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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虎兕争 权贵两抛,只为父王。


    这等得宠, 作个生辰宴,燕珩怎可能不闻不顾?


    帝王亲自唤人与他量体裁衣,作了一身明艳金橙华袍, 倒像裹了阳光在身上似的。先前沉下去的眉眼扬起来,硬叫燕珩将人养成个公子哥儿模样。


    燕珩颔首, 越看越觉得满意。


    早先沉郁,虽模样端庄, 然而烧了朦胧的狠戾压身。


    如今骄扬——笑起来唇色光亮, 瘦削到丰腴,更显得矜贵。


    越看, 那笑意越深。


    秦诏乖乖行礼,笑着问他:“父王, 您这么盯着我……可是有什么嘱咐?我穿这身可好?”


    “依寡人看,不错。”燕珩道:“过来,让寡人仔细瞧瞧。”


    秦诏乖乖凑近了。


    燕珩将手中朱笔搁下, 微微调转身子, 面朝着秦诏,将人细细地看了一晌。片刻后, 他拉住秦诏的手臂, 要人转一圈……


    那宽阔肩膀并瘦窄腰身, 还有一道金丝玉簪,自簪角斜飘落下来。身戴环佩珠玉,腕垂金钏银环,并一条坠金玉带挂在腰间,华奢无比,相得益彰。


    那衣袍穿戴制式,皆是燕地的式样。


    就连宫宴, 都是照着东宫诞辰的规格,不可谓不珍视。


    燕珩轻笑道:“如今长一岁,也算是个样子。”


    因他父王坐着,秦诏站着,那姿势落差,便不得不将目光低垂。他弯腰歪了头,探进人眼底,笑问:“什么样子?父王,您瞧我,如今,是不是更威风了?”


    燕珩睨着人,似笑非笑。


    秦诏往前凑近两步,挤在人膝盖之间,又问:“父王,今日我诞辰,您可要赏我点儿什么?”


    还不等燕珩开口,秦诏便折了膝,坐在他父王腿上了。


    ……


    燕珩只冷笑一声:“放肆。”


    不仅放肆,而且胆大包天。


    秦诏往人怀里一扑,挂住人脖子,道:“可……可父王,今天是我的诞辰,连这样抱一抱父王,都不行吗?”


    ——“不行。”


    秦诏分明抱得更紧了。


    燕珩薅住他后脖颈的襟领,轻哼:“寡人说,不行。你这小儿,装没听见不成?”


    秦诏听见了,但秦诏不承认。


    他恋恋不舍地放手,乖乖站起来告罪道:“是,父王。您既然说不行,那我便不敢再造次了……这边立刻站起来,滚得远远的。”


    ——笑话,抱都抱完了。


    ——再者说,那得逞后眉眼飞扬的模样,哪里是不敢的样子?


    燕珩挑眉,冷冰冰地撂下句恐吓:“日后再放肆,寡人就剥了你的皮。”


    秦诏辨认得出,那是他父王口不由心的纵容。因而,便笑眯眯道:“是,父王,我再不敢了,您就看在我诞辰的份儿上,饶了我一次吧。日后倘若剥皮,也不能挑这样的好日子。”


    燕珩站起身来,哼笑一声,又问:“眼下是什么时辰了?”


    德福替人答道:“酉时,再有一个时辰,宫宴便开始了,诸位大人已经入宴等候。王上,让小的替您更衣吧。”


    “嗯。”


    燕珩着正服,朝冠十二冕旒,玄衣曳地华袍,佩海明珠。


    秦诏守在人眼前儿,一步不动,神色看得呆滞了去。


    那等威仪棣棣,端严华贵,直教人觉得如梦似幻……若不是两瓣藕色唇肉丰腴、又含着笑,还只当那张神容,是雪色中渡了彩光的金菩萨呢。


    “父、父王……您穿得……”


    燕珩侧转脸来瞧他:“如何?”


    秦诏讪讪地凑上前去,请他坐下……那手不自觉的往上摸,叫人猛地擒住了腕子。


    燕珩问:“你这小儿,要做什么?”


    秦诏恳求道:“父王,您叫我伺候您正冠吧!有那么一分的偏了……”


    燕珩转眸去看铜镜,轻挑眉,质疑道:“哪里偏了?……寡人并不觉得。”


    秦诏追着人的视线去看,铜镜盈盈、幻影荡漾。长眉凤眸被珠旒轻遮,然却在华贵的珠光中,显得更加灼热漂亮。


    那声息是挤出来地叹息,沙哑得厉害:“好漂亮……”


    燕珩微诧:什么漂亮?


    ——他并不觉得自个儿“漂亮”。


    这副姿容,怎么看,都跟“漂亮”二字沾不上边儿。再因帝王威严太可怖,这大夫仆从,便更无人能品读出什么漂亮不漂亮。


    就连史官,端着册子写时,也只能想到“威仪尊严、长姿威猛”八个字。


    因而,威猛的燕珩困惑了。


    瞧他父王神色变化,秦诏意识到自个儿失言,忙解释道:“父王,我是说,父王的珠旒甚美,隔着铜镜,流光溢彩。”


    燕珩轻哼笑,调侃道:“也罢,知道你这没见识的东西,定不曾见过。”


    “十二冕旒,只有天子可戴得。”秦诏自他手中解脱出腕子来,终于有机会去触摸,方才道:“秦宫哪里敢有这等东西……秦王的冕旒,不过是满宫里搜罗、强凑起来的破烂罢了。”


    燕珩自镜中不作声瞧着他,露出微笑:“倒会作践你那便宜爹。”


    秦诏答:“我才没有什么便宜爹,我只有父王您……”


    他如了愿,答完这句话,便专注替人正冠。


    指尖有意无意地掠过珠旒,似把玩情人最柔软细腻的耳垂一般。越轻柔珍惜,越压不住那肺腑里的热烈,亟需摧残蹂躏一般的欲望被压下去……


    喉腔都烧干了。


    燕珩未曾察觉,只嫌他磨蹭:“你自这等粗手笨脚,待会儿迟了,大夫们未免要嫌寡人失仪了。”


    “是,父王……马上就好。”


    待他整理好,又恋恋不舍地松了手,指头自人耳后一侧滑落。


    不等燕珩开口,他又自身后凑近了人,脑袋挂在他肩膀上,歪了歪脸,去看燕珩:“父王好威风!”


    “嗬。”


    秦诏又问:“方才问您,您却不答……这次的诞辰,您到底赏我些什么?”


    燕珩感觉那呼吸就落在侧脸上——“凑那么近作什么?嗬……这样的放肆,寡人什么也不打算赏。”


    秦诏瞪大双眼:“啊?”


    燕珩置之不理:“嗯。”


    “父王,我只才放肆一次。”秦诏道:“我自答应了您,再不敢那样了。您就饶过我吧……”


    燕珩轻抖了下肩膀:“那你还烦扰寡人作什么?”


    秦诏只好将脑袋挪开,乖乖站直:“父王,待会儿,我能不能跟您共坐一席……”


    燕珩问:“如何?又要喝醉了酒,枕在寡人腿上睡一觉不成?”


    秦诏被人点破了,却不肯承认,只道:“父王,上次是我心中没底。这回才不会再吃醉,保管叫您——大吃一惊。平日里,我叫德元常滚一小碗八珍米酒吃吃,如今,练的可是个丈夫量!”


    燕珩看他,似笑非笑……片刻后,没忍住,扯住他的脸蛋,哼笑:“你这小儿,竟还偷吃酒?……也不知吃醉了伤身体。”


    秦诏呲牙咧嘴道:“父王,那酒甜甜的,只喝一小碗,不会伤身的。”


    燕珩勉强信了。


    但等到那小子又又又红着脸躺在自个儿腿边的时候,他终于生了愠怒。


    ——嗬,还丈夫量呢!


    好不可恶的小子!


    但这次,虽耍赖似的枕靠,秦诏却没有失仪。


    他只往人怀里窝了一小会儿,便睁开了眼,好像方才短暂地跳脱了时辰,如今接上醉倒前的那岔儿,仍旧没事人似的,将方才没来得及给他父王斟的酒斟满了……


    燕珩:……


    秦诏小声儿道:“父王,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方才困得难受,这会儿就好了。”


    燕珩哼笑,没理他,只举杯朝大家道:“今日本是家宴,并非朝宴,诸位开怀畅饮,不必拘束。吾儿诞辰,本是举国欢庆的事儿,但如今养息生民,故而低调操办……”


    其他人讪讪:您登基时冠的十二冕旒都抬出来了,这还叫低调?……


    他们如今,也看清楚了形势,不好跟这位小主子硬碰硬,便只得顺着燕王的意思赞叹父子相亲,乃为佳话。


    但仍有那个别不识相的,插进话来:“可他毕竟是秦国的储君,王上这等轻率,将人召进东宫,未免要天下人说闲话。”


    燕珩抿唇,不曾开口。


    倒是秦诏粉着脸,率先替他父王申辩道:“燕有天下为臣,燕王有秦储君为子,两国之好,必为天下人所追随……我自孝顺父王,也是民心所向,有何不好?”


    燕珩轻笑一声。


    好么!这马屁拍到了心坎里。


    秦诏略停顿片刻,见座下无人说话,便又道:“再者,我并不贪慕东宫之名。得父王恩宠,已是万幸,我怎么敢奢求那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呢?秦诏并非贪慕富贵之人,今日既是我的诞辰,我还有一请,求父王应允。”


    燕珩皱了眉,“说来听听?”


    所有人都静待下文,生怕他说出什么“毁天灭地”的狂言。


    哪里知道秦诏露出坦荡笑容,双膝跪下去,依着无比亲昵的称呼,与人请恩道:“孩儿要求父王——允我一件事。”


    “那便是,无论日后怎样的宠我,必不会将这东宫之名赏于我。孩儿不敢肖想此等尊贵身份,孩儿一心所求,只有父王的恩宠与关爱——父王所想,便是秦诏所想,父王所欲,便是秦诏所欲。”


    他稍一停顿,出言铿锵有力:“孩儿愿为我大燕,除去这‘东宫易主’的隐患,令父王安心,令诸位大人安心,也令天下人安心……纵秦诏不作东宫,必也为父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一口一个孩儿,一口一个父王。


    尤其那句“为我大燕除患、为我父王赴汤蹈火”,简直像在发誓,赤诚到了尘埃里去。


    群臣目瞪口呆:“……”


    燕珩心肝微颤:“……”


    所有人将目光落在他身上,分明不解!他为何要如此?为了躲避猜忌,竟堂堂正正请求燕珩答应:日后绝不会将他封为太子。


    连公孙渊都呆了,若是顺水推舟,以他之深沉心机、再依燕珩之宠纵,封入东宫,岂不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他竟真的不想么?……


    然而诸众不知,这一招,竟是个以退为进罢了!


    这等“清高狂言”出口,分明将嫌疑,洗得干干净净。


    不仅如此——还将燕珩的恩宠推到极致。燕珩本来也没打算将他封为东宫,这么一说,倒像是这位帝王已经拿定主意似的……


    群臣猜疑,已是必然。


    燕珩,未必没有想到这一层。


    然而……若秦诏只是想作戏,却没必要堵死自己的后路。这位帝王心中宽慰,恐怕……这是为了不叫他为难、抑或落人口实,才这样果决、洒脱。


    燕珩微眯凤眼,盯着跪在地上的人。


    锦衣华服,比拟不得其高贵品性一分,如今,不得不再高看他一眼了。


    燕珩微笑,探他虚实:“吾儿,你想好了?——那东宫凤仪,可不止富贵。”


    秦诏跪的端正,视线穿过灯影,直直地撞进他父王双眼里。而后,才缓声开口:


    “权贵两抛,只为父王。”


    ——他没得半分虚情假意。


    是了,什么东宫凤仪,什么富贵荣华,哪里比得上他父王。


    他不要做他的孩子。


    他要坐在他父王身边——


    第42章 于廷中 “舔一舔。”


    燕珩答应了。


    不管他作何目的, 燕珩都应允下来了。


    与他而言,驱散诸臣的猜疑,确实重要——恩宠不过是不值钱的玩意儿, 就像逗弄宠物似的奖励,跟帝王荣威、储君实权相比, 实在是太容易了。


    燕珩想,这小儿实在傻, 竟做了这样一笔不划算的买卖。


    但他转念一想, 这样傻里傻气的,倒也好, 碍不住自己多疼他点儿,便是了。


    秦诏什么都不要, 只要那点可怜的宠爱。


    那种全心全意、不曾有一分瑕失的赤诚,叫帝王心情愉悦。


    没了这个“东宫威胁”,连带着群臣都多吃了几杯酒。


    秦诏也跟着吃酒, 全然不谙世事。宴席才进行到一半, 他便已被酒意烫得脸颊粉扑扑的,又因吃的是那甜米酒, 故而没再醉倒了去。


    燕珩好笑, 嘱咐人不要贪杯。


    秦诏忙不迭的点头, 待燕珩提前退席,仍缠着人,要送他父王回宫。


    燕珩拗不过,叫他在后头跟着。


    然而那声响扰人:


    “父王……”


    “父王,您听见蝉鸣了没有?”


    “父王,您走慢些,我脚发软……”


    燕地的长风吹拂。


    热闹宴席至于天光大明, 恭维庆贺声不散。笙箫响彻在金碧辉煌的殿堂之中,月光流荡着自赤红檐角坠落,徒留一地的阴影与独白。


    居诸不息,岁聿其莫。


    这长风就这般掠过两人,吹了一年又一载。这样的锲而不舍,将秦人对故土的相思都吹散了。就连淡淡的恨意,都被烙印成了燕地那华奢的制式……


    雕琢着凤蝉纹样的赏赐,在东宫堆积如山;夏月流转,自有珠光宝器,伴着岁月消磨。


    唯有那唤着“父王”的声音,不曾停息。


    “父王,您还记得前年的诞辰吗?……”


    听见这句话,那脚步便慢了些。


    庆元陆年,少年十六,在燕宫过得第三个诞辰。而这一年的秦诏,终于追上了他父王——那位总是眉眼冷淡、敛袍端行在金阶玉径上的帝王。


    秦诏在宴席上“表忠心”的话犹在耳畔。


    燕珩停住脚步,并不曾折身回转:“记得。今年又乖巧了些,知道不说什么糊涂话,也知道守了规矩,竟连酒量,也长进了些。”


    那年的秦诏,抱住他父王,只枕住肩窝。


    今岁的他,自身后扑上去,环住那瘦腰——脑袋搁在肩膀上,刚刚好。


    “父王,我说的都是真心话。那年是,今年亦是。我什么都不要,只要父王的恩宠,若父王想要什么秦国,我也会乖乖地献给您……”


    燕珩拿肩头掸不开他,嘴角慢慢勾起一丝笑意,道:“才说长进,又耍起酒疯了。”


    秦诏将鼻尖贴在人颈上,亲昵道:“父王,我不是耍酒疯,我只是满心里装着父王,这会子,想同您亲近。不知为何……只靠在父王肩膀上,便觉得安心。”


    燕珩侧了侧头,躲开他,只当他孩子气吃醉了,便道:“往日里顽闹,也就随你去了。如今,年及舞象,也该规矩些,怎么总往寡人身边挤——好不像话!待哪日给你赐了姻亲,也叫娘子瞧你这等胡闹不成。”


    秦诏抱得更紧些,急道:“父王,您答应了不赶我走的!”


