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哀平差 乖乖地伺候好人。
若说公孙渊转述了那日席上的荒唐场景, 相宜还半信半疑,怎的秦诏还真能劳动王上赏他这样的一个美差事?
如今,相宜是全信了。
这个秦诏, 不寻常。
他们三人自长径上相谈,还与吴敖打了个照面, 相互见了礼便擦肩过去了。
因瞧见吴敖,又想起来这茬儿, 公孙渊便提了个醒儿, 说道:“公子邀我二人到扶桐宫小聚,方才见了人, 恐怕生出闲话来。王上未免不高兴……公子虽得盛宠,也要小心些才好。”
秦诏笑了笑, “大人多虑,光明正大,才是个灯下黑。咱们三人偷偷摸摸, 若叫人知道了, 更得留下话柄。秦诏不管什么盛宠不盛宠的——自是凭着本事挣来的。难道父王,竟只听个甜嘴巧话不成?”
闻言, 公孙渊转过脸去, 看了相宜一眼, 瞧见他也是一副赞赏神色,不由得轻笑,摇了摇头。
——这两人拌在一处,怕是日后才要闹出乱子。
他这担心并非多余。
三人一路长行,才转行至扶桐宫来,就碰见卫抚带着三两人巡视。
那架势,倒像是专门候在这里的。
公孙渊当下只心道:坏了!
新仇旧怨正无处发挥。卫抚轻喝:“何人在此?”
秦诏站定, 冷笑睨他:“才几日不见,卫大人竟忘了我不成?”
卫抚强忍怒意,反问:“秦公子难道不知,身为质子,与朝中重臣来往,乃是重罪,竟还想在聚在一处,谋密不成!”
相宜微怔,这会子,自个儿才领了牌子,倒成重臣了?片刻后,他才反应过来,人家卫抚压根儿没算他在内。
公孙渊忙行礼道:“都尉大人,此乃误会,因是旧相识……”
他话没说完,秦诏拂袖,冷哼道:“卫大人,果不愧是死人堆里爬上来的,竟不知与活人打交道的规矩。秦诏虽为质子,却也行得端,站得正,何来密谋?——无有证据的事情,竟也给我扣帽子。”
他顿了顿,挑起眉来,轻嗤:“怎的?大人好了伤疤忘了疼?难道另一边脸上,也要挨我父王一刀不成?”
他用词尖锐,卫抚怒意尤甚。
“质子私会重臣,已是坏了规矩。秦诏,休要仗着王上的纵容,在这里大放厥词!本官乃燕宫都尉,”他拱手朝一边示意,狠戾盯着人道:“为保卫王上安危,自当恪尽职守,责权在身,岂容你横行!”
公孙渊自拦住秦诏,低声凑在人耳边,“公子勿要冲动,此乃卫女之兄,那日席间所提,颇得王上心悦。待他日,恐怕是王上正经的‘小舅子’,惹恼了,少不得日后要看人脸色。”
秦诏略一回忆,方才想透,那日殿上所说绝色卫女、他父王首选的美人儿,竟是这么一号人物儿的姊妹——原先只说是秀女,哪里知道是谁!
公孙渊不说还好,这话挑开,秦诏顿变了脸色。
——跟我抢?
——自不量力。
但他面上不显,叹道:“哦……我知道了。原来咱们威风的卫大人,竟还有个国色天香的姊妹——少不得沾亲带故,惹不得。”
他将视线落在身后侍卫横起阻拦的手臂上,垂睫轻笑起来:“既有这样一层关系,我今日也不与大人计较。还请大人勿要……为难我,免得自找不痛快。”
卫抚道:“秦诏,休要插科打诨,此事,须说个明白,方才能与你放行。”
“听这意思,大人是要强行阻拦了?”秦诏冷笑:“不是我说,卫大人,你若真想寻我的错处,报那点子私仇,也该先回去问问我父王,今儿这场宴会,他允也不允?”
秦诏毫不收敛,锋芒毕露。
那往常行事谦和、连分寸火候都拿捏极好的人,竟有几分挑衅的意思。
卫抚冷眼看他,“若果真如此,随我去见王上。”
秦诏笑了,他缓声开口:“我再问你最后一次,卫抚,你放行不放?”
“不放。”
“好一个不放,我就等你这句话。”
说罢,秦诏抽开头顶的簪子,摔在他面前,簪子顿时跌成八瓣。
卫抚不解,猛地皱眉。
“早间,我去请示父王,父王允我与相宜大人来往。不仅如此……父王还特地赏了我一枚簪子,要我正了衣冠才去。卫大人,我劝你,最好捡起来,小心仔细地看清楚。”
卫抚捡起一截来,看的仔细,心中惊虑,面上犹不肯松,冷道:“你摔断泄愤也无用。纵这是王上用物,你也不该恃宠而骄,借机生事。”
秦诏垂眸,轻笑起来……
片刻后,他扬起下巴,毫不胆怯:“恃宠而骄——如何?借机生事——又如何?”
说罢,他自向前一步,也捡起一截碎簪子,搁在手心攥出血痕来,连声音也狠戾狂纵起来。
“卫抚,若我是你,这会子,便先去金殿请罪,免得……待会对峙起来,吃了‘不得宠’的亏。到那时,我定会让你知道,什么叫——恃宠而骄!”
“你!”
见卫抚险些抽刀,相宜忙打了个圆场,与人拦住,说道:“卫大人、卫大人见礼!”
“因当年来燕,一路相伴,故而是旧相识。前几日,王上怜悯公子不曾得见秦宫故人,故允了这一样规矩。”他拎出符牌与人瞧了一眼,“日后,我也在宫中当差,咱们也算认识了。想来今日是个误会,大人勿怪。”
卫抚不好发作,客气与人拱手道:“原是这样,两位大人见谅,我也是奉命行事,方才打扰。”
说着,他又冷冷地看了秦诏一眼,道:“正巧这几日,在追查王上受伤之事,因那有干系的小仆子往来扶桐宫,故而,多留心些。”
秦诏并不解释,坦荡道:“这等事儿,实在无关我们知晓,大人自去忙自己的便是。”
卫抚冷哼一声,带着人走了。
秦诏这才上前,捡起剩下的几瓣碎簪,拿手帕安置妥帖收起来,又缠了一张帕子在手心止住血痕——嗬笑:“少不得又吃一次痛。”
公孙渊解了其一,不解其二,便问:“公子何苦与他争执?”
“此处说话不便,请随我来。”
三人随行入殿,待德元一切安置妥当,秦诏才开口道:“争执这事儿,我自有定论,现下无须管他。秦诏今日,是想请两位大人,帮个忙。”
他二人对视一眼,齐齐问道:“什么忙?”
“将父王的婚序,再多耽搁几年。”秦诏微微一笑,撂下句惊雷似的豪言:“不出三年,诏必入主东宫。待那时,两位大人……但请开口。”
相宜一惊:“这……”
“如今,我虽盛宠在身,难保父王选增宫妃、夫人,子嗣日多繁盛,而我年岁渐长,没了‘少年人’的幌子,宠爱渐衰。”秦诏道:“燕王之宠与权,从未曾分乎两处。”
公孙渊垂眸,深深笑道:“话是这样说,可……公子要那样不衰的宠爱,作何?”
秦诏盯住人,薄唇轻吐出两个字来,坚定而铿锵有力:“回秦。”
公孙渊和相宜同时一愣。
“回秦?”
“回秦为何要……?”
“秦宫局势明朗,长公子得秦王宠爱,实权在握。而我……虽坐拥储君尊荣,四下里却不爽。”秦诏道定定道:“父王既能为我的一句戏言,强召八国九州之金鸢;便也能替我……铺一条结实的回秦路。”
公孙渊微诧,意有所指道:“公子那日醉酒,不知王上所说之话。他道,若是日后,将你留在燕地,赏国姓、赐良媒,也不算错。公子得了盛宠、体面风光、尊贵异常——竟舍得回秦么?”
“若我归秦么,自当厚礼酬谢。若我……留在燕宫么,两位大人,又何愁前路?”秦诏将话说的委婉客气,“日后纵有什么难处么,有两位大人照拂,秦诏也好安然度日。”
相宜倒吸一口凉气。
好么,这口气,哪里是要“安然度日”的。
再者,眼下秦诏盛宠、有恩在先。明眼人都明白,说是有求与人,背地里,倒是他们高攀了。
“只是……不知公子,为何选我?”
秦诏眸色深沉,然而含了一抹笑:“不如先生说说,当初——为何选秦诏?为何选那个不知名、不受宠的秦国三公子?”
殿内骤然沉下气氛去。
寂静长殿中,唯余秦诏斟酒的声音。
酒液潺潺压入金爵,三张神容都添了一点微妙笑意。
“这燕宫什么景况,两位想必也清楚。秦诏能做的,便是守在父王身边,乖乖地伺候好人。”
说罢,他站起身来,自暗格宝匣中,取出三道金珠玉牌,递到相宜面前,说道:“早先,我跟父王说,还欠先生三个铜板,今儿一并还了,算是谢礼。”
相宜刚要开口,秦诏便将人那话堵回去了,“先生若是不收,秦诏岂不是‘欺君罔上’么?”
公孙渊陇了袖子起来,因被秦诏将了一军,而进退两难。此刻,秦诏抛出橄榄枝来,他们纵是不接也得接了。
——若是不与同谋,盛宠在前,恐怕要拿他们开刀。
——若是与虎谋皮,虎狼之心,恐怕日后难以脱身。
因而,公孙渊说了句实在话。
他道:“公子智谋,布下这难逃之局,又何须我二人呢。”
秦诏勾唇微笑,意味深长道:“我一个秦人,在燕地,能成什么气候呢。”
两人沉默良久。
秦诏也不着急,慢腾腾地转过眸光去,又托腮靠在案边儿,露出一种少年人特有的意气风发,似踩着春风、端着志得意满,与人静候一般。
直至两人饮了那爵酒,方才搁杯,轻道一句:“但问公子,可有何处……用我二人?”
秦诏笑起来。
他知道,这是应下了。
紧跟着,他便轻飘飘地撂下一个词儿:“东宫。”顿了片刻,他又道:“为此绸缪,乃是长久的事儿。眼下最紧要一件事,是……”
“我要见两个人。”
一个是季三江之子、卫宴之未婚夫:季肆。
一个是司马符定之子:符慎。
但秦诏没解释为什么。
三人只又说了些体己话,便散了宴去。
临告别,公孙渊回头看他,欲言又止。
秦诏这才扬了扬简陋包扎的手,那笑意带着玩味:“大人方才问我,为何要与卫抚起争执,晚些时候便知道了。”
“晚些时候?”
“正是,我要……赶着去见父王。”
第32章 迷谬愚 我只略抱一抱。
这次秦诏没哭。
他散发跪在外殿时, 挑起一众人的目光。
连德福都微微睁大了双眼。好么,在这燕宫,除了他们王上, 谁还敢叫公子受气?这一幅委屈模样,好似被人逼得走投无路。
燕珩:……
批阅折子的手顿在那里, 擎着的笔刚蘸饱墨,搁也不是, 不搁也不是。
他挑了眉, 不悦:“如此慌张作什么?好歹正了衣冠再来,若叫旁人看见了, 岂不笑话?”
说罢这句话,燕珩耐心在折子上写了个‘杀’字, 复又搁下笔,慢条斯理转过脸来,说是训斥, 音调倒显得柔和:“你倒会挑时辰。过来……刚叫人做了玉酥糕, 惯是你爱吃的。”
哪里知道,秦诏并没接话, 而是先磕了个头。
再抬起脸来, 已是隐忍的透红双目。
“请父王降罪。”
燕珩纳罕, 耐着性子问道:“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与你降什么罪?”停顿片刻,他又道,“今日早间,你不是才闹着要去见那小官……莫非是他惹你不高兴了?”
“并非相宜先生。”秦诏交叠双手,递在胸前,作出一个极规矩的礼来:“请父王降罪, 您早间赏的簪子,如今已碎成了八瓣。秦诏心中有愧,故来请罪。 ”
“哦。”燕珩轻笑,神色不以为然,“甚么劳什子玩意儿,也值当的你专门跑一趟来请罪。碎了便碎了,寡人再赏你一支便是。”
他招招手,“德福,将寡人的浮雪妆奁取来。”
德福惊叹燕珩宠人,那里面,个顶个的都是穷极八国也难筑造的珍宝。
秦诏不见喜色,咬住唇,自怀中掏出手帕来,跪行至人跟前儿,颤抖着手伸出去。
燕珩淡定转过眸来,“无妨,不过是一支……”
不经意地瞥见秦诏手心伤痕,那声音便顿住了。燕珩轻擒住人的腕子,将那碎玉抖落一边儿,掀开帕巾,细细地瞧。
“这是如何伤的?”
秦诏不语,连眼泪都极尽克制地压在眼底,漫起一层水雾:“是我自己不小心伤的。”
燕珩察觉端倪,瞧出他的几分反常。方才还以为……是簪子碎了惹得人害怕伤心,这会儿再看,怕是后头有旁的缘由。
燕珩抿唇:“到底是谁伤的?”
“父王……父王别问了,真是我不小心伤的。”
燕珩冷了脸,睨他。
秦诏战战兢兢道:“可,可人家也不是故意的。”
“哪个人家?”燕珩将人腕子擒住,又端着他下巴抬起来:“你这小儿,何时成了没嘴的蚌?若不说实话,寡人定要算你欺君。”
他略一停顿,又威胁:“说。”
秦诏便道:“早间父王允了我去见相宜大人,我便寻到殿里,同人说话。哪里知道路上碰见了……碰见了……”
瞧他欲言又止,燕珩蹙眉:“碰见了何人?”
秦诏小声儿道:“碰见了卫大人。他说我不懂规矩,竟与朝中重臣谋密。可我自觉得委屈,便同他说,我才得了父王的应允,您若不信,可去求证。”
秦诏似委屈难当,终于开始抽泣:“他……”
燕珩追问:“如何?”
