信封,宝贝儿似的闻来嗅去,仿佛还带着他父王身上的清香、沾染了他父王指尖的温度。


    因实在太想念人了,他到底没忍住,抱住那信,细细地吻了一圈。


    计玉站旁边都傻眼了。


    不是,那不是燕王来的信吗?怎么倒像是闺秀、美人的情书一般,这等热切便也罢了,还亲得这样仔细,生怕漏掉一点来自燕宫的味道。


    秦诏还没拆开信。


    他唤人:“与本王沐浴更衣,本王要好好地读一读,父王专意写给我的信。不必看都知道。父王——定是狠狠地想我了。”


    待一切准备妥当,秦诏郑重地捧着信,任旁边香雾袅袅,他拆开信来读。读了半天,仿佛猪油蒙心似的,那紧要的字儿一个也没往心里去。


    三句话,只剩了跟他有关的六个字。


    [吾儿,……寡人要你,……]


    秦诏将脸搁在信上,轻轻地枕住,仿佛要做个美梦似的,没忍住,眉眼弯起来,轻轻地笑。


    真好呀。


    父王给他写信了,还写得那样热切、那样温柔。


    秦诏恨不能现在就御马飞奔回燕宫,仔细地抱住人,好好地狂亲两口。又或者,从人怀里钻到人心里去,翻找看看:他父王心尖上装的,到底是不是他。


    两天后,秦诏下朝,被秦宫数不尽的窝囊事气得肺腑乱热。于是,只好又捧出来那封信读……他才要笑,忽然发觉不对。


    “哎——怎么多了两行字儿?”


    计玉:……


    秦诏站定,捏住信,认认真真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了一遍。惊讶和困惑都冒上来:“父王为何只说符慎——父王都没有说我,只想着符慎!父王怎么只想别人?”


    于是,符慎便被人召到宫里来了。


    他歪了歪头,与秦诏大眼瞪大眼、齐齐地发呆。


    “王上唤我何事?”


    秦诏黑了脸,连带着他父王只惦记符慎的事儿,看人左右不顺:“符慎,我的好兄弟。你说……怎的这么多人关心你呢!”


    符慎莫名其妙,直挠头:“王上,谁?臣没听明白……”


    “啊,无事。”秦诏装模作样地将委屈咽下去,又轻哼了一声,才睨着人笑:“我是说,你惹了大麻烦。”


    符慎仍摇头。


    秦诏便道:“燕王飞书,说要本王将你交出去,送归燕国。本王问你,你是如何想的?”


    符慎这才“嗯”了一声,道:“原是这样,并不紧要。王上若是怕了,将臣交回去便是,都不必您唤人擒下,臣自会乖乖回燕国,正好,臣也想好好问一问,燕王为何擒杀我父。”


    “怕了?”秦诏走近他,敛了笑意。他扶着人肩膀,叹道:“本王唤你好兄弟,你却说本王害怕,卖友求荣?这是什么道理,难道不是冤枉人!本王知道,你们符家儿郎,个个忠勇,自然不怕死,可难道……你如今,连大业也不顾了吗?”


    符慎皱眉,看他。


    秦诏定定道:“虽是忠勇,却是个愚忠!敢问符将军,你成就大业,征战沙场,难道只为了替你父亲正名、替你符家争脸、替你自己谋名不成?”


    “难道这九国为动乱之苦所流离的千万百姓性命,便不重要了?”秦诏道:“若是你觉得,性命可丢,只想着跑回燕国与人当面对质,便能叫天下太平。那本王——绝不留你。”


    符慎沉默,深受触动。


    这些年待在秦国,他不是没有看到那惨烈场面,也不是不知道,边境各处,邻国作恶起事,谁都敢踩秦国一脚,更有甚者,动不动就跑来骚扰滋事。


    连百姓都得自个儿提着锄头往前冲,只为二亩薄田……他们不管什么忠勇不忠勇,他们要吃饭。


    “那……若不走,岂非给王上寻了麻烦?若燕王有意为难,恐怕要阻碍王上大业。”符慎道:“眼下,我们还得背靠燕国之威,方才能震慑周遭。”


    秦诏顿住,微微眯眼,轻笑:“那就打。”


    符慎微怔:“打?”


    “正是,打。给本王狠狠地打,打出一仗威名来,叫天下人都知道,我们秦人够狠,我们秦国,谁也惹不得。符慎——如何?”


    “你只说,敢,还是不敢?”


    良久,符慎应声:“如何不敢?!”


    “银钱在手、有王上的诏旨,加上往日的积累,三个月内,臣便可整顿出十万兵马来。我与父亲,曾苦心钻研九国之战备、战术,地势并大将指挥之风格,无有一个是不熟悉的——可是若打,若平九国五州,秦王,请答应我,此江山,不为一人姓。”


    江山,是百姓的,不姓燕,更不姓秦。


    这话,出乎秦诏意料。


    他没想到,这傻小子,竟有这样深的忠勇苦心。


    待他慎重点了头,符慎这才接着说道:“王上若信我,此十万兵,可敌六十万大军。”紧跟着,他单膝跪下去,拱手:“若战,我符家儿郎从无有一个后退的。符慎——死战。”


    秦诏默然,终于点了点头:“好。”


    “那本王,就给你三个月的时间。”


    符慎又问:“那燕王……”


    “父王那里,你不必再担忧,本王自会处理。”秦诏摆摆手,轻声笑:“你若无事,便去忙这等要紧事罢!整顿兵马,本王放心交给你。四处周旋——你也须放心,交给本王才是。”


    符慎点头,也不扭捏,方才告退去了。


    秦诏捧着信想了好久,方才组织好措辞,给他父王写回信:


    [父王:父王在上,诏远隔他乡,叩拜父王。离开燕宫时日已久,我许久不见父王,实在肝肠寸断,相思甚苦。每日里,清晨想、夜暮念。就连梦里,也全是父王的威风神姿。]


    [我只恨不得御马疾驰,赶紧地飞奔回燕宫,与父王倾诉衷肠才好。可是父王,临行前,您的那一刀,我心有余悸,若我飞奔燕宫,您必会饶了我的,对吧?]


    [我的好父王,恐怕说出来,您不信。我想念您的心,就和黄连一样苦……]


    [父王,您是我们大秦的太上王。您是这九国五州的天子!这一样,永远都不会变。无论发生什么,都请您相信我,这天下,只有您说了算。]


    如今,他不在燕珩身边,不怕吃人的巴掌和杖子,更不怕他父王揪着他耳朵、将他封进东宫里去。再者,那肝肠心意都说了千万遍了,他父王岂能不明白?


    因而,秦诏便将心里的话尽情地往外倒腾,要多肉麻有多肉麻。


    他停了一会儿,又写:[燕珩。燕珩。燕珩……父王,您的名字可真好。如美玉一样,不,您比美玉还要美,又比玉还要尊贵。燕珩,我好想你。]


    后半段越写越狂放,秦诏完全收不住。因而,信里没有“父王”了,全成了“燕珩”;更没有“您”了,全成了“你”。


    写了整整三大页纸张,秦诏提着笔再去蘸墨的时候,忽然怔住了。


    坏了,光顾着给他父王说自己如何想念,竟全忘说符慎的事儿了。


    于是,他只好又在最下面补了几句话:


    [父王,我向您发誓,符慎并未叛国,我敢替他作担保。求您先饶恕他一次,再给我一点儿时间。只消三五年,我保准——亲自携他去见父王。]


    写完这句,秦诏又将视线往上扫,觉得有必要将自个儿的心再说一遍,到底又又又表白道:


    [燕珩,我实在爱你。]


    [可是,你想我吗?像我这样想你一样、深深地想我吗?像看那株金菊一样的,须得认真地盯着、又满腹眷恋不舍地想我吗?]


    金菊:……


    那情书似的信,竟也叫他挂了金羽加急。只因秦诏迫不及待,想叫他父王快些收到他的消息,明白他的心是那样的煎熬。


    待收到回信,燕珩展开看罢,愣是气笑了。


    “这混账!”


    若是秦诏在燕宫,这会必能吃上热乎的巴掌。不过可惜,秦诏被困在秦地,白白丢了这个好机会。


    他倒怀念他父王的巴掌!


    燕珩没忍住,又看了一遍那封信。才努力在左一句“我想你”,右一句“我爱你”之中,找出来关键的那句:符慎没叛国,他来作担保。


    寡人的臣子,何时轮得到你作担保了?


    可燕珩不可避免地想到秦诏身上累累的伤痕、肋下的燕字,白挨的一顿打,和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可怜相。前些日子才答应他的,要信他一次。


    他捏着那封信,气道:“不在寡人眼皮子底下,离得远,倒敢胡作非为、胡言乱语。作的下流。”


    可灯火就摇曳在一边儿……若是帝王真的不悦,大可燎燃那三页纸,将秦诏这小糊涂虫的心意烧成灰,视而不见。


    可帝王没有。他只是伸手,拂展开纸页的皱痕,而后,又读了一遍,方才冷哼笑,唤德福拿匣子来。


    紧跟着,秦诏那封信便被人“冷落”地丢进匣子里了。


    不过,他倒也没再追责,抑或真的派遣精兵去追回符慎。


    帝王若真动心思,这符家父子焉能有一个逃得过去的?燕珩心中,始终为他的“忠臣”留了点体面。


    符定纵有错处,也不算什么大碍,更何况符慎呢?总不能真将他们父子杀了。帝王坐守千万里江山,眼目虽锐利,却也有限——最忌讳的,便是定要将浑水澄清。


    所以,燕珩装作不理,将这事忘过去了。


    秦诏倒好,没说感恩戴德,还想着他父王到底为何不再给他回信呢!左思右想,正觉得纳闷儿之际,秦婋便回宫来了。


    瞧见人,秦诏便笑问了句:“去忙些什么?这样久的时日,纵去趟燕宫,也该回来了。”


    秦婋:……


    “若是能去趟燕宫倒好。”她面不改色地笑道:“燕王治下,那等富丽堂皇,难道王上不想念?”


    “本王也甚是想念。不过……却失宠了。父王只问我些紧要的事,却不肯给我回信。”秦诏说着,叹了口气,又道:“也不知为何,总想着符慎在秦宫——”


    那话说了一半,秦诏猛地反应过来了。


    “符慎并不招摇,如今未起战事。父王是如何知晓,符慎在秦宫的——?”他转过脸去看秦婋,眯起眼来,神色危险……


    秦婋淡定:“这秦宫内外,都是燕王的天子亲军。王上从来不避人,被燕王知晓也实属正常。王上自己也说了,燕王是江山的主人,难道您还有什么需防着人的?”


    秦诏意味深长道:“自然需要。头一个,便要防着父王。”


    再三日,韩确才从燕国回来,便得了召见入宫。


    他虽是燕珩赐给秦诏的,可上刀山、下火海,跟五州打了许多猛仗,自认对秦诏忠心耿耿,哪里就多了个罪名出来!


    “五千亲军,在你治下,为何本王行踪,尽皆泄露了去?”


    韩确冤枉:“王上的疑虑,臣能明白。可是,五千亲军之行踪、动态,都是相对、并组、五人一行。绝无私递书信之可能,再者,王上纵不信我,难道也信不过,这些跟您出生入死的兄弟吗?”


    秦诏被人堵住了话。


    韩确问道:“可否容臣问一句,是何事泄露,为燕王所知?”


    秦诏道:“符慎。”


    韩确为难道:“他们并不一定识得,这位便是司马家的公子,恐怕不是亲军泄露。会不会是……别的有心之人?”


    “你才去了燕国,难道也不知情?”秦诏没有细追问下去,只凛了声音,竟要杀他:“通敌叛国,你可知什么罪名?论罪当诛。”


    韩确委屈:“臣冤枉啊,此事,实非臣所为,臣愿戴罪立功,为您查清……”


    秦诏模样冷淡,瞧着下了狠心道:“不必查了,定是你。”


    那日,到底是秦婋又求情,两人好说歹说,方才算饶了人,要他禁足反省。为这事儿,秦婋后怕出一身冷汗,似急匆匆地出宫去了。


    而后,诸众都退远,韩确又自偏殿后所,穿堂而出。


    韩确跪在那儿等了一会儿,没听见示下,便困惑抬头。


    他发觉秦诏并不生气,便问:“王上,您不打算罚她吗?兹事体大,将来恐生祸患。”


    秦诏笑道:“本王正缺一个与父王答话的机灵人儿。既知道是她,日后紧要事,都避着便是了。原先不敢确定,如今……倒多亏了你。”


    韩确也是去捉“季肆”,才不小心撞见人的。他在燕地辨认出秦婋身影,还以为自个儿看错了呢……没承想,她果真是进宫的。


    韩确缓慢垂下眼睫,仿佛真心替他欢喜似的:“王上高明,恐怕燕王还蒙在鼓里,只是不知,您是何时知道的?”


    “何时?”秦诏幽幽一笑,道:“只是猜测,有些时日了。”


    “父王想听的,正是我说与她听的。”


    ——比如那句:父王是江山的主人。


    第82章 浮云陈 他守着这天下,是最好的。……


    秦诏并非说了假话。相反, 那是最最真的心里话,若将他的心掏出来,挤上几个字, 也就是这句了。


    可更多的,他藏在心里, 没敢说。


    也不能说全!


    他父王是江山的主人。可他又不能将所有权力尽皆交出去,在这份情感之中自保, 是他与这位周旋的关键。


    若燕珩照旧的作无二的天子, 恐怕……他就得给人当一辈子好孩子了!


    如果全是燕珩说了算,就可以罚他、关押他, 撵他走,抑或叫他老实住在东宫;侍卫可以抬刀恐吓他, 仆从可以听命盯着他……他在燕珩跟前儿,照旧是个随手可掐死的小崽子!莫说近身了,就连能不能踏进人的宫殿都是个难题。


    想到这儿, 秦诏打了个寒蝉。


    万万不行。他当然要权力!


    最好是, 他父王可以辖制天下,却独独奈何不了他。唯有如此, 方才能躲过那帝王之威, 堂皇坦荡地钻进人怀里。


    眼下, 他动了心思。变法始,秦国境内正在缓慢上升着一种沉重的期待。每个人都将眼睛盯在这位年轻的帝王身上,他们不信,秦诏竟真的敢做些什么吗?


    随便一个国家,都能将秦厉吓得发抖。秦国被人踩在脚底下,经年之久,穷困之深, 积弊之多,如何爬得起来?


    没人信。


    当然,刚被韩确从燕国请来的季肆也不信。


    他坐在秦诏对面,望着人脸上深沉的笑,对手腕间的绳索心有余悸。便道:“王上,您抓我来干什么?我可是付出了许多的金银珠宝,您难道想杀了我不成?”


    秦诏笑道:“如何这样说呢?本王最是惜才,咱们又是故人,叙叙旧,何苦怕成这样?”


    季肆苦笑:“您就直说了吧……”


    “本王听说,卫宴归国之后,被赐婚了?”


    季肆耷拉脸,幽怨道:“正是。也不全是王上的错,就连我都想不到。娘子才躲过一劫去,后头竟还有一劫。”


    “娘子?”秦诏幽幽地笑:“哪里是你的娘子,再不想办法,便成了他人之妻了……”


    季肆隐忍不发,瞪着他,不吭声。青年为爱苦恼得厉害,本就不爽,这会子听他这话,更是气得直哼哼。


    秦诏也不惯着他,冷笑道:“你这懦夫。早先听说你们买卖人薄情寡义,最是窝囊,如今一看,果真不假。”


    被他劈头盖脸骂一顿,季肆都懵了,他反急道:“王上这话不讲理,我还能如何呢?我们千万的给卫国献礼,还托了大夫们去说情,嘴皮子都磨破了,也不见有个准信,岂是我无情?没人处,我这双眼都要替娘子哭瞎了!”


    “果真?”


    季肆愠怒:“比我性命还真!”


    “这倒好办了。”秦诏道:“你既想,不如本王将人带回来如何?”


    “带回来?”季肆困惑:“王上想怎么带回来?就算您以秦王之名求人和亲,恐怕人家卫国都未必理会……”他小声嘟囔道:“秦国在人家眼里,那也……”


    秦诏道:“抢回来。”


    季肆一惊:“抢?不可,不可,万万不可,若有损娘子的名声,我必不能这样……”


    “迂腐。”秦诏道:“我自然不会单单抢娘子回来,我是要灭了卫国,叫你光明正大、明媒正娶,将娘子娶回来。”


    季肆的表情有瞬间的裂痕。因对秦诏的狂纵有几分了解,倒也不算太惊讶,他只是抬眸看人,问道:“敢问王上,凭何灭卫国,予我这样的便利?凭着瘦弱兵马?凭着王上的野心?还是凭着您借来的几千亲军?”


    秦诏:“……”


    竟又叫他骂回来了。


    “再有,敢问王上,为何要这样帮我,难道只是凭着旧日的交情?恐怕未必。”季肆定定道:“这点子财力,与王上‘大业’助力,恐怕远远不够。王上纵是将我生吞活剥,我也生不出个铜板来……”


    秦诏道:“本王不是要你生几个铜板出来,本王是要请你作一回老师,来教教本王,这秦国的账,如何算?怎么算?要何处算得好、算得妙,才能厘清往日的患处?”


    季肆道:“这个主意,我不敢与您拿。”


    “高门望族、抑或千里富贵家,哪有一个惹得起的?”季肆道:“待别处闹得凶了,岂不知王上心软,要拿我的性命,去堵他人口舌?”


    秦诏垂睫,轻笑:“你我之约定,岂能不算数?难道娘子也不救了?”


    这活儿实在棘手。可连季肆也瞧不上秦国这穷困模样,只叹道:“一时生财容易,长久生财却在国富民安,岂是我一人之力可成的?我听闻王上开启革新之法,只不过……也不是眼下。恐怕,秦国强大……急不来。”


    “再者,我乃燕国人,忠君爱国。王上惹是生非,我若追随与您,岂不是要燕王将我上下老小吊在宫门前示众才好。”季肆道:“我爱慕娘子,必要再想法子,钱财再多,也舍得出去。只是王上……”


    他叹着气跪下去了,恳切道:“还求王上放我全家一条生路,您当日答应过的,护照小民安危。燕王之威,九州无不戚戚,季某实在无法,与您谋此大业。”


    秦诏沉默一晌,也跟着叹了口气。他俯身,将人扶起来,平静道:“你不信本王?”


    季肆拱手:“并非不信王上,只是燕王,某不敢忤逆。”说着,他抬起头来,盯着秦诏的眼睛,坦荡反问道:“恕某直言,难道王上就……真敢忤逆那位不成?您虽弑父登基,却要仰仗燕王余威,奉其为右宾,任燕字旗飞扬秦宫。”


    “若非当日燕王照拂,您何以有今天?论情,燕王恩宠,王上如何辜负?论理,九国之中,何人敢对燕王说一个不字?”


    这质问将秦诏堵得没话说。


    良久的沉默之后,季肆撂下惊雷似的话:“那位乃九州天子,连您都不敢,更莫说小民这样的草芥之人了。我季家多少商铺、买卖、走马商队,都在燕王手中。燕王掉下一根儿眼睫毛,都比我们大腿粗,压得死人!——您叫我用什么胆子?我可不如符将军,全家死绝了跟着您!燕王打个哈欠,秦国又要死多少人?您算过没有?难道您还真敢拿着‘恩宠’当‘诏旨’用不成?!”


    ——不敢。


    正因不敢,秦诏方才无力。


    他忽然理解了他父王那样的溺爱来自何处?来自帝王的麾下兵马、手中王权。


    那位随时都能捏死弱秦,不比捏死一只蚂蚁更难。他也理解了秦厉的恐惧和懦弱,没人会狂纵到拿着自个儿的性命、江山开玩笑。


    大约是因燕珩宠他太久了,所以他才会……偶尔忘记他父王的可怖之处。


    他父王高高在上,独坐钓鱼台。脚底下的蝼蚁,从不曾劳烦他抬起眼皮儿。而自己,也不过是仗着宠爱和趣味,换得了一时的喘息之地。


    他父王,仿佛狮子在打瞌睡。偶尔撩开眼皮儿,瞅瞅身旁的鸟雀儿,那爪子捞过来戏弄一会儿,再放开,逗个闷儿。放纵——是因为压根不惧。


    一只鸟雀儿除了聒噪、拿嘴啄吻人的爪子,还能有什么威胁呢?


    秦诏这样想一想——才发觉,他连个宠物都算不上。


    还不如宠物呢!


    见人不吭声,仿佛陷入沉思,季肆也犹豫了一会,才说:“王上,您这样的年轻,兴许不必着急,养息好您的臣民百姓,富国强兵,必也是三代可成。”


    秦诏到底什么也没说,只摆了摆手。他道:“罢了,你不必宽慰本王。将你请来一趟并不容易,容你再考虑三个月。若是三个月后,你执意要走,本王也不阻拦。”


    季肆还要再说,被秦诏拦住了:“出去吧。”


    季肆哼道:“若是治理哪一处,最是精明妥当,还不如叫我老爹来呢……”眼下,季三江还不知情,他若听见,必要打死这小子才好。


    季肆没了娘子,又被人困在秦地,心中苦闷。


    当头棒喝之后,秦诏奈何不得,心中也苦闷。


    他犯愁,尤其符慎兵马将成,他事关朝中之事还无有头绪。


    越到这时,他才越看得明白,他父王的本事。


    不似燕王的好大喜功,不似他的野心勃勃,最英明的王君,乃至天下,若烹小鲜,雷霆之威压下去,如水无痕,竟惹不起一点涟漪。


    他倒好,处处霹雳响雷,惊得臣民夜里都不敢睡。


    符慎报上战册,三月期满,十万兵马即成。大家战战兢兢,不敢答话,生怕秦诏一个冲动,丢下虎符去,要打谁。


    秦诏没说什么,待下朝后,方才唤了众贤才聚在一处。


    图卷悬于正殿,刻画精细,并每一处的边境要塞,都标注出来,兵马驻扎的估算之数,其城池布防的实力几何。


    秦诏扶案静立,沉沉道:“大业三年可成?”


    诸众摇头。


    若无燕王还好说,若是燕王插手嘛……三十年都够呛。


    秦诏便道:“早先,本王在燕国为质,与妘国的储君妘澜私交甚笃,我二人曾定下一诺,要共同攻下吴国。如今,本王看中了吴地……离燕国远、离秦国近,无须借道,与妘国夹击,胜算较大,大家以为如何?”


    姬如晦道:“王上当真以为,妘澜会为了当年一诺,与您一起攻吴?若是您打下吴国,没有这等缓冲,下一个要打的,岂不是他?唇亡齿寒,难道他这样愚蠢?再者,当时年轻,他居于燕宫,您又得盛宠,他不敢忤逆,定下权宜之计,也未可知,如今回了妘国,千远万里,您凭什么捉住人?故而,此一诺,并不可信。”


    闻呈韫也道:“再有,您若先起兵,燕王自有八国之约,可名正言顺地灭了秦国。王上,宠爱与江山森*晚*整*理,孰轻孰重,小臣以为,燕王掂量得清。”


    秦诏:“……”


    贤臣左右相觑,楚阙便问:“你们几个,白吃饭?难道也想不出主意?不如咱们先给妘澜去封信,探探口风。”


    “万万不可,打草惊蛇,只会叫人瞧出我大秦无有底气。”年予治道:“若是这样瞻前顾后,不战便落了下风,恐怕他们倒会反过来,和吴国一块咬我们一口。”


    玩弄政事,岂是一点子威风便可以的?家国大事,又哪里是秦诏“狐假虎威”即可擒住人七寸的?在燕王威风庇护之下,他顺意许久,早便忘了自个儿身后的秦国是何等的任人欺凌。


    想耍威风,难。


    秦诏沉下心去,扫了人一圈儿,复又说道:“那就想法子逼妘国出兵。父王那边,除非有个正当的理由……”


    他心中没底,自也知道,这等事儿,求宠是无用的。


    姬如晦转过脸来,看闻呈韫并年予治,见他二人露出笑,意味深长,便知道,他们三人想到一块去了。于是,他清了清嗓子道:“王上,勿要犯愁。现今,臣等有一计。不知……可不可行?”


    秦诏便道:“说来听听。”


    “咱们不给妘澜去信,反而要给吴国飞书。”


    楚阙惊讶:“给吴国?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你们的意思,是先打妘国?隔着吴国在中间,恐怕不妥吧。”


    秦诏微怔,先是皱起眉来细想,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诧异笑道:“竟又是个反间计?”


    “正是。”姬如晦道:“给吴国去信,挑拨他们灭妘,以王上当年在燕之恩宠与威风,并如今的燕国天子亲军,哄骗吴国足够了。只哄他出兵试探,边境滋事即可。小打小闹,不妨碍。”


    楚阙不解:“可小打小闹,也没什么用啊。”


    “先给吴国去信,假意达成联盟,再给妘澜去信,坦诚说明白,吴国已生伐戮之心。妘澜若信,肯出兵,便撞上吴国的试探,两国积怨已久,必一触即发。”


    “若是不信呢?”


    闻呈韫道:“只消种下隐患。疑心既起,一点风吹草动,都要成真。”


    “你的意思是,纵他本来不信,却发觉吴国蠢蠢欲动,必也信以为真?”


    “正是。所谓兵不厌诈,战事必起。”年予治含笑补充:“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如今,时机刚刚好。”


    楚阙便又问:“那我们出兵,燕王——”


    秦诏也跟着笑了,捞起桌案上的一只小旗,搁在手心里把玩,出声道:“原是这样,我们不出兵。”


    “不出兵?坐收渔翁之利?”楚阙越听越糊涂,又问:“燕王必会出手阻止,如当年赵、卫之战,若他收敛便利,又有我们什么事儿?”


    秦诏道:“我们——替父王出战。”


    大家齐齐地笑了。


    “正是。”


    “秦国自甘为燕国之臣,本王奉燕王为父。燕国跟吴国离得远,自有我们离得近。我们不是出兵跟他们斗,而是打着燕王的旗号:替天子平定动乱。”


    “灭吴,弱妘。”秦诏道:“本王便将这狐假虎威演到底……妘、吴两国破坏盟约,我大秦替天子而征,亲军开阵,号令十万秦军,谁敢不从?”


    楚阙惊住,好一个狐假虎威!


    但他还藏着心里最后一个疑虑,便问:“王上,若是燕王执意出手,我们又当如何?他若吞下吴国,秦国处境,只会更危险。他若不满,连带将我们也吞下去……恐怕,此为险招。”


    秦诏颔首,自然也想到了这一层。


    姬如晦道:“王上,只需故技重施,拖住燕王一段时日,即可。”


    秦诏蹙眉,追问:“如何?”