    “浑说。不过是定桩良媒,怎么就叫赶你走?——若你不舍得离寡人远些,寡人自挑几处上城的好宅子,与你住。”


    秦诏压根儿没听他父王说什么,叫风吹得狠,这会儿已经醉了个七八分。


    拿鼻尖蹭住人脖颈,深深地嗅了一口,为着那肌骨自然流淌的体香,喉间紧了三分,他懵懂道:“父王,为何你身上,总是好香?”


    “你这小儿,吃醉了便要耍酒疯——”燕珩轻笑一声,阔步朝前走去,带的人往前踉跄了一步。


    秦诏防着撞到他父王,忙松开了手:“哎——父王。”


    转过那挂角去,便是凤鸣殿。


    燕珩头也不回,叮嘱道:“德福,送他回去休息,好好地醒一醒酒。”


    凤鸣殿帷幔飘摇,绮罗帐、玉黛纱——燕珩静坐在妆台前,才抽出一支簪子来,便听见那小子跪行在殿中,隔着朦胧纱帐恳求的声音。


    “父王,父王——”


    燕珩又将那支簪子戴了回去:“怎的又追来了?”


    德福讪笑:“王上,小的没拦住人……”


    说实在的,此事也不怨他。毕竟……这三年来,秦诏常在此处‘撒娇打滚’,日渐熟稔,他焉能拦得住呢?


    燕珩耐着性子站起身来,拨开纱幔,居高临下睨视着人,下巴微扬,姿容气度逼人,连声音带两分冷。


    秦诏抬头,被那目光盯住,不惧,反而添了笑。


    “父王,我想伺候您解冠更衣。”秦诏道:“求您了,就允我吧。方才……还是我替您正冠的呢。”


    燕珩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粗手笨脚的,寡人无须你伺候……免不得又缠着人不肯放手。”


    秦诏忙起誓道:“父王,必不会的。”


    燕珩轻哼一声,没搭理人,转身便坐回去了。


    秦诏忙跪行追到跟前儿,瞧见燕珩没撵他出去,便又大着胆子站起身来,试探着去伸手……


    “秦诏。”


    秦诏叫人吓住了,手乖乖停在半空中,不敢再动。


    “若是扯断了寡人的一根儿头发,必叫你今晚先吃杖子,来解解酒。”


    秦诏点头,又讨好笑道:“是,父王,我必会万分小心……纵您不说,我又哪里舍得呢。”


    燕珩自铜镜中睨着秦诏的动作,果不然的——分外轻柔小心,自条理乖顺的替他梳解发冠、伺候仪容,越发的轻车熟路。


    然而……细细地看了一会儿,燕珩瞧着那张脸,惋惜地叹了口气。


    “如今长大了,倒越发不可爱了。”


    秦诏:“……”


    才养起来的肥硕脸蛋子,都瘦削下去。身子倒强健,然而模样凌厉起来,棱角越发鲜明,便不叫人生什么怜爱了……


    秦诏轻声辩驳道:“父王,我分明生的俊朗。连符慎都曾说,我越发有男子汉气派了。”


    燕珩没搭理人。


    他还是喜欢那软嘟嘟的脸蛋。


    见燕珩不说话,秦诏慌了两分,凑近了问:“父王,您难道真嫌我不可爱……要将我赶走了不成?”他自个儿寻出缘由来,登时涌上泪痕来:“怪不得父王方才说要,将我撵出宫去,跟什么人成婚,原来是嫌我累赘了——”


    忆及宴上的笑谈,再有月余,燕珩便行选秀之事,秦诏一时怔怔的……那眼泪才滚到腮边儿,又赶忙抬手,只轻拭了去,生怕叫燕珩不悦。


    燕珩眯眼:“……”


    秦诏察觉自个儿失言,只得道:“父王,我……我并非争风吃醋。只是一时心急浑说的,您万不要放在心上。”


    燕珩没打算接话,淡淡地“嗯”了一声儿。


    ——什么叫“嗯”?


    眼见燕珩并不打算解释,秦诏真急了。


    他虽然嘴上不说,但是眼泪噼里啪啦的掉。跟早先落泪的样子不太一样,如今更内敛隐忍些,不像讨宠的骄气——反倒生怕人看出来似的,只将眉眼沉的更低。


    燕珩哼笑道:“再低点,是要将脑袋……杵进地缝里不成?”


    秦诏不敢忤逆他,然而又慌的手发抖,差点扯乱人嵌在冠中的一缕头发,便只好停住动作,喘歇了三两次,方才将那十二冕旒珍惜搁下。


    秦诏忍住情绪,轻声道:“父王,发冠已经摘下了。我……我不太舒服,想先告退。”


    声息里的哽咽明显。


    他垂着眼,不等听见人的应允,便要往外走——


    燕珩伸手,猛地擒住人腕子,将那小子拉到自个儿跟前儿来。


    探究的视线撞进人泪眼里,帝王明知故问,轻嗤笑:“哪里不舒服?……不如,叫寡人瞧瞧,是哪家的小儿,十六的年纪了,还要跟人讨骄?”


    秦诏不吭声,去握他父王的手腕,又摸摸人的掌心,小崽子似的乱蹭。


    ——“父王不再喜欢我了。秦诏就得识相,躲远点才好。”


    “寡人什么时候说过,不喜欢你了?”


    “您方才还说——不可爱了。”


    燕珩嗬笑:“我的儿,你如今长大了,是个威风少年郎,哪里还有什么可爱不可爱?”说着,他复又捏了捏人的脸蛋:“寡人想念你那肥嘟嘟的模样——逗你玩儿,这话焉能当真?”


    秦诏又凑得更近,指头自人宽袖中滑进去,眷恋地摩挲着燕珩的小臂。


    燕珩没留意,只又说道:“瞧瞧,长大了,也是个黏人的糊涂蛋!”


    “我就只想黏着父王!”


    “要给你赏赐个漂亮娘子,你倒不领情,非说寡人要赶你走。旁人家十六七岁,也早该许亲的年纪。你现今不着急,哪日里,待闺秀娘子们都许定了人家,倒该为你犯愁了……”


    停顿片刻,燕珩又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早先你也见过不少娘子小姐,有没有……”


    秦诏脱口而出:“父王,没有。”


    燕珩:“……”


    片刻后,他又道:“那也无妨。”


    说罢,燕珩抬起手来,递出帕子替他擦了擦眼泪,又拭去人额头上因吃酒生出来的一层细汗,才道:“你只说喜欢哪样儿的?寡人自替你寻,可好?”


    “不好——”秦诏猛地握住人的手腕,抬眼,盯住燕珩,神色沉而严肃:“我只喜欢父王。我不喜欢别人。”


    “浑说,这岂能一样?眼见你还不开窍罢了,哪里有不成婚的。”


    “那、那……父王为何不成婚?”


    燕珩轻哼笑:“谁说寡人不成婚?再有三月,必有贤夫人,入主西宫——到那时……”


    秦诏打断人,目光骤然幽深下去,握住人手腕的力气也紧了三分,那口气也露出点端倪来——他道:“入主西宫?到那时,父王便不要我了?只记得什么夫人娘子不成?”


    燕珩微怔,这才发觉异常。


    他回转视线,盯着被人狠攥的腕子,挑了眉:“?”


    秦诏猛地反应过来,吓得跪了下去。


    “父王……我……”


    头顶的声音冷哼道:“混账——”


    还不等再训斥两句,秦诏便说道:“父王,对不起,您打我吧——只要您别生我的气,别不要我。”


    燕珩垂眸。


    再抬起头来,秦诏泪痕满脸。


    因隐忍着不出声,咬得狠,唇瓣便冒了红。


    瞧着可怜,叫人心肝紧。


    燕珩轻哼,伸出手去,拿指腹蹭了蹭他的唇瓣。


    “松口,不许再咬了。”


    “舔一舔。”——止血。


    秦诏直直盯着人,噙着泪的双眸中,有复杂难言的幽邃情愫。


    他舔了舔唇,又唤了句:“父王……”


    獠牙被这头森*晚*整*理小狼崽子藏了起来。


    但燕珩仍隐约察觉到了什么……尽管难猜。因而,这位帝王,不由得在灯影昏色中,眯起了眸子。


    第43章 豺狼斗 不许这等玷污他。


    燕珩敏锐, 若说毫无察觉,必不可能。


    然而,他总觉得这小子缠人, 是往常便养出来的,自个儿纵容偏爱许久, 有这等情肠也不为过。


    可如今长大,不见收敛, 倒越发的放肆了。


    ——那擒住手腕的力气生猛。


    含着泪的双眼之中, 有藏不住的浓重占有欲。幽邃之难测,不似平日乖巧。疑虑一遍又一遍的在这位帝王心中滚过去, 提醒着他,某种危险正在酝酿……


    半晌后, 燕珩下了命:


    “德福,挑几个机灵的女官,给秦诏送过去。”


    德福眼见秦诏那等缠着人, 心下也明白了一两分, 他们王上这是嫌小公子不开窍呢。如今已是许亲的年纪,须得讲规矩、识大体了, 再不能那样往怀里钻才是。


    ——“是, 小的这便去。”


    “慢着……”燕珩又止了声, 沉默了好大一会儿,才道:“将人带过来,与寡人过目。寡人要给吾儿,选个最合宜的美人。”


    德福忙称是。


    帝王自一群姿色各有千秋的女官中选中了一位。唇红齿白、涂的胭脂娇艳,再有那眉目含情,明媚动人……


    最妙的是眼尾轻挑,添了颗朱砂痣。


    燕珩端着茶杯, 轻呷了口茶,细思慢想:这等艳丽美人儿,秦诏定是喜欢的。


    不知道出于什么想法,燕珩抬眸,淡淡地发问:“你叫什么名字?”


    女官行礼,倒是端庄不怯:“小奴名焦儿,年已十八。”


    燕珩搁下茶杯,想到什么似的,慢腾腾地嘱咐道:“寡人那小儿,往日规矩不拘,若是……”


    焦儿镇定答道:“小奴会的花样儿多,保准伺候好小公子,请王上放心。”


    燕珩:“……”


    帝王神色微变,倒也不必说的这么清楚。


    德福难得纳了闷儿,怎么瞧着王上,想赏又舍不得呢?难不成……


    因燕珩那点儿犹豫,德福便会错了意,赶在他发话前,与人台阶下:“王上,女官开春入宫,本是为王上预备的。如若不然,可替小公子……”


    焦儿:……


    燕珩:……


    帝王睨他,不悦道:“糊涂。”


    德福忙讪笑着躬腰,心里只叹可惜,那一群美人儿个顶个的漂亮,竟没一个将他们王上引住的。于是,没大会儿,便全都撵出去打发了……


    当日,燕珩行赏,焦儿便入了东宫。


    烛光才暗下去几分,那红裙挂着珠链,姗姗摇曳的身姿便坐近在宽榻上。


    秦诏敏锐睁眼,将她往自己脸上摸的手擒住——两道眉拧得老高:“你是谁?”


    “小奴名唤焦儿,来教公子一件顶顶要紧的事儿。”焦儿另一只手去抚摸他的肩头,惊得秦诏猛然坐起来:“放肆。”


    焦儿笑了。


    这句放肆,倒学了他们王上几分威严呢。


    秦诏顿了片刻,松开人,道:“谁派你来的?”


    “公子明知故问,还能谁派小奴来的?自然是王上。”焦儿见他仿佛不识风月似的,便自个儿将那衣襟更解开来,露出狭窄腰肢并瘦削肩颈……


    “王上是怕公子不懂得这等事,特叫我来……教教您。”


    她轻勾唇,自觉那两碗豆腐似的乳,少不得要将秦诏吓到。


    奈何秦诏神色镇定,只瞥了她一眼,便将目光移开,冷着脸道:“原是为此,不过是父王戏弄我罢了。”


    焦儿微愣。


    秦诏拨开外袍给她披上,而后越过她下了床榻,背对着人说道:“快将衣服穿起来吧,好不失礼。我自外殿等你,有话要问。”


    ——问话?


    ——不睡觉吗?


    没大会儿,焦儿穿好衣服,裹上秦诏的外袍,端正跪在殿中。她抬起脸来,静静盯着那位坐在宝座上的少年公子,因扶手雕花嵌玉、夜明珠光辉盈盈,衬得神容冷淡如寒月。


    “公子要问什么话?”


    秦诏开门见山地问道:“父王为何要派你来?可曾嘱咐了什么话?”


    “为了不叫您缠着人罢了,只说您不懂得这些规矩,才那等亲近。”焦儿一五一十道来,又说:“我是王上选中的。王上瞧着我喜欢,兴许您也喜欢。”


    秦诏冷笑,垂眸睨着她,视线扬着发问:“父王瞧着你喜欢?哦——那你跪近些,让我也瞧瞧,是何等的漂亮,竟让父王喜欢——”


    焦儿聪慧,敏锐察觉其中的不对劲儿,迎上人的审视,不卑不亢道:“王上爱屋及乌,是瞧着公子喜欢,为公子选人,自然瞧着谁都觉得喜欢。”


    秦诏:“……”


    这话挑不出错儿来。


    焦儿便又道:“可容我问一句,公子难道对我无有什么想法?”


    秦诏言简意赅:“没有。”


    “莫非公子不懂?……”


    “你!……我怎么不懂?”他微顿,也不知道生了哪里的气,口气有点不爽似的:“就算你生得好,也未必人人都喜欢——父王怎能这样待我,平白作践人。”


    焦儿明白了。


    她淡定道:“赏女官本是恩赐,公子这等不高兴,想必是有喜欢的人了?”


    秦诏皱眉,不语。


    “这燕宫没有旁的女眷,王上的秀女我也都见过,虽美艳,但未必是公子喜欢的模样儿。”焦儿沉思下去,又惊诧道:“难道是符小将军?……”


    秦诏压根儿没将她的揣测听进去,就记住了“秀女”两个字。他近些日子,正为这事儿烦躁,因而,听见这话,他忙追问:“你方才说,那些秀女你都见过?——如何?”


    “混个脸熟罢了。什么如何?宫中秀女,个顶个的才华出众、品貌双全。”


    她才夸了两句,秦诏就黑脸下去了。


    思及王上的态度、如今的形势,个中渊源,也不难猜。


    焦儿仔细观察他的神色变化,又火上浇油道:“我本来也是选来伺候王上的,给他解闷儿,好给秀女们传授经验……”


    “什么?”秦诏险些坐不住,急道:“那、那你和父王……?!”


    焦儿道:“公子关心这个作什么?纵王上不宠幸我,自也会宠幸别人的。”她拨了拨领口,将白皙锁骨露了一小片儿,才笑道:“听闻王上身子强健,美颜威仪……”


    秦诏愠怒:“够了。你住口——不要再说了。”


    “公子,又怎的了?”


    似乎随着她的话,想到了某种见不得人的画面,秦诏猛地涨红了脸,轻喝道:“不许这等玷污父王。”


    片刻后,他压下怒火,又道:“你留下吧,就在东宫,哪也不许去——不许再见我父王!”


