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欲窜伏 求求您了,让我跟您一起睡吧。……
他才搁下笔, 忽然霹雳一声,惊雷便炸响在耳边,闪电劈落一线银光, 照着三百里辉煌宫殿,恍如白昼。
胆子小的, 必要吓得昏死过去。
但这……未必不是秦厉收到信时的心情。
那封信拿金玺压在桌案上,亟待着明日一早, 便送往秦宫。
滂沱秋雨、霹雳惊雷, 携裹着浓风秋凉,不断翻越窗扇, 闯进帝王寝宫。飘逸的纱幔被扯开一个角,而后缓慢地坠落下去, 在地面上拖曳出蜿蜒的痕迹。
仆从们终于得了示下,将窗扇阖紧,而后拈烛布香, 暗处炉热轻偎, 驱散风寒之气,待帝王沐浴更衣后, 空气中便只剩下极轻的湿意。
浓雨催人沉静, 燕珩昏昏欲睡。
他靠着软枕, 才搭下眼皮儿来——
“咔哒”一声。
门扇叫人撞开,闯进一阵寒凉。
仆从们仓皇追进来,然而已经来不及,那挂着暗影的少年,轻声唤了一句:“父王……”
还带着疾奔之后不匀的喘息。
燕珩倦倦地睁开眼,瞧见那纱幔被风吹开,而后秦诏朝自己走近, 隔着五步之远,怯生生地唤了句:“父王,您睡了吗?”
燕珩开口:“寡人……”
秦诏打断人,兀自喜道:“太好了,父王,你还没睡。”
燕珩:“……”
方才真睡了。但刚睡就被你吵醒了。
秦诏跪倒下去,轻轻拨开纱幔,露出一张被暴雨淋湿的苍白脸庞。头发凌乱的贴在脸皮上,顺着下巴往下淌水。
燕珩撑肘起来,微眯双眼,借着昏暗灯火打量他。
秦诏穿得单薄,只着了里衣,像是睡下去又起来的,浑身都湿透了,整个人像是从池子里捞出来似的。
“这么晚了,不好好安睡,怎的回事?”
秦诏道:“父王,我害怕,我能不能跟您一起睡?”
燕珩:?
哈?德福歪了头,也怀疑自个儿听错了。
秦诏见燕珩蹙起眉来,便怯声道:“父王……我害怕。求求您了,让我跟您一起睡吧。”
“你如今这般大了,有什么害怕的?”燕珩哼笑,懒得搭理他似的,翻了个身背对着人,又将调侃的话传进人耳朵:“叫那女官哄着你睡。”
秦诏急得往前跪行了几步,守在人榻前,盯着燕珩,认真说道:“父王,方才好大的雷声,我害怕……”
“寡人怎么不知道你怕打雷?”
“那是以前不怕,可、可如今怕了。”
“哦?”
“父王,求您了。”秦诏犹豫了片刻,才又道:“跟父王说实话好了,那日离开殿中,我去凑热闹,非要看那赵玉儿,结果……看了之后,连晚饭也吃不下去了。再有夜里总做噩梦……父王……”
他急得快哭出来了:“您就让我跟您睡吧……方才那个惊雷,快将我的魂儿都吓飞了。”
燕珩终于转回身来:“……”
怎的这小子,叫自己养的比公主还骄?
秦诏软软地唤他:“父王——”
燕珩睨着人,本不打算理的,可秦诏猛地打了个喷嚏。才淋湿了浑身的雨水,又奔逐一路出了热汗,夜里风凉,若再撵他回去,怕是又要害热病了。
秦诏见他心软,便又拉住人的腕子,往自个儿额头上摸:“父王,我感觉有点不舒服……”
手底下的额头并不热。
但瞧着他那副受惊的模样,燕珩到底心软了几分。
终于,他大发善心道:“德福,与人沐浴更衣。”
“……”
秦诏被人仔细洗干净、揉香软,才送上帝王的床榻。
这小子得了便宜还卖乖呢,自与人说道:“父王,您放心,我睡觉可老实了……必不会打扰您的。”
秦诏睡觉老实?
这会听起来,兴许是句实话。
但那是睡着之后。没睡之前……可就不怎么老实了。
帝王的金床玉榻造的无比宽敞,两遭雕花,阔长近乎九尺,睡两三个人都绰绰有余。可不知怎么回事儿,燕珩才阖上眼,便觉得哪里有点挤……
旁边热烘烘的人,挤得太近,存在感分外鲜明。
燕珩忍不住睁开眼。
“……”
那视线当即撞进一双亮盈盈的、含着笑的眸子里,燕珩不由得怔了片刻。他难得困惑,这小子不睡觉,瞪着一双大眼,盯着自己做什么?
帝王哑声开口,言简意赅:“何事?”
秦诏那笑容有两分羞赧的意思,可动作却不马虎,坦荡往人跟前凑了凑,道:“无事……父王,我挨着您睡,可好?”
“不好。”
秦诏仿佛没听见似的,将脑袋贴着他的手臂,往人怀里挤了挤,直至再无半分空隙:“父王……”
燕珩道:“寡人说不好。”
秦诏微微仰头,因他贴在人大臂上,并未靠着枕头,由着视线差距,便只能瞧得见他父王的下巴,却看不见那双眼睛里,到底藏着怎样的宠溺与纵容。
他理亏,小声儿道:“父王,我听见了,您说不好。”
“那你这是作什么?”
“我……我是怕父王冷,想跟您靠的近一些。”秦诏一本正经道:“求您看在这份孝心上,就让我睡这儿吧。”
燕珩都气笑了:“寡人不冷。”
秦诏强词夺理道:“父王,外面秋雨正浓,您虽现在不冷,可早晚也要冷的。若是晚上您踢被子,我也好伺候您。”
不等燕珩开口,他又比出一根手指,笑眯眯地发誓:“父王,我保证,只靠一小会儿。真的,就一小小会儿。”
燕珩叫他闹的没了睡意,撑肘起来瞧着他:“你这小儿,麻烦,现在又不害怕了?”
“跟父王睡在一起,有您保护我,就不害怕了。”因他父王撑肘,给他挪出了胳膊的位置,秦诏便继续往人怀里挤,直至将脸贴在人胸前:“父王……”
燕珩低头,盯着他的头顶,发怔。
他困惑了:“你也忒得黏人了些。”
秦诏贴着他的胸膛,听见那心跳噗通、噗通,蓬勃有力的跳动着,便道:“父王,我听见您的心跳了……”
说着,他忍不住将手攀在人腰间,试探着小心的收紧,而后,发自内心的赞道:“父王,您的腰可真窄……那日,我见您身着盔甲,好不威风!……”
燕珩嫌他聒噪:“住嘴,睡觉。”
秦诏沉默了一会儿。
然而,那肩吞昂扬,映出宽阔肩膀、并兽首腹吞压住窄腰的画面冲击力太强,一遍遍热汤似的在脑海里滚。
眼前香风轻柔的衣料磨蹭着下巴,又吻住鼻息,他感觉喘息艰难。
此刻,秦诏将脸埋在强健胸膛里,并那掌心底下实在的腰身……仿佛叫他掐在怀里似的。
画册子上的“缠斗”场景,顿时涌入脑海,掀起狂潮来。
烧的嗓子眼干。
[那位是你父王,更是震慑九国五州、从无有人敢忤逆的帝王天子。]
秦诏这么想着,试图恐吓自己……
然而全不管事儿!
倒越发的升起征服欲来——偏就是他父王,偏就是帝王天子,是那全天下谁也比不上的风流人物!若是旁人,还没有这气派与风范呢。
父王香、父王好,父王顶顶的漂亮。
越想越乱、越乱越慌。
秦诏不停地吞咽,直至燕珩敏锐的察觉那点动静,将手落下去,抚摸在他脸颊上:“想什么呢?这是渴了?”
他本意是想捏捏小孩那软糯脸蛋子。
可惜那小孩儿却长成了个龌龊心肠,被他父王那双微凉的指尖扰乱了心绪,腹中炸开一团热流……直蹿关键。
那滋味儿,叫谁也说不清楚,但秦诏……猛地就明白了。
完蛋!
小鸟也不听使唤了。
吓得秦诏慌了神儿。可搁在人腰间的手,却死死抓住、舍不得松。
燕珩只需要贴得再近三分,便能抓住那点端倪。若是瞧见顶起来的那道山湾,必要将人当场丢出去,狠打上三十杖子不可。
秦诏憋住气,慢慢地涨红了脸!
燕珩捏了捏人的软耳垂,轻笑:“怎的这样热,难道又发烧不成?”
耳朵叫指头电住,秦诏火撩了尾巴似的,“唔”了一声儿,便手忙脚乱松开了人,兀自翻了个身,滚到一边儿去了。
他打磕巴道:“没、没热。”
秦诏心底明白了事儿,便臊的无地自容,只将头埋进枕头里,趴住一动不动。他试图将呼吸沉沉的压下去,端住体面,生怕被他父王发现。
燕珩纳闷儿,又好笑道:“怪哉,你这样,非将自个儿闷熟了不可。”
岂止是闷?那张辣起来的面孔,非得能烤熟条羊腿不可!
闻言,秦诏仓皇的抬头。
借着微弱光线瞧上去,燕珩才发觉他额头并着鼻尖,都生了一层细汗,亮盈盈的闪着珠光。
秦诏艰难开口解释道:“父王,我……我没事儿。方才说了只靠一小会儿的。”
这小子什么时候这等听话了?
燕珩嗬笑,伸出手去在他脸上掐了一把,欣慰道:“也好,你自乖乖躺在那儿吧……寡人实在倦了,再不许靠过来。”
秦诏闷闷地应声。
待燕珩凝神睡下去,秦诏仍亮着一双眼,托腮盯住他父王,不舍得睡。
他父王……那呼吸均匀而轻柔,整个人浸在烛火最后的光辉里,柔的似一块羊脂美玉。
这么想着,秦诏又往燕珩身旁又凑了凑,用热烈的视线,沿着那漂亮光洁的额头、挺拔的鼻梁、藕蜜似的唇珠……缓慢描摹。
那张侧脸被远处的烛光打落阴影,又渡了一层金辉。
忽而,燕珩睫毛微弱的闪动了一下。
秦诏甚至不敢拿指尖去触碰一下,只舍得用目光流连。这时刻,他忍不住想到,若是这样一个美人想要天下——不就是万万里山河么?给他便是。
他甚至觉得,那八国君王未免也太小气了些。
作甚要惹他父王辛苦……
珠玉金银太俗,只有那至高无上的威严和权柄,才能陪衬他父王。
而那无数人以性命相争、战火倾轧而来的权力,仿佛一把淬满血色的宝剑,就该置于美人股掌之间,任人轻盈挥舞。
——美人?
若是燕珩听见,怕是要笑出声来。
秦诏却不这样想——他父王自然是美人。
他喜欢那柄剑,更垂涎那血光,然而,只有权柄在手,将利剑抵在美人脖颈处,才能要他父王献上一个臣服的吻。
他要剑,也要那个吻。
秦诏这么想着,又眷恋的去看那张脸:
他父王睡着了也这么冷,眉眼如雪。然而,沉浸在昏暗和隐秘中,越是波澜不惊,就越是美的惊艳。
终于……他挨着人躺下,将脑袋轻轻贴在燕珩肩头。
那声音心甘情愿地软下去:“父王……”
燕珩倦倦地眯着眼,发觉身边儿再次凑过来的人,竟胆大包天的将自己的胳膊拉开,放肆地枕上去了——腰上那双手小心翼翼地扣紧。
他哼笑,想骂一句混账。
然而,因实在太困,说不出话来;便又阖上眼,自随秦诏去了。
第52章 其焉如 寡人什么时候亲你了?
天色昏沉, 将明未明,阴雨将光线压得深重,便只能瞧见那朦胧的轮廓, 窗影叠成一片,新烛将燃上。
燕珩叫人枕的手臂酸麻。
他阖着眼不曾睁开, 哑声命令道:“将你那脑袋,挪开。”
秦诏睡的晚, 这会儿正迷迷糊糊的, 他自舍不得那香气,更舍不得那窄腰宽膛……只懵懂的凑更近, 八爪鱼似的攀上去了。
燕珩被人扑住:……
他顿了片刻,唤道:“秦诏。”
秦诏睡的沉, 哪里知觉?此刻,正将脑袋枕在人胳膊上,四处乱摸。那手掌抵在人胸膛上, 一面无意识的摩挲, 一面馋馋的唤父王。
燕珩不堪其扰,终于掀起眼皮儿来, 垂眸去瞧。
秦诏端着一张风光桀骜的脸, 却舒适的窝在人怀里装乖……燕珩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然而小狼崽子睡的正香, 说是装,倒冤枉他了。
燕珩眯起眼来,极轻地叹了口气,才又拿指头点了下人的鼻尖,轻哼道:“你睡的倒香——岂不知寡人肩酸手痛?”
见秦诏毫无醒来的迹象,燕珩将指头下移,又点在他唇上, 神色含了笑,偏有几分招猫逗狗的趣儿:“你这小混账。巧言令色、谄媚的很。没瞧出你睡得不好,哪里害怕?分明凭这张巧嘴胡诌,亏得寡人信你!”
他骂的实在太对。
毕竟,话音才落下,那张巧嘴就探出半寸舌来,舔了舔他的指尖。
燕珩:“……”
那手指酥麻,抽回来的也快。
——混账!
他狠狠捏了一把秦诏的脸,复又收回目光来。这小儿,近日总带着馋劲儿,也不知是垂涎些什么……
燕珩想,是该给他加两条羊腿吃的。
以下犯上、放肆完还得了奖赏的,秦诏属头一份。如今,叫人掐了脸仍不知觉疼意的人,仍睡得香甜,更不知道什么羊腿的事儿。
*
晨光熹微的梦里,没有羊腿,只有美人。
梦里情形逼真,他父王褪去长袍,露出半张光洁的后背,香肩一抖,袍纱便蒙在自个儿脸上了。秦诏痴痴笑起来……他父王今日不一样,倒与他玩那等情趣。
他馋的想流口水。
梦里,那冷厉的威严,为那点臆想出来的风情所取代。他父王不过居高临下地冷睨了他一眼,便将人烧的浑身发热。
如此扬着下巴瞧人,挑衅,轻蔑。
也就只有他父王那等高贵姿容,方才陪衬。
像是驯养的手段,只差一道银鞭,甩在他面前,顿时激起满腹腔的征服欲来。
*
燕珩才阖眼没大会儿,就察觉怀里的人将他抱得更紧,嗓子里挤出来两句软软的“父王”,像是恳求。
燕珩困倦的很,懒得搭理他。
然而这小子愈发放肆。他一手摩挲着挂在人脖子上,一手搭扣住那窄腰,脸贴着胸膛,略曲腿,便挤进人两膝之间了。
他倒会钻空子!
还不等燕珩反应过来——忽然有什么硌到腿肉了。
帝王怔了三秒钟,“唰”的睁开了眼。因一时惊诧,便也不困了,他强撑起上半身来,将秦诏揪住襟领拉开半寸距离。
秦诏抱得紧,叫他父王拽了个悬空——吓得一激灵,也跟着醒过来了。
四目相对:……
两人同时在对方眼睛里,看到了困惑。
燕珩挑眉,愠怒:“混账。”
秦诏迷茫的张了张口:“啊?”
燕珩视线下移,盯着他没吭声:“……”
秦诏随着与他父王的视线往下看,怔的手脚发僵,也没吭声。
燕珩没吭声是无语,秦诏没吭声是……等死。
当下,他愣在那处,脸“噌”地蒸熟了去,然而嗓子里艰涩,一个字也说不上来,他只胆战心惊:完了,完了。
燕珩问:“你做什么?”
秦诏心一横,眼一闭,干脆果决的抬眸,装傻答道:“父王,我什么也没做。”停顿片刻,他红着脸道:“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这样了?”
燕珩:“……”
他看秦诏不像撒谎,又想起来这小子长大了,如今,才识风月的年纪,晨间……这等反应,也不算错处。
毕竟不是有意为之,燕珩也不好追责,因而,只得耐着性子问道:“那画册子,你不是瞧过了?”
“啊?”
