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魂茕茕 只亲我一下,难道犯什么罪过?……
燕珩倒没要他的性命, 只冷嗬:“你这小儿,活腻了?”
秦诏哪里能活腻,他最是惜命了。
这会儿, 他佯作可怜,只委委屈屈地指了指脸颊:“可是父王——真的狠痛。心里又委屈。先祖父疼你疼的那样厉害, 可我的父亲,却起了杀心, 又这样不分青红皂白打我巴掌。”
“哦?那又和寡人亲你有何干系?”
秦诏抱住人的脖子, 凑在人耳尖啄了一口,又道:“父王都说了疼我, 又说了真心。只亲我一下,难道犯什么罪过?”
燕珩松开怀抱, 将人放下。那眉挑起来,为他方才熟稔的啄吻生了愠怒:“越发的恃宠而骄了。”
往日里疼他,才说了真心。
眼见得寸进尺, 愈发的放肆了。
还不等再说话, 秦诏已再次扑上来了,他抱住人, “父王, 求您了……”
怀里的人抱得紧, 轻轻晃着这位帝王,叫人忍不住的头晕。燕珩轻哼笑一声:“小混账——难道寡人舍不得打你不成?”
秦诏小声嘟囔:“父王,您若赏我这样一口,纵打我,也好。”
燕珩将人从怀里扯开一点距离,含笑睨着他:“秦诏,你长大了, 再不许这样撒泼。哪里有少年公子,这等与人亲近?不像话。”
见燕珩点他的“大名”,秦诏气势矮了一截,又怕他父王瞧出那点端倪,又怕他父王看不出来自己的真心、真情一般,分外的懊恼。
“父王……”
燕珩沉了好几沉,方才轻声叹息:“罢了。”
他抬手,二指捏住人的下巴,将唇轻轻凑近几分,轻吹了两口气。才含着宠溺之色,无奈笑道:“我的儿,只吹一吹,不许再叫疼了。”
秦诏怔住了。
燕珩哄他如三岁——竟这样的温存与柔情,耐心与纵容。
脸上的温度迟迟不消,带着人唇边滚过的气息,酥麻的厉害,那半张脸,只感觉肿胀添了更烫的热油,浇了个十足,再不能得劲了。
轻轻的痒、麻,如羽毛般自脸颊掠过,吞进喉咙,而后咽到腹中,连心都扯得噗通噗通乱跳。
秦诏打了个激灵。
他沉浸在燕珩的恩宠与偏爱之中,迟迟回不过神来。待那热雾朦胧在眼前散尽,他才要开口,却发现,燕珩早便含着笑,漫步而去了。
——“父王!”
“父王,等等我……”
秦诏追上去,没挨打的那边脸,也红的厉害。这会儿心跳眼花,他也不敢凑太近了,只跟人隔着半步的距离,偷偷用视线描摹燕珩的眉眼。
片刻后,他侧过头去,循着燕珩的视线,去看一株金菊。
那菊花开的好,金粉潋滟,被余晖渡了一层橙红,目光落上去,似流荡着被淬润过的缎光。
见燕珩瞧了好一会儿,都没挪开视线。秦诏发觉他父王应是极喜欢的。虽往日里不曾听他父王是惜花之人,可他还是缓慢走到菊丛之前,伸出手去了……
“父王。”
他手快。
比嘴还快,只猛地用力,就将那株菊花揪下来了。
毛头小子自以为浪漫似的,扬眸看向人,露出灿烂笑容:“父王,我给您簪花可好?”
燕珩:……
暴殄天物。
秦诏可不这么觉得。他勾了勾燕珩的手指,又道:“父王今儿的银玉冠,配这金菊,顶顶的美丽——求您,叫我献一回殷勤罢。”
燕珩哼笑一声,压根不想搭理他,只折身便要走。
秦诏不愿意,缠着人又转了一圈,恳求道:“父王,只此一次,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了!您瞧,多好看?只它陪衬您的芳华,戴一戴吧。”
金菊端严,为风骨雅士所爱,倒也不算糊涂。
燕珩不胜其扰,只得顿住脚步,微微垂眸瞧着他,唇角翘起来:“你这小儿,好不缠人。寡人叫你烦的头疼——哪有帝王簪花的。”
秦诏知他父王口是心非,只得嘿嘿笑:“正是这样,父王,我惹人烦气,叫您不爽利。但我日后讲规矩,必不叫您心里讨厌。”
燕珩嗬笑。
但仍然微低下头来。
那银冠的翠玉抽离,华贵消解,转而并簪上一株金菊,瞧着好不淸艳。
燕珩站定,含笑瞧着他,通身的雪袍曳底,绣浮云高台靴撩开袍裾,浑身的气韵,恍若仙人。
秦诏都看呆了。
他总是这样盯着人看,左右不顾的用视线去舔那张神容,抑或用目光含住唇瓣,而后馋馋的笑。
这世间风流,怎的偏爱他父王,将这造物主天赐的华丽,都赠给一人?人间难能存住,只得搁在心中,日夜反复揣摩和品味才好。
燕珩微笑:“你这小儿,又这幅糊涂模样。”
秦诏后知后觉的收回目光,怔怔的想:这是九天赐给他的风华——再不捉住,岂不是个不识货的蠢物?
再有,除了好看,他父王还疼他——竟是颗帝王真心!叫他捡了这样的大便宜。秦诏自觉,他爱燕珩,才该是有缘由的。
见他沉思不答,燕珩又问:“嗯?”
秦诏茫然抬头:“啊?”
“寡人唤你呢。”燕珩哼笑,问道:“自寻思什么去了?”
“父、父王,我是想到——父王为何生的这样威风?岂不是让谁瞧见,都要赞叹一声,天造的风流。”秦诏一五一十答话,那手默不作声的伸出去,挂住了人的指尖,“就连簪花,这金菊都叫父王衬下去了……全是人间俗物。”
燕珩哼笑:“胡诌。”
秦诏抿唇笑了,却也不再辩驳,只间或转过脸来,一遍又一遍的去看。随着燕珩信步赏花的功夫里,他脑海中不住的跳出来他父王的肺腑之言。
[你自没什么用处时,寡人也疼你。]
[你自不做什么劳什子秦王,寡人也疼你。]
[只因你是秦诏,寡人想疼,便疼你,真心的疼你。]
燕珩原话不是这么说的,但秦诏自己领悟到了。
他那瞬间,太过于激动和欣喜,以至于叫泥巴水糊住了心肺,全然没品出来,这是怎样的可贵。
是全天下人,必得不到的稀罕物。
因而,他后知后觉的发问出声:“父王,您方才说,您是真心的待我?”
燕珩转过眸来,睨了他一眼,“嗯”了一声儿,才又道:“你这小儿,又寻思这有的没的作甚?——什么真心假意,只知寡人疼你便是。”
秦诏哪还敢再问?生怕惹得他父王不悦,他父王改口变了心。当下,只得乖乖点头,抓着人的手指更紧了些。
好似风一吹,他父王便会消失似的。而那紧跟着的什么“真心”、“疼惜”便也了无影踪,全碎成八爿随风去了。
燕珩察觉指尖力度,露出微笑来。
一路香风吹起来,撩拨着人的发丝,发间金菊丝微微颤抖,将流荡光影抖碎了,洒落在人眉间,越发的绚烂如梦了。
八国君王跪在那儿,翘首以盼等来的,便是这副场景。
簪花的可怖燕王,同他狡诈的坏小子秦诏。
含笑如许,只牵着指头,悠闲地漫步而来。
八国君王:“……”
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才跪出去的这十步之遥,便是云泥之别。
那头偷闲。
这头等死。
——“王、王上!快,跪好,王上来了!”
他们不敢去看那发间金菊,只得跪的端正,伏低身躯,颤抖着将方才想出来的答案说与人听:
“王上,我们自想的清楚了。方才糊涂心肺,乱说话。如今,自愿给您献上城池十座,以慰王上信任,更为庆贺中秋。”
那话才落地,妘王便急道:“王上,自我儿到此燕宫三年来,我只递过一十三封书信,每每只关切澜儿可曾安好,并无谋逆之心,更无要加害王上之意!至于旁人……我却不知了。”
其他人傻眼了:……
不是?咱们不是说好的吗?妘老兄你怎的不讲规矩,反咬我们一口呢!
吴王见状,也讪讪出声:“王上,我虽写过几封书信,却与王上无关,方才赵王说的话,我不敢认呐!——但、但我愿献上城池三座,为吾王千秋鼎盛作贺礼。”
其余人有样学样,反手背刺赵洄一刀。
赵洄:?
本王方才晕过去的时候,你们是不是背着我商量什么了?
那卫王能叫赵洄得了好?
他变本加厉地讥讽道:“要我说,赵王居心叵测,只献十城,并不足见其诚意。若是加害王上,必要三十座城,方能解心头之恨。王上这等善心,照拂九国,你怎能这样的狠心肝儿!”
其他人纷纷附和,将矛头转向赵洄:“正是这样!难保不是上次王上出面,阻止你欺凌卫国,你这厮怀恨在心,有意加害王上!纵不说照拂四海之事,我们在这燕宫同吃同吃几近十年,与王上乃有手足之情,你也不该这等恶毒。”
赵洄:……
得,我是来送死的。
燕珩嗬笑,微微扬起下巴,垂眸睨着众人。
“赵洄,这话……你可认?”
赵洄冤枉道:“王上,您万不要听信谗言,只因我挂念王上,方才要美人们讨宠,自关注您的衣食,并未曾有其他非分之想。”
卫王恨不能啐他一口。
但好歹端着一国之君的风范,并不至于在燕珩面前撒泼。
燕珩大发善心:“庆贺么,五座城池足以。至于加害?嗬。寡人看,必要性命相偿了。”
秦诏鬼机灵的去端剑,又递上帕子去。
众人心惊胆战的看着燕珩轻轻擦拭剑锋,那眉眼冷淡和锋利,早就压过了风情——他们只看得见帝王狠厉的心肠,和不吞肥肉不罢休的尖锐獠牙。
只有秦诏,在那神容上,瞧出了柔情与缱绻。
燕珩轻笑一声,擦拭剑锋的动作终于顿住,那帕子骤然坠落在地上。
赵洄只觉后脊梁骨窜起一阵凉气,赶在人将要动作之前,便吓得“嗷”了一嗓子,疾呼道:“王上,三十座!三十座!——我再也不敢了!这三十座都予您。”
燕珩睨他,在颤抖中瞧出了点别的似的,问道:“赵王瞧着不乐意?”
赵洄慌乱磕头:“乐意、乐意!为王上庆贺,我怎会不乐意?王上误会了,我是……是太开心。”他手抖得厉害,只好找补道:“啊……这是,这是吹了许久的风,出汗——才抖的。不是害怕王上。”
那话倒是说全了,挑不出一点错处,想来识得燕珩心性许久。
燕珩颔首微笑,算作满意。
因而这日,除了秦国,其余赵、吴、妘、卫等七国,都老实献了“厚礼”。大燕历庆元六年,秋,燕,添城池六十五座,山河八百里。
当下,燕珩命人撤开刀剑,将这几位放出东宫去。
候在外头的妘澜见他父王无碍,方才松了一口气。他先是将妘王送回住处,方才再度回来,自东宫内寻住秦诏。
沉默了好大一会儿,妘澜才压低声音问了句:“前些日子,那件事?”
秦诏轻笑:“正是。”
“今日妘国献城池五座,保全了父王性命,我妘澜感激不尽,公子日后,但有需求,只消知会一声,妘澜赴汤蹈火,必在所不辞。”妘澜道:“父王与我说了,王上举刀怪罪之时,公子仗义执言,才免于杀戮……”
秦诏打断他的话:“妘澜,你与我,倒客气起来了?难道忘了当日的誓言不成?你不是说,日后在这燕宫,要护照我么?”
“话是这样说,只是……如今你森*晚*整*理封了东宫,哪里还有我护照的机会。”
“这话蹊跷。岂不知,今日的事情,若不是你,我才难办。”秦诏解释道:“吴王那十座城池因何而起?”
“因秀女之事而起。”
秦诏摇头,而后又意味深长的笑:“因信而起。那信上的字迹,是吴载所写——难道不是……”
妘澜惊颤:……
秦诏点头,“正是,如公子所想。那封信,是我写的,仿的是公子先前给我看的书信笔迹。”
妘澜道:“那人也是你杀……”
“嘘……”
秦诏笑起来,眉眼深不可测。同早先那个初入燕宫的懵懂少年判若两人,锦衣华服之下,竟是难藏的威严之势。
“知道的人……都死了。”秦诏盯着他,勾唇道:“妘澜,你是聪明人。”
妘澜怔道:“秦、秦诏,你想……哦不,公子,你想做什么?”
秦诏缓步凑近人,压在他耳边:“妘澜,我及冠之年,便是吴国……灭国之年。吴、妘之宿世之仇可报。我要什么?……我要你——助我一臂之力。”
那声音飘荡在耳边。
极轻。
但分外沉重。
“妘澜,你可愿意?”
“我、我……”
落下来的那只手,仿佛铁钳一般,狠狠地钳压住他的肩膀,直到妘澜微微颤声的说出那句令人满意的答案来……
他道:“我愿意。”
第62章 不遑寐 我爱您,您不能去爱别人。……
及至年底, 秦宫传来消息,为其抚育储君之功,追封秦美人为秦武后。封楚阙宁安侯, 罢免秦相齐尤。
秦诏听罢,幽幽地笑。
殿外飒沓风雪飘落, 压在无数衰败的残荷枝桠上。纵览九天,有压顶之乌云, 环顾宫城, 顿觉凄凄然,萧瑟之风, 狂掠而过。
这年的雪,比才来那年还大。
秦诏从不伤春悲秋, 只惦念着他父王怕冷,便问德元:“你方才去看,父王可曾起了?这样冷的日子, 父王定要懒床的。”
德元忙道:“王上已经更去别处了。”
秦诏回过头来, 困惑道:“别处?这是什么道理?”
“回、回公子。”德元战战兢兢道:“王上今日,召……召见秀女。”
秦诏愣了, 叫猛然掠过的风吹了一个激灵, 他从嗓子里挤出来几个字, 问道:“为何我不知道?”
德元往后退了一步,才敢说出真相:“王上吩咐了,不许叫您知道,谁若胆敢透出半句话去,必要割了舌头。”
“那你们都知道?——这些日子忙碌,原来是为此事。”
德元将身子躬得更低,没敢说话。
那青靴猛地踹在人身上, 冷戾的模样骇人,如今挺拔身姿站定,压住眉眼,已经是大人模样了。
“好个吃里扒外的东西——这等要事都瞒而不报,我养你何用。”
德元一个趔趄,忍住痛觉,乖乖跪好,这事儿实在不怨他,而是帝王选夫人再出了岔子,他必也没有活路。他伺候秦诏三年,还从没吃过人的冷脸,更何况这样的狠厉一脚了。
瞧着,是真的动怒。
德元忙道:“如今王上在庆和殿,您……您若赶去,必是来得及的。”
秦诏心道,这相宜老贼也是靠不住,竟是个两头吃。
在燕珩眼皮子底下,大家为求自保,少不得要得罪他,若是日后这样下去,哪里还有威严可谈?凭着钱财唬住人,到底不够,怎的也要抓几条把柄在手里。
再有,脚边不听话的狗,必要杀了解气。
不然……还真当他秦诏是个毛头小子,叫人哄着玩呢。
年岁越大,心机越沉。
想到这……秦诏又冷笑一声,方才唤德元,将他父王当年赏的那条披风拿出来。这几年,他珍惜,从不曾穿过一次。
——如今,不得不拿出来了。
再看那袍衣披在身上,竟分外的合体。
从初见那年的雪日,到如今这场风雪,孱弱长成阔挺,他的身量,转眼就追上他父王了。
他脚步阔而急,袍摆浮动,青靴在厚重雪地上踩出细微的泥痕。
庆和殿外,相宜躬身候着,一副谨小慎微的姿态。
旁边的卫抚,则是侍刀静立,目光不动,为选秀之事保持着十足的警惕。燕珩今日特意嘱咐了他一句,要防着人来闹事。
什么人敢来闹事?
当他瞧见秦诏凛然朝这处走来,顿时明白过来了。他微微压住眼肉,视线紧盯着秦诏,下睫轻抽动了一下。
相宜显然也发现了这位,只得不敢多嘴,只别过目光去,将身子压得更低。
秦诏阔步而来,先是睨了他一眼,方才冷着脸问道:“父王可在此处?”
卫抚冷笑一声,压根不搭理他。
秦诏转过脸来,问:“相宜大人,父王可在此处?”
相宜也没吭声。
秦诏怒意尤甚,转手就甩了他一个巴掌。
“大人,我问你话呢。”秦诏压住了面上的火气,露出一个幽邃的笑来,只不过那口气不善:“我父王,可在此处?”
相宜被他喝了一跳,躬着的身子并未完全直起来,只神色怔怔的。
片刻后,他抬手捂住脸,竟有些难以置信。他们是有些约定在先,奈何燕珩之命不敢违抗,这小子,又凭何敢这样待他?——他到底是位小尹。
不等他说话,秦诏便要往里闯。
卫抚抬手拦住他,神情冷漠。
秦诏刚转过脸来,不等说些什么,殿内就传来封赏之声:[卫女贤德,姿貌端庄,留芳名,赐珠兰宫。]
声名远扬的美人卫栖,卫抚之姊妹,便是燕珩当初说要“撵”出去的那位。不知因什么机缘,竟留下来了,还头一个得了青眼,赐下宫殿。
秦诏冷嗬一声:“怪不得大人拦住我呢。”
卫抚道:“与此事无关,只是王上有令,选秀之时,任何人不得擅闯,违者必诛。卫某职责所在,公子还是不要自讨苦吃,才是。”
秦诏双眸微眯,猛地抽出剑来:“嗬,必诛?我倒要看看怎么必诛法?”
他提剑欲要闯,卫抚拔刀迎上。
两人本就有前尘往事、积怨已久。更遑论相互看不过眼,一个要守门,一个要硬闯呢?往日里卫抚吃瘪正不爽,眼下有了理由,岂不好好的打一场?
秦诏怒急,挑刀划过他的胸前,叫人躲过一招,又迅速出手,狠扎在他肩窝。卫抚失算,没曾想他竟真的敢伤人,反手一刀刺破他的手臂。
潺潺血痕坠落。
自有一线红珠,淋漓的没入苍茫白雪。
那动静闹的实在太大。
燕珩倚靠在高台御座上,慵懒地饮了一口茶水,视线掠过众多闺秀佳人,放远在殿门:“何事这样吵闹?”
德福将话递在人耳边,“回王上,是公子来了。闹着要见您。”
端住茶杯的手一顿,燕珩挑眉:“他怎的知道?不是说了,要瞒住人吗?再这等闹下去,就不是美人病了,他岂不真是要‘杀干净’了才算完?”
那话自有深意。
帝王心机深沉,分明知道,当初那场“美人病”出自何人之手。
也是,除了秦诏,还能有谁这么无聊呢?只不过,往日里不妨碍,趁着秦诏耍泼,他也就将计就计,借机拔出宫中弊患罢了。
燕珩知道那小子缠人,不希望他成婚。那次动静闹的小,不过是让娘子们生几天疹子,并未闹出别的乱子,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秦诏去了。
可秦诏分毫不曾察觉,仍想要——更过火的偏宠。
出门察看的仆从自偏殿进门,又在德福耳边轻声报了话。德福这才为难道:“公子与卫大人打起来了。”
燕珩迟疑了片刻,为这小儿无法无天的放肆,而冷嗬一声。
疼他是真,帝王子嗣紧要,亦不是假。
燕珩不悦,随即站起身来:“胡闹。”
底下正在温声细语回禀的娘子吓了一跳,忙停住话音,紧张的瞧着燕珩。
繁琐华丽的宫制袍衣,云裾,只露尖儿的绣金丝浮云花鞋。
晓云青、合欢红、暗玉紫……
底下一片浮盈的色彩,闺秀众多,叫他得眼花。燕珩只得轻叹了口气,将目光掠过她,都没看仔细神容,便敷衍道:“你,留下吧。”
见他下了高台,朝外走来,仆从连忙敞开殿门。
诸众目视他越过殿内闺秀,捋着袍衣踏出那道玉槛,居高临下的神容显得冷厉:
“秦诏。”
“不许胡闹。”
秦诏终于见到那门敞开,忙抬头起来。
果不其然,是他那风华满身的父王。
只不过,今日的冕旒,是为那些美人,而不是他。
秦诏怔怔地望向人,顿时红了眼睛:“父王……您为何要瞒着我?您今日选秀,却不告诉我……难道以后,也不见我了不成?总有一日,要叫人明白的。”
钝刀子伤人,最痛。
燕珩轻哼一声,并不解释,帝王天然自带的审视与权威,压迫感十足,连相宜都心里发紧。
沉默片刻,燕珩瞥了一眼他那仍在流血的胳膊,才道:“寡人自有要事在身,你这小儿,不许纠缠。速回东宫,唤人将伤口包扎了。”
秦诏道:“父王,您将我撵去,是要继续选吗?”