“他便说我……恃宠而骄。”秦诏已然往下滚眼泪,一副连冤枉带屈辱的神色,“我便请他看,父王赏我的簪子。哪里知道……竟会‘不小心’——不小心摔断。”
两三句话说的模棱两可。
至于……到底是卫抚不小心,还是他自己不小心,秦诏没说。但燕珩显然已经意会,自喉间滚出来一个压得极低的冷嗬。
“那手上的伤呢?”
“我因着急,想去捡起来,他又……”秦诏道:“我不敢怪罪卫大人,只能怨自个儿不小心。可那簪子是父王赏我的,我不想叫人糟践了去。”
燕珩淡淡地睨视他,静候下文。
秦诏便继续说道:“我实在气不过,想与他争辩几句,可他又说我是借机生事。因瞧见他手里有刀,一时心惊胆战,也不敢再争。他还说,追查您在鸢宴上受伤之事,跟扶桐宫有干系……吓得我再不敢说一个字。”
春鸢宴三字一出,更像是欲盖弥彰。
燕珩心里清明,兴许卫抚早便看这个孩子不顺眼,再有脸上添了那道疤,伴着新仇旧恨,正四处寻把柄要欺凌秦诏呢!
想到这儿,他凤眸一眯,“这个卫抚。”
秦诏扶住人膝头,佯作慌道:“父王,不是卫大人的错,都是我的错。”
燕珩垂眸,又见他惶恐担忧的开了口:“若知道他是您正经的‘小舅子’,我必是不敢同他起争执的……还请您降罪,罚我吧!”
“小舅子?”燕珩慢慢皱起眉来,“谁同你说的?”
“我、我不敢……”秦诏改了口:“谁也没跟我说,父王。我只是破了点小伤,不碍事的……养几日便好了。”
那声音不辩喜怒,格外幽沉:“寡人瞧他,是越来越放肆了。”
德福捧着妆奁候在一边,在心底暗暗叹了口气。
这可如何是好。
秦诏呜咽着哭,想压又压不住,瞧着委屈可怜。
燕珩瞧着人,沉默片刻,又微叹了口气。
他拿帕子替他蹭了蹭眼泪,又将秦诏那有几分凌乱的发拨到耳后,才道:“不过一个秀女,叫人打发了出宫去便是。这个卫抚,寡人自会找他算账——与你出气。”
少倾,见他还在落泪,燕珩那口气带了点儿无奈:“好了,不许再哭。多大的人了,受了委屈,还在寡人跟前儿哭哭啼啼的。”
秦诏见好就收,慢腾腾地抹眼,止住泪,“是,父王。”
“早先说什么要打要杀,如今,人家只是拿一把刀,便叫你害怕。”燕珩睨他,轻笑,然而纵容,“没出息的样子。”
秦诏羞赧,眼睫湿漉漉的,托腮垫在人膝头上,轻声辩解,森*晚*整*理“父王,胆量是练出来的……我日后,再不会这样没出息了。”
“那……叫卫抚日后再过你的扶桐宫时,自卸了刀,乖乖贴着墙根儿过去,可好?”
秦诏微诧,“那岂不是东宫方才有的……规矩?”
口中这么说着,他又忍不住想象那荒诞场景,顿时破涕而笑。
燕珩轻笑一声,道:“如何?可能叫你开心?”
秦诏点头,“父王待我这样好、这样体贴亲近——我自是一万个开心的。”
“好了,日后要乖乖听话。”燕珩唤人将妆奁递到跟前儿来,“不过是碎了支簪子,便满口诌着降罪,好不爱惜自个儿。”
说着,他打开那琳琅长屉,珠玉满目,金银交错之光辉,顿皆闪在人眼底。
“瞧瞧喜欢哪个,叫人给你送过去。”
“再有这支……”燕珩捡起那支金簪,“本是你亡母的用物,今日便归还原主——日后,切不可再随意赠人。”
秦诏小心收好,又瘪了瘪嘴,闹脾气似的小声嘟囔:“可摔碎的那只玉簪,是父王才赏我的。”
燕珩哼笑:“怎么?如今这些,难道不是寡人赏你的?”
“可……可这些都不一样。”秦诏道:“那支是父王的簪子。这些虽漂亮,却……却不如父王戴的那支好。”
燕珩笑骂:“没见识的东西。”
——这些难道不比那支好?
论做工、论价值,自然是胜之千万。
瞧秦诏那副落寞神色,燕珩转眸看了眼德福,对上德福讪笑的脸,偏也在他神色中寻到宽慰和怜爱,只得轻叹了口气。
“罢,依你。”
燕珩便又抬手,自发间抽出正簪的那支来,递到他眼前儿,“那这支呢?”
那簪头镶着一颗珍罕的翡翠,簪身通体透白,雕嵌着凤凰翅羽,神韵悠然,栩栩如生。
经由他父王的指尖,又添了一丝温热。
秦诏细细看了两眼,终于露出笑来。
他倒不客气,忙伸手去接,开口道:“谢过父王。”
燕珩:……
这死小子。
“若是得父王这样的恩宠,哪怕旁人说我‘恃宠而骄’,便也不冤了。”
燕珩拿指尖点了点人额头,哼道:“纵有人说你‘恃宠而骄’,你那怀中的匕首岂是吃素的?怎么就不碍拿出来?——早先在春鸢宴上,岂不是用得正趁手么。”
秦诏垂眸去看簪子,又无意识地拿掌心摩挲人的膝头,怏怏道:“哪里是匕首的功劳?是因父王荣威,旁人才肯放我一马的。可父王不在……我又哪里敢拿匕首?”
被人哄得受用,燕珩轻笑道:“你这小儿,倒识时务……”
“再有那卫大人可怖,我若与他硬碰硬,岂不是要吃了我。”秦诏便抬眸盯住人,恳求道:“怪我身子薄弱。父王,不如您教我骑马射箭,再有用刀使剑罢?如此以来,也能叫我自保。”
燕珩忍不住笑话人:“瞧你怕的。”
他唤德福来与人簪发,又在人羞赧涨红的脸色中,颔首应允,“也好。寡人自当给你选个功夫好的利落人。”
秦诏被人牵去栉发簪冠,还不忘回头与人道:“谢过父王,可……万万不要是卫大人啊,我怕他怕得紧。”
燕珩轻笑:“挑三拣四,你倒喜欢哪个?”
隔着侧殿的一层珠帘与半隐的屏风,秦诏响亮亮地答道:“父王,我看司马大人就很好。魏将军虽然也好,但他……好像不喜欢我。”
燕珩慵懒应声:“符定乃我大燕司马,哪里腾得出功夫儿来教你。”
秦诏听了,便没再说话。
直待那冠束好,他簪着漂亮玉簪,拨帘出来,笑眯眯地冲人道:“父王,你看我……”说着,他还转了个圈儿,道:“挂着父王赏的簪子,可漂亮,可威风?”
燕珩被他逗笑了。
“还不错。”
秦诏又凑近,自他身侧跪回去。
下一秒,他伸手去抱人的腰,却叫燕珩轻提住后颈,揪住了:“?”
“父王……父王刚赏了我簪子,我心中喜欢,故想与您亲近。”秦诏求道:“若不然……我只略抱一抱,接着便松开。”
燕珩:“……”
那也不行。
秦诏不死心,歪着头看人,换了个说法:“父王,你瞧我的手,方才止住血,还有些疼呢……”
燕珩似笑非笑睨着他:“……”
秦诏到底落败,乖乖枕在人膝头上,哼唧道:“父王不肯叫我抱,那……我只陪您一会儿可好?”
“何苦赖在这不走。”燕珩拂不开人,哼笑:“依着寡人看,还是功课太少,兴许舞刀弄剑是个好事儿,叫你没点空儿往寡人这儿跑才好。”
秦诏不肯挪开地方:“可司马大人没空呀……”
“过几日演兵,司马与将军都在,寡人也带你去瞧瞧。他二人虽没空,难保没有旁人,合你的眼缘。”
秦诏喜道:“果真?素闻燕军威风,阵法变幻莫测,精锐之力令人闻风丧胆,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父王当真带我去、让我一睹真容?”
那马屁拍的漂亮。
燕珩便应了一声,又轻笑道:“我燕军可畏,也让你长长见识。”
第33章 吕傅举 定要怨寡人了。
等到阵前, 秦诏才算真真儿长见识了。
——那燕军气势蔚然,自瞭望长台俯视,披坚执锐、岿然站立, 只见刃光闪烁,只觉杀意沁骨, 尽皆青甲黑衣,有乌云遮天蔽日之狂气, 阴森可怖。
秦诏倒吸一口凉气。
回忆自个儿家里那不成器的秦军, 顿觉权柄无望。
“……”
燕珩姗姗来迟,银甲披身, 叠出两道宽阔肩胄,窄腰一盏, 环锁住错金银腰带,金靴无尘,挺拔威严, 浑然天姿自成。
秦诏默然, 讪讪吞了下口水。
在将领单膝跪礼的间隙,他随之问安——那气势迫人, 沉默的间隙里, 锐利目光扫过来, 压迫感顿时扼住呼吸,无人敢喘个大气。
少倾,燕珩淡淡道:“起来罢。”
秦诏也才发觉,哄他的那位父王,与诸众面前的帝王,竟有云泥之别,好似两个人。
燕珩道:“素闻将军善战, 司马更是用兵如神。寡人今日也来瞧瞧,我大燕养出何等威风的兵甲,练出何等强健的军士——竟能战无不胜。”
符定忙道:“王上谬赞。将士们征战四海,逐鹿五州,战无不胜,乃是王上训导有方。天子之威,佑我大燕。”
“天子?”
——周天子之后,还未有人敢认领这二字。如今燕军横行,雄霸四海,燕王便也不得不做那举众眼中的“天子”了。
燕珩微微勾唇,出口那话轻描淡写,“天子宝座,寡人必是要坐一坐的。”
魏屯忙道:“若王上肯发兵吞吃赵国,其余七国不足为惧。只消三五载,王上便□□登天子宝座。”
又是这副说辞。
三番两次,总也听不懂帝王的暗示。
燕珩自觉无奈,只得转过眸去:“秦诏。”
冷不丁被点名,秦诏茫然睁大双眼:“啊?”
“你且说说,魏大将军若是吞吃赵国,下一个,可要将精锐对准哪里?难保不是秦国。”燕珩冷笑,“想来你若国破家亡,定要怨寡人了。”
秦诏迅速捕捉到他父王的弦外之音。
那魏屯不识相。
他可不傻。
“父王,我想,若是将军吞吃赵国,下一个是哪里都好,只要不是秦国。”
“哦?为何?”
“王上只需等一等,待我回国继承秦王之位,必快马加鞭,亲自将那秦国玺印送到您案前,又何必劳烦将军去‘取’呢。”秦诏笑眯眯地凑到他父王跟前儿,“父王,不费一兵一卒,岂不更好?既有天子荣威,又有天子之仁,免去无辜杀戮,四海里,百姓必是称服的。”
燕珩轻笑。
秦诏便又道:“这是您教我的。”
燕珩垂眸,瞧了魏屯一眼:“将军可明白?”
魏屯云里雾里,拧起眉毛来,竟困惑道:“若是他归秦之后,不肯怎么办?王上难道就信了?再者,除了秦国,难道别的几位,也肯称服?”
燕珩:“……”
秦诏:“……”
符定:“……”
这个大老粗。
符定压低声音,极小声道:“将军误会了。王上的意思是,要智取而非武力。强兵之威,乃是震慑。八国牵一发而动全身,必要好好绸缪,取个上等的计中计,让他们消耗,而非我们出兵强攻。如若不然,名不正、言不顺。杀戮一起,未免生灵涂炭,百姓怨声载道。纵得了宝座,也失了天子荣威。”
魏屯讪讪道:“原是这样,王上恕罪,是末将唐突了。”
“无妨,诸位起身吧。”
燕珩垂眸睨视。
兵士目光锐利而坚定,恭敬山呼:“愿为大燕死生不改,愿吾王千秋。”
“嗯,果然不错。”
得了应允,魏屯下了瞭望台,转而登将领台,指挥四处。演兵开始,以军旗、军鼓为号令,阵法变幻莫测,疾驰带起飞尘。
符定立于人侧后,轻声解释:“此为银蛇阵,乃当年谢将军所创。利于骑兵、步兵灵活相交,变幻莫测,乃有神出鬼没之优势——像是吴、妘两处地势,用起来最为合宜。”
燕珩颔首,心中甚慰。
再有鼓声一响,再变幻。
燕珩听得正入神,忽觉指尖一热,手指便被人勾住了。因他今日银甲在身,手腕被银袖束裹,那修长手指便极好寻。
燕珩垂眸去看,秦诏就挨在跟前儿。
果不然是这小子!
走到哪儿,都非要让人牵着——好不骄气!
偏秦诏只朝下望,作出一副乖乖瞧的姿态,叫燕珩没法儿凭着那冷睨的视线警告,遂也就作罢了。
符定仍在絮絮地解释,“这是七星阵,此处乃为阵眼,若是挑破,便是险害。不过有三层阵甲护照,至今无人能破。”
“这才奇罕,寡人熟读兵书,也从未听说过此阵法。”
符定略显腼腆地笑道:“说来不才,此乃我小儿想出来的。”
燕珩挑眉,转过眸去,朝他身边那少年瞧了一眼。见他生的一表人才,威风俊朗,便赞道:“不错,此乃俊才,后生可畏。”
秦诏跟着扭脸,却轻笑出了声。
“?”
“?”
燕珩并符定家父子,齐齐地看他。
秦诏抿了抿唇,望着燕珩,道:“父王,这七星阵,不必旁人,我就能破。”
燕珩:“……”
那表情,不像是信的样子。
几人都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连符慎也抱胸看他:“你说你能破我的七星阵?笑话。方才已跟你说了阵眼,你是要……”
秦诏打断他:“我不挑破你的阵眼,也能破你的阵。”
“不可能。”
“如何不可能?”
秦诏佯作才知道,便问道:“你便是司大人之公子?敢问如何称呼?”
符慎点头,姿容端严凛然,“正是,我乃符慎。”
“父王,您不是说司马大人教我没空吗?我看符慎公子就很合眼缘,您前些日子说的,不如让他进宫,与我陪练可好?”