片刻后,秦诏佯作反应过来,那张脸红的要滴血似的,慌乱挣脱出他父王的掌心,兀自钻进被子里,将头蒙上:“父王……可、可我什么也没想呀。我也不知道……”
至于……到底想没想、想的谁,秦诏可比他父王清楚。
然而燕珩并不知情,只当他是个没出息的痴儿,便哼笑道:“叫你学,你自装模作样——早间这等事,才自然不过,并无什么要紧的。若还不明白,自回去问问那女官便是。”
“我才不问旁人。”
燕珩听出言外之意,冷笑道:“难道还想来问寡人不成?”
秦诏不敢坦诚,只得摇头。可憋了半天不说话,那视线却热烈的投过来了,他红着脸、鬼鬼祟祟的往人那处瞧去。
燕珩迅速撩起锦被,将自个儿护住了。那脸色顿时黢黑:“你瞧什么?”
“父王,您是不是也……”
燕珩冷哼一声。
秦诏自软褥子底下探出手去,那指尖缠着人的指尖,“父王,我错了,您别生气,我再不敢乱说了。方才是睡糊涂了。”
燕珩没拂开人,只是冷笑睨他:“信不信,寡人叫德福,将你的那双眼睛挖出来,喂给后苑里的犬兽吃。”
威胁的语气巧妙,态度实在厉,又带着上位者的天然的震慑与威严。
秦诏似被唬住了,讪讪地吞口水。
然而,他父王那模样虽冷,姿容却同梦里如出一辙。只因被人拿下巴尖指着,威胁变成了风情,不由得心窝里发软,手心都冒汗……
“父王……我还小,您原谅我一遭吧。”
秦诏佯作困倦地揉了揉眼睛,轻声细语地解释道:“父王知道我的,不过是个顶顶愚笨的痴儿。方才睡得迷迷糊糊,正不知什么景况,所以才没得礼数,我本无意冒犯父王的……”
那副模样软糯,避重就轻,全然不提这里面的龌龊心思,只说自个儿还小。
婉转曲折的心肠和手段、平日里的讨巧卖乖,再有满心的装着“父王”……搁在燕珩眼皮子底下,确实不算沉稳,生得孩子心性。
倒也是。若他什么都懂得,秉性成熟稳重、城府深沉,再将情绪敛的声色不动,生颗沉静的心,燕珩焉还能放得下心?
毕竟,燕珩待他如公子,却从未将他视作帝国的继承人。因而,他要的,也是秦诏这般的骄扬与乖顺,而非来自储君的威胁。
瞧他脸红、慌乱,无措,燕珩念他还是个孩子,遂哼笑:“罢了。”
秦诏得了恩赦,没吭声。
那面皮受了臊,瞧着有点羞赧的意思,便仍将自个儿裹进被子里捂得严实。直至梦里的场景淡去,火气渐消,脸也褪了浓重红色,方才小虫子似的往燕珩身边蛄蛹……
燕珩正打算睡个回笼觉,才眯眼没大会儿,那小虫子便凑到怀里了。
见他将自己裹在被子里、只露出一个脑袋,包的这样严实,才敢往自个儿怀里钻,怕是方才叫人臊的厉害。
可那模样荒诞好笑,引得燕珩勾了勾嘴角,问道:“又作什么景儿?惹得寡人也睡不安稳。眼见天色将明,你这小儿,还不起床告退?……速速回你的东宫去。”
“我不。”
“嗯?”
“父王,我不走,我还没……”
燕珩挑眉:“没什么?”
秦诏急中生智道:“父王,我还没给您奉茶请安呢,待会儿再来可不好。为这,我不走。”
燕珩哑声笑,翻了个身儿,背对着他,颇无奈道:“今日不必你请安了。”
秦诏急道:“那不行,父王,说好了以后再不那样的,我怎能说话不算话?……您、您转过脸来,可好?我还有话说。”
燕珩:……
秦诏求道:“父王——”
燕珩复又转过身来,睨着他。燕珩见他眼巴巴的盯着自己看,不等秦诏开口说,便又将手臂展开去,抬了抬下巴:“嗯。”
果不愧是他父王!生了这等体贴的玲珑心。
秦诏笑眯眯的弯了眉眼,将脑袋往上挪了挪,歪在人肩头上:“父王,我是想说,时辰还早,您再睡一会儿,我守着您。”
燕珩道:“哪里用你守着寡人。”
秦诏将脑袋扭过来,强行枕上他父王的枕头,贴在人耳边,嘟囔道:“是,父王,您虽然不用,但我却想。不如……我陪着您再睡一会儿,可好?”
燕珩被这狗皮膏药似的小子黏住,哭笑不得。
他伸手将秦诏身上的软被裹紧,塞进怀里抱住了——秦诏动弹不得,才要再开口说话,那掌心便罩在他唇上……
燕珩闭着眼,停顿一会儿,方才松手:“嘘。”
蝉蛹似的秦诏:……
燕珩那张俊脸近在咫尺,含着珠肉的藕色唇瓣,几乎贴上他的眼皮儿。
秦诏被他父王抱住,帝王呼吸间落的温热气息,就打在额头。他只需要轻轻仰起头来,便能亲到那弧线明朗的下巴、再攀上去一寸,便是那软肉珠润的唇……
秦诏傻瞧着。
他自是不敢,但却控制不住不想。
他微微挣扎了一下,也没能逃脱出来,只好将脑袋挪远一分,而后趁着他父王昏昏欲睡时、力气松了三分,便艰难往下溜……直至滑下枕头,将脑袋贴在人胸口才算完。
燕珩轻笑。
胸腔里微微震动,贴着秦诏的耳朵,蛊惑似的响起来。
“你这小儿,睡觉也不老实。”
燕珩低头,在人头顶轻吻了一下。
甚至那都算不上吻,仅仅是唇瓣掠过头顶,算作对小崽子的安抚,好叫他消停……又或者,是无意间略显亲昵的动作。
但秦诏却猛然瞪大了双眼:燕珩——亲他了?!
“父、父王!”
燕珩不以为然,连眼睛都没睁开,倦倦的应了一声:“嗯?”
“你……你方才?”
“方才什么?”
因紧张和激动,秦诏鬓角生出细汗来。
他仰头去看,追不到眼睛,便只得盯着下巴,问话也乱的不成样子:“父王,你方才……睡着了吗?你是不是,不小心……?”
“什么不小心?”燕珩漫不经心的笑道:“我的儿,你怎么这等聒噪……”
秦诏急了,他父王怎么还能装不知道呢?于是,情急之下,便豁出胆子去了,强调道:“父王,您方才亲了我!”
“嗯?”
燕珩挑眉,而后撑肘探起身来,对这个窝在自个儿怀里的闹腾的小崽子甚不满意:“放肆,寡人何时亲了你?胡诌。”
秦诏傻了眼了:“可……可我分明感觉……”
燕珩嗬笑,捏住他的脸揉了两把:“睡糊涂了不成?”
秦诏从被子里钻出来,指了指自个儿的头顶,道:“父王,分明就是……有,定是您不承认。”
燕珩复又躺回去了,他懒懒地睨着秦诏,无言以对:“罢了……”
他见惯了秦诏讨宠,这会儿压根不打算理会人。
哪知秦诏又趴到他跟前儿去了,就这么低头看着他,急道:“父王,您别罢了,怎么森*晚*整*理能罢了呢?您都没说清楚。”
燕珩眯起眼来,借着窗外打进来的微弱光线,细细地打量秦诏,才发觉这小儿双目幽深的盯着自己,不知在想些什么,视线过于热烈,以至于令他怔神。
“哦?你自说什么?”
秦诏憋了半天,开口道:“父王,您方才亲了我!那……那我能不能也亲您一下?”
燕珩莫名其妙:“寡人……”
——寡人什么时候亲你了?
“啵。”
秦诏在他父王唇角啄了一口。
这次没喝醉,没害热病,更没糊涂,分明是故意的。
燕珩:……
那眉眼生了愠怒,肉眼可见的浮起一层粉色来。
——不是,寡人都说没亲你了。
帝王刚要开口,还不等降罪——秦诏忽然咧嘴一笑:“父王,亲偏了。”
燕珩拧眉,不敢置信似的:?
秦诏强作镇定:“父王,您方才亲了我,我亲回去,咱们扯平了。”片刻后,见燕珩没说话,他又为自个儿得逞的手段而沾沾自喜道:“只是方才亲的偏了,本想亲到您的脸颊。可……父王疼我如亲生,只亲您一下,父王大度,定不会生气的吧?”
终于,燕珩撑起身来……露出微笑。
在他父王平静的神色中,秦诏狐疑:父王今日竟这等好说话?
然后,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便叫人薅住了襟领。
紧跟着,屁股上就挨了一巴掌。
“父王——”秦诏想求饶,却被人塞了条帕子在口中。
德福眼疾手快的递上戒尺。
那日,到最后,秦诏也没数清楚,屁股上到底挨了几巴掌、多少戒尺。只是连着半个月,哪哪都不敢坐……嘶,痛。
但再来一次,他还是要亲的。
那唇,好香好软……
第53章 念灵闺 燕王实在喜欢我……
秦诏让人打的屁股疼。
秦厉让人吓的脑仁疼。
秦国上下两位王君, 在燕珩的淫威之下,齐齐地屈服了。
不止如此,秦诏还被人下了禁令, 整一月不许去奉茶请安。所以,当他屁股消肿之后, 急着去见那位“父王”的时候,还不知道——东宫之外, 早就变了天。
“……”
四目相对时, 秦诏才发觉对面那张脸,有点儿眼熟。
片刻后, 他反应过来了,怎么是秦厉?!
——没见到燕国的父王, 倒先撞见了秦国的父亲。
秦厉瞧见人,也是怔了片刻,才迎上来:“老三?是你——我的儿, 你竟这等威武了, 瞧瞧,连父王都认不出来了。”
见秦诏愣在那里不说话, 他尴尬的左右视下两眼, 找补道:“毕竟离开故土许久, 来的时候年纪小,如今乍不认识,也实属正常。是父王啊!我的儿,你连父王也不认识了吗?”
秦诏往他身后探了探视线……
半晌后,仍没找见那位风光美丽的“父王”。
德福心知肚明,见状,忙笑着解释道:“公子不必进殿请安了, 王上如今正在休息。王上体恤您,有感于父子情深,方才已下了令,特赦半天,与两位团聚。若公子愿意,大可请秦王至东宫相谈。”
“啊……原是这样。”秦诏强忍落寞,佯作才反应过来似的,笑道:“是您!父、父亲,您怎么来了!是太久没见到您了,诏儿实在想念,竟没认得出来——哪里敢想呢。”
秦厉握住他的手,恨不能两泪纵横。
秦诏无语,这爹瞧着可真寒碜……
但他面上不显,热热的回握,引着人往东宫方向去了。倒不是他多想秦厉,而是生怕燕珩瞧见这副场面,他再与人亲热,岂不是百口莫辩?
是,十二分的百口莫辩。
毕竟,德福回禀的时候,燕珩不悦的垂了眉,那哼笑冷厉,压根没打算给人解释的机会——没瞧见都这副态度,若是瞧见了,指不定怎么生气呢。
“他跑得倒快,瞧见那没人性的老匹夫,连寡人都忘记了。”燕珩品着唇边略显酸涩的茶水,兀自生嚼了一枚叶株,“没心肝的东西。”
德福好心,替人道:“想来许久不见,磨不开脸面。”
“什么脸面?那小子,岂是那等识大体的?”
德福讪笑,在您面前是胡闹,可出了门,人家秦公子惯是识大体的。
东宫内,这位识大体的秦公子,热热地抱住秦厉的手臂,与人“诉苦”道:“父亲啊……诏儿实在想念您,只是不知,您怎么来了呢?”
秦厉哪里知道这个“父亲”和“父王”有天壤之别!
他听见幺儿亲热的唤自己,毫无隔阂,忍不住添了几分尴尬,只觉自个儿当初有两分心狠了。
“燕王朝贺宴,必要来的。为父知道,你在这儿,过得还不错。”秦厉试探道:“还怕我儿会忘了父王呢!”
秦诏忙道:“您只知道我受宠,哪里知道远离家乡的苦楚……这燕王待我再好,毕竟不是亲生。哪里能比得上父亲您呢……”他说着,佯作伤感道:“可惜,儿子命不好!”
秦厉忙问:“这话怎么说?”
“如今看这形势,燕王相中了孩儿,定要将我留下来才罢休。怕是儿子要辜负您的期望了……那储君之位……孩儿无福消受。”秦诏道:“这等重任,只能委以兄长之肩了。”
那可不!秦厉本来也没打算传给他。
可如今形势陡然剧变,若是不假意传给他,将人带走……只怕自个儿也坐不住咯。
“那……那燕王打算将你留下来,可是要封为……?”秦厉左右打量了一眼这辉煌宫殿,又眺望远处连绵巍峨的金銮,顿了好大一会儿,才叹道:“唉,如今你已入主东宫,这、这可如何是好?”
秦诏转过眸去,含着笑意问道:“父亲,难道,您……也希望我回秦国?”
秦厉沉声道:“那是自然,父王岂能不疼你?往日里,是因你小,父王政事忙碌,顾不上你,才让你觉得,是有意冷落了你——实则却不然!你与昌儿、定儿三人,父王心中最喜欢、最疼的就是你。”
话音落下,秦厉又假惺惺的抹了下眼眶:“委屈我儿了!是父王……对不住你。”
好么!说的激情昂扬,连自个儿都骗啊。
“是我错怪了父亲,原来……您竟是这样的疼我,往日里都是我没心肝、冤枉了您!既是这样……那父亲,我偷偷跟你说件事。”秦诏压低了身子,故作神秘道:“这事儿紧要,您可万万不要跟旁人说。”
秦厉点头:“那是自然。”
“其实,燕王并没有封我为东宫,”秦诏说道:“他疼我是真,但他日后,并不打算封我为东宫。”
他故意将话题引到旁处,迷惑人道:“燕王说,待我及冠,定是要放我回秦国的,还说什么……带着燕军去。不过,并不知这是什么意思。”
秦厉大惊失色:“啊?”
“那日演军,燕王也叫我陪同去看,还说什么要坐一坐天子的宝座。”秦诏佯作糊涂道:“这叫什么道理?父亲您说,燕王不是已经做了天子了吗?如今我们都听从于他……”
秦厉吓得冷汗淋漓:“这、这这……”
好家伙,这还不如封了东宫呢!这是要挟储君以令诸侯,借着秦诏之名,直接打入秦宫啊!
“这、这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父亲若不信,大可随便找个人来问问,我诞辰那日,燕王亲口说的。”秦诏道:“您若想念我、希望我回秦国,只消再等几年便是了!”
完了,完了!
秦厉当下心惊胆战,只叹一天也等不得了!
若他这次不将秦诏这个“祸害”带回去,他日叫燕珩拿住,必是国破家亡的下场。
这么细思量片刻,秦厉便道:“我的儿啊,你糊涂!那燕王哪里实在真心的疼你,不过是假装对你好罢了。你也不想想……他是外人,哪里比得上父王待你亲呢!——你是我亲生孩子,父王待你,定是最疼的。”
秦诏笑眯眯地点头:“这是自然。”
“可……我能怎么办呢?燕王实在喜欢我……”
秦诏说着,慢慢垂下眼睫去。看着感伤,然而眸子里潜藏的寒意浓重——虎毒尚且不食子。
若他没猜错,恐怕这老贼,已然起了杀心,就等将他哄回去了。
“诏儿,你听父王说。待到朝贺宴上,咱们自去与燕王请恩,到时,父王便带你回秦国去……这几年委屈我儿,你放心,再过几日,咱们自回秦宫,你便自由、全是好日子了。”
秦诏先是点头,后又装作害怕的样子,问道:“可……可父亲,那储君之事怎么办?燕王点名要储君,难道要让兄长过来受苦不成?”
秦厉作出一副苦恼的样子,叹道:“没办法,你兄长……他自该做长为大,怎能躲在秦宫、置身事外,让你这个小弟吃苦呢!”