他将视线探进去,为那一群佳丽的存在而心焦,口气也不由得重下去:“父王选了这样多的美人,可有哪个最合心意?哪个最叫您放不下?又是哪个,叫您只迫不及待,撇下秦诏,便去宠幸的?——”
燕珩冷哼:“放肆。”
秦诏哪管自己放不放肆,反问道:“父王,您就不打算让我也进去,瞧瞧您选了什么样的女子做夫人吗?日后您有了宠妃、我大燕有了王后,我也好唤她一声母亲!今日,必要先熟悉两分才好。”
燕珩不悦,睨着他:“秦诏。休得胡言乱语。”
连大名唤他,也不听了。
秦诏扑上去抓住人的手臂,急道:“父王,您就这么喜欢那些美人吗?”
燕珩冷哼,将人扯开,掌心底下是柔软布料的触感,他这才落下目光去打量,瞧出来这件衣裳眼熟,岂不是当初,他赏给人的那件?
初见时的记忆被勾出来。
燕珩心底软了几分,但为秦诏的得寸进尺,他仍冷着脸:“再敢胡言乱语,便拖下去吃杖子。寡人姻亲在即,选秀大事,岂容你这等纠缠、大放厥词?”
他慢腾腾地发了话:“不要以为,寡人疼你,你便可以肆无忌惮。这里是燕宫——不是你撒泼的地方。”
秦诏怔在原地,含泪看着他父王。
对视良久,见燕珩神情半分不软,秦诏自觉他父王铁石心肠,竟为了几个美人,这样待他。他自蹭了下眼泪,咽下那哽咽——
眼瞧着秦诏,慢慢变了神色。
委屈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幽深与沉重。
那双眼睛深不见底,生在少年人身上,也显得可怖。秦诏几乎是从肺腑里滚出来的一句话,缓慢而坚决,比雪色里淌着血的剑刃都利:
“父王,您说过的,您是真心的。”
“父王,我爱您,您不能去爱别人。”
不能?
燕珩双眸微眯,口气也重了几分:“秦诏,寡人再给你一次机会,现在就滚回你的东宫去。如若不然……”
秦诏后撤两步,在人刚要松一口气儿的间隙里,猛地抛开剑柄,“噗通”一声跪在雪地里了。
他开口,接上燕珩没说完的话:“任凭父王处置。”
燕珩:……
秦诏分毫不惧,渐愈锋利的脸上露出分明的笃定:“纵杀,纵刑,秦诏绝不叫一声屈。死在父王手里,也快活。”
燕珩是想打一巴掌,或是罚到外头吃几杖子来着,但……瞧人穿着那件袍衣,回顾这三年来的点点滴滴,再看那受伤流血的手臂,竟心软下去,到底没舍得。
他道:“德福,将人带回东宫,包扎伤口。”
说罢,便折身回转,朝殿里去了;身后带着哭腔的“父王”被阖紧的殿门关在外头,再听不清楚……
燕珩果然不理他。
相宜站着,也觉出了几分为难。他试探着开口:“我说公子,王上择选贤人,乃是正经事。您如今入主东宫,已经万千人不及的恩宠,为何仍要百般阻拦?”
秦诏不语,自如收了眼泪,神色冷下去。
帝王恩宠,与权柄相比,实在太不值钱。但有一分动摇根基的可能,他父王必要收回偏爱——姻亲如此,地位如此。
若他闹的太凶,未必不会将他从东宫撵出去。
秦诏只觉心中那点珍藏着的“真心”之语,被那肺腑的血液滚热,而后在帝王厌倦的敷衍中冷却了。他不能再等——
秦诏缓缓地勾唇。冷笑。
他自打定主意,既然那位的恩宠如流沙,那不如,用利剑和蹄铁,剖开他父王的襟领,在那白皙肌骨上吻一朵花。
谁来抢么,只有死路一条。
德福哪里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见人一会冷着脸,一会又笑,不由得担忧的瞧着他,伸手去扶:
“公子,这样冷的天,别跪在雪地里,免得冻坏了身子,您这伤口还流血呢。让小的送您回东宫吧。”
秦诏摇头,“我自跪在这里,等父王出来。”
天寒地冻,伤口血痕浓重。
被盐粒似的碎雪打得哆嗦,冷风舔过,秦诏浑身发抖,连嘴唇都白了。
卫抚包扎完回来,瞧见他还在这跪着,也惊了几分!
当下,他不由得冷哼一声,心里暗骂:这小畜生,使得苦肉计!亏得他们王上英明,视而不见。
但他哪里知道,里面高台上坐的那位,不仅没有视而不见,反而连心肝都叫人拽住了。
此刻,燕珩百无聊赖的饮着茶,去瞧美人。
或是美姿容、桃花色,或是婀娜多姿,起舞蹁跹。只可惜搁在眼里,实在美的庸俗,只眼底那等期待和讨好的意味儿,便让他想起跪在殿外的那小儿来。
秦诏生的好,气质华贵。纵讨好人,也含着一种懵懂的笑。少年郎自有意气风流,全不叫人觉得粘腻。
燕珩端着茶杯,微怔,心肝儿塞着他含泪的质问。
方才瞧着,秦诏伤心不是假的,那眼泪滚出来时,悲戚难当。好似遭人背叛一般——为他的变心。
燕珩觉得,那是自己惯出来的、全给这小子宠坏了。
良久,美人们左右相顾,为难住了。这舞都跳完了,他们那威风美丽的王上怎么就不发话呀?是去是留,好歹要……
其中一位按捺不住,见他怔着,只好轻声提醒道:“王上?”
终于……
燕珩回过神来,挑眉:“?”
美人羞涩答话:“王上,妾跳完了……”
燕珩:“……”
他荒诞的都想发笑,啥也没看着。
脑海里就想那小混蛋了。
不等他开口,德福又急匆匆进来禀:“王上,不好了,公子晕过去了。”
燕珩愣住:“不是叫他回东宫去了?”
“您是这样说,可……公子非要跪在外头,说什么惹了您生气,要等您出去再请罪。并不肯走。兴许是手臂上的伤口不曾包扎,心里又气又急,再被风吹得厉害,才晕过去的。”
“您也知道的,公子身体,一向不算好……”
嗬。就秦诏那浑身的腱子肉、强健身骨,若不是硬装出来,恐怕一年到头都难有个伤病。
第63章 目眽眽 白给人亲了一口。
秦诏叫人抱在怀里的时候, 就醒了个七八分。
他不肯睁开眼,只打算装傻。
那轿子落在东宫。
燕珩将人放在床榻之上,静坐一边。他挑起眉来, 复又落下去,只瞧着秦诏苍白的脸色, 欲言又止。
趁着医师们小心包扎的功夫儿,秦诏偷偷眯缝起眼来, 去看他父王。瞧着那位闲饮茶水, 并不像着急担忧的样子。
医师包扎完后,开了一副药, 燕珩唤仆子们去煮,却不曾开口问问“吾儿如何”、“伤病可严重”之语。
秦诏躺在那里, 心中落寞想到:果然有了美人,就不疼他了。因而,更不肯睁眼醒来了, 就非要让他父王心疼才好。
燕珩饮罢那口茶水, 才睨着他,出声道:“还不醒?”
秦诏咬住不吭声。
燕珩慢条斯理地露出微笑, 又道:“若是还不醒, 寡人倒要去了。那美人还等在庆和殿呢。”
听了这话, 秦诏醋溜溜的睁开眼,佯作才醒似的,懵懂睁开眼来,又拿手去抹眼睛,却扯了手臂上的伤口,忍不住“嘶”了一声儿。
那苦肉计使得多。
燕珩吃了三年哄骗,早就见怪不怪了。
见秦诏睁着泪眼看自己, 燕珩这才发话道:“依寡人看,男子汉大丈夫,与人争勇斗狠,受点伤,也无妨。你这身子骨结实,断两根肋骨都不吭声,何况这皮肉伤。”
秦诏见这招不管用,便也不装了,径自坐起身来,怏怏的盯着人。他不说话,只狠咬住了唇,期待那眼泪能发挥点作用。
燕珩心中好笑,面上视而不见:“今日,你肆意妄为,当众顶撞寡人。若是旁人,早该拉下去剥皮了。”停顿片刻,他又道:“你若闹够了,就好生歇着罢。寡人还有正事……”
秦诏伤心道:“父王竟这样急着走?就连我受伤了,都不管不顾、不闻不问?您心里没有我了吗?”
那质疑实在无理。
这一路,可是这位帝王亲手抱回来的,哪里放松过一刻。
燕珩轻哼:“寡人政事缠身。”
秦诏捂住手臂的手放松下来,又去捂心口,顶着一张静严端庄的脸,整个人却都快破碎了:“父王——您的心好狠,竟这样的绝情。”
被造谣“绝情”的燕珩挑眉:?
秦诏落泪道:“既然父王这样的不疼我、这样的厌烦我、嫌弃我。那秦诏也没脸在这里待了。我……我这便收拾包袱,回那劳什子秦国。”
燕珩微怔。
秦诏说罢,立即便站起身来,疾步走到柜前,翻出自个儿才来那年的破包袱,拣出几样破旧衣服,开始去脱自个儿的华丽袍衣。
眼下,他也好似不顾燕珩如何想了,只一面收拾一面哭,眼泪都抹不开的黏在脸上,凄凄然地呜咽道:“父王不疼我,我要回秦国。”
燕珩:……
孩子大了闹脾气,倒学会离家出走了。
秦诏只剩轻薄里衣,干脆将当年的破旧外衣罩在身上。裤子实在穿不下,就打了个结挂在腰间,富贵如玉的燕公子,顿时就成了寒酸成了落魄的秦质子。
虽是破衣烂衫,可那气势出众,姿容俊厉,仍叫人喜欢。
燕珩无语,微微偏过头去,“才闹脾气,就要走?”
秦诏不语,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收拾包袱的动作也不见迟缓,瞧着是真伤心了。
燕珩一看,心眼儿里有几分软,便伸手去拉他的腕子:“嗯?真要离开寡人身边,去找那老匹夫?”
秦诏仍不吭声,轻轻拨开他父王的手。
那神色坚决,是打定主意要走。
燕珩愣住了。
不敢置信似的,这小子竟然不让他牵?
他带了点愠怒:“秦诏。”
秦诏连称呼也换去了,答道:“王上有话请讲。您若有什么叮嘱,秦诏必铭记于心,只是日后,再不能侍奉您左右……”
他哽咽了片刻,又道:“也是,您自有了美人侍奉,还哪里还需要我这样没眼色的东西。既没有杨柳细腰,也不会婀娜起舞,还不听话,总是忤逆您——王上不要我,也算丢下一个大麻烦,往后,不知多快活呢!”
那醋劲儿灌上来。
连燕珩都察觉不对劲……他吃的不是公子们的醋,他吃的是美人醋,这倒奇罕!
顿时,那话音有两分不悦:“寡人乃九国之共主,娶妻生子,何错之有?”
“无有一份错处。王上为天下夙兴夜寐——是我不懂事。”话是这么说,可秦诏脸上,哪有一分认错的意思,那挑衅之意在明显不过:我没错,就是您不该这样!
燕珩宠他宠惯了,仍觉得是个小孩儿使性子,便将口气再度软下去,听着像是在哄人:“啧,无理取闹。日后,寡人纵有了宫妃,也一样疼你。”
秦诏死活不吭声,只是眼泪掉的更多了。他把头偏过去,干脆不看燕珩,赌气的成分比讨宠还大。
燕珩站起身来,走到人面前,自身后抱住他,因身姿比秦诏挺阔两分,像是将人罩在怀里。
而后,他又将手伸出去,扣在秦诏手腕上,另一只手则是越过肩,捏住他的下巴,哼笑一声,戏弄道:
“寡人同你说话呢。你这小儿,怎的不吭声。枉费寡人那等疼你,这么一点子不如意,便闹着要走。难道……如今也舍得寡人了?”
燕珩的指尖偏凉。
自下巴落上去,却电流似的窜下去一道热,秦诏缓缓地吞了下口水,才道:“您都舍得我,我为何不舍得您?”
燕珩的笑,响在他耳边。
分明是坦荡的父子之情,秦诏却忍不住想歪了去,觉得那位调戏自己。
这位帝王自一侧偏过脸去,笑着看他:“就因为寡人要娶美人?你这小儿甚是无赖,难道要寡人……孤枕对眠,孑孓此身?”
秦诏猛地扭过脸,嘴唇……
掠过两瓣柔软。
他本想说:[我陪您,难道不行?]
但现在,望着燕珩猛然变化的脸色,他怔怔舔唇,心惊胆战,只得嗫嚅解释道:“对、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燕珩直起身来,后撤一步,叫人亲这一口,震撼得厉害。好像被刚才那柔软的悸动瞬间点醒了什么,两个人的气息、说话间的热雾、眼泪、委屈和强烈的不属于父子之间的占有欲,交缠着,扑涌而来。
燕珩顿住了,没说话。
沉默中,秦诏因紧张,寻住衣料,磨磨蹭蹭的去叠,“我、我……”
燕珩冷哼一声,竟越过那个“吻”,只又道:“你说你要回秦国,果真想好了?”
秦诏已然打定主意,当下便要狠下心来赌一把,遂咬牙道:“想好了。我今日有罪,顶撞了王上,又耽搁了您选秀。可我心里,只想让王上疼我自己,宠我自己。这样自私——纵您不罚我,我也没脸待下去了。”
燕珩又转过目光来看他,那视线意味深长:“秦诏。”
秦诏茫然侧转过身去,望着人:“我……”
“不要以为,寡人不知道,你存的什么心思。”燕珩缓声道:“往日里,你小。寡人当你是分不清规矩,如今来看,你倒是满心里明白。”
秦诏问:“我明白?——可方才,我是不小心,才、才会……”
秦诏当然明白。
后知后觉的不是他,而是燕珩。
燕珩冷哼一声,截住他的话头,只撂下一句话来:“德元,给公子备轿。父子一场,寡人送他最后一程。你们主仆情深……你便伺候人出这燕地边境吧。”
说罢,他折身便要走。
紧跟着,一道黑影掠过,猛地扑过来了。
秦诏自身后抱住他的窄腰,将下巴搁在他肩膀上,那声音带着委屈:“您、您干嘛……”
“寡人干嘛?……”燕珩微微侧脸,冷哼:“寡人还要问问你,想要作甚呢。”
哄半天了。
给台阶也不下。
还白给人亲了一口。
亲完不觉得理亏,竟还闹着要走。燕珩岂会惯着他?自扯开那怀抱,轻哼笑一声:“路上风雪正浓,将寡人赏你的那件披风带上。日后见不到寡人,若是心肝难受,也好有个……念想。”
秦诏嘴唇颤抖:“可、可是……”
“儿郎自有四方要闯,怎能拘在燕宫尺寸之地,妨碍你的雄心呢。”燕珩将人推远几分,嘴角轻轻弯起来:“待见了那老匹夫,记得替寡人与他问好。”
燕珩果然绝情,阔步就出了门去,飘扬的大雪漫天而下,坠落在他纤长如蝶的睫毛上。
他眼皮微微一颤,顿住脚步,又道:“再有——秦诏,收起你那点龌龊的小心思。再叫寡人知道、抑或瞧出来,必剥了你的皮。”
冷厉的警告,藏着帝王最后的耐心与宠溺。
然而,秦诏不肯,又追上去,抱住。
他岂能怕剥皮?
此刻,秦诏光着脚、衣衫单薄的站在雪地里。自身后抱紧了燕珩,将唇贴在他后颈,那声音自喉腔里挤出来:“父王,这次,才是故意的。”
那唇滚烫,灼烧在人的皮肤上。
燕珩点他大名的次数越来越多:“秦诏——!”
秦诏又啄了一口,眷恋不舍的将唇挪开,落寞的开口:“父王,以后,再也不会了。我长大了。我以后……再也不会跟您闹了。您罚我吧——”
他沙哑的苦笑了一声:“罚完我之后,请您原谅我往日的过错吧。我今日,便会搬回扶桐宫,与旁人腾地方。日后,凡姻亲、夫人、公子之事,一字不提;凡吃醋、争宠之话,半字不说。”
那话实在太诚恳,以至于像是将浑身的力气都挤出来。并着苍茫寒风,不知是伤心还是冷,总之能感受到贴在背上的身躯颤抖。
“父王,我自那样的真心实意,莫名的爱慕您。可我不懂里面的道理,我不知道为何心里那样酸、为何那样嫉妒。连我自己也困惑了。我原以为,将自己糊弄过去,什么也不想便好。”
“可您敏锐,什么都知道。秦诏愚钝,瞒不过您。”
“我并无亵渎父王之意。”
燕珩沉默听着。
自他陈罪似的坦诚中,看出了别扭而非龌龊的心意。
瞧着那眉眼软下去几分,秦诏终于撤开两步距离,哽咽着说出最后一句话:“大约是因为,除了母亲,便只有您,待我最好了吧。那我爱上您,又有什么错呢?”
燕珩:“……”
燕珩觉得自个儿糊涂了。
这么听完,他竟觉得,秦诏也不算什么错。
那不过是拿捏不准分寸的爱慕,是少年纯粹的心意寄托在他身上。像伟岸的父亲,像温和教导的母亲……
燕珩微微叹息,分明替人找补:转过年来,他才十七岁,又能知道什么呢?虽长大一些,可到底也是个孩子呀。
那雪落得厉害,转眼濡湿人的发间。手臂上的伤口渗出血来,踩在雪地里的脚,已经冻得发红,因穿着单薄而忍不住瑟瑟发抖。
不知何时,那无声的泪已经爬满脸。
燕珩就这么盯着他看了片刻,终于轻哼了一声,竟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了。
秦诏明白,燕珩舍不得罚他,也舍不得撵他走。
这是原谅他了。
只是这种含着宠爱的原谅实在无足轻重。他心头酝酿着更深的计划,那绸缪如画卷般徐徐展开……他持着一把无比锋利的匕首,找到了他父王的弱点。
他要让人痛。
要实权,而非宠爱。只有如此,才能在燕宫、在他父王的心中彻底站稳脚。
九国为燕珩所俯首,好在还有五州可用,那个曾向燕珩写信恳求通商的奉秘之州,野蛮的恰到好处。
庆元七年,三月春。
秦诏收到来自秦国的一封书信。
楚阙写道:
[如今秦国失了齐尤,宫中各位如散沙,只待公子回来主持公道。当年赴燕之时,公子曾说‘做储君当然好’,如今我已明白,这话实在不假。]
[做储君好,做侯爷也不错。卫余两氏,献金银珠宝半壁,与公子谋造大势。再有三年,朝中根基稳健,公子归来,可安心即位。]
秦诏微微一笑,提笔与人回信:
[你自暗中联络五州,以奉秘为首,提供金银、兵马与粮草,要他们破开燕境,四处骚扰黎民,开抢掠、烧杀之举,逼燕王出兵,引出兵力,消耗内元。]
此举,可谓兵行险着,岂不是通敌?
秦诏冷笑,那又如何?同得到江山、得到他那位美丽父王而言,不过了了。
父王猜透了我,却没猜全。
父王当真以为,那爱慕,不过如少年风月心思一般轻薄么?
非也。那不是什么风月,那是不惜令九国生灵涂炭、要樯橹灰飞烟灭,也必要强占的、不可遏制的欲望,如汹汹野火。
父王——您放心。
我不走,我就在这里,陪着您。
第64章 寤终朝(2合1加更) 只叫我挨您的巴……
秦诏是不想走。
但卫抚可是费尽心机的, 想叫他走。
卫抚截获了一封书信。
那信,盖着秦诏的私印,自东宫藏运出去, 在第三道宫门被眼尖的侍卫拦住。侍卫将那小仆子搜了个里里外外,方才掏出来, 宝贝似的提着给卫抚报信去了。
卫抚也宝贝似的,塞进怀里, 直奔金殿去了。
这封信里, 但凡有一个字儿的猫腻,今日, 必是秦诏的死期。
卫抚这点自信还是有的,他们王上如宠爱这斯, 但必也将江山放在心尖上,哪里会任由他这等造次。
他自听闻,当初秦诏大闹选秀, 燕珩便差点将人从东宫里赶出来。
金殿内, 清净不再。
卫抚跪的笔直,将那封森*晚*整*理书信递上去:“王上明鉴, 此信由东宫送出, 乃是秦公子的私印。我自盘问了仆子, 那仆子开始并不肯说,后来才支支吾吾的说出来,是秦公子叫他将信送去给公孙大人,再送回秦国。兹事体大,涉及官族,故而递交给王上,请您示下。”
此刻, 燕珩正站在玉珍栏架一旁,负手凝神,盯着那盆卫莲,不知琢磨什么呢。兴许是想,卫国生了这样好的花,待日后,天下都归顺于他,该要在那里建一座行宫才好……
闻声,他微微侧过脸来,去看腿边跪着的人。
见卫抚神色严肃,燕珩抿了唇,自接过来——那声冷哼,自起了更沉重的意味。嗬,他倒要看看,秦诏能出什么幺蛾子。
眼下,那些讨宠有了端倪。
难不成,竟连这小儿也有心害他?为的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燕珩展开那封书信。
目光扫阅,紧跟着,神色就不对劲了。他越看,眉头皱得越深……
卫抚心中忐忑,细细斟酌那表情,才生了点儿期待与得意,就见那双凤目倏然抬起来,朝自己投下冷厉的目光。
他不知何意:“王上……”
燕珩将那封书信摔在他脸上,冷笑一声:“也亏得你心细,总盯着他看。”
卫抚忙捧起那封信来读,只见上头写的全是俏皮话:
[楚阙,你我阔别已久,近来可好?想念吾友,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待到相见时,我必有学问和拳脚要与你较量哩。若是春秋作序,你仍输我一筹,莫要哭鼻子才是。]
[如今,我在燕宫如归家,得父王庇佑,再没有一分不好的,只望你也安好。]
底下还写了一首小诗:
[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毋金玉尔音,而有遐心。]
卫抚皱眉,分明不信,如果真是封家书,何故这样见不得光,左右避人?他自袖中拆出一柄精巧细烛,只想要捕出几分秘密来……
见燕珩蹙眉盯着他,卫抚忙又解释道:“回王上,秦地曾有一种密信,可拆作两层,各有乾坤。”
燕珩抿唇不语,冷眼瞧着他。
自见人捣鼓了半天,全不见什么猫腻儿,自是平平无奇,没有一个藏匿的字眼儿——那秦诏冤上加冤。
卫抚哪里肯信,便道:“王上,兴许是这小儿诡计,倘若没有渊源,必不会这样慌乱,盘查起来何以隐瞒、顾左右而言他?必是用了旁的法子参藏匿,该将那小儿仔细审问一番才好。”
见燕珩挑起眉来,卫抚又道:“您若放心将人交给属下,属下必能审问出来,并不会酷刑伤了他。”
燕珩:“……”
难道寡人看起来很傻不成?
