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入梦乖孩子
瀛洲秘境内。
宁汐坐在篝火边,身边忽然有人递过来一只烤兔子。
魏旭冷笑:“怎么,讨厌我到我给的东西都不肯吃?”
有饭不吃是傻瓜!宁汐才不是那种斤斤计较的小人,于是她只是冲他翻白眼,抢过烤兔子,撕下一只兔腿大嚼特嚼。
一边原本正在闭眼假寐的南宫音忽然睁开眼,仿佛梦游一般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兔兔这么可爱,怎么可以吃兔兔。”
宁汐:?
她嘴里鲜美多汁的兔肉不知该吞还是该吐,然而南宫音却像完成任务一样说完这句话就又倒头睡了。
宁汐:……
“南宫姑娘。”她小心翼翼地凑过去,贴心地把烤得外酥里嫩的兔腿递到她鼻子底下,“走了一天路,你是不是也饿了?这块肉我没碰过的,你吃不吃?”
明亮的篝火下,她分明看见南宫音的喉咙上下滑动了一下,还清晰地听见了吞噎口水的声音。
然后就听眼前清冷如谪仙的女子柔声道:“我不喜荤腥,不爱杀生,你们吃吧。阿弥陀佛,要是能为可怜的小兔子埋骨超度就更好了。”
话音刚落,在场三人就都听见了两声响亮的“咕咕——”
宁汐睁大眼睛,看向发出声音的南宫音的肚子。
“噗嗤。”是魏旭笑出了声。
南宫音面不改色,只是微笑着额头上爆出了青筋,然后翻了个身,假装睡着了。
天杀的系统,说下线居然就真的下线了!不就是攻略进度没涨导致没有能量兑换吗,都是成熟的系统了,这点小问题难道不能自己解决?
可恶可恶可恶!她也想吃烤肉啊!要不是这个傻缺大家闺秀人设不能OOC,她怎么会饿到头晕眼花!要她说,她这破身子修为迟迟不长进,最大的原因就是吃素!这宁的也是榆木脑袋,看不出她不舒服吗,还整天拿着个烤兔腿往她脸上凑!故意的吧她!
宁汐听不见她内心呼啸而过的怒吼,见南宫音一副病恹恹的模样,以为她是真的不舒服,便只能作罢,重新拿着兔腿坐了回去。
魏旭斜了她一眼,默不作声又递过来一串烤好的蘑菇。
宁汐板着脸接过,一口咬掉一半,腮帮子鼓鼓,严肃地压低声音道:“我觉得南宫姑娘怪怪的。”
魏旭似笑非笑:“你才看出来?她本来就不是表面上那么柔弱。”
宁汐深以为然地点头:可不是嘛,之前她和魏旭吵架,惹毛了南宫音,被后者一句河东狮吼,吓得到现在都还噤若寒蝉。
不过往好了想,至少魏旭能和她维持表面上的和平,不再鸡蛋里挑骨头的找茬了。
宁汐吃完蘑菇,把木枝扔进火堆里,又瞄了一眼身边烧火的高马尾少年,心想怎么能有人能让她一见面就这么讨厌呢,上一个和她一碰上就不对付的还是赫连为那混账。
想起赫连为,她就立刻想起了风月楼的唯娘,犹豫片刻,她往魏旭那里挨近了一点:“你是昆仑丘门人?”
魏旭生了一双桃花眼,弯眼瞧人时很有几分诱惑的姿色:“怎么,现在对我感兴趣了?”
宁汐一言难尽地看了他一眼:“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哼。对,我是。”
“那你知不知道有关赫连为的事情?”
魏旭将手里的干草枝转了几圈,笑意盈盈的:“知道啊,你想问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
宁汐想了想,谨慎试探:“他有没有说过,他进昆仑丘之前的事情?”她想弄清楚赫连为到底为什么要把亲生母亲的魂魄炼成厉鬼。
“你问哪一件?是他有个屡考不中、只能吃百家饭混日子的穷酸书生爹,还是为了供养一家老小只能自贱青楼用卖肉钱养活儿子的生母——你想听哪一件?”
宁汐瞠目结舌。
少年还是笑着,瞳孔在烛火下近乎妖异的深红:“是你要问的嘛,现在又不说话?吓到了?”
宁汐噎了好半晌,心里莫名有些沉重。
她其实与赫连为的交往不多,也并不了解赫连伯父伯母究竟是怎样的人——其实细想也有端倪,赫连为那样扭曲古怪的性格,怎么想也不该是在幸福美满的家庭中长大的。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整个昆仑丘的人都知道。”魏旭云淡风轻地冷笑,“之前赫连含山还活着的时候,早把那小子的破事宣扬得人尽皆知。”
赫连含山这个名字十分熟悉,宁汐记起来这是赫连为没有血缘关系的继兄,后来无故暴毙,还连累大师兄被怀疑是杀人凶手。
宁汐咬牙,忽视心中那些奇怪的不适感,继续问:“那赫连为平日里有没有露出什么奇怪的地方?”
魏旭挑眉:“比如?”
“比如,周围有鬼物,或者邪法出没的痕迹。”
魏旭收了笑,看着她,轻轻松松碾断了手中的枯草:“我就是个普通弟子,赫连公子即将是昆仑丘的家主,我怎么会知道他这么隐秘的事情?”
也对。宁汐说不上来失望还是意料之中,摆了摆手:“我就是随便问问,你不要同别人说。”
魏旭眯起眼:“可以啊。你求我。”
宁汐:“……神经。”
她拍拍屁股站起身,回到南宫音身边坐下,抱臂准备打盹。
魏旭的面容隐在黑暗中,阴晴不定地看着少女的背影,过了好一会,才起身熄灭火堆。
秘境之中有妖兽出没,彻夜的火光可能会吸引来不速之客。
即使是睡着了也有危险,他从前就听过,有种邪物会侵入人的梦境之中,食人神识。
他一边踩灭火苗,一边拿烧火棍驱赶附近空地上栖息着的密密麻麻的红眼乌鸦:“哪来这么多晦气玩意。”
*
宁汐靠在柴火堆边,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她做了个很奇怪的梦。
似乎又回到了除夕那夜,只是这一回她没有喝醉,屠苏酒被好好地放在一边,反倒是大师兄面色酡红,趴在桌子上难受地哼哼。
梦里触感无比真实,耳边隐隐约约响起的歌唱声,帐外呼呼的风声与篝火柴枝燃烧劈啪作响传入耳中,令宁汐一时分不清自己是在做梦还是真实。
她下意识朝眼前的人走过去:“大师兄你怎么了?”