他稍微停顿片刻,又去摸秦诏的头:“好孩子,父王知道你委屈,你放心,父王已写好了诏旨,待燕王同意,即刻便带你走,叫你兄长入燕宫……”
入燕宫……住这阔敞东宫,而后归国承继大统。
秦诏自知他打的什么如意算盘。
可他不打算揭穿,只装作心疼道:“兄长待我真好,父亲也是,我心里疼。”说着,又勉强挤出两行泪花来,咬住唇,凄凄然地问道:“可父亲,若是燕王不肯放我走,那该怎么办?”
秦厉叹气,可说呢!他也正愁这件事……毕竟疼惜了两三年,放他归去确实不算容易。
秦诏装模作样地伤心了一阵儿,又惊然说道:“啊,我想到一个办法,父亲,您若这样做,燕王必能放我走……只不过,要委屈您了。”
秦厉忙问道:“什么办法?”
“父亲,燕王曾问我,是不是想家,要不要回家看看。但是……他又怕您不疼我,故而不肯放我走。可……若是您有意在他面前,表现的与我亲近、疼惜我,这时,我再求一求他,求他放我回国,燕王定能心软,岂不是就同意了?”
“这个主意可能行的通?”
“依我看,必是行的通的。父亲有所不知,这几年来,我与燕王同枕而眠,亲近的很。燕王的性子,我自恃了解几分。不能说十成的把握,好歹有个八/九成。”秦诏慢腾腾地说道:“您只有待我亲热,燕王放了心,不忍拂了父子深情,才好放我回去。天下人看了,哪敢说他半分不是——只说这位天子体恤咱们。”
“如此以来,燕王面上有光,旁人看了也深以为然。燕王总不好……拆散这等天伦。”
秦厉一听,这话有理。
秦诏见他动摇,便接着说道:“父亲还有一样不知道的,我自心中伤感,并不敢跟您透露半分。今日,咱们父子相见,我也好将这憋了三年的体己话,与您交代。”
秦厉道:“我儿但说无妨。”
“原先我住在秦宫里,没得机会同您亲近,更不懂得行事的规矩,哪里明白这储君、质子、八国之间的利害关系?当时,您发了赏赐,封我为储君。我一个不知深浅的孩子,只当您疼惜我,还欢喜高兴得不得了!”
秦诏话锋一转,叹道:“可如今,作了质子叫人困在异国他乡,方才明白……这储君并非儿戏,我自知自己的才学、资历并不出色,不敢担此大任……因而,只能求您,与我好好的演一出戏。只有将我送出燕宫,请兄长来此地主持大局,未来归国,承继您的宝座,咱们秦国山河,方才能万万世不朽!”
“因而,纵算吃苦,也不得不请兄长走一遭了。”
他面色凄苦,然而心中却忍不住的冷笑:秦昌那等蠢货,若活在燕宫,但能在他父王眼皮子底下混过三个月,都难。
秦厉本是半信半疑,叫他这等“大义凛然”的真心实意唬住,竟有几分酸涩之意……
他轻声叹气,拍了拍秦诏的肩膀,端详着那张含泪的模样,道:“你既能想到这一步,也不枉父王往日里疼你的心。要是这法子管用,父王必定……”
瞧出那点迟疑,秦诏复又强调道:“上次,我发烧时,燕王也抱着我,自说些什么这小儿想家了之类的话。再者,燕王将要置办姻亲,我必要腾出这东宫来,您这时开口,岂不是锦上添花?说不准……燕王也嫌我烦了,只是碍于往日的恩情,抹不开面子。”
“您说是不是?天子嘛,一言九鼎,怎么会随便跟个小孩儿计较?”秦诏一步步的设好全套,请君入瓮道:“父亲开口,燕王顺理成章,岂不是两全其美的事儿?”
这话听来深以为然,秦厉沉思良久,终于点了头。
停歇了片刻,趁秦诏给他斟茶的功夫儿,秦厉又主动探听道:“听你这样说,倒也是。只不过,父王前些日子听说,这燕王的姻亲……出了什么岔子?也是为你不成?”
秦诏故作自谦道:“应该……应该不是吧?燕王只说往日既然许诺了我,这会儿便没人撵我走,要我在东宫好好住着,又说万不要伤心,姻亲还能再搁置两年。”
秦厉一听,那必然是了!
燕珩兴许真是抹不开面子,心里说不准正想赶走秦诏呢。如若不然,方才也不会这么急着让自己同秦诏见面了。
可,看他那副冷淡的样子,兴许心里并不疼爱秦诏?……
秦厉自顾自的猜测。
秦诏则是假意的往人怀里趴了趴,佯作父子情深的感慨道:“父亲这么多年,竟从未抱一抱我……”
秦厉又愧又别扭,只好伸出手去,将手掌搁在人后背上,轻拍了两下。仿佛秦诏身上有电似的,片刻后便松开了……
如今的秦诏,是他燕珩的儿子,更是秦昌的替死鬼……什么父子情深?
不曾腹下浓血剖出手足,不曾滚热肉身喂养唇齿……他秦厉,不过是个捡便宜的罢了。
一边是心肝肉、掌心珠;另一边是弃如敝履、视若草芥的质子,孰轻孰重,他自能分得清楚。
秦诏轻笑,而后幽幽地叹了口气。
可叹这虚情假意,虽然可憎,却也曾有那么一瞬间,借着一个短暂的拥抱,温热了人的肌骨。然而,比那日骤然坠落的闪电还快,转瞬即逝,便为更冷漠的杀意所替代了。
父亲么……没有也无妨。
可权力的宝座,却只有一个。
那声息明显,秦厉便问:“怎么了?这样叹气。”
秦诏勾起唇来,微笑:“想念父王了。”
秦厉微诧,惊觉那惆怅里的真心。然而,他却不知道,那“父王”所指的,另有其人。
——他父王,燕珩。
——秦诏想他的好父王,想得厉害。
第54章 隩重深 王上是心疼公子。
但是……那位却不想他。
这几日, 燕珩正处在气头上,哪里想见秦诏?因而下了令,不许他迈进殿里一步。秦诏跪在殿外请安奉茶, 连膝盖上蹭了一层泥灰,都不见燕珩心软。
德福出来传话:“王上是心疼公子, 叫您同秦王好好相聚,如今生身的父亲来了, 也好说说体己话, 免得日后再想家。王上虽有慈父之心,毕竟不能替代。”
秦诏听出了德福的言外之意, 也察觉到了燕珩那点不爽利。
他心中想顶嘴,哪里不能替代?——可面上却笑盈盈道:“父王说的也是。既如此, 那我便先回宫了,只请您替我忙碌,将这碗茶奉给父王。”
德福微怔, 坏了。
难道自己说的太委婉, 秦诏才没听出来?
因而,他又变着法子的提醒道:“这几年, 王上待您, 比秦王之情还要深厚几分。只是……养身如何比得生身呢?王上怎好夺人所爱呢。”
秦诏装作听不出来, 点头道:“多谢父王恩赐,秦诏明白了。”
德福:……
眼见秦诏搁下茶杯便站起身来,抚袍走了。德福纳闷儿,才一月多不见,怎么感觉秦公子变傻了?
燕珩可没觉得秦诏变傻,他冷哼:“自见了那老匹夫,喜得什么都忘了。”
德福讪笑:“兴许是年纪小。许久不见, 有几分思念也正常。”
“正常?”燕珩嗬笑:“你莫不是忘了,吾儿刚来时,那浑身的破烂?叫人牙碜。老匹夫恶毒,这样待他,又逼他作替罪羔羊,撵着来作质子。”
——可说呢!但……质子,不是您要的吗?
德福不敢说话。
燕珩转眸睨他,又撂下一句:“跑得这样快,难道真要跟人走不成?若他这样想父亲……”
德福惊诧,以为他们王上要放秦诏回国,哪知燕珩下一句话便是:“那就叫老匹夫多在寡人的燕宫……住几日。待住到吾儿不想他了,再走。”
德福:……
好么,这是要“连人带爹”的扣下啊。
秦厉哪里知道燕珩的心思?他叫秦诏哄得五迷三道的,这会儿正筹划着,怎么到燕王面前卖弄父子情深呢。
朝贺宴前夕,他请恩见了燕珩一面,拘谨地坐在对面,与人寒暄道:“王上近来可好?我那小儿,没给王上添麻烦吧?”
燕珩冷睨了他一眼,嗬笑。
秦厉嘶声,喝了口茶水掩饰尴尬,又问:“此次来燕,庆贺中秋,兄也想念王上。一来给您作贺,二来,也该去祭奠一下父王的。”
说着,他试图将话题往父子情深上引道:“原来,父王便疼惜我们,如今王上又疼惜我那小儿,叫我倒有几分羞愧……”
燕珩眉眼不动,轻飘飘的撂下一句:“是该羞愧。”
秦厉:“额……那、那——这,也是。”
“寡人问你,秦诏住在秦宫何处?吃穿几何,你可曾问过?”燕珩闲饮一口茶水,慢腾腾地将目光落在他脸上,压迫感将人逼得说不上话来。
秦厉战战兢兢答:“是、是有些……琐事、……耽搁,才没问的。”
燕珩搁下茶杯,杯底撞在桌面上,轻发出“咚”的一声,吓得秦厉“腾”地就站起来了。
“……”
燕珩回眸,瞥了他一眼,眉眼含了两分不悦:“作甚?”
秦厉恍如惊弓之鸟,轻“啊”了一声,赶忙又坐回去,因紧张而将脊背挺得笔直:“王上见谅,方才……犯糊涂。”
燕珩懒得理他。
只不过,心中实在费解,怎的这样窝囊的老匹夫,能生出秦诏那等小子来,怪哉。
秦厉沉默了一会儿,又试图挽回几分颜面,便解释道:“先前,我虽疼爱诏儿,却因他的母亲早亡,触景伤感,故而不忍相见。方才让您误会,是冷落了他……实则不然,这满秦宫上下,都是知道的,我心中最疼的,便是他了。”
燕珩摩挲袖口的指尖微顿,冷哼。
秦厉顿时住口,直到瞧见燕珩并不打算说些什么,方才继续开口:“如若不然,也不会将他封为储君了。我本想着让他到您膝下,历练两年,方才归秦继位,岂不正好。”
少倾,见人不语,他又一面打量燕珩的脸色,一面小心说道:“哪里知道……诏儿这一走,我心中实在思念。常辗转反侧,夜深难眠——您必是体谅我这为人父的苦心的。”
燕珩抬眸,挑眉道:“寡人又不曾作父亲,如何体谅?”
秦厉:“……”
老匹夫急得心肝乱颤,怎么这位压根不接茬啊。
“您纵不作父亲,必也知道先王当年苦心的。”秦厉讨好道:“我那小儿不懂事,总给您添乱,倒不如我那长公子省心。”
“哦?”
“依愚兄所见,王上姻亲在即,我这小儿胡作非为,听说吃醋闹乱子,耽搁了这等大事。不如叫我带回秦宫,好好教训,也好与您腾出清净来,安心筹备立后之事……”
燕珩轻搓了下指尖:“秦厉,寡人的事,你倒清楚的很。”
秦厉讪讪,慌乱答道:“是、是关心您的起居大事,方才上心,并没有旁的意思。愚兄怕耽搁您的姻亲大事,到那时,妨碍王上开枝散叶,我、我岂不成了这九国的罪人?”
“九国?”燕珩微眯起眼来,冷笑:“依寡人看,八国倒也不错。”
啊?!——
叫那话吓住,秦厉差点晕过去。
他也不知道,自个儿谨言慎行,怎么就惹上了这等麻烦……天可怜见,这八国王君中,属他最老实勤恳了。
他是不知道,可秦诏知道。
朝贺宴上,他瞧见燕珩的脸色,便知道,自个儿那老驴似的父亲,定又到人面前,乱嚼舌头挑事儿了。
燕珩本就姗姗来迟,这会儿才出现,就冷着脸发话:“诸位远道而来,自辛苦了。朝贺宴不拘,自畅饮罢。”
早先,他已在朝堂上接见了八国王君,凡是紧要的社稷大事,也已嘱咐过。如今,得了警告,八国王君自是乖顺,无一不应、无一不答。
笑话,谁敢在燕珩面前找不痛快?
因而,转过那些繁琐之要,虽有相互的争锋,但叫燕珩压住,也不得不谈拢之后,这宴席氛围,便显得轻快些,只叙旧聊些闲事……
此刻,国王君并质子同席,另一端则是朝中重臣,相对而坐,举杯欢庆共饮。
燕珩端坐高台,瞧见自个儿腿边空了的少年席案,顿生了不悦。他抬眸,视线自去寻秦诏……
此刻,秦厉正笑容满脸的与人布菜,口中亲热道:“我的儿,多吃些,瞧着,你都瘦了。”
燕珩眯眼,瘦了?
这老匹夫睁着眼说瞎话,寡人自将他养的那等威风,哪里瘦了?!
哪知道,秦诏推脱不开,只好就着他的筷子尖吃了。
——好个不识好歹的小混账,也亏得你敢吃,就不怕那老匹夫口水腌臜人!燕珩顿觉一股无名怒火上涌,就顶在肋下。
因碍于诸众席中畅饮,他才将不悦压住,隐而不发。
哪知道这两人不收敛。
尤其秦厉,并不曾知觉,只一会摸摸人的头,一会捏捏人的肩膀,又拍拍人的手背,左看右看,欣赏儿子似的,笑道:“我的儿,父王想念你,想念的紧。”
秦诏则是有点害臊似的。
他先低下头去,片刻后又露出笑,慢腾腾地给秦厉斟了一杯酒,将那金爵与人推得近些:“您尝尝……”
燕珩抿唇,不语。
他平静错开目光,然而却将底下发生的事情尽收眼底。这会子,只关注秦诏,连旁人说些什么、做些什么,都瞧不见了。
秦厉还在追问:“不知这些日子,你过得怎样?可曾想家了?父王嘱咐人做了许多玉灵糕、还采了许多芽花给你,只等着你回家呢。”
燕珩沉了眸光,冷锐盯着人,只觉这小儿伤他心,才不过几日就“叛变”了。再者说,那芽花有什么稀奇?寡人自有燕军奔逐千里,亲自去取。
秦诏弯了弯嘴角:“我在这儿很好。”
秦厉便伸手去揽他,恨不能将人裹进怀里似的,亲热道:“那父王便放心了,还怕你想家想的厉害……夜里偷偷哭呢。”
燕珩才拿起来的筷子又搁下,一时蹙了眉。
——什么夜里偷偷哭!他夜里,自在寡人床榻之上,打滚呢!
秦厉还要再说些什么,就听高台那位发了话:
“秦诏。”
秦诏慌忙抬头,仿佛隔了月余,才头一次看见他似的,惊讶地应道:“是,王上,秦诏在此。”
不敢置信似的——燕珩挑了眉:?
——什么?
——他叫寡人什么?
连德福都讶然的多瞧了秦诏两眼。
燕珩不好发作,只压下眉眼去,淡淡地说道:“与寡人斟酒。”
“是,王上。”
秦诏仿佛故意似的,一步三回头地去看秦厉,又眷恋不舍的往高台上走,直到跪在人席前,替燕珩斟酒。
场中忽静下来。
这回,群臣都看明白了——难不成,有了亲爹倒忘了“后爹”?这秦诏怎的一改往日谄媚,对他们王上这等冷淡了?
大家也不敢作声,只齐齐盯住秦诏看。
秦诏低着头,乖乖斟完酒,便跪直起身来,预备行礼告退。
燕珩面色无虞,仿佛毫不在意似的,抬手端起金盏,吞饮如水……空了的杯爵,复又搁在他面前。
秦诏:……
他望向燕珩,发觉他父王压根没正眼瞧他,连半分偏移的视线都没有。
他脸上带了两分为难,又看了秦厉一眼,瞧见人不敢吱声,方才又在一片死寂中跪下去,再度给人斟满。
“王、王上……酒斟满了。”
燕珩淡淡“嗯”了一声,终于分出目光来,那种云淡风轻到近乎无视的视线,极轻的从他脸上掠过去。
秦诏强作不在意,心却狠狠地抽了一下。
他父王,怎么能这样无视他?因而,慌乱烧的心焦,他便又佯作乖顺地挑衅道:“那……那我可以回去了吗?父亲还在等我。”
燕珩嗬笑,仿佛没听见似的,兀自举杯,与众人吃了一爵酒。
他不发话,秦诏也不敢走。
再三巡后,燕珩方才道:“秦王养出来个孝顺的好孩子,寡人欣慰,也不枉这些时日……费尽心思的教了。”
秦厉瞧他微笑,会错意道:“正是,正是如此!王上敏锐,我这小儿,自小便是极孝顺的,与我感情深厚……无论如何也舍不得,拿他岂不是当心肝肉一样吗?”