燕珩正无言以对、瞧着卫抚不耐烦之时,那殿门外传来一阵轻笑,紧跟着是轻快的唤声:
“父王——父王,您快瞧!”
秦诏扬着笑意,左手提只野兔,右手挽着弓箭,笑盈盈地闯进来,朝他父王道:“我自开春便去守着了,就只为捉一只新鲜的,给您留着下酒呢!父王——您快看……”
他来得好不及时!
原来……
遣去送信的小仆子遭人截去书信之后,后头随行的那个,当即便跑去给主子报信了。
那节骨眼上,秦诏正眯着眼,将箭对准那只野兔;听罢人报信,也不过哼笑一声,意味深长道:“这圈套下的正好,捉只野兔子,下酒吃。”
紧跟着,他慢条斯理地拉满弓,抬手一箭便射穿机关。精致布好的牢笼,倏地坠落,将兔子扣在原地。
仆子见他气定神闲,并不着急,只好道:“可……可卫大人去禀告王上了。若是被王上知道,恐怕……”
“恐怕什么?”秦诏勾唇:“不过是封家书,有什么稀奇的。父王纵是知道了,又能如何?……”
秦诏早就发现了。
不知何时,东宫多了些陌生的眼线。可,不管那是他父王的人,还是卫抚盯上了他,想要贸然送信出宫,必冒着风险。
为此,他背地里玩了一招“偷梁换柱”,自写了封实在的家书寄出去,又将密信交给秦婋,从别处的浣衣婆子手里,传递了出去。
卫抚做梦也想不到,那些暮间躬身越过窄门出宫的浣衣婆子里,有一位身上,竟揣着那搅乱九国的谋逆书信……
因而眼下,秦诏清白,自然坦荡开口:“哟,好巧。卫大人也在?若是知道大人同父王禀告要事,我该晚些时候来才是。”
说着,他转过身去,假模假样地冲仆从轻斥道:“没眼色的东西,怎么不拦着我!”
仆子忙乖乖认错。
卫抚盯着他,话里有话道:“秦公子也不必装模作样,你为何而来,想必自己心里清楚。”
秦诏挑眉,装傻道:“大人说话蹊跷,我当然清楚了!我自给父王送下酒菜来的——难道这兔子,你看不见不成?”
“你……你休要信口雌黄,你派人出宫送密信,是何居心?恐怕这信暗藏玄机。”卫抚将那信晃了晃,“公子最好如实说来,兴许王上仁慈,能饶你一命。”
秦诏好笑道:“哦——原来是为这封书信。是何居心?信就在大人手上,大人岂不是一看便是。”
见燕珩转过眸来看他,嘴角轻轻一弯,秦诏又道 :“父王,前些日子,我与您说,想念楚阙,还说春日里,若能和他一起放纸鸢,那才好呢。得您的应允,我才给他写信。您瞧——”
秦诏抬手指着卫抚,哼道:“这卫大人,又找我麻烦。敢问卫大人,您拦下我的书信,还擅自拆开来,可有什么说法?不知燕宫哪条的规矩,是不许人写家书?”
十七岁越发结实的挺拔阔肩、同他父王一般高的玉立身姿,往那一站,手里兔子乱扑腾腿。可秦诏装的比兔子还急,模样又委屈起来了,理直气壮地朝他父王撒娇:“父王——卫大人总这样欺负我。”
燕珩哼笑:“好了,不许胡闹,将你那野兔儿交给仆子们,再来答话。”
秦诏称是,转身踏出殿门去,卸了弓箭,将那野兔丢与人手中,又嘱咐了一句:“晚膳与父王备好浮椿雪,与它最是搭的。”
再回来答话时,他便乖乖跪下去,膝行两步,凑近他父王身边,睁着那双亮盈盈龙目,含笑道:“我回来了,父王。您唤我,可有什么事儿?”
燕珩扬了扬下巴:“方才,问你话呢。那封书信,可有什么缘故?”
“什么缘故?”秦诏不解,面上全糊涂了:“父王,我是写给楚阙的。当年我来燕之时,他便叫嚣着,要与我一较高下。这几年,我惊觉自己剑法功夫进步,便想着写信与他,说道说道呢。”
“再没旁的了?”
秦诏拿脸颊蹭他指尖,任人捏住下巴,只乖乖道:“父王,再没别的了。若有一个多余的字儿,只叫我挨您的巴掌……”
说着,他又两手攀住那腕子,笑眯眯地凑上唇去,在人手背上亲了一口。
那脆响惊人。
如今亲他父王,竟也不避人了。
为那臣服如犬儿般的姿态,燕珩默许了他的放肆,只“啧”了一声,轻笑着抽回了手。
帝王垂眸睨视:“混账。”
每天不知要骂多少句“混账”呢,秦诏早便听惯了。但这会儿,他也只是露出一个顽皮的笑容来,点到即止。
同先前不同,那笑意之中,虽藏着更深的垂涎,面皮上却掩饰的极好,并不得寸进尺,再向前追。
他学乖了,也学得更坏了。
燕珩拨了拨手,撵了卫抚:“再有一次,寡人定不轻饶你。”
卫抚艰难道:“可……”
“可什么可?”
秦诏急了,自站起身来,径自走到他面前,将那封书信抽出来。
他先是掏出匕首将信拆出两层,一层递到偏殿那个琉璃罩子底下烤过,方才丢在他面前,另一层则泡进那碗卫莲之中,湿漉漉的丢在他身上。
“卫大人是想说——秦国的密信吧?您也不看看,这是燕宫的冰水纸,经不得火烤,更碰不得水。”秦诏哼笑:“大人道听途说,也敢拿来糊弄父王。往日里我不作为,只当你忠心。却不知日后,如你这等蠢货,可有的好死?”
卫抚被人噎了个没话,到底咬牙退出门去了。
哪成想——才没走多远,身后少年便追了上来,笑盈盈问:“大人且站住,秦诏有一言相告。”
卫抚回过头来,饱含恨意的双眼,直直地盯着他,因怒火中烧,脸上那道疤更显可怖,只冷笑一声,道:“巧言令色而已。”
秦诏仍旧那副模样,眉眼弯弯,笑如春花灿烂,然而说出的话,却冰冷无比:“那……听大人的意思,是不肯放过我了。”
“做梦。”卫抚狠狠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除非我死。”
秦诏扬眸,坦荡笑道:“卫大人聪明。我确实写了信,还不止一封。你捉到的,是家书。密信么……早便送出宫去了。不过,大人没有证据,又诬陷我在先,如今……说再多,父王也不会信的。”
不等卫抚反应过来,秦诏便笑着摇了摇头,兀自转身朝另一头去了。
日光下,秦诏背影阔挺,狩猎的银甲闪着寒光,长腿裹住戎袍,早已威风的不似少年人。
卫抚站定在原处,竟愣了那么一晌,方才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
直至此刻,他仍觉得,秦诏不过是个巧言令色、擅于投机取巧的小儿,自己若想,必能一击制胜。
三日后,得相宜之邀,卫抚赴宴相府。
才入府门前,他还满肚子困惑,这相宜往常与自己并不亲近,不过共同主持过选秀那档子事,因同仇敌忾不叫秦诏得逞,才亲近了几分——却不知为何,这次盛情邀他入府作客?
碍在大家同僚一场,在宫里伺候主子,他倒也没好意思拒绝。
哪知道,叫人领到堂前,瞥见那宴席之上的笑脸时,方才愣住。
不是秦诏还能是谁?!
他是怎的出宫来的?竟还与他共赴此宴……
卫抚猛地皱起眉来,当即拱手:“不知大人这是什么意思,为何将秦公子带出宫来,王上知道了,岂不是要怪罪!”
秦诏笑道:“大人如今与我共同赴宴,也是一条船上的蚂蚱,恐怕脱不了干系。”
见卫抚要急,相宜眉毛一抖,忙劝道:“卫大人、卫大人——哎哟,我的好大人,您今日不着官服,也不伺候主子,何苦管那些事儿,明日您去宫里,再同王上告状也不迟呀!”
秦诏也附和道:“正是如此。卫大人,我在宫里闷得实在太久了,故而出宫吃个酒罢了,没有旁的意思。待会宫门关之前,必要回去的。您不如……就坐在这儿,盯着我,免得我出去惹乱子,如何?”
有了台阶,卫抚实在抹不开面子,只好坐下,果然是要等着看秦诏做什么。
哪里知道,秦诏见他坐下的第一句话就是:“大人勿要生气,我这次,是给大人,赔罪来的。还特意请相宜大人搭台设宴,邀请您来,只怕您不赏我的面光。”
卫抚冷笑一声,并不搭腔。
相宜笑着劝道:“哎哟,大人不知,公子是真心的。他自说往日里全是误会,才与您结仇。他只身一人,远道而来,奔赴燕宫,也有许多说不出的苦楚,不伺候好主子,难保要受些刁难……您大人有大量,何苦跟个孩子计较呢。”
秦诏忙道:“正是,卫大人。我是真心的与您赔罪。那日说的什么书信,也是故意为了惹您生气,方才骗您的。哪里有什么书信?再者说了,就算想谋划什么,一个小小秦国,还能有什么大气候?单论我自己,也没那么大的本事呀。”
卫抚面色缓和了两分,只道:“公子有没有本事,我不知道,秦国能不能成气候,我更不知道。卫某只知道,保护王上安全,乃职责所在。公子几次三番这样试探,日后,难道卫某不将刀尖对准你。”
“若是哪日,我敢伤害父王,大人不必手下留情才好。”秦诏道:“父王待我那样好,又守着我,又许诺我回秦国即位,难道我是个傻子不成,竟要对父王谋划出什么不端的主意?”
这话说的在理,在场谁能想到,秦诏能有那等心思呢。若说谋权都不敢,那“强娶”,简直是做梦咯!任他们想破脑袋,必也猜不中!
不等卫抚说话,秦诏又辩解道:“莫说是打什么坏主意了。就连我闹点小心思,想要耽搁父王的姻亲,都叫人狠狠地训斥了一顿。还……差点撵出东宫去。”
说着,秦诏讪讪的低下头去,又颇羞赧道:“两位大人,也都是当面见过我那次作乱的。我这样狂放,父王自狠狠收拾我了!那时,年少轻狂,也伤了二位,心里左右的过意不去,今日——才好一并给二位赔罪了!”
卫抚先是瞧了相宜一眼,见相宜也露出惊讶之色,方才知道,秦诏这话兴许有几分真心。
奈何他脸上伤疤在一日、肚里仇怨便留一日。因而,那话出口,也显得刻薄:“公子巧言令色,骗过王上许多次。未免将卫某当做傻子。那春鸢宴,自是公子的手笔、杀秀女也是公子所为、下药更不必多说。这四年来,公子运气好,桩桩件件,竟都躲过去了。”
秦诏笑着望向他,静待下文。
卫抚继续道:“可惜,百密必有一失,公子当日所为,该有的证据、证人、证物,卫某一样不少,全都找到了。”
秦诏可不傻。
他这人,做贼也从不心虚,更遑论卫抚没影的“诈”他呢。
他施施然笑起来,气韵自舒、神色坦荡地问道:“哦?是吗?卫大人可能真的误会我了。虽然我不希望父王选秀,却真真儿的害怕死人,那年我才多大?不过是个孩子,您也太高看我了。”
这回,连相宜也不信的。
说到底,他也觉得,秦诏没有这等狠辣手段。闹点小动静、博取怜爱恩宠,是常有的事儿,可杀人……倒不像敢的。
卫抚盯住人的眼睛,问道:“公子既然能有这等手段,应该也能看出来,卫某并非草包,更不是王上,会任你巧舌如簧、强词夺理。岂不知……你竟是个孬种,敢做不敢认?”
秦诏面不改色,拿假话当真话说,笑道:“大人说笑了。秦诏没做过,又哪里敢认呢。不知到底是怎样的误会,让您觉得我是这等狠毒之辈,这四年来,秦诏问心无愧,从无对父王,有过任何大逆不道的想法。”
似乎被他的镇定难住,卫抚一时占不到便宜,也没套出什么话来,故而,没再接茬,只别过脸去,冷哼了一声。
相宜忙打圆场,笑道:“大人,勿要生气,您那样的好肚量,岂能同个孩子置气?咱们今日有话说话,定要消了往日火气才好——来来来……”他作主人手势,请道:“大人,咱们边吃边聊,边喝酒边聊。”
卫抚伸出手去,捏住酒杯,才抬到嘴边又顿住了,锐利目光扫过去。
相宜怔住:“怎么了大人?”
秦诏压根不理他,兀自抬杯饮了酒,辣辣地讥讽道:“恐怕,咱们卫大人是怕我给他酒里下毒呢!照他的说法,我是个狠毒之人,岂不要他的性命才好?又说什么证据,怎的?——”秦诏转过脸去,白了他一眼:“我还要当着相宜大人的面儿,杀您灭口不成?”
被那话引住,相宜“噗嗤”一声笑出来,忙道:“哎哟,二位,勿要争执了。这酒,可是我珍藏了十年的悲佛泉,百金难求呢!特意从老宅子的后院挖出来,招待二位的——”他调侃道:“本想留着,待我女儿出阁之日,再畅饮两杯呢!”
叫人呛臊了两句,卫抚也不好再说什么。若是不喝又显得小气,便只得端杯而饮。连吃了三杯酒下肚,他自觉酒意上头,殿里的氛围霎时就缓和了。
那气氛变得诡异。
秦诏忽然垂下眸去,而后咬着筷子尖轻笑起来。片刻后,他又施施然给自己倒了满满一大爵热酒,豪饮而尽。
吞咽时滚动的喉结暴露在空气里,淌了几道溢出来的酒痕——湿漉漉的。
秦诏搁下爵,转过眸去看相宜,特意转了腔调,带着戏弄的口吻道:“本王……先谢过大人了。”
相宜怔怔的:……
卫抚也没反应过来,他张了张口,才想说句话,那舌头就软麻下去,连手脚都不听使唤,拂倒了桌上的杯盘。
那酒爵歪倒,潺潺淌着百金难求的酒液,民间自说悲佛泉饮过三巡,如佛怜悯生,无怨无仇,尽皆释然忘忧了……
然而,神佛何曾怜悯过世间人,仇到浓时,又哪里能忘忧呢?
卫抚满腹,尽皆是恨与不甘,此刻,更是睁着一双眼睛,死死地盯住秦诏。
相宜听见动静,慌乱地转过脸去,发觉了卫抚的异常:“大人?大人?——你这是怎么了?”
他没事,秦诏也没事。
但卫抚……
相宜猛地反应过来了,那酒水有问题。
秦诏哪里管他如何想,只站起身来,缓慢走近卫抚,轻声笑道:“大人说的对,春鸢宴是我做的手脚,秀女也是我杀的,药也是我下的。那封吴王书信,也是我写的……”
他微顿片刻,才佯作惋惜道:“不过可惜,大人就是没有证据。我秦诏做事,从来都是——”
最后几个字咬得极重:“百密而无有一失。”
“杀人么,绝不留,一丝活口。”
相宜坐在上首,人都吓愣了。他手忙脚乱地站起来,磕巴道:“公、公子、不、不可以,您……您不能……”
那句话还没说完,秦诏已然从袖中拨出了吞云刃。
刀刃一剑封喉,都没给卫抚说个“不”字儿的机会,哪里管什么遗言呢?
顿时满堂腥雾!
喉管喷射出浓稠而温热的鲜血,溅得秦诏满脸血红,而后又自鼻梁、下巴滴答答的往下淌。
被人吓得魂飞魄散。
相宜“噗通”一声,竟又失力跌坐在椅座上,怔怔的看着,哪里还有力气爬起来阻拦,因惊恐得厉害,此刻,他连嘴巴都发不出一丝声音。
秦诏扬起刀刃,噗呲一声捅进人胸口。
连扎了七刀,直至那血飞溅出来,将他浑身都浇得透湿,方才停住。
那声音冷骇,如地狱爬出来的低吟:
“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叫我认错?……既然你不识相,就休要怪我心狠手辣了。那书信,须得传出去……我那父王,也只能是我的。”
“谁拦着我,我就——杀谁。”
死寂。
恐惧伴着赤色鲜血,弥漫开来。
这时节,秦诏猛地回头。
给相宜吓得“啊”了一声。
“当日,我父王选秀,你主持大局,为何不告诉我?他那枕边,若有了旁人,下一个——”秦诏血人似的踢开卫抚的尸体,将匕首抵在唇边,舔了两口,方才阴恻恻的笑道:“死的,就是你。”
相宜颤抖着……
整个喉咙都“咕咚”、“咕咚”往下干咽口水。
“我说,相宜大人,看见了吗?”
“不听话的狗,就只有这个下场。”
第65章 惟往古 “爬过来。”
相宜全然顾不上自个儿的身份, 连滚带爬地跪下去,悼慑开口:“秦、秦王饶我。小臣并非有意为之,是燕王有令, 小臣不敢违抗,方才隐瞒, 不曾告诉您……”
秦诏打断他的话,颇不耐烦道:“日后, 父王的起居琐事, 凡之相关,必要禀告于我。否则, 今日的卫抚……就是明日的大人。”
相宜跪爬两步,战战兢兢道:“是、是……那、那现在怎么办?”
秦诏冷笑, 反问道:“什么怎么办?”
“卫大人死于非命,王上必要追查的。我们该如何掩人耳目?若是被王上知道,他的性子, 您……您也是了解的。”相宜道:“我们、该、该怎么办才好?……”
秦诏轻讥:“笑话。人是在大人家中死的, 干本王何事?”
“啊?”
相宜吓得快晕过去了,忙道:“王、秦王, 我的好秦王, 您可得帮帮我啊……”
秦诏“既然大人总有自己的主意, 凡事不必要我过问,这回,便也自己看着办吧。”
相宜跪行扑倒在人腿边儿:“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秦王您就饶了我这回吧!这卫大人,乃是王上的心腹,虽有些错处,却是以忠勇二字著称的。就连他那姊妹, 都封了宫妃,还不知日后是什么名头呢!我们今日将他杀了,问起罪过来,都不止是杀害官员,而是谋杀王亲啊!”
秦诏道:“你便说吃酒吃醉了,同相府飞檐走壁的小贼缠斗,叫人杀了。刑狱那边,我自会处理,待人来验尸,也必出不了错处。你知消装傻便是。”
相宜刚要应声,秦诏又道:“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纵是天衣无缝,他父王必也知道,人是他杀的。下场如何、是否责罚,也全在信与不信、饶与不饶之间罢了。
他明知此举惊险,却偏偏要赌一回,除了杀鸡儆猴,更为的是,看看他父王对他的宠爱和真心,到底抵不抵得过一个忠勇尽职的“小舅子”。
但眼下,他并不打算跟相宜掏出肺腑,便只呵呵一笑,“没什么。你乖乖听话,本王自然亏待不了你。”
相宜哪里还敢说个“不”字?眼下,秦诏已经狂出嚣张气焰来了,这燕地,来去自如,杀伐随心,岂不是快活的不得了?!
他目送秦诏捋平袍衣,含着某种隐晦的微笑,才等人伺候穿裹了件披风,便阔步踏出门去了……殿内一片狼藉,相宜这才察觉到下巴有细微的刺痛感,他抬手一抹,满手的血痕,原来是叫那淋漓飞溅的碎片,划破了脸。
“唉……”
相宜长叹了口气,怔怔失神。
往日的奇货,如今也全然握不住了。
然而,秦诏虽狂纵,日子却也不好过。说白了,他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公子,要跟帝王身边的要臣想比,恐怕算不上什么……更何况,秦诏心思不单纯,并不只为那点权力。
眼下,他还须谨慎行事。
因而,秦诏嘱咐了轿子遮挡严实,方才低调回了宫。眼见天色昏黑,此刻,他正着急!只一心惦记着,须赶紧换下衣裳,再去他父王那里呢。
若问他有什么事儿,倒也蹊跷,全无正事!如今,除了每日晨间乖乖请安之外,每到昏黄日暮,他都要蹲守在他父王的殿外……
为的竟只是,拦住燕珩,不叫他接近那些受封的美人。
那是什么个法子?
原来,秦诏每每日暮跪进殿里去,便开始给人捏肩捶背、陪同用膳。那借口和花样儿也多,不是夜里风雨大、叫人害怕,就是睡下去梦魇多,不如父王这里阳气足;实在不成,他还会扯着人作学问,愣是求着燕珩陪他下棋,不叫人睡觉。
直待到燕珩困倦的睁不开眼,他才肯走。那都不知什么时辰去了,结果哪还有功夫宠幸谁?