    有了这等前因后果,焦儿已然摸出端倪。


    秦诏这等反应,不是求恩宠,便是生了私情——又或者,都有。


    此刻,盯着秦诏复杂变化的神色,她刻意将患处拨得更狠:“这可使不得,小奴伺候完公子,还得去伺候王上呢!小奴会的花样多,说不准王上喜欢,也封我一个漂亮宫殿住住……到那时,公子还得唤我一声夫人呢。”


    秦诏怒而抬手,拂倒了旁边桌案上的果盏。他站起身来,快步下了玉阶,自架子上抽剑,回身一扫。


    剑锋闪过一道银光,刃尖直直地挑在焦儿下巴上。


    秦诏冷声道:“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什么狗屁夫人——那是我父王。”


    当下,焦儿心底明白了个七八分。


    她佯作不解:“您这话无礼,怎的作了您的父王倒不能有夫人了?”


    见秦诏隐而不发,她又丝毫不惧的发问道:“女官之职,本就是伺候主子的。我奉命行事,安分守己,公子为何要杀我?再者,您若杀了我,王上怪罪起来,恐怕……”


    秦诏强忍胸肺喘息,凛声道:“笑话,父王岂会为了你罚我?”


    “就算不会罚你,却怕……王上心中不悦、白白生了龃龉。公子不值当的为了我,伤了‘感情’。”焦儿笑道:“与其杀了我,公子还不如留我在东宫效力呢!”


    “留你效力?”


    “正是,我自安分守己、鞍前马后,为公子谋划一二分,那秀女并各处宫门……”她轻笑道:“我比公子还熟悉两分。”


    秦诏审视盯着她,似乎在判断她有没有利用价值。


    焦儿不打算挑破背后缘由,只笃定道:“公子不想让王上娶亲。”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若公子希望王上宠爱渐远,那我没得话说,您杀了我便是。若是公子想要恩宠渐盛、不想王上娶亲……”焦儿伸手,将那剑轻轻拨远,蛊惑笑道:“我自有办法。”


    秦诏来了兴致,问道:“哦?你有什么办法?”


    “这个嘛……暂且保密。”焦儿轻笑道:“公子这是答应留下我了?”


    秦诏收剑入鞘,回身过去背对着她,不答反问:“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焦儿沉下眼睫,停顿片刻,复又微笑如常,“自然是些钱权利、自由身,若是公子大方,再分我些旁的,那我也不拒。”


    “旁的?”


    秦诏折身,回眸笑看她,意味深长:“是要秦宫的……还是燕宫的?”


    “于公子而言,秦宫的也好,燕宫的也罢。不都是……唾手可得么?”焦儿压低了声音,迅速找准了自个儿的定位:“公子在燕宫,跟闺秀打交道,总归是不方便的。有些事儿,还是女人做起来顺手。”


    ——那相宜拦不住的,她自有办法。


    秦诏慢吞吞地走近人,而后蹲下去,将手臂搭在膝盖上,与她平视:“你若助我,此生富贵荣华……必少不了你的。”


    “公子归秦之日,放我出宫——抑或……带我回秦,如何?”


    秦诏盯着她的眼睛,漫涌上来复杂心思,那口气也不由得生了疑,“你要跟我去秦国?”


    焦儿坦诚道:“我是秦人,自然要回秦国。”


    秦诏拧眉,竟没想到。


    他问:“你是秦人?——那你为何……”


    “我是被人卖出来的。”焦儿嗤笑道:“男人么,不都一个样子?垂涎美姿容、好身子骨罢了……不过我么,倒霉些,十岁便叫人卖了。卖来卖去,又凭着点子运气,入了燕宫。”


    秦诏:“……”


    “我要回秦国,我要杀了他。”


    “谁?——”


    “谁卖我,我便杀谁。”


    “谁卖你?”


    “我喊他爹。但现在,他不过是个该死的人罢了。”


    秦诏轻笑,巧了,我也准备回秦国杀爹的。


    “我们秦人,素来骨气铮铮、爱憎凭心的。”秦诏站起身来,眯着眼笑看她:“你这性子,倒是不错。往后,就在东宫做事。四处都知道……你是我的人,凭着东宫女官的身份,也便利些。”


    焦儿随着站起身来,又镇定问道:“今晚,你不打算要了我?牙子们为了卖的贵些,不曾伤我。因而如今,我还是处子之身……”


    秦诏怔了片刻,尴尬摇了摇头:“我还小。”


    在焦儿惊诧的目光中,他又道:“我父王……眼光不错。”


    停顿片刻,他缓声道:“今晚留下来,就躺在那张床榻之上,拿出你看家的本事,闹点动静出来。明天一早,去回禀父王,就说……秦诏已通风月。”


    第44章 我之隅 寡人果真白疼他了。


    这事儿就搁在东宫里压住。


    秦诏依靠在殿中宝座上, 无意识地摩挲着小臂上的金钏,如今,那物尺寸更紧实了些。他父王给他的恩赐, 慢慢收紧成为锁链,将他桎梏在“东宫”的位子上。


    ——有实无名的宝座, 不允他逾矩。


    秦诏发觉他父王敏锐、手腕高深,自己未必斗得过。所以眼下, 只能将计就计, 装傻。


    他知道,乖乖躲开, 不耽误人成婚,是最好的法子。到那时, 选了旁的秀女,免了卫、俞二人入宫作妃的乱子,甚至忘过去, 将人冷落撇下, 更是再好不过了。


    但秦诏不想躲开、不想给夫人们让地方。


    他腹中烧灼,顶得心口难受。


    方才掀翻的金色果盏, 此刻正静静躺在地上。滚落的林檎果, 也沾了灰尘, 叫小仆子们跪行着捡起来了。


    德元示下了个眼神,撵他们走,自个儿则是含着笑上前去,问道:“公子这是生的哪里的气?王上心疼您,赏赐美娇娘,岂不是大好的事儿?”


    秦诏睨了他一眼,轻哼一声, 没说话。


    “这父子恩情,同那夫妻之间,定是不同的。王上纵成了婚,养育公子也尚需时日,再有个三五年,公子归秦,又岂会管什么恩宠不恩宠的?”


    秦诏仍不语。


    桌案上还剩了一粒葡萄,秦诏捡起来,捏在手心里摩挲着,片刻后,他下了几分狠力气,那紫色的果肉被糜烂在手心里,汁液飞溅,自指缝里淌出来……


    德元问:“公子的意思是?”


    秦诏淡淡地开口,“我说过了,父王是我的。”


    ——是我的,任凭谁,也夺不去。


    德元不敢搭腔,生怕秦诏将他当葡萄一般,掐在手心里。


    可人精儿似的仆从,什么风浪没见过——他抬眼,望着秦诏幽沉的神色,怔神了那么两秒,复又垂下来,心里直犯咯噔。


    他不太敢猜。


    但他鬼使神差地开了口:“公子,宫里也有……”


    秦诏闻声应道:“有什么?”


    德元没底气地说道:“也有……男官。”


    秦诏:“……”


    那几个奇妙的字眼儿滚过去,自秦诏心底一闪而过。某种解脱似的恍然大悟涌上来,而后不敢置信似的,他又皱了眉,问道:“什么意思?什么叫男官?”


    德元不敢答,自匣中取了画册来,双手奉到人面前。


    “公子,这……”他战战兢兢,犹豫着给不给似的,“这里面,可都是些……”


    秦诏不耐烦,摸过来便往后翻。


    “……”


    两个勾画逼真的小人“缠斗”,皆是男子。


    画面冲击力实在太强,以至于秦诏感觉手心之中,属于浆果的汁液开始粘稠,湿漉漉地舔着手心。


    又慢腾腾地翻了几页之后,秦诏抬头:“……”


    德元对上人的视线,从那双眼中找到沉重的尴尬。


    他迅速开口,替人挽回颜面:“啊……公子勿要误会。是按照规矩,东宫每样册子都该您过目的,所以小的……才拿给公子看。若是公子要罚,就狠狠地罚小的,您可万万别放在心上啊。”


    这台阶递的恰到好处。


    秦诏哼笑:“是该罚。你这没眼色的东西,拿这个给我看,岂不是腌臜人的眼睛?什么男官女官的,不过是些糊涂虫罢了!要是成天介寻思这些,那正事儿还做不做了?”


    “再者说了……旁的人,焉能跟父王比?”


    “是、是是,公子说得对。”德元忙将册子收回来,替人找补道:“公子讲的是父子情深,小的给的是风月镜花。全是小的没眼色,会错了意。”


    秦诏何等聪慧?


    这一下,全都明白了!


    少年肚皮里那点花肠子,叫德元捋得顺溜。


    何处的百转千回、何来的心肠烧灼、何时涨起来的情愫、滚热了的占有欲,不过在尺寸纸页上,画得淋漓尽致……他现下知道苦在何处了!


    原是自个儿的心思,不清白。


    好歹德元给人留了点面皮儿,秦诏也就借坡下驴,佯作不知情罢了。


    实际上,这会子,两人心知肚明。只是谁也不敢点破。毕竟,那心尖上若是搁旁人都罢了,偏偏搁着那惹不得、瞧不得的人物,岂不叫人害怕?


    德元也跟着装傻。


    心道,再有个三五年,这小主子归了秦国去,一切便太平;又或者……待他们王上成亲,这事也就尘埃落定了。


    少年心性哪里长久的了?转头哄两天,便是了。再者说,少年到底懂不懂得里面的缘由,还未可知,兴许只是贪恋那恩宠,天然生出来的亲近之情罢了。


    秦诏显然不这么想。


    他只花了三分钟,便消化了这里头的曲折,接受了这个事实,并将自个儿过去那等怒火、贪恋与忍耐不住的情愫全悟明白了。


    ——他可不愚钝。


    聪明人,从来不跟自己较劲。


    因而,第二日一早,他便给了焦儿一个眼神。女官得示下,含着笑点头,而后朝金殿去了。


    焦儿添油加醋,回禀给那位听。


    帝王冷着脸,先是问:“哦,他倒不害臊,竟未曾拒绝?”


    殊不知他自个儿小时,便从未有人近身。预想中秦诏义正辞严将人撵走的情形并未发生,而是将她留在东宫一整夜——经过这夜风声,四下里早已耳闻。


    焦儿道:“公子威猛,不曾扭捏,才不过一夜,风月尽知。如今识了趣儿,正不舍得小奴走呢。”


    燕珩沉默,指腹不作声的摩挲着袖口的绣金凤纹。


    “公子说要来与您请示,让小奴日后留在东宫。小奴不敢答应,故来回禀。”


    燕珩微微眯眼,“看来,寡人选的不错。”


    焦儿见他不辨喜怒,便轻声道:“焦儿不敢邀功。只是……公子确实说过,还是王上您最疼他。知他心仪何等女子,这样的体贴心思,除了您,旁人必是不知的。”


    燕珩端起茶杯来,垂眸轻吹时,眉线微微放低,姿态尊贵而冷淡。饮了两口茶水之后,他才慢腾腾地说道:“他还小。”


    言下之意分明。


    是不许她再去了。


    焦儿没有争辩,只乖顺说是,而后又不经意地扯住襟领,露出一大片刻意为之的红痕,她犹豫着开口:“主子的话,小奴不敢不听,更无留在东宫的意思。只是今晨离开之时,公子瞧着是要哭了……”


    燕珩动作一顿,皱眉看她,“哭了?”


    ——为了你?!


    焦儿答:“正是。小奴怕……若是不回去,公子是要伤心的。”


    燕珩抿唇,沉默了好大一会儿,才冷哼道:“不长进的东西。”


    焦儿替人说话道:“公子才通风月,对这等事上心,也不为过。再者……听闻是您赏赐的人,公子自感激万分,兴许是为了您。”


    不说还好,这两句话,将燕珩顶出肺里一口火气来。


    为了谁?


    难道不思进取、沉湎美色,竟也是为了寡人么?


    焦儿仔细观察人神色,小心道:“那小奴可还要……”


    燕珩没说行,也没说不行,他只冷淡地抬了眸,轻轻吐出来一句:“滚出去。”


    那声音不大,勉强还算平和。


    焦儿得令,忙磕了头,急匆匆退了出去。


    才走出金殿,她便扶着胸口大喘了两口气。要说不害怕,那是不可能的。燕珩毕竟是九国最威严的主子,不比秦诏那等少年好说话。


    好在,燕珩虽不悦,却也没罚她,甚至默许她回东宫。


    得了赦,焦儿如释重负。


    可里面那位,却不怎么爽利。


    燕珩将茶杯重重地搁在桌案上,碗口溅出来一湾琥珀色的茶水,而后淅沥沥的自桌角坠落下去。滴答、滴答……纷扰的乱着人的情绪。


    燕珩不悦:“今日谁煮的茶,怎的是陈汤?”


    德福纳闷儿,不会啊,是新采的芽尖……


    片刻后,他猛地悟过来了!


    ——坏了,今儿……秦诏怎么没来奉茶请安呢?!


    怪不得他们王上生气。难道真是昨夜闹的动静太大,给少年熬干了身子不成?……


    他不敢答,只得说:“不若……小的再给王上煮一碗新茶吧!是从公子那里取得方子,小的也会煮酸果茶,王上觉得可好?”


    燕珩冷哼一声,道:“寡人不喝,寡人最不喜欢那等酸涩口感。日后,也叫他不必再来了。”


    德福见他们王上口是心非,又不敢拆穿,只得替人说话,宽慰地劝道:“王上政事忙碌,公子兴许是不敢叨扰。那日叫王上冷着脸撵走,兴许是伤了心。”


    “再有……王上日后有后宫亲眷要顾,早厘开些亲近,也是好事……免得日后,公子徒添眼泪,觉得是您冷落了他。眼下,公子有了少年心事,也不全是坏事。”


    “嗬,你倒与他沆瀣一气,来给寡人说教不成?”燕珩不悦道:“说是日日奉茶请安,不过是个没心的东西。谁说——日后寡人有了后宫亲眷,便要冷落他的?”


    “是,王上没说,是小的胡猜。”德福讪笑道:“可王上素来喜欢清净,几次三番撵人走。如今公子大了,有人陪着,也好过来烦扰您不是?”


    燕珩:“……”


    那脸色结了冰。


    燕珩又道:“还说什么日后孝敬寡人。依寡人看,倒十足的靠不住。前些年,有了符慎,自也不爱来寡人这里了。如今才相识多久,便为了个小小的女官,忘记给寡人奉茶请安。”


    ——“寡人果真白疼他了。”


    德福苦笑。


    可……人是您撵走的,女官也是您赏赐的,那缠人更是您先不爽利的。


    这能怪谁呢?