    姬如晦拢住袖子,谄笑道:“此计恶毒,乃算计燕王,您说了的,不叫小臣打他的主意,故而……小臣不敢说。”


    秦诏:“……”


    见大家齐齐瞪他,姬如晦方才咕哝了句“那小臣说了,您可不许生气。”


    秦诏道:“说。”


    “五州先行,钳制燕国,其后拖住燕王一段时日,引赵国掉以轻心,与卫国生事;赵王本就对当年丢半壁江山之事不满,你猜……若是燕王顾不上,抑或燕王按兵不动,对妘、吴之事不闻不问,他要不要动?”


    “到那时,八国打起来五个,你说燕王还管不管?若是管,先管哪一个?必是离得最近的赵国——岂不是白白给我们时机?总之,赵国敢动,必轮不得弱秦。咱们这等穷乡僻壤,不够您那位父王塞牙缝呢!再者,离得远,燕军驻扎,必要牵制战线……借道恐怕吃亏。”


    “若是他想都管,便是捉襟见肘。受妘、吴、秦、赵、卫相争之苦,再有个五州,保不准剩下的几位,也想趁机找茬儿,必是大乱。燕王定也……苦不堪言,趁机削弱燕国,正是好时机。”


    “再若是,燕王打算坐收渔翁之利,待我们打完了捡便宜——您说,他还管我们吗?收拾山河,怎么也给我们剩下许多肥肉。与秦国而言,再少,也是多。”


    说到最后,姬如晦叹了口气:“虽恶毒,却也有法子可解。”


    楚阙急忙问:“这样缜密,左右哪里走,都是死局,还能有什么可解的?”


    姬如晦呵呵笑:“若是那位‘叫人当作宝贝似的燕王’看透了这点小伎俩——直接杀了咱们王上,天下太平,那小臣便没办法了!”


    秦诏:“……”


    三人转过脸来,一副无计可施的模样:“要不,王上,您……赌一把?”


    符慎点头,郑重道:“赌。您放心,我必不会输的。”


    楚阙忍笑,“啊”了一声儿,又道:“若是这样,岂不是叫咱们王上去送死?想来燕王那样聪慧,必能看穿咱们王上……若不然,咱们别打了。”


    秦诏站起来,眼见愁云满面,却迟迟没有出声。就在大家以为,这位年轻的秦王,心有余悸,到底是耳根子软、恐怕要退缩的时候,秦诏却轻笑了起来:


    “本王现在就要写一道诏旨。”


    大家不解,看向他,静待下文。


    秦诏并未解释,只笑道:“大家既然要本王赌一把,那本王便要……拼上秦王诏的性命、拼上质子诏的性命,与父王的宠爱,赌一把罢。”


    过往那许多时日,他赌赢了。


    然而那些事,对帝王而言,实在太过于无关紧要。如今,千万里河山、数百万将士性命,恐怕……再难与燕珩心中的权柄抗衡。


    可秦诏不怕。


    他也只有这一步棋可下。


    若是坐在秦王宝座上等死,还不如痛痛快快地死一回,在他父王眼皮子底下,用鲜血、用性命,用无与伦比的爱,博美人一笑。


    他提笔,写道:


    [弱秦之地,千里疆域,为燕王俯照。七载质子生涯,北征五州,坐守东宫,侍奉燕王左右,有孺慕真情。今,天子治下,邻国不安,欲生战事,诏为父王,甘为斧钺,亲征他乡,死战。]


    [死战岂可?若此战胜,为燕王平息祸患,便可安心。]


    [若战败,马革裹尸,秦土千里、并秦玺一枚,由我大秦忠臣,即日奉至燕宫。改秦为燕,并为燕土。]


    [此后,再无秦王,唯有燕土万里、燕王千秋。]


    那话写得明白,秦诏决定亲征,还要死战。


    若是这一仗赢了,便是替燕王鞍马劳动;若是输了,便是马革裹尸,他无旁系手足兄弟,更无子嗣,秦国就送给燕王。


    楚阙惊得倒吸了口冷气,急道:“王上,不可!此秦国,怎可拱手奉上。”


    别说眼前站在殿中的贤良震惊了,恐怕燕珩若收到信,也要诧异,他到底图什么?


    秦诏置若罔闻,只又写了一遍,一式两份、一份封在秦宫,一份便待开战争之时,送往燕国。


    若是这道诏旨到了燕珩手里,随便哪一日,他想要秦国,都无须多费一个字、多耗一支兵,只需痛快杀了秦诏便是。


    姬如晦都讶然,跟着摇头纳罕:这计高深,看不懂。


    诸众问:“恕小臣不解,王上,您这是何意?”


    “大家既然要本王赌一把,那就该好好地利用这一条性命。”秦诏叹气,调侃道:“父王想杀我,纵我不写,也会杀我。如今,我主动递上脖子去,兴许他看我听话,便不杀了呢!”


    “此信若是送到燕王手里,无论他是否要管、要先管哪一个、还是一起管。抑或者……坐收渔翁之利,都不会先杀我,更不会先灭秦国。”那话响起来,珠玑落地,在殿中久久地回荡:“既是周旋,本王将这条性命押到燕王手里,与你们博取时机——如何?”


    “不过,性命只此一条,诸位可只许胜……不许败。”


    大家神色严肃,竟连那点调侃都笑不出来。


    “若是真败了,也无妨。他是本王见过的、最英明仁慈的王君。若有他在,秦民不会受苦——你们这些贤臣,也绝不会有性命之虞。”


    “他守着这天下,是最好的。”


    秦诏望着燕宫的方向,勾起唇来,仿佛在最紧要的政事中袒露了他的真心。他俯首在自己脖颈之上,系好绳索,并亲自递在燕珩手中,只为他父王满意、安心。


    燕珩可以留他平息战乱、留他亲自征战,当他是趁手的工具。同时,又不怕将他喂养大……无论秦王有多少荣威、夺了多少山河,只消杀了他,一切便收回在掌心。


    他好用。


    也甘愿把性命交出来。


    秦诏想,他这样的爱。他父王,这回应该是信他的吧?


    答案无人知晓。可事到如今,求变、求富、求太平,求秦民有一枕软席、一碗饱饭,还求少年美梦似的爱情得以实现,便只能赌一把了。


    再三月,妘澜收信之后,正犹豫不决,吴国却蠢蠢欲动,于边境大肆挑衅,妘王怒火中烧,以秦诏来信为然,便下令迎战。双方于边境虎城相争,战事起。


    妘澜飞书秦诏,叫他出兵。秦诏却置之不理,待双方交战扩大,三十城沦陷,方才慢吞吞地出兵。


    燕字旗飞扬,燕天子亲军开道,压三万重兵。


    秦王亲征。


    燕珩的雪还未化干净,燕宫之内,却已是暖春一般的盛景。燕珩倚在炉火之旁,细细读着《治民策》,身侧卫莲怒放。


    悠闲之甚,似乎并未将晨间诸臣禀告的“妘吴相争”之事放在心上。


    片刻后,仆从来传:秦宫来信。


    除了信,还有一封诏旨。


    燕珩展开,瞧见熟悉的字迹,面色从始至终都显得柔和。


    诏旨之上,“死战”二字烫眼。良久,指尖抚摸上去,在“此后,再无秦王,唯有燕土万里、燕王千秋”那句上停顿住。


    燕珩微微笑,“这混账。”


    帝王心思细、然而眼目通透。于是,那声叹息幽长——“竟拿性命跟寡人讨这块地,也亏他想得出来。”


    第83章 月无光(3k营养液加更) 吾儿也骄纵……


    燕珩将手里的册子搁下, 那道诏旨冷落在一旁。他本欲打开信,却想起来那小子混不吝的相思情肠,顿时觉得, 连看都没必要。


    于是,那封信并诏旨都丢进匣子里。


    燕珩捋着袖口轻笑起来, 而后,才唤人通传……那雀色锦绣的主母自殿外入。她俯身不待跪下去, 燕珩便道:“免礼罢。”


    不是江骊, 还能是谁?


    燕珩赐座,微笑道:“也有好些年不见了。主母这些年, 可还好?”


    “得您照拂,五州甚好。”江骊不敢坐, 只微微躬身,笑道:“我是来与王上请罪的,还请您见谅。”


    燕珩神色淡定, 悠闲开口:“坐罢。寡人今日无事, 与主母下一盘棋可好?”


    “是。”


    江骊坐下去,仔细捋住袍衣, 那等谨慎的模样和当日戏弄秦诏, 简直云泥之别。如今的天下, 还没有一位,敢在燕珩面前放肆呢。


    “此次来燕,我已将您的司马带回。是我那小儿不懂事,才敢私自派遣兵马去劫人,得知王上来讨人,我方才知道此事。管教不严,还请王上责罚。”江骊一面说着, 一面小心落子,见燕珩垂眸,心里跟着发紧。


    抢人也就算了。抢的那可是司马——燕珩的大将。若是惹出乱子来,恐怕燕珩还真难咽下这口气去。可她不知……燕珩本来不打算再追究的。


    “罢了。孩子么……顽劣。”燕珩落了棋,勾起嘴角来:“吾儿也喜欢惹乱子。想必……他二人,倒能玩到一处去。”


    孩子大了便不听话。


    江骊知道他儿的心,吵嚷着凭什么只有女儿家才能做主母。燕珩也知道他那骄儿的心,想着“我怎么就不能也叫父王听我的话”。


    可符定就惨了,他顶着囚徒的身份,一个人孤零零出门逛了一圈儿,才回家,便听说,好儿子符慎,竟跟着秦诏上战场了。


    好么!才出龙潭,又入虎穴。难不成,他这流放,还要再来一遭?他吃不起这苦,气哼哼地叫人替他上禀,他要戴罪立功,亲自捉拿逆子回燕。


    江骊顺便把那话说出来了:“听说,秦王如今的大将,正是符小公子?”


    燕珩淡淡地“嗯”了一声,抬眼问:“当日,五州出兵、滋扰大燕边境,所为何事?”


    “是奉秘之罪。”江骊不敢说实话,只得道:“王上否了人通商来往之事,奉全心生不满,故而借机生事,其余三州应势而动。我虽为主母,却也得顾着彼此之间的紧要,故而,只得顺意出兵。不过……我那小儿,确实与秦王见过一面。”


    “符定,也是他叫人劫的?”


    江骊打了江怀壁几个巴掌,问的是他为何胆大妄为。江怀壁捂着脸,心中盘算不敢说出,只得愤愤道:“我趁此机会,杀了他的大将,日后再打起仗来,叫他没得依靠!”


    江骊便将这话说来给燕珩听,又道:“并非秦王所为。是我那小儿骄纵。”


    燕珩平静落子,棋风却凌厉,干脆地堵住了她的退路,又问:“告罪?岂是一句骄纵就可以的。”


    眼见落子的局势变化,江骊迟迟落不下去。她轻声道:“我愿替我儿,承担王上责罚,只求王上放开三境之往来。无有盐,人与马都受不了,连衣食用物都过不来,许多妇孺老幼,都难能撑得过这个寒冬。王上……您仁慈,原谅我们一回吧!”


    是了,帝王不动声色,自有比刀剑更锐利的手段。


    自五州开战,到今日,将近三年。燕珩暗地里叫人咬下去,掐住了和五州相关的所有往来之路,城池、水陆之往来,连相邻的赵楚之地,都切了那座城,白赠给燕国。


    如今,纵有金银,也买不到什么。


    只要燕珩想,便能硬生生地熬死五州。他们的寒冬比燕地还漫长,牛羊饥瘦、粮草消耗,衣物不足……他们撑不过,求了主母周旋。


    因而,江骊是来求饶的。


    这比直接打一仗还苦。燕国不费一兵一卒,便要叫他们搁在冷锅里煮,没一个人能逃得过。那些短暂的纵容、战事之中的悠闲,并非迟钝和溺爱,不过只是……时机未到。


    赢一场仗算什么?


    帝王不悦,要收拾五州,是掐住他们的脖子,挂上锁链,叫他们再也翻不得身。因而,是不是秦诏叫他们劫的人不重要,五州起兵跟秦有没有关系、抑或受了谁的挑唆,也不重要。


    才不过两三年,便已叫他们知道,谁是这天下的主人。


    不是燕正,也不是秦诏,是他燕珩。


    “寡人不允他通商,便要挑衅,烧杀抢掠?”燕珩笑容柔和:“你们的家事,寡人不便过问,什么时候瞧见奉全的人头,寡人什么时候放开将来——”


    “王上饶了他罢,那也是一时……”


    “寡人饶了他?何人饶过寡人的子民?”燕珩道:“主母是聪明人,不该说这等蠢话。”这位挑了眉,轻描淡写道:“劫走寡人的司马,没要了那小儿的命,已是给你两分薄面。”


    江骊忙起身告罪,跪在地上:“王上,是我失言。”


    “吾儿也骄纵,谅在为人父母之苦心,方才饶他一命。”燕珩眉眼含着笑,口气却森冷无比:“主母须谨记,日后,若他再敢跟秦诏拌在一处,寡人必剥了你儿的皮,做成这五州的版图。”


    “还是说……大燕子民,何时成了任人欺凌的?”燕珩抬手,将手心里那几颗棋子甩出来,伶仃砸在桌案与人身上:“只要他一个人的性命罢了。五州也该记着……寡人说过的话,是通达的诏旨——不是凭尔等捏造的商量。”


    江骊被骤然的声响惊得一个激灵。


    短暂沉默过后,她不敢忤逆,只得恭敬道:“是。”


    姬如晦打算故技重施的“恶毒之计”,并不能得逞。很快,秦诏就收到了江骊寻了姊妹的幺女做少主,江怀壁被禁足,剥去少主身份的消息,符定则被送还燕地。


    果不愧是他父王,下得一手好棋。


    燕珩选了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招数……砍掉秦诏往外伸的手,将他锁在眼皮子底下。这盘棋,他才落了一子,他父王已经布下天罗地网。


    然而,更令秦诏没有想到的是,符定没有再次获罪。


    这位落寞的司马,跪在人跟前,都不等虔诚告罪,燕珩就挑眉,质问道:“没承想,你还勾三搭四的。你那小儿叛国,你这做父亲的管教不当,岂不当诛?”


    符定苦笑:“王上。臣从未对王上生过二心。更未曾背后诋毁污蔑王上。当日,魏将军所说,臣不过是宽慰他两句……”


    燕珩看他:“你符家的铜板难道干净?——瞧瞧你那富丽堂皇的司马府!”


    怪不得符慎说秦宫寒酸,原是有来由的。可符定却长叹了口气:“王上,若是臣一不贪名、二不图利,只为江山百姓……您难道放心得下?”


    那样的圣人,岂不是要作王君才罢休。


    ——燕珩冷哼:“倒要怪寡人了?”


    “那司马府用的是先王的赏银。”符定不敢忤逆,只跪伏在殿中,小心说道:“先王给臣的军功所赏,臣只造了豪奢门府,并未在别处图谋王上的银钱。”


    见燕珩不说话,符定只好又道:“臣愿戴罪立功,亲自去捉那小儿回来。”


    燕珩道:“不必——打输了,才要叫他二人吃苦头。”


    符定不敢乱说,只得先问道:“臣才知晓逆子随着秦王征战之事,更多的,却不清楚了。不知……这次相争,战况如何了?咱们是否要出兵镇压。毕竟……有八国之约。”


    “镇压?嗬,你还不知道吧。”燕珩哼笑一声:“秦诏带着你那好儿子,打的就是寡人的名号。他们自挂着燕字旗,替天子亲征去了……”那位话音里,还带着两分嘲讽:“你竟想立功?岂不知——你家那小子,赶在你前头了。”


    符定:“这……”


    “无妨。”燕珩淡定冷笑:“叫他秦兵出力,吴妘吃苦,寡人坐享其成,岂不正好?寡人有心叫他当一回风光的秦王,却不想这小儿野心昭著——那胃口实在大。若他有几分实力,恐怕要吞吃八国。”


    “那王上,为何我们不出兵……”


    “时机未到,削削他们的锐气也好。”燕珩睨视人,似笑非笑道:“不知积累了几年,竟也整顿出来了十万兵马——符定,瞧瞧你养的好孩子!”


    符定没敢吭声:王上,您养的孩子也不赖!


    正说着,燕珩还未曾给他罪名定个准信,仆子们便来传密函了。


    燕珩细细展开看过之后,哼笑:“这才几日,竟然已吞三座城。依寡人看,符定,你这小儿,比你还要聪慧几分。”


    “王上,恕臣直言,咱们还须防着秦国。虽有这样的名义,可若是秦国吞吃他国,日后,又不肯将城池交出来……于大燕而言,岂不是多了个威胁?”符定思量之后,仍道:“虽然符慎也在其中,臣知道他兴许有苦衷,可……”


    “可什么可。”燕珩嗬笑:“他正是为了你。不知哪里传去的消息,说是寡人杀了你,他心中有愤怒和怨恨,定要博得赫赫战功,再叫寡人给他个交代不成!”


    符定面露难色……


    “这、这混账,待臣抓到他,必狠狠地打死算完。”


    燕珩冷眼睨他:“也不必这样说给寡人听。忠勇本是好事,奈何头脑不算聪明,恐怕是叫秦诏哄骗去的……”燕珩拨了拨信纸,又哼了一声:“好在,他们之中,藏着许多寡人的眼线,事无巨细,都一一禀来。战事上,有韩确盯着,一切暂且无妨。”


    说到这儿,燕珩忽想起来了一件事儿,便唤德福:“前些日子,季肆叫他捉了去。才禀上来,你且唤季三江入宫,来见寡人。”


    德福称是,旋即出殿门安排人去了。


    燕珩停顿了一会儿,方才继续说道:


    “你说,若是寡人现在将你官复原职——你那小儿,该当如何?”


    他眯眼,盯着符定,锐利的视线和审问之意,自凤眸中投下来,颇觉危险:“恐怕他们二人,倒要反目成仇了。”


    符定低着头,不敢揣摩他的意思。


    紧跟着,便听燕珩继续说道:“寡人想收他的大将、只需调一个符定出面。寡人想断他的银钱,只需一个季三江动手。他用什么娘子哄骗那季肆小儿有何用?且不说他做不得主,只说寡人想要一个卫宴,卫国何敢不给?……”


    燕珩几乎是嘲讽地冷笑出声:“亏得寡人教他那样多的本事,这会儿用的手段,实在低劣。”


    自打燕珩趁着赵国行凶抢了人十城、借着朝贺宴齐齐要了人几十城,又扼住五州咽喉换来更深的俯首称臣……符定已然看清了他们王上的手段与厉害。


    并非面皮上那等恬淡不争。


    心计城府之深,全不是他们这等瞎眼马仆子能看出来的,必等到尘埃落定,那位方才轻吹一口茶水,饮下去,再淡淡叹一句:“不过尔尔。”


    若说秦公子得了什么。


    如今看来,除了点子虚名的恩宠,便是满身的伤患,好像也没捞着什么便宜。这回倒好,又带着天子亲军旗号,替人打仗去了……


    那是真卖命。


    若是问符定,秦诏想做什么,他也猜不出来。因而,他只好道:“王上苦心,不是臣等可以理解的。兴许公子年轻,并不知王上的意思。”


    燕珩似乎也发觉了。


    只靠兵不血刃,那条路太过漫长。有了秦诏搅局惹祸,他反倒好作为些。若是他争气,再狠撕下人几块肉来,自己必也会好好地赏他。


    功劳和苦劳,是那小子倾诉真情的保命符。


    只不过如今,燕珩每想起那个吻来,还是气得冷哼。


    帝王再情动之处,也不过隐忍柔情的……拿唇瓣贴住眼皮。如若是辖制住那混账,锁在怀里赏一个吻也就罢了,焉能叫人摁在那里,反辖住亲?


    他自震慑九州,岂容那小儿戏弄?直至秦诏拎着绳索,将性命交到他手中,帝王好歹地消了点火。


    若说他猜透了秦诏,那是必然的。可就是有一点冤枉了他,那便是这小儿的真心,绝不是戏弄——那是垂涎、是一点不掺假的爱慕与惶恐。


    少年自假意与凌辱中长成,留几分自保的心思无可厚非,可对他这位父王,秦诏却全没得一点保留。


    况且,当年的许多事,不得不做,不得不躲……如若不然,便是死路一条。他用自己的爱,守着那份危险,并试图从帝王眼皮子底下偷出一点权力去……


    那时,燕珩视而不见。如今,那无人住的东宫,在帝王心里坠得空荡荡。他倒真想将秦诏捉回来,好好地狠罚一番。


    燕珩脸色沉了下去,凤眸眯起来,走神似的想到了别处……


    符定瞧着,却也不敢再多问。帝王没说恕罪,他便还有罪;帝王没说饶他,他便不能四处奔忙。因而,眼下,只得听从帝王的旨意,老实地躲在燕地,并不出战。


    再看韩确,虽不知道燕珩如何想,却总能将事情做得妥当。他随人亲赴吴地,几乎寸步不离地盯紧了秦诏,忙顾着前线最紧要的战报传禀回来。


    秦诏并符慎,首尾相顾,指挥战事都不必商量,只打个眼神,相视一笑,便知道接下来的谋划,吴妘之战,他二人频频告捷。


    没多久,见燕珩置之不理,赵国起战攻卫。


    天下九州,有半壁山河,陷入混战。


    再半年,被夹击强攻,吴国不敌,疆土为秦所破。秦诏夺了吴都,囚了吴王并公子敖,就关在大牢里,不杀也不放——他预备,再探探燕珩的口风。


    妘澜与他相会边境,二人相顾无言。


    秦诏银甲战袍,威风不爽,经年淬炼的、染了血色的眸子幽深,脸上笑意收敛几分,那眉眼越发的沉重和不辨喜怒了。


    “妘澜,许久不见,你可还好?”


    妘澜仍旧富贵公子打扮。但两国死战,硝烟之下,他也没少吃苦头。


    如今瞧着,只觉形神憔悴,整个人都瘦削了几分,被罩在翠色的袍衣之下,仿佛一把就能掐住。他望向秦诏的视线冷淡,唇边带着讥笑:


    “秦王威风,许久不见。当年,您于我父王有恩,如今,妘国出兵相助,元气大伤,恩情已报,秦王可否将此战之中强吞的三十座城,还给妘国?”


    秦诏微微笑,而后轻摇了摇头。


    “妘澜。我奉燕王之名,为八国之盟约而战。身后死的,都是我秦国的猛将——如何还?”


    妘澜噎住,怒不可遏。


    秦诏可真是个混蛋!


    那劳什子八国之盟约,也是他挑起来的事端!若非他挑拨离间,两国怎会打成这般惨烈之状?更何况,主战场在吴地,他秦民的一根头发都伤不着!打仗,谁家不死人?


    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秦诏又道:“妘澜,兵不厌诈。难道我不挑拨,吴妘之间,不曾相争?每年死多少人……我想,你比我清楚。”


    “如今,再也不会有‘两地相争之苦’。”


    妘澜皱起眉来,盯着秦诏看。


    他心中震颤、愤怒、哀伤,情绪复杂地翻涌,却实在难以将眼前这个威风如玉树的秦王,同八年前那个寒酸贫苦的质子联系起来……那个人人都可以踩一脚的秦诏,已经被燕地的厚雪埋下去了。


    秦诏回转身,声音也冷淡下去:“不必提什么恩情,我与公子乃旧相识,也……仅此而已。妘澜——你我之间,还有一战,只希望,到时候……不必手下留情。”


    “还有一战?”妘澜猛地愣住了,他疾声:“秦诏,你难不成真想……”


    秦诏冷笑了一声,没答,背对着他,缓步走远了。


    亏他当年还将秦诏视作半个朋友呢!


    七月的风带着热气,扑涌在妘澜脸上,那热拱得人鼻息发酸,不自觉间便滚了两行泪。这样热的天,不知为何,他仍后背涨满冷汗。


    大家争来抢去。死的人便如七月长出来的野草,烈烈地战火烧过,而后再生,他们用性命滚在刀尖上,为着那忠君爱国的政治理想,为着更长久的和平,也为着天下要听哪家言的私欲。


    帝王家,起心动念,从不曾和历史、宿命这等沉重的轨迹分离——他们剥不开宿命般的痛和爱,便用鲜血和欲望填满,仿佛如此,才活在人间,而非高远绝境。


    无数飞书跃过宫墙,向燕珩求助。


    这一次,仁慈的帝王只叹息,却连拆开都不曾,便将那金羽求助战信搁在灯中点燃了。压不死的欲望,只能叫它们尽情燃烧——


    终于。


    帝王手边最后一碗卫莲枯死,而后连水痕也干涸了。


    赵卫相争,吞吃卫国半壁,就在赵洄大喜,以为今朝能够狂纵的扩张版图,他日也能与燕珩平起平坐之时,半路杀出来两万大军,压境强攻。


    而后,再三月,秦兵力增至七万。


    秦诏并符慎虽险胜几仗,却也吃力。毕竟,秦国才吞下吴国,需要盘踞全境,一刻不松懈地守着。再伸出去的手实在太长,整条战线吃紧,整个秦军帐里,都焦头烂额。


    诸众不知秦国兵力几何。


    可赵洄却分明觉得,这位刚登基的秦王,不过硬撑罢了。燕国按兵不动,坐山观虎斗,哪里轮得到他一个穷乡僻壤出来的青年人主持大局?笑话!


    秦诏行兵,三战三捷,然而身负流矢,肩头叫人插了好几刀。符慎坐镇帐中,神色沉重,经这许多大小的战役淬炼,越发沉稳,自有定气。


    他劝阻人:“虽然打起来吃力,但王上也不可再冒险行事。眼下,我们拉不开这样森*晚*整*理长的战线,要么,燕王出兵相助,镇压赵国。要么,五州出兵相助,夹击包抄。要么……”


    秦诏扶住肩头,唇色苍白:“如何?”