裴不沉脑袋埋在自己的臂弯里,露出的一截耳廓通红,在火光下看起来薄如蝉翼,连血管绒毛都清晰可见。
“我不舒服。”他的声音混沌,带着酒醉后特有的大舌头,听起来黏黏糊糊的,“想吐。”
金丹修士也会喝醉吗?
宁汐困惑了一瞬,但是眼前人猛地干呕了一声,立刻令她没心思分神想别的了。
她扶着大师兄坐直,找来铜盆,让他弯腰吐出来,然而后者只吐出了一点清水,触手脸还是烫得吓人。
宁汐不知道该如何照顾喝醉的人,只好用水盆冷水浸湿帕子,仔细替他擦脸。
拨开略有些长的额发,露出少年光洁饱满的额头,宁汐仔仔细细地替他擦了一会脸,大师兄的眼睫轻轻颤动,目光迷蒙:“还是难受。”
她手足无措,木然道:“那怎么办?”
裴不沉用两只手捧住她的脸,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你帮帮我,用这个。”
相触之处亮起微光,一种极为玄妙的感觉一瞬间刺穿了宁汐全身,仿佛有无数根无形的触手自灵识探出,本能地朝面前人探去。
这是什么!
她吓得寒毛倒竖,立刻就要推开他,脸却被牢牢摁住了。
“等一下,等一下,就一会,一会就好。”裴不沉声音低不可闻,闭着眼,自眼睑以下灿烂瑰丽的潮红布满了整张脸颊,“我教你,跟我做就好……不会有事的,听话。”
温水一般的触感朝她涌过来,密不透风地包裹住灵识,牵引着扭缠成线,慢慢向外探延,舒展。
其实她自己没有什么感觉,反而是身前的人心跳得一下重过一下,令她很担心那颗鲜活的心脏会不会从大师兄的胸口里跳出来。
额头相触的地方也能感觉到对方的体温越来越高,仿佛和她亲密相拥的不是一个活人,而是正熊熊燃烧的移动火山,内里正翻滚着火红的岩浆,热气蒸腾,下一刻就要将她整个人都裹挟进去燃烧成灰。
被大师兄激动的情绪感染,宁汐也渐渐觉得喘不上来气,千万只黄蜂钻进了她的脑子里,一齐发出震耳欲聋的嗡鸣,薄翅急速震颤,将她的脑浆都快搅成稀烂荡漾的春水,血管里流的也不再是血液,而成了滚烫的铜汁铁水。
她坐立不安,开始想要逃跑。
然而动作稍微一动,神随意动,某一瞬间,突然仿佛碰到了某种透明的壁障,几不可察的阻碍,裴不沉猛地一颤,从喉间滚出一声似痛苦又似愉悦的低吟。
宁汐立刻僵住不敢再动,只敢用气声开口:“大师兄,碰到哪里了!你痛吗?”
他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吐出的低语都像热刀子贴着赤裸皮肉发出的滋滋焦声:“不……继续。”
宁汐被他方才某种含泪的模样吓到了,不敢再生出其他念头,懵懵懂懂之间,灵识已经被他牵引着,往更深处钻去。
宛如碧波万顷,在明亮的月光下微波粼粼,无声平静的海面微微荡漾,小雨缠绵或是骤雨来急,涟漪成圈,最终掀起滔天巨浪。
……
宁汐替大师兄将他汗湿的额发捋到额后,又捏着袖子替他擦掉满脸满脖的汗珠,犹豫一会,小声道:“我们刚刚是在干嘛?”
裴不沉湿漉漉的眼睫颤动了几下,才睁开,满是柔和笑意:“在用神识帮我解酒。”
她半信半疑:“还有这种解酒方式吗?”
“酒伤神智,自然可以用神智互融的方式驱散醉意。”他一本正经道,“你看我现在不就好多了?”
他的眼神确实清明不少,宁汐狐疑地打量片刻,又想不出什么反驳的话,只能点点头。
“乖孩子。你帮了师兄一个大忙,现在轮到师兄帮你了,对不对?”
“啊?”
一只手温柔却不容抗拒地绕上了她的后脖颈,坚决强势地将她的脸再一次拉近,大师兄清俊热切的五官再一次在宁汐眼前放大了。
“刚刚我已经教会你了,现在,你自己来,可以吗?”
第92章 抗拒“为什么进不去?”
宁汐觉得自己可能是被鬼迷了心窍,居然在大师兄殷勤热切的目光下讷讷点了头。
身不由己地坐落进一片孤舟,随波逐流,逐寸朝着洪水深处的漩涡跌堕,她笨拙地模仿记忆中大师兄的做法,灵识缠绕上他的,缓缓往自己的识海牵引。
方才大师兄对她毫无隐瞒,进入识海时十分顺利,让她以为做这种事其实十分简单,然而轮到她自己亲身上阵时,才发现事情并不像她想得那样。
识海的大门紧闭,干涩僵硬,仿佛青涩稚嫩还没有长成的珍珠母贝,坚硬的蚌壳无论如何也无法被撬开。
“师妹,念念……为什么不行?你在抗拒我吗?”大师兄眼尾染红,语气有些伤心,还有些不解和委屈。
宁汐被他这样并不咄咄逼人但像软刀子一样逼问的目光看得莫名惭愧,也开始着急了:“没有啊,我没有。”
方才跟着大师兄动作的时候,她只觉得自己如沐热汤,有些心跳加速,可那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如同一阵清风刮过,现下她渐渐冷静下来,神识却不听话地不肯敞开。
她甚至也开始茫然起来:识海是修士最重要最隐秘的所在,除非可以交托性命之人不能窥探,她本以为自己已经把大师兄看成自己最重要最亲密的人了,可难道潜意识里、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其实还是在防备着大师兄吗?
可是为什么呢,她不该怕他啊,虽然、虽然大师兄最近是有些反常,对她也很冷淡,她的确不太高兴……
她茫然出神,过了一会,才自我催眠一样地重复:“我真的不是抗拒你。”
顶多在赌气而已。
大师兄那张漂亮清俊的脸仿佛浸在冷水里,湿淋淋地、索命般盯着她:“那为什么进不去?你知道我现在有多伤心吗?还是说你其实是故意的?你在心底里讨厌我?”