    但他可不敢说,只得旁敲侧击的哄劝,让人消火。


    谁知,等了半月,燕珩那点火气没消下去,倒让秦诏拱得更高了。


    原来,秦诏这半月不曾老实请安,只奉茶跪在外殿,搁下茶杯便溜得无影踪了,竟连一句挂念他父王的话都没有。若是询问仆从两句,更是黑天白夜都不见人。


    因而……


    两个月后,秦诏来时,免不得吃了顿狠骂。


    那位声息发冷:“嗬,不必你来奉茶。”


    紧跟着,是“啪”的一声脆响。


    眼见那茶杯自帷幕下朝人飞来,跌碎在秦诏面前,德福人都傻了。


    “王上息怒……”


    第45章 云雾会(1k营养液加更) 我有心上人……


    燕珩冷着眉眼, 力气并不重,只是那茶杯珍贵易碎,碎了实属正常。


    秦诏装傻道:“父王, 可是我哪里惹您生气了?这些时日来,我依着您说的规矩, 再不敢来缠着您。再有功课并练武,一样也没落下, 只是不知……您为何这样不悦?”


    燕珩道:“功课?……寡人难道不曾问过舍卫, 不曾瞧过你的功课?不过了了。再有,符慎这几个月并未入宫——你同谁练的武?”


    符慎不曾入宫, 秦诏当然知道。


    这三年来铺的路,诌的幌子实在, 早已将符慎骗住;如今算算时间,符慎这会儿,怕是已经在秦国住下了。


    但秦诏避而不谈, 只说道:“父王……符慎虽然没来, 但我不敢松懈,是自己练的。至于功课嘛……”他故作心虚道:“那功课, 我用了心的, 只是仍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


    里面传来一声极轻的冷笑, 那位又道:“什么用心?依寡人看,怕是只思风月,不通文采。”


    秦诏犟嘴:“我没有。”


    “你没有?”


    “是,父王,我没有。”


    仆子们得示下,轻拨了纱幔,依靠在宽阔龙凤椅宝座上的那位, 露出真容,然神色不悦:“还顶嘴?”


    秦诏微微偏过头去,不服气道:“父王,我没有思什么风月。是您将那女官送到了我的床榻之上,我遵从王命,与她交欢,难道不是——父王所想所愿吗?”


    “……”


    燕珩挑眉:“哦,那依你的意思,是寡人叫你不思进取,与她天天厮混在一起的?”


    秦诏不语,神色倔强。


    “反正这人不是我自己找来的!父王既送给我,怎么又反悔了?难道是想将人留在自己身边不成?”


    “你!——”


    燕珩抿唇,顿了片刻,方才微眯起双眸来,命令道:“德福,去拿戒尺。”


    “父王说不过,便要罚我?那日诞辰,分明是父王嫌我黏人,又叫我再不许来缠着您,我方才每日奉了茶便走、连句话也不敢跟您说的。”


    “再后来,父王嫌我不通风月人事,我方才缠着那女官学点‘规矩’,父王倒又嫌我跟她走得近了?”


    秦诏盯着人,似乎生了愠怒,质问道:“父王仗着自己的身份,竟说话不算话,欺负小孩不成?”


    ——好个胆大包天的秦诏!


    燕珩哼道:“一个女官便叫你茶不思饭不想,如今为了她,竟敢与寡人这样说话。你这不长进的东西——是不是寡人太纵容你了?”


    秦诏道:“父王蛮不讲理!”


    燕珩:“?”


    秦诏道:“敢问父王,让我不要再来缠着您的,是谁?”


    沉默片刻后,燕珩微眯眼:“是寡人。”


    秦诏又道:“再问问父王,赏赐女官给我的,是谁?”


    燕珩:“……”


    秦诏抓住人的小辫子,追问道:“父王为何不答?可是理亏了?”


    燕珩抿唇,道:“是寡人。”而后,他挑眉扬眸,那神色居高临下,意思分明:是寡人又如何?


    “那便是了,都是父王的意思,我老实照做了,您为何又不悦了?”


    秦诏跪在那里顶嘴,可瞧见燕珩拿下巴瞧他的那副姿容……心里又忍不住泛起一阵酸甜来。


    要说这两个月,谁心里念得更紧?


    必然还是他自己。


    ——想父王想得发疯,可他面上还得憋住。要不是今儿就为了来“闹一场”,他才舍不得惹人生气呢!


    “寡人就是不悦,就是要罚你?何如?”


    秦诏:“……”


    坏了,忘了他父王也不按套路出牌了。


    “那、那您总得有个理由吧?”秦诏瘪嘴,“再者说了,再过几天,便是您的选秀之日,您自有了夫人们陪着就好,又何必秦诏来请安?”


    燕珩指尖勾了勾,唤他跪在跟前儿来。


    秦诏老老实实地往前跪行,等到了人身边,便听燕珩在头顶上的冷淡声音:“如今不给寡人请安,也学会钻空子了?”


    ——秦诏冤屈,他日日都来请安,只是跑得快罢了。


    但他仍争辩:“父王,难道你是想叫我来陪你?——父王,”他歪了歪头,追问道:“父王,您是想我了不成?……父王,是不是我不缠着您,这殿里冷清?”


    燕珩微顿,垂眸睨他:“寡人不喜欢热闹。”


    秦诏如今长了几岁,心眼越发多了。这么一琢磨,便觉得他父王就是口是心非。于是,他拿下巴往人膝头上搁,亲昵道:“父王,您若现在收回那话,我再不那样了……”


    试探、争锋,妥协。使性子、耍心眼儿……


    秦诏始终在摸,他父王的底线在何处。


    但燕珩不吃他这一套,自接过戒尺来,冷淡瞧他:“伸出手来。”


    秦诏不服:“父王——您纵是打我,我也没错。”


    听罢这话,燕珩顿了片刻,又将戒尺抬高几分才狠打下去,“没出息的东西,学着争风吃醋、招蜂引蝶,倒是在行。”


    秦诏冤枉道:“父王,我没有!——”


    眼瞧着燕珩软硬不吃,秦诏急了,含着泪道:“父王您……如今为了一个女官,竟这样苛责待我。依我看,父王就是移心别恋,想将我赶出去,好赶紧给那些秀女夫人们腾地方!”


    燕珩:“?”


    那戒尺又重了三分,“啪”的一声破风打下去,掌心顿浮起来一层红肿。


    “寡人教你读书识字,你却不知进取。眼瞧着……自甘堕落,忠孝也不顾了。竟还不认错?”


    秦诏咬住唇,忍痛道:“我没错,自不能认——父王难道想‘屈打成招’?”


    自心肺涌出来一点复杂的情愫,混着心疼与隐忧,还有这两个月的惦念,搅乱成一团,便顶住一口气……哽在帝王喉间,再无有一个字。


    燕珩不语,神色愈发冷峻:


    不叫他来,他便不来了。


    有了女官,连着父王都忘记了。


    戒尺打得重。


    秦诏嘶声,忍得厉害,连唇都咬出血了。任凭眼泪滴答滴答的滚,可就是一声也不吭。


    他不认错,也不喊疼——


    逼得燕珩先开了口,冷声道:“你还不认错?”


    秦诏含着泪,哽咽道:“秦诏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要如何认错?难道听父王的话,也是错?”


    燕珩道:“不给寡人请安,也不算错?”


    秦诏道:“若是父王想我了,我却不来请安,那就是错,大错特错。可若是父王并不想念我,只嫌我黏人,不让我来请安,那我晨间奉茶请安,躲着父王,便没有错!”


    燕珩:“……”


    ——这死小子。


    这是想要……逼着自己承认想他。


    燕珩心思敏锐,哪可能会认?只冷笑一声作罢。而后,他又将戒尺重重打在秦诏手心,说道:“纵这件事不算……”


    秦诏忙打断人,含着泪急道:“什么叫这件事不算?父王,这件事顶顶要紧,怎么能不算呢?您……这两个月以来,就真的不想我?”


    燕珩眉眼不动,唇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却仍淡淡道:“不想。”


    秦诏慌乱抬头,确认道:“父王,竟一点儿都不想?”


    燕珩心里发笑,面上却无甚表情:“一点儿都不想。”


    ——秦诏“哇”的一声就哭了。


    燕珩:“……”


    哭声连一旁的德福都惊住了。


    不是,公子您都十六岁了,怎么还能哭得这么惨?


    那成熟端庄的脸和过于伤心而凄惨的哭声拌在一起,极不协调。


    燕珩差点笑出声来。


    ——他轻咳一声,将手指抵在他唇上:“住嘴。”


    秦诏憋不住泪,哭了好大一会儿才停。


    结果,才住了嘴,心里的伤心还没完,手心里就挨了一戒尺。


    秦诏瞪着哭肿的泪眼:“?”


    ——怎么还打?


    燕珩接着道:“方才说的那件事不森*晚*整*理算,还有旁的账,要跟你算。”


    秦诏懵懂道:“什么账?”


    “如今,燕宫上下传得沸沸扬扬,说你东宫夜夜笙歌。纵你……纵你才思风月,也该节制才是。正事不做,思恋女官,难道不是错?”


    秦诏咬了咬唇,看着他父王,蹦出来一句:“不是错。”


    “哦?”


    “我不曾思恋女官,那是父王赏我的,我方才将她留在东宫。我自有美人搁在心里想——我有心上人,却不是她。”


    燕珩挑起眉来,那神色深沉,十足的耐人寻味。


    他道:“小小年纪,哪里懂得什么心上人。依寡人看,不过是糊涂虫。”


    “父王,我不小了。”


    燕珩不以为然,哼笑:“才两月不来请安,竟有了心上人?”


    秦诏咬住后牙,从齿缝里挤出来一句:“一直都有。”


    “哦,是什么人?”燕珩慢腾腾地转过眸光来,睨着他,问道:“上次寡人问你,在宴会上可有瞧见什么喜欢的闺秀,你为何不说……”


    秦诏打断他,蹦出来一串陈白:


    “我的心上人,正是三年前,那副画卷所画之人。”


    “父王见过。”


    “燕枞说不三不四,可我却觉得,他生得凤眸妩媚,是个十足的美人。”


    燕珩:“……”


    这位帝王陡然变了脸色,自握紧戒尺,缓缓坐直了身子,沉下去的眉眼,生出了一种困惑似的愠怒来。


    秦诏神色凛然。


    于燕珩眼中,这简直是一种鲁莽的挑衅。


    “父王,您瞧见过那幅画,照您说,难道不美吗?还有……您不是说,您知道吗?是我在秦宫的故人。”


    这话将燕珩的怒气堵回去了。


    是您自个儿装作没认出来的。


    是您说……那是秦宫的故人。


    是您说……无妨,日后不要再画了便是。


    ——既然您不让我坦陈,那我,自也不会给父王机会……弥缝其阙的。


    寂静幽沉,在殿中散开来。


    片刻后,秦诏将戒尺痕迹浓重、几近糜烂的掌心递到他面前,而后在泪痕滚滚中,露出一种幽深的笑来。


    “父王,您打吧——纵打死我,秦诏也决不喊一声疼。”


    第46章 日冥晦 我好喜欢你。


    燕珩握紧了戒尺。


    秦诏盯着人, 还有两分紧张。那指尖微微蜷着,想将手抽回来,却又不敢, 只好又主动打破沉默。


    “父王,我如今, 竟糊涂了。”


    “嗯?”


    秦诏道:“父王……这两个月来,因怕您厌烦我, 故而, 我只搁下茶杯便急着走了。您难道不了解……我是怎样的心肝吗?”


    “嗬。”


    那小子抹眼泪。


    哭了两声,才又委屈巴巴地说道:“上月廿三, 戌时,父王说坐久了乏累, 第二日的朝食,便做了药膳。九日,巳时, 父王吃了几粒葡萄, 又说天气好,还见了不知哪里的大人。一十五日, 申时, 父王饮茶时, 说近日虚浮上火,第二日的茶水便添了几样祛火的药果,父王难道都没察觉?……”


    燕珩哼笑:“你自哪儿听见的?”


    “我就守在金殿外头。”秦诏道:“我想念父王,便总来看父王,下课时来,练完功夫也来,夜里睡觉前更要来。晴日来, 雨天也来……可我不敢叫父王知道,就只好躲在外头……”


    “躲在外头?”


    秦诏点头,忍不住往人跟前凑:“父王——我虽喜欢美人,可我这等年纪,又开了窍,也不为过吧?”


    燕珩用戒尺敲了敲他的掌心,挑眉道:“怎么不为过?”说着,他眯起眼睛来,连口气也重了一些,“这个美人——寡人怎么瞧着……有点眼熟呢?”


    秦诏猛然抬头,震惊于燕珩的淡定。


    难道他父王,真要将这事儿挑明不成?


    “德福……将那画卷都拿过来。”


    秦诏忙拦住人,急道:“父王、父王,我错了!我不是有意的——我是胡诌乱说的。我画的,不是什么秦宫故人,是天上的仙人——您想啊,仙人那等身份高贵,我怎么敢喜欢呢!”


    “哦?”


    “真的,父王!是我轻浮,是我混账!”秦诏拉着人的手,在自个儿手心抽了两下,痛的泪花都冒出来了……


    “父王,不必再拿画了。我认错,我实话实说,可好?”


    听见方才那段“躲在外头偷看”的坦陈,燕珩火气已然消了大半,再提什么画卷、美人,只觉得他少不更事,不过是胡诌来过嘴瘾,惹自个儿生气罢了。


    果不其然,才不过唬他两句,就老实认错。


    燕珩哼笑,自觉秦诏仍小,禁不住吓。


    ——这点子年纪,懂什么喜不喜欢的?不过是守在跟前儿久了,分不清什么叫君恩、父宠,才跟男欢女爱混为一谈罢了。


    如今,听他说要“实话实话”,更是来了兴致,便问道:“你这小儿,又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老实地说来听听——胆敢欺瞒寡人,必将你撵出宫去。”


    秦诏跪在那儿,往人膝上趴,怏怏地说道:“我是近日不用功。但却不是思什么风月,而是想到父王不搭理人,要娶夫人,心中委屈难过罢了。还有……父王,那女官虽留在东宫,我却跟她没什么瓜葛——”


    “哦?”


    他停顿一会儿,直起身子去看燕珩:“父王,我连她一根头发丝都没碰过。”


    “怪不得。”


    “父王,怪不得什么?”


    燕珩轻笑:“怪不得瞧你,仍是个痴儿。”


    秦诏给自个儿找补,又往人怀里靠:“父王——我还小!我倒是看了那话册子里,里边儿……可真叫人害臊。”


    难得这次,燕珩没将人拂开,而是轻拍了两下他的后背,带着笑意问道:“那怎么焦儿来回禀,却说……”


    秦诏忙解释:“父王,是我,是我让她与父王说那等话的……”


    燕珩挑了眉,因好笑而发出一声短暂的“哈”……他带着两分惊诧的说道:“那句‘公子威猛’,也是你教她说的?”


    秦诏猛地涨红了脸,这话他可没说。


    ——这个焦儿!


    但他不得不承认,便羞臊道:“是。父王……”他将脑袋再次杵进人怀里,小声儿道:“但、但是——我本来就很威猛。”


    “哦?”燕珩掐着他的脸蛋,哼笑:“哪里威猛?”