    符慎镇定道:“退兵,回秦。”


    秦诏沉默,肩头上的伤处痛得更厉害些,稍一动便潺潺流血。他咳了一阵儿,方才平息气喘,道:“不可。若是此战失败,再无翻身之机会。再动,非十载不可能。天时地利皆已经具备——此战,决不能退。”


    “但,眼下局势紧张。”符慎道:“燕王切断了五州之路,莫说出兵、借道;连商贾往来都通达不畅——赵国与五州边境接壤之城,全都化归燕国所有。”


    他沉了好会儿,才将手落在人后背上,轻拍了两下,依着难能放肆的称呼,叹息道:“秦诏,我们斗不过燕王。我如今在战事之中方才能看清楚,他绝非仁慈之辈,也非怯战!这许多年来,燕王养精蓄锐,看似不闻不问,实则对八国了如指掌,每一处的政地紧要、商贾肥硕之地,战事要塞,都叫他握在手里。”


    他终于对这位远在燕国的王君称服,眼底不知为何,绵延出一片湿润来。仿佛在秦诏脆弱的一刻,他终于成了这场战事、这千万性命的主心骨。


    “秦诏,燕王,绝非表面那样简单。仿佛我们做什么,都在他眼目之中,仔细地看着——像是盯着脚边儿的蚂蚁,实在……太可怕了。”


    秦诏虚弱一笑,叹道:“这话蹊跷,不像你说的!怎么还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他父王的敏锐可怖之处,他自然明白。那时候小,仗着宠爱不知死活。如今大了,自己拿肩膀顶起秦国江山来,才终于知道,万事并非一个“杀”字那样简单。


    燕珩是那样的悠闲、平静、淡定,不动声色。


    而他,却总是疲于奔命,狼狈、仓皇负伤。


    秦诏虽这样说,眼底却也涌出来一汪热痕,又痛又苦,他竟差点当着符慎的面儿掉下眼泪来。眼下全是死局,他若后退,不仅会丢了才挣下来的一点卫国土地,还会被赵国追击,若妘国出兵再战,恐怕都难以守住刚打下来的吴国。


    他兵线长、兵力弱。只能一鼓作气。


    一旦被人戳穿,必要群起而攻之,大家不敢对燕珩说个“不”字,还不敢跳起来捻死他这个狐假虎威的秦王吗?


    到那时,别说他父王了,谁也救不了他。


    ——成为众矢之的,必要被燕珩拿出来示众立威的。再若是,他父王本就不爽他的放肆,必要将他杀之而后快……莫说江山美人什么的,秦国必亡,秦王必死。


    秦诏哀伤地想:父王真舍得吗?但他在心底回答了自己,那位,必然舍得。如今,除了那封索要“符慎”的信,再没有过二话,任凭自己写了那么多赤诚真情的信,燕珩都不曾再回过。


    那位兴许宠幸美人、兴许治理江山,总之,必将他忘了。


    纵然记得,也全是怒火和杀意。


    才一年多,秦诏觉得,心肺便碎得不成个,全被他父王骗走了。又或者该说,当时,那颗心就留在了燕国、留在了燕珩身边,忘记带回来了。


    见他陷入沉思,符慎又道:“王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此战太急了,若打下去,咬牙撑住还好,若撑不住,必要全军覆没的。”


    秦诏道:“如今之关键,在红雀十八城,此十八城为关键,若能一举拿下,赵国防线必破。相反,若是被赵国拿下,恐怕……”


    符慎点头,叹道:“暂无更好的攻城之法,当年,我曾和父亲讨论过,也没有好定论。为何这许多年,赵卫相争,赵国那样强的兵力,却屡屡不曾吞下卫国,正在这道防线。如今,赵国与我们,强占半壁卫国,只隔着这道防线相望。赵王不是不懂里面的道理,故而,十万大军,尽皆压在此处——”


    沉默良久,他叹气:“难。”


    如今,秦诏也顾不上称呼了,他艰难站起身来,扶住符慎的手臂:“我知道难,但是,我相信你,符慎,此战——你我必胜。难道你要看着……守了这些年的秦民沦为鱼肉吗?——请原谅我的冒进与莽撞,此战,不得不行,若是今朝不动,再无回寰之可能!”


    符慎道:“王上,请容臣再想想。”


    秦诏不顾身上伤痕,唤道:“即刻,将大家都召集前来,共商此事。若是贻误战机,与赵国之战,必输无疑。”


    姬如晦跟来了,他才进帐子,便瞧见秦诏那副苍白脸色,忙去扶他,又给人倒了一杯热茶。他不解地发问:“如今已经夜深,王上为何召集大家商谈此事?您伤得重,应该好好歇养,不好这样费心劳神。”


    秦诏道:“如今战事吃紧,红雀十八城迟迟打不下来,兵力自受了辖制。不宜苦战,否则节外生枝,到头来吃苦的还是我们,另外,更不能退兵,若被他人看穿虚实,秦地危矣。”


    姬如晦看了他一眼,再看符慎,同样的面色沉重。战事上,自有符慎大将拿主意,若是如今寻人求助,也只有问问他了。


    姬如晦道:“如今,最好的法子,便是说服妘国出兵相助。可咱们上一仗,将人家得罪完了,如今,恐怕妘国,不会再帮。”


    “五州之力无用,妘国之力无用。”秦诏道:“其余几国,纵有心想分一杯羹,恐怕也够不到。除非……本王答应将强占的妘国之地,送还妘澜。可若是那样,便将几个顶好的要塞白丢了,日后再打,也难上加难。”


    座下大将忍不住问他:“王上,此地丢了虽然可惜,若我们退回吴国,安心守住。也不过是再晚几年的功夫儿,您何苦这样着急?”


    秦诏道:“天子亲军,若是退,丢的便不止是秦国之威。为何本王打了一年多,燕王并不出兵阻止?只不过是默允了这样的出兵之名。而这样的默允,是本王拿死战二字换来的——若辜负了他的信任、丢了燕国的威名,父王必不会再给第二次机会的。”


    纵然舍不得杀他,也绝不会再叫他有机会逞凶。


    死战成了空谈,岂不是欺骗他父王?若是……大业就此搁置,恐怕此生都不会再有可能。


    诸众陷入沉默,这才是个死局。那位稳坐燕宫,不费兵卒、不见血光,竟将这五国、五州都耍得团团转,谁也动不得一步,只得按着他的意思来。


    ——何等的心机?


    姬如晦倒吸了口冷气,才发觉,秦诏叫他不要打那位的主意,是对的。


    韩确站在一边,打量众人,心叹秦诏的赤胆忠心,竟至今不曾转移。那些时日,起兵、得权、风光,他不曾私底下说过燕王的一点不是,如今,腹背受敌,进退两难之际,竟也死咬住跟人许下的诺言。


    他心下软了几分,觉得秦诏也算忠勇之辈。


    故而,往回传的书信,便将这几句紧要报上去,只说秦诏负伤厉害、骑虎难下,却仍旧念着那句“死战”,打算继续打下去……不知王上如何示下。


    燕珩没回,心绪百转。


    那小儿,是个犟种,骨头又硬。


    他若死战,才好呢!燕国趁赵、妘势弱,不费吹灰之力,一口气儿吞并五国,正是白捡的大好事儿。


    可……


    这浑小子,没良心的——也不曾想着寡人养他那样久?还说什么叫人等他,如今一去不回,倒舍得丢性命。


    白白浪费寡人这样许多的粮食,说死战便死战?燕珩冷哼,就该给他封了侯爷养在宫中、不叫他走的。


    可惜,扶桐宫住不下他,东宫也住不下他。


    西宫……


    燕珩及时摁下思绪去了。


    自个儿也叫人气糊涂了,再不顾流言蜚语,也不至于这样宠他。纵览前三五百年之间,帝王龙阳之好,也不过是常伴左右,藉藉无名罢了,还能真叫他占个西宫不成?


    ——燕珩扶着额,指尖细细捻着太阳穴的嫩肉,轻轻地哼了一声。


    片刻后,他唤德福拣出季肆自秦国收敛好的财帛册子,复又去看。


    帝王面冷心热,忍不住替他的骄儿算起了账。


    没大会儿,那眉便蹙起来……这样的账目,到底预备拿什么去撑持战事?诸众将士没吃没喝,难道要忍饥挨饿、随着他拼命不成?


    燕珩轻嗤,暗骂这秦地莽徒不会管家。


    细思量片刻,他又提笔,在那账目紧要的几页上写下两行字,而后又勾画了几页。寥寥几笔,全是紧要。


    他嘱咐德福:“明日,便命人将这册子,给季肆送回去……”


    燕珩到底生了心疼,叫韩确那信搅得心底有几分不安。逾了一载不见,也不知那小儿如何了?到底伤成什么样?——正因他太了解那小儿了,犯起倔来十头牛也拉不住。


    他若咬住死战,定是敲准了,不灭赵国誓不回转。


    纵是赢了,这江山打下来,也拿不回秦国去,只能拱手奉至燕宫。以秦诏之聪敏,不会不知。


    因而,燕珩偶尔也困惑——自觉那小子,没什么好图谋的,若只是狐假虎威,为了博点虚名和恩宠,便实在傻了些。


    若说是为了一颗心,燕珩就更不信了。


    这和说玩笑话有什么区别……


    这些时日、王权大业、生死战事的淬炼,想来秦诏会长大许多,明白得过来,何为爱慕、何为亲昵的依赖。


    燕珩沉下心去,莫名想到他临走时的那个吻。


    权当是小儿顽皮。


    就看作最后原谅他一次,燕珩心想,连寡人也该忘记才是。


    可是——秦诏又真的肯吗?


    那个吻,在无数辗转难眠的深夜、在无数痛苦难当的喘息中,在每一次英勇的负伤,以及挥刀御马、砍杀敌人之时——都给予他那样深的饶恕与宽慰。


    那是他父王,除了“燕”字以外,给他留下的,最后一样东西了。


    其实他忘了,那些伤也是他父王给的。或者说,是他父王的恩宠与爱,兑换来的。他执意恃宠而骄,便要接受宠爱背后的痛。


    爱燕珩,总会那样的痛。


    可他甘之如饴。


    军帐之中,烛火摇曳,秦诏忽然出了声儿:“明日,本王亲自带兵出战,与人谈判。休战两月,可为你们拖延时间,如何?”


    符慎道:“趁此时机,整备兵马,配粮草,改战术,足矣。若有两月时间,必更有胜算——可是,王上,您伤得厉害,不宜出战。不如,由臣来……”


    “你乃大将,关系输赢,是最为紧要的关键,必不可出面。”秦诏道:“本王不会让对方看出负伤的,你们只管放心便是。本王要杀他一个措手不及,叫他们胆战心惊。唯有如此,他们方才肯休战。”


    姬如晦那点弱体格子,恐怕帮不上忙。大家犹豫许久,被秦诏的坚决所撼动,到底还是同意了。


    秦诏一战怒杀赵国两员大将。


    他放肆,轻狂。红缨银甲、黑色烈马,一路疾驰到人城池之下,自扬了扬手中头颅,冷声笑道:“叫你们赵王出来看看,是谁来了?!”


    兵甲大惊失色,不敢轻举妄动,赶紧去通传。


    秦诏叫嚣:“本王若想战,灭你赵国全无妨碍。今父王来信,欲要派遣燕兵出战,为本王所阻拦。”


    “回去问问你们赵王,想一想与本王坦荡一战?若是想,歇战两月,待本王劝阻父王出兵,咱们——再打个痛快。”


    大家都被秦诏那副血色笑脸吓住了。


    站在城墙之上,赵洄吓得浑身发抖。方才那一幕:人头、血脸、爽朗笑声……他仿佛在秦诏身上瞥见了燕正的影子。


    赵洄抬手,惊问道:“不是说,秦王身负重伤?为何仍生龙活虎?——还杀了本王两员大将!”


    大家纷纷摇头,不敢答话。


    秦诏已是强弩之末,忍住要害,狠狠震慑了他一番,方才御马疾驰而归。他这头才到营帐,肩窝的血痕已经淌湿透了,银甲看不出来,腿边却嘀嗒嘀嗒,溪流似的漏血……


    那眼皮沉重地塌下来,秦诏恍惚瞧见熟悉的燕字旗,身子便重重地下坠。士兵们慌忙冲上去,扑抱住人,方才没叫挂在马匹上昏死过去的这位摔落下来。


    “王上?!”


    “快快,传军医……”


    秦诏在床上躺了三日,才醒过来。他头一句问的便是:“如何?赵王可同意了?”


    符慎点头道:“同意了,停战三月。王上,时间充足,您可还有什么示下?”


    “没有。”秦诏摇头,勉强靠坐起来,说道:“若这三个月,本王不在,你可能操持一切?符慎,给本王一个答案。”


    符慎蹙眉,道:“能是能。可王上,您不在,是要去哪儿?您身上的伤……”


    “这你便不必再管了。”秦诏道:“本王有要事要办,若是成了,便能寻到救兵。若是不成。符慎……”他缓慢地摇了摇头:“不必死战,撤兵,回秦。你自带领一帮忠臣,归顺于他——后面的事儿,父王自会给你解释。”


    符慎望着他仿佛交代后事似的,吓了一大跳,“不行。”


    “没有不行,符慎,这是命令!”


    “符慎——!本王这是命令你,难道你要抗旨不成?……”


    符慎眼球震颤,紧盯着他看了许久,方才艰难地点了点头:“是,臣——遵命。”


    第84章 忠臣贞 “求我。”


    时春, 细雨。


    浮香暖色,夜暮渐浓,燕珩靠在温泉凤池之中沐浴。四下里仆从退远出去, 唯有小开的两扇夜窗,特意留了空隙。自窗扇底下撩起的轻风掠过长殿, 打散那馥郁清香。


    小话细传,闻说帝王沐浴, 燕宫十里飘香。如今一看, 果真不虚。那浅淡一抹的香气,萦绕在鼻息间, 比那满苑春色打落的花骨朵,都细腻。


    燕珩肌骨白皙, 水珠落上去,仿佛沾了雨水的海棠花瓣。恐怕人间风流,也再造不出来如他这等的人物。


    无人处, 一抹黑影, 踩踏檐角飞跃下来。而后疾行,又掠过鸣凤宫的殿角, 紧贴住, 身姿利落。


    殿中灯火猛地闪了一下。


    燕珩慢腾腾地回头……殿内空无一人, 也并无可疑之处,恐怕是春夜的凉风吹拂。


    他枕靠在凤池边上,扶住额角,缓慢阖上眼,被水雾熏养的昏昏欲睡。悠闲,恬淡,天下之争尽握掌心, 他仿佛从无有什么愁心事。


    ——“何人?!”


    忽的厉声一响,而后是刀剑相撞的伶仃声息。


    燕珩被惊了一下,睁开眼来。他蹙起眉尖,熏染后泛着红的脸颊并无什么特别的情绪,倒是唇色浓重——他嘴角弯了弯,略显沙哑的嗓音,溢出来一声冷嗬。


    帝王不着寸缕,自凤池缓慢起身,兀自裹了件雪色外袍。


    那声冷厉的质问是祁武发出的。


    他将刀架在人脖子上,扯了人的面具,借着昏暗灯色去打量。这一眼不要紧,吓得他轻“啊”了一声。


    “公子?!”


    ——岂不正是秦诏!


    秦诏虚弱一笑,忙捂住他的嘴:“嘘……大人饶我,小点儿声儿。别叫旁人听见,要不再难逃脱了。”


    “您、您怎么……”


    秦诏扶住胸口,痛得火辣辣的:“想念父王甚紧……只消见他一面。大人体贴我,快去通传一声。”才这么说完,他想了想,又扯住人道:“这样也不好——怕大人要挨责罚的。不如,我遮了面具,你押着我去见父王罢了!免得父王怨你留情……”


    祁武收了刀剑,为难道:“王上正在沐浴。这样不好。”


    沐浴?


    这话听得秦诏脸色一晒,那不是正好么!


    “大人不要拖延,再晚了就不好了。”秦诏反而着急起来了,他戴好面具,将手腕递到人手中,“抓紧捆起来——我给父王请安,等着认罚呢!”


    祁武聪敏,知道他深夜前来,恐怕不止想念那样简单。他们王上这几日,连叹息声都多了好些,未必不是牵挂这位替天子亲征的“干公子”。


    于是,他只好挂了锁链,得了帝王示下,方才敢押着人跪进去。


    祁武忠心、惶恐,压根不敢抬头,那视线沿着地面的金银光线……去寻帝王脚底下踩的那块软垫。而后停住,说道:“王上,有人夜闯行宫。末将已经将人捉住,来请您的示下。”


    “哦?捉住人,你就不知道审审?”


    燕珩似笑非笑,将视线投过来。


    祁武不敢抬头,可秦诏敢。他放肆地望向人,那视线掠过燕珩的神容、白皙脖颈,锁骨。自大敞的衣襟,瞥见丰满而强韧的胸膛,便又去寻那两点朱红……还不等看清楚,燕珩便拢了下衣襟。


    “哪里来的、该死的下流胚子。”燕珩哼笑:“将人拖出去,干脆乱棍打死算了。不必审问,捉到寡人面前做什么?叫人心烦。”


    那下流胚子又急又热,烧得心窝子都出汗:“您、您还没审问呢!别呀!别心烦……”


    祁武忍笑,好像有点儿明显了。可他不敢吭声,只得持续低着头,只等帝王放他滚出去。


    终于……燕珩发话,却不是他要听的那句,而是淡淡的笑:“撵出去杀了吧。”


    “唉——别呀。”秦诏急了,生怕他父王认不出是他,真给他杀了,也不敢再装腔作势,抬手就将面具掀了:“父王——是我呀,父王!您怎么连我都认不出了?父王……”


    燕珩挑眉,而后眯起眼来:“哦?——看着眼熟。叫寡人想想……啧。这不是威名远扬的秦王么?”


    秦诏:“……”


    这话比骂他都难听。


    秦诏委屈巴巴道:“父王,我又哪里惹您不高兴了?您难道真的将我忘了不成?”他说着,转过脸去,从祁武手里抢过锁链来,跟人低声道:“大人您可以走了……”


    祁武识相,乖乖退出去。


    秦诏则是跪行几步,凑到人跟前,将那锁链的手柄搁在人掌心。


    “父王,您再仔细看看我呢?”


    他离得近,被人的香骨馋住,垂涎得厉害,那鼻息发热……视线沿着人的身体往下挪动,外袍未曾罩全,两条健美而匀实的小腿,晃在眼前,一双雪白的脚踩住软垫。


    ——而后,他父王坐下去。


    秦诏又沿着脚背往上看,因他坐姿优雅,两腿交叠,被袍衣遮出一片阴影的位置,便什么也瞧不见。可越是这样,越是幽深而隐蔽。


    秦诏的视线过于热烈,燕珩便轻扯了下锁链。


    “叫人捉住,还这样放肆。”燕珩垂眸睨他:“我的儿,这么久了,怎还不见长进?”


    听见这话,秦诏无法辩,只好跪端正,不敢再去看。他垂眸,乖乖道:“父王,今年战事激烈,我……我实在没有时间,前来拜见父王,才隔了那样许久。请父王原谅我。”


    “原谅?”


    秦诏想起临行前的吻,和那句放肆的“燕珩等我”,再想起那许多封热切的书信,不由得心虚,轻声解释道:“父王,我……父王,要不,您打我吧。”


    说着,他又往前挪,直至擒住人的手腕,将燕珩的手慢慢搁在自己脸上:“父王,别拿剑捅了,我好痛。父王……您打我罢,我再也不敢放肆了。”


    他嘴上那样说,可心底却不这样想。


    再来一百次,他还是要放肆的。哪怕挨巴掌,哪怕那位举起刀要来砍他。


    ——那手轻轻地摩挲了两下。


    “瘦了些,也憔悴了。我的儿,打战这样苦,偏你喜欢争勇斗狠。”燕珩轻轻地叹了口气,迟迟没有收回手来,连口气都轻了几分:“既打着寡人的旗号去了,不好好地打,又跑来这里做什么?叫人瞧见,剥了你的皮。”


    秦诏心中苦涩,慢腾腾地开口道:“父王,我……我是想……”


    “想什么?”


    想求您帮帮我。


    可秦诏说不出口,他凭什么要人帮呢?他自逞着勇,要替天子亲征,却打不赢。他自怀着满腔的热血和抱负,为秦民挣得饱腹,可燕民呢?——人家燕王凭什么要替他出兵?


    再有,他并不止要吴国与卫国,他还想吃下去燕国。


    他如今这样求来兵马,他日,要如何才能面对那张震惊与失望的神容?难道他父王不会质问:当初许你兵马、许你一切,竟换来这样的倒戈相杀?


    他不敢。


    他还想他的父王。他连一道卫国的防线都冲不破,又凭什么和他父王斗?又凭什么许诺要送他父王一个海清河晏的天下?


    难道日后打燕国的时候,他也能腆着脸的说“父王帮我”吗?


    于是,秦诏沉默了。


    他露出一个沉重的苦笑,又轻声道:“没什么,父王,我很想念您。您说的对,做王君并没有那样好……”良久,他抬眸,望着人,渐愈成熟的脸上写满了哀伤:“可我已经长大了,父王,也不能总往您的身后躲。”


    燕珩哼笑,钳住人的下巴:“嗯?”


    “真的……只是想念父王。”秦诏顺着人的手腕往小臂上捋,神情克制,然而眼神却晦暗下去。


    在这位秦王眼中,自初见那惊鸿一瞥,再没有什么能比得上眼前这位的了。


    燕珩仿佛早春开出来的一朵海棠,还是枝桠上最强壮的一朵,在所有枯萎和衰败之中,冷淡地摇曳。不管是冰冷的风雪吹过去,还是柔和的春色蔓延覆盖,再多变的天,都无法阻挡这一抹绝色。


    秦诏凝视着他的眼睛,试图在那双凤眸里多寻住一点眷恋不舍,但他又不敢久看,生怕自个儿被绊住,于是,他又说:“父王,我只看您一眼就好,我这便……回去了。”


    燕珩没说话。


    秦诏便站起身来,缓慢地朝外走,那身影高大而孤寂,周身萦绕着战争淬炼的冷与决绝,可满腹的沉和忧伤压下去,却在地上投下一团模糊的阴影……


    那是他说不出口的、太多相思与苦恼。


    他好想再像以前一样,闹着叫人抱一抱。又或者耍无赖的哭起来,叫他父王柔声哄。可事到如今,他什么也做不了。


    他是秦王,须向那位俯首称臣。虽纵容他唤着往日的称呼,却也是“君臣有别”。如今,战事在前、天威在上,恍如“燕水秦山”一样的,他也只得把满腹浓情,绕成山河之外遥远的王权了。


    他往外才走了两步,便顿住了。


    秦诏折身,又回望了他一眼,似乎想将那副日思夜想的惊艳神容刻在眼底。


    就这么怔怔地看了一会儿,他才道:“父王,战事上,您不必担心。您信我这一次,我必会为您夺下卫国、叫赵洄狠狠地痛一回。”


    燕珩挑眉,不以为然似的:“是吗?”


    秦诏道:“虽然眼下焦灼,可我必能想出法子。赵洄不过是只纸老虎,仗着兵马比秦多,死撑罢了。我与符慎,已经寻出来新的战术,到那时,必会强行逼退他的。”


    燕珩这才悠悠道:“不妨碍的,送他半壁又如何?”


    秦诏这会子还没听懂,只垂下眼睫去,郑重道:“父王,您等着我,假以时日,您喜欢的赵都临阜,必送到您手中。”


    说罢这句话,仿佛下了决心似的,秦诏转身就往外走。


    这次,他定不要求他父王!


    秦诏隐忍抿唇,疾步踩下去,还没等跨过三步,便叫人狠扯住锁链,猛地拽倒了。


    燕珩一点点缓慢地收紧锁链。


    秦诏挣脱不得,手腕被锁住,只得随着人分外强健的气力,跪爬着……一步步,朝燕珩跟前儿去。那姿态艰难,像是被囚住的狼兽,被驯养之人戏弄。


    秦诏不得已抬眼看,因身子跪爬的低,那眉眼便暗下去,由着挺拔的眉骨罩了一层阴影。


    狠厉,幽深。


    然而于燕珩眼中,却像是没牙的狼崽子,毫无威胁。


    待他跪在眼前了,燕珩便将锁链挂在椅座上,勾起人的下巴,戏弄似的笑起来:“这便说完了?当寡人的燕宫是什么地方?想来便来,想走便走。”


    秦诏道:“说完了。父王……不想叫我走?”


    那话藏着试探,却被人轻易识破。燕珩睨视他,意味深长:“秦王的性命不是寡人的吗?莫说不叫你走,纵杀了你,也无妨。”


    他唤“秦王”,却不肯再说“吾儿”。


    秦诏心思酸涩起来,磨着牙哼哼了两声:“可我还没战败,父王——我若死在战场上,您才能收回这条性命去。”


    见燕珩冷笑,秦诏想了想,又缓声道:“这样说起来,性命不算是您的,只有我的尸体——才是您的。”


    “尸体”二字挑起燕珩的不悦来,他抿唇,脸色冷了三分:“嗯?”


    秦诏跪在那儿,扬眸紧盯住人,视线侵略性极强,报复似的换了称呼,与人回应道:“我的王。您说的对,我确实是还没说完。”


    “哦?”


    “我还想问问您,可否想我了?可否念着‘您的秦王’那样辛苦,满心肺的疼惜?”秦诏又往前跪行两下,直起身来,而后将唇贴在他的小腿上,轻吻了一下,才又接着说下去。那话分明坦荡,却格外的下流和挑衅:“素知燕王体恤臣下,难道不心疼心疼我?”


    ——放肆。


    燕珩掐住他的下巴,哼笑:“再敢胡说,寡人将你的舌头拔了。”


    秦诏伸手去捉他的手腕,挣了一下,发觉他父王实在力气太大,全打不过。只好将手挪到人小腿上,轻轻抚摸,而后,盯着人,拿一根手指拨开了他膝上的外袍。


    燕珩:……


    帝王松开人,去拢外袍。


    紧跟着,便是略含气恼的抬脚,踩在他肩窝。


    燕珩才要发作,就听见秦诏痛哼了一声。


    他皱眉,又仔细一看,发觉秦诏连唇色都发白了。一时猛想起来这小子负伤在身,燕珩便伸出手去,扯开他的衣裳。


    果然,肩窝的绷带都洇成了深红色,湿漉漉的。


    “受伤了?”


    秦诏笑了笑,还与他父王耍嘴皮子:“为燕王受伤,是我的荣幸。”


    燕珩哼笑了一声,睨着他道:“伤得这样重,还不好好在营地养息,大半夜的跑来这里作什么?岂不知你的将士师们没了主心骨,也是要慌的。比不得兵马,难道比不过心力?”