完全是胡说八道!
宁汐:“我怎么会讨厌你!我不想要你死,我都说了我会救你的!”
他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冷笑一声,眉宇之间全是烦躁和冷淡:“救我,哼,省省吧,师妹想拯救的人那么多,可别顾不过来、到人死了以后才后悔不迭。”
他这是什么意思?
宁汐一呆,随即心里升起一股微妙的不满和愤慨:“我没有骗你!”
“那就让我进去。”裴不沉冷冷道,“如果不答应的话,我现在就死给你看。”
宁汐毛骨悚然,神识反而因为心绪紧张更加生涩艰难了。
裴不沉的神识在紧紧关闭的神识门扉前来回试探,完全找不到一丝可供容纳他的缝隙。
他的眼珠都血红了,整个人怨气冲天,梦呓一样地反复念叨:“为什么不行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都为你做了那么多了你却还不喜欢我吗?那我算什么东西不可以不可以你一定要喜欢我一定……”
宁汐光维持神识不散就已经几乎耗尽力气,脑袋晕乎乎的,完全没听见他在念叨什么,只能颤声求情:“下次,下一次再试试吧,我现在不想——”
“裴不沉捏在她肩膀上的手指一瞬间抓紧了:“为什么不想?是因为你旁边有其他男人吗?”
之前神识触碰的瞬间,他还是读取到了一些宁汐的记忆片段,她真是好样的,入个秘境也能招蜂引蝶,她根本没有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吧?明明他都和她说过了让她不要和别的男人说话,她为什么就是不肯乖一点、不肯听话?!
宁汐无法,被他捏痛得挤出了泪花,一股怒意反而爬上了心头,鼓起勇气大喊:“都说了不要了!我现在真的讨厌你了!”
她用尽全身力气将他的神识往外一推,裴不沉仿佛被人扇了一巴掌一样露出错愕的神情,往后跌去。
脑中兀然如针扎刺痛,宁汐一下子苏醒过来。
“宁姑娘?!”是南宫音震惊的声音,“你、你还好吗?”
宁汐懵懵懂懂地,感觉人中痒痒的,就伸手去摸,结果摸到了一手湿热鲜红。
她流鼻血了。
*
于此同时,昆仑丘某处黑暗的厢房内,盘坐在榻上的裴不沉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强行侵入他人识海被反噬,他的大脑此刻仿佛被千万根细针不停翻搅,刺痛无比。
察觉到宿主体弱,早就藏在经脉内虎视眈眈的鬼气开始蠢蠢欲动,再次开始争夺他身体的控制权。
自风月楼后,他身体内的鬼气就愈演愈烈,为怕别人发现他在私下豢养无相鸦、修炼邪术,他不
敢明着寻医问诊,只能自行服药,发作的时候强行运功,试图将那股翻涌的血腥气压下去,只是收效甚微。
要解鬼毒,需要昆仑丘灵药摘星草。裴不沉不能大张旗鼓地求药,只能与南宫音达成协议,令后者前往摘星大会为自己取来摘星草。
可没想到鬼气来得这样汹涌,他怕是等不到摘星草取来的那一天了。
裴不沉喘着粗气,手指发白,死死撑着床榻,另一只手攥住额头,恨不能把自己的脑袋整个捏爆。
头痛欲裂,脑子里却还在一帧帧反刍方才见到的画面。
他杀了裴苍琩,心中难过愧疚难捱,想要向师妹的怀抱寻求温暖,只好深夜入梦想同她说上几句话、神识相贴而已,可为什么师妹不肯接受他、不肯对他敞开心扉?
明明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了,再进一步又能怎么样?!
他都为她做了那么多,可她却连一点点回报也不愿意施舍给她吗?
冲天的怨气席卷了他,他又哭又笑,一会自嘲自己像个怨妇一样郁郁不得志,一会哭天抢地觉得所有人都该死、凭什么全天下只有他一个人要受这样求而不得的痛苦?!
他满脸涕泪,趴在床榻上哭了一会,忽然想起什么,坐直身体,面无表情地用宽袖抹掉泪水。
强行以神识侵入他人梦境其实是非常危险的举动。修士的灵府是极为隐秘重要的所在,从前有些邪派修士专修攻击神智的术法,便是利用灵性武器攻击对方灵府,轻则昏迷,重则神智重创成为傻子。
仿佛一盆凉水兜头而下,裴不沉此刻后知后觉地懊悔起来。
黑暗中,他跪坐在床榻,半晌,狠狠抬手打了自己一个巴掌,又接连左右开弓狠狠扇了自己十几下,才重新起身,大步朝屋外走去。
之前透过无相鸦的视角,他看见了师妹身边的那个家伙。
叫什么魏旭的,是赫连为的分身。
裴不沉朝赫连为所在的院子走去,面上酝酿阴云。
那人阴魂不散地待在宁汐身边,到底想做什么?
*
瀛洲秘境内。
看见宁汐流鼻血,一旁的南宫音吓坏了,连忙掏出帕子用一旁的溪水洗干净,然后跪在她身边替她擦鼻血。
宁汐仰着脑袋,记得这种时候要举起手来有助于止血,便自觉抬起了手。
“这是怎么了?”南宫音担忧道,“要不要捏碎传音宫铃,让人接你出去休息?”
“不用了,可能就是昨天吃了烤兔肉上火。”宁汐不以为意。
昨晚的梦也有点奇怪,她心里有一丝怅然。
只是个梦而已,真正的大师兄不会露出那种可怕的表情的……大概吧。
她这么心虚地安慰自己。
南宫音半信半疑,但也没再坚持。
不一会,鼻血止住了,两人都松了一口气。
宁汐有些不好意思,看着她返身回去清洗被鼻血弄脏了的帕子,心里再一次对这个大姐姐一样的姑娘多出了几分好感:“你昨夜休息得好吗?”