    秦诏抱住人的瘦窄腰肢,香雾裹在鼻息,本就醉得迷糊,又被追问哪里威猛——他自不吭声,脸却烫得快烧起来了……


    [自有一天让父王知道,我哪里威猛。]


    他心里狂,然而嘴上却知道服软,只说道:“父王,我可不威猛。父王才是顶顶威猛的大丈夫,天上的仙人来了,也要赞一句您的尊荣。”


    燕珩掐着他的下巴,要他抬起头来看自己。


    那睨视的姿态威严,想戏弄小崽子似的,含了两分笑意——帝王自这样征服他的兽,却不许他脱离自个儿的辖制。


    与其说是什么舐犊情深。


    倒不如说,是带着某种控制欲的驯养。


    ——就算养一条狗,也得知道,谁是他的主人。


    所以,他今日才要狠狠地罚。怎么能随便叫陌生人引住,就不知道回家呢……燕珩不允许,帝王更不允许。


    秦诏对上那幽深视线,故作懵懂的递出手去,问道:“那……父王,您还想再打吗?我不疼……”


    [无论您想怎样,我都甘愿献上自己。]


    那话实在微妙,带着诡异的暧昧,轻轻吹拂在帝王耳边。在燕珩沉下去的双眸中,秦诏复又强调道:“父王纵打我,我也满心里只念着父王。”


    沉默良久,燕珩微微勾起嘴角。


    那手在他头顶轻轻抚摸,算作抚慰,“乖,父王不打了。”


    燕珩很少摸他的头。


    如今,这等姿态,更像是逗弄呲着獠牙的狼犬,在驯服之后的满足感里,施舍给的一点儿赏赐。


    秦诏垂眸下去,将了然的笑压住——再抬起头来,已然换了少年特有的纯粹神色,期待地问:“那父王,您能不能……抱抱我?”


    不等人拒绝,他便站起身来,坐进人怀里,搂住他父王脖子了。那动作迅速,可谓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生怕叫燕珩拂开似的。


    燕珩:“……”


    “你方才挨了打,竟不吃教训。”燕珩撑住少年长成的身子,越来越重了……他冷笑:“那只手,也少吃两尺子不成?”


    秦诏抱住人,将脑袋枕在他肩膀上,轻笑一声,既不说话,也不撤开身来。


    他自枕着燕珩的肩,专注去看。那视线,直直地描摹着面前的肩颈线,一路蜿蜒而上,盯住那颗坠着的、粉玉似的耳垂。


    燕珩肌骨白皙的几近透明。


    秦诏清晰的瞧见,那皮肤之下的青色血管,微微跳动,和渐愈乱起来的呼吸、烈起来的心跳一起,燃成了三重奏。


    秦诏吞了下口水。


    那夜看的画册涌进脑海……


    不知道为什么,他腹腔里涌上来一种强烈的饥饿来,犯馋似的……他往前又凑近了几分……当唇肉和那小片肌肤近在咫尺时,他却顿在了原处,迟迟不敢动弹。


    热乱的呼吸洒在人脖颈,微痒。


    燕珩轻笑一声,稍微偏了偏头,又调整了下姿势,想要用另一只手钳他后颈。动作变化,那片软肉就轻蹭过秦诏的嘴唇。


    秦诏僵住了:……


    燕珩并未察觉,只说道:“待你长大了,自也要娶妻生子。如今,你虽才来三年,但伴着寡人,多几分亲近,也算正常……只是日后,再不能这样骄纵蛮横,闹的人尽皆知——你这小儿,岂不叫自己声名狼藉?”


    恐怕燕珩此刻还不知道这小子真面目。


    还声名狼藉呢!秦诏此生,最不拘的就是名声。纵天下人唾骂又如何?青史只认刀锋、只看谁赢。


    ——胜者王、败者寇。


    他抢来的,便是他的。他赢得的,就该他享受荣光。


    当然,这会子,秦诏还没想到别处去,他自怔神,顾不上答话。


    燕珩握着他的手腕,沿着那掌腹发热的软肉,将他的指尖捋直,而后盯着那糜烂之色哼笑:“今日挨打,也算你值了。”


    “胆敢欺骗寡人,论罪,该拖出去狠打几杖子的。”


    秦诏轻轻动作,将额头抵在他父王脖颈上。他极力克制着自个儿的颤抖,佯作不经意,然而心里却鼓擂得厉害,噗通、噗通的乱响。


    燕珩反手掐他下巴,要他将脑袋挪开:“寡人跟你说话呢。”


    秦诏支吾着答:“父王,我是活该。您打得好,打得对,我日后再不那样了。这几日,见不到您,我也想清楚了许多事儿。”


    “哦?什么事儿?”


    “我不该那样争风吃醋的。父王娶亲,本是普天同庆、九国共贺的好事儿,我怎么能这样不识好歹?凭着父王宠我,就与人闹乱子。”


    “嗬。你倒学会识相了。”


    “是原来糊涂,想不明白。现在已经知道错了……”


    秦诏以额头紧贴着那块肌肤,感觉将自己烫得快发烧了。然而太阳穴胀痛,突突的跳,似乎涌起来更加复杂的、对即将亲吻和抚摸这块肌肤的“未来夫人”产生了难以遏制的嫉妒……


    ——光明正大,将嘴唇贴在这里,轻轻地舔。


    ——若这个人是他,该多好啊。


    各种复杂情感,激烈的对抗着。于是,他又张了张口……但没发出声音来。


    他想说,[父王,我好喜欢你。]


    他还想说,[但是对不起,我不能将你让给任何人。]


    沉默良久,秦诏还是一个字儿都没说。


    燕珩见他老实儿枕靠着,不知道在想什么,便还想再问话。可不等开口,殿外就响起了旁的动静来。


    那声音焦急但熟悉:“我要见王上,大事不好了。”


    秦诏心口一紧,是相宜。


    燕珩将秦诏自怀里牵起来,而后慢腾腾地拂开袍衣上被人坐出来的细微褶皱,问道:“德福,去看看,何等事,这样着急?”


    德福问完话回来,脸色酱紫,战战兢兢回禀道:“王上……不好了。秀女们不知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竟齐齐地病倒了,眼下大选在即,恐怕……恐怕要耽搁了。”


    燕珩皱眉:“怎么会这样?”


    那大选是卜了时辰、定了规矩的,还有数不尽的繁琐手续、祭天问吉,一样儿都不能少,更别说耽搁时辰了。


    若是真的耽搁,恐怕再选日子,怎么也得明年了。


    燕珩忽然转过眸光去,瞥了秦诏一眼。


    秦诏正红着脸,满头大汗:“父王……”


    第47章 飘风起 万万里秦土为家。


    秦诏被人盯得头皮发麻, 吓得摇了摇头:“我什么也不知道,父王。”


    燕珩见他这副样子有意思,便故作怀疑, 逼问道:“不是你还能是谁?依寡人看,定是你心里争风吃醋, 故而想出这等出格的损主意。”


    秦诏冤枉,直抹汗:“我连秀女住在哪儿都不知道。我白日练武, 才结束便来父王这儿了。”


    燕珩招招手, 哼笑:“好了,逗你的。”


    秦诏瘪嘴, 却仍顺从地跪在他跟前儿了。


    燕珩拿手帕给他擦汗,而后才道:“瞧你吓得, 出这么多汗……寡人知道不是你。就你这样小的胆子,怕是毒死一只羊羔都不敢。”


    秦诏老实儿点头,然而装作害怕垂下去的眸子里, 却含了笑。


    他怎么不敢?


    那挣扎着咽气的脸孔, 就在他眼前凋零。


    *


    昨夜丑时,南风微凉, 药膳之气浓重。


    拆开的白色粉末, 轻轻一抖, 便落进预备好的朝食之中。除此之外,还添了一份,洒进洗刷干净的锅中,又注水熬干,擦拭去最外层的一点浮沫,直至再看不出什么端倪。


    秦诏微笑瞧着。


    焦儿镇定做完一系列工作,而后转过脸来, 轻声道:“我自知道后厨里怎么分配,什么用料,每日的煮法。这一锅下去,必叫那一群娇娘子养个半月,才能好。一时长疹子,生虚汗,害热病,跟瘟疫似的,但不至于伤人性命……只消熬过吉时,今年这事儿又操办不得。”


    秦诏抱胸冷笑:“你自拿捏准了。这黑灯瞎火的,万不要投错了锅,叫旁人也跟着吃苦。”


    “公子放心。”焦儿道:“娘子们的用具与旁人不同,这药粉得沾了那金银食具,才生效……公子们用的,都是玉杯瓷碗,再错,也错不到哪儿去。”


    焦儿行事谨慎,自在膳厨内善后。秦诏则是后退两步,越过门槛,自暗中消等着……他不放心,故而冒了个大险,定要跟着。


    忽然,暗中风吹叶动。


    自小径有窸窣脚步声传来,极轻,然而秦诏毕竟有功夫傍身,听得还算清楚。


    因眼下情形紧张,他不由得心中一紧。


    那女声柔婉,只说道:“我自知道了,再有几日,便是大选的日子。还劳烦您多费心,我若选上了,必有您一份力,待我回禀咱们王上,定不会忘了你的功劳,日后……有咱们自己人从中斡旋,大家日子都好过些。”


    咱们王上、自己人?


    秦诏没分辨出来,只觉那话说的模棱两可。


    紧跟着男声又道:“娘子放心便是,我已经打点好上下关系,到时赏赐的衣服珠钗,都是顶顶别致的……娘子只管大大方方的去便是。”


    女子道:“燕王有虎狼之心,欲要灭我赵国,如今,隐患就在眼前,咱们不得不防。储君还未归国,定要小心行事,万不可露出马脚。”


    “娘子放心。”


    “……”


    那声音低下去,秦诏欲再支起耳朵来听,却听不见了。不知是走远了抑或是停在哪处了。


    竟是赵国的奸细……不过,倒也正常。赵国惹是生非,往来纷争惯了,若是旁人才怪呢。


    若此人选去他父王枕边,那还怎么得了?


    秦诏心中正嘀咕时,那脚步忽然又响起来,紧跟着便朝这条小径走来。


    软靴底蹭过径面,发出微弱的摩擦声。


    越发近了。


    秦诏往暗处隐了隐,却没曾想,焦儿刚好打膳厨挤出来。那门扇一阖,她回转身来,与迎面快步走来的人,刚好打了个照面,双方各吓了一跳。


    “……”


    “何人?!”


    “嘘……”


    那女子柳眉一竖道:“何人鬼鬼祟祟,躲在这里做什么?瞧你这身装扮,不像下人。哪道宫里的?”


    焦儿毫不畏惧,轻笑道:“娘子勿要见怪,我是东宫的,因夜里肚子饿了,故来寻些吃的。打扰到了娘子,还请您大人有大量。”


    那女子轻哼一声:“没规矩的东西。”


    “是是、该骂。”焦儿伏低做小,忙奉承道:“娘子将来时要做夫人的,勿要跟小的一般见识。”


    那女子盯着她,问道:“你手里拿的什么东西?”


    焦儿将手里药沫的纸方子折好,揣进口袋,轻声道:“小的肚子疼,煮了碗药粥,才吃下。”


    那女子不知信也不信,又瞧了她一眼,方才朝另一头要去。


    焦儿忙侧身让开,请她先过。


    两人才错开身子。


    焦儿忽然抬手,将人口鼻一捂,辖制住了。


    那女子一惊,挣扎得厉害,焦儿险些控制不住。然而到底身子弱,被焦儿勒住脖子,狠狠拿肘砸晕过去了。


    笑话,若是明日全都吃坏了身子,追问起来,岂不给她留下把柄与证据。


    焦儿四下瞥了一眼,张望道:“公子,您在哪儿呢?”


    秦诏自暗中走出来,还不等开口,便听焦儿道:“若是她明日醒了,说个端倪出来,你我都脱不了干系。现下,还请您……拿个主意。”


    她本想将人控制起来,挨过这阵子再说。毕竟,东宫藏个人,不难。


    哪知秦诏冷道:“杀了她。”


    在焦儿微怔的神色中,他淡定答道:“若不杀她,此事一旦暴露,你我难逃一劫。父王敏锐,到那时,纵不罚我——必也杀了你警示。”


    秦诏垂眸,视线扫过晕过去的人,而后看向焦儿,轻笑道:“我给你两条路选。杀了她,或者……”


    秦诏微微挑眉,丢了把匕首在她跟前儿,刃与柄坠落的声响,脆的生出金属的寒意。


    “你死。”


    焦儿抬眸,深呼一口气:“那我只有一条路,没得选。”


    说罢,她果决动作,硬拖住那软身子,将人扯进膳厨狭窄门房里。


    至于里面什么境况,秦诏不知。


    但焦儿走出门时,却是满脸的血色飞溅,就连睫毛,都染得泛红。她眨了眨眼,泪珠和血痕齐齐地坠落。


    但那声音,却没有一点颤抖。她说:“公子放心,已解决了。”


    秦诏微笑。原先……焦儿何如,他心中还没底。如今亲眼见了,倒觉得胆气过人,因而满意。


    待事情办得妥当,两人谨慎起见,各逢着小径回宫。


    那夜东宫灯火通明。


    焦儿听见那端坐高位之少年,笑意愉悦的开口:


    “以后,你姓秦。”


    “可,秦是国姓。”


    “没错,秦是国姓。但我是储君,我赐你国姓。”


    焦儿抬头,盯住人,嘴唇微微颤抖。


    “你姓秦,名秦婋。意为女子者,猛然如虎也。”


    “自此,你自随我奔逐四海,万万里秦土为家——如何?”


    秦婋方才明白。


    那条性命,不过是一场豪赌——为她自己将来的路。


    秦诏没给她时间细思量,而是即刻命她研墨,自写了一封书信,封叠装好。


    “放回那女子身上去……”他站起身来,自旁边书匣中取出一道药方子,叮嘱道:“然后,再亲手煮一碗药膳粥,给我。”


    “记着,小心行事。”


    “是。”


    秦婋不知他何意,然而不敢追问,便急匆匆换下染了血的衣服,趁着夜深,再度出了东宫。


    *


    “王上——!”


    一声急唤打断了秦诏的思绪与回忆。


    此刻,他便收敛心神,压下了心中那点隐秘,自乖顺跪在燕珩腿边,盯着走进来的身影。


    相宜提着一张带血的帕子,才进门,便重重地磕倒了……


    “王上,小臣有罪!”


    燕珩头一次见这人,微微皱了下眉,说道:“不必大呼小叫,你自说清楚,什么缘由便是。”


    相宜忙称是,细细地解释道:“今日一早,小臣得到消息:说是诸位秀女,齐齐地病重。竟然上吐下泻,浑身虚浮起了一层疹子,又害热病。小臣不敢耽搁,赶忙前去询问医师,那赵医师自说,像是一种民间的瘟病,叫美人病。”


    “哈?什么是美人病?”


    秦诏困惑发问,又抬头去看他父王,瞧见人同样的脸色:……


    燕珩眯眼:?


    相宜解释道:“就是……美人害的病?小臣也只是听说,是貌美之人生热、起汗,发疹,两颊发红,衬着女子肤白,如害羞之色,故曰美人病。”


    燕珩:……


    秦诏:……


    相宜见他二人都不吭声,便继续说道:“原以为是吃坏了东西,可查了膳食,全无问题,连小臣都吃了一碗那粥,并无什么特别之处。故而……不知其所以然。”


    燕珩将目光放低,又问:“那你手上,所拿何物?”