    果不愧是他父王,这等通透。


    秦诏道:“这也无妨,我已经嘱咐了他们,一切皆好。若我回不去,便拎着兵马、玺印来向您投降归顺——我的好王上,流血的不是这儿,是我那颗心。”


    前两句还好好的,后一句就变了味。


    燕珩无语,睨着他并不说话。


    秦诏见状,也不装模作样了,只凑上去,继续说道:“许多天不见您,想的难受。这儿疼的不要紧,只是想您要紧——今夜看了您一眼,倒全都好了,比我们秦国的灵丹妙药还管用。”


    燕珩扯他脸蛋,嫌他胡诌。


    秦诏失笑,拢好衣裳,又说:“这点小伤,已经包扎好了,您不必担心。再过几天,那燕字旗底下,必有我为您征战的身影。”他顽皮一笑:“比符慎还有勇猛!您再不必只寻他了……”


    真是哪里的醋都要吃!


    燕珩不理会人,哼道:“符慎也是寡人的。”


    秦诏道:“您赏了我的,就是我的——那是我们秦国的大将,我还没用完呢!”


    “寡人何时赏了你?”燕珩挑眉:“还好意思说?不知是哪一个混账,挑拨离间,竟说什么寡人杀了他父亲,叫他好好打仗,要来跟寡人讨公道?”


    秦诏亲了亲他的手背,神情故作幽怨,道:“这才是污蔑。我可没说……若要追问起来,我还想先跟您讨公道呢!”


    “嗯?”


    “这样的小话也叫您听去了?那是我们兄弟间的秘密,您是怎么知道的?……依我看,天子的眼目,未免太多了些。”秦诏故作委屈:“瞧我这秦王当的……躲进秦宫都逃不过您。”


    燕珩轻嗤一声,笑骂他“小没良心的”。


    而后,不等秦诏再逞强,帝王便强唤了医师,来给他包扎换药。


    医师们还以为王上夜深召见,可是哪里的问题,吓得不得了!可待他们看清了,燕王身边那是何人之时,吓得就更厉害了……


    医师们揉了揉眼,再看,仍旧是秦诏。


    好么,不是眼花,这位不是打仗去了吗?怎么会半夜出现在燕宫里?还叫人拿锁链捆着,双腕通红,脸色苍白,眉眼疲倦,肩窝血红,好一副可怜相!……


    而他们王上,却是——衣衫不整!


    这副场景,怎么看,怎么引人浮想联翩。


    但他们并不敢吭声,只得装作眼瞎耳聋,因熟悉了秦诏破头烂腚的模样,那检查也快,包扎、换药、灌汤,一气呵成,没大会儿,便消停的退下去了。


    待那处森*晚*整*理疼痛缓歇几分,秦诏才晃着锁链问:“王上,您这会儿,可以先松了我么……”


    他双手不便,想抱住燕珩的窄腰都困难。


    分明满心里沸腾着的想念幽深,可却一点儿都不敢放肆,他本就打不过燕珩,现今又负伤、还叫人锁住,但凡敢作一点死,恐怕都跑不出这道殿门。


    燕珩居高临下站定,垂眸看他……


    秦诏抬脸,为人深沉的脸色,心底浮起来一点颤栗。于是,那称呼便自觉的改了过来:“父王……我不是那样想的;我方才听您说秦王,心里难受。我以后不跟您逞强了,也不敢胡说话了……”


    燕珩没说话。


    秦诏又问:“父王,您将我锁在这里,不肯叫我走,是真要问罪吗?”


    秦诏心虚,生怕眼下叫他父王一怒之下真的砍杀了。于是,还不等燕珩回答,倒先申辩了:“父王,我给您写信,都不是那样的意思。当时……临走,亲……亲您的那一下,您不会还……记着吧?”


    秦诏小心翼翼去看人的脸色,违心道:“那时年纪小,没轻没重,方才——胡闹的。”


    他不说还好,这话顿时挑起燕珩的怒火来。


    那小子擒住他,吃蜜一样的吻,转头竟说是胡闹。简直是将帝王的威严踩在脚底下蹂躏。燕珩眯起眼来,冷冷地盯着他——


    紧跟着,燕珩擒住他的手,猛地抬高在头顶,几乎是施力要将他提起来一样,秦诏肩窝痛,于是轻嘶了一声,还不等开口求饶,那脖颈便被人拿另一只手攥住了。


    负伤的秦诏,晚了一步。


    燕珩俯身吻下去。


    贴在他唇上的唇瓣,丰腴,而微凉。只是停在那里,迟迟没有动——秦诏猛地睁大眼,震颤不已。


    那触感鲜明,却美的、香的似做梦。


    燕珩闭着眼,睫毛微微颤抖,眉尖微蹙,脸色因愤怒而略生了薄红。宽大的袍袖滑落下去,提着他的手臂强劲而青筋乍现。


    香雾萦绕,他父王却为何不动了?


    秦诏情肠乱涌,抓肝挠肺似的……难耐。于是,忍不住自个儿主动争取,迷迷糊糊地张开唇,舔了人一口,在那唇瓣上,轻轻地裹。


    燕珩松开提辖他的手,秦诏便将手挂在他脖颈上——燕珩伸手,捞住他的腰,将人搂进怀里,钳住他下巴的手狠狠用力,教训似的吻了回去。


    相比起秦诏的急切和垂涎,燕珩更像是戏弄一般。他才用舌尖拨开人的唇,蜻蜓点水的触碰一下,那小子便热切的追了出来……因而,他故意退开。


    秦诏舔着人的齿列,强行挤进去,缠住人。喘息浓重的仿佛要融化一样,还不等勾住人的舌,燕珩便往后仰了仰头……


    秦诏挣不开绳索,急得用手臂辖制住燕珩的颈与头——急切地压住人,不肯叫他走。藏不住的心思暴露无遗,他拿腿顶住人,乱惹得不得章法。


    燕珩捏住他的后颈,强行把小狼崽子拨开。


    含着潋滟水痕的唇,带起一抹笑:“嗯?不是说……那时年纪小?”


    仿佛叫人戳穿,再没有后路似的,相思和绝望齐齐地涌上来,秦诏猛然滚出两行泪!


    他认了,那神色实在决绝,又眷恋又痛苦。


    此刻,秦诏深深望着燕珩,痴痴地乱喘:“燕珩……我错了,我不是年纪小。我就是想吻你——那可怎么办!我的心,全在你身上。燕珩,你杀了我吧。”


    他逼着人往前走,反倒把燕珩逼退了两步。


    帝王挑眉:“放肆——”


    秦诏吻了吻他的唇角,方才将头靠在他肩头:“对不起……我知道,您是燕王。我……我只是……”


    秦诏到底没能说出口,随着年岁大起来,那承诺反而更不敢轻易抛出来。


    他又能怎么办呢?


    他父王勇武、强势,敏锐,一针见血,权柄紧握,想杀他轻而易举。他拿什么许诺,拿什么开口,又拿什么倾述衷肠呢?


    难道全凭一颗心吗?


    对着杀伐果断的“燕王”,这话未免荒唐!


    良久,秦诏沙哑的声息之中,也只剩了这样一句:“您再等等我。”


    “再等等我……好吗?父王,我不会叫您失望的。”


    不知是不是错觉,燕珩仿佛叹了口气。而后,这位帝王方才将唇抵在他耳边,轻轻带起低哑的笑声:


    “等着你做什么?……”


    “输给旁人吗?”


    “我的儿,到此刻,你竟还不开口——好好地,求一求寡人吗?”


    第85章 谗谀毁 燕珩,你也喜欢我,对吗?……


    求一求吗?


    秦诏隐忍地伏在人肩上, 憋了半天,因可耻的尊严顶在喉咙里,正经求人出兵的话说不出来, 倒蹦出来一句更混不吝的下流话:“燕珩,我卖身求荣, 能求到吗?”


    燕珩真想掐死他。


    他捋着秦诏的后颈,发觉他现今实在高大威猛。从这副抱不住的宽肩、厚背、肉胸膛来看, 再不是当年那个小屁孩儿了……真若封他入西宫, 抑或作个宠臣,岂不要叫人笑话死。


    “胡诌。”


    秦诏歪了歪头, 拿湿漉漉的眼睛,贴在他脖颈上:“燕珩, 我是不是太没用了?你并不缺我这样的孩子。你是天子,你有猛将、强兵、震慑四海的荣威——压根不必我去挣……”


    燕珩“唔”了一声儿,摸着他的头, 笑道:“正是。”


    秦诏眼泪淌得更多了, 竟把人的脖颈并肩膀都哭湿了。瞧他真伤心,估计也是这几仗打得苦闷, 一路战况激烈, 又不得法, 心里还藏着那样许多的痛楚……


    谁叫他的一切,始终握在燕珩手中呢。


    若是帝王一声令下,便可夺他的兵、收他的权,掳他的名、灭他的国,要他的命。种种一切奔逐,都牵系在帝王的怜悯和仁慈之中。


    又或者说,那点若隐若现的情意, 秦诏抓不住,摸不清……总觉得燕珩的纵容和爱意,像是水中月、镜中花。


    一阵风吹过来,恐怕就散得无痕了。


    燕珩心中叹息,又柔和地弯了嘴角。他心底分明知道,小孩子总是这样,患得患失……


    任凭秦诏与谁斗都好,尚有胜算。却……偏偏遇上自己。


    哼,也算他活该,什么人的主意都敢打。


    那情意,帝王藏得深,就是要叫他捉摸不透。


    那谋略,帝王也不吝戏弄他,叫他苦不堪言……那点野心、狂纵和锐气,被燕珩不动声色地握在手里,一点点拿刀剑打磨。


    是了,帝王想留下他,就须磨平他的爪牙。


    可这会儿,瞧见他那样疼,獠牙和爪子都磨得出血,却也不肯求饶,燕珩心中又分明不舍:若是秦诏的爪牙都叫他拔干净,剩下只奄奄一息的乖顺犬儿,还是他那个神采飞扬、意气风发的小儿么!


    他痛,燕珩也未必不动摇。


    于是,燕珩偏过头去,吻了吻人的鬓角:“我的儿,你告诉寡人,你这样着急,夺了兵马去灭七国,是谋得什么心?”


    燕珩想,若他肯说实话,那……就再疼他一回。


    秦诏沉默良久,不敢道出真情,却仍说:“只是为了您,为天下亲征、为守八国之约。并不为别的什么。”


    燕珩冷嗬。


    不愧是他的好孩子,到这一步,仍不肯低头认下。


    那岂止是一句谎话?更多的,是秦诏的狂心。他仍以为,自个儿能实现最终的目标——燕珩察觉出来了,他想要天下,甚至……还想要燕国。


    可他不承认。


    “既如此……”燕珩不再问,缓慢地微笑,狠下心来说道:“寡人便心安了。我的儿,死战——正该这样的。你勇武、又不必寡人操心。那就去罢……”


    紧跟着,是更无情的一句话:“若是不胜,便不要再来见寡人了。”


    秦诏怔住,身体发僵,连同那颗相思的黄连心,几乎都苦死在燕珩怀里。


    可他不肯说,也不能说。此刻,他仍觉得,自个儿必能想出办法来,必能替他父王完成那等号令天下的夙愿,必能向他父王证明,自己并非无用,而是九州都难得的勇武丈夫。


    他要坦荡求爱,而非跪在人脚边求饶。


    他要做他的强悍的爱人,而非他那只会讨宠的好孩子。


    他要与燕珩并肩相守,肆意看这天下,而非,永远守在席角、矮他三寸的台座里,等着帝王怜惜,赏赐一杯酒水吃。


    因而,秦诏缄默。


    他死活都说不出口!他分明做了那样多的思绪,要压下无谓的尊严,只为搬到救兵;哪怕他父王对他失望、嘲笑他。


    可待他看见那位静坐宫中、风华满身的模样时,却一个字儿也说不出来了。


    那愤懑、痛楚和求而不得的爱慕折磨着他。下一秒,秦诏便拿尖牙咬住了那位的侧颈,将那块软肉叼在嘴边……恶狠狠地、细细地磨。


    他舔咬、泄愤似的对燕珩露出獠牙。


    燕珩哼笑,在细微的痛觉中轻嗤:“嗯?”


    秦诏质问:“燕珩,你难道不想我?我这样赶着来见你,你却叫我以后都不要来?”


    他再不想唤那位父王了,总嫌燕珩这样运筹帷幄,将他视作小孩儿一般的戏弄他!那位分明什么都知道:知道自己的心意,知道自己的满腹的情肠,可他却总是这样视而不见,狠心将自己推远……


    秦诏爱得发了狠。


    现下无人,难道说句软话,也伤了这位帝王的威风脸面吗?秦诏气得哼唧,却又无计可施……


    “我好累、好苦,也好想你——燕珩,我的心里全是你,你怎么总是这样狠心?”


    燕珩抱着人,并不说话,只将一只手慢腾腾地绕过去,慢条斯理的辖制住他衣裳的玉扣,而后,一颗、一颗……缓慢地解开,因偏着头,隐忍的呼吸便落在他鬓角、耳边……


    越隐忍,越动听。


    秦诏分明感觉,有什么东西同时顶住了他的大腿;顿时脸色大变,涨红了去……他仿佛才明白过来,醍醐灌顶似的,寻出他父王那情意的端倪。


    可……哪里不对?


    没一处对!


    他父王从没打算要个并肩的勇武丈夫。他父王要的就是放肆、野心勃勃、勇武似狼兽,却怎么都逃不出手掌心去的骄儿。


    秦诏慌了神儿。


    这不对啊,完全不对。


    然而他父王强势,动作镇定,给秦诏惊得后背都冒了冷汗。燕珩这等强健、勇武,若他不“拼死拒绝”,那位非得今夜宠幸了他不可。


    他急得……身子都僵硬住了。


    燕珩轻笑:“嗯?——你想要寡人,怎么想你?”


    秦诏抬头,挂在人脖颈的手逃脱不出来,不等开口服软,那位便已经沿着破开的衣襟,探进去了。掌心沿着腰身摩挲……还算柔和耐心,然而眼底暗色浓重,那等威厉分明不容拒绝。


    燕珩还真将他当作小孩子了。


    可……他若是拒绝,他父王定要质问他因何解了馋,不肯吃。若是叫他父王知道,他心中想的吃法,另有妙处,那等大逆不道之念头,必是要叫人擒住,狠干一顿的。


    因而,不能躲,也不能叫他父王知道自个儿的坏心思。


    难办。


    好在……秦诏很快就反应过来了。


    他贴紧人,迅速往回勾住手臂,将人的唇抵在自己唇边,隔着纸片似的薄薄一层距离,问道:“您不打算解开我的手?不叫我来伺候您吗?原来……父王将我留在这儿,是另有心思。”


    燕珩嗬笑:“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


    秦诏猛地吻上去了。


    既然他父王白送他一个机会,那他也不能放过。


    那涎水银丝般的扯出来,喘息滚在一处,听不出来谁更急切和难耐些。秦诏就这样挂在他父王身上,逼着人后退,猛地借着身体的重量,将人压在身后的床榻之上……


    两个人滚了三圈。


    秦诏俯摁在他身上,汗珠子自上而下坠落,打在燕珩的颈窝。燕珩拿手指填进他口中,搅乱着那火热的舌,玩弄了一会儿,直至手指都湿漉漉的。他将指尖挪开,点在秦诏腰间,而后一路下滑……


    秦诏哼笑一声,眉眼陡然变化,分外沉厉而强势。他骤然吻上去,咬他的唇,啃他的下巴,急急地舔湿人的耳垂。


    燕珩手底的动作被人惹得停下,只好去掐他的脖颈。


    还不等辖制住人,秦诏往挪开身子,将唇一路下移。燕珩薄薄的一层外袍早就被人扯乱,什么也挡不住。


    秦诏跪坐一旁,怔愣望着……


    那风光大敞,月色皎洁,艳丽的梅花两朵。


    他想去吻。


    可,还没等落下去……鼻息两道热流便奔涌出来,蜿蜒掠过下巴,嘀嗒嘀嗒坠落在燕珩的胸前。


    燕珩嘶声,眯起眼来:……


    秦诏:“……”


    ……


    谁承想,这鼻血一流,竟干脆止不住了!


    秦诏跪在那儿,分明是勇武的身姿、强势的姿容,却只一动不动,傻愣愣地望着他,潺潺地流鼻血。


    那一幕实在荒诞,惹得燕珩轻嗤了一声,笑出声来。秦诏被人解了锁链,哄着躺下去的时候,因实在没出息,竟连自个儿都气哭了。


    他憋屈,声息嘶哑地唤:“燕珩……”


    那位淡定地裹了袍衣,到底没打算再动他。


    “哭什么?……没出息。”


    秦诏去搂他的腰,道:“我……”


    燕珩撑肘看他,拿帕子替他擦干净,又拿指尖揉他的唇瓣……而后,笑意潋滟。帝王实在没忍住,竟又轻声笑了一遍,直将秦诏笑得无地自容,脸在昏暗中红的仿佛煮熟了。


    “好了。”燕珩道:“寡人也倦了……”他俯身下去,细细地含住他的唇瓣,轻柔吻了一阵儿,算作安抚:“你这浑身的伤痛难当,也该好好地歇养一夜。”


    秦诏去摸他的小腹,被人及时地擒住了手腕。那位哼了一声,起身,复又穿了里衣。他睨着秦诏:“休要再放肆——”


    秦诏望着他,为今夜发生得太多事,终于问出了心里话:“燕珩,你也喜欢我,对吗?”


    燕珩将人搂进怀里,含笑吻了吻他的头顶,复又摁住他唇瓣,声息幽长,仿佛带着点轻蔑与不屑的戏弄,好笑道:“也?喜欢?……秦诏,你是不是忘了?这天下没什么不是寡人的。你——也是。”


    秦诏才搁下的心,猛地就跳了起来。


    他父王怎么能这样?!岂不是昏君!凭什么打算要宠幸他,却又连句喜欢都吝啬说——秦诏委屈,再想申辩,那位却不叫他说话了。


    “嘘……”


    秦诏心绪百转,然而,却没什么能同人较量的。眼下,他还太弱……可无论他父王怎么说,怎么做,都改变不了他的心。


    碰巧,他同那位想得一样。


    这天下该是他的,而燕珩,也是。


    他不是昏君,他要给燕珩名分,权力,给他封宫造殿,给他半壁江山,给他自己的真心与柔情,给他所有的、能给的一切。


    就这样想着,秦诏凑上去,在那位难得浮肿的、色泽变浓的唇瓣上,轻啄了一口。他带着满身风雨和伤痛、又含着满腹的苦闷睡下去……


    而那位,却忽然睁了眼,为方才那一个珍惜的吻,轻轻地弯了嘴角。


    这小混蛋。


    果然狡诈,最喜欢往人心间钻。


    翌日,秦诏拿腿弯将他父王“蹭”醒。


    燕珩阖着眼,都不必看,便精准赏了他一个巴掌。紧跟着,帝王轻轻给了他一脚,哼笑:“滚下去。”


    秦诏灰溜溜地爬下床。


    他弯腰,在地上去摸自个儿被人扯得七零八落的衣裳。可那位却轻笑着出声:“唤德福给你拿新的……瞧瞧,都脏成什么样子了。臭烘烘的——再不要靠近寡人。”


    秦诏小声“哦”了一声,腹诽道:昨儿您亲的时候,可也没嫌呢。


    德福这样的鬼机灵,早在昨晚,便从祁武那里得了信儿,这一应用物岂不早就准备好了?只不过,在瞧见人高大出来这样一圈后,还是轻嘶了口气。


    这位,怎么像吃了仙丹似的,长得那样快。


    他忙忙地叫人再去换,才又给秦诏打理干净,栉发理冠。


    待一切妥当,秦诏复又回身,往燕珩床边跪下去,声息分明克制,却莫名往外淌柔情:“父王,我该走了。您昨儿说,若不胜,便再也不要来见您。我想了一夜,才明白过来……您说得对,我正该这样的。”


    “大丈夫一言九鼎。岂能总靠着父王?您放心,此战,纵死,我也绝不后退一步。”


    他凑上前,想要再吻一下,那位却睁了眼,凤眸睨着他,里头潋滟光色,自有深沉的意味。似审视,似质疑,似纵容,似不舍……


    秦诏哑声,愣是不敢再凑近一点。


    燕珩轻笑,声息柔的不像话:“乖,晨间做了你最爱吃的蛋羹、玉粉蒸糕、金穗粥,还有嫩羊羔腿……”他抬手抚摸人的脸颊,凤眸促狭:“许久不见我的儿,该留下来,陪着寡人吃过早膳再走的。索性……尽尽孝。”


    秦诏不舍,便犹豫道:“可是……”


    “没有可是,秦诏,这是寡人的命令。”


    秦诏这才称是,跪在他身边,伺候他起身、并扶着金靴替人穿戴鞋袜。他一面这样做,一面歪着头问:“父王,以后,您不要再这样说,我不是尽孝——所以,不要再那样唤我了。”


    燕珩哼笑:“哪样?”


    秦诏这才想明白,那句“我的儿”横亘在两人之间,更像是大人瞧不上小儿的作为。因此,干脆跟人坦诚道:“就是……我的儿、吾儿。总之……我不再是小孩子了,更不是父王的公子。”


    燕珩挑了眉,金靴踩在他膝上,顿时生了三分不悦:“不是寡人的公子?”


    “我……”秦诏心一横,抬眼望着人,也不再喊“父王”了,只强调说道:“正是!王上,我乃秦王。您……再瞧不上我,也要将我当作大人。”


    “哦?秦王。”燕珩轻嗤笑,却没跟他争,只问道:“那,敢问这位威风的秦王……还要不要吃那羊羔腿?”


    秦诏去摸人的手,没出息道:“吃。”


    秦诏许久没吃做得这样精细、恨不能一碗粥都要几百道工序的早膳了。他吃得香,唇瓣沾了油光,满足得连肩窝的伤患都好了大半。


    燕珩好笑:“瞧你。”


    秦诏扶着碗,坐到他父王身边儿,弯了弯眼睛,笑起来。


    燕珩不解:?


    紧跟着,秦诏便擒住他的指尖,搁在自己嘴角,轻蹭了一下,只将那粒金色的碎子抹在指尖上,叫他放肆的含了进去。


    秦诏又舔吃了两口,方才松开人:“得您招待,浪费……不好。”


    燕珩垂眸,捻了两下指尖的水光,而后又睨他,似笑非笑地眯起眼来,那口吻分外危险:


    “看来,是寡人吝啬,昨儿发了善心,却没‘喂饱’秦王。劳你这样替寡人打仗——却吃不饱便走,这叫什么话?”


    听那几个字儿,秦诏莫名打颤儿。


    那“秦王”陌生、“喂饱”却有深意……不知怎么的,他那张脸跟着发热。眼下,虽馋得骨头缝里冒痒痒,却抓不到,又生怕燕珩强宠幸他,便只得谨小慎微地讪笑:“饱了……真饱了!”


    燕珩哼笑,吓唬人似的:“当真?不如留在燕宫,寡人也给这位‘劳苦功高’的秦王……接风洗尘。”


    秦诏知道燕珩话里有话,只得惶恐摇头:“还、还是不用了,父王。再有一会儿,我便要走了。”


    他一会儿王上、一会儿父王,一会儿燕珩地乱叫,估计心里也是热油似的蒸煮。好在,燕珩并未执着纠正他的称呼,而是看在人出生入死的份儿上,勉强纵容他几分。


    眼见他这样说,可目光却舍不得挪开似的,分外纠缠。燕珩便道:“陪寡人再下一会子棋,如何?”


    秦诏心里没底,还为战事担忧,哪有那等闲情逸致想着下棋?可他因为不舍,到底也点了点头:“恐怕只有一会儿,再不能耽搁太久。”


    燕珩不以为然,哼笑道:“堂堂王君亲征,若是三五个月不在,便要败了,依寡人看,这仗也不必打了。要那大将做什么吃的?——难不成你只困在战事上,便能养好你的秦国?”


    秦诏道:“您教训的是。可……”他“唉”了一声,急得叹气:“只因……我心急。”


    “嗬,急什么?不争气的蠢货。”燕珩优雅地起身,朝殿外走去。见秦诏没乖乖跟上来,他复又顿住脚步:“嗯?”


    “愣着做什么,还不随寡人来?”


    秦诏称是,忙站起身来,跟了上去。待到棋盘布下,那落子挑破关键的局面之时,秦诏方才“嘶”了一声,抬头去看他:“父王……”


    燕珩挑眉:“嗯?”


    “您怎么下这儿……”


    那关键一道防线被燕珩点住,秦诏进退两难。他若退,对方围堵追吃,拣去这块顶好的位置。他若强落子,恐怕要吃亏,反叫他父王连别处的棋眼点了。


    “寡人如何不能下在这儿?”燕珩道:“你让半壁如何?总这样呆瓜似的,求一星半点的险胜。棋盘这样大,缺一块也无妨。你何不绕过去,从这一处落子。”


    说着,燕珩抬起指尖,拨开一枚棋子,丢进他的棋盒里,哼笑:“蠢笨,迂腐。”


    原来,昨儿让他让给赵国的半壁江山,是这个意思!


    秦诏恍然大悟,才明白过来他父王的苦心——这哪里是下棋,分明是燕珩心疼他,特意给他指点江山罢了。


    秦诏悟了,欢喜地扑上去,抱住燕珩的腰。


    因动作太急,连棋盘都撞翻了,伶仃的黑白棋子滚落在脚下,弹在案角、而后又滚落在燕珩的金靴旁。帝王搂住人,微微笑,抬脚……轻轻踩住了那枚棋子。


    燕珩漫不经心地笑:“一群不省心的蠢物。尤其是你,枉费寡人教了那么久,全不知道紧要。那卫国上下,难道不能为你所用?”


    秦诏得了指点,解开胸中积压的郁闷,豁然开朗,当下分明——顿时双眸亮了起来,嘴角也忍不住地往上翘……


    他心里发痒,便凑到人耳边,轻轻地“啾”了一口,低声说道:“我的好王上,您可真聪明。满九州,再没有您这样——敏锐如神仙的人了!”


    燕珩薅住他,睨着人嗬笑:“休要胡诌。胆敢吃败仗,寡人才要赏你巴掌。”


    秦诏笑眯眯地说“是”。


    他喜不自禁,不仅为战事上解了困惑,还为燕珩满心里装着他。他父王面冷心热,他既憋住不说,他父王果真不给他作救兵——可心里又不落忍,便教他破局。


    “您说,我这蠢笨的脑袋,怎就不顶事?想了许多个日夜,竟没想到这样一招呢!”秦诏仿佛抱住香蜜似的,左闻一下,右嗅一口,热热地拿唇乱啄,又盯着人说道:“可惜我命好!”