“我还好。你呢?”南宫音将湿帕子挂在干净的石块上晾干,回头朝她笑笑。
雾蒙蒙的晨光下,少女远山眉舒展,天青竹纹外罩藕色纱衣,乌黑长发用青竹发簪挽其单边,柔顺地垂在脑后,完全看不出昨夜是在野外风餐露宿,全身上下打点得一丝不苟,仿佛上一瞬还是在某个熏香冉冉的精致闺阁中焚香煮茶。
宁汐平日里在外门里过惯了糙日子,更糟糕的大通铺也睡过,现下自然不会不习惯,便点了点头。
“那就好,再过半刻钟,我们就启程去找慕星草吧。”说着,南宫音施施然打了个哈欠,看得宁汐啧啧称奇,她连打哈欠都这样优雅好看。
上一个令她觉得一言一行都十分赏心悦目的,还是大师兄,不愧是世家大族的公子小姐。
南宫音注意到她似乎在盯着自己发呆,便笑着在她面前摆了摆手:“宁姑娘?”
宁汐回过神,木木地“啊”了一声。
南宫音盯着她,忽然微微一笑:“你还在想为哥哥的事情吗?”
宁汐陡然一个激灵:“啊?”
“其实我昨夜都听见了,你向魏旭问有关为哥哥的过往经历。”
宁汐下意识朝一旁的魏旭看过去,那家伙居然还没睡醒,像头死猪似的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你不用紧张。我没多想。”南宫音反而率先安抚她,柔声道,“而且我知道,你其实就是为哥哥一直在找的那个青梅竹马未婚妻,对不对?”
好半晌,宁汐才弱弱开口:“……啊。”
她又瞥了魏旭一眼,那人好像真的睡死过去了,指望不上他来替自己解围了。
她只好硬着头皮承认:“嗯。是赫连为告诉你的吗?”
南宫音道:“差不多吧。”当然不是,她有系统剧透。
宁汐用手边的木棍戳昨夜烧尽的灰堆:“我跟赫连为已经说过了,我不可能和他成亲的,我也不喜欢他。当初的婚约只是我们父母长辈的一厢情愿而已。”
“而且,我觉得赫连为是真心喜欢南宫姑娘你的。”宁汐认真地在心里补充了一句:要不也不可能会在前世大婚当夜丢下她跑去和南宫音苟合。
南宫音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愣了一下,才勉强笑了笑:“嗯,为哥哥对我的心意,我都知晓。”
屁嘞,要是赫连为真像她说得一样,她的攻略进度条早该涨到百分之百了,怎么还会被困在这个破世界迟迟回不了家?
宁汐以为南宫音是真的信了,还有些高兴:“是啊是啊。你们马上就要成婚了,我祝你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南宫音:“呵呵,谢谢你。”
第93章 对峙凶手与被害者彼此都心知肚明……
南宫音:“呵呵,谢谢你。”
可恶,这姓宁的女人真的不是在故意讽刺她吗?
要不是有系统提前剧透让她知道原书里赫连为一直对这个早死的白月光念念不忘,她就险些真的被这家伙的纯良外表骗过去了。
哼,长得倒是一副纯情小白花模样,没想到心机深沉和她有的一拼!
南宫音在内心里默默给对方加上了一个“不好惹”的标签,面上却不显,依旧维持柔婉人设:“不过,你们失散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重逢,不打算相认吗?赫连伯父也一直在找你。”
一提到赫连清羽,宁汐就有些愧疚和动摇:“就怕伯伯他为人古板正直,如果知道我还活着,肯定要叫我和赫连为完婚的。”
南宫音试探道:“你真的不想与赫连为成亲?”
宁汐想也不想,斩钉截铁:“当然不想。”恐怕天底下只有清羽伯伯和南宫音两个人会真心实意的觉得赫连为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好人吧。
这么一想,她看向南宫音的视线就有些一言难尽:真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南宫音本来还在暗中思忖对方话语的真实性,好决定要不要除掉这个潜在的竞争对手——其实此次进入瀛洲秘境她正是抱了这个念头,才积极主动提出与宁汐组队的,毕竟秘境之中危机重重,死伤一两个队友,也是在所难免的嘛。
此刻她却不妨对上宁汐复杂的视线,本来就心里有鬼,被宁汐这么一看,背后立刻寒毛炸起,几乎维持不住脸上的笑容:“怎、怎么了?”
宁汐皱着眉毛,上下打量她。
南宫音一颗心脏提得越来越高,就在她咬牙决定先下手为强、已经握紧袖中小剑时,却听面前的少女脆生生道:“南宫姑娘,你到底看上赫连为什么?”
“什么?”南宫音一怔,随即心里涌起一股不知是失望还是猜中的兴奋:这女人之前都是在骗她,果然心里还对为哥哥有所觊觎,这不马上就要露出真面目了——
“我觉得赫连为配不上你。”宁汐认真道,“你有没有去看过眼睛?”
南宫音:……
南宫音:?
宁汐恍然大悟一般,连忙找补:“我不是说你眼瞎的意思,呃,就是觉得你很美像天鹅,他跟个癞蛤蟆一样,呃……我是不是不该在你面前骂你的未婚夫……”
南宫音:……
好的,这下她确定了这家伙是真的缺心眼。
她忽然捂着嘴笑出声。
原本担心自己说错了话的宁汐被她一笑,紧张的心慢慢松弛下来。
南宫小姐,好像没有生气?
“但是我觉得为哥哥很好啊。”南宫音用帕子掩口,笑了一会,才开口轻快道,“他大哥去世之前,他的日子过的不好,所以才养出了如今看起来不太好接近的性子,但他人品不坏的。”
才怪,按照原书剧情,他害死继母,勾结妖族,修聚阴阵豢养鬼物遭十方杀孽就为了复仇上位,就是个不折不扣心狠手辣的天生坏种。
要不是为了回家,谁愿意同这种捂不热心脏的家伙虚与委蛇。
但是表面功夫还是要做,南宫音柔柔叹了口气,垂下眼睫:“以前我好几次撞见他被他大哥欺负,让他从**爬过去,昆仑丘的修士也拜高踩低不给他饭吃,受伤了就把人丢进柴房挨冻,若不是我给他送了几块桂花糕,他怕是活不到现在。”
赫连为的大哥,应该就是死去的赫连含山。看来赫连为作为一个随父改嫁的拖油瓶,早年在昆仑丘的日子并不好过。
宁汐心里没生出多少同情心,只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干巴巴地道:“你真是心善。”
南宫音苍白的脸颊上飞起两抹浅浅的红晕:“我知道你们都觉得我与为哥哥不般配……”
宁汐不知该如何回复,又不擅长说谎,只好讷讷赔笑。
南宫音看出她不自在,便朝她歉然地笑了笑,没再多说。
*
轰隆隆——
青白的闪电划破天际,演化为一道流光,迅速降落在昆仑丘少主居前。
几名昆仑丘弟子持剑想要上前阻拦,却直接被逐日剑爆出的火光扫卷击飞,撞碎一地砖瓦。
月白袍角随着来人大步流星的动作上下翻飞,门被猛地推开,“乓啷”砸向两边。
矮榻上,赫连为胭脂色宽袍未系腰带,乌发披散,似乎刚刚从好梦中睡醒,看见来人,桃花眼里泛出一点恶意的笑:“裴公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啊。”
他一边要分身操控瀛洲秘境之内的魏旭,一边还要照顾本体,蜡烛两头烧,难免精神疲乏,落在外人眼里,便是这段日子昆仑丘少主忙于操办婚事,时常昏睡不见客。
裴不沉脸上难得一丁点笑容都没有,昔日皎若天上月的面容冷若冰霜:“你用分身进入瀛洲秘境、待在念念身边,到底想干什么?”