    相宜忙道:“回禀王上,这是……证物。今晨一早,值班的仆子们,膳厨门房里,发现了一具……尸体。面目模糊,自有一张血帕子,叫小臣带来回禀。”他急急道:“好像是赵国进贡来的那位美人,可面目叫人毁了,辨认不出。如今,已……已遭了害,一时又说自个儿想不开,一时又说是旁人杀害。小臣拿不准主意,故而来请您示下。”


    燕珩眉眼略搭下去,复又不悦道:“在寡人眼皮子底下,闹出这等动静……要你这小官,作什么吃的。”


    选秀前夕,闹出人命,总归是不吉利。帝王连相宜的名字都没记住,便要降罚。


    倒是秦诏截住人的话头,追问了一句:“相宜大人,你、你瞧见死人了?”


    相宜忙道:“小臣没瞧见,是卫大人在那处主持。”


    “卫大人?”秦诏佯作恍然大悟道:“哦,也对,这燕宫上下的安全,本是卫大人的职责,有他主持公道,再规矩不过。您一个小官,就不要再去凑热闹了。”


    相宜尴尬道:“谢公子关心,小臣不敢胡乱走动。”


    经他这么两句话提醒,燕珩方才想起来,这小官操办姻亲之事,老实规矩,至于安危么,确实也不关系他身,遂大发慈悲道:“这事并不怪你。”


    相宜忙谢恩,又说,“王上,因此事关系紧要,故而,小臣赶着去天司府问了一趟,若是错过九月这等日子,选秀之事,便要再等一年了。”


    说着,他一脸酱色的告罪:“都怪小臣……小臣……小臣实在没料到,安危之上,竟会有这等纰漏啊!燕宫之大,谁敢在王上眼皮子底下……”


    那话没说完,燕珩便道:“无妨,不过是选秀而已,明年也来得及。眼见十月中秋将至,盛宴就在眼前,及至今年,八国君王将来朝贺,皆是紧要之事,这选秀……且放一放罢了。”


    相宜慌忙磕头,得了恩赦,方才敢退下。


    秦诏抬头,往人怀里凑了凑,俊脸写满了虚假的慌乱:“父王,谁敢在燕宫杀人?好可怖。我……我有些害怕。”


    燕珩见惯刀光血影,自不当回事儿。他拿指腹蹭了蹭人的下巴,“吾儿,怕什么?你自乖乖待在寡人身边儿,便是。”


    说罢,他扬手,唤道:“叫卫抚过来问话。”


    第48章 扬尘埃 您快管管呀~


    卫抚查验明白那一切, 方才来回禀,他可有的是话说。


    还预备好好地告秦诏一状呢!


    原来昨晚,秦诏人都逃到了东宫殿外, 好巧不巧,又碰见前来巡查的卫抚。


    因他走得急匆匆的, 身上濡湿了一层,连额头都生了细汗。


    深夜疾行, 色焦而气短, 实在蹊跷。


    两人照面行礼,那狱卒刑罚出身的卫抚, 只略一大量,便瞧出端倪来。可还不等他开口询问, 秦诏便撂下一句:“今夜烦闷,散步。”


    说罢,便欲回身。


    “站住, ”卫抚厉声问:如此夜深凉风, 散步岂会一身热汗?”


    秦诏折转回身子,哼笑:“卫抚, 我父王没说吗?要你打我宫门前过时, 卸了刀, 贴着墙根儿走。”


    “那是扶桐宫。”


    秦诏冷笑道:“如今是东宫了——难道你要抗旨不尊?”


    卫抚自寻了个不痛快,竟真的当着侍卫等人的面,卸下刀来,贴着墙根走过去。直至他目送秦诏嗤笑一声,入了宫门,方才站定,连双拳也握得发狠。


    不仅没讨回面子, 还惹了一身骚。


    卫抚并不想受此屈辱。


    可他又知道,燕王之命不虚,若他胆敢违抗,必只有死路一条,这是帝王数年来养出的尊荣与权威。


    经此数年,从不曾有人僭越。


    除了秦诏。


    为这等例外,卫抚内里更深恨他几分,若如不是他,自己也不会落得这等下场。


    因而,当他被叫来问话、跪在殿内时,那视线便狠戾的掠过了秦诏。


    燕珩问:“选秀在即,为何闹出人命来?”


    “此事关系紧要。想必有人暗中使坏。依卑职所见,那秀女重病一事,必与此事为同一凶手。”


    “哦?”


    “这名秀女是赵国送来的美人,名赵玉儿,根据现场伤口来看,无疑是为他人所害,遇害时辰,大约推断在丑时。今晨膳厨寅时值班,方才煮粥送膳。根据卑职的办案经验,凶手投毒之后,兴许为秀女所撞破,事发东窗,才起了歹心,杀人抛尸,也未尝不可能。”


    燕珩微微皱眉。


    秦诏心中赞他心细如发,猜出个□□成,果不愧是瘟神,面上却佯作懵懂问:“如此大费周折,为了什么?”


    “自然是为了不让王上姻亲顺利进行。”


    秦诏又问,“可,这也没什么好处啊?父王大选,为大燕选取贤后,安定东西两宫,不是好事吗?……谁会这等无聊,要去杀害秀女?”


    燕珩和卫抚齐齐地看向秦诏:只有你,有动机,且如此无聊。


    秦诏:……


    “父王,您看我做什么?”秦诏忙追问卫抚:“卫大人,你可有证据?方才相宜大人不是说,是美人病吗?怎么又成投毒了?你怎么知道是撞破之后,杀人灭口呢?”


    卫抚道:“卑职推测……”


    秦诏轻嗤:“你若能推测的准,还会让人遇害吗?怎么就推测不出来,有人想要破坏父王姻亲?”


    卫抚忍下怒火,又道:“敢问公子,昨日丑时,不在宫里安心睡觉,却在宫门外疾行,是何道理?”


    秦诏傻了眼了,惊慌道:“卫大人,你告黑状啊!难道查不出凶手来,还想污蔑我不成?”


    燕珩瞧向秦诏,微扬下巴:“不许浑说,你昨儿不睡觉,四处乱跑作什么?”


    秦诏嘟囔着,始终不肯说,在燕珩三番逼问之下,才扭捏道:“那我说了,父王可不许笑话我。”


    “说。”


    “前天晚上,我听见父王说,‘今日秋燥,越发的火气大’。我就想在父王面前表现表现,特意找太医寻了一道方子。”秦诏道:“我打算亲手去煮一碗粥,想着学会了,赶明儿来给父王送。父王兴许一高兴,就不会生我的气,也不会不搭理我了。”


    秦诏怏怏地往人怀里靠:“可惜我粗手笨脚,煮坏了好多次,怕叫膳房里的仆子们笑话。他们又说这等事,我这样的公子做不来,还烫得浑身伤——我才只敢夜里偷偷地去,偷偷地学,就这,还打翻好几碗呢!”


    秦诏站起身来,袍衣,去解亵裤给他父王看。


    解到一半,他又背过身去,不叫卫抚瞧见,只给燕珩瞥了一眼:“您瞧,这一片,还火辣辣的疼呢。”


    燕珩果见一层烫起来的浮肿。


    而后,秦诏抬头,对上燕珩的视线,怔住了。


    等会?!这是在干什么?……


    两人同时反应过来,默契的各自别过脸去。


    怎么当众脱了亵裤给人看?……好不羞臊人。


    秦诏手忙脚乱地穿好衣服,才红着脸道:“父王,您瞧见了吧,我可没骗人。”


    燕珩:……


    该瞧的瞧见了,不该瞧的,也瞧见了。


    一大包。


    燕珩不理他,又问卫抚道:“这个女子,平日里如何?可曾与旁人结仇?”


    “赵玉儿平素为人妥帖圆滑,并未与什么人结过仇,相反,与秀女们关系都还不错。”卫抚道:“昨夜巡查,并未发现可疑之人,只有……秦公子一人,曾在这等时辰,出入膳房。”


    “这时辰对上了、地点也对上了,秦公子一句轻飘飘的煮粥,未免敷衍,恐怕是掩人耳目罢了!依卑职看,应当先将其压入大牢,细细审问,待审清嫌疑,再作定夺才是。”


    “你!……”秦诏气结森*晚*整*理,忙“狗仗人势”地指着卫抚,冲燕珩说道:“父王,您看他!他——他要将我压入大牢……您快管管呀。”


    燕珩:……


    卫抚:……


    德福:……


    狐媚子,绝对是狐媚子。


    自有燕珩给他撑腰,秦诏纨绔不屈,那等气派,他们今儿真是见识了。


    燕珩捏捏他的脸蛋子,轻声道:“住嘴。如今审案子是正经事儿,岂容你胡闹?”


    诸众无语,不叫他胡闹,这不也闹了。


    卫抚又道:“若是王上耽搁姻亲,秦公子留在东宫,纵享盛宠,岂不自在?如今宫中选秀之时,闹出这等乱子,人心惶惶,必要杀鸡儆猴,安定诸众才是。”


    燕珩慢条斯理道:“他还小,不过是个孩子。”


    卫抚心有不忿,开口道:“王上明鉴,这身量、功夫,杀一个弱女子,足够了,难道还能……”


    秦诏打断他的话,问道:“那女子怎么死的?身上可有伤口、可有血?”


    卫抚道:“自然有,三十多道,纵横交错。”


    秦诏追问:“那……现场可有脚印?别处可有血痕?”


    卫抚道:“无有。凶手敏锐,自清理干净了。”


    “这便是了!”秦诏盯着他冷笑道:“卫大人,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更不喜欢父王疼我,可你讲话,也得有证据才是!”


    “就因为我去了膳房,你就一口咬定我是杀人凶手,实在是荒唐至极。就算我不希望父王成婚,我一个人又投毒、又踩点、又杀人,又要清理现场,还须赶着再煮粥,将自己烫伤,一个时辰之内,竟还要赶着跑回去被你发现,更要身上一滴血都不沾!你且说说,我要多大的本事才能行?”


    不等卫抚开口,秦诏又道:“你可万万不要说,我还有帮凶。你我见面之时,你可瞧见一个仆从?就连守殿的,都歪睡在门口。我一个人,还能犯了这等滔天的法?依我看,你就是公报私仇!”


    卫抚怒道:“你!”


    秦诏不以为然,继续说道:“你我丑时相见,自说明我离开膳房时,那女子还未曾去。”


    “说不定,你在东宫守着、抓我错处时,凶手正在挥刀杀人呢。你天天放着正经事不做、宫城安危不管,总盯着我做什么?”


    “还说什么‘此事关系重大’,就算关系重大,闹出人命,也是你这个都尉官办事不力,十足的不称职!父王……”秦诏又指了指人,委屈道:“您该先将他下狱才是!免得他,天天找我麻烦。”


    燕珩嗬笑,不得不说,这小儿就是聪明伶俐。


    片刻后,他安抚人道:“好了,卫抚,你之所言未免有失偏颇。纵是老手,也未必能这等熟练。何况他这等不知深浅的小儿。”


    卫抚当然不服。


    可还不等再说,外头侍卫又疾传,递上来一件证物。


    是一封沾了血的书信。


    秦诏接过来,亲手递到他父王面前:“您看,这是什么?”


    侍卫答道:“这是自那女子身上搜出来的。因要验尸,剥了衣裳,才在内衬之中,瞧见这封书信。”


    燕珩打开来看,入目顿时冷了脸。


    [今燕王有虎狼之心,务必入其枕边,吹香风、迷惑其心,挑唆赵、妘之患,逼燕王早作行动,趁乱之势,谋造大势,为我吴州三千里版图、再添山河。]


    字迹熟悉,竟果真是吴王吴载之字迹。


    可赵国之女,为何是吴国的奸细?


    燕珩将那封血书丢在卫抚面前,冷嗬笑道:“卫抚,办事不力,恐怕,你真的是冤枉秦诏了。”


    秦诏皱眉细思,停顿了好大一会儿,才转过脸去看燕珩,惊问道:“父王,不会是……”


    燕珩睨他:“想到了什么,说来听听?”


    秦诏道:“我也只是猜测。如卫大人所说,这两件事必有联系,却不是因为我、抑或是有人想破坏王上姻亲,而是在找人。”


    “哦?”


    “这些秀女之中,乃有一个是奸细。因往来书信,被人发现了,心中惴惴不安,胡乱揣测;或遗失了书信,并不知是被什么有心人捡去了。”秦诏道:“这奸细,做贼心虚,故而下毒,想要将加害这些秀女,一来拖延时间,防止有人告密,二来再细细绸缪、抑或衬她们病重,四处翻找。那目的,定是为了这封书信。”


    “兴许是刚下完药,便撞见了这名秀女,杀人灭口,然却不知,这封书信,阴差阳错,就在赵玉儿身上。”


    燕珩嗬笑,冲卫抚道:“你这废物。连个孩子都能瞧出的端倪,却查不出来,寡人养你有何用?”


    眼见那声音冷了下去,卫抚忙惊慌告罪。


    紧跟着,秦诏又困惑道:“可赵玉儿为何隐瞒不报呢?父王,会不会是……她想等到选秀之后,向您邀功,也跟您吹枕边香风?”


    燕珩:……


    “住嘴。你也学会那糊涂话了。”


    秦诏托腮伏在人膝头,说道:“是父王,这些秀女身份复杂,竟都想要算计您。难道……这就是您想要的贤夫人?依我看,这成婚,一点也不好。”


    燕珩垂眸睨他。


    这句看似无心的话,倒提醒了帝王。手握权柄的人,向来多疑,又怎能允许他人自碗中分一杯羹。


    “选秀之事,暂且搁下吧。”燕珩冷淡地勾唇,笑意冰冷:“卫抚,查出背后牵连之人,诛三族,连坐乡邻半里,尽皆剥皮抽筋,挂在城墙三日,示众。”


    “至于事关他国之人,朝贺宴上,寡人……必要讨些公道。”


    卫抚跪倒,脊背生寒:“是……”


    所有人都吓得不敢喘气。


    秦诏却不然,分毫不惧,只亲昵的去抱燕珩窄腰,黏黏糊糊道:“父王,那……眼下,我可清白了?就说嘛……我才不会杀人呢,都怪卫大人失职,还怪到我头上。”


    卫抚还想争辩,被燕珩摁下了。


    秦诏得了机会,恶人先告状道:“父王,原来是这样,是我蒙了屈!”


    “这话怎的说?”


    秦诏扭过脸来,怒道:“卫大人,我知道你为何要陷害我了!难保你不是跟吴国奸细一伙的!”


    在卫抚震惊的困惑中,秦诏继续说道:“两年前,我与相宜大人共聚,得了父王应允才去的。路上碰见吴敖,才打了个照面,你便即刻带人来扶桐宫围追堵截。岂不知你跟他竟是一伙的,不知大人私底下,与吴公子走得这么近,是何居心!”