    燕珩没听懂这话,便问:“怎的又说命好?”


    秦诏笑:“我有您,自然是命好!也不必死战,眼下,到处都是出路。若这一局活了棋,岂不是横七竖八,在这九州之地上蜈蚣似的乱爬,也没人管了!”


    燕珩被他的比喻逗笑了。


    “混账。”


    秦诏这下也不急了,他挤进人膝间,往人腿上坐,复又问道:“王上,我才立了功,有了主意。现今,您能不能也犒劳我,叫我在这燕宫住几日,养养伤?”


    燕珩睨他:“想住几日?”


    秦诏点头:“正是,想!——只是养伤……”


    燕珩笑,秦诏便跟着笑。然而,那笑忽地敛去了,燕珩扬了扬下巴:“不好。”


    秦诏:“……”


    燕珩心狠道:“寡人的燕宫容不下你,自去奔逐九州吧!”


    “啊?您怎么说变脸就……”


    燕珩冷笑,唤人道:“来人,将这小贼丢出去。”


    秦诏凑上去,抱住人的脖颈,将唇抵在人嘴角,黏糊地亲了一会儿,才松开人,说道:“好王上,别呀。我不是小贼——您方才还说,我是劳苦功高的秦王呢。”


    燕珩轻哼:“劳苦功高?也亏你真听到耳朵里去了,不害臊。”


    秦诏兴奋道:“您饶我一次吧!我能不能——现在就给符慎写信?我自告诉他关键的法子,叫他安心。这样,我便能在您这里,多待几日了!”说着,他站起身来,兀自盘算道:“从燕宫到卫都,金羽飞信,不过五日。”


    燕珩没说话,却露出一抹笑。


    说到这儿,秦诏方又想起来似的,他去翻寻自个儿的那件衣裳,却从德福那里得知,早叫那位嫌弃地吩咐丢了……


    秦诏委屈:“里面,可还有个香囊……”


    德福神秘兮兮地引着他往偏殿走,自匣子里替人取出,问道:“秦王说的,可是这个?”


    秦诏这才笑起来,点头道:“正是这个。”他捧着这香囊,宝贝似的凑回到燕珩面前,跪在那儿,说道:“您瞧这个,是什么?”


    “嗯?”


    “这是卫莲种子,我特意给您留的,战事这样忙碌,我都没忘,天天心里装着您呢!”秦诏狡黠眨眼:“我的好王上,看在我这样忠心,又哄您高兴的份儿上,能不能叫我多留几日?”


    燕珩反问:“方才,是谁急着要走?”


    秦诏拿脸蹭他的膝盖,谄笑道:“我本急着去送命。如今,不必送命……便不急了。”


    第86章 秋草荣 秦王这是馋了?


    燕珩到底放了人一马, 将这“小贼”留了下来,在燕宫好吃好喝的照顾着。


    他本就心疼,那几个跑腿仆子往日里又最是亲近秦诏的, 再加上个祁武,更是个头脑灵光的。眼下, 谁都不敢得罪他,反而将吃穿用度、侍弄的顶顶服帖, 岂不叫秦诏过起了王后般的日子?


    秦诏一边享清福, 一边垂涎他父王,一边也没忘了正事。


    他只将燕珩指点的路数记下, 暗自盘算明白,再那信仔细写好, 叮嘱人务必要亲自送到。他心中想的正合意,有符慎和姬如晦在,此事不必担忧。


    果不其然。


    他二人顺利拿到信后, 即刻明白过来。没多久, 便凭着秦诏的印信和秦王这几仗的威名,将卫王吓得战战兢兢。


    可他们却并不是逞威风来的, 而是客气地请卫王坐上首。


    卫王惶恐不敢坐, 只左右看了一眼, 问道:“不知秦王请本王来,是何想法?”


    卫国被赵、秦两大魔头霸占下,正愤怒难当呢。秦诏请人到此处相聚,未免不安好心。可秦诏请他之时,用的又是燕王天威之名,因而,他不得不来。


    可待他来了, 却也没瞧见秦诏的身影。


    姬如晦瞧出他的顾虑,忙道:“此次请您前来,是有要事相商,并非只是秦王的意思。”


    卫王心里盘算,面上不敢展露半分,只得缓慢坐下,静待下文。


    “这里是卫国,您是卫王,坐这样的座位最合适不过。我们知道您心中不满,有所顾虑,正是为此,才请您前来。不知卫王可知道,眼下的秦军,挂的是什么旗?”


    卫王不知其所以然,答道:“谁不知道,秦军前来,挂的是燕字旗。听闻秦王亲征,只是为了燕王的旨意。”


    姬如晦答道:“正是如此。今日,秦王之所以不在,是因去了燕宫。燕王当年留他做质子,是百般的体贴和疼爱,您也不是不知。他二人自有孺慕之情,真心难分。也是为了这样的情意,秦王方才替天子出征,只为平息卫国战火。”


    卫王坐在那儿,似信非信,只狐疑看了他一眼:“你的意思是……?”


    “卫王不必担忧。秦王虽不在,却嘱咐我等坦诚,与您把一切说将明白。这都是得了燕王的意思。当年,赵国抢夺卫国城池,燕王不悦,出兵教训赵王,不仅替您夺回了卫国疆土,更叫赵王狠痛了一番,先后割十城、三十城。这您是知道的。”


    见卫王点头,姬如晦继续道:“可……在您不知道的地方,为了方便燕王扼住五州之狂纵,赵国又献边境三城。”


    “最后这三城,什么意思,如您这等聪明,不会不知吧?”


    卫王抹着汗,发问出声:“他……难不成是想,叫燕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正是。他献了三城表忠心,只叫燕王敷衍过去,不再管你二人国境相争之事。燕王要那三城有紧要作用,因而,便应下了……可他不满赵国胃口太大,竟想掀起卫国灭国之患,方才兜了个弯子,让秦王出战。假意纵容,实则授权。”


    卫王没说话,慢腾腾地耷拉下眼皮儿去。


    可是吴国灭国,妘国吃亏,就在昨日啊?再者说了,赵国如今势如破竹,那区区秦王,能不能抵抗的住还另说呢……在这位卫王眼里,秦诏和赵洄未必有什森*晚*整*理么不同。


    不过一个是老姜似的大贼,一个嫩葱似的小贼罢了!


    “赵王并不知情,自以为得了燕王默允,方才肆无忌惮。但他不知……如今,秦王正在燕宫赴宴,伴着燕王,享受那团聚的父子情呢!若是上头但凡有一句假话,都不是今日的局面,赵王难道敢和燕天子亲军——硬碰硬吗?”


    “是啊。”卫王醍醐灌顶。


    赵洄这样胆大的跟秦诏斗,无非就是两样可能。一样是燕王许了他别的什么,另一样,便是不将秦诏当作燕珩的人……


    还不待他想明白,姬如晦又说了:“如今,我们主将在!四下里夺回来的地盘,随时都可以交还给您,您若有足够的兵力驻扎守住,我们绝无二话。”


    眼见卫王犹豫,符慎已经沉沉地“嗯”了一声,并唤人将夺下来地卫国城池契符拿上来。


    片刻后,卫王看着那一盘契符,喜得眼睛都直了,还不等开口,姬如晦又道:“哎哟,您瞧我这糊涂心肺哦,忘了与您介绍了……您瞧瞧,咱们的主将,这位是谁?”


    符慎身上的杀戮气息实在太重,周遭起了黑雾似的,冷而幽沉,再加上一身重甲披身,往那儿一站仿佛一尊铁铸的阎王。


    卫王那等心软,都不敢抬头看。这会子,得了他那句话,方才敢抬眼……他打量符慎,是觉得哪里有几分面熟,那眉眼,仿佛在哪里见过似的。


    “这位,是大燕司马符定的公子,符慎。”


    卫王轻颤着,“啊”了一声。


    再仔细看,可不就是嘛!眼下,十句话信了八句半,燕珩虽然不便亲自出手,却派遣了忠心的大将——“原、原来是符将军!失礼了。”


    卫王忙站起来,朝他客客气气地行了个礼。果不其然,谁若能跟大燕王权沾上干系,都比秦诏这个人人瞧不起的“秦王”好使!


    明白了这样的身份,卫王这才道:“眼下,卫国与赵国打了许久,兵力不足,还不好全权接手。既然是燕王的意思,还请将军相助——卫国危在旦夕,本王不知将军前来是得燕王授意,只误会了,方才怠慢……还请燕王和将军,念在卫国多年来从不曾忤逆的份儿上,将那老贼撵出去吧!”


    符慎慢腾腾地从鼻息间挤出来个“哼。”


    那是他和姬如晦的计谋。这二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配合的正好,就是要好好地吓唬卫王,方才能博得先机。


    卫王不解,望向姬如晦,忙问道:“将军的意思是……”


    姬如晦为难道:“实在也不怪将军。这战事辛苦,我们自是为了燕王的旨意,更是为了卫国的安危。苦打了这许多时日,卫王您……”


    他欲言又止,片刻后,才复又说下去:“您好似并不体谅我们,不仅在多城与我们相搏,起了反面的力气,也不肯与我们碰面,说清个一二三。这几仗死的,都是我们秦军,我们秦王难道不会不满?再说了……死的弟兄们那样多,我们将军难道不心疼?燕王看着他的好公子和好将军,齐齐地在您地盘上受苦,难道又不会不悦?……”


    符慎睨了他一眼,仍不肯说话。


    那卫王慌忙道:“往日本王并不知道内情,方才犯了糊涂,以为秦王同赵王一样,狼子野心,都是为了卫国的领土……”


    那话还没说完,符慎便冷笑了一声,打断他的话:“卫王好会谋划!我们平白吃苦打仗,死了那样多的人,什么好处都没有。到头来,还落下一个坏名声!”


    姬如晦也面露难色,陷入沉默。


    卫国便急急地解释:“本王并非这个意思,将军勿要动怒才是。只是当日,看见吴国的下场,方才心里打怵,并不知道这是什么缘故……”


    “荒唐!”符慎怒斥,再度截断了他,又说道:“照您的意思,是燕王图谋您的疆土,还是秦王图谋您的疆土?符某带着弟兄们,这样为您卖命,竟是好心没得好报!依符某看,这仗也不必打了,我们即日退兵!任凭卫王您自己同人斗去罢!”


    这招以退为进用的妙。


    卫王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傻在那儿,急得直冒汗:“本王、本王不是……不是怀疑燕王和秦王,只是当初不知晓……”他顿了顿,又求助似的望向姬如晦:“先生帮忙、帮忙解释一句呀!若是燕王不肯出兵,破坏了八国盟约,那便不好了。”


    “不破坏,难道就好,岂不是叫您心里乱想?”


    “本王没有乱想……”卫王百口莫辩,丝毫没察觉自个儿落入了人的圈套里。


    姬如晦叹气,又请他坐下,才说道:“卫王不必着急,将军也是心里有苦,并不是那样的意思。您说吴国灭国,可您难道不知晓,是吴国率先破坏八国盟约,才得了这样的苦果吗?”


    他将燕珩并秦诏的声名搁在一处说,只把狐假虎威用到了极致,仔细说道:“您想想,燕王和秦王岂不正是要震慑九州,才叫他灭国的吗?若是谁都能破坏盟约,燕王要如何治理天下、管教八国?再说了,如今,燕王动了怒,却只是将吴王并其公子关押起来。若是他日消了怒火,再将人放出来、归还土地,也未可知。您可万万不能犯这等小心思呀……”


    待卫王面露苦涩,姬如晦才继续说道:“燕王本想以此震慑赵国,叫他退兵。却不想……他不思悔过,仍旧这样的一意孤行,竟想吞吃卫国,实在可恶。因此,燕王嫌他毫不收敛,才叫秦军改道,本来归秦的路,成了赴卫……”


    说罢,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卫王忙道:“正是,正是!现今,本王明白了这样的道理,赶着相助,恨不能全国上下夹道欢迎才好,还请二位不计前嫌,助本王收复失地才好。”


    那姬如晦先是叹气,而后,又缓缓地摇头:“恐怕不行,我们秦王直奔燕宫,同燕王团聚。实际上,他临走前,就为着您的态度,起了退兵的念头。恐怕……我们再帮不上忙了!他若是与燕王说了小话,岂还有谁能帮上您的?”


    这话一出,连卫王都吓傻了。


    若是燕珩不帮忙,岂不是要眼睁睁看着他灭国。怪不得……他求助的飞书写了一百八十封了,那位愣是按兵不动,原来是——正生气呢!


    唉,是自个儿有眼不识泰山,将救兵当成敌人,也怨不得人生气。


    卫王连自称都改下去了,只可怜道:“两位——我说两位哟!你们就大人不记小人过,饶恕我这一回的无心之失吧!你们只要助我,但有什么条件,尽管开口。若我能给的起,必鞍前马后,不辞辛苦,绝无二话!”


    姬如晦看了符慎一眼,符慎冷哼,并不搭腔。


    急得卫王站起来,左右踱步,连着又劝了起来。只说了半天的好话,恨不能嘴皮子都磨破,那姬如晦才勉强开口:“某有一计,不知可行不可行?卫王可愿听一听?”


    “先生,您说、您说就是了!”


    姬如晦道:“我们自替您劝说秦王,叫他在燕宫,好好地求一求燕王,兴许能行。”


    卫王一听有办法,喜得不得了,忙道:“甚好,可有我能帮得上忙的?若是有,还请先生尽管开口!”


    姬如晦道:“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只有小事儿一件,请您帮忙。我那秦王,当日在燕宫,同您那卫小公子有一段缘分,相思心许,不知您……可都将人……?”


    那话没说全,但卫王悟了,原是这样!怪不得秦诏上赶着替他收复疆土,原来是中了美人计,情根深种,出兵只为博美人一笑!


    这老匹夫,呆瓜似的信了。


    不过,他虽猜错了人,却想对了秦诏的心。


    他想起来卫宴那等聪敏,几次三番化解卫国危机,对姬如晦等人的话更是全信了!一时放下心来,便说道:“虽然,本王已将小宴儿许了人,可若是秦王有心,本王必定成人之美。您放心——下个月、哦不,明日,明日,本王便派人将她送来秦王帐中。”


    姬如晦:……


    要么说,这等老匹夫都该死!只将人的婚姻大事视作博弈、讨人欢心的工具,他自盘算的妙,卫宴虽不曾做了燕王后,可若成了秦王后,日后在燕珩那里,凭着秦诏受宠,必也能说得上话!


    因而,他答应的爽快!


    没多久,卫宴并全家老小,带着三千仆子、伙计,家业富贵、满箱浮华,迁至秦国……并那季肆一起,二人良缘将成,倒好好地给秦地造了无数买卖。


    商贾往来,发达最快,尤其各处不太平,若想发别家的国难财,更是如鱼得水,岂不叫秦民猛地涨起了腰包?


    而眼下这会儿,姬如晦说完卫宴之事,又跟人道:“旁的不要紧。若您想叫我们帮忙打退赵国,还有一事,得卫王出力。”


    “何事?”


    “您也知道的,红雀十六城,由您守着,赵王攻不过来。秦王却也不曾……直接破城而入,免得冲撞了您。”


    姬如晦说话巧妙,不说自个儿打不过去,偏说给彼此留着脸面,“因而,若是相助,您需放我们秦军过去,我们才能省了气力,跟那赵王好好地打一仗。若有您的帮助,我们岂不是势如破竹,一举便击溃对方?”


    卫王虽然犹豫,可听了这话倒也有理。再加上,这许多年,燕珩有强兵,却从来没对任何一个弱国出兵下手,冲着这位的信誉和名声,再加天威在前,他到底信了,也应下了。


    姬如晦含笑点头,转过眸去看符慎。


    符慎这才拱手,客气地说了句:“那符某,便先谢过卫王了!”


    “哪里、哪里,是本王感谢将军!……”


    待卫王答应下来,姬如晦便即刻给秦诏写信。不过这信,他并未直接传至燕宫。因生怕燕王眼线众多,失了先机,便私自将信传至季三江手中。


    季三江,这老不死的也精明。


    他得燕珩通传威胁,便老实应命,说叫他做贼,将秦国账簿子往来说明白,做燕王的走马仆子,他干脆的应下。


    他得秦诏图谋相商,也老实的应命,说叫他做个贼中贼,他竟也敢!


    这么做,他到底盘算什么?


    原是因为买卖人,谁都不能得罪!他便只好游刃于两刀血刃之中,明哲保身,全都哄着,日后,不管哪一位赢了天下,做了主子,他都是个正经的功臣。


    得不得赏赐另说,至少保命。


    因而,那信便转交给公孙渊、由他偷摸递给相宜,再趁着燕珩召见,到底转交上去了。


    公孙渊和相宜得知秦诏在燕宫养伤的时候,脸色刷了三层白浆似的惨。他们至今,仍旧没搞明白,秦诏到底要做什么……图谋天下?若真如此,为何他们那冷心的王上,仍会纵容?


    他们猜不透,但也不敢节外生枝。尤其是相宜,他瞧见秦诏,只一瞬间的惊讶,便开始装傻……


    燕珩没起疑,只隔着纱幔,赏了个“知道了”,便撵他下去了。这会儿,帝王才睁眼,正困倦,叫人扰醒了,便慢腾腾地撑肘起来。


    那一盏茶刚好递到眼皮子底下。


    燕珩哼笑:“你倒有眼力见。”


    秦诏笑眯眯地望着他:“那是自然,父王大发善心,留我在燕宫养伤,我虽没别的本事和用处,勤快点,总还是好的。”


    燕珩饮了茶水,便含笑睨他:“这会子作什么呢?听着没动静,以为不在寡人这处,不知哪里疯去了。”


    “我……”秦诏才说了一个字儿,仿佛怕他责骂似的,又闭嘴了:“我没做什么,父王,我就在这儿守着您。”


    瞧他那副心虚的样子,燕珩分明不信:“胡诌,恐怕又惹了什么乱子。不说实话?岂不知,待会要挨鞭子,叫你旧伤不好,又添新伤。”


    秦诏跪到人跟前儿,隔着胸膛里衣,凑在人心口轻啄了一下,又笑起来。


    燕珩挑眉:?


    秦诏浑笑道:“总是叫您的秦王受伤,便没人去打仗了。那您——舍得吗?方才,我亲上去的时候,可听见了,那颗心——说得是……”


    “嗯?”


    “说得是……”秦诏压低声音,黏糊糊地模仿着燕珩的口气,道:“寡人那乖乖的‘心肝肉’、那威风的秦王,好叫人心疼、又最是叫寡人可怜、可爱的……”


    那口气下流,又黏糊,却模仿的惟妙惟肖。


    燕珩抬脚,轻踢了他一下,愣是叫人惹笑了:“混账。胡诌——再乱说,撕了你那张嘴。”


    秦诏忙笑着告饶。


    唉……可惜他那张嘴还得留着亲他父王呢,可不能叫人撕了。如若不然,他定要再说两句,好好地调戏眼前这位才是。


    燕珩又问:“到底作什么呢?老实交代。”


    秦诏一面伺候人,一面含情柔声笑:“那我若说了,父王不许生气才是。若是父王生气——那我打死也不说。”


    燕珩道:“说罢,寡人饶你一次。”


    秦诏便扶着他起来,连外袍都不曾穿,便走过去,凑到了案前。秦诏引着他望过去,与人炫耀似的说道:“父王,您看,这样威风的天子神姿,是哪一位?”


    桌案上那张画卷平展铺开,上头拿精细的笔墨勾勒出人的英勇神姿。


    若是不拿秦诏那等有情人的眼睛看,画中之人,丈八的伟岸神姿,挺阔长眉,冷淡姿容,一线鼻梁如玉,薄唇似笑非笑。冠十二旒冕,雪袍玉带,三千裾叠住金靴,风流神韵不尽。正可谓龙章凤姿,威仪棣棣,恐怕世间……再没有比这更勇武、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了。


    可……若是拿秦诏的眼睛看:简直是天下最艳的美人了。凤眸妩媚,唇色勾人。窄腰可握,藏起来的长腿……更不知什么春光。


    帝王通身素如雪,可秦诏歪了眼的看出了艳。人家脸色冷的如冰,可秦诏却总是捕捉到那冷湛之下的、仿佛叫他烧起来似的烈火。


    燕珩:……


    他眯起眼来,对秦诏脸上逐渐浮现的诡异红色,感到莫名其妙。


    帝王仿佛不悦:“你这小儿,怎的又作寡人的画像?”


    秦诏盯着画卷,入了神似乱想,一时间没答上话来,只痴痴地笑。


    直至燕珩扯住他的耳朵,将人揪的“唔”了一声,秦诏方才回神,讪讪地低下头来:“父王,我……我见父王威风,故而想着您,自画了一幅像。”他告饶:“我并不敢私藏,只留在燕宫,叫画师仔细收起来。”


    燕珩伸手去拿,叫他慌张摁住了。


    ——那张纸卷底下,分明还有一张!


    片刻后,见燕珩仍看他,他自个儿心虚的招了:“是、是我……放肆。我还画了另一幅。可……可您方才说过,这次饶了我的!”


    燕珩挑眉:“嗯?拿给寡人看看。这样慌张,还不知将寡人怎的画歪了鼻眼去——”


    秦诏不敢,再三叫人恐吓后,方才战战兢兢地拿出来。好么!不看还好,这一看,哪里是什么眼歪嘴斜,分明就是张……


    下流艳画!


    他画的是燕珩就寝。帝王撑肘倚靠在床边,双目柔情,唇角微弯,岂不是正含着笑?身上的衣襟还算完好,只是胸口敞开了两寸而已。


    秦诏忙解释:“父王,我……我没有那样的意思。”


    燕珩想赏他一个耳光吃,才发觉这小子比自己还高,倒不好训了。再转脸,又是这样更高大,连睨他一眼,都得略微扬眸——顿时,更加不悦。


    那声息冷下来:“跪下。”


    秦诏乖顺跪下,不等挨罚,就扑上去抱住了他的腰。因身姿高大,这样跪直了,便将脑袋贴在他小腹处。那唇隔着里衣乱亲,一寸一寸的往下挪。


    燕珩喉间发紧,竟由着喉结微滚了两下。


    秦诏不自觉,唇往极危险的地方去,好在那位及时地掐住了他的下巴。


    帝王神色危险:“嗯?”


    秦诏仰头望着人,双目因含情而幽深,眸光底下是闪烁的诡异光影……


    他哑声道:“犯了错,您既不饶我,那岂不是要罚我吗?今儿,不要撕了我的嘴,我这儿——有别的用处。”


    燕珩:……


    想怎么挨罚,秦诏想的很明白,他巴不得呢。再至于那唇齿有什么用处,燕珩更是听得明白了……


    若是叫秦诏这样惹,还无动于衷的话,帝王兴许真的有隐疾了。


    终于,燕珩抿唇。


    他居高临下地垂下眸去,自眼底投下来幽深视线,越过下巴,深深睨着人——那拇指便顺势压在他唇瓣上,那位声息沙哑:


    “哦?——秦王这是馋了?”


    第87章 其将实 可那晚——


    秦诏微微挣开束缚, 只隔着里衣,将嘴唇贴在那处。


    他说话,那声息就隔着薄薄一层吻上去。


    热, 滚烫,烧灼。


    他嘴唇嚅动时, 为人带起了诡异的颤栗……


    “您不想罚我吗?”


    燕珩没动弹,仿佛被这小子吃准了似的, 完全奈何不得。


    他只略动一下, 那唇便追上来,再啄一下……他几乎是自喉间挤出来的一声低哑叹息, 同平日不同,那是被热熏染过的真实反应, 听起来低沉、隐忍。


    “乖,松手。”


    燕珩扯开腰腿上紧抱住的手臂,而后掐住秦诏的下巴, 辖住, 不叫人追上来。


    他目光深邃地垂眸去看人,忍不住将拇指落下去, 掠过下巴, 蹭上唇瓣, 而后,便搁在那处,细细地揉捻了一会儿。


    那声喟叹,分明有深长的意味,却又压下去了。


    秦诏垂涎得双眼放光……“父王,为何还不罚我?”


    燕珩似笑非笑,恨不能将人的唇瓣揉肿一般, 力气险些失控。


    可他面上平静,淡然,连口吻都克制:“秦王卖身求荣,倒是个好主意。可惜寡人没什么可赏的——眼下不好答应。你这小儿,向来没有哪一样买卖吃亏的……”


    他哼笑着,戏弄道:“还有,想伺候寡人,秦王还没得资格。”


    秦诏丧气,渴咽了下口水,才道:“可我方才犯了那样大的错?您竟不罚,好蹊跷。”


    燕珩不语。


    “您那晚不是也……”秦诏欲言又止,分明没摸透他父王的心思,那样欲拒还迎的朦胧情意,折磨的他心肺发痒:“怎么才几日,就变了心。您不想我了?”


    燕珩轻笑,反问:“秦王奔逐战事,风光正盛,岂不是好事?寡人为何要想?”


    “可您——是我父王!”


    “寡人……也可以不是。”燕珩往前逼近了一步,用他所垂涎的那处,轻顶着他下巴,而后,慢腾腾地笑道:“不是你自己说的吗?不叫寡人把你当作小孩子。说得再明白些,你既做了秦王,也须得懂礼数……无论如何,恐怕都轮不到秦王‘伺候’寡人吧?”