符慎微微皱眉,辨出眼前这个,大约就是那盛名在外、认燕王作父的“秦质子”了。可他偏佯作不识,轻哼了一声,冷道:“你是何人?我凭什么要与你陪练?”
秦诏松开攥着他父王的手,勾唇笑道:“公子勿要着急,我若能破了你这阵,如何?你敢不敢赌?”
“赌什么?”
“若是我输了,再不敢造次,若是公子输了,便乖乖地进宫与我作陪练,可好?”
“这话说的,难道我还怕你不成?”
燕珩看了符定一眼。
符定忙行礼,说道:“臣不敢,还请王上定夺。”
“既你二人有心,如此也好。寡人倒要看看,这两个小儿,能斗出什么来。”
得了燕珩的应允,这两人各自屏气,竟真抬出了两道军旗。兵士人分成两队,减了规模,又一方裹了赤色抹额巾,蓄势待发。
符慎道:“你要攻要守?”
秦诏轻笑:“公子是个守阵。秦诏不想胜之不武,只能攻了。”
符慎拱手,冷笑:“既如此,那就休怪我无情了。若是你输了,可不许哭着找王上与你讨公道才是!”
秦诏毫不介意那羞辱,淡定答道:“自然。”
燕珩:……寡人很像是非不分宠孩子的昏君么。
两人下了瞭望台,各守一处,相对而不见。
燕珩及符定则留在此处,仍自瞭望台,静立观战,眼瞧着军旗挥舞、军鼓响彻,队形逐渐乱了起来。
若是往常,在沙盘上演兵便也罢了。
偏他二人都不服,赶在燕珩来观战,便惹出这么一场声势浩大的对阵,分外激烈。
左二路强攻,右三包抄迂回,破阵中。
精锐回救杀敌,破秦诏左二、右三。
燕珩微笑,赞道:“符慎沉稳,有大将之风,秦诏这小子,未免要吃亏,该叫你这小儿教训他一番的。”
符定不敢答,讪笑:“不敢,王上训道有方,秦公子如今也颇有……”
颇有什么?……
符定愣是没编出来,急得额头都出汗了。
又三路,再三路。
秦诏左杀右杀,瞧着似无头苍蝇乱转,不得法。
看得燕珩直皱眉。
正值心焦之际,符定蹦出来一句:“骨气。”
燕珩:“?”
那是符定刚编出来的词儿:秦公子如今,也颇有骨气。
不像夸奖,倒像是阴阳怪气。
燕珩抿了唇。
——死小子,不给寡人争气。
沉默中,秦诏命人挥旗,自中路直杀出一路精锐,破阵直驱,生生将队形破劈分流。此举是何等的险?若是符慎翁中捉鳖,秦诏必全军覆没。
符慎也被他惊得站了起来。
这是什么打法?好蠢的招数儿。
他不以为然,分流而走,准备后方绕行包抄;没想到,两侧又各杀出一路。
七星阵本就是仿银蛇阵设置,阵眼只一处,在七寸。
可谁承想他不挑七寸,先是左右彷徨似的打幌子,撕开无数道口子,又使出三刃长戟,将全阵挑个肚烂肠穿。
——不要你的蛇胆,要你一口气都剩不下。
好不按常理的打法,好狠戾的破阵局!
燕珩睨了符定一眼,满意哼笑:“依寡人看,不止骨气。”
符定惊讶,但仍诚心实意地赞了句:“不愧是您选中的孩子,王上善教!好聪明的打法。”
见两人偃旗息鼓,秦诏完,燕珩便含着笑,下了瞭望台。
底下两人也会了面。秦诏拱手,颇气派地说道:“公子承让,你输了,可要入宫给我做陪练?”
符慎到来:“此法虽胜,实乃下流。”
“兵不厌诈,我自胜了,管什么下流不下流。”秦诏不以为然道:“难不成公子言而无信,还想推脱?”
那符慎一身腱子肉,个头高他两三寸,身姿挺拔,自有聪明主意,他爽朗一笑,问道:“陪练甚好,我自然兑现承诺。可陪练讲究个势均力敌,只是不知,你练什么武器,可曾有什么功夫?”
秦诏:“……”
委屈视线求助似的去看他父王:父王,您看他!
竟还有人治得了他。
燕珩垂眸轻笑,对那求助视而不见。
秦诏无法,只得磨牙道:“符慎,你这人,不讲究!”
符慎系紧革带,正了正那漂亮抹额,展颜一笑:“今日,我也不带长戟,与你赤手空拳,你可敢一战?若你赢了,我自陪练,再无二话。”
秦诏轻嘶了口气。
眼下,连魏屯也匆匆赶凑过来了,被堵在一群好事的目光中,他骑虎难下,憋了两秒钟,只得点头应战:“好,既如此,我便与你过两招。”
符慎刚要动手,秦诏忙道:“哎,等会儿,点到即止哈。”
燕珩哼笑,这小子,好没出息。
第34章 殷周兴 多少有点心疼了。
当着燕珩和符定的面儿, 他俩自然客客气气。更何况,还有魏将军在这旁观,好歹也是要注意“规矩礼数”的。
如若不然, 符慎早就给他一拳了。
因而,那两句翻译过来便是:
符慎:[你算什么东西, 也配叫我给你陪练?]
秦诏:[没分寸的东西,敢伤了我, 定要你好看。]
两人脸色一冷, 趁燕珩不注意的间隙里,视线狠厉, 果然针锋相对。
不过秦诏不在乎。
嗬,驯马么, 越烈的才越有意思。既然不识好歹,送到嘴边的草料死活不吃,那就只得甩鞭, 狠给他两下了。
同符慎这等自小舞刀弄枪的天生好材料比起来, 秦诏招式稚嫩,因少符慎两岁, 更显身骨单薄了。
——但秦诏身上有股子狠劲在。
符慎赏了他一记勾拳。
秦诏偏了下头, 并不躲避, 反手狠砸在他腹部。符慎吃痛,后退一步,微微皱起眉来,好流氓的打法,竟不惜两败俱伤!
秦诏蹭了下破皮的嘴角,挑眉,神色微扬, “公子可要小心了。”
两人缠斗的厉害,秦诏接二连三挨了拳头。符慎并不收力,对他迅猛出招,其招式灵活、力度之大,只消一拳,便能将人砸得下巴痛麻。
眼见秦诏嘴角血迹斑斓,连鼻血都开始止不住地漏。
燕珩抿唇,又睨了符定一眼:“你家这小儿,勇武过人,有司马当年的风范。”
那位帝王,多少有点心疼了。
但符定未能听出弦外之音,只跟着点头道:“青出于蓝胜于蓝,臣心中甚慰,只望他早日长大,再多勤勉,日后好为王上建功立业。”
燕珩:“……”
快把吾儿打死了,还要再多勤勉?
——秦诏单膝跪在地上,眼皮发沉,浑身剧烈的痛楚难当。他伸手,仍艰难撑住地面,不肯倒下去。
燕珩几欲开口,然又忍了下去,眼底深沉。
符慎抱胸,冷眼瞧他:“你可认输?若是认输,我们便不打了。”
秦诏撑着身子站起来,微微眯眼,睨他,“认输?……”
因华袍到底没有符慎的戎袍利索,行动受限——秦诏便解了外袍,丢在一边,挽紧了袖子,冲人招招手,仍能笑得出来:“符慎,恐怕你……还不够资格,听我认输。”
秦诏狠戾双眸紧盯着人,露出亟待撕咬猎物一般、垂涎而贪婪的微笑。
他自转动身子,观察破绽。一时发觉符慎招式端正,凭得是积累与练习,任自己出拳重击,却也难以撼动。
若是留出距离,便会给对方可乘之机,那一拳打过来,秦诏还自觉狠痛。因而,他只是慢腾腾地露出笑,然后盯准时机,猛地扑上去。
符慎狠砸了他一拳,竟也没能将人扯开。
秦诏与他缠抱在一起,狠狠发力,将人扑倒摁在地上,迅速砸下拳头来。符慎挨了一拳后,既是偏头躲避,又凭着气力,狠推开人,滚了一圈儿爬起身来了。
秦诏那一拳落在地上,连骨节都砸出血来——可见力气之狠。
这一拳若砸在符慎脸上,少说也得歇养三个月。
“好狠的心。”
符慎收敛心神,谨慎迎战。
秦诏毫不在意地抬手递到唇边儿,趁着那破烂患处,狠舔了两口止血,露出挑衅的笑来,“才刚开始而已。公子——请吧!”
好一个才刚开始。
如今这副狼狈姿容,分毫不影响他的狂纵,反倒激发那骨子里最激昂的、燃烧着的、对胜利的渴望与叫嚣。
燕珩微微眯眼,神色微妙。
难得瞧见那温驯的小狼崽子露出獠牙……杀意冷湛、目光幽沉,盯上猎物的时候,竟是这等狠戾。
有意思。
够狠,也够聪明——他喜欢。
符慎蹙眉,被人缠得不厌其烦。
秦诏敏锐,找到他的弱点,用得都是他从未见过的路数与招式,防不胜防。
符定观战的时候,也跟着捏了把汗。
怪就怪,自个儿平日里教的路数太正,再强的本事也防不住那不怕死的——那小子,还真就是硬碰硬。
秦诏每挨一拳,都用尽了力气打回去。
吃痛到最后,浑身已经麻木了,好端端地“较量”、说好的“点到即止”,打红眼时,竟全不作数。
未几,天色昏沉下来,落了点细雨;早夏雨疾,偶尔一阵子,也是常事儿,仆子们早备好了雨伞,撑在燕珩头顶。
帝王衣襟,便半点湿痕都不曾沾上。
那两小子较真儿,谁都不肯认输,仍纠缠着。
符定顶着雨在那儿站了一阵儿,发觉下得更厉害了些,便抬眸望了一眼天色,担忧道:“王上,要不……停手吧。符慎虽胜过拳脚,可秦公子却自有聪慧之处,两人较量不分高低,若再打下去,未免伤了彼此。”
燕珩微垂眼皮儿,淡淡道:“继续。”
不知怎么回事,今儿这细雨下起来,竟没停。再转过眼皮儿来,看他俩停歇在那处,喘着粗气时,雨愈发大了起来。
符定看了魏屯一眼,发觉他也是惊撼大于赞赏,两人相觑片刻,符定便扭回头去看燕珩。
他张了张口,才要再说话;燕珩便抬手,示意他住嘴。
眼见远处那二人,站直身子,相对而立,没一个认输的。
秦诏身子发软,脚步莫名踉跄了一下。
趁此破绽,符慎忽然一个猛冲,折膝顶在他腹部,趁他吃痛抬肘狠砸,再将人踹倒在地,鞋靴踩在他脖颈上了。
——这巧劲儿用得关键。
符慎只消狠踩下去,便能碾碎秦诏的脖子。
“你,认不认输?”
雨幕倾泻,秦诏浑身血淋淋的,那模样可怖。
然而……他不认输。
不仅不认输,还目光挑衅。
停歇片刻后,秦诏露出笑来,继而声息放肆。似乎隔着靴底,符慎都能体察他喉咙里的轻颤,带着备具威胁意味的讥讽。
经一番缠斗下来,两人早已筋疲力竭;如今,符慎也是强弩之弓,堪堪能辖制住他。
终于,秦诏停住笑。即使从喉咙里挤出几声咳嗽来,也丝毫不影响他话里的坚定与自信:“符慎,你赢不了我的。”
话罢,不等反应,他便猛地扣住人的脚腕。
不知何处迸发的遒劲力道惊人,秦诏两手将人掀翻在地,迅速跪骑上去,狠狠地砸在符慎身上与脸上。
秦诏血影斑斓的脸,挂着一种奇异而略带蛊惑的笑:“符慎,与我陪练,是你的福气。”
此刻,他下手狠戾,几乎将全身的力气都使出来,且不说将人砸个半晕,就连自个儿的指骨,都呈现出一种糜烂的鲜艳红色。
见符慎停歇着喘息,再无还手之力,他凑低在人耳边,轻声道:“选中你,是因……我赏识你,符慎——那是你的荣幸。”
停歇片刻,秦诏又笑起来。那笑声轻盈,含着一种胜利之后的愉悦,与人说话更是像故友一般,姿态亲昵姿态。
“记住,我乃秦诏——是秦国储君,不是燕宫里的……无名氏。”
那句话呢喃着滚在符慎耳边,迫使人微微睁大双眼。符慎凭借那微妙的直觉,捕捉到了秦诏身上那种非同寻常的情志——但他仍懵懂,连才品出来的端倪,都被雨水冲散了。
他浑身痛,再分不出精力细想缘由。
……
远处那两位,见他二人不打了,心口都跟着坠。
片刻后,秦诏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燕珩抿唇不语,却连指尖都蜷紧了三分。
符定叹了口气,道:“看样子,是秦公子赢了。”
燕珩瞧着那张脸,察觉秦诏吞吃猎物时的凶狠,一时情愫复杂。然而帝王多疑,又忽觉得手中实在太空,还缺一条辖制狼兽的绳索与铁链。
好在,这几十万燕军,便是他的手中鞭。
他若是想,必能凭此驯服——越烈的性子,便越有意思。
秦诏不知他父王在想什么,只察觉背后视线热烈,便扭过脸来,冲燕珩露出笑……若是没有伤痕,那弯起来的眉眼,倒显得无比乖顺。
燕珩终于出声儿:
“好了,我的儿,适可而止。”
秦诏嘴角微裂,鼻血横流,因雨势疾,冲刷着浑身,下巴上坠淌的淋漓,地上一滩红色,都不知道是哪里的血。
他再度扭回脸去,背对着人,答道:“是——父王。”
紧跟着,他抬起手背,将湿冷血痕抹了下去,又狠戾地笑起来。
口中血迹涌出来,连一口脆生白牙都染红了——然而,他毫不在意,只居高临下地抬脚,踩住符慎的手背,朗声笑道:
“符慎,方才你问我是谁。如今我便告诉你,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父王是君,你父亲是臣。而你,是我的——手下败将。”
燕珩听见了,嘴角微微勾起一丝弧度。
这两句话带着警告意味,不知是不是替帝王宣之于口。
为这,符定哪里还敢再说旁的话?就只得躬身,将姿态放得更低——魏屯站在一边,眉头狠狠皱着,却只觉此子狂奍狠戾,有虎狼野心,不得不防,日后若要归秦,恐会酿成大祸。
这话,符慎自然也听见了。
他被人踩住,才动了动身子,一口气血就顶住胸腔,蓦然咳起来……肺腑火辣辣地疼。
雨水打得眼睛都睁不开。
符慎喉咙里闷出来一声笑,眼皮抖动了几下。
他眯眼往上瞧:“是,我输了。”
片刻后,又补了一句话,算作给予对手的尊重:“秦诏,你赢了。”
直至此刻,秦诏方才扭过头去,轻狂地扬起下巴,朝他父王灿然一笑,道:“父王——”
那神容骄扬、璀璨。
他自是最疾劲的少年意气,如烈日,如狂风,如雨暴……
“父王,我赢了。您说——我要不要饶他?”