燕珩也纳闷,这小子怎么还突然上进起来了?一天到晚,觉也不睡,除非留他在凤鸣宫里过夜,否则,必是不肯叫人踏实安息的。
德福就傻站在一边,心疼俩人熬鹰似的,有一搭没一搭的落子,棋盘两头,那脑袋忽而低下去,又惊醒……后果就是,两个人,熬出了四只黑眼圈。
燕珩困得撑不住了,他本就懒床,可秦诏又不让他睡。
最后,直将人都气笑了,只得扯着秦诏的耳朵,大发善心道:“寡人许你今日在此处留宿——如何?我的儿,可叫人睡了?”
秦诏揉了揉眼睛:“父王……真的吗?”
那还能是假的?
奈何秦诏天性强蛮、精气也足,燕珩自是比不过。他若是再不发话,必要叫人熬出个英年早逝来了。
秦诏讨宠惯了,燕珩习以为然,不曾多想。倒是德福多留了个心眼、发觉端倪,趁着秦诏美滋滋的爬起床来,搭上了小话。
那日,晨曦光影落在少年鼻梁上,德福抬起头来,去瞧他,笑眯眯问道:“公子近日……可有什么心事?”
秦诏摇头笑,却死活不吭声。
德福又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问道:“可是为了前几日,娘娘们住进了受封的宫中?我的好公子,您就跟小的说一说吧。”
秦诏这才点了点头,嘟囔道:“就是为这个,我最看不惯。父王那等清高,岂叫旁人都玷污了去?”
“玷污”二字用的妙。
“哎哟,公子可说不得。”德福忙扭头,朝那床榻之上轻眠的人瞅了一眼,瞧见燕珩并无醒来的迹象,方才敢继续说道:“我的好公子,您瞧,您这两只眼睛……有一个算一个,都挂了怎样的黢黑?还能这样下去吗?……就算您熬得住,那王上也熬不住咯。”
秦诏听见那话,心里嘀咕出了猫腻,忙拉住人手腕:“那您跟我说说,可有什么好法子?也叫我学上一学?……我也不想叫父王难受,可我心里不安。若是我不来,岂不是要有别人来了——来一趟算一趟,就怕还不走了呢!”
“……”
那不是应该的么?
德福年纪大些,怕他脸皮薄,故而没拆穿小孩儿,只乐呵呵道:“可不敢这样讲。小的也是为了王上能睡个安生觉,才同公子说些有的没的,您万不要放在心上去。”
说着,他去看秦诏,小声咕哝道:“咱们王上,并非那等……那等……贪色之辈。娘子们没有过了合矩的姻亲礼、大婚之前,必不会宠幸美人的。”
秦诏慢腾腾地咀嚼着这个词,“大婚……”他突兀地插了一句话进去,急问道:“父王,到底选了谁做王后?难道真是那个卫女不成?——何时行礼?难不成是眼下么?”
“哎哟、哎哟。”德福吓得忙摇头:“不可直呼娘娘名讳。虽没有正式得封,想来位份也不会低。至于何时行礼,这……小的也不知道。”
“那……”
德福道:“若是小尹大人,并不能替王上操办大婚,倒要耽搁……”
秦诏轻笑一声,顿时明白过来了,隐晦说道:“嗨!是我糊涂了,竟忘了这茬儿,正是这个道理!听说——相宜大人正身子不适,预备告病几个月的。”
德福轻声笑,而后抿着嘴退远去了。
那相宜也不是傻的。
两件事并在一起,他自寻了个好借口,说是卫抚大人为奸人所害,他惊吓过度,高烧不退,要告病些许时日,求王上恩准。
燕珩当即皱了眉,问道:“怎会这样?”
他问的是,卫抚那身功夫,绝不至于叫个飞檐走壁的毛贼杀死,还落得一刀封喉,毫无反击之力,更何况身上那七刀了。
至于相宜病不病,他倒不关心……
这卫抚虽然偶尔惹嫌,到底是忠心耿耿,随行护卫近十载,纵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怎的……就这样唐突草率,叫人捅杀成个筛子、平白无故丢了性命。
燕珩叫刑狱司里的人来答话,才问了两句,对方就把那验尸结果报上来。只说是,确实是吃酒吃醉了,有缠斗的迹象,再有喉部并非致命伤……
不等听人解释完,燕珩便冷笑着撂下一句话:“那伤口,可是吞云刃?”
刑狱司心惊胆战,两三人左右相觑,又低垂下眼皮儿,支支吾吾道:“这、这个,小的没得仔细对比,并不知先王的匕首如今在何处?也不知伤口该是什么模样,故而,不敢妄下结论。”
只听这话,燕珩便猜了个大概。
纵不是吞云刃,难道他就猜不出来?……未必。
胆敢冲他的心腹下手的,满燕宫,恐怕就只剩下一个秦诏了。这小子,用什么行凶不好?偏用吞云刃。这样狂纵肆意,未必不是一种挑衅。
此刻,燕珩复又坐回去。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缓缓勾起嘴角。
那眉眼色彩浓重,然而话音里的情愫复杂:“遣人下一趟狱司,将卫抚的脑袋,割下来,送到东宫去。”
帝王顿了片刻,方才伸出手去,压在茶杯的漂亮纹路上,慢慢摩挲:“叫他端住这颗人头,一步一叩首,跪行到金殿……来见寡人。”
那声音冷得惊人。
并不为心腹遭人诛杀,而是为帝王荣威被那小儿挑衅。
连寡人的人,都敢动,未免……手伸的太长了些。
诸众听森*晚*整*理得浑身冒冷汗,四月天,愣是堪比腊月寒。一群人腿脚发软,纷纷跪倒在地,于寂静中等待这位帝王的示下。
那颗头颅,并不齐岔儿,脖颈割得稀烂,惊骇人至极。再有……睁着一双不闭的恨眼。这卫抚,到死都不瞑目。恐怕直到最后一刻,他也全然不信,自己怎么会栽到秦诏手里。
秦诏接了诏旨,勾唇:“不愧是父王,不仅生得聪慧,竟连那颗心,都这样的狠。”
他阔步走过去,自提起人头顶的发冠,逗弄玩意儿似的瞅了两眼,而后将那颗脑袋扬高,与自个儿视线齐平,冲“人”轻笑道:“我说卫抚,没想到吧,竟连死了,都要做我的玩物。”
那么一瞬间,德元有种恐怖的直觉:所谓成王败寇,比得不是兵马、不是计谋,竟比得是心力——他的这位主子、这位年轻的小.秦王,必有嚼人骨、吞血肉的雄心壮志……恐怕九国帝王,谁的头颅,也不比他手中这个脑袋重了。
哦不,是八国。
他们王上……必是要例外的。
德元这么想着,目送秦诏表情淡定的抱着头颅,折膝跪下去了。这等小玩意儿能唬的住他?恐怕他父王,还当他是个不识好歹的孩子呢。
秦诏心道:莫说一路跪过去,就是摆在床头当盏夜火,也不碍着怕一分。
他一步一叩首,自膝行朝着金殿而去。那路上自有沙粒、碎石,跪行出去没多久,细小的尖锐棱角便划破了裤腿、渐而磨烂了膝盖,一路蜿蜒淌着惨烈的血痕。
膝盖痛得狠了,秦诏忍不住嘶声。握住那颗头颅的手也用力,几乎要将人捏碎了才解气。他轻磨牙,为了你这等废物,父王竟要这样罚我……
随行的仆从躬身:“公子,您可要歇一会儿?王、王上并未说,要何时跪到金殿……实在不然,戴了厚棉裹膝也好。”
秦诏道:“那怎么能成呢?父王罚我,我自心甘情愿。莫说罚我了……就是要杀了我,秦诏也不敢有二话。就凭他忠心,我对父王,难道不是忠心耿耿?”
暗中来探查的仆子,自将那话禀给燕珩了。
这位听了,也只冷笑道:“巧言善辩,不过是哄骗寡人的手段罢了。今日胆敢杀人,他日,岂不是要反了?”
德福小心翼翼道:“王上勿要动怒。眼下还只是没影的事,并不曾确定是公子的作为。再者,公子那等身量,未必有力气降服卫大人。”
见燕珩抬眸睨了他一眼,德福又少了两分底气,小声道:“纵是公子所为,兴许……只是二人吃醉了酒,争执起来,才闹出乱子。恐怕公子……并非故意。”
“你倒替他说话?”
德福忙收声:“小的不敢。”
他心道,小的是怕您罚重了,过会儿又心疼呀。
待秦诏乖乖跪行到殿门口时,两膝已经血色模糊了。轻薄破烂的衣料和膝盖上的鲜血黏在一起,剥不开,只轻轻动一下,就疼得冒泪花。
燕珩视而不见,冷淡发声:“爬过来。”
膝盖又不比屁股,薄薄一层肉,全不经折腾。但碍于那位的淫威,秦诏不敢忤逆,只好举着人头,跪爬过去他父王身边。
整个人瞧着,好似狼狈的匍匐一般。秦诏泪盈盈哭诉道:“父、父王……我好痛。再也跪不住了。我自听您的话,端着卫大人与您答话来了。”
被“端着”的“卫大人”:?
目睹一切的仆从们:?
燕珩垂眸,那双金靴轻轻向前递了一步,便踩在他手背上。力气不重,却叫人轻易分辨出帝王的威严与怒火。
“父王……”
那位如驯狗一样,拿戒尺抵在他下巴上,强迫他抬起头来,又自从喉间冷冷滚出一道命令:“你这混账——跪直了。”
第66章 览私微 是寡人的小混蛋。
秦诏不敢不听, 两腿打着颤的跪直了。那脊背挺拔起来,像是抽节的玉竹,一截一截的, 长成、而后狠狠刺破他父王心中那点朦胧的宠爱。
秦诏当然知道,自个儿扮成小孩子, 吃点不痛不痒的罚,便也算了。可他不认, 他就是要燕珩知道:他长大了。
他绝非那个怯懦的秦质子, 而是与他生了同样威严骨血、养在他膝下的小/秦王。
燕珩盯着他,要他乖乖伸手。
秦诏伸出手去, 却盯着他的眼睛,问道:“父王因何打我?岂是我又犯了什么错。”
他掂量了一下另外那只手的脑袋, 轻笑:“难道错处又在手上,才挨罚打手心不成?那是训小孩子的路数……父王,您打得再狠, 也不算疼。”
赤裸裸的挑衅。
燕珩并不恼火, 为小儿急于证明自己长成的姿态而哼笑:“难道你不是小孩子?才不吃两天奶,倒充起大人了。”
那话实在瞧不起人, 秦诏抿唇, 咕哝道:“我没吃。”
他倒是想来着, 可他父王也没得给他吃。
燕珩掐住他的下巴,手中握紧了戒尺,只微微歪头,那笑容并不辨喜怒:“如今,你还插科打诨,岂不知这里头的道理?卫抚……是你杀的?”
秦诏理直气壮:“不是。”
燕珩眯眼:“嗯?”
秦诏偏不开头,只好迎着人审视的目光, 硬着头皮答道:“是……是我杀的。”
见他父王眉眼深沉,他只好又补了一句:“我……我是因害怕,才杀他的。不是我有意,而是他自己闯过来,撞在我的吞云刃上了。我怕他上路痛苦,才又多送了他几刀。”
好一个蛮不讲理的混账!
燕珩手下力气重了两分:“你可知道,那是寡人的都尉官?”
秦诏顶嘴:“那我还是父王的心肝肉呢!”
燕珩淡淡撂下一句:“你姓氏为秦,不是燕。秦诏,你要识相点,不要将寡人的耐心耗尽。难道——真当寡人舍不得杀你吗?”
当然舍不得。
可如今,燕珩对他的宠爱已然压深了去,越发的远、越发的隐忍了。
他既不肯承认,秦诏长大了,又不肯承认,自己对他疼的厉害……便只能装作若无其事,刻意疏远几分。
他生怕小孩长歪。
却不曾想,越是躲得远些,秦诏便追的越急。因偶尔不小心露出来的纵容太过分,叫他敏锐的察觉出来,便越发的放肆。
——父王既然不疼我,那便杀了我吧?
秦诏双目不避,一湾漆黑的亮色,像没入九天之渊的湖,倒映着他父王冷而疼惜的脸,分明这样有恃无恐。
燕珩哼了一声,甩开他。
连滞淤的红痕都没掐住来,遑论什么要杀死人呢?
秦诏硬忍着痛楚,往人跟前爬近两步,“父王,父王……您知道的,我并不敢杀人,是卫大人他总是追着我、盯着我,四处的寻我麻烦。那日,我本是好意请他作宴,可他却不领情,还对我一顿羞辱,我实在气不过,才与他起了争执。”
见燕珩垂眸瞧自己,秦诏小心翼翼的去捧人的手腕,拿唇去摩挲:“父王……父王,我的好父王,难道……您是想,看我被他杀了才好吗?当时,我若不自保,今叫人挂在手中的……”
这么说着,他便拉着燕珩的手去摸自己的脖颈,将最脆弱的咽喉抵在他掌心,缓声道:“便是这颗……秦质子的脑袋了。您真的忍心为了他,叫我去死吗?”
“父王,您摸到了吗?您若心疼他,恨我那样做,只消用力一些,便能掐断我的脖颈。秦诏……保证,半点也不反抗,只死在父王手底下,也比叫人羞辱、欺凌好。”
燕珩冷冷地瞧着他。
但掌心之下,却滚着颤抖的喉结。
秦诏温驯的闭上眼,感觉手指一点点收紧,扣住他的呼吸、和藏在呼吸之下浓重的占有欲、征服欲,带着挑衅的反抗,以及野兽磨得极利的爪牙。
秦诏感觉喘息艰难,肺腑越来越紧。
然而,在他感到窒息之前,那手却轻轻松开了,脖颈上连点痕迹都不曾剩下。
可惜。
他父王只剩这一次机会杀他。
就在那么一瞬,他知道,燕珩输了。自此之后,他决不会再有一次,将性命假手他人——除非心甘情愿。
他是想献上性命,为他父王的爱。
但他父王不领情。既不要他的性命,也不肯给他什么劳什子的爱。或者说,他父王并未将他当作威胁,更未将他当作求爱者。
燕珩抽回手来,冷淡道:“寡人不曾管你,竟教你学成这等模样。你自信口胡诌,连个死人都污蔑。那卫抚是有两分针对你,可他却不敢……”
“不敢?”秦诏问:“若是不敢,父王,我手臂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那是你自讨苦吃,大闹选秀之日,他岂能任你胡作非为。”
秦诏犟嘴,补了句:“那他更该死。”
“你!……”
燕珩不悦,扫了他一眼:“事到如今,你竟还不认错,杀了人,还说人家该死。秦诏,是不是寡人太过纵容你了?”
秦诏低下头去,想再去抱人的胳膊,却被人拂开了。因而,声音也带了两分不爽利:“是他先欺凌我的。若不是卫大人强追着我不放,我又怎会杀他?难道赔罪也不行?”
燕珩缓缓站起身来:“强词夺理。”
秦诏偏过头去:“父王,人都死了,您还想怎样呢?自说之前,您还嫌我没出息呢,如今我学会了‘杀人’,岂不是正好?……”
燕珩将戒尺丢在他面前,带着凛然的火气,他自垂眸,复又将目光收回来,转而落在殿外渡了金光的菊丝上,面无表情地发问:“你如何出的宫?”
秦诏不语。
燕珩又问:“你又如何说动了寡人的官员,陪你宴请卫抚?”
秦诏仍不肯吭声。
这两件才是紧要!
帝王本就多疑,不容权力叫人垂涎。杀卫抚事小,不觉间将手伸到了朝中,事大。这布满宫中的势力竟拿不住他,该多缜密的心思、多少的暗中相助,才能叫他不留下一丝证据和端倪?
细思来,岂不难忍……
帝王周遭,浮动着冷湛而骇人的气势,分明动了杀意。
眼见形势将要失控,秦诏这才扑上去,抱住燕珩的大腿:“父王,不是这样的,您听我解释……”
沉默片刻,燕珩方才道:“如今,你是长大了。”
那叹息不知是欣慰还是讥讽,总之叫秦诏心里忐忑。他道:“我的儿,你已长成了个储君的样子。看来,寡人也该……放开手,叫你自己走路。”
不等秦诏反应过来,燕珩便下了命令,轻描淡写的字眼不容人置喙:“传寡人旨,秦质子诏,行轨不端、品性失德,即日,出东宫,另遣护卫三千,将其送归秦地,终生……不得踏入燕地一步。”
秦诏猛然愣住了!
终生……不得踏入燕地一步?
他没想到,他父王,舍不得杀他,竟要将他撵走……若要他在这个节骨眼便走,再见不到他父王,还不如杀了他好呢!
他怔怔跌落两行泪,道:“父王——”
那话还没说完,燕珩便又补了句:“另责秦公子昌,即日来燕。”
秦诏扯着人的衣裳,猛然哭道:“父王,不要。父王,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我再也不敢了。”
德福见那诏旨管用,不敢忤逆,只好应声是:“小的这便去……”
秦诏跪爬着去扯德福:“不要——不许去。德福公公,你不许去。”
眼见那金砖上被两膝拉出蜿蜒血痕来,德福疼的心都碎了,恨不能马上将这往日扬眸笑着的、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扶起来……这样的孩子,只该叫人宠着才是。
德福为难的去看燕珩。
燕珩冷哼,压根不理。
德福将眼色都使烂了,秦诏方才从伤心中跳出来。好么,这意思还能看不出来?
秦诏顿时冒了机灵,复又扑跪回去,抱住他父王:“父王,求您了……我不能离开您。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您也捅我几刀解气吧!实在不然,你杀了我——那我也是不能离您远的……”
“父王,秦诏就只剩您了。”
听见那话,燕珩心里有几分不落忍,但仍说道:“你这混账,未免将手伸得太长。寡人眼目之下,竟使这等小动作。”
秦诏当然知道他生气。
那就是他——明知不可为而故意为之的挑衅罢了。
他自以为,只有逼得燕珩生气,方才能正视他的成长,瞧见他那玩弄政治的一身本事,而后消了火,凭着宠爱,还能再退让一步底线。
可燕珩……压根不接招。
反手来了个“釜底抽薪”,将他满肚子的招数都打熄火了。
十七岁的秦诏,还不懂得什么是爱。
他只以为,得到才好……眼下,他已经彻底的输了,只因那腹中之爱,半点都压藏不住,到底比不过他父王心机深沉。
“父王……!”秦诏拉着人的手,去打自己,见燕珩并不理会他,只好跪在那里,含着泪,狠狠地给自己甩了几个巴掌。
那巴掌,可比他父王下手还要狠。
力气之重,叫他把自个儿打得嘴角全破皮流血。
燕珩微怔,猛地擒住他的手:“作甚?”
秦诏眼泪滚滚,牙缝里都渗出一丝血痕来,神色再诚恳不过,苦苦哀求着:“父王,求您不要赶我走。我错了。我为父王您,做什么都好……”
燕珩心疼得厉害。
但面上仍维持着冷淡,并不说话。
秦诏挣开他的手,只好又去打自己,却连一点脸皮都没擦过,便被燕珩捉住了。
“混账。”
秦诏凄凄道:“我自与父王说实话吧。原先,卫大人那等欺凌我、伤我,我都不作声,只因不关系父王。那日,我为父王姻亲之事吵闹,他不肯放我进去,我便是为此怀恨在心。”
这个理由……
着实是燕珩没想到的。
不止没想到,心尖还跟着颤了一下。这小儿,难道不是太缠着自己了,方才使了坏么?……倒也不能全怪他。
秦诏分明捕捉到他父王的表情松动,只好暗不做声的狠咬破舌头,往外沤了点血水,血红的贝齿,好不凄惨!叫不明缘故的人看来,还以为是那几个巴掌打出内伤来了呢……
“父王,我并没有将手伸到哪里去。是那日瞧见有大人的马车出宫,我偷摸藏在宽厚背座里,方才偷跑了出去……是偷跑。”秦诏呜呜地哭:“父王,我不敢的,我不敢有什么小动作的……”
燕珩才要张口。
秦诏就又解释道:“再有,不是没有人瞧见,而是……而是我装成小仆子,从狗洞里爬回宫来的。父王,我并没有背着您偷出一分权力去……这几年,纵在东宫,我也不曾使过质子里之外的荣威。”
他编出来的理由,倒很可信。
叫燕珩听了,又好气又好笑。
秦诏嘴角还在冒血,不等再开口,鼻梁又冒出一串红来,果然打的不轻。燕珩实在被人可怜的厉害,伸手出去,将帕子甩给人:“擦擦。”
秦诏捧着他父王绣了帝王凤仪的帕子,含泪摇头。
“父王……我不敢脏了父王的帕子。”
那鼻血一路淌到下巴,滴落在地上了,好不狼狈凄惨。
燕珩微怔,秉着心口疼惜,自从他手里捡起帕子,兀自擦上去了。
待那血痕淌干净,再不往外冒了,燕珩方才丢在帕子,伸出指尖去摸他的嘴角……那眼神黯下去,意味复杂。
“我的儿……”
秦诏抢着答话:“父王,我在,我在——您别赶我走好吗?我再也不敢了。”
他转过头去,寻思去找卫抚的头颅,要给人道歉:“我去给卫大人赔不是,还不行吗?卫大人?……(的头)”
燕珩气笑了。
这小混蛋,总是这样肆意妄为,再拿捏自己这点不忍心。
燕珩微凉的指尖,沾了人嘴角的血痕。他垂眸下去看,目光深邃,却不知在想什么……沉默良久,方才叹了口气,说道:“秦诏,寡人再饶你一次。”
“再有下次,必叫你滚出燕宫去。”
那句话看似冷厉,实则口吻柔和。秦诏忙点头道:“父王,我知道了……父王。再有一次,不必您说,我自滚出去。”
燕珩折身,复又坐回去,那神色有两分戏弄:“还有,自选秀那日,寡人便警告过你。日后,寡人宠幸谁,也轮不到你这小儿过问。从今日起,过了暮食,再不许踏进凤鸣宫半步。”
秦诏隐忍的垂眸,到底也说了个“好”字。
“那……那父王……我只去跟您下棋,并不留宿,也不行吗?”