    秦诏辩不过,又说:“可那晚——”


    燕珩眯起眼来,打量着他,坦诚问道:“哪晚?寡人怎么不太记得。”


    秦诏见他不认账,急得要跳脚。


    他刚要再说,燕珩便露出笑,凤眸促狭:“再有,不要总是在寡人跟前儿‘招惹是非’。否则,勿要怪寡人心狠,将你扣在这燕宫……到那时,岂不是叫你知道,颠鸾倒凤、日夜下不得床的滋味儿。”


    那口气危险,秦诏又馋又怂的嘶了一声,心道,以他父王那样的神威,又是洁身自好许多年;若被扣下,没个三五天,还真解不了馋……


    虽这样宽慰自己,可秦诏脸上的失落明显。他眷恋不舍地垂眸,往那处瞧了一眼,没吭声。


    燕珩瞧见他那副表情,忍笑哼了一声,遂俯下身去,贴在人额头上,轻轻吻了一口。帝王柔声说出来的话,仿佛在哄他一样:“好了……逢着清早,才涨阳气,最宜养息生神,不许再胡闹。”


    不知为何,那样轻柔的一吻,也叫他的心乱跳。


    秦诏的那一颗心,最是不听话!每日里但凡见了,便随着燕珩,起起落落,总是没着落似的,一会儿喜,一会儿忧。


    帝王驯养的手段过于巧妙,忽冷忽热地赏赐,只叫秦诏含着酸果子过活——总在大口大口的涩意之后,再回味出一抹甘甜。


    于是,他垂涎、欢喜,失落、盼待,总之……平静不下来。


    秦诏傻愣愣地望着人,还不待说出个所以然。燕珩便哼笑一声,复走回桌案前了。他说道:“且不说别的,只说肚子里那点墨,也学人家附庸风雅,作画呢。”


    于是,两幅画顺理成章地被燕珩“没收”了。


    秦诏被人嘲笑了两句,也不恼火,只是起身,笑眯眯地凑近前去,自身后抱住他的腰,将脑袋搁在他肩上,辩驳道:“我去打仗,父王说我头脑不灵光。我自在燕宫作画,您又说我肚皮里没墨。谁叫您这样聪敏呢。我在父王面前,岂不只是个乱爬的小虫子?”


    燕珩侧过脸来,被人缠住动弹不得,只好睨着他道:“那也是个黏人的小虫子。还不从寡人身上退下去……”


    秦诏摇头,非要抱紧他。


    一时间,只恨不能长在燕珩背上——“父王,我这样的小虫子,还有什么用处呢?也只能哄您开心了。”


    “哄寡人开心?”


    “正是,我既不善政事,也不通诗书,可我的心,却比别人都热、都真。不如……”秦诏将唇贴在他脖颈:“父王,今日用过早膳,我们去放纸鸢如何?早春也晴朗,最是好玩了。”


    燕珩好笑:“纸鸢?”


    还不等他再问,秦诏已经舔着他的脖颈,一路往上去了,那唇含住人的耳珠,热雾萦绕,湿漉漉地发烫,他拿舌尖拨弄着,而后,又刻意裹出暧昧、黏腻的渍声来。


    燕珩侧颈浮起一层颤栗。


    他愠怒:“秦诏。”


    也不怪他,只是晨曦的光影打落在人耳边,将那轮廓透出一层粉色来,瞧着清甜,实在没忍住。


    这会儿,察觉要挨骂,秦诏才乖乖松开人,往后退了一步,瞧着又冤枉又委屈,只小声道:“父王,我只吃一吃,并不做别的。”


    秦诏得逞,认错无虞。


    反正吃都吃了,再怎样都晚了。


    燕珩转过身来,因不悦而挑眉,可眉眼并耳尖都染上了粉色,趁着雪白肌骨,越发的添染风情。叫人惹得腹中冒火——他倒想要了秦诏才好!可眼下时机不算对。


    他是想放人走,可这小子却不识相,几次三番招惹他。


    眼见燕珩脸色变化,缓慢地沉下去,那眉眼间略含愠怒的粉色,都褪成了冷淡,只剩富有深意的眼神,仍旧紧紧锁在自己脸上,秦诏心里发紧,当即反客为主。


    他主动凑近前去,拉住人的手腕往自个儿心口搁:“父王,我……我情不自禁。您知道我的心,对吗?……就算您不知道,我也得说给您听。以前,您不叫我说,拿天下最威风的王权压着我,我年纪小,也害怕,许多不明白的地方,都藏起来了。”


    燕珩冷哼一声,没说话。


    “可这些年,我越想越明白……父王,您知道的,我对您,全是爱,再没别的了!再有看,我也知道……我在您心里,必也跟旁人不同。”


    秦诏想伸手去抱他,却被人拿手指抵心口,压住了:“嗯?”


    “父王,您总是这样叫人乱猜,心肺胡想,难道真要待哪一日,只能瞧见我尸身回转的时候,才肯说一句真心话吗?”秦诏焦灼,不知觉间又将他父王的威胁抛诸脑后了,他总是这样,热切的时候,眼前这位就不再是燕王,而是他满心里去牵挂的美人儿。


    秦诏微微俯身,去啄人的唇角,那口气轻柔,带着讨好和商量,只跟人低声说道:“燕珩,你再等等我,待我胜了,我什么都给你——好不好?我知道你眼下不全信我,可我这颗心,没法儿再真了!——”


    燕珩不说话,嘴角翘起弧度,眉眼的审视投了过去。


    被人用那种眼神看着的每一秒,都仿佛在火上烧、油锅里滚。秦诏并不能完全解释清楚,于是,肺腑难受、心里发堵。可那位无意间的眸光,却又将他驯的骨头缝儿里发麻。


    “你给寡人?——”燕珩扯住人的衣襟,要他低下身子来,同自个儿视线持平,那口气里的不屑,仿佛尖锐的针刺一样,轻轻扎痛着这位年轻的秦王。


    燕珩冷笑:“好个信口开河的小儿,你凭什么给寡人?又能给寡人什么?……天下?嗬。那本来就是寡人的东西。”


    秦诏沉默,盯着他看,脸上的表情压下去,瞧着冷厉。


    燕珩勾唇,扬起下巴,仍旧带着荣威逼问他:“嗯?怎么不说话?”


    四目相对,危险和挑衅……激荡起来。就在燕珩眯起眼来,准备问罪的时候,对面那张脸猛地凑近了——“啵!”


    燕珩:……


    秦诏复又露出笑,并不答他的问题,只说:“燕珩,你可真好看。你知道吗?原先书上说,为博美人一笑,裂缯帛、燃烽火,现在想来,竟有几分道理。”


    看似风马牛不相及,背地里却藏着秦诏的答案。


    不过,秦诏说得隐晦,燕珩却听得明白,他冷哼:“糊涂。”


    “正是,他们糊涂。”秦诏盯着人,双眸亮盈盈的,含着笑道:“因您教我的,都是不糊涂的法子。所以,我要做的,也是体贴臣民的秦王……我还不知道能给您什么,总之…不只是我的尸体,更不只是眼前的战火。”


    秦诏忍不住伸出手去,用指尖怜惜而轻柔的拨弄着人乱了几分的发,他欲要将那险些垂落的墨发,替燕珩挽在耳边,可还不得动作,那位便狠狠地擒住了他的手。


    隔着一点儿距离,秦诏指尖摸了个空。


    但他并不介意,只怅然若失地笑道:“燕珩,若只剩我的尸体,你定要心疼的……我舍不得你心疼。若是百姓深陷战火,天下迟迟不太平,恐怕你更要难过。我更舍不得——叫你难过。”


    燕珩呵斥,口气却不重:“放肆,谁给你的胆子,这样胡诌。”


    秦诏并不惧怕,只继续说道:“但眼下,我还不知道,不知道给你什么。又或许,我想给的,还没有办法得到。”


    “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你想叫我留下来对不对?你想叫我在你身边,乖乖地守着你,是不是?……”


    极少听到秦诏这样说话。


    仿佛对待小孩子似的,怜爱,珍惜,惶恐,但声息柔和,分外的耐心。


    “我也想。我想和你永远地搁在一处,什么时候都不分离。若真能相守,留在燕宫,又怎么样?——”


    秦诏没说“不能相守”的原因。或许燕珩如此审视他,纵情动也高高在上的姿态,便是最大的原因。


    燕珩不语,微微蹙起眉来,有些许的困惑。


    他仿佛忘了,那个穷困可怜的小儿,到底是怎么,一步步,走到自个儿面前来的。或许,应该说,走进心里去了……


    不知不觉间,竟全纵容了他的放肆。


    许他争勇斗狠,容他奔逐四海,也赏他兵马权力,更是将半颗心都拴在他身上,记挂着他的伤痛与命运、担忧着他的性命与政治理想。


    可是……


    帝王的另外半颗心,却要兼顾着天下。


    秦诏又问:“燕珩,若是天下统一,这片土地姓燕如何,不姓燕又如何?”


    姓什么,那不过是帝王一家之言的私欲罢了。若是天下平定,什国号、什么皇帝,未必那样紧要。


    可燕珩微微勾起唇来:“姓燕,不如何。可……若是不姓燕——?”他掐住秦诏的下巴,轻偏过头去,说话的气息蹭过他的唇瓣,却并不曾贴上去:“那寡人,必要先杀了你。”


    秦诏轻笑了起来。


    他猛地扣住人的窄腰,将燕珩带进自己怀里,狠狠地咬在人唇瓣上,为方才的戏弄而愠怒似的,舔着,裹着,吸出水光和响声来。


    挤在两人唇齿间的话音,支吾不清:“杀了我吧,燕珩,杀了我也好……”


    我可真想死在你手上。


    不——应该是,死在你床上。


    直至秦诏气喘吁吁地放开人,燕珩方才喘着气,反手将秦诏摁在桌案上。


    帝王俯身,整张神容危险而幽深,凤眸中却含着动情的怜惜,却仍旧不留情面,口气也重了许多,那威猛的胸膛,仿佛在秦诏上方罩下一道可怖森*晚*整*理的阴影,——“秦诏,再放肆,你信不信,寡人现在就……”


    帝王被人扯得衣衫乱敞,风光正好,全不像威胁。


    秦诏双手扣在人窄腰上,挨着紧要抬起腿来。他隔着布料乱惹,那笑容肆意,唇边水光浓重,从别人舌尖勾出来的香甜涎水,沾得整个下巴都水光淋漓。


    燕珩停住不说了。


    秦诏谅人脸皮儿比自己薄三分,便反问:“就什么?”


    那口气带着挑衅,却偏偏踩中燕珩七寸。这坏小子火上浇油:“王上喂不饱我,还不许我自己寻吃的吗?……您看——”


    燕珩顺着他视线垂眸,发觉自个儿衣襟被扯乱了。


    “没想到……王上您也有……如今这等‘衣衫不整’的样子。”


    燕珩被人噎住:“……”


    紧跟着,他松了手,抿起唇来,动作干脆地整理了两下衣衫。帝王脸面泛起薄红,轻踢了他一脚,叫他“滚出去。”


    秦诏乖乖称是。


    结果,才说完这话,趁人不注意,竟又凑上去,在人脸上狠狠地“啵”了一口!


    “秦诏,你这混账!”


    帝王愠怒的声音,和秦诏仓皇往外逃的身影叠在一起……


    秦诏滚了。


    但没滚远。


    他就跪在殿门外,等他父王更衣出殿去用早膳。


    他一边听着内里窸窣的声息,一面回味着燕珩的唇舌与耳肉的香甜。以及方才那涨起来的一大包——分外明显,触感……也、也非常……


    秦诏默吸了下口水……若搁在手心,必是形似鹅卵,皎硬如竹。


    他在心底悄不作声地比了一下。


    嗯,还好,险胜一局。


    秦诏跪在那儿,胡思乱想,心底默默地升起难以言说的喜悦:难得他父王也会失态,还是为了他,竟连那双波澜不惊的眸子都没藏住。


    没解了馋,只每天闻闻味儿的坏小子,为方才那等亲昵、后知后觉的涨红了脸。不知怎的,才早春的天,他越想越热,浑身都出了细汗。


    燕珩收整好一切,才踏出殿来,便瞧见这场景。


    秦诏跪得服服帖帖,可浑身的热汗,被早春的微风吹着,竟冒了烟……


    “你……”燕珩怔了片刻,一时间竟都没说全。


    秦诏闻声抬头,眉眼弯起来:“父王!您……”


    秦诏也打量他,仿佛才隔了一小会儿,又有点不好意思了。再加上他胡乱的思想,指不定怎么垂涎燕珩呢,那脸色更烫,浑身的热烟也更浓重了。


    燕珩:“……”


    德福替两位害羞的主子开口:“王上,小的已经备下了膳食,时辰正好,是否要秦王陪同您用膳?”


    燕珩冷哼了一声,没理他,便朝前去了。


    秦诏“哎”了一声儿,慌忙跟上,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


    那日,秦诏到底缠着人又放纸鸢去了


    午后天气晴朗,风也正好。


    秦诏小孩似的,擎着纸鸢围着燕珩转了一圈,又歪了歪头,望着人低声说道:“燕珩你要不要试着,亲手放一回?”


    燕珩睨他,没说话。


    秦诏便将手落下去,趁着人宽袖遮挡,去摸人的手指,他心虚,还左右望了一眼——才对上德福的视线,就把人家吓得低下头去了……他往日里就狂纵、讨骄,德福并仆子们还能不知道他的意思?


    不该看的,咱不看。


    燕珩拨开人,轻哼笑:“寡人不喜欢。好不稳重……”


    秦诏便笑道:“那你等着,我放给你看。”


    他擎着纸鸢,将线轮搁在他手中,而后自己慢慢退远出去,那笑声扬起来:“父王,您抓紧我的线——我跑起来,可快了。”


    燕珩颔首,失笑,望着他少年似的飞奔出去。


    青年的身影渐渐地远去,仿佛小成了十几岁的秦诏,映照在人眼底,又变成了那个意气风发的骄纵少年——奔忙。他扬眸,举起箭来吓唬燕枞,和魏屯斗勇,还敢同平津侯斗嘴呢。


    那时候的秦诏,一无所有,仗着他施舍的半点恩宠,肆意地叫嚣。


    燕珩站定,心绪流淌。


    手中的线轮不断的快速滚动,身影仿佛错开,少年越长越大,同他的距离越来越远……那线便也紧了。


    他每每扯得重一些,便要将秦诏勒出一道血痕。


    可秦诏从不停留。


    他虽不舍,却无可奈何。


    要放他走,放他自由,放他肆意地去闯,放他咬紧了牙,用最残破的败局、收拾旧山河,坚定守护那秦地。


    燕珩慢慢地握紧了手轮,双眸眯起来——可线在他手里,他多么想收紧。


    他分明可以折断秦诏的翅膀,叫他躺在自个儿手心里,挣扎,求饶,仰仗着恩宠,逃不开,患得患失,永远地将那样眷恋、垂涎、爱慕的目光放在自己身上。


    可他不舍。


    放走不舍,杀掉也不舍。叫他夺了天下、逃脱自个儿的辖制,更不舍。


    或者,后者都不能称之为不舍,那是一种“不允许”。


    秦诏仍在笑,清而朗的声音自远响起来:“父王,你看我——”他抬手指着天上的纸鸢,与人讨宠道:“飞得多高!飞得更高才好呢!父王——您松开一点线!叫它飞罢!”


    终于……


    燕珩松了手。线轮簌簌地滚起来……那只春燕,终于肆意飞起,越来越高,直至扬成空中的一个细小黑点。


    那广阔天幕,才是它的宿命。


    一如秦诏。


    燕珩想,他留不下的。


    帝王扬起视线去看,双眸眯起来,仍然被天幕的光影刺得眼疼,有细微的湿痕。只可惜……帝王呼风唤雨在人间,却握不住春秋流转无序、岁月天地变色。


    秦诏不知什么时候,将所有人都撵走了。广阔的长苑,视线可及之处,便只剩他二人。


    燕珩察觉身后有人靠近。可还不等他笑着质问那小儿……鬼鬼祟祟要做些什么,忽然被人抱住,脚下腾了空。


    秦诏肆意笑起来,一口亮白的牙齿在日光闪着。他轻易地抱起燕珩来,竟放肆地转了两圈,怀里抱着爱人,那等力气过人,便越发的轻盈:“父王!……燕珩?你喜欢放纸鸢吗?你喜欢跟我一块放纸鸢吗?——”


    短暂的停顿之后,是秦诏更加孩子气地笑:“燕珩,你喜欢我吗?……你一定最喜欢我,对不对?!”


    燕珩:……


    头有点晕,但好像肺腑里,有点不一样的畅快笑意,浓得快要溢出来了。


    秦诏终于放下他,就贴在人耳边笑。


    因而疾跑了一会儿,眼下还剩了浓重的喘息:“燕珩,你看——”他抬手指:“你放得好高。你不光生来就会做王君,你还是个天生就会放纸鸢的人……”


    燕珩微怔,解开他的拥抱,转过身来;那视线略显诧异地盯着秦诏,却被人更亮、更飞扬的眸子吸引。


    他总是这样,肆意张扬。那双龙目,亮得像星子一样。


    四目相对。


    ……


    秦诏引着他的手,搁在自个儿脸上,喘息不匀,却无比真诚:“燕珩,我的线,永远都在你手里——你可以不放我走。”


    他又说:“我不走!我说过,不要撵我走,我会永远守在你身边。”


    此刻,燕珩并未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但帝王还是扣住他的后颈,吻过去了……这样的激烈、真诚,谁也不肯退让一步,吞咬的唇瓣肿胀,连舌根都发麻。


    两道舌,强势纠缠,作乱的搅着水渍。


    ——那锋利的线横亘在两人胸间,仿佛下一秒,就要割破谁的心,叫他们分离开来。秦诏猛地握上去了。他生怕……那样的锋利割伤了他父王。


    所以,他要紧紧握住,哪怕自己痛得厉害。


    细微的血痕,自指缝里流淌出来。


    他一面痛,一面吻。头脑中,却疾然闪过那样一句话:


    只管爱,为着自己的那颗心。


    至于相守,那便……交给命运罢。


    可什么是命运呢?


    是生死,是苦痛,还是别离?秦诏却不知道。


    他只是想明白了一点,那就是:如果这世间,真有他此生也逃脱不了的宿命,那他会将这宿命的绳索,郑重地交给燕珩。


    为他的父,偿还肉身;为他的王,奉上性命。为他所爱的人,以及他们所共同爱着的黎民百姓,献祭所有的一切。


    第88章 微霜下 我今夜不招惹您了。


    得了那个吻, 秦诏美了三天。


    虽然手上破了条血痕,抓握时总酥痒、发疼,可他还是觉得, 再没有比这更值得了!燕珩主动吻他,却不是戏弄。


    总之, 这回跟之前都不一样。


    不知道怎么回事儿,秦诏总是横冲直撞似的往人心里闯。不讲规矩, 蛮横, 对于那身居高台,过惯了循规蹈矩、悠闲生活的帝王而言, 显然出格。


    从无有人忤逆他,秦诏除外。


    不仅忤逆, 还得寸进尺、恃宠而骄,眼见被他得逞,靠着一箩筐好话骗去一个吻, 燕珩审阅折子的时候, 便垂眸下去,轻剜了一眼枕在腿边的人, 兀自叹了口气。


    秦诏听见这声, 忙急急地坐起来:“燕珩, 怎么了?你哪里不高兴?还是有什么烦心事?我可能做些什么?……”


    燕珩睨了他一眼:“再敢直呼寡人的名字,寡人便要将你挂在宫墙上,剥皮示众。”


    改换称呼,不过是秦诏试探的诡计罢了。唤父王,哪里有唤恋人的名讳好,可他不知道人的字,只好每日将“燕珩”二字黏在舌尖上, 舔来舔去。


    见他似乎不悦,秦诏只好委屈说:“是,王上。您方才叹气,可有什么烦心事不成?”


    燕珩没理他,复又收回眸光,去看册子。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秦诏觉得,这位自打赏他一个吻之后,反而愈发的冷淡了,也不搭理人,连个柔和的目光都吝啬给。


    他抓心挠肝,除了在人身上多黏糊一会儿,再没别的招数儿。


    于是,秦诏复又躺回去,枕在燕珩腿上,轻声道:“我哪里惹您生气了吗?”他捂着自己的胸口,故作姿态给人看,见燕珩视而不见,还是不理他,秦诏只好又轻轻地咳了两声,给自己铺台阶:“不知道怎么的,这几日,反正心肺更痛了。新伤旧疾一块搅得人难受……兴许是早春天,阳火燥。”


    燕珩垂眸,那凛冽的眼神将秦诏看得心虚。


    秦诏心里发毛:“您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军备粮草,整顿得如何?”燕珩问道:“秦国那等穷账,不知你算不算得明白?——本就愚钝,又不用功,现下心窝里想的还是些……下流事。岂不是要叫兵马跟着你吃苦?”


    听见燕珩正色问话,秦诏猛地紧张起来。这几年叫人追着考学问太多,快要吓破胆子了,一听见燕珩这样提点政事,他就如临大敌。


    这小子慌忙爬起身来,跪坐在燕珩身边,正色道:“一切皆已完备,卫国相助,破红雀十六城,并供食粮草,半壁城池在咱们手中,战事之上的供应绰绰有余,再加上调动及时,并不用犯愁,还请您放心。”


    燕珩听了那话,只略一思忖,便知道他的行事作风:“是不是……又扯着寡人的旗号,与卫王白要吃喝了?”


    秦诏讪笑:“那是……是为他劳动,他出点力,不是应该的吗?”


    燕珩冷笑:“那你赚足了便宜,吃下半壁江山,可要将人家的地还给卫王?”


    秦诏没吭声——他怎么可能会还?好不容易才打下来的!但他去看燕珩的脸色,不敢透露太多,只得道:“打下来,是给您的……不还才好。”


    燕珩并不上当,撂下手中册子,挑眉看他,分明揭穿的毫不留情:“给寡人?甚好。待此战胜了,便叫符慎领着城契并卫、吴两国的玺印,回燕复命。寡人养了那样多的燕军,只接管两个鱼肉小国,还不算为难。”


    秦诏去摸人的手,又试图说情,软语哄骗人:“可……那样不好吧?”


    “有何不好?”燕珩盯着人看了一晌,方才将口气沉下去,抬手捏住人的下巴,拿指腹摩挲秦诏的唇瓣:“你若做腻了秦王,拎着卫、吴、秦三国的玺印回来,寡人必是更高兴的。秦诏……”


    燕珩微微挑唇,笑:“寡人的三百里燕宫之外,也可以……独独给你造一座,黄金台。”


    “……”


    秦诏欲言又止,还是摇了摇头。


    “嗯?难道——”


    秦诏忙说:“没、全没有,没有难道!只是我在盘算,要何时将玺印送来给您才好。吴、卫两地才平定,本是秦国做众矢之的,若是贸然交还给您,天下必以为,出兵灭他们的国、抢他们的地,是您的意思。他们本就蠢钝,若是惊慌之下乱猜,必要联合起来抵抗的。”


    “如今,您按兵不动,他们只瞧着是教训,谁来破坏八国盟约,必有这等下场。”秦诏导之以理,动之以情,替燕珩谋划道:“您一日不理会,他们一日不敢轻举妄动,最是合宜的。与您而言,若是此时收回领土,必要节外生枝。”


    燕珩看着他:“哦?”


    “我才发了誓的!您不信我没关系,您还不信那道诏旨吗?若您哪日觉得我狼子野心——大不了派燕军,将我生吞活剥了便是。”秦诏回望着人,露出笑来:“难道您还怕,擒杀不得我这样一个‘小贼’吗?”


    见他不说话,秦诏便捧起人家的手心,拿唇蹭了一会儿,又啄吻他手背上浮起的青筋,谄笑道:“瞧您这样的一双手,但凡想捻死我这样一只小蚂蚁,都不必用力气。”


    秦诏当然知道燕珩的意思。


    他不敢拒绝,也不敢和盘托出,更不敢将才打下的土地拱手奉上。


    毛羽不丰满者,不可以高飞[1]。更何况,燕珩握着他的性命。


    生死悬在心爱之人的一念间。只这么一想,秦诏便觉浑身发热,沸腾。


    躲在他父王眼皮子底下造反,就仿佛九天之神为他造好了诡谲宿命,只等着他去抵抗,拼命征服。


    燕珩欲要抽回手来,他不肯。


    这位便发了话,是句玩笑话:“总这样缠着寡人,明日便将你撵走了。”


    哪知道秦诏却点了点头,认真道:“我明日是要走的,才想跟您说。也正是因为要走,方才这样眷恋您,这几年来,聚少离多,若不全胜,我再不会来见您了。”


    燕珩微怔。


    “这样一句承诺搁在心中辗转,分外不舍。”秦诏道:“奈何秦王帐不好空置许久,我伤势见好,须得回转了。开战前,还要同卫王再见上一面,整顿兵马。”


    燕珩并未开口阻拦,只是那手却没再动,而是任由他握着:“此行回转,须谨慎行事,不到万不得已,不要亲自御马上阵。”


    秦诏笑,口气调侃:“您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您不叫我死,我纵是挨上一百刀,也得活蹦乱跳地逃回来。此战关键,若能一举击退赵国,秦燕两军相望,赵洄再不敢造次,日后,您高枕无忧,全无可担心的了。”


    “虽是如此,可,秦诏——你如今乃是秦王,应该知道这副身躯性命,都不是你的,而是秦国上下的。贤臣百姓仰赖着你,凡事不要冲动。”


    秦诏眉眼一弯,哄道:“我乃符将军阵前最勇猛的先锋——也不总躲在帐子里。”


    燕珩与秦诏政治风格的迥异之处,在这一刻,尽皆显现。那位喜欢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秦诏却偏爱这样浴血奋战,凭着杀戮,征服千万里河山土地、铸造赫赫威名。


    他要每一寸土地,都由着他的战马蹄铁踩踏,抛洒他的热血与汗水。他张扬,那些融入土地的沉重痕迹,在这位秦王心中,才是侍弄权柄、压住心底沸腾征服欲的最好解药。


    当然,杀戮和臣服并不总是同时出现;若是不战屈人兵,他必是更愉悦的。


    燕珩轻叹了口气,没说话。


    反倒是秦诏,靠在他身边轻笑:“燕珩……啊不,父王,您可万万不要忘了我!虽然时间长一些,可我……总还是要回来见您的。”


    “不如待会儿,我们就将卫莲种子养起来好不好?若是我不回来,您想我了,便看看它。”


    燕珩转过眸来,哼笑,“寡人并不想你。”


    秦诏轻轻磨牙,哼唧了两声,又不敢对着人呲牙,只好在心里暗暗发誓,待有一日,定要燕珩、珩儿地喊个痛快,不仅如此,还要好好地吻他,直将人亲得发晕才算完——他倒要看看,这位到底想不想他。


    见人那副委屈的样子。


    燕珩沉默片刻,只好又扬起音调,“嗯”了一声:“还不去?”


    秦诏这才反应过来,喜道:“好。我、我这就去唤人去拿。”


    他笑眯眯地翻身下来,唤德福去准备,就连燕宫里养花、播种的匠人,都被喊进来一排,大眼瞪小眼地望着秦诏。


    “公子,这是……”


    仆从们备了琉璃盏,双鱼戏水纹样玉瓷碗、玉蝉纹方瓷盆……就差要在燕珩面前造个水塘了。


    秦诏不自觉,捧着那一袋卫莲种子,问他们:“这一样,可是直接种在水里的?因往里养将起来,都发了小芽苗,并不特意清楚,如何养得活?”