燕珩转眸睨着秦诏:“哦?”
秦诏小声道:“是秦诏做的……还不够好。”
秦厉忙接上话,“哪里!我这小儿,最是体贴的。若不是如今年岁大了,只恨不能日日守在怀里,狠亲一口呢。”
燕珩:“……”
秦诏恶寒,心说这演的也太过了。
其他七国王君并五州的主子,都笑着赞叹,随声附和了两句:“公子姿颜威武,有朗月之风,不愧是秦王的心肝肉……”
燕珩轻笑了一声,抬手拂袖。
有意带倒的杯爵,自桌案上滚下去,叮叮当当的响成一串,砸在诸众心窝。不合时宜的声响,狠狠地打断了那些附和声。
骤然冷下来的气氛中……所有人都默契的将视线放低,凝神落在那盏孤零零躺在正中的杯爵之上。
帝王开口,戏谑的笑意压得柔和:“秦厉——你瞧,寡人的杯盏掉了。”
那话是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这位天子,纵将八国王君当作猴耍,各位也得讪笑捧着。
秦厉哪敢忤逆,当下忙道:“我、我这便替王上捡起来。”
说罢,便预备起身,却没想到……秦诏先他一步起了身,乖乖道:“王上,我来替父亲捡。”
燕珩终于沉了脸色。
他盯着那少年走至正中,弯腰去捡杯子的姿态,自谦卑恭敬,然而却惹得心眼里左右不爽利——他竟要给那老匹夫出头?
这会儿,任傻子也瞧出端倪了。连妘澜都扶着自个儿父王的手臂,小声嘟囔了一句:“这死小子,今日又玩的哪一出?自要找死不成。”
妘王不知哪里的缘由,跟人赞道:“此子气魄过人,果真孝顺。这等情形之下,竟也知道顾念他父王脸面。”
妘澜撇嘴,跟自家老爹无情吐槽道:“您知道什么呀?要是有这样的儿子,您指不定怎么哭呢。”
座下窃窃私语。
眼见着秦诏捡了杯子,便要往高台上走,燕珩便发了话:“与寡人换杯爵。”
“既然你这等孝顺,便该守在席间伺候你父王。”那位敛了眼底晦暗,自是饮酒如水,神色如常:“寡人不好夺人所爱,伤此——父子情深。”
秦诏称是,竟真退回秦厉身边去了。
秦厉此刻还蒙在鼓里,毫不知情,只当燕珩疼那小儿,才大发善心,便趁热打铁的开了口:“王上甚是体贴!既然您是这样的体恤我们父子,我正有个不情之请呢。”
燕珩冷淡道:“既是不情之请,不说也罢。”
可秦厉没眼色,仍说下去了。
他道:“虽是不情之请,却还希望王上恩准、抑或听上一听。”
见燕珩没什么表情,他方才敢继续说下去:“我这小儿,孝顺是真,奈何顽劣也不假;论起才学来,更是不堪大任,不是作储君的料子。”
“哦?”
“早先,我虽不曾亲眼见识,却也听说,他与王上惹了许多麻烦,再加上……我实在想念小儿,故而跟王上请恩,准许我带他归去秦国。”
诸众目瞪口呆:“这……”
“并非是带走储君。”秦厉赶忙解释道:“我那长子品貌过人、才学出色,如今将至及冠,比幺儿更懂事几分,想来您见了,定也喜欢。”
停顿片刻后,秦厉又解释道:“王上明鉴,我如今已立了诏,准备将封他为储君。若能得王上同意,半月之后,我自会将其送入燕宫,请您栽培、随您磨砺。”
这么说着,秦厉竟真的自袖中抽出诏旨,请人递与燕珩过目。
那诏旨递到燕珩眼皮子底下,不过得帝王粗略扫了一眼,便丢在一旁了。毫无兴致似的,燕珩抬杯饮酒,而后,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微森*晚*整*理笑。
片刻后,他缓缓开口:“秦宫之事,何必来问寡人呢?你自立谁为储君,更是秦人自家的事儿。”
秦厉喜不自禁,“那、王上您同意了?”
燕珩冷笑:“与其问寡人,倒不如问问……那小儿。”大家随着燕珩的视线看向秦诏,瞧见一张略显无措的端严神容。
这等桀骜的姿容,怎的瞧着……倒像没主心骨似的怯呢。
帝王的目光锐利,似要看透人似的,他缓声发问:“秦诏——你父王既这样说,寡人倒想听听你怎么说?”
那声息含着笑,一字一句却比打在屁股上的巴掌还要重:“这燕宫阔敞,却也不比你秦宫好?如今……你可想归去秦国?”
秦诏沉默,直至秦厉轻轻扯了下人的手臂:“我的儿,王上问你呢,快说话……就说,你想家便是,可有什么不敢的?”
秦诏在一群人期待好事的眼光中,陷入沉默。
漫长的等待中,秦诏在一众“父子情深不忍拂”“此子孝顺、必成佳话”的窃窃私语中,依旧保持着缄默。
——直至那氛围显得吊诡。
燕珩不耐地眯起眼来,“嗯?”
仿佛叫人那声柔和的问话点醒似的,秦诏终于缓缓抬眸。
一秒,两秒……
在燕珩冷锐的审视中,秦诏张了张口,没出声,却“唰”的滚下两行泪来。
于是那日,八国五州所有紧要人物,都听见了那句话。
他冲燕珩说:“父王……我害怕,我离不了您。”
第55章 愿竭节 在这世上,我只爱您了。
秦厉顿时有点恍惚。
被燕宫之华彩压住呼吸, 他惊觉整座玉殿威严而沉寂。尤以燕珩扫过来的目光为首,锐利难当……将他编排的腹稿狠打了回去,再无影踪。
这会儿, 他甚至没分辨出来,这句“父王”到底是唤得谁。
但燕珩没给他机会发问, 只淡淡命令道:“公子吃醉了,将他送回寝宫去。”
他压下请恩, 做主道:“今日盛宴, 不碍家事,至于到底是不是回转秦宫, 待他酒醒了再说吧。”
待仆子们去扶时,秦诏却摇头, 不肯走。
他神色镇定,自作主张的往前挪了几步,瞧见燕珩微微挑眉, 知道那位仍旧纵容, 便一路磨蹭到了人的席案前,跪坐在旁边儿了。
“我、我给您倒酒, 弥补这等失礼。我还没醉倒, 不必先回寝宫。”
燕珩哼笑, 没说话。
秦诏便也闭了嘴,就只往人身边靠。只是神色仍含着委屈……叫底下那位状况外的亲爹,满头雾水。
燕珩并不打算揭穿——只陪着又饮了两杯酒,才道:“想来秦王不知,寡人燕宫里的酒醉人,这小儿吃不得许多。这一醉么,就容易说胡话。”
秦厉无语:……
可他一口酒也没吃啊, 到底哪里醉的?
“兴许是这样。可……吃醉也不妨事的。我儿早先说过,十分想家。王上若是有令,只需恩准,待明日,我自会与他说的。”
——“对吧?诏儿。”
燕珩便扭过脸来看秦诏。
秦诏仍然不说话。只是藏在桌子底下的手,却开始摩挲他父王的手背,那小动作实在暧昧亲昵,没大会儿,便热辣辣地缠住人的指头了。
那声音压得只有两个人听见:“父王,我不要走,我心里只有您……”
燕珩面色平静,仿佛没听见似的,只不过没抽开手指,更没拂开那将要攀上手腕与小臂的人。
那小臂结实、强健,转眼便叫少年挂住了。宽衣袍袖遮挡之下,秦诏不安分的手指,沿着其上的青色血管缓缓抚摸。
先前他就极其黏人,叫燕珩冷落了月余,眼下更是变本加厉。他黏糊糊的贴上人,似乎要自那脉络,将他父王剖开,再仔细瞧瞧,那微凉的肌骨之下,到底滚起何等的心热……
燕珩喉间微痒,转眸睨了他一眼。
“?”
秦诏装傻,兀自眨了下眼睛,睫毛湿漉漉的,瞧着无辜。
燕珩顾着八国脸面、重臣眼目,懒得搭理他。
奈何秦诏不知悔改,愈发的放肆了。
臂弯的感觉鲜明。燕珩只察觉他放肆地攀上来,像只馋的流口水的狼犬,围着猎物心慌,左右舔咬,不知怎么下口似的。
终于——
燕珩不堪其扰,在人脸上轻掐了一把,才又淡定地抽回手臂。
那声音很轻,仍被人听了去:“混账。”
秦诏嘶声,乖乖地放开……然而,才不过两杯酒的功夫,待燕珩放松警惕,转顾旁人,便又缠上去了。
燕珩搁下杯爵,预备离席:“诸位畅饮,寡人不胜酒力……”
这话没说完,底下人都笑了,忙道:“王上自有千杯不醉之海量,豪饮百爵不见一分酒意,怎的今日,倒说不胜酒力。”
燕珩微顿:……
秦诏忙替人说道:“王上谦虚,是去更衣,方才我倒酒时,不小心……”
燕珩颔首,站起身来。
座下这才明白过来,顶着酒意微醺,慌忙行礼,恭敬送人退席。
这位帝王自缓步越过长廊,朝金殿走去。后面的跟屁虫,也亦步亦趋,生怕叫人甩开似的。此刻,秦诏虽垂眸颔首,显出十足的谦卑,眼底却含着一抹骄扬的笑意——
他父王走到那里,他便要跟到哪里;旁人都没资格,自他独一份。
那点小心思,燕珩未必不知。
因而,待行至殿中。
燕珩站定,便捋着宽袖微微笑。片刻后,他自空荡寂静的金殿中,气定神闲地发问:“何事这样闹?”
秦诏低着头,不说话。
燕珩眯眼,抬手掐住他的下巴,强逼着他抬起头来,与自己对视。
那等略显残暴的动作,实际上轻柔的不像话——秦诏仰着头,盯住他父王的眼睛,委屈道:“父王,我不敢说。”
“哦?谁是你父王?”
“您。”秦诏乖乖答道:“您是我父王——这颗心里,只有眼前这位,我哪里还认过旁人?”
燕珩嗬笑,为着方才那点不爽,加重了几分力气,挑眉道:“寡人看你,有了那老匹夫,正乐得自在,不思旁的,上赶着尽孝呢。竟还知道,认我做你的父王么?”
秦诏伸手,握住燕珩脆白韧劲的手腕,而后轻轻摩挲,突兀蹦出来一句话:“父王……您的手,可真好看。”
燕珩微眯起眼来,神色危险。
秦诏垂眸压低视线,盯着宽袖滑落而露出的漂亮手臂,轻轻吞了下口水,才又道:“父王,您误会我了。这话说的好奇怪?我为何要给他尽孝?”
“父王不叫我来请安,却叫我伺候秦厉,不正是为了堵住他人口舌吗?我照着您的话做,您为何不悦?”
不等燕珩说话,秦诏又道:“再有,父王——我同那女官亲近,您不悦;我守着生身的父亲,您不悦。您撵我走,我真的去了,您又不悦……”
他一面摸着人的手臂,一面佯作困惑,那声音缓慢自喉间挤出来:“父王,您为何——这样的……小气?”
燕珩转眸,为他的放肆而愠怒,然而如今,他长高了许多,那点居高临下的姿态优势薄弱,连掐住人下巴的威胁都少了两分。
因而,帝王冷嗬笑:“跪下。”
秦诏哪敢不从,自乖乖跪下,仰着头看他,那话刻意激怒人似的:“父王,您到底为何……不喜欢我同旁人亲近?”
燕珩微微勾起嘴角。
“我的儿,如今,你的手段还不够——”
他回转身子,拂袖依坐在华贵凤椅上,慢条斯理地开口:“寡人养你,作你的父,你便该乖乖听话。寡人疼你,作你的王,你更该言听计从,不得有半分忤逆……”
“你同旁人亲近?嗬。”燕珩轻笑,唤他跪得近一些,方才捏着人的下巴,戏谑开口:“寡人养的你尊贵,你自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东西,搅作一团,岂不……叫人伤心?”
“寡人训你两句,难道训不得?——纵要杀了你,也不许顶嘴。”
“是……父王。”秦诏不敢偏开头,更不敢动弹,只敢小声反驳道:“可,那是我的父亲,并非不三不四的东西。”
“嗬。”
“那老匹夫,也亏得你喊一声父亲。”
秦诏道:“父王,您……您是不是……舍不得我走?”
燕珩松了手,为他的挑衅和试探而压住情绪端倪,只抿唇微笑,然而眉眼却十足的冷淡。
他道:“不过是养你三年罢了,燕宫何曾缺过听话的孩子?待朝贺宴之后,寡人便派三千精兵,送你回秦宫。”
秦诏猛然睁大双眼:……
怎么和预料之中的不一样?
那点自以为是的‘胜券在握’顿时变作慌张,再没了一分装模作样的姿态,急道:“父王,我没说要走,更没答应要走啊!”
“哼。岂是你说不走,便不走的?”
燕珩端起茶水来,悠闲饮了一口,才又道:“那年寡人强要储君,本就选的公子昌。你作了混珠的鱼目,寡人养你三年,岂不是情至意尽?”
说着,他转过目光来,冷锐逼问道:“你为何不走——又凭何不走?待出了这燕宫,至于同谁亲近……更是你自己的事。”
秦诏被那话刺痛了几分,登时涌上泪来。
此刻,伤心无半分虚假:“父王——父王!我错了,我不走。我方才是骗您的!我不是那样想的……”
“哦?”
“我在席上唤您王上,却不唤父王,不是因为我变了心肠,是我……是我无理取闹,怨您不让我请安,才使小性儿的!”秦诏道:“我同那秦厉亲近,更是作假。”
燕珩心中想笑,面上却不以为然,淡定道:“那又如何?欺君罔上,更该撵出去。”
秦诏扑到人怀里,委屈道:“父王,我错了——好不好?您原谅我。不是您小气,是我小气。”
“我见不得父王将我推得远一些,一会儿是女官、一会是秦王。您那样不理人,叫我满心里乱猜,吃不好、睡不着——连做梦都是您不疼我了。”
他说着,呜呜哭起来:“是我小气,我争风吃醋,我只想守着父王,叫父王也只疼我——还不是因为您不理人,我才无理取闹的嘛。”
燕珩没拂开人,然而口气仍旧冷着:“寡人最不喜争风吃醋之人。既你这样想家,自回秦国便是。”
“走了,这燕宫清净。想来……公子昌,安静些,也懂事些。”
秦诏心里酸的冒泡,嫉妒的直咬牙——他狠狠箍住燕珩的腰,哭诉道:“父王若是变心,我必要杀了秦昌解气。求您了!您不许要他,您只能要我……父王,我听话,我最听话了,您就留下我吧。”
燕珩哼笑,不语。
秦诏生怕燕珩真的将他撵走,急道:“父王,求您了,我再也不敢了。”
没大会儿,见人果真不搭理他,秦诏心慌,去捧人的手。
他先是拿唇讨好似的吻了吻燕珩手背,任泪珠子滚湿了指缝,都没换来一个眼神儿,便只好委屈巴巴地钻进人怀里,说道:“父王,我……我跟您说实话,您别撵我走好不好?”
燕珩饶有兴致,逗弄他:“哦?你自说来听听。”
“父王,我是为了讨好秦王,才这样的。他要我作出这副样子给您看,我却不敢不听他的话。”
“嗬,胡诌。”燕珩道:“寡人就在这里,你怕他作什么?”
秦诏道:“若是我不按秦王的意思来,他便不让我顺利继位。我心中害怕,便听了他的鬼话。”
燕珩嗬笑:“就这么想做秦王?”