燕珩颔首,微笑深浓:
“混账,还不快扶小公子起来。”
秦诏乖乖笑道:“合该如此的。父王恕罪,司马大人见谅,是我求胜心切,失礼了。”
他微微弯腰,朝符慎伸出手去:“符慎,如何?”
符慎哼笑,回握住他的手,借力站起来,道,“是你赢了,打得我浑身都痛,与你陪练便是。”
说罢,他又拍了拍秦诏的肩膀,刚想再说什么,秦诏就剧烈地咳嗽起来,捂住胸口,几乎连肺带心的都要咳呕出来……
符慎:……
这是我一巴掌拍的吗?
符慎只是皮肉痛,疲倦乏累,打不动了。
秦诏却真真儿的挨了打,五脏六腑没一处好受,险些晕死过去。
——“父王。”
眼见那身子发软,符慎忙捞住他。
那日,秦诏是叫人抬出去的。
符慎揉着胸口肩膀,小声儿问符定:“爹,我不会给他打坏了吧?我瞧他刚才挺狂的呀……”
符定皱着眉叹气:“还好意思说,那可是王上的心肝儿肉。”
符慎轻声嘟囔:“方才看他不爽,打红眼了嘛……”
父子俩就这样站定,目送着那群侍从慌乱的背影消失在眼前。
秦诏眼皮昏沉,躺在那长榻座上,仍只顾着看他父王。那片刻,他盯住金銮之上的美丽身影,艰难唤出了声。
“父王……”声音含着笑似的,“父王,我没给您……丢脸吧?”
然而,不等听见燕珩的答案,他便彻底阖眼、晕了过去。
秦诏想……
到底是赢了——应该没有给父王丢脸吧。
第35章 忌嚭专 不许动,疼就忍着。
燕珩将手落下去, 搁在金銮的白月牙凭几上。带着雨水的潮湿气息,舔在他指尖,惹乱了几分思绪。
昏沉的雨幕压低。
那句话横亘在肺腑, 再度漫上来。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父王是君,你父亲是臣。而你, 是我的——手下败将。]
那样的狼崽子,从来只对他收起獠牙。
方才, 秦诏含着笑意, 将亮盈盈地眸光投过来时,险些藏不住那浓重的期待。视线因过于诚恳而显得热烈, 似乎有什么情愫亟待迸发,破土而出……
帝王多疑, 仍是肯信那双眼睛的。
燕珩忍不住转过眸去,再次盯住秦诏。
他昏躺在长榻上,面容沉静。因仆从们心慌, 走得急, 那銮驾便一点点颤抖着,将人挺拔鼻梁上的红色血痕抖落。
燕珩想——兴许不是狼崽子, 而是长久跪着、养在他腿边的犬儿。凭着一点宠爱, 汲取胆气, 竟也要替主子的荣威,嚎叫几声……哪怕头破血流。
所以,他才会问:父王,我没给您丢脸吧?
[没有,我的儿。]
[你没有给寡人丢脸。]
燕珩微微笑。
是了,他的好孩子,是为了他才那样拼命的。
那笑越深, 暴雨愈浓……
终于,帝王的轿銮也落到了扶桐宫。
医师早就候在殿内,才将秦诏搁置躺好,便涌靠过来与人诊脉。
扒眼皮儿的、探腕子的、薅领子的,扯衣裳的……医师们瞧着四处血痕浓重,心底慌的狠。因而,个个都皱着眉,神色凝重。
燕珩垂下冷眸,跟着皱眉,问道:“伤的如何?——可及脏腑?可有后患?”
医师仔细检查过后,才道:“王上请放心,未及脏腑。不过……虽无性命之虞,肋下一寸却断了根森*晚*整*理白骨。瞧这全身上下,绝不算轻快。恐怕得好好歇养一阵子了。”
“竟伤得如此厉害?”
医师不知是哪里的缘由,困惑道:“公子怎么会伤成这个样子?浑身竟没一处好肉。”他拨开那湿漉漉的里衣给人看,又在一片伤色里叹气道:“您瞧瞧,这胸膛,腰腹……”
燕珩瞥了一眼,身子骨倒结实强壮。
这小子,分明的骨肉丰盈。肌线拉出漂亮的弧度,只略一看,便知平日里拉弓射箭未曾懈怠过。可惜……全叫红色淤血遮的乌七八。
才没大会儿的功夫,四下里到处浮肿起来。
燕珩抿唇,视线移过去,落在那张脸上,轻声道:“现下,如何能好些?这小儿肯吃苦,不管那汤药多难喝,只管调理。”
“是。王上,小臣准保用最好的药。”
燕珩命侍从小心剥了秦诏那湿衣裳,换了一身干爽里衣;又命人扯换了沾湿的软褥,端了清水近前。
燕珩微扬了扬下巴,仆从才敢跪到跟前儿去擦他的额发。
“嘶……”
因不小心带到伤口,秦诏迷迷糊糊地喊疼,呲牙咧嘴,伸手将人拂开了。
仆从生怕怪罪,故而不敢再动,只得回转身子,请燕珩示下。
燕珩拨了拨指头,只得无奈,将人撵出去了。
他坐在床边,沾湿了软帕,轻轻地落在他脸颊伤处。血污湿腻地挂在嘴角,才轻擦一下,秦诏就痛得嘶声,无意识地把头偏过去了。
燕珩擒住他下巴,轻转过来。
“……”
秦诏唤疼,眼尾湿润。
但擒住他的那位强势,声音不辩喜怒:“不许动,疼就忍着。”
——好大的荣威气派!
秦诏不忿,朦胧中睁眼,被猛然撞入视线的神容撼住,霎时偃旗息鼓了。
他撑了撑眼皮,想看得清楚些,然而转瞬,便又模糊下去。痛楚与疲倦之中,他仍小声念叨了一句:“父王……”
燕珩淡淡地应:“嗯。”
连他自己都没察觉:不知为何,手底下的动作越发轻了。
秦诏便又迷瞪过去。
燕便扯了下他的襟领,与人将露出来的一小片脖颈裹紧,又给人掖住了被角。
视线自此上移,打量的仔细。
瞧着两道嘴角都裂了,挂着红痕,渗出丝缕血丝,鼻梁斜斜地划破一道皮儿;就连颊肉都泛了红肿,添青的眼圈诙谐,双长而密的睫毛又遮出一片阴影来。
可怜,但分毫不影响那锋厉神容,仍好看的紧。
燕珩静坐,气定神闲,就这么瞧着他。
——心道,吃点苦也好,省得日后与人争勇斗狠。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儿,仆子们便煮好了药汤,小心端到人面前。喂出去的汤勺被秦诏苦着脸避开——他父王污蔑他爱吃苦,实际上他是半滴都不肯抿一口。
尤其是那肝胆不得劲儿,肋下又重击似的痛,连咳嗽都压不住,才躲了两下,身体就不住的虾似的弓起来。
“咳咳……咳……”
淅淅沥沥地、如檐上的雨水一般,自身骨里淌出颤抖来。
秦诏阖着眼,狠皱眉头,然而细碎的咳嗽声里,却然夹带着一句软软地“父王……”
心尖猛地一揪。
帝王犹自沉默,却蹙起了眉尖。
他那心疼,多少是有点藏不住了。
燕珩没养过孩子,竟不知这样大点儿的人,竟能玉琉璃似的脆弱和易碎,被光线与折影打碎成无数瓣……捧在手心里,都要万般小心。
那药汤洒在胸前,染了一片褐色。
燕珩拨手:“搁下吧——再去煎一碗。”
仆从们称是,又退下去了。
德福轻声道:“王上,公子兴许是痛得厉害。这幅样子,软得扶不住,恐怕这样下去不行。小仆子们粗手笨脚,要不还是小的来吧?”
“不必。”
说罢,燕珩便靠在雕花柩栏,不容分说地伸手,将人捞进怀里辖制住了。他先是点了点人的鼻尖,后又捏了捏人的脸蛋——直至强行将人唤醒。
秦诏微微睁眼,瞧见还是他父王。
他忙咧嘴,还不等递上个灿烂笑容,就先觉到痛,狠“嘶”了一声。
“父王……”
燕珩端着碗递到他嘴边,开口言简意赅、分外强势:“张嘴。”
秦诏抿了抿唇,刚要开口说些什么,那药汤就顺势灌进来了。
“?”
“?”
德福睁大眼。
预料到的父慈子孝并未到来,却差点被他们王上这等辣手摧花的招数吓一跟头。
——好么,秦诏被人强硬扣在怀里,硬是灌了个肚饱。
燕珩搁下碗,拿帕子与人擦干净嘴角。
他才要将人放平,秦诏那手颤颤巍巍地就挂上来了。
燕珩:……
德福:……
怎的比他们王上还不按常理出牌。
这俩人,倒般配——做父子。
燕珩垂眸睨他,面无表情。
秦诏“嘶”得厉害,艰难皱起眉头来,连喘口气都挤得肺腑发紧,越是歇躺了一阵,越发浑身肌骨酸痛,连多余的力气都使不起来了。
秦诏嘟囔了一句:“父王……”
燕珩冷着脸、忍着心中杂陈的情绪,到底是缓缓抬高了手臂。他轻环住人,又用肩窝处抵住秦诏后脑勺,任人枕靠。
那声音柔和:“住嘴。”
听了这话,秦诏便老实儿住嘴,只用炙热的视线盯住他。
于是,燕珩微顿,又道:“闭眼。”
秦诏只好又阖上眼。
见人这么乖,窝在怀里不动弹,燕珩终于勾了勾唇,露出笑来。
大约是他身上幽香养神,才不过两刻钟,秦诏便没了动静儿,软在人怀里,瞧着是睡着了。
燕珩小心将秦诏放下。
静坐少顷,燕珩伸出指尖去,想去捏那肥嘟嘟的脸蛋——可视线触及伤肿,到底是忍住了。那修长手指便打了个弯儿,自人鼻梁上轻刮了一下。
秦诏痒,皱了皱鼻尖。
燕珩失笑。
那场景温馨……
正在这节骨眼上,忽然打外头来了仆子,探头想通传。德福眼尖瞧见了,忙挥手压下去。
他退出殿来,轻声道:“何事慌张?公子才叫王上哄睡下,勿要打扰。”
小仆子忙道:“是司马大人,此刻正跪在金殿外,求见王上。”
德福细思量片刻,正要转身回禀,那高大身影已然站在了身后。
那位威厉睨视,扫了跪在殿外的扶桐宫诸众一眼,才道:“照顾好你们的主子,晚些时候,寡人再来看他。”
“还有,待煮好汤药,便伺候人吃下去——若是不肯,便说是寡人的命令,违抗不遵,自多赏他几杖子。”
诸众忙答是,又恭敬行礼,目送他离开。
这司马求见燕珩,可不也是为了秦诏么!
自家儿子打坏了人,符定来请罪,自是应当的。
但他也无奈。
——不是王上您不让停的么?
燕珩瞧着跪在外殿的人,气儿不打一处来。
他沉默良久,终也只撂下一句:“孩子们争强好胜,受伤也是难免的,司马不必放在心上。”
符定惊了惊:不罚?
燕珩睨了他一眼:“再有,符慎勇武,寡人甚慰,假以时日,必能承继父业,逐鹿四海,为大燕立下赫赫战功。”
“看起来,吾儿甚是喜欢他,便宣他……择日入宫吧。”
这两句倒是没错。
——秦诏是挺喜欢他的。
——符慎倒也逐鹿四海来着,但那场面,却未能如他所愿。
因这茬,秦诏与符慎,可谓是不打不相识。
两人打的这一架,虽让秦诏吃了痛,却也实打实的赚了便宜。要说怎么赚的便宜……旁人不清楚,秦诏自己,却是再明白不过了。
原来……
方才,燕珩才离开扶桐宫,秦诏就“唰”得睁开了双眼。
他哑声唤人道:“德元,扶我起来。”
德元听见动静儿,忙殷勤地凑上前去,笑道:“哎哟,小祖宗呐,您可万不要再动了。才给王上哄住,疼得人心肝紧,这会儿要出什么岔子,可要我的小命儿呢!”
秦诏睨了他一眼:“好端端活着呢!”
“您这是要作什么?使唤小的们便是了。”话虽这样说,可德元仍依着他的意思,将人扶起来了。
秦诏强忍着伤痛,命令道:“将扶桐宫的大门关紧了,再与我备两桶冰水来。”
德元皱眉,生了困惑。
可仆子们如何能不依?这位是正盛宠的主子,虽年纪小,却十足的气派,那心肠通透,未有一件事不是自个儿拿主意的!
扶桐宫里,顿时热闹起来。
冰水将人泡足了时辰,连两唇都冻得发紫。
秦诏方才出了一身热汗,又狠淋了雨,本就激得身子不爽利。如今,重伤在身,刚吃汤药补足了热意——虚弱中偏又浇足了冷,岂不是冻得哆嗦!
小仆子战战兢兢地问:“可您这样,必要害病的!”
秦诏自冰水中站起来,身形摇摇欲坠,面容却含着笑。
他调侃道:“我秦人,死生不惧——丈夫是也,岂怕这点儿伤病?”
“今儿,我就是要……好好地害一场大病。记着,待我烧足了、烧热了,烧得糊涂了,便去请我父王来——”
这回……怎么也要父王,狠狠地疼我一次。
第36章 郢吴虚 您能不能,抱抱我?