    “照我看,那吴国奸细丢了书信,不是向吴敖求助,便是向你求助。你方才一石三鸟。替那奸贼谋划,再顺手牵羊,诬陷我的清白!”秦诏冷哼了一声:“才知你顶着一身官服,竟假公济私,以报你我之私仇。父王,您定要查查他才是……”


    不等卫抚辩驳,秦诏又抛了个惊雷:“再有,那年春鸢宴,父王受伤,你为何至今查不出来凶手?就怕是你和奸贼联手所为,才装作查不出来罢了。”


    卫抚憋得脸都红了,慌乱道:“王上,卑职真的没有,您不要听他胡说。”


    秦诏堵住他的话:“既如此,那大人倒是说说,你自去扶桐宫候着我、还害我摔碎了父王赏的簪子那次,难道不是吴敖告的密?”


    卫抚咬牙不语。


    直至燕珩生了不耐,扬起下巴冷睨着他:“卫抚,吾儿问你呢。此事,可是真的?”


    卫抚自喉咙间挤出来一句:“是……是真的。确实吴公子告诉卑职的。”


    秦诏冷哼:“看吧,父王。就说卫大人公报私仇。”


    卫抚赶忙解释,“那次只是巧合,私底下,卑职与吴敖公子,并未有什么联系。且春鸢宴之事,卑职已经查出线索,再有时日,定能水落石出。至于今日之事,卑职……卑职定会……”


    “笑话,都两年了,还要再查什么?……”


    那嘲讽之语,自将卫抚堵得无话可说。


    他解释的分外苍白:“王上明鉴,这许多年来,伺候您,卑职忠心耿耿,从无有一份僭越。吴公子之事,只是误会。这三年来的种种,都是卑职的错,卑职定会全部查清,给您一个交代。”


    也不知信也不信,更不提生了什么疑虑。燕珩只是垂下眸子去,盯着他,淡淡地说道:“寡人也实在小看你,竟有这样的本领。”


    卫抚磕在地上,额头紧贴着冰冷的玉砖,连肺腑的呼吸都紧了起来。事到如今,他只怨自己棋差一着,才会被秦诏反戈一击、扼住了咽喉。


    片刻后,燕珩抬手,微笑捋着秦诏的后颈,轻哼笑道:“不怨他蠢,你这个鬼机灵,这点端倪也能瞧出来。说吧,想让寡人怎么罚他?”


    听见这话,卫抚脸都绿了。


    他心中暗道:今朝安然踏出这道殿门,但留着一口气在,都必不能让秦诏置身无虞。三年之仇不报,誓不罢休。


    然而,他才在心中发下狠誓,秦诏便撇了撇嘴,道:“算了吧。”


    “算了?”


    “父王教我‘仁心’,既是这样,我便原谅卫大人一遭、以德报怨一回吧。父王别罚他了。只希望他,日后再别盯住我不放了。”


    秦诏憋着劲儿呢,哪门子的陈年旧账都翻出来,自要他将教训吃足。


    他说卫抚一石三鸟,却不说自个儿这一套连环招,玩弄的多巧妙。


    一来,借刀杀人,凭秦婋之手,杀了实在的奸细,护照了他父王;又毁了燕珩姻亲,稳住了东宫之地位。


    二来,他变赵为吴,将两国都拖下水,燕珩吞赵之心不减,又多了灭吴之意。再者,吴、妘之仇愈烈,他还反手卖了妘澜一个人情。


    三来,他釜底抽薪,狠狠地嫁祸卫抚,叫人落下个不忠不义之名,日后,纵他真的抓住自己的小辫子,恐怕燕珩也不会再信了。


    四来,洗刷干净自己的嫌隙,得了清白不说,还好好地卖了一回乖,叫燕珩瞧出他的那点机敏与良善来。


    至于五么……


    秦诏心中冷笑,还缺一个雨夜。


    第49章 走鬯罔 父王,您摸一摸。


    听见这话, 燕珩满意,颔首轻笑。


    他大发慈悲,没问罪。


    卫抚得了赦免, 只得灰溜溜地退下去了。


    秦诏收回视线,反将人抱得更紧一些:“父王, 虽不罚他,可不知凶手在哪里, 我有些害怕。”


    “怕什么?没胆量的东西。”燕珩没拉开那手, 只转眸睨他:“嗬,也不怪你, 没骨头的孩子罢了。”


    燕珩不知他是真怕还是假怕,论起往日里与人争勇斗狠的模样来, 还能怕到哪里去?可再想一想,毕竟是个孩子,没见过那等死人, 也能理解。


    问题是, 眼下,全九国, 也就燕珩拿他当个孩子。


    德福听了那话, 都不敢吱声……


    这是年及十六岁、常舞刀弄枪与人耍狠、且一刀能劈死头羊的少年猛将, 不是您眼里,长着肥嘟嘟脸蛋的三岁秦诏。


    秦诏哪管这些,他拉着人的手搁在胸口,委屈道:“父王,您摸一摸,我心跳得好快。”


    燕珩感觉掌心底下,心跳蓬勃, 不由得好笑:“还真是呢。”


    竟这么怕么?


    才不是。


    秦诏纯是因为靠他父王太近了,叫那窄腰并幽香勾的。越是任由他抱住,越是搅得肺腑热、心跳紧、喉咙干,眼睛也发直……


    德福:瞧着哪里不对劲。


    奈何眼前这两位都不一般。一个年纪小,才情窦初开。一个年纪虽大些,却不思风月,对那等事儿不上心。小的会哄善骗,大的又偏宠心疼。


    眼下,二人搅和在一起,才难办呢。


    秦诏抱了一会儿,又问:“父王,你上次说火气大?兴许近日里天气燥,下几场秋雨便好了。”他伸出手去,隔着人的雪白襟领,去探那胸膛,动作轻柔的有几分惶恐:“我摸一摸您的心跳,可以吗?”


    燕珩睨他:“不行。”


    那句不行,说了也白说。


    秦诏仍摸上去了。因而,片刻后,那手背轻挨了两下。


    秦诏吃痛,先是翻过手心去,给燕珩看他用戒尺打的伤,“父王,您看,我这手上的伤痛还肿的厉害,又白挨了两下。再有卫大人也冤枉我……”他说着,再度将手心贴在人胸膛前:“只这样贴着父王时,才好一些。”


    在燕珩睨视的质疑中,秦诏道:“方才又是惊吓又是污蔑,我实在难受。父王,您这衣裳,凉凉的,摸起来舒服。”


    燕珩:“……”


    这位冷淡的笑,到底是没搭理他,只是瞧着秦诏那副馋馋的样子,觉得有点傻。


    “还不快起来,回去冰敷一阵儿。”


    秦诏将手搁在人胸膛上,不肯挪地方,嘴角一弯,道:“父王,我捂一捂。”


    燕珩挑眉:?


    然而那声息带着宠溺:“休得胡闹……”


    见燕珩没真要怪罪的意思,秦诏又得寸进尺,将手递在他面前:“父王不让我捂一捂,便算了。不过,若给我吹一吹,恐怕也不疼了。”


    燕珩以为自个儿听错了。


    停顿半天,才哼笑道:“吹一吹哪里管用……来人,拨两道杖子给他,狠狠地打。”


    秦诏吓得忙跪直了,再不敢放肆:“父王,有话好好说,您万不可动怒,动怒伤身……”


    燕珩道:“方才伶牙俐齿,与那卫抚吵嚷,也不见喊疼。”


    秦诏讪笑道:“刚才是叫卫大人吓得厉害,都没顾上疼。现在他走了,那手心却火辣辣地疼起来了。不过……好在父王虽然打我,可您却是信我的。”


    燕珩唤人将冰碗搁到眼前儿来,叫他两手捧着“止痛”。


    “嗬,寡人不过是见你没出息,做不得这等事罢了。再有粗手笨脚的,哪里知道杀了人,还要打扫干净?……只怕踩着浑身的血脚印,要将这满燕宫都转一圈。”


    秦诏害臊了似的,红着脸。


    片刻后,他又问:“可是父王,秀女都生病了,姻亲耽搁了,那您怎么办?您那样着急成亲,岂不是……”


    燕珩不悦,“寡人何时着急了?”


    怎将寡人说的好像好色之徒一般?


    秦诏忙道,“是我胡乱猜想,并非父王着急。那……父王果真将姻亲搁下,不同她们成亲了?”


    “姻亲之事牵系众多,竟有八国作文章,内里乾坤,寡人岂能不防?”燕珩捏住人的下巴,哼笑:“说不准,还有你们秦国的坏主意呢!”


    秦诏申辩道:“父王,我们秦人老实,并不敢欺瞒您,哪里有什么坏主意?”


    燕珩轻笑:“数你最坏。”


    秦诏抿唇笑了,而后道:“父王,我对您的心,日月可鉴。若有坏心思的秦人,敢打父王的主意,我保管第一个替您出气。”


    “哦?若是秦厉呢?”


    “谁也不行。”秦诏道:“普天之下,谁想打量父王,也要先问问我的刀剑,同不同意。”


    燕珩轻哼了一声,到底还是没忍住笑了。


    这些时日不见人,乍然冷清下去的殿里,又叫秦诏惹的热闹起来,哭也哭得凄惨,笑也笑得灿烂——也是,那凭着心的孩子,有什么坏主意呢?


    燕珩谅在他忠诚心肝的份儿上,勉强饶了人。


    “旁的事儿,寡人今日不与你计较。只是日后,再不许闹出那等下流的动静来。”燕珩道:“岂不知别人看了笑话,满城风雨,成何体统。”


    “是,父王。”秦诏道:“我保证,再不会那样了。”他轻声道:“让您疼了我这一次,便记住了……日后,不惹是生非、不争勇斗狠,更不敢沉湎风月,再有……再有请安,哪怕风吹雨打,电闪雷鸣,我也绝不会落下一次。”


    “罢了。”


    燕珩颔首,叫他缠得不堪其扰,便笑着撵他走。


    临走前,秦诏又问了句:“父王,您方才说朝贺宴,那是做什么的?”


    燕珩道:“八国诸王、五州臣子,来为寡人庆贺中秋的。怎么?……”


    秦诏脸色不自然道:“那、那……秦王也来?”


    “自然。”燕珩瞧出那点不对劲儿来,问道:“怎么这副脸色?难不成,你想那老匹夫了?”


    老匹夫之子秦诏,听了这话直摇头,瞧着神色有点别扭,却不肯承认到底想不想,只讪讪张了张口,什么也没说,便告退了。


    燕珩目送他退出去,双眸微眯,顿时生了点不悦。他问德福:“难不成,这小儿,真的是想家了?”


    德福忙答道:“小的瞧着不像,兴许是害怕?……”


    “害怕什么?”燕珩道:“有寡人在,那秦厉还敢如何?”


    德福心道,可那毕竟是人家的儿子,早晚要讨回家去教训的。您总替人家出气,也不像那么回事儿吧?


    不过照着眼前这个形势,若燕珩执意要跟人抢,那秦王厉,必也不敢说半个“不”字儿。毕竟,这燕军万万当前,谁敢拂逆天子?


    那日,远在秦宫的秦厉,莫名打了个冷颤。


    对于抢儿子这事儿,他心中已经有了嘀咕。


    因此刻,秦相齐尤就守在人旁边,说道:“王上,可曾听说?”


    “听说什么?”


    “如今秦国上下,传得沸沸扬扬。说是三公子在燕宫,已入主东宫,得了燕王盛宠,正是风光无两,连正经的宗族都要让他三分。”


    “什么……入主东宫?他入主哪门子的东宫?”秦厉都懵圈了,那不是我儿子吗?


    齐尤不给他缓歇的机会,继续说道:“您还不知道吧?那场兴师动众的春鸢宴,是为三公子而操办;那次奔逐千万里来寻的芽花,也是为三公子而寻,这几年震惊山河的生辰宴,也是为三公子而办。王上……此事紧要,您务必要拿主意啊。”


    令人震惊的消息,一个接着一个,将秦厉炸的外焦里嫩。


    秦厉不敢置信,眉头皱得老高:“这几次居然都是为老三?怎么会这样?!”


    齐尤不管他惊不惊,只顺着形势提醒道:“眼下不是震惊的时候,是三公子过得风生水起、日子太平,若是这样下去……恐怕,不容乐观。”


    “为何?这样说……”秦厉慌的满头汗,顾不上细思量,便追问道:“纵燕王疼爱老三,也不算什么罪过,与我们有什么紧要?他总不能管到本王的秦宫来吧?”


    “王上,您想啊。若是燕王疼爱三公子,再过三五年,及冠之日,燕军岂不是要以护照公子之名,一路奔逐至于秦宫。三公子倘若要继位,这宝座……您是——给也不给?若是不给,我们凭什么与燕军抗衡?您应当比我还清楚,燕军若是打过来,凭咱们的兵力,恐怕连三个月都抵挡不住……”齐尤道:“可若是给了,以三公子之情,恐怕不会与您留什么情面……”


    “混账!本王可是他老子——他敢!”


    “这还不算最坏的情况。”齐尤道:“若是三公子以秦王之名,将这秦国万里山河,献与燕王,到那时……仍是亡国之患啊!”


    “那秦诏岂能不是好歹?亡国之患,他难道不知……”


    “可三公子作了燕宫的太子,日后这天下……”


    岂不全是他的?


    齐尤没能将话说全,秦厉便汗津津地跌坐在了宝座上,连嘴唇都开始颤抖。


    “相国、相国说的有道理。本王竟没想到这个老三,竟、竟然能让燕王……如此宠爱有加。”秦厉吓得神色如土,急道:“完了完了,这可怎么是好?”


    “不仅如此,燕王姻亲将停。听说……”


    “听说什么?!”


    “听说是三公子不高兴,闹着嚷着,说燕王不疼他了。”齐尤拢住袖子,九月天里后背仍旧生寒。他叹了口气,才道:“为了三公子,燕王大手一挥,决定将姻亲再往后搁置几年。您想……三公子如今,年及舞象,再晚几年,燕王纵有了亲生公子,又如何能与他抗衡?那宝座——岂不是白捡。”


    秦厉略显呆滞,轻声喃喃道:“可那小儿,往常并不见什么特别之处,”


    “兴许是虚怀若谷,藏锋于胸。”齐尤道:“眼下,时机紧迫。马上就是朝贺宴了。”


    秦厉藏在袖子里的手也开始发抖,他道:“本王现在,心里慌得很。还有那朝贺宴……马上就要去燕国了,这可怎么办?相国?相国你可有什么主意?快与本王说一说。”


    齐尤沉默一会儿,才道:“王上,不如……给燕王去信,说您想念三公子,请他归国庆贺中秋,待中秋之后,您自寻个由头,将三公子贬为庶民,抑或是……杀了以绝后患。再将长公子封为储君。纵燕王想来要人,也没有正当理由啊!大不了让长公子去燕宫享几年清福,再回来便是……”


    “那朝贺宴?”


    “您自将三公子接回来,再提及身体有恙便是。燕王总不能难为您,至少……凭着往日恩情,也要留几分薄面。”


    秦厉信了。


    当下便疾步行至桌前,命人研墨,开始提笔写信。


    齐尤站在窗边,默然不语。


    他惊诧于秦诏的本事,更惊诧于秦诏未雨绸缪、城府深沉。可远隔千万里,那消息是如何放出来的……恐怕此子在秦国,也埋了什么紧要的根基。


    那还用说么——


    自然是楚阙、符慎二位的功劳。


    这两位,自将秦诏盛宠添油加醋,宣扬的满秦国人人尽知。


    街头巷尾的老秦人没听出端倪,还赞叹呢!咱们三公子就是有本事,就连到了那燕王跟前儿,都是顶顶的大红人。


    日后,有三公子撑腰,秦国可算能太平了!