“不行。”
秦诏忍痛跪爬过去,强忍住失落,殷勤地给人斟茶:“那、那好吧,父王。那我给父王斟茶。求您消气。您若不喜欢,我再不敢去了,便是。”
那身子都快抖碎了。
燕珩赦免人,分明是心底疼的难受。
怎么就自个儿的小崽子,三天两头受伤!为这破头烂腚,他只好道:“罢了。你这混账,自回宫去吧。叫医师给你好好的上药。这几日歇养,也不必再来请安了。”
秦诏摇头:“可……”
“可什么?”
秦诏不肯走,说道:“可今日,我才陪了父王一小会儿呢。父王,您叫我……再待一会儿吧。”他伸手去端茶杯,准备递给人,却叫燕珩抬手摁住了。
方才在地上连跪带爬的,手上脏的不成样子。那模样虽招人疼,可“猪蹄儿”摸过的茶杯,叫人实在不忍下口。
燕珩面无表情:“寡人不渴。”
德福见状,明白关键。忙讪笑着凑上前去,给他这位主子换了茶杯,重新斟了新茶,那位方才施施然的啜饮了一口。
秦诏:“……”
那您嫌我脏,您就直说呗。
那表情藏不住,有几分落寞,想往人腿上枕,又怯怯的不敢,只好问:“父王,我……能不能待会洗干净了再来。”
燕珩撵他走,去包扎伤口。
秦诏怎么也不肯。
德福只好忍笑,去给人置了清水,洗过手脸,又将人扶起来。那膝盖软的不像话,只一动作,就疼的掉泪,也不知是故意还是不小心,总之,往他父王身上歪倒去……
医师来包扎时,就瞧见了这样惊人的一幕。
秦诏解了外袍,只穿着白色里衣,被燕珩抱在怀里。他将脑袋枕在人肩窝里,小腿垂着,高大挺拔的身姿,不知道怎么钻出来的可怜样儿。
燕珩道:“给他瞧瞧。”
医师仔细检查,说膝盖要仔细养伤,这里若是伤了,往后有罪受。又说什么公子还年轻,万不能留下什么隐患,日后骑马行军,威风处,都靠这儿呢。
燕珩心疼,不悦道:“胡说。他怎会留下伤患。再者说了,行军打仗,最是吃苦的事儿,寡人怎会叫吾儿上战场呢。”
秦诏傻愣的望着他父王的下巴。
心里一会儿悲酸,一会感动,叫人那点忽冷忽热,将心肺都揪乱了……他父王明明那样疼他,却还要狠狠罚他。又明明是心肝都碎了,却还是冷着脸。
直到此刻,他才恍然发觉,帝王的真情,总要藏在隐秘处。
医师哪还敢再多嘴。
可看着脸上那巴掌印,又忍不住腹诽:除了您,旁人也没这么大力气呀。
燕珩挑眉:“你这是什么表情,不是寡人打的。”
赵医师:……
王医师:……
秦诏替他父王申辩:“是我自己打的。”他歪了歪头,指着嘴角道:“喏,就是这里最疼了。抹一抹药就好……比上次秦王打的那个巴掌还厉害呢。”
燕珩冷哼:“那也是活该。不知死活的东西,什么都敢做,岂不要将自己作死才算完?日后自有你防不完的人和事,胆敢再起乱子,必要铁棍打死,才好。”
秦诏忙道:“是,父王,我必是不敢的了。这回已经吃足教训了。”
医师不敢吭声,老老实实忙完分内之事,方才开口告退。
直至此刻,他二人,方才转眸过去,竟瞧见旁边滚出去的那颗头颅!卫抚死瞪着双眼,空洞的朝前望着,将他们吓得一个激灵,“啊呀”一声,连腿都软了。
秦诏忙狗仗人势道:“瞧,你们这些没眼色的东西,都把医师们吓着了,还不赶紧将……将‘头’给卫大人安回去。”
侍卫们看了燕珩一眼,见他颔首默允,方才提着头,阔步送出殿外去了。也不知那无头的卫抚,是不是等急了。
这会儿,人都散干净,再没人看秦诏的笑话了。
殿里清净下来,仆子们都识眼色的退远。秦诏便缱绻的窝进了他父王怀里,像个受气小媳妇儿似的,哼唧着跟燕珩告状。
“父王,早先他欺负我的时候,您都不罚他的……那次,他打碎您送我的簪子,您说将他那姊妹撵出去,可这次,您却选了她作夫人。父王,您怎的骗我呢?”
燕珩都不知道秦诏是怎么做出这副表情的。眉头似蹙不蹙,双眸湿漉漉,像个挨了主人打的犬儿,只等舔人家的手心告罪。
五大三粗的小爷们,没学会打仗流血,倒先学会了,怎么委委屈屈的含泪撒娇。
臭小子!
但那话问的本就不规矩,帝王想做些什么,岂还要向他汇报不成?因而,燕珩不曾解释,只道:“那你将卫抚杀了,卫家自有怨气。寡人不仅要召她入宫,还要对卫女宠幸有加呢。只有这样,方才能抚慰卫家殉了忠勇的心殇。”
一个“殉”字,便能瞧出帝王的心疼不假。
然而,再心疼,也没抵过盛宠讨骄的秦诏,所挨的几个巴掌。
“可……分明是您召她入宫在先,我杀人在后。”秦诏轻哼了一声:“父王——别呀。”
燕珩道:“好不容易,有几天板正的样子,如今,又要往怀里钻了。岂不知你这小儿,最会得寸进尺。”
秦诏委屈说道:“方才是两膝疼得厉害,实在站不稳,不小心跌倒在父王怀里的,父王……并不是故意。可父王,您今天将我罚的这么厉害,只抱我一小会儿,难道不行吗?”
燕珩说“不行”,秦诏便装耳聋。
帝王无奈,只好放任他撒娇,不曾将这小子推开去。
秦诏攀上他父王的脖颈,用往日最熟悉的姿势抱住人,嘴角弯起来。自选秀闹了乱子,到现在近乎五个月,他还没叫人抱过一次呢。
得了宠,岂不是更加不舍。
燕珩没搭理他,端起茶来饮了一口。
秦诏也没再说话,折腾了这么大的阵仗,挨了打、受了罚,跪了那么远,还差点叫人撵出去,哭也哭累了……才没大会儿,他竟这么着,就窝在人怀里睡着了!
脖颈挂的力气一松,人就滑下来。
燕珩抬起手臂,将人接住,任他安生枕靠着。这段时日以来,秦诏夜里守着他父王,许久不曾睡个踏实觉,因而,这一觉睡下去,就成了酣眠,连神色都比平日里香甜。
燕珩搁下茶杯,才分出目光去看他。
怀里的少年,到底是长大了。
弧线流畅而锋厉的脸颊,剑眉轻扬,挺拔鼻梁,薄唇,血迹干涸的嘴角,下巴线条凭着殿外投进来的五月煦光,打下一团阴影。
像是他身上永远也猜不透的那点秘密。
秦诏睡着,阖紧的双眼仍然肿胀,分外惹人怜惜。
燕珩又轻哼笑:“小混蛋。”
但那藕蜜色的唇却鬼使神差地落下去,在人眼皮儿上轻轻印了一个吻。
虽是有几分混蛋。
可到底也是寡人的小混蛋。
第67章 尧舜圣 想您想的要哭一番。
秦诏并不知道这个吻。
如今, 他连做梦都不敢想,他父王会主动亲他一下。
这小子每天苦熬肝胆,就等着楚阙进展顺利。
楚阙也不是傻的, 收到信的月余,几乎将对面底细都揭了个底穿。奉秘十七部, 是缺盐还是缺铁,是忍饥还是受冻, 全给摸索清楚了。再有, 奉秘夹在五州之中,凡有风吹草动, 旁的人未免不蠢蠢欲动。
眼见那奉秘不知发了哪门子邪财,竟猛地富裕起来了。
其余四州, 岂不眼红?
旁敲侧击之中,居然也寻到了这个发财的办法。若不是弱秦跟他们隔着许多障碍,他们非要将这块肥肉吃进嘴里不成。
此刻, 五州之主, 并不知道小/秦王的本事,还打着白日梦做哩。岂不知道, 日后, 秦诏是要叫他们好好将满肚子财宝货吐出来的!——那是哭爹喊娘都求饶不得的下场, 可谓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不过如今,小/秦王还没这么大能耐。
毕竟,他还有位顶顶威严的父王压着。这会儿,秦诏正守在燕珩桌案前,与人捏肩捶背,斟茶递水呢。
燕珩抬起眼皮睨了他一眼:“今日闲暇?”
秦诏问:“父王,这些时日, 您在忙什么?许久不见您召我用膳了,也不曾去东宫赏花观月,就更不消说与我下棋了。父王乃是天子,威风过九国,难道还能有什么烦心事儿,难住您不成?”
这马屁拍的人极受用。
燕珩哼笑:“近处的倒是乖,就是远处的不老实。眼见着近日太平,那奉秘却不老实,左右兵马乱跑,竟奔逐到边境,烧杀抢掠。”
秦诏佯作吃惊:“啊?竟这样大胆。”
“早先,只是一小撮人马。如今越发的猖狂了。叫他带的,其余几州,也不消停。这五州之族,亘在寡人心中,叫人寝食不爽。必要彻底拔出了他们才好。”
“父王……想出兵?”
“自往刀剑上撞,岂能饶过他们?五州如散沙,可没有什么八国之盟约。”燕珩冷哼:“手段也低劣,并不正面迎击,只抢掠平民,实在是叫人烦了些。”
“好些蛮子!”
燕珩淡淡道:“野蛮之族,剥了皮,做寡人的战鼓,才好。”
秦诏轻“嘶”了一声儿,又笑:“父王好威风。就是不知,您打算派谁去呢?是司马大人还是魏将军?只对付几个不入流的蛮族,叫他二人,未免大材小用了一些。”
“依寡人看,那魏屯天天馋着要起兵,就是该派他去,才好。”燕珩又扫了一眼边境发来的飞书,细细琢磨道:“眼下,小打小闹,并不足以让寡人理会他。只是五州若集中兵力,倒要谨慎了。只是不知……”
秦诏忙问:“不知什么?”
“不知他们何以来的底气?论起兵马、粮草来,都不足以支撑他们几日,那兵器又落后,若开了战,三个月不到,必溃不成军。”燕珩沉思:“再有银钱、通商之便利,均受制于人。若寡人断了他们的路,岂不是不战而自败?”
“寡人实在想不出来,这等废物,何以聚成大势?”
何以?
还不是您那个好孩子的功劳么!
但这个“好孩子”秦诏不敢搭腔,只得讪笑:“对呀,好难为人,我竟也想不出来。难保不是他们实在穷得过不下去了,方才这样抢掠咱们的百姓。”
“如今虽小,可坐视不理,必酿成大祸。”
燕珩轻叹了口气。
没说话。
没多久,五州并举,兵肥马壮,全是上好的利器,就连盔甲都磨得噌亮发光,齐齐地奔着大燕边境而来。
前头每每都发战报,虽胜,却也吃了苦头,惹得燕珩有点火大。
燕国之威,岂容旁人践踏。
更何况,这位自诩天子,最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因而,燕珩当即便投令出去,命魏屯即刻出兵镇压……
才接到信儿时,那五州也傻了眼:不是,才开打——我说燕王,您怎么就派你们大燕最猛的猛将啊?!
楚阙则是安抚五州,叫他们别怕。
诸位只管放心打,钱粮给够。五州本就是强兵悍将、战马肥壮,配上这些,便什么也不缺了。
尽管燕军扼住他们的脖子,将商贾之利全部断掉后路,仍没叫他们知难而退。
有钱,还能怕啥?
燕珩每日忙得焦头烂额,果然将姻亲搁置了。待相宜告病归来,也发觉,他们王上压根没空搭理他。就这么拖了小半年儿,诸众谁都没再想起秀女的事儿来。
燕珩如今的日子,别说孤枕难眠了,连晨间懒床的时辰,都叫那战报惹乱了,以至于越来越短。
秦诏一面心疼他父王,一面加足了筹码叫楚阙暗中助力。
蛮夷打仗不讲章法,不是旷无人烟之猛袭,便是山峦雾瘴之游击,叫人打也没法打,躲也没处躲——那魏屯又胜不过心机,到底有几分吃力……
这年日子过得快,转眼,便及至秦诏十七生辰。
趁着燕珩批阅册子,秦诏忽然搁下手里正在研磨的墨,折膝跪下来了。那神色严肃,瞧着是有正事儿要说。
哪里知道,燕珩压根没顾上他,只含笑道:“寡人没忘。说罢,这次生辰,又要讨什么?”
秦诏好笑道:“父王,您都没问我,怎的就说要赏了?”
“嗯?”燕珩终于分出目光开,转眸去看他:“跪的这样端正,想来——是样儿难讨的东西。说罢,你今岁十七,也该有个像样的贺礼了。”
秦诏趁着他这话,干脆道:“既然父森*晚*整*理王这样说,那我干脆讨个‘虎符’得了!”
燕珩挑眉:?
“父王,您不要误会我,秦诏还没说呢!今日,我并不是为了跟您讨什么赏赐的。只是近来,听见父王叹息,秦诏自觉心疼;瞧见父王每日案形劳犊,只恨不能替父王分忧解劳。”
见他静待下文,秦诏便接着说道:“父王,我想请战,替父王缴杀逆贼,清平匪徒,叫父王高枕无忧。”
说着,他又笑眯眯的去握人的手腕,保证道:“父王放心。有秦诏在,必叫您安心。晨间,再不要早起……”
燕珩怔了片刻,才笑道:“好个有骨气的小儿。”
秦诏惊喜道:“那父王是答应了?”
燕珩嗬笑:“没有。”
秦诏:“……”
合着,那是白夸了呗。
燕珩去摸他的脸颊,轻笑道:“你这小儿年轻,不知天高地厚。征战劳苦,兵马伤身,一打起仗来,吃不好、穿不暖,更莫说安生睡一觉了。每日眼睛一睁,就是挣命的活儿。那刀剑挥起来,是要死人的,并非像寡人的剑那般——只戏弄人,作个玩笑。”
秦诏望着他父王,道:“父王,我都知道。正是为了父王,我才心甘情愿去的。魏将军被人脱困住,迟迟不能凯旋——我燕军受困许久,难道将士们的性命,就不是性命了?”
燕珩心中甚慰,然而拒绝的也干脆:“不行。”
若真将他的心肝儿肉送到那等地方,岂不是更日夜睡不好了。
“父王,您知道我的。如今身手也好,战书也读了许多,调兵遣将,都有几分见解。父王指导我下棋,教了那么多的道理,您自瞧我如今——竟还不信我有这样的本领?”
“那也不行。”
秦诏急道:“父王,我再不能等了。父王,您只给我半年,至多一年,我便归来,定然安生凯旋,决不受半点伤!实在不行,我只躲在后头,给魏将军谋划主意,并不出战,难道还不行吗?”
燕珩哼笑,“不必多说。寡人说了不行。”
秦诏:……
他以为,至多是五州不配合,抑或兵马不顶用,再或者魏将军手到擒来,迅速结束战局。但他做梦也没想到,这事儿的阻碍在这里——竟是被他父王不叫去!
燕珩当然要拦他。
只一开口,那心疼不觉间就溢出来了:“小小年纪。这等脆弱的胳膊腿儿……”
秦诏无语,头一次觉得他父王将自己宠的过分。他随着人的视线打量自个儿,同他父王一样高、一样壮,哪里就脆弱的胳膊腿儿了?好蹊跷!
“父王,您……您再好好看看。我都这样强壮了。不过几个匪徒,安能奈我何?”秦诏恳求道:“日后,就算您将我留在燕宫,也好有个由头吧。您若赏我做侯爷,我也不能半点功劳都没有——您那样疼我,岂不是叫人笑话。”
燕珩淡定道:“寡人倒要看看,谁敢笑话吾儿。”
秦诏:“……”
他汗颜——往日里,定是自己猪油蒙了心,才说燕珩不疼人的!
他忽然想起来,当日杀卫抚之后,自个儿跪爬、磕破膝盖,他父王同医师说的话。那时听,只觉得是句玩笑。没成想,竟不是戏言,而是实打实的心疼。
“我的好父王。我必是要去的。”秦诏耐心劝解道:“他们欺负父王,伤我大燕百姓、袭我大燕将士,我定要亲自领兵,要他们好看。父王,说句实在话,我可比魏将军机灵几分——您就让我去吧。”
一口一个“大燕”,好不忠心!
不等燕珩说话,他再次强调:“父王,我真的长大了。十六出征成名的将军多了去了……难道我秦诏是个窝囊废不成?丈夫志在四方,为王君,为黎民,就该有这等血性。往日里,您说我‘招猫逗狗’、‘争风吃醋’,那是因没得正事做。如今,您也该放开手,叫我自己去搏一搏了!”
燕珩:……
寡人是想,但寡人舍不得啊。
他伸手去捏秦诏的脸,溜光水滑,那是自个儿一口一口养起来的。再去捋那肩背,宽阔挺拔,也是自个儿亲自操练起来的……更不必说头脑、兵法和功夫了,全是他费尽心机,耐心调养出来的!
换谁,谁也舍不得啊。
秦诏哀求:“父王……”
燕珩避过目光去,干脆不去瞧他,手中所执御笔,继续给战事之前线写回信。气息沉了好几回,方才忍住呵斥魏屯“废物”的冲动。
五州之兵力、战术,竟要这样久吗?再想及魏屯当初强攻赵国之时,吞下十城、长驱直入,不也一眨眼的事儿?……
燕珩多少有些不满。
觉得魏屯这老匹夫平日里招摇,关键时刻又不顶用了。
可五州战术兵马,自有别样的路数,并不与九国相同,因而,魏屯吃亏,也是人之常情……但秦诏可就不一样了。
咱们机敏的小/秦王,自是人家的金大腿。背后全是勾兑的假兄弟、足足够对着喝一壶的!
正因如此,秦诏还能不明白,背后是个什么道理吗?且不说打不打的,去了只叫楚阙报信,不用打也叫人退兵了!
眼下,秦诏骑虎难下,只得道:“父王,不如……您同我打个赌。我若去了,但输一场,我必直接御马而归,如何?若是赢了,便接着打下去。”
“不管是第三次、还是第五次,但有败绩,第二日便收拾包袱,朝燕宫回转。这样……必不会受伤,您可能放心下来?”
燕珩停顿片刻,又狐疑睨他一眼:“你竟这么想去?难道不怕?”
“父王,我对您的心,日月可鉴。若有一分假话,自叫天打雷劈。”秦诏道:“我是真心的想替父王分忧解劳。瞧见您吃不好、睡不好,我的心比叫人捅了一刀还要疼。”
他就这么跪着,去擒住燕珩的手,搁在自个儿胸口:“我这颗心,定是不会骗人的,父王。”
燕珩叫他肉麻住了,嗬笑一声,骂了句“小混蛋”。
秦诏痴痴地盯着人,笑道:“父王最知我的心。里面,全装的是您,再没有一分是别的。”
燕珩:“……”
如今,秦诏的模样再不似小孩儿,不知怎的,叫他这样唐突告白,心膛里总有点发紧。
“休得胡诌。”
“不曾胡诌。”秦诏笑:“到那时,我以天子亲军名义前去,又保全了明节,又鼓舞了士气,也不必跟什么秦王扯上关系,防着有心人做文章,可好?”
燕珩哼笑一声:“嗯。若你真想去,便按这个主意办吧。”
秦诏喜不自禁。
可片刻后,他仍不肯松开人的手,而是双眸直直盯住人,说道:“父王,我若走了,您还须得答应我一件事儿。”
“何事?”
秦诏恬不知耻道:“不许叫娘子们睡我的床榻!”
燕珩挑眉:“何来你的床榻?”
秦诏跪行两步,与他凑的更近,那神情仿佛贪恋什么似的,再移不开一分了。亮光中,含着的,是再难压制一分的占有欲:“父王,凤鸣宫的那张床榻,除了我,可有旁人睡过?”
“不曾。”
“这便是了……”
燕珩打断他,好笑道:“什么是了。纵不曾有别人睡过,那也是寡人的床榻,干你何事?”