秦诏这一场大病来得急, 如山倒之势。
医师也发觉蹊跷,与人开了两幅药剂,堪堪折磨着人吞吃下去, 没大会儿,又全都吐了出来——烧的那等糊涂, 连眼皮都皱起来了。
夜深,德元顶着细雨求见, 将才睡下的帝王又扰醒。
燕珩倦得很, 不悦道:“何事这样急?”
德福通传:“是德元来回禀,公子突然发起了烧来, 浑身火似的滚烫,已请了医师。可连吃两副药剂都不见效, 纵勉强吞吃一口也全都呕了出来……这节骨眼儿,大家都没了法子,请您示下。”
话里的深意压住, 说的好不严重!
浑身重伤, 若是疾热烧起来,死人也是常有的事儿。更何况米水汤药不进, 连医师都无有法子, 岂不是没了救头?!
燕珩忙坐起身来, 连那点困倦也顾不上了,只吃惊道:“方才寡人见他,精神头还足,才吃了汤药,怎的就烧成这样?——德元这混账,少不得吓唬人,若是秦诏无事, 寡人必剥了他的皮。”
德福道:“小的也不知是什么景况,因事发突然,小的只得……”
话没说完,燕珩便道:“与寡人更衣,去扶桐宫。”
帝王心焦,为他搁在心窝里的小崽子。
因而,一路金銮摇晃,燕珩只嫌仆子们动作不利落,就连德福,也三番两次撵着人快些……若是秦诏有个三长两短,少不得一众人跟着遭殃。
扶桐宫灯火通明,降温的凉水换了一遭又一遭。
然而一时半会儿,强热的高烧哪那么容易降下去?且不说往下降,反倒叫那心火拱得更旺一些。
燕珩才要踏进门来,就听见秦诏软乎乎地发问:“父王呢?我想念父王,还不曾得见呢……”
那脚步稍顿了片刻,又听仆子们答:“公子安心养病,王上已经歇下了,恐怕不能再来看您。”
再后头便没动静了。
燕珩踏进门去,在一片请安声中站定,睨着秦诏微笑:“谁说的?……寡人在这呢。”
秦诏泪眼朦胧,道:“父王——您怎么才来?”
燕珩近前瞧他,又折身静坐在塌边。
不等仆子、医师们禀告,他便转过眸来,质问道:“与他开了什么药?几时烧起来的?——怎吃了不见效。寡人走时方才好好的……这会子又烧成个火人了,你们这些仆子作什么吃的?是受了风,还是着了凉?”
秦诏不语,捉住了他父王的手,不肯放。
力气不大,手也滚烫。
燕珩并未躲开,只随他去了。
仆子们战战兢兢,不敢答。
为首的医师转了转眼珠子,又看了秦诏一眼,方才说道:“王上,若是普通的伤病,白日里吃过两碗,必不能再烧成这样。这汤药讲究个内外调理,祛火、降热,滋养补足,本是循环,可若是内火攻起来,再有浑身伤淤,气血不通,就难说了。”
燕珩皱眉,摸了摸人干瘪起皮的嘴唇,回过脸来,不悦道:“不必胡诌些幌子,你只说,这要怎么养治,才能好?”
医师沉住心绪,道:“依小臣看,瞧着是心病?”
燕珩挑了眉:“?”
紧跟着,他又轻哼了一声,追问:“心病?——什么心病?他小小年纪,哪里来的心病?往日里,寡人见他开心活泼,不像那等沉郁的孩子。”
这倒是。
秦诏沉郁、阴鸷的模样,就从未有一次叫他父王瞧见。
医师道:“至于是什么心病,小臣便也不知了。”
纷至沓来的沉默散开在殿中,诸众面面相觑,皱起了眉。
不知提前编排好的,还是临时动了机灵,德元率先开口道:“莫不是……想家了?来燕许久,兴许公子这是想念故土,才发的烧。”
燕珩先是一顿,继而冷了脸,轻哼道:“什么故土?那秦宫冷清,剩个没骨头的秦厉,待他又没什么情分。倒是如今,养在寡人眼皮子底下,吃穿不愁,又哄着、捧着的,难道不好?”
谁敢说不好?
燕珩又问:“那寡人待他难道不好?——他竟想家了?”
诸众:“……”
见人不语,燕珩便转过脸去,打算寻住当事人问罪。他抬了手,轻车熟路地捏住秦诏的脸,挑眉问道:“你这小儿,可想那劳什子家?难道……真想回你那冷清的秦宫不成?”
秦诏迷迷糊糊地答道:“父王……您说的是什么家?秦诏只有一个家,就在燕宫,在您赏的这扶桐宫——”
他眯着眼去看人,希望将他父王那张神容看得更仔细些。
因满心里装着燕珩,说出口的话也愈发诚恳。
他道:“父王,只在您身边,我才是有家的。我没得人疼、更无有人要,只有父王疼我、要我。”
燕珩便问:“既不想家……那是什么心病?好端端的,却发了烧,好蹊跷。”
德福问:“会不会是……今日与符小公子一战,激发出了热汗,又淋了雨的缘故?公子脏腑本就不爽利、再有什么伤感,一冷一热,难保不害热病呢。”
大家都只敢揣测,只有秦诏自个儿,心知肚明。
这会儿,他只字不提缘由,只抱紧人的手,为着那微凉的温度,拿脸颊轻轻地蹭。
“再煎一碗药来。”燕珩将他湿帕贴在他额头上,又说道:“还有,赶紧取些冰块来,与他冷敷……”
德元忙答道:“回王上,扶桐宫的冰已用尽了。”
燕珩轻皱眉:“什么叫用尽了?”
吓得一群人忙跪倒下去。
德福替人发话,轻呵斥道:“王上特许公子入夏,与金殿里一样的份例,怎会用尽了?定是你们这群没眼色的东西,不知深浅,平日里不知道拦着点儿。随公子吃了许多冰,身子才会这样弱。”
燕珩凤眸一瞥,在满殿惶恐中,不耐道:“罢了。”
仆从们感激地看了德福一眼,默不作声归退远了去,各自四散忙碌开来。
德福道:“王上,不如遣人去金殿取?凤鸣宫也多些,就是离得远。纵是腿脚利索,一来一回要费不少时辰呢。”
燕珩刚要开口,便被秦诏那两声抽泣打断了。
“呜呜呜——”
“……”
德福也微怔,一时不知什么缘由惹住他,只得面露难色,往后退远了一步。
隔着昏暗影绰,金台静立,上头的焰光闪烁,自有烛泪滚落下来,抛出圆润的弧光,将四处繁杂、漂亮的宫廷用物切割成残影,透照在少年脆弱的神容上。
燕珩摸摸他的头。
秦诏哭得更厉害了些。
燕珩折眉垂视,声息虽冷,却不自觉柔和三分:“我的儿,你哭什么?”
秦诏呜呜地哭,哽咽着说话时,肩膀也颤抖:“为何、为何扶桐宫……离得父王那样远?”
燕珩:“……”
难不成还真是心病?
秦诏窝在人腿边,额头几乎抵在人膝头上。
这会儿,他鼻梁斜斜一道伤痕已凝结了浅疤,嘴角血痕化作青紫,泪眼怜人,烧的眼尾都发红…连嗓音,也哑的不成个样子了。
不知怎么回事,秦诏纵是哭起来,也叫人觉得心肝俱碎,而分毫不矫揉造作——那是实在的眼泪,一大颗滚着一大颗。
“为何总叫我离得父王远远的……总要走很久,才能到父王宫殿,平日里父王又辛苦忙碌,我常——常常去不得,如今生了病,更是连想也不敢想了。”
秦诏烧得厉害,抱住他父王的手,抽泣着说话,伤心地都快糊涂了。
那情形,哭得人心碎。
德福跟着他们王上伤心。
可——可离得他们王上金殿和凤鸣宫最近的……便是东宫了呀?
燕珩先是生了点火气。
走很久?要那白赏的金銮作什么用?
但他又想起来,秦诏与他请安,从来都是趋行,乖觉慎重,恭敬个十二分,比亲父王还要再添几分情深义重。
因而,火气消下去,全滚成了无奈与怜惜。他轻叹了口气,又伸出手去,摸了摸人的额头,因烧得实在厉害,连指尖都烫热了。
“为这点事哭什么?”燕珩沉默了片刻,才道:“如今生了病,寡人来看你便是。”
秦诏仍不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父王,我、我这些日子养伤,岂不是去不得请安?……”不等人答话,他又道:“我会乖乖请安、乖乖听话的,您不要将我赶得更远,父王,求求您了。”
燕珩拿帕子替他蹭了下眼泪:“寡人不会赶你走的。”
“真的?”
“自然。”
听了这话,秦诏这才敢小声道:“那、那……父王,我好难受……您能不能,抱抱我?”
燕珩微怔。
不答,也迟迟没有动作。
[抱抱我……]
那样恳切地祈求,倏然掀开记忆的阴影。
这位帝王忽忆起来。
那年自己害病、也是生了热,趁仆子们不注意,便一路小跑奔到扶桐宫去了。他跑了许久,热的头上生了一层细汗,连后襟都濡湿了。
他扒着殿门向里望。
殿里冷清,玉夫人就那样静静地回看他。
——隔着两道殿门。
那年燕珩七岁,既没有唤母亲,也没有露出一个笑来。
他只是垂低眸光,拿金靴碾磨着落在地上的一片海棠花瓣,寂静到能听见风声自身体里穿过。
磨蹭许久,他才用一种奇异地、甚至含着期盼的声音,对那位夫人说:“你能不能……能不能抱抱我?”
玉夫人只是微笑:“你是东宫殿下,要讲规矩。”
燕珩听见自己骤然冷下去的声音……
他说:“本宫是太子,本宫命令你——抱抱我。”
玉夫人仍旧摇头。
被人拒绝之后。
燕珩不肯走,只是用一种冷漠到近乎怨恨的眼神盯着她,不发一言。
——那日,他是被燕正亲自抱回去的。满宫仆从惊弓似的跪下去,而后,东宫便围满了嘘寒问暖的夫人们,心疼的几度落泪。
然而燕珩没哭。
自那之后,他再也没去过扶桐宫。
直至玉夫人死。
他没有再去找她,她也从没有抱过他。
似乎回忆太过幽邃久远,携裹着岁月,在他心底吹起陈旧的风来……以至于燕珩沉默了许久,方才垂下眸光去看秦诏,神色复杂。
秦诏见他不说话,便轻声问道:“父王,您怎么了?是不是……是不是我说错话了?”
终于……
燕珩伸手,将人捞进怀里,声息淡地像叹息一般:“扶桐宫,以前是我……”
他将‘母亲’二字咽下去,改了口道,“以前是玉夫人的宫殿。寡人知道,扶桐宫离金殿很远,离东宫……”他缓声道:“应该……应该也很远吧。”
因为远,所以,玉夫人才从不会去看他。
在少年人眼里,这样的“远”压在心底,是午后奔逐到满头细汗也无法再跨越的距离。一如远远地微笑、远远地金碧辉煌的冰冷宫殿。
秦诏窝在人怀里,轻声问:“父王……玉夫人是谁?”
“是……”燕珩顿了顿,微笑道:“是我父王的一位夫人。她很美,但去世的很早。”
“父王,我只认知一个夫人,那就是我母亲。她也很美丽,也很早便去世了——发烧的时候,我母亲总会抱着我。父王,我偶尔会很想她。”秦诏拿额头蹭他肩窝,道:“父王,那您的母亲呢?”
“寡人……”燕珩哑声道:“寡人没有母亲。”
人怎么会没有母亲呢?
但秦诏没有再追问,他浑身发烫,烧得难受,此刻便抬起脸来,深深地盯着他:“父王,我也没有母亲了。我只有您。——父王,我可以问您个问题吗?”
燕珩应他:“嗯?”
“父王,你若以后不喜欢我了,能不能别赶我走?或是有别的公子了,能不能别撵我回秦宫?我必会乖乖听话的,绝不敢再给您惹麻烦了。”
“还有,以后……我长得再大些,就更不怕去见父王的路远了。”
帝王微笑不语,眼底一弯月光湿痕。
“父王,我不怕路远。”
“父王,我有点冷。你再抱我抱得紧一些,可以吗?”
“……”
燕珩抱住人,轻轻地拍着秦诏的后背,算作安抚。他唤人递了酒水来,拿软帕沾湿擦过一小片胸膛,又去擦脸。
秦诏被酒水熏得软乎乎的。
没大会,仆从们回来,将凿好的细碎冰块搁在玉瓷碗里,哄着人狠敷一遭、又吃了两次汤药,才算完。
那细雨不知何时停了,月明中宵。
燕珩伸手摸摸人的额头,发觉热度渐渐地消了下去。
他不放心似的,又唤医师来诊脉,直至确认这小子躲过一劫。他面容上虽瞧不出喜怒,心底却实在地轻松了一口气。
又安置一会儿,眼见秦诏也安稳睡过去了,他方才将人轻放在榻上。
燕珩站起身来,目光落在少年身上,沉默少倾,方才朝外走去。
“德元,定要仔细照看好人。”
“才睡的安稳,不许闹出声响来惹他,明早更不必提奉茶之事。”
德元忙称是。
燕珩缓步朝外走,才一脚踏出殿门去,榻上才睡下的少年就睁开了眼。秦诏强撑身子想爬起来,因望住人离开的背影,一时蓄了满眼的泪。
那声音急急道:“父王,你何时再来看我?……”
燕珩未答。
他侧过脸来,眉眼仍旧淡淡的……
不知为何,凤眸流转,似比平日里还要疏离几分。帝王冷睨了一眼侧殿轻摇曳的烛光,而后,便轻拂袖,踏出殿门去了。
沉默如月光,洒了扶桐宫一地。
德元见秦诏脸色不善,忙凑近前去,低声道:“公子,玉夫人乃是……”
秦诏睨了他一眼:“我自然知道。”
德元旁敲侧击地问道:“那……公子打算怎么办?”