哪知秦诏真的点头,诚恳道:“自然。”
不等燕珩轻嘲,秦诏又道:“若是秦王信任我、看重我,允许我继位。到那时,我便能把江山献给父王!您再不必天天记挂着……那忙碌的政事,也好能歇上一歇。”
说着,他又抬起眸来,跪直盯住人,将手指递上去,轻轻地抚摸燕珩的脸颊:“父王,我心疼您,我舍不得您那么辛苦。”
一步活棋下得关键。
燕珩微怔。
真情实意至此,倒叫这位帝王有几分动容。燕珩垂下眸去,瞧见秦诏泪痕纵横的脸,又被他那点焦灼的真情烫住……竟没说出话来。
秦诏委屈道:“父王,他还想带我走!威胁我,若是不听他的,必将我带回秦国。可……我舍不得父王,不想走。”
见燕珩眉眼软了几分,他便得寸进尺,大着胆子坐到人腿上,挂住那脖颈,又说道:“他……他还想杀了我。父王,我害怕……”
燕珩方才明白过来,原来那句“害怕”,为此而来。
他心中忍痛,又夹了怒意,只冷哼一声:“这老匹夫,能吃了你不成?寡人目下,岂容他放肆。但有一份伤了吾儿,定剥了他的皮不可——!”
燕珩疼人,那是照着九国的掌上明珠去的。论谁家的公子,能比得上?
当下,他甚是不悦。
可还不等揪住那老匹夫降罪,秦诏又开口了。
他道:“父王,待到我及冠,您总归是要放我回去的,秦王逼我,到那时,我又该怎么办呢?……若是叫秦王一刀杀死,倒还爽快了!”
“就怕您不理我,还要将秦昌唤来。我自知比不过兄长,可、可我去不想让您疼他。”
“父王,我错了。若如不然,您再狠狠地打我吧。只求您,别撵我走——若是回了秦国,岂不是要将我置于死地……”
燕珩沉默片刻,垂眸看他:“果真不想回去了?”
秦诏当然想。
但他口中坚定道:“不想,我只想守在父王身边。”
燕珩轻轻地“啧”了一声,为这小儿难缠的情意失笑。
察觉到那等偏宠与纵容,秦诏也不哭了,只抬起眸来,偷偷去瞄燕珩。那姿势亲密,视线刚好掠过耳垂、下巴……
犹豫了片刻,秦诏将抱住人的手收紧几分,又将整张脸都贴在燕珩脖颈处。
那白皙的肌骨上,浮起一层隐秘的幽香。
半晌后,秦诏实在没忍住,偏了偏头,将唇贴在人脖颈那条鲜明跳动的青筋上,而后快速别开,佯作不知情的掠过……比上次品的细多了。
——若不是燕珩会掐死他,他真想舔咬上两口。
燕珩在微痒中偏了偏头,缓声:“不回便不回罢。”
秦诏应声,又拿鼻尖蹭着人的侧颈、下巴,装作无意识的掠过,补了句:“不过……若是回国继位,为父王铺路,我必是愿意的。”
“哦?”
同三年前的清脆声息截然不同,秦诏的话音低哑下去:“父王,如今,在这世上,我只爱您了。”
那话委婉,藏着曲折的心思。
燕珩先是怔住……
而后,又嗬笑:“小屁孩,你懂得什么。”
秦诏忽然扬起唇来,啄在他下巴上,“啵”的一声脆响,带起一层酥麻来,而后那唇又作乱,放肆的撅起来,蹭在人下巴底下,黏糊糊的从喉结滚了一遍……
有种。
他是真有种!有种到……若是旁人见了,都觉得秦诏是打算赴死来的。
燕珩挑眉:?
殿外风萧萧兮,刮过裹金戴银的冰冷宫殿。沉寂中,燕珩才扬起巴掌,准备教训他,那小子便坦荡开口了:
“我懂,父王,我爱您。”
“您摸着我的心,那样的跳,这可不是什么普通的喜欢。”
第56章 隔无由 献上一个轻吻。
秦诏又又又让人狠抽了一顿。
他跟那把戒尺, 已是老熟人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今儿, 亏得他运气好,才挨了一下, 就寻到了个好主意。
他问道:“父王,您能不能等会再打……”
“待会您打了我, 待我回东宫见了人, 秦王又得胡乱揣测,若说是我惹怒了您, 他更得带我走了。”秦诏道:“抑或将我打死在这东宫,也未可知。”
燕珩便停住, 哼笑:“他敢?”
秦诏为难道:“父王,您自是天子,底气足, 可我却没那样的胆子。”
燕珩瞥了他一眼, “没出息的东西,有寡人给你撑腰, 他秦厉胆敢伤你一分毫毛?凡诸百事, 也得先问问……这万万燕军的刀。”
“想来, 那尺寸秦宫,您并看不上。可我一旦归去,便要受人欺凌。父王能护照我一时,却没得办法……”说着,秦诏长长地叹了口气:“我自得哄好秦厉,才是。倒不如说,哪里都没得容身之处, 给我。”
挨打本是因为那点轻浮。
可秦诏避重就轻,偏将那事糊弄过去,只这么卖惨求饶地诉苦,便将他父王引到了新话茬上。
燕珩道:“这话怎么说?”
“我若留在燕宫,日后东西两宫,看我得宠,必也将我视作眼中刺、肉中钉。我若归去秦国,必受秦王欺凌之苦,待秦昌即位,又该如何待我这个‘曾经的储君’,岂不是诛之而后快?”秦诏道:“可叹天下九国,竟无有我的安身立命之所。”
他竟能讲这话坦白说出来,不似心机深沉,倒是个傻孩子。
燕珩知他心肠聪慧,却仍显稚嫩几分,便笑问:“你留在寡人身边,那东西两宫,如何敢……”
不等燕珩说完,秦诏就开了口:“唉……”
那口气叹得幽怨。
秦诏解释道:“父王的盛宠,今日分给夫人一点,明日分给公子一点,我这远道而来的秦人,哪里敢保证日后——盛宠不衰呢。父王,您若一时不高兴,罚我两下,岂知第二日,我还在不在都难说……”
“胡说,哪里有这样严重。”燕珩道:“寡人岂有这等善妒的夫人、公子?”
“唉,可说呢。父王那样好,哪个公子得您做父王,不得天天缠着?……公子若是亲您两下,您竟也打他不成?”秦诏斜睨他父王,摆出一出冤屈难诉的模样:“可我才亲一下,倒是挨了顿狠打——孰亲孰远,岂不明白?”
燕珩:“……”
好么,在这等他呢。
“那等时候,纵公子不善妒,我这争风吃醋的毛病也改不下了。”秦诏递出手去,认命道:“这样想来,横竖没有出路。还不如叫父王打死了。”
燕珩挑眉:“?”
到底谁教他的,这等借题发挥?
好在秦诏识相,瞧见他的表情,便即刻反应过来。
他自乖巧掏出一张软帕来,伸出手去,细细地替他父王擦擦下巴、脖颈,那双眸亮盈盈的,含笑问道:“父王,我帮您擦干净……您别嫌弃我了,好不好?”
他惯会偷换概念,将燕珩那点不悦说成“嫌弃”。可燕珩顺着这话便想及,自个儿养的华贵公子,到底跟旁人不同,又哪能嫌弃呢。
瞧着他热犬似的往跟前儿扑、打腿边转悠,抑或围着人热辣辣的乱转,倒还觉得有两分意思。
——“罢了。”
燕珩懒得理会他,擒住人的手腕,将那帕子挪远。
待视线不经意掠过帕子时,方从那一角上瞧见绣着的鸣凤,顿时想起来……这条帕子也是秦诏捡去的,竟再不还回来了。
秦诏见他看帕子,便认错道:“父王认得?这确实……确实是您的帕子,原先,我捡来珍惜。”生怕人不信似的,他强调道:“我并不用,只为备在身上给您用的。”
燕珩叫他的体贴暖住,轻哼笑了一声。
“你倒识相。”
秦诏趁热打铁,将那戒尺从人手中抽出来,搁在桌案上,一面慢腾腾地将它推远,一面讪笑道:“父王,您就瞧在我这颗真心的份儿上,别再打了呗。”
燕珩睨了他一眼,果真放了他一马,没再继续打。
他将人唤近了,捏着他脸蛋道:“如今年岁大了,怎么能讨骄?该动动脑子,想办法才是。”
秦诏作懵懂道:“什么办法?父王……您也知道我有两分愚钝。”
燕珩任他跪住,趴在膝上,慢腾腾地捋着他的后颈,轻笑道:“那老匹夫威胁你,你自吓唬他便是——那秦昌的面子,焉能比寡人大?说你死脑筋,寡人日日教你下棋,竟没学的聪明一点儿。”
掌心抚摸着人,燕珩顿住,笑道:“再者说了,区区秦王而已,你怕他作什么?你若不想回去,寡人与你封个小侯爷做做便是。若是你有心想抢一抢……那更无妨了。”
秦诏起身,盯着他父王道,痴痴笑道:“父王,我若做了秦王——您岂不是我们秦国的太上皇?实在想不明白,天底下,哪有这样美丽年轻的太上皇……”
燕珩扯他脸:“胡诌。”
那张俊脸被人拽的变了形。秦诏呲牙咧嘴道:“唉哟,父王,轻点儿。再不敢说了,您自做秦王的父王便好……我必在秦宫,给您造一座金窗玉户的华奢宫殿。”
“更是胡说八道。你这小儿,还没做王呢,倒学会了这样奢靡,岂不知你们秦国穷的揭不开锅,你倒大方。”
秦诏嘿嘿笑。
眼下穷么,抢点别人的,不就富了?
但他不敢说,只得挤进人两膝之间,自正面抱住燕珩的腰,才接着刚才的话,说道:“父王,若我有心抢抢,又该当如何呢?”
燕珩言简意赅:“那就回国即位。”
分明再简单不过的四个字,品在秦诏耳朵里却变了味儿,他将脑袋搁在人胸口,闷闷道:“父王,若不是舍不得您……”
“如何?”
秦诏笑而不答:“不如何。总之……为了父王,我必与秦昌拼一拼的。秦王总说兄长好,依我看,却不如我好。”
“哦?”
“父王,我生的得比他好看,头脑聪慧,又有胆气。”秦诏淡定自夸,深埋人胸口,嗅了两口香气,醉乎乎道:“就连吃饭,都比他多吃得一口。”
燕珩被他逗笑了,轻嗬道:“那算什么能耐?——草囊饭袋。”
“多吃一口,便多长一分力气。”秦诏道:“何止是力气,再有一年,我必能长得与父王一样高。”
说到这儿,燕珩也轻笑道:“你这小子,并没白吃。”
何止没有白吃?
那每一只羊腿、每一碗蛋羹,每一勺从他父王碗中分出的粥与米,都叫他吞进肚里,消解成了占有欲与浓稠风月,只恨不得吃下去的,是他父王才好。
他父王疼他,然而疼歪了。
偏偏秦诏生得容止可观,一双端严龙目,含情带泪,只消骗过他父王,便可得逞。
此刻,他哪能不知道如何对付秦厉、哪能不清楚如何即位吞秦?不过是寻了个幌子,佯作糊涂,骗他父王“自个儿还小”,只为打消帝王疑虑,换那盛宠罢了。
——再有,才识风月的小子,叫人这样裹在软怀香风里,怎么舍得退出那怀抱?
燕珩瞧他瑟缩在怀里,楚楚可怜,果然疼惜道:“不必担心。待你归国之时,寡人自赏你一万精兵,莫说秦王之位了,满秦宫……”他轻笑:“焉有你坐不得的地方?”
秦诏抬头,困惑道:“父王,可……可这样,好吗?”
燕珩不以为然,挑眉反问:“寡人给吾儿铺路,有何不好?凭他秦厉,敢说什么?”
“父王就不怕,我领了兵,胡作非为……”
“如何胡作非为?”
“比如……比如……”秦诏故作憋不出来,以显示他对政事上的那等蠢钝,又道:“总之,父王可放心将燕军交给我?”
“嗬。”燕珩垂眸,那点轻蔑含在唇齿间,勾起一道优雅的笑容:“我的儿,难道你还想于寡人眼皮子底下造反不成?”
秦诏扬眸,笑道:“父王,您也忒的瞧不起人。”
“日后的事,暂且搁下,不必担忧。”燕珩握住他的手,顺着指头,一根根的捋着,自少年掌根,轻抚过骨节,而后是指尖,“你还小,许多事都不懂。明日,寡人自会下令,警告秦厉。至于那道诏旨么……”
秦诏手指微蜷,忧心道:“是了,那诏旨也紧要,我无法违逆。若是昭告天下,秦王立了公子昌,我倒不能名正言顺守着父王了。”
“无妨。”燕珩不以为然,似对这事儿不感兴趣似的,只伸手点了点他的唇,道:“我的儿,作甚苦着脸,笑一个给寡人瞧瞧。”
秦诏擒住他父王的手,反将唇轻抵在他指尖上,献上一个轻吻。为那点逗弄宠物似的趣味儿,露出来一个极其幽深的笑。
——他父王不知道,他的獠牙可怖。
“这便是了。”燕珩满意笑道:“明儿,寡人让人做你最爱吃的、那什么劳什子玉灵糕,至于烧饭的柴火么,自然也是秦宫的最好。”
秦诏后知后觉的抬头。
便听燕珩道:“寡人看那诏旨就很好,烧火作柴,也烧得旺。做出来,岂不是正经的秦宫‘玉灵糕’?”
帝王神容威严,然而含着纵容。
他将掌心抵在秦诏指尖顶端,轻轻摩挲:“秦厉若问起来,便告诉他,是寡人给吾儿——煮糕点吃的。”
在秦诏惊诧的目光中,燕珩缓慢开口。那话音淡然,却带着上位者的从容与深不可测:
“一道诏旨么,再写便是了。”
“直写到……吾儿满意,为止。”
第57章 望旧邦 你们都得死。
燕珩这话, 原封不动的传到了秦厉耳朵里。
自然是燕珩派来的人……德福传完诏旨,又给秦诏行礼,方才离开。
秦厉怔怔问道:“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的儿, 为何燕王这样说,可是你昨日惹他不悦, 还是出了旁的岔子?倒不见他应答,越发的……”
秦诏一反常态, 倚在宝座上, 姿态慵懒的睨着他:“什么意思?意思就是,你若封了秦昌为储君, 那秦宫……必要为燕军所踏了。”
“这……”秦厉扭过脸来,盯着他, 眉头紧皱在一起:“你这话什么意思,你不是说,只需去求燕王, 便能将你带回去, 让昌儿来……”
秦诏搓了搓指尖,轻声笑起来, 而后那声音愈发放肆。空旷死寂的大殿中, 只有秦诏单调的笑声飘荡着, 几乎令人惊骇的钻进耳朵里,避无可避。
直至笑够了。
秦诏方才挑起眉来,佯作惊诧的问道:“哎哟,我说父亲,您不会真以为……我会将那位子让给秦昌吧?”
秦厉站定在殿中,凭着高台宝座的距离,几乎要微微仰视他。他喉咙间生出对这个少年完全陌生的恐慌感来, 那唇微微颤抖起来。
“什么?你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秦诏失笑:“我当然是要——光明正大的凭着储君之位,回国做秦王了。”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带着毫不掩饰的冷湛杀意:“若是您识相,我会考虑伺候您,安然百年。而不是……三年之后,弑父登基。”
秦厉不敢置信,“你、你敢?!”
“我为何不敢?”秦诏轻笑:“你若是不懂事,执意要逼我走、抑或……强逼我让位给那废物,明日,大军过秦境,我定要你做我——‘燕太子’的俘虏。”
秦厉抬手指着他,怒道:“不孝子,你是什么燕太子?笑话,不过是个质子!竟还想认贼作父,叫我们秦人蒙羞。”
秦诏自金盏捡了两粒葡萄,抛起来又递进嘴里,咬着那汁肉,漫不经心地笑道,“秦宫也好,燕宫也罢。我自要这天下,都在我秦诏的手里。您不必着急……骂什么认贼作父,您与我父王面前,不也是伏低做小、卑躬屈膝?那偌大宫殿,仆从数百,还未有一个下贱到要替人捡杯子呢。九国之中,也就我这个便宜儿子,给您几分面子,不然……您以为,谁看得上穷秦?”
“你!”