秦诏终于憋不住了,他抱住燕珩的手腕,狠狠在人手背上啄了一口:“父王好无赖。分明只有我睡过……那便是有我的一半。总之……我若不在,父王不许叫旁人留宿。”
燕珩垂眸睨他,被人吻过的手反扣过来,擒住了他的下巴。
“放肆。”
秦诏呜呜:“父王——”
燕珩道:“这么看来,叫你出去,见一见那生死也好。省的每日里,净寻思些有的没的,招人嫌。”
秦诏只好去抱人的腰,将脑袋搁在他怀里,脸颊贴住胸膛,轻蹭了蹭:“可是父王,我会想您的。很想很想……若是夜里,想您想的要哭一番,叫人知道了,岂不笑话我。”
燕珩笑骂:“好个糊涂虫。”
秦诏厚颜无耻,只贴得更紧一些,将耳朵压在人心口,细细地听,仿佛如此,便能感受到这瞬间,他父王只为他跳动的情愫。
可还没等捕捉到心跳频率,那位的笑声便轻轻的荡开了:“我的儿,你好缠人。若实在不舍,倒不要再去,才好。”
秦诏抬脸轻笑:“那可不行,父王。想来魏将军没有办法,才叫您这样为难。我必去了,叫他们知道……招惹谁都好,就是不许在我父王眼皮子底下作乱。我大燕千秋……”
——必要永垂不朽。
但他忽然顿住了,这句话,他不能说——他不想骗他父王。因为,没有永垂不朽,这大燕千秋,只会、也只能葬在他手里。
燕珩并不知他在想什么,只含着笑,捋他的后颈,而后是脊背,那指尖落在人腰侧一枚精致的玉扣上,轻轻摩挲着,仿佛如此,便能将他的骄儿捻在手心。
“我的儿,待去了那里,凡事不可激进,多听主将、谋臣之语,不可妄自出战,与人叫嚣。”燕珩轻声嘱咐:“寡人知道你的个性。哼——顽劣不堪。可战事并非儿戏,若是……”
燕珩这辈子都没想到,自个儿会说出这句话来:“若是不敌,你该学会求饶才好。只学着苟全性命,父王定将你救出来。”
秦诏“啊”了一声,抬起头来,被人荒诞住了:“父王,我还没出发呢!您怎的叫我先学怎么投降……”
燕珩凝神,哼笑:“你这年纪,有锐气、有风骨,都没什么了不起的。待你长大了,方才知道,懂得藏锋、适时隐忍,未必不好。”
往日里,他父王嫌他没骨气。
可如今再叮嘱,却难得说这样苦心的话来……
秦诏愣了片刻,又笑。
他心里想着燕宫之外的广阔天地,还想着以后常伴这位的美好时光。此刻,也顾不上伤感,只沉浸在将要大展拳脚的愉悦中,话音便也带了几分俏皮:
“父王,我还要守着您一辈子呢。父王与其担心我的安危,倒不如好好思量……若是我凯旋,您要赏我些什么?”
“哼。”燕珩睨他:“什么都没做呢,倒想着赏赐了?”
秦诏望着他,只笑,却不辩驳。
每每被人这样睨着教训,秦诏心里就滚满了热……他父王拿下巴看人时的模样,可真美,那弧线鲜明,但被一层极润的玉肉包裹,分明瘦削,却像一块细腻的玲珑糕。
他唤:“父王。”
紧跟着蹦出来的那话,极其突兀:“我实在爱您。”
听腻了、也听惯了,便也不觉什么放肆不放肆了。
燕珩只睨他一眼,轻笑作罢。
秦诏“替父亲征”,定在生辰第二日便走。
因而,这场盛宴既是庆贺,又是鼓舞。
幸好朝中之人并无什么反对声,大约看惯了秦诏的地位,又明白燕珩膝下无子。既要打着天子亲军的命令,不叫秦诏去,难道要从他们的孩子里捉一个送出去?
秦诏去送死,平津侯头一个赞成。
席上,大家热闹寒暄。
帝王提前退席,秦诏也不曾久留,便追着他父王去了。
那晚,少不得多吃了几杯,燕珩心中搁着这等紧要事,难得吃了个微醺,就连耳垂都生了一层粉色。在无甚表情的脸上,勾抹出异常的美色和潋滟风情。
旁人抬眼,好冷酷威严的帝王,万不要惹了人一分!秦诏去看,心里却软软的……那两颗耳珠白里透红,只看着,便觉唇舌发甜。
奈何他跟到凤鸣宫门口,便站住了,再不敢动作一分。
燕珩察觉身后的跟屁虫停下来,便也顿住脚步,自回眸睨了他一眼:?
秦诏乖乖道:“父王有命,过了暮时,不叫我踏进您寝宫里一步。”
燕珩哼笑,遂大发善心,叫他破了例。
那天晚上,秦诏又登堂入室,睡了他父王的床榻。
时隔许久,他只摸着软塌上的细腻布料,嗅着独属于他父王的香气,脑子里就发乱……云蒸雾绕的想些旁的。
燕珩撑肘睨他,因指尖垫在太阳穴的姿势,袖口自然垂落,便露出光洁的小臂,有鲜明的青色血管,藏在瓷白之下,强韧而有力。
这位帝王,力量有多强悍?
他能单手掐住脖子,将个壮实的成人——整个儿的提起来。
也正是这样威猛的美人,才叫秦诏痴迷,满心里都觉得威风,假使自己被他父王狠揍服了,也不算丢人。
想到这儿,秦诏便凑近前去,忍不住拿唇亲了亲那小臂。而后笑眯眯地退远,与人道:“父王,我并非造次,只是羡慕。”
燕珩笑而不语。
秦诏便又絮絮叨叨念了许多。
“父王,您万不要忘了我呀——”
“晨间没有人给您奉茶,您只想想我这坏小子,总之,不能只记着别人了。”
“父王,待我到了那里,便给您写信——您可万万要回啊。”
“父王……我怎么还没走,倒先想您了呢。”
……
燕珩哼笑,搭上眼皮儿,理都没理他,便睡去了。
翌日一早,昏沉天幕,泛着幽蓝,秦诏必要早早起床。
这会儿,他微睁开眼睛,第一时间,便是凑到人身边,去多瞧他父王几眼。
秦诏不敢作乱,便只盯着那神容,用目光眷恋的描摹。也不知想到了什么……那指头便缱绻的摸上人鼻梁,而后是耳垂。
直至……
他翻身下了床,跪在塌边,轻声道:“父王,我走了……”
想及他父王喜爱懒床,他又舍不得将人扰醒。只好跪在那处,又多看了人许多眼,方才舍得站起身来。
秦诏欲走,忽又顿住。
他迅速折身回到榻前,俯身下去,在那垂涎已久的唇瓣上,轻吻了一口。
他压住那两瓣软肉时,尝到了清淡的甜味儿,又被鼻息间微热的呼吸打住……整个身子激灵似的颤了一下。
但不知为何,得偿所愿之后,分明该是欣喜,可率先滚出来的,却是两行热泪。那滴水痕,落在他父王眼皮儿上。
燕珩眼睫微动。
——秦诏几乎是落荒而逃。
卯时,他带精兵三千,携天子军旗,朝五州而征。而燕珩,却靠在凤鸣宫的玉枕上,长长地叹了口气。
那个吻,他焉能未察觉?
第68章 後世称 叫他躺在那里,也好。
赤金色燕字旗, 飘扬在盛夏的烈风之中。
被浇了一层热的土地上,浮动着野马尘埃。前往边境的征途,疲劳、沉闷, 只有主将扬眸而笑,神采飞扬, 自有少年之风发意气。
副将笑着朝他拱手:“公子此番征战,想来胜券在握?”
越过燕宫高远的砖瓦, 这青天白日, 必有什么蔚然的命运,在等待着他。如今, 任他飞书秦国,勾兑商贾, 岂还能有人再管辖他一分?
但秦诏并不为此欣然。这样难耐的心情,只是为着想知道:如今,他不凭借他父王的权威与帝王恩宠, 那实打实的手中刀剑, 到底意味着什么?
因而,秦诏压下心中情愫, 仍客气道:“并非如此, 只是想到为父王解忧, 心中觉得宽慰。父王案形劳犊,为我大燕盛世太平,我养在父王膝下,岂能只为一时输赢?”
副将姓韩,命确。是燕珩挑了来,特意辖制秦诏的人,四下里除了战事, 旁的不管,只盯准了秦诏。
再有,燕珩赐了他一道错金银打造的九节戒尺,只下了死命令,若是秦诏贸然出战、冲动行事,抑或不服管教,只想着输赢小事儿,只管照死里打,必要每次打断一节才算完。
韩确当时都懵了,怔愣问了句:“王上,这可是错金银打造而成,若是打断一节才算完,岂不是要人躺好几个月?”
燕珩“嗯”了一声:“叫他躺在那里,也好。”
合着压根不想让人出征。
韩确:……
您要真心疼,咱就别让公子去了呗。
秦诏不知道,还自鸣得意呢。
此刻,他哪里明白燕珩的心思?帝王手里,竟始终握着一根绳索,隐秘钳在他的脖颈之上。此刻,以至于将来,待到九国覆灭为一,也不曾变过。
他才十七岁,并不知道,自己这一生,都被握在了燕珩手里。
听了那话,韩确也不曾再追问,只颔首道:“公子这等忠心,叫末将钦佩。”
秦诏笑。
而十日后,到达营地,他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四处奔忙的燕军,压根没把他当盘菜。
更别说那位向来看他不顺眼的魏屯了。二人才打了个照面,魏屯就嘱咐他不要乱跑,免得叫敌军捉走了,自个儿没处交代。
秦诏扬声:“将军何以这般?我乃天子亲军……”
不等他说完,魏屯便将燕珩亲书递给他看,上面明明白白的嘱咐了,不叫他乱跑,免得吃苦受伤。
至于帝王腹中,所搁的心思,到底是心疼他受伤,还是舍不得分个一星半点的实权,抑或两者兼有之,那就不得而知了。
魏屯腰身瘦了半圈,瞧着日子不好过。兴许是打仗打的焦头烂额,才没有心思管他,只说道:“如今战况扰人,我无有闲暇与公子吵嚷。若是公子不服,便叫王上再飞书示下吧。”
秦诏只得软下几分来,说道:“魏将军,我来此地,带精兵相助,并非只为了鼓舞士气,我是想替父王分忧解劳,为将军谋划战事的。”
魏屯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轻嗤:“谋划战事?就凭公子?公子若没旁的事,还是抓紧时间回帐休息吧……”
其余几个等在那里的副将,也是拨弄着沙盘上的战旗,呵呵笑了几声,那神色写满了质疑和调侃,对这个毛头小子并无几分善意。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秦诏空有天子亲军之名,却无实际军权。并不好与人争辩,只得略一拱手,转身出了主将议事帐。
他明白,当务之急,还是要先摸清两方阵容、找准地势和对战的规律,总不能贸贸然的闯出去,同五州闹个名堂出来,实在太草率。
机会来的也快。
半个月后,在燕军的眼皮子底下,叫五州抢去一个村。
这帮人劫匪似的,举起刀剑来屠戮平民,只将四处财物、牛羊并珠宝劫掠一空,再将妇女□□带回,至于劳力、儿童、妪叟则尽皆杀害……
魏屯面色沉重,头一次给秦诏安排了差事。
他丢下一小枚令旗,只抛给人,声音冷硬的没有半点回寰之余地:“公子想打仗,还是先去看看此处。此行,须收拾狼藉,安顿幸运的老幼,将人迁出城内安顿。”
秦诏领了小旗,只带了二百精兵,出城去了。
那等惨状,观者无不落泪。地上狼藉滚着的,全是将熄的焰火、淌着血的尸身,无数面容模糊的肉身,也只空洞的将目光投过去,而后怔愣着咽气。
秦诏站在那处。
内心被极大的震撼着……以致于连握紧缰绳的手都开始颤抖。
当他从狼藉而贫寒的秦宫奔逃,一路仰赖他父王的恩宠,住进华丽东宫时,他似乎忘了人世间性命之轻薄。
他翻身下马,一路疾行朝前走去。
脖颈被人划开的尸身仍然潺潺冒着血,咕咚咕咚往外涌,泉眼似的顶在他肋下,叫他喘不上气来。而那被压在大人身子底下的小孩儿,则挣扎着露出一只小手,因惊恐而浑身颤抖着……
秦诏慌忙掀开那尸身,将小孩儿抱出来,然而肚皮上染穿的窟窿,却红到透黑。而后那温热颤抖的身躯,也渐渐冷却在他怀里。
他没听见一个字。
那些微弱而痛苦的呻吟,却字字句句,朝他发出控诉与悲恸的呼喊。
当那高台宝座与黎民众生离得太远,呼号声便也淡了。
秦诏像是被命运之手钳住一般,半分也动弹不得。失神之间,心底猛然生出一种浓稠的悔恨与痛楚来。仿佛一眨眼,躺在那里咽气的人,成了他的手足,成了他的姊妹,成了他的母亲……这些人,又成了他父王。
——他读圣贤书,受训于生着仁心与天子雄心的燕王。
——他吃苦,却忘了死与生,系于帝王一念之间。
这片土地在历史的轨迹之辙下,烟尘四起,再自硝烟中分崩离析,而后依靠着那一道道蝼蚁般的性命,浇筑为权力宝鼎,并化为一。
无数如他一般沉醉其中的帝王,终将权力握出血色。
韩确站定,盯着人发怔的背影,终于说了一句话:“对您而言,确实残忍了一些。可是十年前,先王治下,惨状不比今日更轻。如今这点太平,也是先王一点一滴打下来的。”
秦诏怔怔地扭转过脸来,抱着那幼小的尸身,整个人几乎跪倒下去。
韩确道:“先王杀敌无数,此生共亲征一十二回。方才换回震慑天下的荣威,换回了短暂的太平。他曾说过,八国不归,五州不臣,战事不止。”
秦诏慢慢皱起眉来,声音一点一点从肺腑中挤出来:“可……可我父王仁心,以八国五州为之教化,并不忍心,起兵屠戮。而是要兵不血刃——”
韩确没说话。
秦诏沉默了一会儿,那话也没说下去。
直至韩确将他从地上扶起来,伸手拂掉他膝袍上的灰尘与泥土,才开口。
但他并未直接回答秦诏的疑问,而是说道:“早前,边境也不太平。只不过,五州粮草、兵器有限,虽有杀戮,却也镇压下去了。这次,来势汹汹。”
秦诏抬起头来,自遍地的尸体遥望过去,直至远处绵延而虚无的山影。越过关山,他仿佛望见燕宫华奢的琼楼玉宇,和静坐金殿之中、含着微笑的淡定人物儿。
“你这蠢货。”
“仁之一字,岂是杀戮可解的?”
此刻,燕珩正扶着一卷治国策,盯着上头的一句话失神:
[吞于二周三百载,止战养息,而后复起,之于大势,未有天下之主。]
片刻后,他搁下册子,强叹了口气,问道:“秦诏已去月余,为何还不曾与寡人飞书?……战事之险,恐怕要叫他吃苦。”
德福问道:“不是有韩将军在吗?恐怕不会叫公子亲去战场。”
燕珩停顿片刻,“也该叫他见见血,便知道,这许多事,并非简单的道理。遥想当年,寡人受训于先王,也觉得该强攻八国才是。”
德福想起燕正那张血脸来,便忍不住打颤:“王上仁慈。”
燕珩轻叹了口气:“如今的太平,也是先王打下来的。”
就在那一瞬间,秦诏猛地明白了。
他父王骂他蠢货,在于他之心,并不从“仁”出发;而非因之于“杀”。
那句话自金殿和边境的浓腥村落之中,同时脱于唇边。
一位含着笑,而另一位,却微微颤抖着嘴唇——“杀人安人,杀之可也;攻其国爱其民,攻之可也;以战止战,虽战可也。[1]”
然而烽火交连,寂静的尸林中,并无人知。
又月余,来自前线的战书之中,向燕珩禀告了一件要紧事儿。
算是告状。
又像是褒奖。
总之,口气怪怪的。
魏屯禀上曰:
[秦公子不顾军令,于廿十日寅时,私自领五百骑兵出战,歼敌六千,夺回村寨三所。谓之大获全胜,然战死一十二人,负有重伤者二十三人。虽胜,却有为违军令,当责三十军棍。]
最后,信上附了一句:[秦公子亲自出战,伤肋下三寸,断骨有二,肱股皆为流矢所中,仰卧不安。]
燕珩冷哼。
一封信孤零零的搁在桌案上。
随金羽而来的只有战报,仍不见秦诏的亲笔书信。
怎么才头一场,就打成这样?燕珩上火,满腹的不悦,却无人可责问。
他沉了沉心绪,到底忍不住给人回信,末了,又赞了一句,[吾儿勇武,有以一敌百之势。军令之罚,待将其押回燕宫,寡人亲自处置。]
笑话,这都仰卧不安了,再打三十军杖,岂不是要直接给人打死了?!
寡人又何曾舍得,打过他一个巴掌呢!
秦诏躺在帐子里,浑身是伤,仍要挣扎着起来给他父王写信;待韩确传了信儿,说是魏屯替他上禀,方才安心几分。
及至听见他父王回信,赞他的那句,只喜不自禁,躺在那儿傻笑。
浑身痛苦难当,然而大获全胜。
自那战场上飞溅的血肉打在他脸上,粘稠的腥气糊满鼻脸,手中血水黏的连刀剑都握不住,要强扯了裤腿两道布条裹上,才不至于兵器脱手之时,秦诏终于明白了他父王的苦心。
那出征前还凑在小山坡上、劝他不要贸然行动的年轻兵士,转眼就让人拖着冰冷的尸身回转。他只这么回忆着……便笑出了两行眼泪。
蓄满泪的双眼,只一眨便清楚片刻,而后再度模糊。他在这身心俱疲、骨肉痛殇的间隙里,忍不住想念他父王……
他心里凄然,复杂的滚着喜和殇,滚着一点后悔和怨气,更多的,是滚着满腔的势要压住此战的苦涩。
不知怎的,他越想越难过,只是此刻,再没有他父王来,来吹吹那痛处与伤患了……秦诏忍住痛,想将泪抹去,可连抬手的动作都做不到。
即使这样,那冷着脸的魏屯,还要将他狠狠地臭骂一顿,以至于这位英勇负伤的小/秦王,恨得牙根儿都痒痒。
再有五州之狠戾野蛮,并不如中原。九国打仗,还有个分明规矩,讲礼知仪,从不杀妇孺老幼,可他们却全然不顾……
秦诏心中正压着那难言之痛,煮进油锅似的煎熬。
他正这么想着,倒有个陌生声音,自帐外报了家门:“公子可在?小的姬如晦,是乡里来的,特地前来看望公子。”
秦诏纳罕,忙吸吸鼻子,强扭过脸去,在枕边擦干眼泪,待那呼吸平复了,方才扬声答道:“何人?进来。”
姬如晦掀了帐子进门来,礼数周全给他行礼,又说:“听闻公子受伤,某心里关切,特意来探望公子。不知您眼下,可好些了?”
“好些。”秦诏打量他模样周正,气度儒雅稳厚,不似莽兵,便问:“你方才说,是乡里来的?如何想起探望我来了?”
“正是,我乃读书人,因战事起得急,应了征兵,前来打理些琐事。军中读书识字的兵甲不多,我便做些琐事,往来替大家写一写家书,并与主子们谋点主意。”
这姬如晦读圣贤书已久,可惜逢此变故,并无什么人举荐,更毋庸说做官成事了。他自有心,却没有机会,只听了秦诏的本事,心里赞叹。又一打听,这位小主子年才十七,竟又这等勇武谋略,故而萌生了旁的心思。
但他自也藏拙,只说:“我并无什么本事,只是想着公子受伤,日常不便,若是有什么需要,那些个粗手笨脚的,也不懂什么伺候,故而来……”
秦诏只当他想谋个一官半职,却不知道,眼皮子底下这个落魄读书人,日后哈一口气,都要将这九国吓个寒蝉。
——那是他的左膀右臂、肱股之臣。
可眼下,二人还不熟悉,只得相互打量。因各怀着心思,也只得相识一笑,客客气气的寒暄。
好在,秦诏这一战,虽然伤得惨痛,却也声名大噪。
不仅令朝中人臣听了,对他赞叹有加,更是直接将对面吓住,消停了半个月不敢出门来,成了个缩头王八!
他们自不明白,怎么有比他们更流氓的路数和打法,将人偷袭的措手不及?前几天才生的傲气,又叫人打的偃旗息鼓。
没多久,奉秘给楚阙去信问道:“如今,派来的是个什么人物?”
接到消息的楚阙也笑:“什么人物?那是我们秦国的储君,正是背后的好主子!”
五州聚在一处,脑袋里晃着浆糊似的发问:“只不明白,这小/秦王要做什么?先是叫我们惹是生非,如今又将我们狠打一顿。”
“管他呢,只照死里打,便是。”
往日里,这帮人可不讲规矩。只等你给了金银粮草,管你是哪个呢!实在不行硬抢算了。可如今,叫秦诏那一仗,差点吓破胆子……
局势就不得不逆转了。
对面不知小/秦王什么来头,朝贺宴归来的使者,还以为是那位传闻中的秦国长公子昌,硬是没将这个孤身入营,以少胜多、强杀六千兵马的小/秦王,跟那日宴席上含着泪喊“父王我离不开您”的小可怜儿人联系在一起。
这事儿,秦诏自然也想到了。
他自知,不能贸然去谈判,得先让对面尝了苦头、知道自己的实力,日后方好说话——因而,他也不跟魏屯正面呛话,只领着燕珩赏的三千精兵,歼灭无数五州狂徒,只打的对面满肚子有苦说不出。
他新寻的那个走马仆子——姬如晦,手中更是书信无数,往来各地。论谁也不会怀疑,那些家书之中,藏着许多秦诏与他人往森*晚*整*理来的密函。
才不过半载,他已然为秦诏身上的狠与厉所折服,心道择此明主,定然不会有错,甘比凤凰,要栖梧桐,饮醴泉;自认贤才,要追随秦诏于落魄之际。
眼下,秦诏也忙得抽调不开,只专心打仗,再叫楚阙速速断了五州后应,并即刻开始着手准备他日即位之事,暗地里招兵买马,辖着季、余两家倒卖军器。
那等买卖,要命,却也赚的盆满钵满。
那钱财之路为秦所开,隐秘的在地下蔓延着,缓缓腐蚀着八国的根基。而背后所流淌着的,却是与这位小/秦王造就权柄之路。
公孙渊与相宜,自从受了卫抚那人的“警醒”之后,更不敢不从。何况如今,秦诏竟以天子亲军之名,征战五州,连胜告捷?