    仆子们左右看了一眼,又仔细打听过品种,方才说道:“应当是的。”


    秦诏附在其中一个仆子耳边,低语了几句,方才叫他去了。没大会儿,那仆从又悄不作声地端着一盏水回来,因瞧不真切,也不知里头放了些什么。


    “父王——您快来。”


    燕珩好笑,不过是将那颗种子搁水里去罢了,这等兴师动众做什么?可秦诏却望着他笑起来,眉眼透着期盼……


    他捏了一粒,丢进水里。


    帝王的指尖,连点儿水痕都不沾。


    秦诏:“……”


    燕珩:“……”


    “嗯?”


    秦诏小声儿说:“父王,您……您这样不好。”


    燕珩问:“怎么不好?”


    “您要将手放进水里,将种子泡的滋润些,才好生芽呢。”秦诏转过脸来,冲一排花匠眨眼,问道:“是不是?”


    不是。


    但他们不敢说实话,只得讪笑点头,“是、是、是。”


    燕珩无奈,只得又拿起几粒,将手放在水中,沁润了一会儿,他才松开,种子便滑脱出去,浮了起来。他还要再去捉,秦诏的手便攀上来了。


    燕珩挑眉,转头睨他。


    秦诏钻进人手心,将轻握的拳头松开……痒痒的什么东西,在掌心跳了两下。燕珩定睛细瞧,几只小鱼仔,活蹦乱跳地滚在手心,也不知他哪里捉来的……


    燕珩得趣儿。


    嘴角轻轻勾起来。


    这位帝王在庭池水榭见惯了肥硕鱼儿,至多瞧两眼,都不曾捡两块糕饼喂一喂,仿佛不感兴趣似的。


    那些活泼生动的、就在俗世间的孩子意趣,反倒叫秦诏勾带了起来。


    “父王,好玩不好玩儿?”秦诏笑:“是不是痒痒的……”


    燕珩没说话,目光落在那几条小鱼上。他将手轻轻摊开,它们的个头实在太小了,仿佛几条金银线头似的,带着水光乱跳,闪烁在他掌心里。


    秦诏凑近人,歪着头一起看,又说:“父王,我比他们还小。”


    燕珩眯起眼来,掌心的水痕渐渐消了……小鱼挣扎得厉害,却因少了湿润,慢慢地失去了力气。


    燕珩微笑:“哦?何以见得?”


    “我就像这条小鱼一样,小的您都看不见!纵我在九州之地上乱跳又能如何呢?全逃不出去。您就将‘秦王’也当作这样小的鱼儿——把我搁在您掌心里罢了。”


    秦诏先是看他,复又看鱼。就在他以为燕珩要看着这样细小的生命陨落之时,燕珩却轻轻地放下了手。


    帝王的掌心浸入水中……


    小鱼跳着、甩了甩尾巴,猖狂逃走了。


    燕珩沉默良久,方才微笑,回答的却并非这件事儿。他仿佛给秦诏吃了一颗定心丸,平静说道:“既然秦王拿性命跟寡人赌,那寡人偶尔也……大发慈悲一回吧。”


    说罢,他朝外转眸,意味深长地睨了祁武一眼,祁武得令,微微颔首,明白过来。


    秦诏不知。


    如今,专意守在宫城门前禁严的兵甲,足有三千。


    燕珩本来是想……留下他的。


    ——莫说他强闯出不去,纵是符慎亲自来迎,恐怕都要吃亏。但是,为那一朵绽放在天幕的纸鸢、为那一条乱跳在掌心的小鱼,帝王终于改变了主意。


    他想让他飞得更高,逃得更远。


    但不妨碍的。只要自己想,随时都能凭着颈上的绳索,将人捉回来。


    罢了。燕珩想。


    若他不回来——那就没有秦国,没有九国五州。天下之大,不过在他的手心,秦诏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秦诏笑眯眯地点头,围着人转了一圈儿,说道:“我就知道,父王这样的体贴,最会疼人。也不知道哪条小鱼这样的命好?”


    见燕珩好笑,他自问自答道:“自然是我这条小鱼咯。叫父王握在掌心里,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燕珩轻哼,到底被他逗笑了。


    “好了,不许胡闹。”


    秦诏忙称是。


    他转过身去,复又跟仆从们嘱咐道:“待种好了这样几颗,你们万万要仔细养着,勤来父王殿里,与人送几朵,春夏之日,瞧着明亮,也好赏心悦目。”


    仆从们称是,除了那一盏,便将旁的物什都捡走了。


    秦诏望着人群散开,又转过脸去看燕珩,目光随着人挪到案前,转而扫向神容,肺腑的思绪慢慢沉下去。


    晚暮后,他又跟人讨骄。说是什么明日一早便走,想念人想念得紧,心肝全都挪位子似的难受,所以,今夜必要留宿鸣凤宫。


    燕珩冷笑着拒绝了。


    笑话,秦诏每天都缠着他,连蹭带惹,好端端地就拱火。


    自个儿怜惜他身上伤痛,挂念他日后远走,总也舍不得吃了这小子。奈何这小子不知死活,恨不要在人身上孵小鸟儿。


    暖烘烘的,撵不开,还总要含着人香舌睡觉。


    ——燕珩烦。


    帝王心窝里生火,腹中也燥,难得这几日多吃了两碗祛火的汤药。


    此番,再不能纵容他了。因而,待夜色一沉,仆从便面露难色地将他拦在鸣凤宫外,不好放他进去。


    秦诏急了,叫德福给他拿软垫来,“我今晚便躺在外头,守着父王的殿门好了,总之,我哪儿也不去。今夜若是不能与父王相伴,明日走了,必要悔恨终身呢!”


    燕珩冷哼。


    什么悔恨终身,听着像是不回来似的。


    秦诏仿佛猜透了那句话,又扬声道:“父王,说好了的。我这一走,若是不胜,必不会再回来,到您面前惹人烦闷。您再狠,也不能叫我把心都落在这儿吧!”


    “若是落下了,满心里只想着您。御马飞扬,打仗还乱想,岂不要叫人捅穿了去?”


    燕珩:……


    秦诏卖惨熟练,说话也叫人心疼;可偏他说的是事实,直教人无法辩驳。那位冷不丁地出了声:“该死的蠢货,自个儿不惜命,叫寡人心疼作什么?”


    秦诏挨了骂,没话答了。


    他哼唧两声,扯了软垫,竟真的往地上一躺。


    叹气声响起来,秦诏道:“可怜身上还没好利索,明日又得赶路。今夜睡在殿外,别叫风寒吹透了才好,如若不然,岂不是没活路了?”


    德福“唔”了一声,腹诽道:您这样身强力壮,身上扎刀照样面不改色,才养了几日就生龙活虎的,岂是一阵风就能吹透了的?


    但他没好意思说。


    秦诏见德福看自己,便忙问:“你也这样想,对吧?”


    “啊,这……”德福只好苦笑着说道:“正是,小的也这样想。早春的风寒,您才受了伤,不好在这里睡下。”


    “父王,您听见没有?连德福公公都这样说。”


    说了半天,里面愣是没动静了。


    秦诏急得直往里探脑袋。只是左右看顾,仍没瞧见他父王的身影……难道才没两句话的工夫,燕珩就睡下了吗?秦诏心中焦灼,又不敢直接问,便继续道:“哎,可怜王上不心疼人。早些年秦厉来时,还有得住呢!轮到我……竟是打铺盖了。”


    燕珩默默听着,都叫人气笑了。


    亏他这样混账,这话也敢论。鸠占鹊巢,还逞能说上理儿了?


    过了会儿,秦诏坐在人门槛上,又问:“您睡着了吗?我还没睡呢!王上……”说罢,他便一只脚伸了进去,才踩实地,那位就冷哼:“脚。”


    吓得秦诏又退出来了。


    他百思不得其解,那日放纸鸢分明开心,平日里的每句话,他也都乖乖地说,自个儿百依百顺,燕珩怎么又不爱搭理他了?


    他哪里知道,此刻,那位正撑肘,隔着纱幔睨着他呢。


    这小子本就生得端庄好看,如今越发的威风,被那秦王的权力滋养了些时日,说一不二,荣光独握,少年意气便铸成了帝王之威。


    只是这会儿,坐在那里,委屈苦闷,便显得可怜。


    凭着几分了解,燕珩心中清楚,如今的秦诏,也只在他面前装可怜了。但凡踏出这道宫门,都指不定狂纵、傲然成何等模样。


    秦诏扒着门扇,像只犬儿盼着主人发话:“王上!好王上!我今夜不招惹您了,还不行吗?……您就放我进去吧。外头风冷,吹得我打寒颤。再不进去,倒要病了。”


    燕珩哼笑:“不行。”


    秦诏无法,只得继续坐着,没大会儿,便听见他父王翻身的声音。秦诏大着胆子伸进去一只脚,那位果然没再看见……再一会儿,是另一只脚也探进去。


    秦诏拨了下手,撵德福退下去,自个儿便蹑手蹑脚地凑上去了……他自床榻旁边俯身,猛地在燕珩身上罩下阴影。


    “?”


    还不等人开口训斥他,秦诏就含住人的唇瓣,吻上去了。


    趁着纠缠,他翻身上榻——当然,一吻毕,喘息的功夫儿,仍叫燕珩一脚踹下去了。


    那力气不重,秦诏滚了个跟头,跪稳,带着哭腔哼唧:“燕珩……你将我的心都踹碎了,我疼。”


    燕珩都没顾上纠正他的称呼,只哼笑道:“将那衣裳剥了,灰土尘气的,岂不是要将寡人的床榻弄脏了。”


    听见这话,秦诏霎时露出笑来,忙将自己剥个干净,乖乖献上身子去。


    燕珩“嗯”了一声,没对那个吻问罪,只哼笑着翻了个身,倦倦地阖上眼,预备睡下了。秦诏却不肯叫人睡,从身后抱住他,拿唇在他脖颈蹭……柔软的耳肉很快沦陷,变得潮湿,黏腻。


    燕珩转过身来,捏小虫子似的揪住他的耳朵:“方才说了什么?”


    秦诏冤枉:“方才说……风寒,将我吹透了。”


    “休要装傻,不是这句,还说了什么?……”燕珩道:“才说了,今夜不招惹人,怎么又黏上来了。”


    秦诏被燕珩馋了许多年,几乎饿得头晕眼花似的,“我只……只伺候您,并没有多想别的。”他贴在人耳朵上,一面舔,一面挤出空隙来,压低声息道:“燕珩,你……你难道不想要我吗?”


    “若我明日走了,你只将对我的想念放在心中,还能有谁知道呢?”


    燕珩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寡人说过许多次了,并不想你。是谁家的小儿,不知深浅、自作多情。”他又笑,“该说是,秦王自作多情——难保不是自己心思下流。”


    秦诏攥着他的手腕,去吻他的指尖,而后,那舌尖沿着指缝一路下滑,落在掌根处,待那几根手指都叫他含得湿痕淋漓,本笑着的人,才恍然变了神色,眉眼幽深不可测。


    ——他引着人的手下落。


    ……


    秦诏忽地退至一侧,埋首下去。


    宽大雪袍罩在他头上,鼻息间尽皆是燕珩的味道。此间春光正好,山峦连绵起伏,玉竹被脸上的侧影遮住大半,仿佛狂风吹拂一般,急急地摇晃。


    喉间的隐忍破碎,长久不息。


    秦诏唇上,却水光潋滟。


    他吞不下的,便用手引着人……滑落下来,叫燕珩拿那自己舔过的、湿漉漉地掌心握住。


    月色浓稠,流淌了许多。


    秦诏深深笑着,竟兀自吞了下去。而后,他勾起唇来,抬眼,用极具攻击性的视线锁住那位胸膛间的汗水——那位高高的扬起颈,下巴并喉间弧线流畅,喉结滚动,在余韵中轻颤。


    “燕珩……”


    第89章 寒夜降 我爱你,我好爱你。……


    秦诏求了半天, 方才得到燕珩的一个吻。帝王嫌弃,然而吻起来,又难舍难分……秦诏裹着人的唇, 扑压上去,单手掐住窄腰, 另一只手钳住燕珩的森*晚*整*理手腕摁在头顶,力气分外重。


    燕珩由他去了。


    秦诏里衣的布料脆一些, 只在方才吃过的那柄甜甘蔗上擦拭。帝王生得无暇, 各处都娇嫩,便被磨得发疼。


    那唇也叫人咬住, 吮得刺痛。


    燕珩轻嘶了口气,另一只手扯他的衣襟, “寡人竟不知,讨了个喜欢咬人的小狗在跟前儿。”


    秦诏跟人说的是:“燕珩,你放心。我的身子, 都给你留着。”


    燕珩轻笑了起来。


    他怜爱地看着人, 觉得秦诏好像个贞洁烈男,忍得额头出汗、浑身没一点顺从的意思。可他偏又觉得, 这样猖狂、放肆的咬人, 像这小子的作风。若哪一日宠幸他, 岂不要将自个儿背上抓出点花样儿来?


    帝王还不知道,眼前这等,不过是错觉罢了。


    他那小崽子,只恨不得吃人才好!骨子里长满了刺,保管谁摸扎谁,不过在他跟前儿装的人五人六、好孩子似的。背地里露出獠牙来,那猛兽似的涎水能淌出去三里地。


    燕珩接着那话, 含笑道:“给寡人留着身子?亏你这等下流话,也说得出来。寡人不想要你的身子——你走得远远的,再别回来了。惹得人心烦。”


    “我不。”秦诏道:“我这身上的每一处,都给你留着。”他说着,点了点自己的嘴唇,又往下指:“就连我自个儿,都不许碰,可好?”


    那话说得太过于直白。


    燕珩虽没说话,眼底的光影却晦暗。再没有什么,比为帝王守着天下、守着心,守着身子……更令人满足的了。


    秦诏那样坦诚,甚至是急于证明自己的忠诚,那肺腑中的真心,仿佛要说“我的一切都是你的”似的。


    燕珩勾起嘴角,问:“寡人怎么知道……秦王说到做到?”


    秦诏轻轻嘬了下他的嘴角,哼唧了两声:“难不成,还要给我拿锁挂起来不成?……我真不会的。”那声音心虚地小下去:“往常就算乱想,也只是想着您……”


    燕珩听见了,挑起眉来,“下流。”


    “那……燕珩,你没有?”秦诏不信似的,撑着肘,将另一只手搭在他腰间。自问自答地说道:“方才吃起来,香甜浓郁,确实不像——”


    燕珩抬手捂上人的嘴。


    秦诏得了便宜卖乖,用词也越发下流了。帝王愠怒,耳尖薄红不曾褪下去:“秦诏。你再说,寡人就撕了你的嘴。”


    秦诏呜呜了两声,亲他掌心,又逃出一点空隙,柔声道:“我不说了,燕珩,我再也不敢胡说了还不行吗?我实在爱你。你们这样狠心的人、世间那些糊涂的人,也都不懂——不懂我的心里,是怎样的爱。”


    紧跟着,他痴迷盯着人,轻声道:“若是捂住我的嘴,叫我把爱咽下去,整个肺腑都要涨破了似的。为这样,你叫我苦的时候,流起汗来,那爱便从每一寸肉皮里往外钻。你罚我的时候,若是流血,那爱便从伤口潺潺地往外涌。”


    “燕珩。你还不知道呢,我是那样的爱——有时候,我总想,老天爷叫我活下来,难道就是为了来爱你的不成?”


    秦诏热烈地告白,说得眼底都闪着水光:“那时候,在秦宫,我以为我要叫人打死了呢。再后来,我想着……到了燕宫,我搏一搏,兴许燕王能饶我一命。可后来,你不止饶我一命,你还那样好看、威风。”


    “饶他一命”和“好看威风”之间有什么关系,燕珩没听太明白。然而,他知道秦诏的心是如此的热切,那话继续说下去了:


    “那都不能算是我选的。燕珩,谁会不爱上你呢?——”


    这句话,燕珩听明白了。


    因为,他偶尔也这样想。帝王觉得,秦诏这样聪明,勇敢,热烈而张扬地在狂风中御马狂奔,仿佛去猎一片虚无的阴影。


    越是野性难驯,越是用最漂亮、猛烈的姿态和命运斗争、抗衡,谁会不喜欢他呢?


    所以,那等纠葛,仿佛绳索,将他们紧紧地缠绕在一起。


    “我看你一眼,也那样爱;不爱你一眼,又是那样想。我想藏着,可怎么也藏不住。燕珩,我那时候小,可我情窦初开——”秦诏认真道:“若没有你,我又怎么会知道爱一个人的滋味儿。”


    燕珩轻轻笑了。


    那些话分明孩子气,可不知为何,叫人心里酥酥麻麻的。


    他细细地回想,觉得秦诏好像也没说错,他总在哭的时候,拿一双泪眼盯着自己,那里头的深沉,到底意味着什么,大约是被自己刻意忽略了。


    在流血、抑或疼痛的时候,就更明显了。仿佛那痛越多、伤口越深、血流得越浓重,越能证明他的爱不掺假似的,秦诏将整一颗心都挂在自己身上,全顾不上别的。


    秦诏的爱,同他想象中的还不一样。


    但燕珩并不能回答他。帝王隐约挑起点不自在。若是秦诏乖顺,就留在自己身边,又能如何?——难道任由他“专宠”?


    若是不。


    那黄金台便容不下他。


    这小子嫉妒心那样重,必要整个西宫,只留他自己才好。若是嫉妒心重,为人却天真蠢钝,也好说;可偏偏,再没有谁比秦诏更诡诈的了!


    帝王心凉了三分,沉默下去:“你……还是,不要给寡人留着了。”


    秦诏见人变脸,当下狐疑:“啊?为何?——燕珩你才舒服过去,便不要我了?”


    可燕珩也没说明白,只哼笑道:“若是秦、燕两国,尽皆西宫空悬,寡人可不好与天下人交代……”


    “那我来交代。”


    燕珩:“……”


    秦诏冤屈道:“不就是说什么有隐疾、不成体统之语吗?我自叫他们知道,你哪里都好端端的。什么不成体统,若他们这样关心,那我再造一个体统好了!”


    “再有,那些贤良忠臣,不是口口声声说着于社稷不安吗?——若是王君专宠,便社稷不安,那依我看,倒是他们这帮吃王君饭的没本事。”


    燕珩:“……”


    秦诏低头,又凑在燕珩嘴角亲了亲:“燕珩,你说,对不对?”


    燕珩无奈笑了一声。待他也叫人缠得头疼,对那帮人却杀不得、训不得的时候,再说这话才好。


    他懒得理人,抬手摸住人的脸,拇指蹭着他的眉毛,道:“好了。寡人不爱听你那等歪理,留着给旁人说去吧。这会儿时辰晚了,该乖乖地睡一觉,明儿一早还要赶路。”


    秦诏叹气,分明舍不得阖眼。他只恨不能将燕珩的面容刻在眼底才好,于是这会儿,只好左边轻啄,右边轻嘬的,乱亲、乱惹。


    仿佛小虫子趴在自个儿脸上作乱。


    燕珩不堪其扰,揪住人塞进怀里抱着,亲了亲他的眼皮儿:“乖。闭上眼睛,叫寡人好好地抱你一会儿。”


    那声息略显沙哑,低沉而复又磁性。


    秦诏满足的心里冒泡泡,满腹的热和爱几乎浓的溢出来,却一句话都说不出了。仿佛再多说一句话,哪怕是热烈的表白,都会破坏了这一刻的静谧与柔情。


    燕珩微微弯起嘴角。


    ……


    好似才睡了一会儿,他便感觉唇肉发痒。


    燕珩略微睁开眼,赫然就撞进来一张痴迷的脸。秦诏身着甲衣,腰饰佩剑,站在床榻前,俯身罩下来,阴影并着晨曦微光,交融出明与暗的色泽。


    秦诏含住人香舌,眷恋不舍地深吻。他几乎舔过那位唇齿之内的每一寸,分外细柔,吮裹,吞咽,叼住把玩,再舔舌面,颚肉,仿佛藏着兽似的野性,放肆地将涎水扯出来,交缠,热烈……沾湿下巴。


    燕珩被人偷袭,喘息都被罩住了。


    ——直至两唇肿麻,秦诏方才舍得放开:“父王,燕珩,我走了。我的王——等着我的好消息。”


    他又说:“您的秦王,去给您,打天下。”


    燕珩才想开口,他已然转过身去,阔步朝外走去了。


    光影落在他背上,姿态坚定、果决,燕珩缓慢地撑起身来,目送他越过纱幔……而后是门扇轻敞的声音。


    脚步渐远。


    秦诏出了燕宫,翻身上马。他短暂的将燕珩并那座雄伟的燕宫抛掷在身后,迎着风,一路疾驰朝卫国的方向去了。


    秦诏回营第一件事,本是想睡一觉。


    可符慎和姬如晦却毫不心疼他,又拉着人说了一通作战计划才作罢。


    秦诏站定,神色有几分呆滞,几乎五个日夜没怎么阖眼,他困得厉害,加上心叫燕珩留住了,魂儿也落下大半,瞧着,不精神。


    姬如晦在人眼前晃了晃手指,问道:“王上,这是几?”


    秦诏盯着那个手掌,胡诌笑道:“三。”


    “啊?……”姬如晦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秦诏在逗他,一时无奈笑起来:“王上,跟您说正事儿呢!瞧瞧,这是去了一趟,搬到救兵,又不愁了!”


    秦诏拿眼睛剜他一眼,哼笑:“你懂什么?有情饮水饱!”


    姬如晦“啧”了两声,分明察觉出一点不对劲来,“您这有情人,心仪的哪一位啊?该不会是……最不叫人惹的那位吧?”


    秦诏笑而不语。


    符慎愣是没听出来,问道:“哪一位?秦娘子吗?确实不好惹。”


    秦诏无语,不搭理他,只说道:“不过是胡诌,你怎么还信了。本王一路飞奔回来,困得厉害,说不出话来。这等战事,已经不必犯愁了。”


    说着,他将手搭在人肩膀上,笑道:“有将军在,不出岔子,此战必胜。本王自觉高枕无忧,倒要提前为将军摆下庆功宴才好。”


    符慎笑道:“战事上,您若无其他指示,那末将便依此行事。您移步帐子,去休息吧。”


    秦诏点了点头,转身要走,却又被姬如晦拦住了。


    “怎么?”


    姬如晦随着他往外走,一面走,一面低声道:“有件事紧要!臣还想问问王上,您下一个,是看中了哪里?”


    秦诏睨了他一眼:“好放肆的话,亏你敢说?什么看中了哪一个?该说是哪一个不听话,我们自替燕王寻公道罢了。”


    “前几日,有虞国来信,依您之见?”


    秦诏沉了口气,朝远处放了目光,眯眼盯着营帐的长旗好一会儿,方才说道:“你说……会是谁呢?前些日子,是听说了一些动静。虞王只有一位储公子,还是位聪明美娇娥。听闻虞王薨了,仿佛是有人找不痛快,后面的事儿,本王倒不知道了。”


    姬如晦看着他:“既是美娇娥,又是储公子。恐怕……正是那位,虞明舟。”


    秦诏猛地转过脸来:“哦?你看了本王的信?”


    “没、没有。小臣可不敢。”姬如晦倒吸了口冷气。


    他还能不知道当今的秦王是什么人吗?面上与人称兄道弟,谁若真敢应了,保管要他的人头。


    姬如晦又不傻,只讪笑道:“信上自有脂粉气,香味恐怕来自女子。想及这等变化,再忆起旧日里,王上在燕宫,与人有交情,恐怕不是旁人。”


    秦诏折身,快步朝帐子里走去。


    那封信搁在那里,果然封存完好,无人敢动。


    姬如晦道:“眼下,旁人还不知晓,这信是从秦宫来的,并未叫秦娘子等人经手,只由年予治等人转飞骑送来。”


    秦诏放心下来拆开信,细读了一晌。


    果不其然。


    虞国生变。虞王身体抱恙,养治三月,薨逝,偏偏是自家手足的小公子,在朝中布下罗织密局,拉拢朝臣,以“女人不得即位”为由,褫夺其储君之名,强抢王君之位。


    若只这样便也罢了。


    这个名义上的表哥,竟看中虞明舟国色天香之姿,欲要强娶为后,说什么“你我一家,内外共治天下”,岂不叫虞明舟腹火难忍?


    岂不知这位,虽是国色天香,腹中绸缪却也复杂难猜。


    往日里,与她打交道,秦诏都要仔细提防,不敢轻举妄动。哪里知道,这有个不怕死的,竟敢往人手心里撞。


    一是,她才封储君,便奔赴燕宫,在宫中没得根基。更何况,当日举国上下都盼着她留在燕宫王后,哪里有人知道她竟被放了回来?


    二是,她身为女子,长居深宫,虽与紧要贤臣打过交道,却难以伸出手去,加之当初,虞王正值壮年,权柄在握,也不容许她干政。


    谁承想,才不过几年,这老匹夫竟死了。


    信中还说,虞明舟怀疑,虞王之死,恐怕是有心人所为。


    秦诏转过头去,睨着姬如晦笑道:“你怎么想?”


    姬如晦瞧着他表情,猜出个一二三来,便道:“臣不敢乱想。不过,若是王上有心,周国倒是个好地方。山清水秀,僻静安宁,兵马又不算强,想来……胜算极大。”


    周国、虞国相邻。


    他有心教人挑事儿。


    此计“毒辣”,却颇合秦诏心意。


    秦诏将信搁在姬如晦面前,又笑起来:“虽然胜算极大,可若是强行攻打,全无理由,也难办。可若是虞国出兵,那头打起来,秦国再动手,便顺理成章了。秦国距周国不算远,岂不是稳坐家中,便可吞吃三百里?”


    姬如晦看过信后,方才叹了口气,说道:“真是天助王上,此乃大好之象!依臣看,虞公子并无朝中人臣相助,势寡无助,倒不如,从她那位表哥下手。”


    “待开了战,再有需要,便请她从中周旋,结果如何,也只能看她的本事了。再者,婚姻大事,不容儿戏,她心中焦,必比您更着急,只恨不能您立刻灭了周国,反戈一击,将那歹徒杀了,好保全她的身位。”


    秦诏满意地看了他一眼,点头道:“正是如此。”


    姬如晦见他胜券在握,便又多问了一句:“那依王上的意思,待战事胜了,想怎么处置虞公子?”