秦诏意味深长,含笑道:“什么怎么办?——你心思倒活。”
德元讪笑,忙说:“小的不敢,小的愚钝。”
“无妨。”秦诏摸出来半袋子赏银,抛给他,“今儿伺候我,大家辛苦了。扶桐宫里,人人有功劳,挨个赏。还有……”他递上一枚金锭子,神色幽深道:“你自去给赵医生送去,就说——今儿开方问诊,辛劳忙碌了半宿,特意感谢他的。”
德元忙不迭地点头,自心甘情愿,将扶桐宫里上下安抚好,四处打点的体面。
月移西楼,将明未明之际。
秦诏安睡,德元才敢歇下去——
那浑身的疲倦搭在眼皮上,沉沉地往下坠……德元心道,这一宿,他也算见识了!
瞧王上那等心疼的样子,盛宠与太子没什么两样。往后跟着人,必吃不了苦。可王上虽然疼,临走却什么也没说,恐怕东宫这事儿……难咯。
眼皮才一搭。
德福的声音便闯入耳尖:
[扶桐宫,公子秦诏,接旨——]
第37章 仰长叹 你——是我娘子?!
那诏旨很简单, 两句话。
宣,公子秦诏,勤勉孝谨, 擢居东宫。
望,今后省身修德, 以为诸公子之表率。
秦诏一听,觉得他父王写得时候, 兴许还没睡醒。但他不敢说, 只将头磕的“砰、砰”响。
“哎——”
吓得德福和德元抢着去扶人。
德元轻笑道:“公子您这头,磕得也忒实在了些。浑身的伤都没好利索, 身子虚的发软,再伤了分毫, 又得劳动王上照顾。”
德福笑着摇了摇头,扬下巴冲德元道,“王上有令, 你呀, 也跟着一起去吧。”
德元讪笑:“哎哟,那小的先谢谢公公了。”
“得了吧!再照顾不好人, 小心脖颈子上头——那个球儿!早晚叫人踢着跑。”德福笑道:“东宫宽敞气派, 满塘的水芙蓉开得也好。公子在里面养伤, 心境也愉悦些。再有呀……请安奉茶,也离得近。”
德元忍笑,去看秦诏。
秦诏抿嘴笑了,“这才好,离父王近些才好!我正求之不得呢。”
其余人也笑。
秦诏入主东宫这事儿,才一天,便传的燕宫人人皆知。那燕城官署大宅里, 沸沸扬扬地烧热起来,比昨儿这一场热病还要再烫人心窝子。
——完了!
他们王上,自叫这“狐媚子”迷住了不成!
大夫们气得七窍生烟,偏偏“狐媚子”本人,扬着下巴住进了东宫,那姿态神色,怡然自得。
他品评着:
“这东宫玉兰,茂盛葳蕤,生得可真好。可惜今年没瞧见,只得……明年再赏了。”
“好一水芙蕖,生得端严天成,待天晴些,请父王来赏也是极好的。”
“……”
秦诏坐在金銮上,华衣锦袍,姿容尊贵。片刻后,似赏腻歪了,他便将身子斜斜往后依靠,枕在软垫上,将手搭在肋下,轻轻地叹了口气。
仆从们放轻了步子。
生怕金銮摇晃,惹痛他的伤口。
“公子何故叹气?”
秦诏道:“早先害病,母亲总给我寻一些芽花吃,如今身子不爽利,便总是想念。”他停顿片刻,转过脸来问德元:“不知道公孙大人有没有办法,能叫我吃上几口也好?”
德元问:“什么是芽花?”
“那是秦宫才有的一种芳草。”秦诏道:“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园子里随处可见。可惜,自母亲去世,便再没吃过了……”
秦诏哪里是真想吃?
不过是找点名头,探探路罢了。
因而 ,那消息没多久,便传到了燕珩耳朵里。
挂了金羽的帝王飞信并千里骑闯入秦宫,这等的兴师动众,将秦厉吓出了满背的湿汗——竟只为了芽花?这是个什么道理。
骑使道:“这我便不清楚了,听说是,东宫殿下要的。”
秦厉头皮发麻,眉头皱成山川:这燕珩还未曾选妃,闹出春鸢宴哄私生子倒也罢了,哪里来的东宫?……
再者说了,也忒的将人宠的不像样子!真当我秦宫无人不成?
秦厉虽心底怨,面上,但不敢不从。
满秦宫的仆从将脑袋杵在园子里,替人找寻芽花。这一找才发觉,那玩意儿,竟只长在那慌了半年多的宫苑。
曦和宫,蝶影蹁跹。
——那是秦诏的住处。
眼瞎耳聋的老仆子伺候不精细,缀长着一粒红珠花的芽苗,便伴着荒草疯长了一片又一片……滴了血似的,在日光下闪耀珠光。
千里骑疾马来回,挂了个二十日,便送来了。
此事,得燕珩示下,由公孙渊全权负责。
他带着一位身着红衣的少年,捧着锦匣,趋行走在金殿檐下。
燕珩连头都没抬,只一句轻飘飘地“去罢”,便将人打发了。
公孙渊松了一口气,第一次踏进这辉煌而气派的地方。
那是燕正为他的宝贝珩儿大兴土木,全部重筑出来的东宫,比帝王寝宫还要华奢,就连窗柩边儿上的金箔,也要每年剥一回,与人铸成新花样儿。
燕正一生,可谓宠子无度。如一匹勤恳老龙,只为将九国之奇货宝藏收拢来,囤在燕珩眼皮子底下——就连搁在殿中的夜盏,都是九国难见的夜明珠。
公孙渊心道:如今住进来的新主子,可真是捡了大便宜。
而那位“捡便宜”的秦诏,此刻,就坐在迎客的承安殿中,笑睨着他:“与公孙大人问好,许久不见,甚是想念呢!”
距离他说“我要东宫”,才不过一月……此刻,公孙渊方才实在地察觉,这小子,竟有几分难测的心机与城府。
见他不语,秦诏又道:“我在这里,静候您许久了。”
公孙渊反应过来,忙行礼道:“公子安好,才从秦国采摘的芽花,快马加鞭运到燕宫的,今日,便由‘小臣’给您带来了。”
“大人万不可这样客气。”秦诏歇养了个二十日,早便好透了个七八分,如今生龙活虎,听见那“小臣”二字,忙惊得站起身来,迎道:“大人这样说,岂不是折煞秦诏?若叫父王知道,才该教训我的。”
公孙渊垂首道:“依着规矩,该是如此的。”
“大人若是如此,倒要先叫我羞愧。不过是得父王怜惜,赏了东宫住,森*晚*整*理何故就飞上枝头变凤凰?今日相见,才该是我与大人叙旧的日子。”
公孙渊心中五味杂陈。
眼前这境况,同初见那日,有云泥之别。然而,秦诏仍是那等的知进退,全无攀上权势的倨傲与轻浮。
秦诏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然却不打算挑破。
他自将人让进殿来,又朝旁边红衣少年颔首,笑问道:“方才与公孙大人叙旧,无意怠慢公子。只是不知……公子是?”
那红衣少年才及弱冠,面若冠玉,生得唇红齿白,朗月眉目含着笑意:“草民,季肆。今日得见公子,实乃幸事。”
秦诏佯作讶然,叹道:“好一个才貌双绝的季公子,今日一见,果真不虚。”
季肆全是叫人哄骗来的,听说宠冠东宫的秦公子,点了名要见自己,正不是惹得哪里祸呢!一听这话,更是满头雾水,便问道:“公子还知道我不成?”
秦诏轻笑,唤人斟茶,又道:“何止知道?实在的‘不见其人,先闻品貌’。”
这会子,见他三人入座,德元便使了眼色,唤仆从们速将宫门闭紧。直至那高门阔扇,阖的一只蚊子都飞不进来才算完。
季肆生了惑:“难不成……是公孙大人?”
公孙渊忙道:“此事并不在我。连我也好奇,公子为何一定要见你。”
秦诏笑着饮了一口茶,却不肯说,只佯作无意地卖起了关子:“公子年纪几何?可曾许亲?想来公子这样的品貌、家世,多的是娘子倾心,媒人岂不要踏破季家的门槛才算完?”
季肆和公孙渊对视一眼,齐齐地纳罕。
季肆只得道:“我才及弱冠,未曾娶亲。”他说着顿了一下,轻笑道:“说来惭愧,更未曾有什么媒人,踏破我季家的门槛……”
“哦——那倒奇了!”秦诏笑道:“难道是公子心有所属,才迟迟未定姻亲?”
公孙渊拢住袖子,觉得莫名其妙!今儿不谈别的,怎么稀罕其季肆公子的婚事来了?这样拐弯抹角,倒不像秦诏往日的作风。
季肆忙道:“不不不,并非心有所属,私定姻缘。只是因我早就与卫国余家许了姻亲,自父辈便定准了的——我只等这几年,早些谋划出点买卖来,好有脸面去提亲!”
秦诏笑道:“公子说笑,季家已是四海难敌的富人家,怎还这样谦虚。”
“那是父辈的买卖,并非季肆所有。”季肆道:“虽说是门当户对,可余家女儿嫁人,必也是考量夫婿的。听闻我未来娘子聪慧过人,若我没有自个儿的本事傍身,教她瞧不上,岂不是造次?”
“公子好心性,这样的骨气……”秦诏只得赞道:“若那余家女儿听了,保管也赞不绝口。”
季肆忙道:“这……说来惭愧,我还没见过她。”
“竟是这样?”秦诏追问道:“若是那余家女儿聪慧过人,却生了个丑样貌,公子难道不悔?”
“公子这话无理,万不可——以貌取人。”季肆停顿了一小会儿,似乎难以启齿似的,又转过脸去看公孙渊,见公孙渊事不关己的抖袖子,便只得乖顺答道:“家中若有贤妻,才是幸事。我娘子之聪慧过人,五岁精算筹,七岁识权衡,擅于账目绸缪,是一等一的经商才女,我早便耳闻,我二人的婚事必错不了。”
秦诏讶然,轻笑了两声:“公子倒……倒是实在。”
季肆笑的有两分羞赧,却并未辩解。
“哦,对了。今日东宫还有位客人,两位不介意吧?”秦诏盯着季肆道,“嗯?季公子,我这位客人,也是个经商奇才,只是不知,你愿不愿意见呢?”
季肆来了兴致,笑道:“既是这样的才华,自然是愿意见的。若是能聊两句,听听这位先生的高见,便更值了。”
秦诏也笑:“恐怕要你失望。”
季肆不解,忙道:“为何?”
“因为,这位并非先生,而是位娘子。”秦诏笑着,唤人将卫宴自侧殿里请出来。
美姿华容、玉貌端庄。
卫宴姿态姗姗,欠身行了个礼,便施施然入座。
她含笑道:“见过诸位。”
就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便将季肆引住了。他盯着人的裙摆,而后视线越来越低,几乎身子也要跟着杵在鞋尖上。
“季公子,你怎么了?”
“没、没。”季肆慌忙抬头,佯作无事——可对上卫宴的视线,便猛地涨红了脸。
“见、见过娘子。”
卫宴柔声笑道:“季肆,你可知我是谁?”
季肆摇头,左右去看,瞧着剩下那两人,并没有打算给他答案。
“我叫余宴,如今赐了国姓,改作卫宴,乃卫国余家余凤州之女——余显儿。”
那是她的闺名。
季肆被那几个跳出来的名讳,惊得坐不住。
“显儿?你……”季肆磕巴起来了:“你——是我娘子?!”
“不,现在还不是。”卫宴轻笑:“是未来娘子。若我没有被王上选作秀女的话。”
听见这话,他登时白了脸色。
季肆:“啊?”
第38章 气亦结 我秦诏,说到做到。
季肆那模样, 将他三人齐齐地逗笑了。
“季公子不知我家的苦楚,因无有高门撑腰,卫王寻得我作王女, 只为替代公子,成为进献的质子, 若是得王上青眼,选作秀女, 为国挣点便宜, 自然更好。”卫宴道:“公子必知这其中的缘由。季、余两家,本是同样的处境, 不过是王君眼中的牛羊。养的越肥,吃起来越香——”
“那铜板, 哪有一粒儿不叫人盯上的?”
季肆沉默片刻,转过眸子去看秦诏。
偏秦诏垂眸,并不搭这茬, 只道:“公孙大人, 前些日子,您托我找的那样金盏, 才找到, 搁在远殿了, 因那物稀罕,故,请您随我亲自去取可好?”
公孙渊:……
我懂,这点眼力见儿我还能没有么!
“甚好,我自愿意随公子去。”
他二人寒暄道别,留了卫宴与季肆在此,笑着朝万红苑去了。
直走出偏径去。
公孙渊见四下无人, 才问道:“公子今日,这是闹的哪一出?”
迎着那荷光莲影,秦诏笑道:“大人难道不知?”
公孙渊瞧了他一眼,调侃道:“公子难道不知,将这王君秀女送与人私会,可是滔天的罪过,若是王上知道了,必要大发雷霆的。”
“这话才冤枉。”秦诏道:“一个是大人带过来的,一个是到东宫作客来的。如今,探病竟也出错了不成?”
公孙渊笑笑,不与他辩。
“眼下,卫公子还未曾选作秀女,再有那俞公子,更不能再入后宫。”秦诏道:“有相宜先生在,能拖过一日算一日,待他们年纪大些,也好保全自己。”
公孙渊掀起眼皮儿,笑道:“我这相宜老兄,才入宫当差,本就是主办王上姻亲之事,这拖一日算一日的罪过。若这头一件便办得不妥当,岂不是要掳去官职、贬出宫去?果真如此的话,到那时,相宜可要哭给公子看喽!”
秦诏笑起来:“哪里会!父王不是那等狭窄心肠的人。”
“公子掂量的准,我自是不敢多嘴。上次一见之后,才不久,公子便入主东宫——”公孙渊道:“竟不知公子有这样通天的本领,叫王上宠的厉害,连一只小小的芽花,都要奔逐到秦宫去取。”
“这芽花虽小,却是好东西。”秦诏轻轻勾起嘴角,说道:“没办法,秦诏是秦人,到底是忘不了那块生养之地,还须得……日日惦记。”
公孙渊将视线放远,轻叹道:“那公子打算怎么办?”
秦诏不答反问:“信可送到了?”