“你什么你——聒噪。”
秦厉咬牙恨道:“早知当初,本王就该将你掐死在襁褓之中。”
“瞧你这话说的,也实在小气。”秦诏不以为意道:“十三年,不过才吃您几粒米?这便要掐死人。纵是畜生……也未必这等狠毒吧?”
“哎——父亲不要生气啊。”秦诏截断人的怒火,慢悠悠地笑起来:“‘诏儿’并非说您是畜生,打个比喻嘛。堂堂秦王,何苦肚量这样小?”在人青白变幻的脸色中,他继续说道:“再者说,不过一个秦王宝座,您纵让我坐一坐,又何妨?虽然……我本来也不稀罕。”
“但毕竟——这三个孩子之中,我是您‘最疼’的幺儿,不是吗?”
秦厉悔不当初,为自个儿说过的话难以辩驳,然而那虚与委蛇之情,也有秦诏的一份子。
为此,他怒道:“本王正是看不上你,又如何!你这坏坯子,同那小贱人一样。早知如今,本王——”
秦诏冷眸微眯,嗬笑一声,站起身来:“你这老匹夫——再敢说我母亲,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
他神色幽沉地走向高台,缓步朝秦厉逼近,字句平静: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你以为我喜欢你吗?不过是现凑的父子情,森*晚*整*理有什么好心寒生气的?我在秦宫长苑住了那么久,十三年间,还从不曾见过您一面呢。”
“恐怕我母亲,也不记得您长什么样子。不过是色欲上头,能算得了什么?”
秦诏站定,与他相隔五步之距,嗬笑道:“若是有的选,我母亲那样的聪慧美人,岂能瞧的上你这老匹夫?——满九国,属你是个窝囊废。”
“秦厉,论百姓安居,秦不如八国;论兵马强健,秦亦不如八国。我母亲若尚在世——岂不要羞愧?她自是受困于秦宫,如若不然,纵她做秦王,也比你强上一百分。你一个窝囊废,拖着那两个小窝囊废,如何?还要将我大秦置于何地?难不成非要倾巢覆卵、国破家亡不可——”秦诏嗤笑道:“你该庆幸,你有我这样一个逆子。好歹保全我大秦……”
“你!你——”秦厉叫他气得差点晕过去。
奈何诛心之语,字字是实话。他怒火飞扬,盯着那张同自个儿完全不像的桀骜面容,竟强捂着胸口,快步走近他,抬手怒扇了一个巴掌!
“啪。”
“你这畜生。”
那巴掌打得很重,秦诏被扇的偏过头去,登时半张脸发麻,肿胀起来几道指痕。
奈何眼前这位,早已成了与燕珩周旋三载而无半点错处的燕太子,心机越发深沉起来……
他抬手蹭了蹭嘴角,为那点血迹而轻笑:“说你窝囊废,一点也不假。只知道窝里横。岂不知……我父王若是瞧见这张脸,定要杀了你解气的。”
见他不语,秦诏继续说道:“你往日里窝囊,言听计从、不敢违逆。他正愁找不到理由灭秦,如今倒好……你打了我,哈哈哈——岂不是自投罗网,白送他个借口?至多半年,必有秦宫破碎、湮灭如灰的下场。”
“你说……到那时,我该怎么待你呢?这位秦王。”
秦厉不信,怒喝:“他、他定不会为了你——”
“既然不相信,那你为何要来燕宫请恩,为何要将我带回秦国?”秦诏凑近他几分,轻勾起一抹戏谑的笑来:“我与他同吃同睡,你猜他……待我几何呢?——不如,你我赌上一赌?”
“我现在便去见他。”秦诏点了点自个儿脸上的伤:“你且看,三个月后,秦昌会不会悬身燕宫,曝尸于众……”
“秦诏你这逆子,我这便去见燕王,死生随他,也要将你这畜生带回秦国!……”
秦诏微微笑,抬手示意:“请。”
那冷锐的眉眼神态,学的燕珩七八分,将秦厉惊颤的后退了一步,迟迟回不过神来。他不明白,秦诏不过一个少年,一个不受宠的质子,才来燕宫三年,如何能有这样的底气?摆出这等猖狂与嚣张的做派……
“燕王惦记八国,不止一天两天了。秦王但去无妨,只消囚住你这傀儡,我必以秦国储君之名,强闯秦宫即位,杀秦昌、秦定,再杀了你那几位夫人。”秦诏再度逼近他,声音贴着他耳边,阴恻恻的笑:“我要剥了他们的皮,给我母亲造一件华奢魂幡……当然,我会在母亲的身边,给您留一个位子。”
意思再分明不过,你们都得死。
那口气渗人,惊得秦厉哆嗦了一下:“你……你、你不能这样待我,我是你亲生父亲。你敢!”
“有什么不敢的?没了你,我一样做东宫,做储君。”秦诏嗬笑:“秦王也好,燕太子也罢,日后……我总是要得到这天下的。你这窝囊废不懂——”
说着,他微微垂眸,伸手握住秦厉的手,轻拍着似安抚一般:“实在是可怜。您说,那坐拥九国、号令五州的权力……多叫人垂涎。您怎么就……不喜欢呢?”
秦厉眼珠子似挂件一样,瞪大了在眼眶里滚了两下,猛然定住不动,他连胡子带嘴唇,齐齐地颤抖着,一张丰腴端正的脸庞,因恐惧而扭曲的有点丑陋。
他摇头,仍道:“不可能——你这混账!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还敢……”
秦诏伸手抱住人,轻轻拍了两下:“嘘。父亲,您轻点声儿,叫旁人听见了,多不好。”
秦厉猛地推开他:“你还怕人听见?是了——我若现在将这话说与燕王听,让他知道你的狼子野心,他必能为我做主!”
秦诏爽声笑道:“好好好,您还真是聪明……”
秦厉转身,阔步朝殿外走去,才隔着三米之遥,仆从们便涌至殿外,冷着脸将门扣关上了。
秦厉扭头怒视:“你不要以为你能关住我?难道你还敢不放我回去不成?”
“您也太心急了,我怎么会将您关在这里呢?只不过,是想给您看样东西。”秦诏直直的盯着他,自袖中抽出那把匕首。
寒光闪过,利刃出鞘。
秦诏逼近至人面前,抬高匕首,自他侧颈缓慢地掠过,微笑深深:“这把匕首——父亲自然也见过吧。”
“您瞧。”
“这是先王燕正的东西,名叫……”
秦厉声息惊颤:“吞……吞……”
那把吞云刃把秦厉吓得魂不附体,腿都发软了。他那是真实见过的,燕正纵连杀自己最爱的姬妾,都是面无表情,恍如割一只羊羔。
秦厉重重的“哈”了口气,呼吸都塞住,喉咙里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早先,他已让燕正吓破了胆,那位手段残忍,可比燕珩还要可怖得多。
至少,燕珩不喜血腥脏污,更不会亲自动手,叫自个儿溅上一滴血。那杀人手法便柔和些,死的干脆利落。
燕正便不同了,他阔声而笑、疾步而行,八尺高,虎背熊腰,杀人如麻,从不手软,惯爱听人叹气前的那声轻吟。
燕正常说:“杀人若不见血,有什么意思?”
因而,每每杀人,必要满堂血腥。而后,舔过唇上还热的鲜血,狠狠地抹一把脸,再血人似的爽声大笑……
秦诏将匕首抵在秦厉脖颈上,沉沉地压住,扬起下巴冷笑:“杀人不见血无趣,可擒贼先擒王——便有意思的多了。您说,是不是?”
秦厉是跌坐在殿中的。
他叫秦诏吓得满头冷汗,连后背都湿透了,汗液沿着后脊背一路下坠,比杀人见得血还要粘稠。
但他仍问了一句:“为何,这、这匕首……”
秦诏冷笑道:“先祖父的玩意儿,父王自然舍得赏我。”
他复又跟着秦厉的姿态蹲下来,将匕首翻转在他面前,似细细地欣赏一般:“您说,若是先祖父的刀,割破您的喉咙,我父王——他会替您讨公道吗?”
那匕首顿住,直直的闯进他眼中。
秦诏又笑起来:“莫说我父王了,纵是其余七国,又岂敢说些什么呢?……您知道,父王为何没封我作太子吗?”
秦厉愣道:“为什么?”
“抢儿子么,得名正言顺才是。”秦诏光明正大编排他父王,给人造谣道:“我父王不娶妻,是因他有那等隐疾,并不能生。他相中了我,将来要我承继天下……可惜我还有个爹。”
“只有灭了秦、杀了您,才好将我这个‘孤儿’体恤一番,封进东宫。疆域国力扩增、美名远扬——岂不正好?”
“不然——您以为,他为何拒绝您的要求,还下了这等命令?”秦诏轻叹了口气,又佯作惆怅道:“我也知道您不喜欢我,只喜欢兄长。不过也不能怪你呢,父子之间,这等事,不能强求。”
秦厉怔怔地听着。
秦诏便继续道:“小小的秦王有什么好的?我自做我的燕太子,享清福,难道不好?您若识相,乖乖按我说的做。大不了日后……我不回秦国了便是。到那时,你再封秦昌,也来得及。”
秦厉万万没想到——愕然抬头:“你……你不想?”
“瞧您吓得。”秦诏又笑,掏出素白帕子来替他擦汗:“我那是生气,才那样说的。”
“冲动之下么……倒是能干的上来。可,您毕竟是我的父亲,我又何苦这样大逆不道呢?再有……那秦昌秦定虽窝囊,到底是我的手足兄弟。我虽不讨宠,却也不是坏人。”
秦厉刚缓和几分,秦诏又猛地变了脸:“不过,您若是忤逆我,非要找不痛快。那就不能怪我心狠手辣了。杀几个人么,也容易,您说是不是?”
秦厉颤抖,没吭声。
秦诏冷笑,将字眼咬得极重:“说话啊——父亲?嗯?”
眼见那匕首压在喉间,越来越用力,秦厉慌乱的应道:“你、你说。你想怎么样?”
“很简单。”
秦诏收回匕首,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垂眸看着他,镇定道:“给我母亲先追封秦后贤名——”他笑意浓重,然而眉眼深沉:“父亲知道的,我是个顶顶孝顺的孩子,怎么能让母亲,至死都不曾入秦氏陵墓呢?”
“可……”
可那些夫人定不会同意。再者,立嫡不立长,你母亲若作了秦后,要置昌儿于何地呢?
秦诏自然也想到了这一层。
孝顺是假,要一个名正言顺的即位身世才是真。
“可什么?我给母亲要个陵墓还有错了?”秦诏道:“既然您做不到,那就让孩儿……亲自去给我母亲追封罢。我知道您怕什么?不过是嫡长之论罢了。您以为,我真看得上那狗屁秦王之位?”
秦厉战战兢兢,终于点了头:“好。”
“哦,记着,我母亲不要什么‘贤’字,便要个‘武’字吧。”
“啊?”
——自古从无有女子抢君王之号的,无非贤良淑德而已。文武?
秦诏不耐烦道:“秦武后。如何?”
秦厉不敢辩,只得道:“美人有英雄肝胆,武后好,甚好。”
“美人?”秦诏微微眯眼,狠盯着他,道:“你不会连我母亲的名字,也忘了吧?”
秦厉:“……”
这老匹夫,果然该死。
好在秦诏没与他纠缠,只冷笑一声,便道:“罢了,往日之事,我不重提。”
他微顿片刻,才继续说道:“除了我母亲的追封之外,我还要你……贬了齐尤,再给楚阙封个正经侯爷当当。”
“这……侯爷好说,只是不知……齐相,如何……”
秦诏勾唇一笑:“我看他不爽,难道不行?”
“父亲可要听好了,三个月后,若我看不到母亲追封建陵、看不到楚阙封侯、看不到齐相贬官——燕军必一日也不耽搁,直奔秦宫,取你的性命!”
第58章 路逶随 吾儿想做太子,干你何事。
秦厉怎么也没想到, 这一趟燕国之行,能惹出来这等乱子。眼下,他被秦诏那狠戾而阴沉的目光撼住, 连动弹都不敢,热汗爬满额头, 只得战战兢兢地点了头。
秦诏并不理会他,复又唤仆从们大敞殿门, 自个儿则坐在右殿的雕花翠云椅上, 笑吟吟地给自己斟茶。
“父亲自便吧。好不容易来东宫一趟,这里风景是满燕宫最好的。不如, 孩儿叫仆从带您去赏一赏那金桂秋菊,可好?”
秦厉哪还有心思赏花。
可眼下, 他不知秦诏打的什么主意,连声拒绝也不敢,只得应了声:“好。”
秦诏目送他微躬着腰, 阔步走出殿门去, 这个往日里前呼后拥的秦王、掠袍过他身前连个眼皮儿都不抬的秦王,此刻, 映着日光下的窘迫, 竟显出几分疲态与可怜。
秦诏轻笑:往日在秦宫里, 盼了许久的父亲,不过是个草包。
他抬手摸了摸自个儿的脸,叫那分明的痛意扯住,轻嘶了一声。德元眼尖,忙上前伺候:“公子,我给您敷药可好?这秦王心狠,打得实在重了些。若是不敷药, 定是许久不能好的。”
“那就更不必敷药了。”
秦诏轻笑,又酣饮了一口茶汤,吩咐道:“你去看看我父王,在做什么?听说,今儿还在接待远客?叫他们缠的烦人,两三日都不得见我了。”
德元顿时明白过来,知道那个巴掌重要。
他忙道:“公子放心,想来王上也记挂您,正好到东宫转转。”
秦诏漫不经心的应道:“嗯,去罢。”
果不其然,燕珩念着他。
不过,这位帝王,倒没撇下那七国君王,而是领着人一路到东宫来了。正趁着东宫风月好,金桂满苑、雪菊才放,芙蕖尚可怜——赏花也是时候。
秦诏去迎他父王,眉眼低垂,乖乖地跪在那儿:“父王……”
那七国君王这才算搞清楚状况。
一众仪表威武,就傻愣瞧那小儿。不是,等会儿?这不是秦王的幺儿么?怎么住到东宫里头来了?
那日在席上,大家吃酒醉了个三分,还以为说糊涂话呢——合着这是真父王啊。况且,早先也没说,他这个“父王”喊得这么叫人怜爱啊。
燕珩凭着站定的姿势,含笑伸出手去,亲昵地摩挲了两下秦诏的下巴:“寡人来瞧瞧你,起来答话。”
秦诏应声是,声音有两分哑。
燕珩还未察觉,只转过目光去瞧,才见人站起来,赫然入目就是肿胀的巴掌印,因肿的厉害些,几乎快连成一片了。
秦诏忙低头:“父王,您……您是带几位王君来赏花的吧?那……那金桂开得正好呢。”
燕珩捏着他的下巴,要人抬起头来,那目光冷厉的不像话;都不需要他解释,便抿唇问道:“谁打的?”
秦诏忙答:“不是旁人打的,父王,是我不小心磕倒了,摔的。您千万不要生气。”
他这么火上浇油,岂不是叫燕珩更加心疼?再看那副有委屈不敢说的模样,燕珩几乎是瞬间便下了定论:“必是秦厉那老匹夫了。”
“不……不是父亲的错。”
“什么父亲,住嘴。”
秦诏吓得忙住嘴,戚戚然的抬头看他:“父王——是我做的不好。是我不该那日席间乱说话的,若不是我非要喊您‘父王’,他……‘秦王’必不会生气的。秦诏乃秦人,得秦王教训,再正常不过。”
站着看戏的七位:……
好家伙,秦王能有这胆子?
片刻后,他们顿时明白过来了。定是秦厉那日在燕珩身上吃了瘪,嫌秦诏惹得不爽、有气没处发泄,才冲着这可怜孩子下手。
大家齐齐地想到那日,秦厉左一句、右一句的说秦诏不是,偏说秦昌好。忍不住直摇头:好么!将人送作替死鬼,如今见有便宜,倒要换人了!
燕珩挑眉:“他就这么见不得你喊寡人父王?”
秦诏小心翼翼地垂下眸光去:“他……说、说我……”
燕珩逼问道:“说你什么?”