赫连为看了来人一会,忽然露出一个恶意无比的笑容:“我说那帮臭乌鸦身上的气息怎么如此熟悉,原来是你……堂堂白玉京八重樱,也在私下豢养鬼物啊。”
裴不沉冷冷道:“彼此彼此吧。风月楼里你做的也不赖。”
双方互不退让地对视片刻。
只需一息,凶手与被害者彼此都心知肚明了。
图穷匕见,赫连为反而坦然起来了:“我是用了分身,跟在宁汐身边进入秘境。但是那又怎么样?”
“裴公子对同门的保护欲也太过旺盛,不过是结伴一道参赛而已,也值得你半夜兴师动众前来质问?”
裴不沉忽然露出一个春风拂面般的笑容,仿佛正在持剑相向的人不是他自己:“瀛洲秘境危险,念念刚入炼气期不久,我做师兄的,当然要替她多多操心。”
赫连为一见他假笑就犯恶心:“她好得很。”
当初裴苍琩来找他,与他商议除妖一事,赫连为便在心中冷笑。那女人真是蠢货,还一颗心眼巴巴地贴给白玉京,殊不知自己已经成了同门眼中钉、恨不能杀之而后快。
他便是抱着这样嘲讽的心态,化出分身一起进了瀛洲秘境。
反正他只是想亲眼看看,她到底是怎么死的而已。
裴不沉:“我听说南宫姑娘也在秘境之内,赫连公子特地隐瞒身份护在左右,真是爱妻情深。”
赫连为的笑容里有些腥气:“谁知道呢。或许我是为了南宫音,也可能是为了别人。”
他等着自己的挑衅生效,裴不沉却仿佛没听见一般,甚至反而收了剑,在客座上掀袍坐下,拿起茶杯,微笑道:“方才御剑而来,没来得及喝上一口水,赫连公子不会小气到不肯给我一杯茶润喉吧?”
赫连为哼了一声,心想早知该在茶壶里抹鹤顶红,毒死这披着假人皮的怪物。
裴不沉道:“说起来,也该恭喜赫连公子,能捏出分身,你这是已经进入金丹中期了?”
“对。”赫连为心知隐瞒不过,干脆也不想说谎,斜斜咧出一个笑,“裴少掌门呢,还在金丹前期?”
裴不沉对这一番夹枪带棒的讽刺恍若未闻,自顾自饮了一口茶汤,才淡淡道:“之前听闻赫连少主渡金丹劫时九死一生,很是辛苦。原本以为就要止步于此了,没想到修炼了某种奇妙法术,能让修为一日千里。”
话音刚落,室内的温度骤然下降,莫名而来的罡风猛地吹晃烛火,影光憧憧,墙角黑暗处凝出了漆黑的鬼影,张牙舞爪就要朝裴不沉扑去。
置身于欲来风暴之中的人却依旧在低头饮茶。
赫连为自知自己修炼鬼道、快速提升修为之事已经被对方看穿。
他在风月馆设下聚阴阵的,除了豢养鬼物为己所用之外,就是引来幽冥鬼气以练鬼道。鬼道嗜杀,一直是仙门公认的邪法,早被禁绝,可还是有人抵挡不住修为一日千里暴涨的诱惑,屡屡以身犯禁,他也不能例外。
他是凡人血脉出身,根骨本就一般,更比不上那些将天材地宝当饭吃的天之骄子,自从进昆仑丘以来,他样样不如人,事事被踩在脚底下——这样的日子他已经过够了。
既然鬼道能给他力量,那他就修鬼道,有何不可?
赫连为不禁冷笑:“何必明知故问。难道你半夜闯到我屋子里来,就只是为了说这么一句不痛不痒的闲话?”
眼下裴不沉并没有证据,否则不会还有闲情坐在这里同自己不紧不慢地喝茶。
同他料想的分毫不差,裴不沉呷了一口茶,依旧好整以暇:“你我皆有把柄在对方身上,看来一时半会分不出高下了。”
“说完了?那就送客,来人——”
裴不沉温声打断:“但我还是得杀了你。”
赫连为的眼底骤然泛起血色。
“裴苍琩同你传信,在信里说了什么?”
昨日杀死裴苍琩时,他见桌上有墨迹未干,是主人写上一封信件时蘸笔墨浓,透过纸张遗留在桌面上,只能依稀辨认出赫连为收几个字。
裴苍琩既然之前能勾连赫连家制造摘星大会暗害师妹,这一封信内肯定也不会是裴不沉愿意听到的好消息。
赫连为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忽然拍手唤来下人:“白玉京的裴长老给我写信了?”
第94章 断臂堕鬼道
侍女战战兢兢地上前,双手捧上装在锦盒里的一叠信纸:“回少主话,最近恭贺您不日新婚的信件太多,我们见您分身乏术,便暂时收起来了。”
赫连为挥退侍女,在锦盒中挑挑拣拣,果然找到了写着裴苍琩寄的信件。
他直接当着裴不沉的面拆开了。
一目十行地读完,赫连为微微扬眉,把信纸递给裴不沉,饶有趣味:“你自己看看?”