    “处置?”秦诏轻哼了一声,没说话。


    姬如晦也发觉了。这些时日,秦诏打了胜仗,擒了国君和公子,却不曾对那长宫中的美艳娇娥动过心思,竟只是发放赏银,叫人带着仆从自寻去处。


    除了一位因有身孕,便叫她先安定在秦宫,待生下孩子后再走,若是公子便扣下,若是公主,便带着一起离开。


    这位秦王,有赤子之心。


    往日里战事大胜,褫夺所有,尽皆不敢不从。倒是这位,怜惜老幼,不忍伤及无辜,事关宫妃,更是看都不看一眼,便将人放出去了。


    ——好在姬如晦,还细心留意,在人群中捉回了几个浑水摸鱼的小公子。


    秦诏见他不吭声,不知在想什么,便又发话了:“不是本王心软。是实在没必要,本王就是放人出去,她们顶多背地里骂本王两句,起不得兵。只不过,这虞公子,却不得不防。”


    他叹了口气,又说:“处置她?恐怕本王没得主意,请她做些事,还有得商量。她也并不简单,虽今受困,却也不敢小觑,日后得了威,必也是人中龙凤。你说……本王叫她给我做侯爷,如何?”


    侯爷如郡主之职,封地还要再高上一层,再往上,便是丞相了,岂不是没什么好赏的?秦诏有意变八国为郡,封虞、周两邑,岂不正好?


    眼下,他还不曾说白。


    仅仅那一句,姬如晦却听懂了,后背不自觉冒了一层冷汗,笑话,眼前还有个燕王坐着呢,他也忒的狂了些。


    但他不敢乱说,只道:“若是天下归一,王上稳坐高台,自然是好。若是不然,这样的两邑封给她,若是她有心生变,恐怕不稳妥。”


    秦诏笑了笑,没说话。


    恐怕虞明舟不会那样愚蠢,同他相争。


    那回信很快就发出去了。


    秦诏这才舒服地躺下,长长的睡了一觉。梦里,燕珩“柔情百转”,将他折腾的浑身发痛——醒来,果然也狠痛,不过却是御马劳累给折腾的。


    自此之后,这位秦王便再不曾睡过这样香甜的觉了。


    离了燕珩,人人都当他是可怖的秦王,当他是个可以依靠的主子,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主心骨,谁还将他当个孩子呢?


    睡觉?


    笑话,刀光剑影,血流成河。


    那些个臭烘烘的爷们,难不成还要搁下刀去,哄着给他唱摇篮曲不成?


    过了没多久。


    秦诏与卫王见面,相谈甚欢,一切敲定。


    秦军得卫国相助,大破赵军,逼退赵洄,连当初燕珩强去做分割防御战线的十城,都顺势接管了过来。


    燕珩得了信,没回。


    秦诏便当他是默允了,大胆作死。


    三月后,卫王被擒;半年后,秦王擒杀旁系族氏卫公子三人,卫国破。


    大秦历,庆和二年冬。


    虞国伐周,秦以天子亲军之名,派兵出征。


    虞明舟用的是美人计,却没叫这位表哥虞自巡摸到半点好处。


    她自面上情愿,一改往日冷漠,哄将人道:“您若想娶妾也好,可您夺了妾的位子,纵强要了妾也没意思。您若是想与妾好,妾有个要求,请您答应。”


    虞自巡喜不自禁,为美人垂涎:“好妹妹,你自说出来,哪怕是要天上的月亮,本王也必足你的愿!”


    虞明舟将计就计,露出笑来,“妾身要的也不多,王上威武,必能做到。”


    “你且说来——本王答应你。”


    “妾身听闻,这周宫里,有一样宝物,名叫浮霞夜明珠,白日有绚烂光色,夜晚明亮如昼。搁置温水中,滋补身心,可养玉容。”


    虞自巡微怔:“你是说,周王冠上那颗?那……万万不可。”


    “妾身不过是要一颗夜明珠,王上便不敢了,还说什么对妾真心,恐怕全不可信。”


    “好妹妹,你换一样,你换一样别的可好?干嘛非要周王的夜明珠呢?那是老匹夫冠上戴的,全没什么好!咱们也有夜明珠,明日,本王便下令,举国上下为你寻一颗更亮的可好?”


    虞明舟反问:“王上,您可喜欢妾身这张脸?”


    “那是自然,妹妹国色天香,天底下,再没有哪一个女子,能比得上你的姿容了!”虞自巡说着便要摸她的脸,却被人不动声色地躲开了。


    那语气似嗔似怒:“正是这样的美姿容,才要好好养息。若是妾年老色衰,岂不知王上要变心的?”


    说着,她拨开妆奁,抽了支发簪抵在白皙脖颈上,仿佛赌气似的:“不过一颗夜明珠作聘礼,换得美姿容,为着王上的心罢了。若是您连这不肯,又想强要了妾,那,妾还不如……”


    她也是赌一把,心里并没有底。


    可虞自巡却信以为真,当她这样的刚烈,为博美人一笑,焉能不动心?


    就这样,柔声软语、威逼利诱。


    各种计谋用下去,虞自巡竟真的决定出兵——


    当下。撵走那个歹徒,虞明舟顿时变了脸色,冷若冰霜,连声息都跟着嫌恶:“待我夺了权,必要先将他阉了,再活剥皮骨才好!决不叫他多说一个字,免得腌臜人。”


    不久后,虞、周相争,秦军执坚披锐,借虞国之力,大杀周军。


    时,夏六月。


    周国灭,秦军调转矛头,攻虞。


    ……


    燕珩捡了最新的一份战报,细看,而后丢下,叫德福将那匣子拿来。


    秦诏已经一年多不曾给他写信了。


    这一年,除了三封规矩而简短的战报,全无只言片语述说相思。战火在燕地之外的每一寸燃烧,而燕宫之内,风花雪月不曾消减半分,岁月悠闲地仿佛过了十年之久。


    燕珩恍惚地想起来,当年,十三岁衣着寒酸的秦诏,跪在那里,傻傻地抬头望着自己。


    好叫人可怜。


    如今的秦诏,却叫许多人跪着,兴许早便将他忘了。


    帝王偶尔会想,那小子说了那样许多的好话,是否只是一个骗局,为着哄他的心、讨他的纵容,好逃离得更远。


    可惜。


    他不知道。


    那匣子里过去许多封不曾被拆开的书信,叫他一一拆开了。


    密密麻麻。


    写的全是“燕珩,我爱你,我好爱你。”


    第90章 商风肃 你不喜欢我?


    燕珩虽然心里挂念, 却不曾回过信,就连战报,也尽皆搁置, 从不曾点评半分,更不曾给出过什么指示。


    秦诏不解其意。


    但战事紧要, 他兼顾不暇,他还怕自个儿总是去信说是如何想他, 叫燕珩瞧着, 仿佛不务正业似的,无心战事, 没得帝王风范。


    于是,便只好将相思藏在心里, 并不展露半分。


    吞周之后,辖制周王,秦诏将人一块锁进了秦国大牢里。


    往日相互看不顺眼的几位, 隔着牢门相望, 同病相怜,齐齐地叹气, 再看对方一眼, 相看相厌的情愫顿时升华。


    吴王叹气, 复又看周王,哼了一声:“老弟,你也来了?”


    周王怏怏地回道:“这才奇罕,我没招他没惹他,作甚打我?”


    “那还用说?必定是燕王的主意!”吴王怒道:“我算是看透了,秦王不过是先锋军,为的是稳坐钓鱼台的那位!他在燕宫里享福, 却叫我们国破家亡,在牢里吃苦——当初跟妘国互斗,也是因为秦王来信,胡乱撺掇的!可恨我等信了他的鬼话!”


    周王转头,又看卫王:“哎,这里头,我看你最活该。”


    卫王:“……”


    他自是敞开家门,请秦诏进来的。谁能想到,才撵走虎豹,豺狼却住下不走了!那话骂得太脏,他屁也没凑出来一个,干脆瞪了人一眼,不吭声了。


    老匹夫凑在一伙,一面抱怨,一面齐齐地转过脸去,望向牢门的方向。那牢外照射的光影,因角度折射,缩小成半人高的亮光,打在墙壁上。


    也不知道,那道门里,下一个来的,会是谁呢?


    不用猜了,定是虞自巡。


    秦诏赶在七月前,同虞明舟私底下见了一面,女公子乔装打扮,遮得如婢女似的,躲过眼线,成功逃了出来。


    那周身的风华,却仍旧耀眼。


    秦诏拱手:“见过公子。许久不见,近来还好?”


    虞明舟也不同他兜圈子,心里恨不能轻啐人一口,面上却云淡风轻道:“还好。若那歹徒死了,倒更好了。”


    秦诏道:“这好办,公子先顾着保全自己。杀他,自有我在。”


    “秦王还须抓紧时间,我等不了许久。他日日缠着我,叫人烦得头疼,只恨不能先给他两刀解解气。”虞明舟微微停顿,而后又道:“我自知秦王爱搅浑水,现今天下大乱,哪里还有盟友和信任可言?若说信不过别人,就更信不过您这样的‘罪魁祸首’了。”


    秦诏不以为耻,轻笑道:“谢公子夸奖。”


    虞明舟:“……”


    “因为这个,我也想问秦王一句,请您劳动这一趟,我也费了许多力气。周国已灭,你竟真的还想要我虞国不成?”虞明舟睨他:“若是如此,竟是我引狼入室。”


    秦诏反问:“引狼入室?公子忘了,若是这虞国不归你,权柄落入他人之手,你的下场又将如何?说白了,不在自个儿手心的,都靠不住。”


    “你管哪里的引狼入‘室’?现今,那是虞王的‘室’,不是公子的‘室’,更不是公子养身的地方。”


    虞明舟道:“秦王想强抢?”


    “非也。”秦诏道:“虽然强抢费些工夫,可也有胜算大半。可惜平白牺牲无辜,倒不如,你我联手起来,里应外合,速战速决。”


    “灭了国,我有什么好处?”


    “灭了国,你全是好处。”秦诏缓缓道:“待九国归一,本王自会封赏公子为侯,掌周、虞二邑,如何?”


    虞明舟微微吃惊。


    除了没有王君名义,旁的,竟比早先更好!若是秦诏封赏,名正言顺,她不止能掌管收回虞国之地,还能将吴国握在手心,岂不是白捡便宜?


    但她也谨慎:“白捡便宜的好事儿,我可不信。秦王哪有这等好心?”


    “好心算不上。”秦诏道:“本王需要贤才,公子自有治地的本事,不过碍在女子身,没得机会罢了。本王退顺水推舟,正合意。燕王治国,以仁心得天下,本王以为,知人善用,选贤与能,无可厚非。”


    虞明舟笑问:“秦王不怕我拿了权,背地里……”


    “公子竟会这样蠢?”秦诏也笑:“本王恐怕不信。江河万里归秦,未必只能听秦王一人之言。公子熟悉两地民风民俗,自懂教化之理,最合适不过。你我——”他抬眼,桀骜之态下,自有帝王之威:“也该为这一代江山平定,做些什么。本王,信你。”


    虞明舟怔了片刻,没说话。


    她这才发觉,同她想象中独/裁专决的秦王不同。


    秦诏更像是一块璞玉,因手段果决粗粝,反而叫人遗忘了那内里细腻的玲珑心——他看得明白,他要权力,却更想要“用”权力把那政治理想,化虚为实。


    可秦诏政术诡谲,她不得不防:“我若助秦王,秦王何以保证?”


    秦诏诚恳:“燕王在上,本王现今,并不能保证。”说着,他又落下视线,缓慢道:“不过,若是公子不肯助我,也无妨——强攻虞国,本王无你,照样全胜。”


    恩威并施,他随燕珩学来,用得最好。


    那挺拔的身影罩下光辉来,将虞明舟整个人都遮挡住了。


    视他气势巍巍然,虞明舟不敢再多辩,只欠了身,轻声道:“得秦王赏识,我不敢多求,愿助您成此大业。只是日后,还请您,勿要忘了这个约定才是。”


    秦诏转过眸来,盯着她:“公子可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虞明舟点了点头,又问:“若是有燕王为阻碍,那您打算怎么做?他于秦王有恩,恐怕……”


    “那便不关公子的事了。”秦诏道:“公子只需安分守己,做好内应。如若不然……本王多的是贤才,也个个都想做侯爷。”


    停顿了片刻,他又道:“本王并不想强人所难,你在宫中自保也难。念在你我往日之旧情,若你不想搅这浑水,本王即刻便能派遣兵马,将你护送至秦地,为你改名易姓,保你一生富贵无虞。”


    这话真心,虞明舟竟有几分动容。


    可惜,再赤诚的情谊,如今,也被权柄利益冲散了。战火连天,故人相约,也终不似少年游。


    那样的太平,并非她想要的生活。


    搅在王权漩涡之中,她也早已不是当初一心求安的弱女子了。


    这些年隐忍顺从,换来的,也不过是更深的屈辱和折磨。被裹成礼物送至燕宫、被胁迫着成为杀父仇人的宫妃,她从前无可奈何,不代表她以后也没有力气握住匕刃。


    跪得久了,她倦了。


    她要站起来——


    “不。”虞明舟换了称呼,轻柔一笑:“秦诏,你可还记得,当日在燕宫,因一日暴雨,你我在檐下避雨时说的那一句吗?”


    “仆从分明要去取,可你却将那柄伞递送给我,说什么‘丈夫顶天立地,焉能怕这等风雨’。”


    秦诏诧异,也笑了:“往日里年纪小,信口开河,这话才卖弄呢。”


    虞明舟道:“那日我还取笑你。如今看来,你说得对。不过一点子风雨,有什么可躲的?——秦王赏识我,我自识抬举。您放心,这一仗,我必不叫两军多死一个人。”


    “哦?”


    “不止作战计划,前线指挥作战的严将军,您可识得?”


    秦诏点头:“自然识得,作战勇猛,这些时日打起来,正叫本王头疼呢。”


    “那位,乃是我的母舅。”虞明舟道:“今时今日,有他,你们难取胜。不过……秦王放心,母舅那边,我自会周旋,必为你们争取时机。”


    秦诏神色沉下去,正色道:“要智取,而非强攻。至多冬月,本王便要看到虞国宫城大破。只需擒王杀贼,扼住紧要,其余人,不足为惧,你可明白?”


    看了他这样狂纵的做法,虞明舟岂能不明白?


    要么是强吞,要么是借力,要么是破宫城,挟天子以令臣民,无论哪种,都选了程度伤亡最小、最快夺取权柄的智谋之法。


    “我自明白。”虞明舟道:“可秦王难道不担心,这样强行霸占各国,握住权柄,底下必然不服气。待日后,虽成大业,可处处隐患,早晚是要出问题的。”


    “嗯,本王如何能不知?”秦诏轻叹了口气,又道:“所以,以人治人,已经是最稳妥的法子。眼下,本王顾不得那样许多,待平定归一,那些患处,自有能人解决。”


    “能人?”


    “嗯,呼风唤雨,无所不能,万事于他手中,皆可迎刃而解。”


    虞明舟有些许的困惑,但她并未问出口,只点了头,问道:“那……可容我问一句,秦王为何如此着急?您这样年轻,难道等不得?”


    这两年多,秦诏就没见过燕珩几面。他心焦,事多生变,为防节外生枝、燕珩变心抑或信任殆尽、出兵擒他,他只能速战速决。


    至于那个森*晚*整*理解决万事的“能人”,说的自然就是燕珩了。他只管先打下来,再说那样多的麻烦,便交给那位去管好了。


    “等不得。”


    “三载必成大业,再久,便等不得了!”


    是了,三载,他廿三,燕珩过而立。


    秦诏抓心挠肝地想:他父王的青春,他可耽误不得。三十风华正茂,岂不刚刚好?


    虞明舟不敢再多问,见他神色果决,只得再次欠身:“如此,我便明白了。必不负您之所托、所想。”


    秦诏点头,叫人掩护她离开。


    再不过一个月,作战计划为秦军所知晓,虞国主将三番两次失手,丢失紧要的主战地。秦军长驱直入,几乎是毫无阻抗。才一举起刀剑来,对方便“丢盔弃甲”,退兵潜逃……倒是动作利索。


    而后,严将军因战事指挥不力而获罪,将虎符拱手献回。可虞自巡换了旁的主将,结果比之前还不如,一个比一个不堪大用。


    时至农历十月底,天始寒。


    虞国先后丢二十城,虞自巡怒火中烧,在虞明舟的软语哄骗下,提刀亲征,遭擒。虞明舟以储君之名,献玺印,得封“都郡主”,掌虞邑。


    秦诏几乎兵不血刃,顺利灭虞。


    老百姓过着太平日子。


    几乎是回家收衣服的工夫里,都城并家国就变了天。


    “秦”“燕”二字旌旗飞扬,随着大道安插,左右相望,一路延伸至宫城。


    百姓都当作是个景儿,骂骂咧咧说主子没骨气,可又说好在没妨碍到他们,管它呢,谁爱当王谁当,咱管不着!


    秦诏派人整顿兵马军权,收缴各处紧要,驻兵收编。并将眼下兵甲分作两拨,愿意收编秦军的,补足银钱照发;不愿意跟着秦军而去的,或驻扎都城,或解甲归家,自随他们便。


    笑话,往日打仗,只白白卖命。


    可跟着秦王,却有钱花、有饭吃,还有军功可以领,谁不心动?


    那兵马扩充得快,各处斗争吵嚷却也频发,毕竟是五国凑出来的人,相互争强斗狠,又都是热血爷们,再正常不过。


    秦诏不得已,歇整了三月,按兵不动,只把内里调和好。


    待各处妥当,秦诏挥军开道,自虞国南奔楚。


    临走前,他决定将韩确给虞明舟留下,做她的副将,助她拿稳手中权柄。韩确有要务在身,只等着每日将消息传给燕王,因而不敢。


    虞明舟言辞恳切,他不由得心生犹豫,可还是……


    好在秦诏又下了死命令,这位才顺水推舟,留在虞邑城内。


    庆和三年,开春,秦军攻楚。


    就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在八国之中存在感和秦国差不多的国家,却叫秦诏和符慎吃了大亏。


    马匹瘟疫。


    兵器淬毒,凡伤者,必死无疑。


    军医等人仔细查验分明,才寻出端倪。觉得敌军所使的各等用料,奇香如臭,叫活人腐烂生疮,分明像是五州的手笔。


    秦诏细查下去,找到些蛛丝马迹,果不其然。但其意欲何为,却全不知了。


    久攻不下,死伤惨重,秦诏狠下心来,派人去请“救兵”。


    他派的是秦婋,心道此女凌厉、聪敏,速战速决,又有些拳脚功夫在身上,怎么盘算,都比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强些。


    若是让姬如晦御马赶路,秦诏都怕他死在半道上。


    姬如晦:……


    骂人怪难听的。


    更何况,秦婋是燕珩的人,过边境时,自有主意,他就不信,秦婋不带他父王给的什么信物?往来日办事过境回去,传信也不方便啊!


    故而,秦婋即日出发,御马朝五州而去。还真教秦诏谅对了,秦婋身上,果然有信物符牌,此物为帝王亲军之“通使令”,可通达燕国上下,无所阻碍。


    秦婋哼笑,命苦。


    得孝敬两头的主子,忙得分身乏术。


    不止如此,待她到了,一听是秦诏派来的人,江骊就没给她好脸色看,任她使尽浑身解数,用尽方法手段,愣是没跟人搭上一句话。


    她在五州未曾消融的春雪荒原上,围着那营帐地,御马转圈,急得心火沸腾。


    想了许久,她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此事,必有江骊的一份子,他们五州将这等用料散播进中原,是何等用意,恐怕不难猜。


    若是五州蓄意为之,又怎会给解法呢?


    可他们不敢明目张胆地承认,便只得避而不见,权当她没来过。日后追踪起来,也不难推脱。就算见上面,他们也必不会承认,只说并不知情,无有什么法子,没见过这等用料之类的说辞。


    秦婋怒火中烧,其用心险恶,绝不是一战之是非,几乎在于灭种。


    但她单枪匹马,不好与人撕破脸。正所谓皇天不负苦心人,她凄惨蹲守了许久,转了好多圈,还真就找到了可乘之机。


    远处那被封起来的小范围营帐,是何人所在?她偷摸打听出来,听说是一位少主。因势单力薄,单独被圈禁起来,分外方便她下手。


    别管什么少主,总之寻住一个,总能顶事吧?


    没承想,秦婋还真找对人了。


    所以,江怀壁也没想到,有人趁他洗澡,竟这么堂皇就钻进来了。


    江怀壁:“……”


    秦婋:“……”


    还是江怀壁先红了脸,泡在水中滋润雪白的皮肤,泛着粉色:“你、你是何人?你放肆……”


    外头察觉异常的人还在追踪,将要掀帐进来。秦婋便迅速凑上去,将刀刃抵在他脖子上,轻声压在人耳边,道:“帮我躲过去。不然——我杀了你!”


    江怀壁又气又急又恼,可叫这个剽悍的美人辖制,他也不敢乱说,只得急忙出声:“都不许进来,我在沐浴。”


    “少主,可曾见到异常?方才有个小贼。”


    脖子上的刀压深了,有几分刺痛。江怀壁道:“没有,吵死了!不要再过来烦我!”


    待外头安静下来,江怀壁斜睨人,怒道:“还不放开我?疼。”


    秦婋轻笑了一声,将那句“娇气”憋住,又道:“你便是那个犯了错,被关起来的少主?你犯了什么错,日后可还能逃得出去?”


    江怀壁方才都没看清,这会儿被松开,才敢细细打量她。这一看不要紧,这美人剽悍,但五官却生得如仙人似的。


    被人的漂亮惊住,他愣了片刻,才问道:“你是谁?生得这样漂亮,为何做贼?你是哪家帐子的?”


    “我叫秦婋,是秦国人。”


    江怀壁:“……”


    他跟秦国人,天生不对付。他就认识一个姓秦的,那就是秦诏。


    他刚要问,秦婋就道:“我奉秦王命令,特来寻人相助。我是他的人。”


    江怀壁盯着秦婋的脸看了三秒,将那句“我是他的人”消化下去,竖眉道:“我最讨厌秦诏!”


    秦婋:王上您到底怎么混的,四处树敌?


    “若不是为了帮他,我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原是他叫你来的?”江怀壁将符定那事说明白,又哼了一声:“这回又是为了什么事儿?说罢,不过这次,我肯定不会再帮他的。”


    秦婋道:“那少主就不想夺回实权?”


    “夺?”江怀壁道:“你未免小看我母亲了。”


    秦婋哄骗他道:“你母亲放纵毒料在中原横行,我本以为少主是明白人,没想到,竟也这样的恶毒心肠,你们的百姓要性命,难道我们的百姓便不要性命了?”


    见人不吭声,她又说:“你若能够相助,待此战胜,我们秦王自会助你,统一五州,再登王主之位,少主也不必再受主母的辖制了。”


    这话,是秦婋诓骗他,秦诏压根没这么说过。


    但偏偏,江怀壁居然真的信了。


    ——他真信了!


    没办法,秦婋那张漂亮脸孔太具欺骗性。她用目光多打量了几眼江怀壁的挺阔胸膛。心想:这小子长得真不错,可惜是个傻的。


    和她相比,江怀壁天真,纯情。


    江骊管教他甚严,这位二十多年来,都不曾多瞧过女孩一眼,除了功课就骑马射箭、也不曾叫仆女们伺候过的人,在肩膀上忽然搭下来一只手之后,“噌”地红了脸。


    “你干嘛……”


    秦婋戏弄他,凑在他耳边轻声道:“少主,你要不……跟我回中原如何?我们那儿,有山有水,还有我这样的美人,陪着你,难道不好?”


    江怀壁炸了锅似的,闹了个大红脸。


    他支吾,轻轻挪开她的手:“虽然我讨厌秦诏,但是敌人之妻,也不可欺。你……你不要,这样、这样失礼。”


    他跟秦诏斗嘴的时候,何等刻薄?


    这会儿,叫秦婋拿住,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秦婋在青雀待了半个月。


    没多久,她就勾带着江怀壁滚上了少主软榻。俩人浓情蜜意,岂不要腻歪到了蜜罐子里去?


    秦婋打心眼里,相中了这个傻小子。


    江怀壁更是一见钟情,珍宝似的待她。才吻过人,当即要扯着她的手去见江骊,说什么赐婚那等事儿。


    秦婋喜欢他,却没打算跟人相守,她可没什么少女心肠,肚皮里全是诡计!不过是为了哄骗这纯情少主跟她回中原。


    江怀壁哪里知道她心里怎么想?


    不过半月,已经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当即整备一切,趁着夜黑,带着救命的材料,跟着她御马直奔出五州境。


    草原上的春风飞扬,他望着秦婋鬓边带起的墨发,被人飒爽美丽的姿态吸引,几乎醉过去,满心都沉浸在浓情蜜意里。


    待过了燕边境。


    入秦营,秦婋大手一挥,当即命侍卫给人绑了。


    ——笑话!


    她拐带江怀壁做什么?


    当然不是要什么救命材料了,她要拿这位主母的命根子,换更多东西。岂不说什么治瘟疫、抢救命材料了,就是要她的命,江骊必也心甘情愿地给。


    江怀壁头一次哭起来了。


    他隐忍含泪,望着秦婋,“你……你不喜欢我?”


    秦婋笑眯眯地摸他的脸,那神色上的戏谑之意,同秦诏有三分相似,“我当然喜欢你,少主……”


    她的视线从脸扫到人胸膛,又继续往下扫视“关键”,而后才道:“少主哪里都好,合我心意。只不过,为了主子大业,就不得不……委屈你了。”


    江怀壁恨死秦诏了。


    秦诏站在一旁:……


    他看着江怀壁哭得伤心,又心疼可怜,又觉得好笑。这位秦王可怜的是,这小子没见过世面,被这“狠伶俐人儿”伤了,再正常不过!


    这么想着,他便扭头看秦婋,使了个眼色:你不哄哄?


    秦婋无辜摇头:是为王上寻来的人,干我何事?


    秦诏干咳一声,还不等开口再说,她转身就出去了。


    秦诏:……


    江怀壁边哭边瞪他:……


    “你别哭了。你好歹是个爷们儿,你哭什么——”


    “秦诏,我最烦你了。你娘子跑了,你哭不哭?”


    秦诏:……


    那都不是哭不哭的事儿,燕珩纵跑去九霄苍穹,他恐怕也得给人追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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