眼见他们王上的眉尖终于松了几分,晨间懒床的习惯故态复萌。
有那么一瞬间,这二人也拿捏不准,秦诏到底想做什么。若说归秦,又何苦拿性命相搏,若说忠心,却总是搞那些小动作……
可秦诏、这位叫人越发困惑的秦公子,瞧着也不像是要篡权。不然,他何以将五州打的那等惨败,不仅短短一年之年,收复了失地,竟还反夺了一百五十里地。
就这等功劳与苦劳——简直比他们大燕最忠心的魏将军,还要忠心!
因而,这俩人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抓瞎似的——跟着折腾。秦诏说什么,他们就只管言听计从。
如今,得秦诏示下,更是暗中收敛客卿贤才,借着旁的名声,经由季肆之手,养于秦地宁安侯府,为楚阙所用。
庆元八年,初夏,日光和煦。
奉秘、大朗、青雀、古漠、罗织五州,并生一盟,以江骊为共主,共商大是。五州之主,各有盘算,其中哈朗、奉全主战,闻池则看中了秦地持续献上的宝物。
争执不下之时,江骊叹道:“五州之力,难道斗不过一个小小的秦国?他既然断我们后应、抢我们沃土,我们自然也要给他点教训吃。”
其余人沉默片刻,才道:“那主母,依您的意思呢?”
江骊一笑:“谈判。”
紧跟着,她又慢慢解释道:“那个秦厉,我见过一面。不过是个窝囊废,他怎会生出这等勇武之人呢?依我看,不过是借着燕国兵力,狐假虎威罢了。恐怕,都是装的。”
三日后,秦诏孤身前往敌营。
韩确哪敢让他去?
但可惜的是……他们王上赏的戒尺并不管用。
才抬出来,就叫秦诏一刀砍断三截:“韩将军,自拿着回去给父王交差好了——果不能再打了。今日为那无辜百姓,我必亲身前往,方能赎罪。”
所谓,请神容易送神难。
五州尝到了甜头,发觉这燕军也没得那等威风么,故而不肯退,反得寸进尺。若不是有秦诏这一年破头烂腚的战功顶着,恐怕早就乱套了。
想到这里,秦诏也纳罕。
那魏屯,怎么倒成了草包?每次出手,都无功无过。隔靴搔痒似的,不叫人爽利。为这事儿,秦诏越看他越不顺利。这老匹夫,每次上奏,还总要告他黑状!
——岂不是可恶至极。
论到这里,便也算了!哪里成想,这谈判是场鸿门宴,就连满肚子心眼的秦诏,也狠吃了一回亏。
才踏入敌营,秦诏便叫人缴了刀剑,黑麻袋一套,他还露着笑,自说话道:“你们放心,我懂规矩。”
那话音才落下,转头就让几个壮汉闷棍砸下来!
“唔——!”
第69章 修往古 赶着四处找爹,蹊跷。
秦诏叫人砸晕后, 便狠捆起来,绑在椅子上了。
他们将人抬到大堂之中,兜头便泼了一盆冷水, 紧跟着是两个耳光,这回打得更重——登时牙间血痕就淌出来了。
秦诏头晕眼花, 后脑勺发沉,只一吭声就扯痛嘴唇, 只得长长的发出一声叹息:“嘶……”
江骊打量了他片刻, 方才问道:“你就是小/秦王?”
秦诏甩了甩脸上的水痕,清醒过来, 也抬眸,同样打量过去。
只见他看过江骊之后, 又转过去看了周遭一眼,停了好大一会儿,方才笑问道:“正是。你又是何人?”
旁人扇他一个巴掌, 哼道:“不识抬举的东西, 这位,乃我们五州联盟之共主, 青雀之州主母。”
秦诏:……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这就不识抬举了?
那眼神带着怒火:不是哥们儿, 你让人说话吗?
江骊道:“你是秦昌?”
“……”
秦诏道:“我是秦诏。既您是五州之共主,想来说话也管用了?”
“既是谈判,何以将我绑在这里?此地粮草供应、金银利器,并盐铁之物,尽皆我秦地供应。若你这等对付盟友,依我看,这场谈判便也不必了。”
那巴掌差点又要扇过来。
幸好江骊抬了手, 算作制止。
主母袖边的孔雀羽泽,遮出暗绿色的光影来,与那张深沉而稳重的面容相比,仍显得逊色。
她的声音还算温和:“是你?——我并不曾听说,秦王之子,有名秦诏者。”
听了这话,哈朗也转过脸去,细细地打量了秦诏几眼,好似猛地找出几分熟悉来,唇边的话欲言又止:“你……是秦诏,你是不是……”
才两三年的功夫,秦诏已然出落的更加威风冷厉,不仅身姿高大威猛,连那模样神色不似当前可怜,反倒有几分令人生畏。
“自想起来了!是你,在燕王朝贺宴上,捡杯子的那个?——竟是你?秦诏!”
好么!丢人的糊涂事儿传的倒挺广。想起那次扮可怜说的那句话,还怪羞臊呢!
因而,秦诏回头看了他一眼,压下面皮上的薄红,淡定道:“正是。当年朝贺宴,兴许与您,见过一面。我得燕王青眼,入主东宫,唤他父王,为他守此边境。”
其他人更糊涂了:“你既说是盟友,助我们起兵,为何又要抢夺我五州之土?你既是秦王,不管你们秦地的生死,怎么又为燕王守边境?”
“诸位管的倒宽!……我要你们滋事,却未要你们如此残忍、更未要你们强夺燕土。”秦诏顿了片刻,又冷笑道:“如今,打也打了,杀也杀了。我自催你们停手,却不肯收,那还能怎样?本王只得亲自来取。”
他那眉眼仍旧狂妄,并着青春年纪,自有风流气度:“是你们技不如人,反叫我抢夺一百五十里疆土,可还有什么话要说?”
“那你是什么意思?”
秦诏答得干脆利落:“停战。”
“笑话,除非你将强吞的一百五十吐还归来,再献富硕城池五十座,金银珠宝百箱,否则免谈。”
秦诏道:“好一个免谈!好大的胃口,岂不知你们这样的贪?”
“既如此,那我们便接着打吧。反正如今,死伤都在你们的地盘上,到底鹿死谁手,不用我说,你们也清楚。诸位逼着我强攻五州,不出三五载,秦诏定将这几千里山河,尽数化归我父王所有——到那时,你们几个,不过是手下败将,性命尚且难保,更遑论别的。”
座下无不露出轻蔑神情,“就凭你?——可信不信,今日就杀了你。”
“杀了我?纵杀了我,亦有魏将军,岂不知……”
江骊笑了,盯着他道:“你这小儿,不过逞一时口舌之快。岂不知魏屯,乃是我们的……大功臣。不然,这些时日以来,他为何怯战?”
秦诏猛地皱了眉!
那老匹夫虽然愚钝,可惯以忠心著称。怎么可能?
还没等他弄清里面的渊源,那主母便发话了:“方才所说的城池、金银等物,这是条件,你若不怕死,大可试试。”
怕不怕死还另说,秦诏道:“你说那魏将军判了国,才是胡诌诈我……想来是你挑拨离间,方才浑说。”
江骊略抬了下巴,随便递了一封书信,与他看来:“贪了多少军饷在自己的口袋,他自己清楚。想来燕王阔气,区区数目,并不在意。这是你们自个儿的家事,与五州无关。只是你这小儿——信口开河,说打的是你,说停战的也是你。”
秦诏只大略扫了一眼,确实是魏屯的字迹,只是不待看清,便被人抽走了,不得已之下,他冷笑道:“确实与你们无关。说打的是我,可我白赠了金银。说停战的却是你们,因挨了打,不得不求饶。如若不然,为何请我来谈判?”
不等江骊说话,他又道:“你们若是见好就收,何以有今天的下场?”
“当时断了后应,叫你们老实停战,可诸位不停。如今……也没什么后悔和回寰的余地了。若不停战,于我们而言,无非多费些时间。以燕军之力,复起战事,必有先王之威,叫你们比当年还要惨烈。”
燕正给他们留下的恐怖余韵尚在,燕珩的威严也叫人心底打了鼓。
但他们不想被这小儿吓住,故而并不答应。五州盟下,聚的本就是无赖之徒,到手的肥肉说丢就丢,偷鸡不成蚀把米,叫他们如何咽的下这口气?
秦诏那话也明白。
形势就摆在这里,不想咽下志气,就得咽气。
江骊哼笑了一声,道:“若辖住你呢……”
秦诏大喇喇道:“那就请主母试试吧。我本就是秦质子,秦王不疼,燕王也未必为我舍出什么。总之……杀不杀我都无妨。如今,停了你的粮草,断了你的后路,截了你的盐铁。敢问五州,能撑多少时日?”
他含笑,并着伤痕,不掩其华贵之气,然而话语带着戏弄和讥讽:“停战——是本王心疼你们。”
“你!”
江骊倒没生气,只是笑问:“区区弱秦,何以有这样的底气?”
秦诏不敢叫人拿住话柄,只挑衅道:“区区蛮夷,又是何来的底气?秦土虽弱,却给得起你们想要的东西。不过,五州自诩盟友,若是失约……那便是敌人。”
“诸位失约在前,我又如何会守约?”秦诏道:“自孤身前来,我便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也不妨叫诸位瞧瞧,我弱秦的实力。若是三日后,我不能安然归去,必有书信送出去。就算没有弱秦……也有一位想做天子的等着。”
“到那时,谁来清算这笔账、吞吃这块肥肉,想必你们比我还清楚。”说罢,他往后一昂头,摆出一副死生由命的姿态:“若是不信——诸位,请吧!”
江骊微愣片刻,知道他说的是实话。
可是当初,分明初见成效,还夺了好几城,若不是半路秦诏自己杀出来,如今,恐怕他们都攻下一百五十里了……
因而,她有不悦在心,此刻并不答话,只压住心底所想,唤人将秦诏捉住,送下牢中去——此事牵系众多,还须谋划。
他们心知肚明,愁的直咬牙,又争论起来。
有的只怨秦诏当初挑起他们的馋心和贪欲,好端端的,什么便宜毛没捞着,反倒赔了那么多进去。有的却说,有一就有二,只需休养生息,早晚还能卷土重来,眼下,不宜再战。还有一位干脆道,既打不了,倒不如杀了秦诏解气!
事实上,纵杀了秦诏,也于事无补。
不仅往后少了位“有可能帮忙的盟友”,还多树了仇敌。况且,战事上也没太大好处,今日魏屯不争气,他日,燕珩必定派符定等人前来。
他们这处商量着……
秦诏叫人拖下去,却差点打个半死!
蛮汉持刀鞭拷打,秦诏只咬紧牙关,默然不语。那等强势悍然,衬着双眸阴沉,浑身血汗淋漓,伤痕纵横,却不求饶,果不愧是个爷们儿!
说实在的,秦诏也怪。
只在他父王面前,骄的像朵花,旁人眼巴前,却是个钢筋铁骨、铮铮丈夫,那姿态,任谁见了,也要叹一句,自有王侯风骨。
秦诏挨了打,吃痛的厉害,才忍不住在心里想到:怪不得父王教我求饶、苟全性命!
燕珩想的可真周全!他分明知道,秦诏平日里刁蛮,自秉着这副城府心机,更是狂的没边儿,跟谁都不服。又爱争勇斗狠。恐怕离了自个儿,必要叫人咬牙,只恨不得剥了他的皮!
秦诏只要一想他父王,心底就发酸。
如今,叫人捉住的滋味儿,更是不好受。奈何这次,也算是自作孽,他心中没有一分自怨自艾的抱怨,只想着如何周旋两日,安生活着回去。
他哪里是真不怕疼、不怕死?更何况,父王还在家里等着他呢……
不过就是嘴硬罢了。谈判阵前不能露怯,若如不然,以五州之阴险,恐怕连条件都没得谈。
这么想着,他便耐不住,开口问那蛮汉:“哎,我说,别打了,歇会儿呗。我要见你们主母。”
那蛮汉嗤嗤两声笑了,停住手,说道:“你也配见我们主母?主母同其他四州的主子议事,没空管你,你眼下,只顾好自己吧!”
秦诏道:“我是来谈判的,不让我见主母是何意思?我眼下要是答应了,你不叫我见她,待我反悔了,那欠下去的金银、疆土,难道你来补上?”
“你!”那蛮汉脸色松动,但碍着上头叮嘱了要好好招待秦诏,任何人不得打扰议事等规矩,因而吃不准主意,略犹豫了一晌。
秦诏叫人吊挂在那里,也动弹不得,只得继续唬骗道:“还不去通传?若是耽搁了正事,你可担得起责任?”
那蛮汉听了,心中忐忑,只得骂骂咧咧朝外走。哪知道,才掀开帐子,便瞧见迎面走过来的人,那光风霁月的姿容,除了少主,还有哪一个?
蛮汉行礼见安,又问:“您怎么来了?”
江怀壁并未回答他,反问道:“你不在此处守着,急匆匆要去哪里?岂不知这等人狡猾,必要寸步不离。”
蛮汉便将那话一五一十道来,又问:“那……小的可还要去通传主母?想来这事儿耽搁不得,也紧要。”
江怀壁道:“不必了,你只管在门外守着,我亲自去看看,他想做什么?”
江怀壁乃江骊之子,是这位主母疼在心上的宝贝儿子,且不说日后怎么掌权拿规矩呢,只单说平日里的宠爱,就极不像话。
这两位都叫人宠爱的发坏,碰到一起,才见面,也够喝一壶的了!
江怀壁问道:“就是你,要见我母亲?——”他轻笑了一声,颇为不屑的扫视着秦诏,问了句:“你到底是燕国人,还是秦国人?怎么我听他们说,你是秦国的储君,却唤燕王作父王?”
那话难听,就差把“认贼作父”骂出来了!
秦诏也沉眸打量他,心道,这人生的气度不凡,可惜是个傻子:“都不打紧。我是秦国储君不假,再认那威风九国的天子作父王,有何妨碍?”
“赶着四处找爹,蹊跷。”
秦诏反唇相讥,嗤笑道:“那你爹呢?”
江怀壁没爹,也不知主母宠幸的那位,总之在他们五州的规矩里,主母为尊,爹这种“物件”么,有没有,都不要紧。
这二人,年纪相当,说话都刻薄,谁也不惯着谁。
江怀壁竖眉,仍是维持着气度,并未骂他,只问道:“我不管你的私事,你也注意你说话的口气。眼下,你是囚犯,寄人篱下,何以这样猖狂?——说吧,你找我母亲,可有什么事儿?”
秦诏先是问:“你说的可算?”
“那是自然。你跟我说的明白,我自会回禀母亲。难道是定下的条件,你都答应了?”
秦诏满脸伤痕,笑起来仍然璀璨,含着少年气:“那倒没有——我是想跟主母谈个别的条件。”
“什么条件?”
“老老实实停战,也不必要回那一百五十里。”
江怀壁不以为然:“那怎么可能?”
秦诏难得客气了一回,笑道:“少主不必着急,且听我细细道来。你们如今,若是不停战,就只有挨打认输的份儿。没有我给的那些财宝利器支撑,再打下去,以燕军之力,至多不过两年,便要全军覆没。”
“嗬,我五州……”
“听我说完。你也不必跟我扯幌子,你们五州的本事,想必自己心里清楚,不然,也不必叫先王燕正打得那样惨痛了。如今坐的这位燕王,兴许比当年那位,还要心狠。孰轻孰重,你们自己分辨。”
秦诏勾勾唇,直直地盯着他:“再有,那一百五十里,丢的也不是你们青雀的疆土,你们何苦呢?”
那江怀壁还算清醒,并不上他的当,只笑道:“奸诈阴险之徒,你休想挑拨离间,五州之盟,紧密无间,他们丢了疆土,青雀若坐视不理,岂不是唇亡齿寒?”
“少主虽懂得唇亡齿寒的道理,却不知道根本。”秦诏笑问:“你真觉得五州紧密无间?趁他们虚弱,青雀难道不想……也分一杯羹来吃?”
江怀壁震惊,诧异看他。
“说你年轻,没见过世面。”秦诏睨着人道:“只做青雀的少主有什么好?你就不想拿下五州,坐坐你母亲那样的位子?应当说,那位子,比你母亲的虚名,还要强上许多。什么盟约?干脆的变作一家,难道不好?”
“青雀绝不会趁人之危。”
秦诏盯着他,幽幽地笑:“什么趁人之危,那叫审时度势,弱肉强食。你们五州之间,才太平几年?”
江怀壁不语,警惕的看着他。
秦诏便又道:“若是主母愿意无条件停战,我自愿意私下为青雀筹备‘谢礼’,比你们往日里见过的,还要丰厚,百箱金银珠玉算什么……我保管让少主,见识见识,什么是真正的银钱。”那话取了人的“名字”作玩笑,含着两分戏弄和调侃:“秦地的‘怀壁’细腻,可比少主的脸,还要白上几分!”
“你!”
“好了,少主,条件就说到这里,您好好想想。”秦诏道:“若是拿不准主意,大可去问问主母——想来你母亲,比你明白道理。”
还不等人再说话,便听见秦诏虚弱道:“少主不妨……近过来一些,我还有一句话。”
江怀壁狐疑,凑近人。
秦诏压低声音,在人耳边,轻声道:“待青雀有了这些宝物,养息练兵,只等着统一五州才好!到那时,回过头来,再将矛头对准燕国,还怕抢不回那一百五十里么?恐怕再夺七百里都绰绰有余。”
江怀壁心中震颤,皱着眉头沉默下去。虽然他不想承认、虽然他有昭昭之明月心,但秦诏所说,未免实在诱人……
待那时,继承五州之位、哦不,应该说是真正成为一州之主的,便是他了。难道五州之间,不曾相互的虎视眈眈吗?
秦诏待在燕珩身边,见惯了八国虚与委蛇、攀炎附势的谄媚与讨好,比谁,都清楚这种贪婪。
——谁不想要权力?
但江怀壁还是迟疑了。
秦诏姿态淡定:“若是少主不同意,也当明白,不管你们杀不杀我,下场没有什么两样。你们只有输,没有赢,什么便宜好赚,难道分不清吗?”
江怀壁反驳道:“母亲当然分得清,只是拱手让出去,未免叫其余人不满。她虽是主母,也不全说了算的。”
秦诏似笑非笑,顶着一张惨烈的伤脸,睨他。
江怀壁便道:“这一切都是你的错,进献珠玉要我们出兵,若不是你……”
不等他说完,秦诏便反问,“这不是因为你们贪吗?——早先得了便宜不撤兵,我再三警告,仍然违背盟约,持续深入,连燕土的主意都敢打。如今,自讨苦吃,反叫人揍得屁滚尿流,还不是活该?”
被那两句话激怒,江怀壁急道:“你这厮!分明是你挑的头!一会要打,一会不打,你到底拿的什么主意?”
秦诏不以为然,笑道:“是我挑的头不假,半年前,我便去信楚阙,要他停拨后应,知会你们,更是狠打了一仗,叫你们知道本事,可你们呢?”
“早先说好了的,以我之示下为准。”秦诏冷笑:“拿人钱财,却不与人消灾!你们违约在先,为何还要怪我翻脸无情?”
江怀壁自觉理亏,辩不出来。
他哼了一声,去看秦诏,左右也定不下个准话来。
秦诏便道:“请少主务必将我的话带到,我相信,以主母之聪慧过人,定有办法。若是晚了……我改变主意,也未可知。”
还不等江怀壁说话,帐子外头便传来一声响亮的质问,“人在里面”?江怀壁一愣,辨认出来这是哈朗的声音,顿时,嗓子眼儿紧了三分,“他来作什么?”
秦诏打量准了江怀壁心中那点心思,更懂得见机行事,便凭着点子巧合,与人吹歪风道:“您不想要的东西,旁人难道不动心?说不准,其余四州,也要私下与我谈条件呢!少主若是不答应,还是赶紧让开,叫我与旁人谋划去!”
江怀壁扬眉,猛地揪住他襟领,神色不爽道:“秦诏,你最好说话算话,不要与他们暗中谋划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若我禀告母亲,你却与他们沆瀣一气,我定杀了你这阴险狡诈的东西解气!”
秦诏丝毫不惧,挑眉拨开视线,狠盯住他,意味深长道:“那就麻烦少主,快一些。不然,我可不能保证……”
下一秒。
哈朗掀帘进来,对二人剑拔弩张那幕微怔:“少主在这里做什么?”