裴不沉面色平静,接过信纸。
赫连为像是嗅到了血腥味的鲨鱼,两眼兴奋地发亮:“上面说了什么?你给我念一念?”
裴不沉将信纸揉成一团,逐日剑火焰蹿起,顷刻便烧成了灰烬。
“原本我还在想,如何才能找到机会进入昆仑丘,没想到你主动发来了喜帖邀请我前来。”裴不沉将沾上的灰烬拍掉,眼里黑潮涌动,“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电光火石之间,赫连为看清了他眼底乌黑鬼气。
他缓缓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又带着几分难言兴奋地扬起了唇:“我在风月楼送你的‘大礼’,终于发挥用处了。”
鬼气之所以被寻常修士避之不及,最重要的缘由之一便是鬼气会放大人体内的负面情绪,惊恐愤怒可怖,在鬼气催生下都会犹如种苗遇春雨一夜疯长,最后被感染者要么被活生生逼死,要么丧失神智,酿下滔天大祸。
赫连为自己修的就是鬼道,手下厉鬼无数,更知晓其中厉害,感染鬼气者,几乎已经不能算是正常而完整的人,只是欲望支配下的奴隶。
而看裴不沉与昔日大相径庭的模样,恐怕他根本没来得及处理,鬼气已然入木三分。
“我得杀了你。”裴不沉站起,面无表情,朝他走来,逐日剑剑尖拖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音,“你知道了我的秘密,我得杀了你。”
铮——
一柄遍身染血的长剑兀然出现在赫连为手中。
他的本命剑是从一处堕妖巢穴中得到的,剑名空空,剑性极邪,每隔双七日便要饮人血吃人肉,否则就要反噬其主。
现下正逢七日,空空剑已经饥渴难耐了。
与主人同心的空空剑也感受到了眼前这少年的血肉极为诱人,兴奋地发出阵阵嗡鸣,血珠如串,自剑尖不住滚落。
赫连为爆出
大笑:“好,好,好,裴不沉你要自取灭亡,我也不介意送你一程——你想杀我?只怕你有命来,却没命回!”
铮然剑刃相撞,血光与金光暴涨,窗棂门板齐齐被冲为粉碎!
门外守卫的侍女纷纷持剑奔来:“少主!”
裴不沉平静一笑,用仅有两人能听到的耳语道:“我还得感谢赫连公子,特地想出摘星大会这个名头,将师妹支走,才能便利我行事。”
要不然,他怎么和师妹解释自己最近吐血的异状、还有眼底的黑气,师妹要是看到他现在这样子,肯定要害怕的。
空空剑格挡住逐日剑一击,赫连为不敌气势,接连后退几步,冲门外人吼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去喊人来!”
他虽然修了鬼道提升修为,可基础不牢,对上被鬼气感染更生凶性的裴不沉还是十分吃力,不一会就觉得手腕发酸,空空剑也一寸寸被压下,没入了自己的肩膀,血流涌出,洇湿了肩膀衣裳。
六神无主的侍女们眼见情况不妙,连忙奔去叫人求救。
赫连为不欲恋战,迅速交手十数招后便飞身后撤,纵身跳出窗外,轻点几步,朝远处飞去。
他的身后,裴不沉如鬼魅一般紧追不放。
逐日剑犹如火龙,凭空变化出数百只金光灿灿的小剑,无光夜幕原本星月暗淡,此刻骤然明亮如白昼,剑光如雨,齐刷刷朝着赫连为刺去,饶是他左躲右闪,也还是中了数剑。
“我该说裴公子你是过于自信,还是想要对我网开一面呢?”赫连为狠狠擦掉脸颊上的鲜血,顾不上伤口,主动挑起话茬,想要拖延时间等待救援,“明知我在风月楼豢养鬼物,却不上报惩戒司,而是私下寻仇,怎么,你是觉得只凭你自己一个就能杀的了我?”
裴不沉两只眼珠都已经被漆黑鬼气笼罩,声线却还是温和带笑:“对啊,现在落荒而逃的不就是赫连公子你么?你知道吗,你好像一只夹着尾巴逃跑的狗啊。”
“你找死!”赫连为脆弱的自尊心被一击即碎,气血上涌,也忘了要将人引开后徐徐图之的计谋,猛地停下来,双眼血红,提剑反身要刺。
裴不沉等的就是这一瞬间,逐日剑蛇一样缠上了空空剑身,只轻轻一挑,赫连为的手腕划出细细血线,空空剑自高空坠下——他的手筋被挑断了。
他再也维持不住凌空飞行的姿势,从半空中倒栽葱一般掉了下来。
后背刚刚挨到地面,便被人扯着头发狠狠拽起。
啪啪。
两颊火辣辣的,是裴不沉毫不留情地扇了他两巴掌,直将他打得双颊高高肿起,鼻血直流,曾经貌若好女昳丽无双的面容此刻也没了那股魅惑之色,只剩下惊恐和暴怒。
“我忍你很久了。”裴不沉笑呵呵地将他拖起来,又狠狠扔在地上,伸手召逐日剑,“整日黏在我师妹后面,像只癞皮狗一样,怎么,以为她还会回头看你一眼吗?”
“啊啊啊啊啊——”
一条鲜血淋漓的胳膊打着旋飞了出去,赫连为捧着自己断了的右手,不住痛嚎着在地上打滚。
“你不是好奇我为什么要只身前来?”裴不沉半张脸都是血,提着剑朝他一步一步走近,“因为我本来就是个疯子啊。”
“你知道了我的秘密,就该死。豢养鬼物伤害我师妹,更该死。还觊觎着我的人,最该死。把你交给惩戒司,那可太便宜你了,我要亲手将你切成碎片,才能安心……赫连少主,你说对吗?”
赫连为吃力地在地上一滚,再次躲开一剑,他痛得冷汗淋漓,突然道:“当初你杀赫连含山的时候,也是为了这个原由?”
裴不沉持剑的手稳稳当当,略有些兴味地一挑眉:“你连这个也知道了?”