    ——太平?嗬。


    当那信赤羽加急,递到燕珩面前时,这位帝王顿时黑了脸。


    若不是手中那块兵符重了两分,他能即刻将符定唤进宫来,攻打秦国。


    信上写道:


    [逢中秋之佳节,兄思念幺儿,故向王上请恩,准许秦诏归至秦国三月,亲眷团聚,共享天伦。待中秋期过,再回转燕宫。及至朝贺宴将至,吾儿归来大喜,兄又身体抱恙,不便前往,求王上体谅……兄益年迈,想念诏儿异常,感王上之天恩广沐,允兄与幺儿一聚。厉奉上。]


    燕珩冷笑。


    好一个吾儿、幺儿、诏儿!


    好一个想念异常、共享天伦!


    那声音冰冷:“你说,寡人的燕军,打到秦宫,需多少时日?”


    德福吓得跪倒在地:“王上……”


    待那信自桌面飘落,坠在眼前,德福方才明白他们王上之盛怒,来自何处。


    好么!


    原来是那秦王——要来抢孩子了!


    第50章 乍东西 我抱住父王就好。


    燕军打过去, 连攻城带收拾残局,半年足矣。


    秦国穷成什么样儿?莫说兵马瘦、利器少,就连个出名儿的文臣武将都没有。四海之内但凡名声漂亮点的幕僚, 没一个愿意往秦地跑。


    “就那点子家底,这老匹夫, 凭何与寡人争?”


    秦厉:本来也没打算争的……


    德福:王上,有没有一种可能, 那是人家生的孩子。


    燕珩是谁?九国都得强捧在手心的天子, 如今在位的哪个王君,不曾替他洒扫过庭院、斟过茶、擦过汗?


    那等狂纵自负之下, 管你谁的儿子?


    寡人看上的东西,便是寡人的。


    燕珩这两日, 再瞧见秦诏,连肺腑仅剩的火气也没了。他越看这小子,越是珍稀似的——好端端的, 焉能叫秦厉抢走?


    秦诏不知为何, 后脊背发凉,总觉得他父王不对劲儿:


    那位先是神色幽深的盯着自己, 而后露出一抹势在必得的笑容, 紧跟着又沉下眉眼去, 轻叹一声,“罢了,你先去吧。”


    秦诏应声,乖顺告退。


    他旁敲侧击好几回,愣是没搞清楚背后的渊源。


    燕珩问话,“秦诏如何?”


    德福忙点头:“岂止是不错?王上善教,公子得您栽培,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自有君子之风。”


    “那是自然。”燕珩深以为然道:“若非寡人将他养的出色,那秦厉如何生了这等心思?”


    德福:“……”


    他躬伏身姿,微微扭转过脸去,将眼皮儿一抬,示意殿门前的仆子去传信儿,复又恭敬道:“王上,兴许公子并不想回去呢。您自心中忧虑,倒不如……先问问公子的意思?前些年发烧闹的这样厉害,公子也只说,以燕宫为家。若是公子不肯,您随便寻一个由头,定能敷衍过去。”


    燕珩忆及那日秦诏反常,一听说秦厉要来朝贺宴,连模样也不自然了。他岂是不想问?就怕问了……那小子没心肝儿的,倒闹着要回去。


    似看出了人的不悦,德福忙道:“就算公子不知深浅,好歹要知道这里头的道理。依小的拙见,秦王这几年来,从不曾有一封家书嘘寒问暖,为何突然写信?……倒蹊跷。”


    燕珩冷笑:“自然是想保住他那王座。”


    德福听得糊涂。


    至于为何……保住王座的法子,是将秦诏领回去,倒不知了。


    秦厉那点雕虫小技,与燕珩眼中,未免可笑。


    毕竟,同这位帝王相比,八国王君于政事上的手段,实在笨拙低劣,他向来是不放在眼里的。


    “若吾儿真想回家看看,寡人自要燕军披坚执锐将人送回去,再要穿金戴银的迎回来。”燕珩轻嗤:“这老匹夫,未免不是受人挑唆,要打坏主意。”


    可……能是谁呢?


    燕珩怎么也没想到,这一出“登屋抽梯”,竟是秦诏的主意。


    德福忙称是,又道:“秦王并不知疼惜他,公子得您宠爱如此,必是心知肚明的。”


    “是,对了,王上,眼瞧着最近连阴天,不如去请公子来,晚些时候陪您一同用膳?膳厨新杀的一只羊羔,吃些也暖身子。”


    燕珩颔首,“也好,叫他也尝尝。”说罢,燕珩又轻笑,调侃道:“就怕年少轻狂,身子骨旺,吃了白长火气。”


    德福忍笑:“小的自问了德元,说是才没看两页,就红了脸,再不肯提了。想来公子并不懂那等事,只学了皮毛。”


    燕珩哼笑,轻吐出来一个词:“小屁孩儿。”


    遣去东宫请人的仆子,才没大会儿便回来了,回禀说是秦诏并不在宫中,自去珍兽苑练习骑射了。


    燕珩睨了德福一眼:“他倒长进。”


    “听下头的仆子说,自打您上次罚了他,这些日子公子便越发的刻苦。但有几分闲暇,不是读书就是练功夫!”德福道:“如今外头阴得厉害,想来快落雨了,可要小的们跑腿,将人迎回来?”


    “不必。”燕珩道:“寡人倒要去瞧瞧,看他几多用功,还是敷衍出个景儿来,白给寡人作戏看。”


    华袍掠过金阶,燕珩凭栏静立于鹿月台,于黯然昏色中,放远目光,轻声道:“唤几个机灵点儿的。”


    话不必说尽,德福已然明白了;那是帝王的耳目,悄不做声地去探听。


    秦诏御马狂奔,飞箭如雨。


    被射中的靶子,摇晃在风中,与阔杆撞出伶仃的声响。


    他单薄戎袍,浑身热汗,额头上滚落的汗珠子自下巴坠落,已能瞧出分明的勇武气势。策马扬蹄之时,冷着脸勒住缰绳,更透出华贵而威严的储君气派。


    纵那秦宫再寒酸,他亦是一国之储君。


    秦诏那身手利落,将那匹马驯得服帖。


    如今他骑的,仍是燕珩的赤鬃雪蹄马。畜生也通人性,自受他驱使,骑御而行、疾驰如风,又随他牵系缰绳,而缓步停歇。


    眼见他骑着自己的马耍威风,燕珩轻哼笑:“这混账。”


    德福瞧着那姿态实在漂亮,便赞道:“公子御马拨箭,竟有您当年的风采。果不愧是王上精心教出来的孩子。”


    燕珩颔首不语,然而笑意含在双眸中,慢慢散开来。


    没大会儿,遣去探听的仆子并珍兽苑里的管事大人一同来回话,将秦诏这一日的忙碌,添了三分油醋。


    笑话,这是王上的心肝宝贝,焉能说一句不是?


    那王管事道:“公子勤于练习,常来这里骑御射箭,身手越发的好了。王上的宝马性子甚烈,旁人驯服不得,养在苑里不常牵出来,对那马匹并不好。因而,便请公子来溜跑。”


    那匹马性子烈,燕珩自然知道,因而笑问:“这小儿,倒不曾吃苦?”


    “公子也是一等一的驯马高手,才没几次,便将其驯得服服帖帖。”王管事说着,又冲着人靴子尖跪端正:“不过,自然跟王上比不得……因那宝马认主,故而,刚开始时,公子还是有几分吃力的。”


    燕珩微微勾起嘴角:“那是自然。”


    停顿片刻,他将视线锁在人身上,瞧见秦诏翻身下了马,牵住缰绳,将脸颊贴在那马匹脖颈上,不知在嘟囔些什么……


    燕珩微眯眼,生了困惑。


    眼见秦诏那神色还带着笑,却跟个畜生说起了悄悄话;惹得众人也跟着哭笑不得。


    “去瞧瞧……”


    “是。”


    燕珩忽然唤住人:“罢了,寡人亲自去瞧森*晚*整*理瞧。”


    仆从们跟在后头,生怕扰了秦诏、叫他们王上错过那悄悄话、平白惹怪罪,因而,便在随行时蹑手蹑脚,万分谨慎。


    待燕珩脚步停顿,秦诏方才将缰绳牵起,领着马匹往阔敞马厩里去……边走边念叨,嘴边那话听得清楚:


    “我的乖祖宗,你自跟着我父王打过天下、四处奔逐。我今日能骑你一骑,倒是荣幸和光彩。”


    燕珩好笑:他哪里骑着马去打过天下,这小子真能胡诌。


    秦诏仿佛听见那嘲讽似的,跟那匹马贴着脸笑:“我自然知道,你没去过战场,更无见过什么血流成河。只是……你跟着父王,那样威风的天子,只燕宫里踩住几片雪花,也如将天下山河收揽怀中了。”


    “说起来……我如今驯服了你,你乖乖听话。日后背着我父王,定要顶顶小心才是。”秦诏自顾自跟那匹马叹道:“若是我能跟父王贴着背,同乘一骑,必也是极好的。”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可惜父王尊贵,不似寻常人家。我也只能叫你驮着,全当做是这等风光,只在心里过过瘾了。”


    不知是不是幻想到了那副场景,秦诏竟又自个儿笑出声来。那副模样沉醉,还不知是如何惦记和垂涎他父王风姿呢!


    燕珩叫人气笑了。


    说他没出息,偏又用功。


    可若是说他有出息,却又满脑子想着跟人“胸贴背”。


    眼见燕珩脚步轻抬,德福忙咳了两声,提醒那位小主子。


    秦诏被吓了一跳,果不其然抬头来看。


    在这等空旷泥尘之地,燕珩迈步进来、翩然现身,岂不是仙人下凡?秦诏被那风姿震慑住,一时没说出话来,竟兀自痴笑了两声。


    燕珩:……


    “我的儿,你笑什么?”


    秦诏忙答道:“父王,您怎么来了?我还以为我眼花了呢。这里腌臜,您快、您快……”


    秦诏左右瞧了一眼,没找见什么爽洁地方,只得手忙脚乱将马匹系好,跪到人跟前儿来,拿袖子替人蹭了蹭靴面:“父王……”


    他没说出个所以然来,便抬头望着人。


    额头上的细汗滚在眉心,因挺拔骨峰的走势,而干脆坠落。再有旁的水痕,也沿着两鬓淌下来……顺着喉结,没入脖颈,微敞的戎袍冒着热气,喘息浓重。


    然而,那双眼含着笑,唇角翘起来,自有骄扬意气。


    这小子,哪怕讨好谄媚,特意的伏低做小,也不叫人觉得身姿卑贱,反而生出一种生动的趣味来。


    燕珩问:“方才,你抱着马匹,嘀咕些什么呢?”


    秦诏不敢说实话,只笑道:“没说什么,父王,只说明日给它多喂些草料。再不敢说别的……”


    燕珩轻哼,却不打算揭穿他,只转过眸光去,左右瞧了两眼。


    停顿片刻之后,这位帝王发了话:“如今也大了,该有自个儿的坐骑。”他慢条斯理的嘱咐道:“你们自将往年、各国进贡的宝马都牵出来,与吾儿选一匹。”


    王管事应声,忙去吩咐四下里的马奴。


    才安排妥当,去牵马往外来的功夫儿,那阴沉天幕便压得更低,啪嗒、啪嗒落下雨滴来,打的金砖红瓦,玉珠似的滚出脆响。


    仆从眼色利落,替燕珩撑伞。


    旁人则站雨幕里躬身候着,神色平静的淋雨……、


    燕宫里规矩多,自无有赶敢在帝王面前撑伞的人物,更遑论燕珩还站在雨里。谁敢大逆不道,堂皇躲开?


    没人敢。


    但,除了秦诏。


    这小子往他父王怀里一钻,镇定开口:“父王,下雨了。”


    燕珩斜眸,盯住靠在自己肩头的人,“……”


    秦诏乖巧,灿烂一笑:“父王,您瞧我多聪明,躲到您的伞下,竟一滴都没淋到……父王,我想挨着您。”说着,他又往跟前凑了凑,“再近些才好。”?


    燕珩:“……”


    这位帝王被人挤出去半寸,怔愣了片刻。


    秦诏未曾察觉,单手搂抱住他父王的腰,跟人贴得更紧了。这小子不比小时候灵巧、才及胸高,如今,他身量越发的长起来,存在感已不容忽视……


    燕珩无语。


    自默不作声地睨了德福一眼,又拨了拨手指头。


    德福眼疾手快,将人从伞底下“请”出来:“公子,小的给您打伞,这儿宽敞。”


    秦诏不肯,坦诚摇头:“我抱住父王就好。”


    很快,雨势渐大,将帝王的半片袖子都淋湿了。


    燕珩:……


    你是很好,但寡人不是很好。


    秦诏不知觉,抱着他父王,兴高采烈地选马匹,直至眼睛都挑花了,也没相中一匹:“这些都不好。”


    王管事道:“回王上,回公子,各国进献的宝马都在这里了。都是举世难见的珍品,再没有别的了。”


    燕珩纵容,又问:“都不喜欢?”


    秦诏扬眸笑道:“父王,我都不喜欢。这些瞧着……没意思,还是您那匹马最好。”


    停顿片刻,燕珩忽想起来什么似的,问道:“前年,楼兰与寡人献来的那只马驹,养在何处了?——”


    王管事惊讶,复又担忧道:“可那匹马的性子,实在太烈……”


    “无妨。”燕珩哼笑,睨了秦诏一眼:“还有这脆白骨没断过、浑身血肉不怕疼呢。”


    秦诏讪笑。


    等那匹马牵过来,果真叫人亮了双眼。


    河曲烈马,通体乌黑,有霸世之气、追风之能,可飞逐千里而不疲,最是这等小儿心头好了。


    燕珩赏他:“若是驯服,便是你的。若是驯不住,便多断几根骨头,歇在东宫里养伤吧。”


    秦诏“厚脸皮”地喜道:“谢父王恩赐,必不会将您失望的!”


    燕珩哼笑,没再理会他,转身便走了。


    那伞追着帝王转移。


    秦诏扑了个空,倾盆大雨兜头浇下来,还叫雨滴砸得鼻梁疼。


    他讪讪的笑……又躲进旁边的马厩了。混着满身热汗、马厩泥尘和牲畜味道——他猛然反应过来,捂住鼻子,噫!


    怪不得他父王走得急呢!


    再不走,差点叫自个儿熏臭了……


    是夜,阴了许久的浓雨倾盆。


    秋意浮出草木,自水痕中淌岀寒气。


    燕珩端坐案前,眉眼冰霜雕琢似的冷锐;他眼底被烛火打落一层光,幽暗处所藏着的,皆是吞天下、咽五州的威厉。


    疾风起,自窗外吹拂,骤然掀开一张信纸。


    帝王唇角微勾,终于落笔:


    [秦诏乃寡人之子,你这个秦王若是做腻了,就让吾儿来。]


    [燕军精兵三万随行,中秋之期,若归去秦地,便是继位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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