秦诏扑进人怀里,将下巴搁在人肩头,紧紧抱着,连声音都哽咽了:“父王……他、他说我……认贼作父。”
紧跟着,他急急地辩解道:可……可我明明是因为喜欢父王、敬爱父王,满心里都是父王,方才这样的。”
燕珩抚摸他的脑袋,自后颈一路捋下去,像安抚狂躁的宠物似的,疼惜着,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燕珩微微笑:“乖。”
那声音压得极轻,需要秦诏分外努力的辨认,方才听出那两句的字眼儿来:
[不要哭,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
[我的儿,父王这就给你出气。]
秦诏没哭,只是含着泪说:“他只说我是坏坯子,说我母亲是小贱人。说我还肖想燕太子之位,岂不是狼子野心。倒不如早叫秦昌来,住一住这漂亮东宫。”
燕珩嗬笑:“寡人倒是不知,这老匹夫不来问安,去何处了。原是到东宫来了。竟还敢这样欺凌吾儿——”他又问,“人呢?”
秦诏这可有得说了。
他连忙答道:“父王,秦王说东宫花开得正好,他去赏花了。”
几位王君大眼瞪小眼:赏花?……
不知道的,还以为秦厉“父凭子贵”了呢!才打了儿子,还有闲心去赏花。这里可是燕宫,不是秦宫,竟有他这样端架子的蠢货。
秦厉此刻,还不知道自己蠢到这等地步。
因而,瞧见这么浩荡声势,吓得魂儿都飞了。
一群人目睹秦厉叫人捉住,扭转过脸来时,分明在那张脸上寻到了极为错愕的神色。
“王、王上?诸位,这……”
燕珩缓步朝他走近,微笑几乎不可察觉:“秦王在这里,做什么?”
秦厉不知道怎么答,慌乱道:“回王上,我是来……是来赏花的。方才跟诏儿叙旧之后,诏儿说,这宫里的花,开得正好。我便……”
话没说完——“啪”的一声。
燕珩扬袖而过,一个狠戾巴掌便甩在他脸上。秦厉叫人打的趔趄,差点坐下去,半张脸麻的几乎忘了痛。
燕珩垂眸,那声音虽含着笑,却无比冷湛,“哦?”
堂堂一国之君,叫人甩个巴掌,连个屁都不敢放,只得窝囊的弓起身子,朝人跪下去,哪里有方才冲秦诏耍威风的模样?
做爹可以无能。
毕竟,再无能也是爹。可做王却未必了……
“是你打的秦诏?”
“那是寡人的儿子,凭你老匹夫,也配?”
秦厉不敢顶嘴,可到底也没憋住腹中那口气。
他抬起头来,捂着脸问道:“王上,我知道您疼他。可……可秦诏也是我的儿子——子嗣不肖,我……自然也能教训吧。”
秦诏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瑟缩了一下,往人身后躲了躲。
燕珩察觉,那笑意更深,他抬脚踩在人胸口。
高台履将云封压的颤抖,华贵靴纹落下不容置疑的力度。他盯着秦厉,口气柔和:“若寡人说——那不是呢?”
秦厉慌了,扶住人的金靴,战战兢兢问:“什么、什么不是?”
“吾儿是秦国的储君,有秦王为父——若是没有秦国呢?”燕珩抬脚,将人踹开,连人捧他的靴子都嫌腌臜:“八国之约,诸位没忘吧?”
八国之约,奉燕为朝主之右宾。若有一国率先起战事,则仰赖于燕国之力,平定战事。
赵王才丢了疆土,哪里敢忘。
但卫王先他一步开口,道:“王上,可秦国并未起战事。”
燕珩站定,微微侧过脸来:“既然秦王忤逆寡人,不以为朝主之右宾。那寡人便将这秦国……送给你们,如何?”
其余人震惊,方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
那意思再明白不过。
你们争也好、抢也罢。日后,谁若是对秦国起了贪心、挑了战事,寡人都将视而不见。
这……这不是要将秦国瓜分了么?比他命燕出兵还要狠的一招,八国相争,分他弱秦,岂不是分分钟的事儿。
秦厉也反应过来了,吓得扑倒在地上:“王上!——王上 ,您饶了我——我不敢有别的意思,是,是这小儿狼子野心,说要做燕太子,我一时心急,教训他,方才有了这等事儿……”
秦诏站在他父王身侧,微微眯眼,冷漠的审视着人,那神色,同燕珩如出一辙。若是忽略这二人完全不同的长相,倒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父子”!
燕珩不悦,“吾儿想做太子,干你何事。”
那眉眼透出来的不耐,分明的是对秦诏的纵容。他自小呼风唤雨惯了,对这等侍弄权柄的手段烂熟于心、视若理所当然——
秦厉哪里想到他会这么回答?
燕珩从不觉得,这世间他想要什么东西,还得费劲心机去讨——他想要,便是他的。九国五州如此,别人的儿子,亦是如此。
眼前黏人的小子,惹人怜爱、又乖顺,是他好不容易才养成这等模样的。
谁敢跟他抢?岂不是找死。
秦厉也发觉了,挑衅帝王荣威无异于找死,所以吓得浑身发抖,不住地往地上磕头。连着那个巴掌和几十个叩出响来的头,整个脸面沾满泥污,全无一分王君的样子。
秦厉苦苦哀求,见燕珩并不理会,方又扑上去抓住秦诏的小臂,道:“诏儿,父亲错了。往后再也不敢打你了……求你,快跟王上说说情啊,方才,父亲已经——已经知道错了!”
秦诏转头朝人看,无措道:“父王……”
燕珩漫不经心的睨了他一眼,“这老匹夫,不见棺材不掉泪。先前,寡人饶你,哪知你不识好歹,倒学会了得寸进尺……”
秦诏听见,并不吭声。
燕珩又道:“吾儿,你跟寡人说,自想怎的处置他?父王替你做主。”
第59章 忧心悄 这死孩子。
秦厉见秦诏盯着他, 眉眼压低将深邃视线递过来,难得灵光了一回,只嚎啕道:“好孩子, 你且说,但有什么有求, 我都答应你!决不食言,只求这一回, 原谅父亲罢。”
秦诏这才微微勾唇, 而后摆出一副懵懂的样子去看燕珩。
燕珩淡淡地“嗯”了一声,扬了扬下巴, 示意秦诏说给他听。
秦诏犹豫了片刻,佯作才想出来似的……跟燕珩道:“父王, 我想让他给我母亲追封,迁入秦国王陵,可以吗?”
燕珩微怔:“你母亲?”
“是, 我母亲。我母亲待我极好, 我想念她,往日……旁人都能随行去祭祖, 而我去不得。后来才知道……”秦诏低下头去, “我母亲, 竟……不在那里。我实在是……不知道去何处祭奠。”
随行王君忍不住看秦厉,又摇头啧声:好可怜的孩子,竟这样孝顺……
可他们哪里知道秦诏的心思!
原来,秦诏怕那老匹夫言而无信,自回了秦宫,再难有理由捉他。待到他藏进王八壳子里,再想求着燕珩动手, 却难了——毕竟起战事并非儿戏,他父王,也未必为了他,果真的出兵袭秦。
因而,保险起见,秦诏必要他父王亲自做主。
秦厉后知后觉的明白过来,一时间放松抓人袍袖的力气,哀哀地坐倒在那里。他知道了……没告状去,反失了先机。更何况,燕珩也未必信他的话。
如今这小儿知道声东击西、釜底抽薪的路数,恐怕,再想逃回秦国装死,必是难上加难了。
一时间,秦厉悲从中来,只心叹道:天亡我大秦矣。
燕珩也不知道这老匹夫作出这副可怜相,是要给谁看,只冷声道:“秦厉,吾儿说的,你可听见了?”
秦厉答道:“是,王上,我听见了……”
秦诏道:“母亲生前最爱个武字,父王,您觉得……秦武后可好?”
燕珩点头,为他的孝心而心软,捏捏人的下巴,哼笑:“都好。吾儿明白孝悌之礼,你有心为母亲,自该叫你——称心如意才是。”
秦诏忙点头。
停顿片刻后,他接着问:“能不能,给楚阙也封个侯爷?——”
秦诏仍孩子气的挂住他父王的手,紧紧牵着,开口道:“父王先前曾说,封个侯爷做,就在宫城前,是顶顶好的——我和楚阙情同手足,我如今在父王身边,这样的锦衣玉食,只希望,他过得也好。”
燕珩颔首:“那是自然。”
秦厉哪还有话说?
见他不说话,秦诏又寻住了错处。
但这次开口,却不是求一个赏赐,而是问:“今日,有父王在,我还想问您一个问题。”
秦厉抬头:……
“为何您总是这样待我,不喜欢我?原先如此,现在也如此。我留在父王身边,不随您回秦国,自让您和兄长团聚,岂不是好事?可您却非要说我认贼作父……”
秦诏停顿片刻,才道:“是不是……是不是秦相?定是秦相与您又说了什么。我知道,秦相不喜欢我,可我到底是您的孩子,您为何要——”
秦诏似乎哽咽的厉害,便说不下去了。
燕珩便问:“秦相,那是何人?”
秦厉哪还用秦诏再提点,当下心眼明白过来,忍住悲酸,说道:“王上见谅,是我眼拙,识错了人。方才信了齐尤的谎话连篇,对诏儿生了旁的心思,他只叫我将诏儿诓骗回国,一杀了之。”
停顿片刻,他才继续说下去:“那句认贼作父,亦是从他口中而出……全是我糊涂,信了他的话,才险些酿成大错。如今,只求王上和诏儿原谅我这一回。待我回了秦国,必先罢免齐尤,为诏儿生母正名……”
秦厉再没有一分的底气了。
眼下形势如此,他哪里还看不清呢。
这个秦诏,决定等闲之辈,这三年多打下的根基,亦非他三言两语可破,纵他一五一十说明白,燕珩也未必信——不仅不信,兴许还会降罪。
他又何苦?
他是蠢,但不至于定要以死相搏才能明白。
燕珩嗬笑一声:“怪不得。寡人原先便知,秦王通情达理,谨小慎微,并非不识规矩之人,怎会这等狂放?原是有人嚼舌头。”
他慢腾腾地捋袖袍,而后姿态优雅,垂眸俯视与人:“如今瞧你,已通人情。想来……秦王还是想回家的。”
狠盯着秦厉汗津津的模样,他轻笑了两声,方才直起身来,叹道:“可是天子一诺重九鼎。寡人既说了要将秦国送给他们,又如何能食言呢?”
“王、王上!求您……”
秦诏多精明,知道他父王在寻什么台阶,便也扯扯他的袖子:“父王,您就放过他吧。”他眨巴着眼睛,卖可怜道:“若是秦宫没了,我竟不知……再到何处祭奠母亲了。”
燕珩“唔”了一声儿:“嗯,吾儿说的倒也是。既如此,寡人也不好再强行降罪,实在不然,便送各位王君,别的什么大礼吧。”
其他人冷不丁的哆嗦了一下。
这许多年来,他们就没从燕正抑或燕珩手中,得到过什么“好”礼物。
果不其然,侍从端着锦盒走近,一溜排的静立在一旁。瞧着不像临时起意,倒像早有准备似的。
秦诏歪打正着,给他父王送了个好由头,又给人递了一个顶机灵的台阶。
那锦盒塞进王君手里。
赵王和吴王率先打开,赫然撞入眼帘的,是一个腐烂到几乎全白的头颅,黑发缠绕一团。诡异的恐惧,伴着腥臭血肉气,扑涌而来。
两人捧住锦盒,僵硬在原地,一动不敢动,更不敢丢出去。
“可要端稳了。若是丢掉……必要辜负寡人的一片好心。”燕珩挑眉,头也不回,只含笑道:“前些日子,寡人姻亲在即,却不料,出了点小岔子,还将吾儿吓得夜不能寐,直做噩梦——”
说着,他拨了拨人的下巴,逗弄道:“嗯?是不是?”
秦诏忙点头:“正是如此,父王。”
他父子二人一唱一和,把现场诸众都惊住了。
他们方才只以为秦诏可怜、又觉得燕珩护子心切。如今这么一打量形势,这两人岂不是狼狈为奸,借着各处的缘由给人下套么!
原先,他们看不出来。
这会子,瞧出这二人配合的顶顶好,竟一时分不出真假来了。
虽说事实如此。可这回,秦诏却实在的冤枉。
早先,他只使了心计,要燕珩替他出头,却没成想,自个儿倒是个“诱饵”,给帝王做了嫁衣。
二人之叵测心计,在无数筹码与博弈中,无意的较量了一回,到底是燕珩略胜一筹。
秦诏便只能装傻,接着那话,转过头来与人说道:“早先,各国送入宫来的秀女夫人,有一位遭人杀害,细查之下,竟发现了一封书信。”他堂皇蹦出来一句:“各位叔父,不妨猜猜……是谁的字迹呢?”
“噗通”几声,这些“叔父”们,齐齐地跪下去了。
燕珩头也不回,听动静也猜出来个大概,便只哼笑:“依这么看,是各位都有份了?”
秦诏震惊了。他也没想到,拔出箩卜带出泥,这帮人里,竟没一个好蒜——都想害他父王!
奈何这八国君王不知是哪里的缘故,除了赵王心知肚明,其他几位肚子里打算盘,寻思到底是哪门子的书信?偶尔的家书、叫他们使点小心眼,打听点动向,确实是有。
不过,论起要害燕珩来,他们可没那个胆气。
只有赵洄不冤枉!
就在无人敢答话的时候,秦厉战战兢兢地开口了,他道:“回、回王上,没有我的份儿,我……我不知道!”
燕珩差点要叫人气笑了。
秦厉确实不知道。
不过,不是因他是良善之辈,而是因他是个欺软怕硬的软骨头,除了捡着秦诏这没底气的小孩子撒气,旁人……他自然没这个胆量。
秦诏便道:“您看吧,父王,我们秦人老实,对父王顶顶忠心的。”
燕珩微微笑,又轻声叹气:“可惜旁的人,却不老实。寡人倒要犯愁,该怎么办才好了……先王待你们亲热,却不曾想,诸位竟敢加害于寡人,可……真叫人心寒。”
秦诏悄不做声去看他父王,瞧见人微微勾起嘴角。
心寒是假。
借题发挥是真。
秦诏明白了,顿时替人充起马后炮来:“早先,我以为诸位叔父都是顶顶的善心,是为了父王好,才献上美人的。没成想,竟全是这森*晚*整*理样的恶毒心思。”秦诏义愤填膺地挑了眉:“亏得那日,我还劝解父王,必不能是各位叔父的错处。”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唉……”
诸众:……
这死孩子。
秦厉,你那个巴掌是不是打轻了?
其中一位,跪行两步,才要去求饶,一柄极利的刀剑便递到脖颈根儿了。冰凉的刃锋,闪着寒光,将他的胆怯与恐惧,照的明白。
——躲吗?没得躲。
——逃吗?没得逃。
他们忽然反应过来了。
在燕珩的朝贺宴上,那铺满玉砖的华丽朝殿,便是一块厚重的砧板。燕珩将这等鱼肉拨弄排开,只等着细细遴选,待要挑一块可入口的新鲜肥肉。
他们还在这里看秦厉的热闹呢!岂不知,燕珩压根瞧不上秦国那块瘦弱之地,这位帝王相中的,竟是他们!
见燕珩笑而不语,秦诏又道:“父王,您说,这等大喜的节日,诸位叔父这等扫兴,是不是该罚呢!”
此刻,燕珩只要一声令下,手起刀落,八国王君殒命燕宫,屠戮天下必是眼前的事儿。
可——
“可王上!您?您难道忘了八国之约了吗!”
是了,燕国必要护佑他们之平安无虞,必不能先起刀戈。如若不然,八国群起而攻之……
可如今,若是燕珩执意毁约,又如何呢?毕竟,是他们先起了杀心。帝王手中刀剑,吹毛断发,万万燕军,岂怕他们八国孱弱兵马?
更何况,群龙无首,八国又能成什么气候?
燕珩微微叹气,道:“那又如何?诸位先起歹心,寡人不过自保而已。”
秦诏心底细细思量,若是果然杀了他们,倒是一时痛快,可八国以亡国之恨,群起攻之,必也伤损元气。以他父王之心,定不想费此周章……
就在这节骨眼儿上,他灵机一动。
秦诏道:“父王,您不会真的要灭了八国吧?如果您杀了叔父们,灭了八国,我那些好友……岂不伤心?”