“世间事只要做过,总会留下痕迹。”赫连为忍着剧痛,在烂泥地中蹒跚向前爬,伸出手够到了自己刚刚被砍飞的断臂,“林鹤凝偷学你的剑术杀了赫连含山,可若不是你有意放纵,她怎么能得手。”
“我原本一直想不通,当初赫连为身死前,为何会孤身前往画舫赴宴。以他那副眼高于顶的性子,若不是有位地位尊贵、值得信任的世家公子邀请,他绝无可能只身前往。”
也正是因为赫连含山没带随从,独自在画舫中喝得烂醉,才让林鹤凝有了可乘之机,杀人嫁祸。
裴不沉猫戏老鼠一般,不轻不重地用剑在他脸颊划出几道交叉血口。
面对赫连为的指控,他也不置可否:“哦?事到如今,你开始想为没血缘的兄长伸冤了?”
“赫连含山死有余辜,我只恨他死得不够早。”赫连为冷笑,终于找到机会将断手抓在掌中,接着毫不迟疑地一剑砍烂自己的断手,邪剑空空吃到了主人的血肉,兴奋地暴涨一倍,他借着剑力,一跃而起。
赫连含山仗着血脉尊贵,一直瞧不上他这个外来西贝货,赫连为眦睚必报,自然要杀人报复,既然要死,就得让人死得更有价值一点,一石二鸟之计,便是在那时想出来的。
杀了赫连含山,同时嫁祸裴不沉,令裴不沉蒙冤受难后,他在伸出援手,若是计划成功,他既能除掉碍事的继兄,又可以获得裴不沉的好感、白玉京的支持。
只可惜没料到裴不沉是个软硬不吃、黄雀在后的疯子。
裴不沉俯下身,在他耳边说了一句什么。
赫连为的神色骤沉,眼底杀气弥漫。
两人一边交谈,手中斗法却是不停。
空空剑成了一柄一人多高的巨剑,悬在空中,直指裴不沉,发出不详的血光。
巨剑破空,再次冲向裴不沉。
转眼间二人又斗过数十招,赫连为终究不敌,脚下一软,半跪在地。
然而下一刻,他瞥见远处数十道迅疾而来的御剑白痕,猛地放声道:“裴不沉!你杀我兄长,害我断臂,诬陷我入鬼道,还想灭我昆仑丘不成?!今日就算玉石俱焚,我也不会放你离开!”
说完,他猛地朝裴不沉撞去,噗呲——逐日剑刺穿了他的胸膛。
于此同时,赫连为贴近了裴不沉,面上露出了一个极为得意的残忍笑容:“裴公子,送你的礼物。”他激动地声音战栗,左眼下两颗鲜红得发亮,“就当,谢你替我照顾汐妹这么久。”
“少主!”
“裴不沉你在做什么?!”
“杀人了!白玉京裴不沉杀人了!”
“诛仙阵,起!”
华光爆亮,诛仙阵法运转,金锁牢牢固定住裴不沉的双手双脚,他面色平静,将失血过多昏迷的赫连为拎在手上,回首朝人群看去。
腥风起,少年鸦发飞舞,半张脸上都是干涸的黑红血迹,瞳仁眼白早已俱黑。
有人惊恐地认出了他身上异状的根源:“是鬼气!裴不沉堕了鬼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95章 毒蛇被缚
各仙门长老都是被侍女喊来救人止战,一见此情此景,皆是肝胆俱裂。
“为儿!啊啊啊啊啊!”人群中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呐喊,赫连清羽双目血红,直接御剑刺向裴不沉。
裴不沉将手中的赫连为朝他一甩,挡住飞剑。
赫连清羽没想到他会用自己儿子当盾牌,吓得心神俱碎,猛地收剑,险些摔倒在地,又顾不上自己,涕泪纵横地抢抱自己的儿子:“为儿,为儿你醒醒啊……”
昆仑丘的其他长老早就怒不可遏:“裴不沉!方才我们都亲耳听见了,你承认是你与林鹤凝联手杀了昆仑丘大公子,还妄图再加害赫连少主,如今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入鬼道,你到底还有什么话说?!”
裴不沉略一歪头,露出困惑不解的神色:“入鬼道的是赫连为,不是我。”
昆仑丘长老怒喝:“休要胡说!裴不沉你杀人可是我们亲眼所见,如今还想往我们少主身上泼脏水?!”
那长老转向面色铁青的众人,咬牙切齿道:“诸位同道有目共睹,如今全身被鬼气缠绕的可是他裴不沉!!”
裴不沉不疾不徐:“
我身上的鬼气是在风月楼内被感染上的,诸位若不信可往查证。”
“风月楼”三字一出,原本抱着儿子痛哭的赫连清羽猛地睁大眼睛,脸色霎时便白了,好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昆仑丘长老还以为他是深陷丧子之痛,便替为开口呵斥:“赫连少主近日都与我们打交道筹备婚礼事宜,从未有过异状,你一个浑身鬼气的东西张口就想坏我们少主名声,简直是贼喊追贼!”
裴不沉不语,只静静地看着他。
夜风乍起,那人被他看得后背生寒,哆嗦不止,可他不能后退——赫连含山死后,昆仑丘少主之位空悬,他们这帮人好不容易才等到自己效忠的主子即将上位,怎么能被这外来的修士横插一脚?!
定一定心神,他又怒道:“口说无凭,你若真问心无愧,就和我们回昆仑丘受审,是非黑白一问便知!”
裴不沉笑道:“我同你回去,还有命活吗?”
那人心思被戳穿,面上青筋乱跳:“你莫要血口喷人?!堂堂白玉京八重樱便是这样乱污人清白的德行吗?!”
追来的修士内,也夹杂着零零散散的白玉京门人,先前裴苍琩带来的人已经回去了,剩下的都是些年轻弟子,没见过这样的场面,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却根本找不到插话的机会。
裴不沉的目光落在一双双殷切焦急的眼睛上,半晌,轻轻叹了口气。
昆仑丘长老以为他这是准备松口,心中一喜:“邪修裴不沉,你现下乖乖束手就擒跟我们回去,还有戴罪立功的机会,否则——”
“我不会跟你们回去的。”裴不沉温声道,发力一抖,震落了束缚全身的诛仙锁。
负责控阵的修士猝不及防被阵法反噬,唇角溢出鲜血,惊恐万分:金丹第一人,连破阵也如此容易,待会真的打起来,又怎么能胜得过?
裴不沉转身想走,却听身后有人怯怯道:“大、大师兄。”
那是个面容稚嫩的白玉京女弟子,不过十一二岁年纪,眼里含泪,不顾旁人的阻拦,战战兢兢的:“大师兄你要去哪?你要丢下俺们吗?”