江怀壁松开手,哼笑:“来瞧瞧,到底是何人,强掠五州如入无人之境?是三头六臂,还是多长了两颗心肺——这么一看,不过也是凡人骨肉嘛!挨打、吃鞭子,照样要流血……”
哈朗被那话逗得爽声大笑,而后说:“那可不!哎,我说——小/秦王!如今,你可想清楚了?”
秦诏扭过头去,佯作不愿,重重哼了一声。趁人还未走近,又特意瞥了江怀壁一眼,算作暗示。
江怀壁见状,便道:“那您审吧,可得叫他仔细斟酌好,才能放出去。我人也见过了,没什么稀奇的,便先回去了。”
“少主慢走!”
哈朗目送人掀帘出去,便朝秦诏走来了。
秦诏心道这帮人可真难缠,送走一个又迎来一个。他自五州被囚住,连关了三天,挨了数不清的巴掌和鞭子,方才叫人放出来。
江骊果然聪明,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叫这帮人都答应下来,决定停战,并将秦诏放走。
事实上,不是江骊聪明。
而是他自己聪明。
除了江骊之外,其余四州的主子都收到了楚阙的金羽之信,并示好的小/秦王手笺密函。
秦诏对江怀壁说的那番肺腑之言与挑拨,同每个人都说了一遍;因而,那些欲拒还迎的姿态,都是为了演给彼此看。
贪欲,滚在血液里。
所以千百年来,征战不止,党同伐异——那宝座之右,杀戮之中,所献祭的性命,从不是一个人。
那日,浑身是伤的小/秦王被人丢出五州营帐外,他自个儿爬起来,颤颤巍巍地翻身上马。疾驰而去之时,鬓边飞扬着波涛似的盛夏狂风,自由而野蛮的呼吸自胸腔内奔涌而出,连带着斩风溯雪的征服欲,彻底地释放在空旷天幕之下。
心底的疯狂在叫嚣!
他要让这四海,都听见一个名字。
秦诏。
第70章 以行恩 无一刻不想着您、不念着您。……
停马回营后, 秦诏直奔营帐,拖着浑身的伤痛,坐在案前与他父王写信。因在敌营听了些旁的言语, 兹事体大,如今, 他连魏屯都不再信任了。
信上写明前因后果,禀道:
[如今, 五州臣服, 以骏马百匹、黄金百箱、各色珍稀宝石千颗,白玉三千斤为礼, 愿为两国之百姓,与大燕谋造和平之时局。此为谈判之定论。秦诏不辱使命, 五州之宜、战事之紧要,一切皆以妥善,即日, 便将押送谢罪之礼, 回转燕宫。]
末尾小字写:[这许多时日,不曾与父王写信, 然, 秦诏每每辗转之时, 总想念与父王同眠共枕之夜,父王之笑靥香容……]
秦诏发觉‘笑靥香容’四个字用的妙,然后又羞赧起来,将那句划掉。那满心的渴望都教燕珩当日的威严给唬住,全都悄不做声的压下去了……
如今他长大了,更没得那时仗着自己年纪小、不懂事的便利。
想了想,他又写:[父王, 三百日夜,我无一刻不想着您、不念着您,只盼早日与父王相见,请您等我。]
他搁下笔,盯着那封严肃战报之下的三两句肉麻之语。犹豫了一阵,竟又全划掉了。他如今年及十八,到底沉稳了些。
若他父王将他忘了呢?若他父王背着他娶了夫人呢?若他父王此刻已有了公子呢?再若是……他父王,早便不疼他了呢。
一载光阴,说长不长。
可人心易变如流水,更况乎他父王那等美丽风流呢?
想到这儿,秦诏抓心挠肝似的难受,只感觉方才叫人揍得地方全疼起来了,火辣辣的从肺腑腔子里冒烟,连双眼都顶的起了雾!
是了。
那位,许久也不曾来信问候……还是他的父王么。
因而,秦诏抬手蹭了下眼眶,便只定定落笔,写了句:[请父王静候佳音。]
收到信的那位,才读罢,不待露出喜悦,便又黑了脸色。燕珩捏住那张薄薄的信纸,瞧见那头勾划糊涂的字迹,颇不悦的问德福:“这小儿,什么意思?”
德福赶忙凑近前去看。
好么!
好听话全勾没了,只剩下大喇喇一句“请父王静候佳音”!瞧着好像说完,又反悔了似的,连点“想念”也勾去了……
德福不敢吭声:“……”
他小心翼翼的抬头去看燕珩,在这位脸上瞧见了分外明显的情绪,便劝道:“兴许是公子怕这书信紧要,添上这样的话不合宜,方才勾去的。”
燕珩挑眉:“哪里不合宜?”
德福:……
王上啊,战报上写这等肉麻的话,是不是哪里都不合宜呢?
片刻后,燕珩又说:“他向来不守规矩的,十日前,韩确还给寡人来信说,这小儿非要孤身谈判,拦都拦不住。如今给寡人写信,倒又在乎合不合宜了?”
那纸页搁在桌面上,叫人拿指尖捻住,落了沉沉的视线。燕珩声息很轻:“这混账,也不细说个明白,哪里可曾伤着疼着?——回来,定要狠狠地打一顿,才好解气。”
德福哪还敢答话,明白这位,是跟着心疼挂念了。
可惜被挂念的那个,一时没心肝儿。
那会子,他才撂下笔,便往床头上一倒,昏昏沉沉好睡了一觉,满身的伤痕,好歹叫人仔细的包扎了一番,临近日暮,又被姬如晦唤起来,强吃了一碗药。
没他父王在,秦诏也不喊苦、不喊痛,只“咕咚”、“咕咚”两口灌完,将身子往那一歪算完,叫人瞧着都病怏怏的,全无警惕。
那魏屯一向不喜他,本就没打算迎他回来,谁承想这小子命大,照样血淋淋的逃回来了。如今,瞧他这副样子,也不再搭理,只想着叫他歇养两天,待能活动了,便赶紧将这瘟神送走。
可秦诏,却不想这样白走!
因而,人群才一散,那床上的病秧子就清醒过来了。一双发亮的龙目眯起来,哼笑两声:这帮子没心的畜生,连我父王都敢糊弄,岂不是也小瞧了我。
他裹紧外袍,将袖中的匕首掩好,方才侧身轻声出了营帐。军薄师还未曾睡下,点着明烛照亮,歪着头,勤恳的在纸卷上写些什么。这人惯是机灵、识时务。
忽然一阵风,吹得烛火一晃。
不还待看清,黑影忽的闪过去,紧跟着颈上一凉。
高为吓得个半死:“啊呀——?”
“嘘。”秦诏在他耳边低笑:“找你打听点事情。你最好老实儿点,不然,我可不能保证,这双手会不会一个激动,将你这作奸的脑袋割下来。”
高为战战兢兢答道:“公子?哎哟,是秦公子,您这是说的什么话?小的勤恳做事,在军中已有数十载,跟着魏将军到处奔忙,从不敢有什么逾矩啊。”
秦诏“诈”他道:“哦?那你为何,替魏屯贪污军饷,欺下瞒上?”
“啊?——”高为忙摆手:“小的不知道,全不知道啊。小的没有——”
“没有?”秦诏将匕首压得更深,逼得人吃痛道:“公子,公子小心啊!哎哟哟,您的刀……我真没有!”
“我既然敢来,就是有十足的证据。眼下,是父王他‘老人家’仁慈,叫我不要杀了那等蠢笨之人。故而,我寻思了一番,觉得你这人实在,未必不是叫奸人蒙蔽在鼓里。可你若是知而不改,硬要包庇那老匹夫,三日之后,悬颈回宫的,可就森*晚*整*理不止他一人了!”
高为迟疑了一瞬,又说:“可、可我真不知道啊!小的虽然害怕,却并不了解其中隐情。魏大人忠勇,并无欺上瞒下之事,会不会是公子弄错了……”
果不愧是许多年练出来的老狐狸,全然不上他的当。
秦诏心生一计,攀着他的肩膀松下刀来,笑道:“果真不知?”
高为不知其所以然,愣道:“不知。”
秦诏靠近人坐下,自怀里抽出一封书信来,反着压在桌上,问道:“你可知这是何物?”
高为道:“小的不知,请公子明示。”
“这是五州递来的书信,上供的礼物清单,你说……这少一样、多一样,可能看得出来?”秦诏笑眯眯道:“我原先不信你,魏大人却说你可靠。他还说,若是我不信,大可以试你一试……方才刀就逼在脖子上,你都不肯泄漏个只言片语。如今我见你,果然可靠,才敢说与你听。”
高为怔了片刻。
不等他发问,秦诏便道:“往日里你用的什么法子,今日便用什么法子,切莫叫旁人知道了去。更不必说,往日,只有魏大人他们的份儿,今日,却多了一个我。若你敢泄漏……可要小心我这把刀!”
见他说的煞有介事,高为被人唬住了。
细细想来,果然不错,因而,他开口问道:“公子的意思是?……”
“那账目的规矩,你自然比我还懂,怎的还婆婆妈妈,问起我来了。”秦诏笑了笑,将信摁在那里,又站起身来,佯作急着要走:“照着规矩来!我只过来交代紧要,眼下还得赶紧回去,免得旁人生疑……”
这会子,高为已经信了个半截,傻看着人。
秦诏果然站起身来朝外走,才迈出去两步,便又嘱咐了一句:“若你实在不放心,大可去找魏将军辩个明白——你想,这等事,若他不说,我上哪里知道?”秦诏停顿片刻,见他迟疑,又说:“往日里,我跟将军装作不熟,不过是掩人耳目,不然……何以这样联手作为,敛起这么多宝贝来?”
高为心道正是此理儿,忙反应过来,大悟似的,点了点头。
高为才伸手去拿信,要翻过来看个明白,秦诏掀开帐子的手又顿住,他猛地折身回来,叹道:“算了,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我还得看着大人赶紧入了账目,将单子抄临一份,再将书信带走,免得叫人生疑,抑或留下把柄。”
高为被唬住,不敢多嘴,只好将手抽回来。
秦诏又将信敛进袖子里,寒暄笑道:“哎呀,我也不是信不过你,只是……这魏大人头一回托我来办事,我总得小心谨慎不是?——更何况,我往日都跟在父王身边,见惯了大奸大恶之人。最怕的就是……有的人才上一刻可信,下一刻倒翻脸、不可信了!”
“那、那……那公子?”高为道:“可、我不懂公子说些什么呀?什么宝贝,什么礼单这些的……”
秦诏坐在那处,笑道:“行了,你也不必跟我掩三藏四的。赶紧将账簿子拿出来做好算完,实在不信我,你倒将礼单子誊写一份,日后自己慢慢的作为吧!”
听了那话,高为放心几分,这才磨磨蹭蹭的往出拿帐薄子,又偷瞄了秦诏一眼,慢腾腾地研墨。
秦诏便将那吞云刃搁在桌上,好整以暇的睨着他。
高为一看,也不好躲过去,只得道:“公子可不要误会,我也只是按大人们的规矩办事,该算的数目,该做的分内之事……”
秦诏嗬笑了一声,吓得人忙住了嘴。
高为坐下,撑开规矩的新簿子,又舔了舔笔尖,预备往上写,只等着秦诏将那书信展给他看。可秦诏却说:“大人不信我,我也不信大人。你要将那本账簿掏出来,你我对一对账,才好。”
高为几经推脱,到底没拗过他,只好将信将疑的将那本半旧不新的阴阳账递给他看。他那双眼瞟来瞟去,生怕秦诏翻脸似的,可哪知道,秦诏翻了两页,便笑道:“你这厮,拿假的糊弄我!——魏大人分明的跟我说过,不是这本。”
高为不信,反唬道:“就是这本。”
秦诏忽然挑眉:“哦?那你是承认了?方才不还说你什么都不知道呢?”
那话将高为吓了一跳,脸上青白变幻,正不知作个什么色呢!
哪知道秦诏又笑起来:“瞧你吓的这样,我跟你开玩笑呢!大人也不必糊弄我了,我既然心知肚明,便知道要的是什么东西,你抓紧将真货拿出来,与我过目,咱们二人办完差事,也好各自分别——免得夜长梦多,耽搁时辰。”
高为狐疑,秦诏却大喇喇的笑。
两个人推诿三四回,高为见他根本不吃诈,仿佛知根知底似的,才终于信了。到底将那本真材料拿出来,给秦诏看。
哪知秦诏翻了几页,确定真伪之后,登时翻了脸,笑道:“你个老货,果不其然做这等腌臜事——”
他将账簿揣进怀里,对着那惊慌失措的人说道:“你不必怕,我今日将你哄出来,并不会杀你,你也受那老匹夫的恐吓,只要你乖乖听话,我自然会在父王面前给你美言几句。免了你的罪过!”
哪知道覆水难收。
果真叫他闯了祸,高为悔恨不迭,登时吓得往地上磕头:“我说公子,您知道的,我上有老下有小,只是被迫无奈混口饭吃……”
那话唠叨,没等说话,便叫秦诏不耐烦的截断了:“你只当不知道便是,谁也不许说。到时候,我自然保你。”
说罢,也不管那高为如何陈情,秦诏轻盈探步,回营帐去了,他自将账簿收整好。待养了几日伤,骨肉长结实几分,方才去跟魏屯对峙。
谓之大奸似忠,大诈似信,大巧假愚;哪知道魏屯这人,外似朴野,中藏巧诈,竟有那等脏污心思,奈何秦诏才吃了几年饭?
听他那等质问,魏屯不慌不忙,也并不否认,只是扭过脸来,那张忠诚勤恳、往日总显笨拙的脸上,挤出一种质朴而平静的笑容。
“你想如何?”
秦诏压根没料想他会这样回答,只冷笑道:“没想到,你这老匹夫,竟有这等险恶之心。往日装的人畜无害,只是蒙骗父王……”
“黄毛小儿,你懂甚么。我自追随先王,死生数十载,立下何等的功劳?”魏屯往那一坐,厚山似的肩膛稳住不动,只平静说道:“新王怯战,才让他人有可乘之机,让我燕军苦守的疆土,为人所侵掠——如若早早开战,一鼓作气,以先王之荣威,岂不早就踏平四海,统一天下了?”
秦诏挑眉,诧异道:“怯战?”
他父王怯战?笑话,他父王立威天下,何曾怕过谁?
这老匹夫愚钝,哪里懂得治国的规矩!
可在兵马奔疲、生死难卜之际,自血海里蹚出一条活路的猛将,当真会将这一个小小的“仁”字放眼里吗?那是他们数十万兄弟的性命换来的短暂太平。
他这担忧,也并非没有道理。
若是让八国养息过来,再打,却难上加难。若他们得了便宜,抑或联合起来,要调转矛头对准燕国,到那时,又该谁来堵在刀剑?
正是用这些将士的胸膛。
魏屯当年追随燕正,哪怕是饮血吞肉,自也有一代君臣相扶的壮志,可如今呢?燕珩全然看不上他……戎马半生的魏将军,实在受不了这等冷落。
魏屯下了定论:“正是,新王怯战!”
燕珩若是听了这话,倒真要笑出声来了……这老匹夫,蠢不可耐,哪里明白帝王腹中那颗昭昭明月心。
秦诏当然知道他父王的心思,故而替人辩道:“分明是你贪生怕死,如若不然,为何这几次与五州相搏,都作了缩头乌龟。还说什么父王怯战,分明是你好大喜功!再有,难道王君怯战,便可中饱私囊?贪了军饷进自己腰包?你这老匹夫,哪里懂得忠君爱国之理——”
魏屯压根不接他茬儿,端起茶杯,饮了两口,端着架子说话时,两腮上的浓重胡子就跟着颤抖:“我说你这小儿,秦国来的质子,倒管起我们的事来了。少不得他日,我头一个擒了你爹!”
秦诏:“……”
说话就说话,怎么还带祖宗的!
他正要开口,那魏屯又说了:“你若识相,滚回你的秦国去,再没别的道理。你若不识相,休要怪我不客气。”
“嗬。我倒要看看,你如何个不客气法?”
魏屯反问道:“你与那公孙渊传信之事,真当我不知?暗中联络官员,你是何居心,纵我不说,恐怕也跑不了你。秦诏,要么,出了这道门,乖乖听话,不叫人知道一句,要么……”魏屯站起身来,魁梧的身躯压迫感十足:“本将——亲自送你上路。”
秦诏眯起眼来,细细打量他:“若我说,两个都不选呢?”
“哈哈哈,好猖狂的口气,在我的地盘上——你何敢如此!”
“我已经奏秉父王,若我不能安然回宫,恐怕……你脱不了干系。”
秦诏还要再说,魏屯便重重一拳砸在桌台上,那木质桌腿顿时砸嵌进地面半寸,他浑然出声:“那又如何?——你我之罪证,恐怕谁也说不得谁。你是要来替新王整顿军中,还是要安生回国、做你的太平秦王?小儿,我劝你想清楚。”
秦诏后退一步,紧跟着后头窜出来两个彪悍武将,手持大刀将他往前逼了一步。面前,就是虎背熊腰的魏屯,肃神盯着他,岂不骇人?
秦诏现在身上的伤患还未曾好利索,并不敢跟人硬碰硬,再者说了,那三千天子亲军,到底比不上千军万马,他可不敢拿这么多人的性命开玩笑。
秦诏忍下心底怒火去,冲人扬了扬下巴:“我说你这老匹夫,才一句说不过,竟还想动手不成?你不叫我禀告父王也可以,不如……分我点好处。”
听他这么说,魏屯神色缓和几分,问道:“你想要什么?”
秦诏便胡诌了点甜头,无非叫他搬点金银珠宝,也不妨碍。待他认了怂、服了软,学着他父王教的主意,苟全了性命,魏屯方才叫那手下都阔步让开,给他腾了条路。
还不等秦诏走出门去,外头强搜过他帐子的士兵来报:“将军,什么也没发现。”
魏屯唤人擒住他,疾声道:“搜他的身!”
秦诏反抗不得,那本费尽周折换来的账簿子,又叫魏屯拿了回去,老匹夫瞧他,如同盯着一只稚嫩的崽子,颇不过眼,哼道:“雕虫小技而已,竟敢在我眼皮子底下,使些偷梁换柱的手段。”
秦诏终于挣开辖制他的人,嗬笑一声:“果然瞒不过将军,既然您什么都知道了,也将这物敛去了,现下,可能放我走?如今我也没了证据,浑身上下,无一点能威胁到您的可能。日后,空口无凭,纵我说破天,父王也不会信。您倒好了……”
魏屯看了他一眼,又忍不住道:“何止是我,满朝中,哪个武将不对新王不满?你不妨去问问司马……”
惊雷似的一句话,砸下来。
秦诏惊问:“司马?符大人也有一份子?!”
魏屯呵呵笑了两声,也不说是与不是,只模棱两可道:“打听这么多,又能如何?知道的太多,对你来说,未必是好事。日后,恐怕难以保全性命。秦诏,我劝你,还是抓紧滚回去的好!——你还能在燕宫待几年?”
秦诏见他不肯透露,也不好再追问,只得冷哼了一声,“那我也劝将军一句话,父王有皎然情志、破古胸襟,绝非怯战,更从未生过无谓之仁心。你结党私营,暗中勾连,若有朝一日,叫他发觉端倪,将军死生九族——可要自己掂量才好。”
说罢,他也不管魏屯怎么想,便镇定整理衣襟,大踏步便出门去了。
魏屯抛出司马那话,他本不信的,符慎叫人教的那样端正忠勇,若非个好父亲,又怎么可能呢?可眼下糊涂事太多,又不得不叫他生疑虑。
难道这帮武将,对他父王,竟都生了二心不成?对他来说未必不是好事……可他心里,仍是隐约的酸涩,他都不敢想象,瞧见底下人作死,他父王该多失望?
奈何他眼下不敢深究,亦是怕打草惊蛇,叫魏屯不满,自讨苦吃。
他父王教的对。
打不过,就要认怂,先保命。
好在收缴完紧要的证据,魏屯并没有打算杀他,只将他放走了之,毕竟,毁坏罪证跟杀害燕王最宠爱的质子相比,哪个更容易,他还是明白的。
秦诏才立了功劳。
若果真杀了他,四下里到底无法交代。如今,他既没有证据,自个儿也掩藏的妥帖,没必要再添一桩罪。
待秦诏出去,那高为方才从暗处钻出来,果不其然是他告的状!他虽知道自个儿惹了祸,但见账簿抢了回来,便松了一口气。
眼下,他作个马后炮,只存着侥幸的心,凑在人跟前儿,还劝呢!他道:“魏将军,这小儿心机阴险,还是杀了的好,免得日后将秘密泄露出去……”
那话才说到一半,魏屯拔刀起落,顿时削下他的头颅去。
“废物。”
高为叫人一刀砍死,再没了话。这蠢货也不想想,魏屯杀不得一个得宠的质子,难道还杀不得一个泄密的废物吗?
秦诏并不知道,在他身后的森严营帐中发生了什么。
一年苦战久矣,自随他奔逐边境的天子亲军,如今凯旋的,剩两千三百一十二人,也正是这些时日以来,他们悬颈吊命,跟着秦诏飞跃在黄沙与草原之中,驱散了一次又一次敌军,攻破了一道又一道营寨……
他们对那猎猎燕字旗之下,含着笑,神采飞扬的小/秦王,天然的生了好感。若这位忠勇公子成了东宫,倒真不错。
那条压在蹄铁之下的凯旋路,漫长的颠簸在辉煌而灿烈的夕阳余晖之中。
而燕宫,却遥遥伫立在他们的心间。
秦诏御马疾驰。
心底皆是紧张和压不住的迫切:父王,等我。【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