王君们看的一愣一愣的。
等会儿?秦诏竟要替他们说话?
还不等大家反应过来,秦诏又道:“不如,就让他们献几座城池,与您赔罪。您自派遣燕军去领便是,何苦还要杀人呢?……”
说着,他佯作担忧的去看妘王:“就算您要杀别人,也别杀妘叔父吧。我和妘澜,往日里,最是亲近的。”
好么!
赵、吴等人大眼瞪小眼,错愕失神——不是,你小子,救人还分个眉眼高低啊。
他们心中不悦,凭什么要献城池?可他们又理亏,一时说不上话来。正犹豫着想寻个折中的办法……
燕珩忽然发话:“啧。麻烦,不若还是杀了吧。”
——他压根不给人反应的机会,折身回转,抽刀便坠落下去。秦诏眼疾手快扑上去,电光火石之间,猛地将人的手臂抱住。
那一刀削偏了,齐茬儿的将赵洄的顶冠削下来了!
赵洄“啊”的急促喊了一声,噗通一下晕倒过去了。
这么一刀给所有人都吓傻了。不是?还真砍呢!
瞧秦诏的反应,脸上的冷汗,后怕的脖颈竖起一串汗毛,脸上的笑意也早就烟消云散了,哪里像是早有预料?!
燕珩竟真的起了杀心,不容置喙。那可是帝王视他们如蝼蚁、比草芥的底气,并不是吓唬!
秦诏后怕,额头上生了一层冷汗,他这会儿也没得淡定了,后怕道:“父、父王——您、您还是饶他们一命吧!”
这回,也不等秦诏劝了,剩下几位齐齐高举锦盒过头顶,慌乱失措地喊道:“王上饶命!我们知错了,愿意为您献上城池恕罪,求您宽恕。”
燕珩拎着刀,自他们面前缓步走过,饶有兴致的问道:“哦?说来听听。”
吴王颤抖道:“我、我愿献上城池三座。”
燕珩冷嗬了一声,将刀落在他肩头上,不过轻轻一挑,华裳顿露了个肩领,吓得人浑身筛糠似的,急道:“王上,五座!!”
秦诏瞧着燕珩神色,并不像满意的样子,便凑上前去,轻拉开人的刀剑,哄道:“父王,想来叔父们头晕脑胀,想不出个端倪,不如,叫他们在这休息一会儿。我陪父王去赏花……兴许等父王赏完花回来,叔父们便想起来了呢。”
燕珩挑眉:“哦?”
他们手抖得不成个,连忙说道:“正是、正是,公子说的有礼!王上再给我们一点时间!”
燕珩嗬笑,轻落下剑,收回鞘中,折身往后去了。
东宫内全是燕宫最踏实的心腹,被人拿着刀剑架住脖颈,跪了几个时辰,竟无一人出去报信。
此事,还是妘澜去寻他父王,没找见人,听说东宫禁严,方才寻出的端倪。
东宫殿外,几位“没了爹”的质子们,亦是跪的端正,神色素紧,心如鼓擂,慌怕难当。
四下里,氛围寂静如雪,如无人之境。转眼间,恐惧弥漫在这座宫城之中……
而花苑里,金桂、雪菊,却衬着某人的笑意,肆意的绽放着……不是秦诏,还能是谁?
他扑上去:“父王——”
第60章 志勤劬 “亲、亲我一口。”
叫人扑的微微趔趄。
燕珩失笑, 忙伸手接住他:“顽皮。”
秦诏觉得他父王的怀抱,比这浓郁的金桂还香。他抬头,盯着那张神容, 又觉得人居高临下的美姿容,任凭满苑芬芳, 都比拟不上半点风华。
“父王……我许久不见你了,我好想你。”
燕珩微微偏过头去笑, “胡诌, 岂不是前几日,才见了。”他被秦诏鼻息打出的呼吸搔的耳根儿痒, 只得叫他放手:“四下里瞧着,还不快起来, 没出息的小东西。”
秦诏不肯放,只得说:“父王,我不放。见了您, 心里委屈……”
燕珩安抚的拍了拍人, 又扭过头去看秦诏,便瞧见那个方才还聪慧胆气的孩子、转眼就冒了泪光:“我的儿, 哭什么。父王方才不是给你出气了吗?”
秦诏泪汪汪地望着他:“就知道父王最疼我……”
燕珩哼笑, 拿拇指将那泪花蹭去, 才问道:“疼不疼?……”
“疼。父王——”秦诏骄纵的望着人,方才狠戾的眸子掩去深沉,便只显得水光朦胧:“父王……好父王——连说话,都疼。”
燕珩睨他,教训的口吻显得软:“他打你,你就擎等着挨?不知道躲?岂不知你也随他,不随寡人, 是个小窝囊废。”
秦诏怏怏道:“先者云,孝贤为长。秦诏不敢忤逆他,毕竟是生身父亲。可挨了打,一想到要跟他回秦国——再瞧见父王这等神姿,不由得悲从中来。”
“他也是受人教唆。”燕珩轻笑道:“如今,你足了母亲的愿、又给那小公子封侯加官,他也知道错了,将那歹人罢了去……你这心里,可好受些?若还是不么——待会儿,提着寡人的剑过去,一刀杀了算完。”
秦诏吃惊:“啊?”
“哼,自知你没出息,手起刀落的事儿,倒打摆子。”燕珩笑:“既然不敢,又解了气,还不松开寡人?”
重死了。
这三个字还从帝王喉间挤出来,秦诏便轻巧往上一窜,双脚离地,将人抱得更结实了。燕珩怕人摔了,连忙接住——往日单手抱住人的优势不在,只得另一只手也轻轻搭住。
秦诏双手挂住人脖颈。
神色……坦坦荡荡!——那眉眼分明写着:父王疼我,抱我一会儿怎么了?
德福忍笑躬下身子去,又退远了几分。
燕珩嫌他重,到底也没将人丢开,只得抱着人,漫步在金桂之下,轻声哼道:“撒泼打滚,你倒是在行。”
秦诏道:“父王,我虽撒泼打滚,却还是有几分机灵。您虽提刀而行,擒八国之王,统御天下,却还缺我这样一个好孩子。”
燕珩嘴角微弯:“哦?”
“方才您提刀要杀人,我岂不聪慧过人?”秦诏道:“我自乖乖琢磨到了父王的心,难得机灵这一回。”
燕珩道:“机灵?何以见得。”
“父王并非真的想杀他们,若是一刀下去,虽眼下痛快了,可后患无穷。难保他们没得旁氏族人继位,八国起了战事,总得再打的。燕军虽强悍,却也只是血肉之躯,战事死伤无数,生灵涂炭,必是父王所不愿看到的。”
不过,要秦诏说,他父王还是太过仁心。他一面瞧着人的脸色,一面继续说道:“鲸吞不如蚕食。最好的法子,便是凭着那威严可怖,叫他们屈服,乖乖的将城池献上来,削弱其国力,假以时日,必能轻松吞下。父王这样的年轻……待这些老腐朽垮下去,您跟前儿这几个小崽子继位,那还有什么可怕的?岂不是一日吞千里,三载可成万万河山?”
跟前儿这几个小崽子里,其中一个便是他自己了。
见燕珩睨着自己,秦诏颇腼腆的笑:“父王,您放心,我这个小崽子最是听话的。”
燕珩满意颔首,毫不掩饰眼底对他的赞赏之意:“还不算愚钝。方才拦得刚好——羊腿没白吃,功夫也没白练。”
“那是自然。”
风过发间,桂花坠落,无数细小的金粒子洒在肩头和发丝之间。燕珩抬手,轻轻替他抚弄一下,才笑:“寡人没白疼你。”
秦诏抱住人的脖颈,热热地将脸颊贴在他耳朵上方,又问道:“父王疼我是自然的。我若能为父王分忧解难,是十二分的愿意。可是父王……我能不能问您个问题。”
“嗯?”
秦诏微微转过头去,对上人的眼睛,神色褪去喜悦,用一种分外严肃和紧张的口气问道:“我若问了,父王不准生气,更不准打我。”
“说罢。”
“父王,您可曾真心?”
“这话何意?”
“父王借题发挥,明着是替我出气,实则却是将秦王视作幌子,杀鸡儆猴,做给那七国王君看。您自瞧不上穷秦,可您却瞧的上别的肥肉。”
“那个巴掌,父王是为我出气,更是为夺城铺路。您教训的,不是我那窝囊的父亲,而是……俯首称臣的秦国王君。”
停顿了好大一会儿,秦诏才缓声说道:“父王,您是真心的吗?您,到底是疼我,还是疼那听话的质子?到底是想要一个秦诏,还是要个秦国的未来储君。”
父王,可曾真心?
少年的疑问伴着肿胀的脸颊,就抵在他眼皮子底下,要他再难躲避。可是……与一个雄霸九国、志在天下的威严天子而言,选了什么,仿佛并不重要。
他想疼,便疼,想杀便杀。
质子也好,可人儿也罢。
若有人费劲千种心思、用尽万般手段,一刻不敢忘却的讨宠撒娇,只为叫你多看一眼,只为得到你的宠爱,只为得到一个恍如帝王手中盏似的“秦王之位”,便是给他,又何妨呢?
燕珩自觉无妨,瞧他那样用心,宠一宠便罢了。
遑论什么真心不真心呢?
帝王的真心在何处,连他自个儿都忘却了。大约是某个午后,在扶桐宫含泪静站许久,也未曾得到一个拥抱时,便遗失到洪荒了吧。
那时,他便知道,自己不是燕珩,是东宫;如今,亦不是燕珩,而是天子;真心,从没有什么不同。
燕珩垂眸,轻笑,神容皎洁之绝伦,比花影里照来的倾斜夕光还要美。
但他不曾回答。
秦诏等了许久,也没听见那个答案。以至于那颗心浮动着,从志得意满到彷徨无措,再到抽痛着坠落——猛地将他摄住,再难喘息。
他自以为是的答案,散在秋风里。他实在无法容忍,然却不敢再追问,便将人即将开口的苗头扼住——
似乎下一秒,燕珩便要说出“从不曾有”四个字。
秦诏的话急切,似乎在证明他父王疼他是个明智的选择。他道:“父王,我知道、我知道,您不必说,我心中都明白!”
明白什么?
秦诏嗓音沙哑,藏着连他自个儿都听不出的哽咽:“我好用,我最好用了。父王,我必让您用的趁手。这天子宝座,我给您做‘垫脚石’可好?只叫父王金靴踩着登上去,我必也心满意足、回味无穷了。”
好像金桂掉落在眼睛里了,硌得他眼泪止不住的滚。
其实,什么答案对他来说,都不应该是重要的。真心也好,假意也罢,都不必生起这柔软的真性情。
他比谁都明白,帝王真心,虚无缥缈,坐在这位子上,便应缄默其口。
秦诏同他父王一样清楚。因而,在这落寞难当的间隙里,他仍然压不住对权力的欲望。
胸中那雄霸天下的壮志,和他母亲埋在坟冢里的白骨一样轻薄。这个瞬间,他想起那些戏弄、刁难、羞辱与欺凌;想起那些白眼、无视和推搡;想起那些手足的可恶嘴脸,想起秦王吝啬施舍给他的目光。
当然,他更想起他母亲平静的那句话。
[秦诏,你流着秦人的血,你要做王,必要去争、去夺,替你的母亲,替吃不饱饭的秦人,替将倾的秦国,替蹄铁下遭人践踏的性命。]
但是没有人说:你是个孩子,就该要叫人宠,叫人疼,叫人抱在怀里,悠闲地赏花。
秦诏抓住他父王的衣襟,连帝王柔软的衣料都搓乱成了一团——他感觉肺腑漫上无尽的空,连仅剩的期待,都在他父王的沉默中,被驱散了。
一双朦胧的泪眼,压根看不清燕珩的面容,但他隐约察觉,他父王在笑。还不等他擦去眼泪,再解释……那双软帕就轻轻的垫在下巴上了。
燕珩替他拭去了泪水的湿痕,而后是脸颊,双眼。片刻后,抱着他,停下脚步,轻笑:“寡人还不曾说呢。哭什么?”
“父王……”
“纵你不好用,难道寡人不曾疼你。只说早先,才见你时,瞧那副样子,哪里好用不好用?……”燕珩捏捏他的脸蛋,慢腾腾地叹了口气,而后露出柔和的笑意:“寡人疼吾儿,自然是真心的。亏你说什么秦国储君,寡人只瞧吾儿作储君威风,才叫你抢的。若你不喜欢,又何苦管那档子事。”
秦诏不敢置信似的,睁大双眼:……
“何时——寡人这样无能,竟要叫一个小孩子,去挣江山了?”燕珩将目光放远,沉默一会儿,又将视线落在他的脸上:“虽是借题发挥,可寡人心疼你难道是假?……”
见秦诏怔怔的盯着自己,燕珩又哼笑:“你这小儿,无赖。”
“寡人还没说话呢,你倒自个儿先委屈上了。瞧你哭的,梨花带雨,比这满苑的红绿,都叫人可怜。”
燕珩收紧手臂,抱着他往前走,直至漫步到菊丛前,方才将剩下的一句话说完:“你喜欢做秦王,寡人便赏你。若喜欢做寡人的太子,眼下,恐怕寡人不能叫你如愿——不过,做寡人的公子,倒是可以。”
秦诏悟过来这等事儿,发觉他父王是认真考量,忙吓得摇头:他可不想真的给人做公子!
他是要擒住那唇细细吻的,更是要与人抵足同眠的,怎么能做个不明不白的公子呢?……
“父王,我不要。”
他急得抱紧人,又惊又喜:“父王,我只要知道父王的真心,便知足了,我什么也不要。”
脸上到底露出了慌张,惹得燕珩挑眉,嗬笑道:“稀奇。才说要给寡人尽孝,如今又不想了。”
秦诏当然不想。
他急得额头都生了汗,生怕燕珩真的金口玉言,给他封在燕宫当儿子了。那岂不是王八驼碑,到死都掰扯不开了——岂还能翻身不成?
一说到这儿,他顿觉出危机来。
他父王,总不能一直将他当作小孩子看。若是如此,哪里才能有机会呢?虽是镜中花、水中月,没影儿的难题,到底也要搏一搏,才是的。
因而,秦诏又生了挑明的心思。
他先是说道:“父王——若是求那等地位,才是腌臜了我的真心呢。我那样爱您,必不能叫什么实在的金银权势辱没了去。”
“不要总是爱不爱的。”燕珩哼笑:“自说你小,满口的胡言乱语。”
秦诏壮着胆子道:“父王,天下人敬仰您,敬畏您,四处里仰慕、爱慕的眼光盯着您。难道就不允我也爱您?——日后,我偏说爱您,我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我那样的爱您。”
燕珩哪里知道,此“爱”非彼“爱”,只当他糊涂,分不清个孺慕与风月,便也随他去了,笑道:“你这小儿,巧言善辩,寡人允你了。只是……”
“只是什么?”
燕珩掂了掂人:“只是你这小儿顽劣,能不能从寡人身上下去,抱得实在重,叫人手酸。”
秦诏把脑袋贴在他耳朵上,厚颜无耻道:“我不。父王许久不来东宫,好不容易陪我赏花,我还没让您抱够呢。还有……还有,我这脸也疼。”
燕珩狐疑:“还疼?”
秦诏睁着眼说瞎话:“嗯……父王,当然疼。您瞧,这都肿成什么样了?”
虽然,脸疼并不妨碍他走路,但秦诏还是理直气壮地开口了:“父王,您能不能亲我一下?只亲一亲,便不疼了。”
燕珩:?
他怀疑自个儿听错了。
那嗓子眼儿里塞了团棉花,噎的人难受。才说真心待他,他竟腆着脸地求宠,也不看自己好大个人?竟要人亲一亲?
燕珩眯了眼,神色危险:……
秦诏看了他一眼,又左右环顾,瞧见仆从们退的远,他父王手里又没剑。大不了挨一顿打、再吃两个巴掌就是了!
没人瞧见,那还能多丢了人去?
因而,他盯着燕珩,下了豁出性命似的决心,一字一句,又镇定重复道:“父王,我说,我疼。您能不能……”他鬼使神差的伸出手指,轻点在人唇瓣上,“亲、亲我一口。”【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