公孙渊点头道:“送到了。”
对上秦诏审视的视线,公孙渊又解释道:“那飞羽轻骑乃是自己人,必不会出什么岔子,已将您的信,亲自送到了楚阙公子手上。至于……楚阙公子如何抉择,那便不知了。”
秦诏笃定道:“信,你看过了。”
“……”
公孙渊意识到自个儿失言,再想辩白,却已来不及,只得说道:“还请公子见谅,我对王上忠心可鉴,公子传一封家书、谋一些便利……甚至求一些恩宠,这都不要紧。但关乎燕国与王上安危之事,其中利害关系,我公孙渊还是能分得清楚的。”
“公孙大人。”秦诏挑眉道:“有时候,瞧的太明白,未必是一件好事。”
“这就不劳公子费心了。王上勤于政事,殚精竭虑为我大燕,自有天子厚德,乃是我等追随的……”
“可以了,大人。”秦诏摆摆手,神色玩味道:“这话,我会替您,转述与父王的。”
那不像是表忠心,倒更像是一种试探。
秦诏知道,不能将人逼得太紧,便只得松了口,笑着将人安抚下去:“大人所说,我自然知道。不过一封家书嘛,大人若想看,只消说一声,下次秦诏当着您的面,逐字逐句写便是了。”
“难不成,我还要在父王眼皮子底下搞什么小动作?”秦诏故作自嘲道:“也亏得大人高看我,那信里全是小家子气地叮嘱,没什么将燕宫搅得天翻地覆的野心。恐怕要叫您失望了。”
公孙渊讪讪,倒也是。
——偷看人书信在先,污蔑怀疑人在后,他多少有些理亏。
“公子勿怪,我也是心中担忧。若是不小心谨慎行事,传出去个一字半句,必连性命也丢掉,王上是何等的敏锐、何等的眼高,纵我不说,你也是知道的。”
“那是自然,大人不必介怀。不过给儿时玩伴的一封书信而已,看就看了,无妨!”
听见这话,又见他并不介意和紧张,公孙渊这才放下心来。
他已仔细检查过了,应当是无碍的。
秦诏微笑。
——公孙渊失策了。
他不知,那书信是特殊质料写成的。
他二人小时便常玩这等游戏,将纸页分剥两层,外头写实在的假话,底下拿水化开,才是真言,就连这一层,也要反着写才算。因而,若不把纸页剥开,任他火烤水泡,也瞧不出个所以然的。
楚阙自然知道。
那信表面上写足了想念,背地里却嘱咐了别的紧要事:
[我在燕宫安好,如今,已入主东宫,颇得盛宠,你须将此事,传于秦宫上下,并春鸢宴因我而起,芽花乃为我而寻。]
[再有,将羲和宫中的仆从调出秦宫,安置养老。此二人皆已年迈,主仆一场,恩情难当,必当相顾,使其暮有所养。]
那两个无得亲眷友朋的老仆子,被人接出宫来时,冲着楚阙千恩万谢,直到听说是那位叫人送到燕地做质子的小主子秦诏所托,登时淌岀一串泪水来。
紧跟着的头一句,便道:“小公子寄人篱下,过得可好?可受人欺凌?燕地虽远,我们跟着往来的商队,搭一程车马,必也能到的。”
楚阙忙道:“他好得很——你们自不必挂念,往后的日子,安心歇养便是。”
老仆子幽长地叹气,自知他们的公子心善。
……
这“心善”二字若搁在秦诏身上,只衬着违和。
公孙渊可不认。
莫说他了——恐怕就连燕珩都未必认。如今,这燕宫三百里,谁看他,都是“作恶多端”的“坏小子”。
将这全天下搜罗完,若说还有一个认的,那便是季肆了。
待他回转。
季肆便与人鞠躬行礼,无处不显恭敬,又道:“得公子相助,我方才能与娘子相见,季某感激不尽,无以为报,他日,公子若有用得到我的地方,我自会倾囊相助。”
秦诏笑道:“诶,我刚好有只玉佩,才要找人打个样式,不知道公子……方不方便帮这个忙?”
季肆一愣,没想到他会这样轻易将这“感谢之诺”用掉。
秦诏见他不语,便问道:“怎么?难道公子不舍得?”
季肆道:“自然舍得,还请公子将玉佩取出来,与我一看。”
秦诏苦恼道:“才说呢,已碎成个渣了。裹在帕子里,就搁在内室,公子方便与我看一眼吗?”
季肆随他进了内室,那玉佩就从袖中掏出来,搁在他掌心。
完好无损、翡色盈光。
季肆装傻道:“公子这是?”
“买卖。”
季肆怔在原处,眼皮低垂下去,复又抬起来,佯作不解的看着他。
“此内室无人,公子不必——再装傻了。”秦诏道:“如今,外头自有人等着,你我长话短说。任他卫王也好,燕王也罢,若是到嘴的肥肉,必是吞吃无疑。”
“公子是想?”
“这块玉佩,乃秦王所赏,与我为储君信物。公子助我登顶,我以秦国为礼——保你季、余两家通天之权贵,必无一分隐忧,公子,可敢赌一把?”
“赌一把?”
季肆果然变了脸色,慢慢透出更幽深的笑,再回过眸光来,已然不似方才懵懂温雅,倒显得气势逼人、城府凛然。
他沉思片刻,笑道:“说来惭愧。季某不愿做赔本的买卖。”
秦诏挑眉,冷笑道:“若是如此,那我就只好——横刀夺爱了。”
“?”季肆扬眉,愠怒道:“你方才还说……”
“哎,方才是方才,现在是现在。如今,我改变主意了——若得这样美姿容的佳人做王后,那我父王,说不准还挺……”
“够了,不要再说。”
“季肆,身家富贵与性命无虞、再加一个绝色佳人——若我是你,实在的没有第二个选择。”
说着,秦诏微微俯身,凑近到他耳边,轻笑道:“别忘了,我现在的身份。名为质子,实为东宫。只需奏秉父王,季家……”
季肆磨牙,喉间顶着一点不忿的火气道:“秦诏,我暂且信你一次。”
话音刚落,喉间一紧。
秦诏猛地抬手,掐住了他的下巴,脸色陡然变冷。
他嘴角还挂着一丝柔和的笑,然而眼神已然锋利无比。
——那神色,几乎是挑衅。
秦诏道:“季肆,你现在,还没有资格跟我谈条件。是我受卫姐儿所托,才给你一次机会罢了。你以为……”他微微停顿,才嗬笑道:“你以为‘秦诏’二字,也是你配提的?灭你季家、剐掠财富,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我既跟你‘要’,而不是抢,那便是——看得起你。”
季肆不敢动弹,被那狠厉气势所逼,惊得冷汗淋漓。
不等他说出什么话来,秦诏又松了手,轻笑道:“不然……”
“不然什么?”
“不然……你以为,送到季三江手上的那封密信,是谁写的?若不是我,如今,跪在牢里的,可就是你季家上下了。”秦诏嗬笑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公子不要忘了,当今王上、那冠誉九国五州的天子,乃是——我父王。”
季肆拧眉,不敢置信道:“竟是你……”
那个放出消息、救他季家三百口的神秘人,竟是这个秦宫来的质子。
怪不得……
怪不得季三江当日送金拨银,原来,他父亲,比谁都清楚,受制于人、作砧板鱼肉的滋味儿。没有权位,那铜板再多……也不过是喂肥自个儿、待人宰割罢了。
几乎是瞬间,季肆便明白了。
他猛地折膝,跪在地上,诚恳道:“愿为公子搭桥铺路。不过金银而已,为我全族性命,季肆——愿割半壁与公子。”
秦诏微笑,垂眸睨视,那声息幽远而坚定,却带着令人无法忽视的杀戮气息。
“我秦诏,说到做到。”
“季、余两家之富贵,与我——秦氏江山……共存。”
第39章 悒殟绝 你疯了?这样堂皇争权。……
秦氏江山在哪里, 秦诏还不知道。
但他心中有种模糊的欲望。
他要权力,要人才,要兵马, 要与他生身的父亲抗衡,要给他早亡的母亲筑一座华丽的宫殿、造一块不朽的女碑。
还要在至高无上的赞颂声里, 与他父王共饮。
……
季余两家的金银,他要。
开疆拓土的猛将——他自然也要。
所以, 当符慎发觉秦诏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时候, 不由得纳罕出了声儿:“秦公子,你唤我陪练, 却不用心,总这样盯着我, 是何用意?”
不等秦诏答话,他又指了指自个儿的脑袋,问道:“你不会是叫我打坏了吧?”
秦诏:“……”
“符慎, 我问你个问题, 可好?”
符慎扶住长戟站定,神情端正, 姿容气度有立世之风。他道:“你说吧, 什么样的问题?若我答得上来, 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既然有这样勇武的本事,又聪慧过人,可领兵作战,为何还不在军中寻个一官半职,而是天天混日子?”
符慎道:“我并不是混日子。如今四海无战事,我寻个一官半职也没有用处——在下志不在此, 只心系战事。若他日大燕出征八国,我必身先士卒,报君为国,纵死也不皱一下眉头。”
秦诏轻笑。
死脑筋——什么死不死的,报君为国?迂腐。
“你笑什么?”
“我笑你迂腐。”秦诏道:“你年纪这样轻,竟不知道动脑筋,一天到晚只想着活啊死啊的,难道不知,这天底下的机会,并非等来的吗?”
“这话怎么讲?”
“如今没有战事,难道你就干等着?”秦诏问道:“若是我父王治安天下,终生不起战事,难道你还要等一辈子不成?”
“那……”符慎气结,又道:“你这说的也不在理。就算我不等,若是王上不兴战事,难道我要自己上战场吗?”他轻轻撇嘴,哼道:“——打谁?难道打你们秦人么!”
秦诏:“……”
你这个死玩意儿——还想打到小爷老家去,美得你。
但他面上不显,轻笑道:“若你有那样的本事,能打得了秦人,那我也服你。说不准到了秦国,叫我们的勇士,打得屁滚尿流,只灰头土脸地逃回来也未可知。”
“你!”
“你什么你,难道你打过不成?”秦诏专门戳人痛处,笑道:“你就打过我一个秦人,还输的‘五体投地’,我这样的‘羸弱’身子都打不过,还要打我们秦人?”
符慎折长戟,撤开脚步,两手并握戟身,将那锋利刃尖对准他,露出笑来:“那日,你阴险狡诈,如今再打,我必不会输的——恐怕这回,你非得在东宫躺上三个月不可!”
秦诏睨了他一眼,幽长地叹了口气,竟没迎战,而是兴致缺缺地转过身去,朝远处僻静的亭子里去了。
“哎——你干什么去?”
符慎忙收起长戟,追上去,纳罕问道:“怎的不打了?难道你怕了不成 ?你放心,这回我自会手下留情,绝不让你受伤。”
秦诏怏怏道:“要我说啊,你这人,胸无大志,就算陪练,也没什么用处!”
符慎拧眉道:“为何这样说我?”
“你想啊……我为何能入主东宫?”
符慎瞧了他一眼,乐出声来,答道:“这话你还好意思问,自然是因为王上宠你呗。那还能因为什么?难道因你长得俊不成?”
“这便是了。将来父王娶妻生子,自有更多的宝贝公子宠不过来,哪里还轮得到我?”秦诏道:“若是失宠了——我的日子可想而知。”
瞧他不像是开玩笑,符慎不解道:“男子汉大丈夫,你竟只争宠不成?好没出息!”
秦诏故作惆怅,睨了他一眼,哼道:“这便是了,你说我没出息,只等着争宠,你难道不是,只等着王上赏你个卖命的机会?……”
说着,他话锋一转,故意拍人马屁道:“我呀,没什么傍身的本事,才会这样苦恼。若我能像你这等勇武,浑身的本事,又会作战、又能打,又擅长领兵——我必能建功立业,在父王心中挣得一席之地。到那时,我还回什么劳什子秦国?”
符慎颇不好意思道:“话也不能这么说,我虽然会这些,可、可也没能建功立业不是?”
“所以我才说,你比我更没出息。”秦诏接上话道:“你想啊,这样白费功夫苦熬、干等着,岂不是虚耗青春?……哼,依我看,都白瞎你这张俊脸——”
他将那话原封不动地还给符慎,“难道我父王瞧你长得俊,还能白给你功绩不成?还是敌军看你长得俊,就会乖乖下马受降?”
符慎张了张口,忽蹦出来一句:“我长得可也俊?”
秦诏:“……”
好么,你是一句正经话也不听啊!
“俊,俊得很。又勇武威风、浑身本事。”秦诏道:“若我是你,我便寻一批小将,自领着四处剿匪、哪怕做个游侠,也好过干等着。说起这事儿来啊……我不得不提我一个朋友。”
“哦?”
“我那朋友名叫楚阙,”秦诏裹着糖衣炮弹,与人发动攻势,诱导道:“他虽没你长得俊,没你有本事,但他父亲却领着秦国最精锐的一支兵!他自学了不少,马上便要担任要职——比你还小几岁呢!你瞧瞧人家,再瞧瞧你……”
“真的?”
秦诏保证道:“自然是真的。不过……”
符慎忙追问道:“不过什么?”
“不过你却没这样好运。就算你进了燕军,那样训练有素的将士也轮不到你指挥,燕军令人望而生畏,岂会叫你这样的一个毛头小子来管?”
“这倒是。”话虽这样说,可符慎也心里不服气,又道:“那是他们没眼光,瞧不上人。若是我来领兵管事,必能练出来更强大的精锐兵队!”
秦诏故意激他,轻嘲道:“这我就不信了……上次我自瞧见燕军那架势,实在可怖。就凭你?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若是……若是有人给我一支兵,我必能练得——”
“少吹牛。”秦诏道:“我若能给你一支兵,你就能练出来?敢不敢赌一把!”
符慎皱眉,狐疑道:“你小子奸诈,你没唬我吧?你上哪儿给我一支兵?再者说了,没有王上应允,我领兵岂不是要造反?……叫人知道岂不丢性命。”
“怂包。”
“你!”
秦诏道:“你自去秦国,我叫那楚阙,给你留个好位置,如何?”
符慎忙摇头,笑道:“哦,原来在这等着我呢!我可不去,若我去了秦国,先不说要不要叫人捉起来呢!万一传出去,岂不叫我父亲蒙羞,说我符家儿郎无用,竟给那‘秦人’伏低做小。”
——秦人本人,秦诏,有点恼羞成怒。
不是?你们燕人怎的都这么狂?……
怪不得老话说,人穷被人欺呢。就连国穷,都被人瞧不起。
“要么说你傻呢,谁让你去伏低做小的?”秦诏道:“你抢了精兵,那便是你的,到那时,你指哪打哪岂不痛快?——你在燕地招兵买马,自是找死。若是在秦地么,便是件小事儿了。”
“怎么小?”
“我先给你一支兵,你若练好了,自拿着我的储君印信,招兵买马——如何?”
符慎警惕道:“你竟这么好心?——那这兵马,你打算用来作什么?”
“还能做什么?”秦诏没好气儿的答道:“打我那位老爹!我若回国,他不叫我安心继位,我便要打得他落花流水。”
符慎惊得魂不附体,连忙四处寻觅,待发现无人在附近后,方才敢接话道:“你疯了?这样堂皇争权,若叫人知道了……”
秦诏打断他,坦荡道:“符慎,刚才我便问你,你说……父王为何叫我入主东宫。你说那是盛宠。这话只对了一半。”
“另一半呢!”
“另一半便是……父王想让我安心继位,再将秦国进献给他。八国之间,利益错综复杂,君王若出面,便是战火连天,你难道不懂?”
秦诏冷哼一声:“若你不懂,我便跟你无话可说。若你有心,自当记得,那日演兵,父王为何叫我一个质子前去观阅?又为何当着你父亲和大将军的面儿,让我说出‘献秦’这样的话?——这一切,若还是看不出来,只能说,你实在蠢钝。”
“你以为,今日的一切,只是我的意思?你难道不知……”秦诏深深地笑,眉眼低垂显得整个人都陷入一种神秘而危险的氛围中。
符慎哑然:“不知什么?”
“你难道不知——在这燕宫长庭中,连一株花何时开,一朵梅何时败,都得……听父王的命令。更何况,这样要紧的事儿了。”
符慎一个激灵。
是啊,燕王何等的威严,岂是虚幻?
秦诏蛊惑道:“你当然要去,你要领兵,还要建一支精锐,而后,驰骋八国,将这天下化归为一。将忠心,献给这天下……唯一的王君。到那时,你符慎,就是震慑四海的开国猛将。身为符家儿郎……这点底气,我想,你还是有的吧?”
浑身的血液,逆流似的往上涌。
直冲天灵盖。
符慎连肺腑都发热,他轻怔了片刻,才道:“可我无人、无有根基,更无有银钱……这招兵买马,乃是大事,岂能是儿戏?我是否要……请示王上与父亲?”
“糊涂!”秦诏喝道:“你若将他们置于漩涡之中,他日,怎脱得开关系?若成了王君与司马的心机,岂不叫人看笑话?……若是我们小打小闹,纵说起来,你也全推到我身上便是——难不成,他们竟要杀了储君不成?”
“就算他们敢。杀了我,岂不是要将他们心爱的长公子送到燕宫来?”秦诏嗬笑道:“若果真如此,到那时,你们燕人胁杀长公子昌,岂不是一石二鸟,白白捡个大便宜么!”
“难道……连个储君都没有的秦国,也能教你……害怕么?”
符慎惊颤,盯着秦诏冷静到几乎诡异的神容,竟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兵马,我给你。”
“金银,我也给你。”
“符慎,就连秦国——我都能送你半壁。就看你……想怎么做了?”
第40章 咶复苏 那我日后天天缠着您。
自那日坦诚交心后, 符慎再看秦诏,便多了几分不一样的情绪,就连他自个儿都分辨不出……隐约地藏着什么?既是含着欣赏的、对待知己的真诚, 又多一些待主子般的忠心。
他自觉秦诏说得有道理。
依着他对王上的了解,和自家父亲对王上的态度, 他寻思道:燕珩既然这样宠纵秦诏,必不能只为了私情, 定是有什么天下大业……要他出面斡旋。
这会儿, 他便也理解了秦诏的狂言。
那等气派风度,自有深处的道理, 秦诏……毕竟是一国储君。
眼见他误会到关键处,秦诏待他, 更是亲热如兄弟,但有一分好的,必都分给他。那等殷勤, 连燕珩看了, 都生了点儿不悦。
秦诏功夫傍身,进步飞速。
时至厉夏, 阳焰愈涨, 热雾漂浮在燕宫的金砖之上。
秦诏与符慎交手对战, 两人打得不可开交。
一个长戟闪着寒光,刃尖直冲喉咙。
另一个将剑刃轻巧一拨,便反手挂住人的戟岔,险些将人逼得武器脱手。
符慎自有高招,强力之下,竟将秦诏狠狠逼退几步,当下, 连剑刃都划出一道火星子,撼得秦诏虎口发麻,微微裂出一道血痕。
秦诏吃痛。
符慎胜了一番,扶戟笑道:“承让。”
秦诏不服,嫌他用的是蛮力,只冷笑道:“自明日起,我必改剑换刀,非要将你这‘强攻’的无耻招数打破不成。”
符慎上下打量了秦诏一眼,笑道:“我说公子,你还小。身子骨又弱,能拿得动刀吗?依我看,还是多吃两口饭再练吧!”
秦诏将剑收入鞘中,顿挑眉道:“符慎,你忒的小瞧人。”
如今,他虽跟符慎比起来弱几分,较之同龄人却结实得很。
——浑身挂住匀称的腱子肉,挺拔身姿衬着宽肩窄腰,若是不沉住眉眼,扬眸起来,璨然一笑,便颇有少年英豪那等意气!
符慎不打算放水,催促他道:“你才不过是手破了,骄气,再来!”
叫人轻嘲一番,秦诏甚至等不到明天,便去换了刀来。他将刀刃自手臂上平行拉开,一道冷光闪烁着,深深烙照在眼底,而后消失不见了。
两人才打了没几个回合,秦诏便道:“果真有点吃力。”
符慎爽朗一笑,道:“公子好魄力,捡的这刀十斤重呢!”
秦诏也笑——又愧又尴尬。
瞧着秦诏满头大汗、两手布满血痕的可怜样子,符慎则是发出响亮而单纯的嘲笑。那一串笑声划破空旷之境,在宫苑四处飘散开来……
“何等事,这样开心?……也说与寡人听听。”
忽而一道声音响起,两人吃惊转过身来。
隔着挂角,森*晚*整*理金靴露了尖,方才是雪衣蹁跹,如玉容颜。
——必是燕珩无疑。他二人齐齐地行礼问安。
燕珩微微笑着,颔首。
片刻后,他睨了两人一眼,又问秦诏:“何故惹得这样满头汗?寡人瞧你,近日用功了些,连课业也写得像个样子,就是不知……又符慎陪练,你这功夫长进的怎么样?”
符慎替人答道:“回王上,符慎以为,公子这些天,长进不错。”
“哦?”燕珩挑眉,轻笑道:“果真?”
秦诏忙答:“果真。”他奉上那柄刻着蟒的锋厉黑剑,与人道:“父王若是不信,大可试上一试——”
燕珩接过那把剑来,略掂量一下,便道:“太轻了,全不趁手,”在秦诏目瞪口呆的震惊神色中,他微勾嘴角,唤道:“去将寡人的剑拿来,寡人今日兴致质好,陪吾儿,好好地顽一顽。”
帝王之剑,筑九州之鼎熔铸,重二十二斤,长三尺三,银光如月。
秦诏:?……
父王,你这是打算干掉我,好换人么。
那银光闪过,秦诏舔了下唇,问道:“父王,您这剑……不会是出鞘必见血吧?”
燕珩被人逗笑了,轻嗬一声,才道:“何处听来的诨言?哪里有什么剑,必要出鞘见血的——实在唬人。寡人不过试试你的身手,瞧你怕的。”
秦诏讪笑,准备提刀迎上去。
燕珩眼尖地瞧见那虎口裂淌出来的血丝,便给人台阶下,只笑道:“你这身子骨‘瘦弱’,也不像能拿得动刀的样子。换方才那趁手的,轻快。”
秦诏:……
他红着脸去换剑。
这节骨眼儿上,若是强装志气,恐怕要叫人打得哭天嚎地。
刀光剑影,狂乱如雪。
那天,挨了一顿揍之后,秦诏又明白了一件事儿。那就是:他父王生的虽美,身姿功夫却强健逼人,是一顶一的勇武。
眼见秦诏招架不住,燕珩哼笑道:“符慎。”
符慎明白过来,迅速提戟加入,战况越发激烈、混乱。
然而,燕珩身姿轻盈,金靴轻移而不沾尘,袍衣翩然,潇洒掠过那戟尖,又轻挑开秦诏的剑刃。帝王自将手中剑化为心神,只反手折避利刃,用剑柄将人砸得肩膀狠痛。
秦诏:……
符慎:……
叫燕珩打得各处酸麻疼痛,秦诏和符慎算是彻底服了。俩小儿哭丧着脸挂住武器,站在那儿沮丧行礼。
秦诏往人跟前儿扑凑,怏怏道:“父王您好厉害……我竟一点也打不过。这可怎么才好?哪里还有我能效力的份儿。”
符慎连往人跟前儿凑的资格都没有,险些将尊严并着心肝碎成八瓣:我自连王上都打不过,竟还敢放什么狂言,要去招兵买马……怎的这样丢我符家儿郎的脸?!
秦诏倒还好,在他父王面前吃瘪惯了。
可瞧符慎那副落魄样子,燕珩只得轻咳一声,勉强算作安慰:“符慎小儿,甚是勇武。寡人看你,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那天,符慎挨了夸奖,都没拦住那面容涌上酱色来。因那心里五味杂陈,他也顾不上秦诏了,自苦着脸告退出宫去。
见他走了,秦诏这才攀住燕珩手臂,轻哼唧道:“父王,为何你只夸他勇武,却不夸我呢?我也长进了许多!”
“你?”燕珩垂眸睨他,在秦诏饱含期待的眼神中,轻笑:“依寡人看,你还是多吃些饭罢!待吃饱了,才有力气练功夫。”
秦诏不敢置信道:“父王,我就这样差劲?竟无有半点可取之处吗?”
燕珩神色玩味,停顿片刻之后,才说道:“还是有半点的。”
秦诏急忙追问:“啊?哪半点?”
燕珩斜转眸光,收剑入鞘,撂给他抱着,自笑道:“这半点,便是知难而退,知不可为,而不为。”
秦诏这才明白,他父王这是戏弄他——平白无故嘲笑人。
因而,他红着耳尖道:“父王也不必看不起人,再过两年,等我长高些,强壮些……未必拿不动那把刀。再有,等我练好功夫,必也能与您一较高下。”
燕珩哼笑。
他对秦诏与他“一较高下”之狂言,全然不当回事儿。
见他不信,秦诏又强调道:“父王,您只等我再长两岁便好了。”
“才提这事儿呢,寡人早些时候,瞧见那吴敖请回,说是诞辰将过,要归吴国三月之久。因而想起来,你的生辰也快到了,便来瞧瞧你。”
秦诏惊喜道:“父王要与我过生辰?”
“自然。”
燕珩都不知道他怎的问出来这话。自他小时,每年岁里的诞辰盛宴,都要操办月余之久,举国上下伴着他欢庆——难道不该?
“自我长大,还从未办过正经的生辰宴呢。往日里,我那宫里冷清,只有两个老仆子替我操办,如今,他们一去,岂不知谁还能再记着了。如今竟有父王……”
秦诏说着,有两分哽咽。
这回,是烈火炼过的真心……全无一份掺假。
为他父王的体贴,他打心眼儿里生了复杂的情愫。夜深人静、咀嚼这藏在细处的心时,他恨不能将命都献给这位父王,然却又不敢全信,难道人间帝王,真有什么真情实意?……
“哟。”
燕珩实实在在地发出一声惊讶。
他抬起手来,用指尖将人眼睫上那颗泪蹭掉:“哪里来的骄气包,寡人好意给你过生辰,竟要哭给寡人看……”
秦诏抱着他父王的剑,将脑袋杵进人肩窝了。
燕珩哼笑,“放肆。”
秦诏死活不肯挪地方儿——就靠在他父王肩膀上蹭眼泪。
燕珩这才发觉,他竟又长高了一些。
沉默片刻,他发问:“这些日子,寡人见你不多,才发觉,你竟又长高了些……难道这几个月,随着符慎学功夫,也有益处?”
秦诏恬不知耻地诬陷道:“分明是父王不关心我,只想着选秀之事,许久不将目光放在我身上……”
这话冤枉人。
除了每日奉茶请安,燕珩哪里都没寻见他的人影儿。就连这月,去了两趟东宫,竟都扑了个空。
因而,燕珩便冷哼了一声,揪着人耳朵,睨视他:“你这小儿,混不吝的——眼见有了玩伴,下了学便跟着符慎舞刀弄剑,哪里去寡人跟前儿转悠了?”
燕珩没好意思将扑空那事儿说出来,只转着弯儿道:“常言道女大不中留,才不曾想,你小子,更甚——”
瞧出他父王的那点不悦,秦诏忙讨好道:“才不是这样,父王。自那次害了热病,叫父王担心许久,我心中比父王还痛、还难过。这才缠着符慎,定要学好功夫的……日后,若再有什么缠斗,我可不能再给父王丢脸。”
燕珩微微笑,并不听他辩解:“知你是个混账——”
秦诏便道:“那我日后天天缠着父王,您再不许说我没出息才好。”
燕珩睨他,薄唇轻吐出来三个字:“没出息。”
秦诏:……
“那出息总不能当饭吃,我自没出息也好,反正都要缠着父王。”秦诏自我开解罢,方才眉眼一弯,扑在人怀里,结结实实地抱了他父王一下。
不等人训斥,秦诏便迅速松开了,伴着他父王身上的香韵,他乖乖道:“父王,那这次的生辰,您能不能也陪着我?”
燕珩道:“寡人政事……”
秦诏及时接上话,无耻道:“才有闲暇对不对?谢谢父王恩赐!”
燕珩:……
这死小子,跟谁学的强买强卖?【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