裴不沉脚步一顿,扫了一眼或茫然或沮丧或期待的年轻白玉京弟子们,须臾,他露出极为痛苦的神色,额头青筋暴起,用力抱住自己的脑袋。
似乎他的体内分裂成了两个人,正在你死我活地争抢这具身体。
逐日剑掉在地上,一旁早就虎视眈眈的昆仑丘弟子立刻一拥而上,诛仙锁亮着金光,再一次捆住了裴不沉的双手双脚。
*
瀛洲秘境。
宁汐在密林里跋涉,不知为何,自今日醒来后,她总觉得心神不宁,心坠坠的直跳得发慌,不得不停下来休息好几次。
南宫音扶着她到一旁的木桩上坐下,抬头看见魏旭又没了踪影,没好气地大喊一声:“回来!”
不一会,灌木丛被窸窸窣窣地拨开,面色木板的魏旭同手同脚地走了回来,经过一处倒塌的树干时被脚步僵硬的自己绊了一跤,立刻昏了过去。
宁汐和南宫音:……
南宫音忍无可忍跺脚发火:“为什么我周围全是蠢货?”
莫名其妙挨了一顿好骂的宁汐:……又我?
不知道是不是打算破罐子破摔,南宫音自从上次无意间暴露出不那么像大家闺秀的一面后,在她面前跳脚的次数就越来越多了。
不过短短半日相处,宁汐再看这个昔日仙女已经完全没了那种高不可攀的憧憬,反倒觉得对方接地气了不少,不禁心生亲近。
“魏旭是不是受伤了啊?他今天一醒来就怪怪的,和他说话也不理,好像失了魂一样。”宁汐有些担心。
“不管他。”南宫音再一次语出惊人,唯一顾及形象的是她翻白眼还记得用袖子半遮一下,“莫名其妙的家伙,帮不上忙就算了,可别在我们找慕星草的时候拖后腿。”
宁汐讷讷赔笑,抚了一下自己砰砰乱跳的胸口,站起身:“我们赶紧找吧,我想快点离开秘境。”
慕星草喜湿,一般生长在水田丰润的湖边,南宫音施术,循着天地间水灵气分布,一路找来。
晨光熹微,林中一片碧湖,湖面平滑如镜,倒映出绿树蓝天,宛如世外桃源,令人心旷神怡。
他们这一路都风平浪静,现下看到好风景,不由得放松了警惕。
宁汐蹲下身,利用以前在百药园打杂时养出来的勤快手脚,很快就踩了一兜慕星草。
她兴高采烈地朝远处的南宫音招手,正要开口喊她过来,却见对方的脸色陡然变了。
身后笼罩下巨大的蛇形阴影,同时响起巨大的破水之声,宁汐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淋了个落汤鸡。
“小心!”
南宫音掷出青伞,替宁汐挡下身后巨蛇吐出的蛇信,蛇信上的毒液一触到伞面,便滋滋作响,升起刺鼻的青烟,青伞立刻被腐蚀出一个大洞。
宁汐躲开一击,利落地唤出奔月剑,调动湖边水波凝成绳索,拽着蛇头砸向一边。
刚刚从湖水里探出脑袋想要捕猎的巨蛇反应不过来,一连撞断数十根湖边树木,晕乎乎地吐信子,好半天没爬起来。
宁汐飞身向后,冲抱着青伞一脸心疼的南宫音紧张道:“你没事吧?”
南宫音摇头:“难怪这湖边没有人来摘慕星草,原来蛰伏着一只金丹期的妖兽。”
转眼间,巨蛇已经苏醒,它似乎对眼前两个大逆不道闯进自己领地的人类十分愤怒,甩动粗长的蛇尾,再一次咬向二人。
宁汐迎上前去,琥珀瞳亮出金光,源源不断的水灵气被吸入灵府,又化为淡蓝的剑气击打在厚重如岩的蛇鳞上。
她还只是练气期,对上这头金丹期的蛇妖还是十分吃力,几次三番险些被咬到。
而南宫音比她的状况还要糟糕,那柄精致小巧的竹伞很快就破破烂烂了,她急得不行:“你不是妖吗!快点拿出点杀手锏来啊!”
宁汐被一提醒,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有个隐藏身份,没办法,当了几十年的人,思维在朝夕之间不能轻易改变。
不过,当初在风月楼里,她是怎么救大师兄的来着?
“我、我命令你,停止攻击!”她板起脸,努力模仿那时的感觉,
蛇妖一顿。
宁汐一喜:难道有用——
“嘶——”蛇妖再一次重重甩尾,在下方攻击的南宫音躲闪不及,被重重击落在湖边,幸好地上的泥都被湖水润湿了,倒也不痛,只是混杂了一些蛇蜕和妖兽进食后留下的腐烂碎肉,十分恶臭。
她脏兮兮地从地上爬起来,完全没了世家小姐的端庄模样,气得七窍生烟:“姓宁的你在干什么!”
宁汐愧疚不已 :“我,我也不知道啊。它不听我的!蛇!蛇!你不许动!喂——”
根本无蛇在意。
她的妖力没有生效,奔月剑还被蛇尾重重拍了一下,差点剑身震碎,委屈地飞回来朝主人撒娇。
南宫音看得两眼冒火,只好提起破烂的竹伞再次准备施法帮忙:“你是假的妖吧!”
一边施法,她转眼又看见一边像只癞蛤蟆一样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魏旭,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想也不想就冲过去给了他一脚:“起来帮忙啊!我们都快累死了,你就只会站在旁边看戏是吧?!”
魏旭被她踹了一脚,突然浑身一颤,吓得南宫音倒退一步:“我不是故意的,我……”
“你找死?!”魏旭仿佛梦醒了一样,面容骤然阴沉,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
南宫音脸色发白,却在对方怒意扭曲的眸子里看出了几分熟悉感:这人,怎么有点像赫连为?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脑中的系统,魏旭就已经松开了手,抬眸朝半空中缠斗的一人一蛇看去:“你们碰上了金丹期妖兽?哼,自作孽不可活。”
“你——”
魏旭出手如闪电,直接抢过她腰间的传音宫铃,一把捏碎:“凭我们几个打不过这只妖兽,你去外头帮我们求救。”
这霸道自私的行事作风,绝对是赫连为!
南宫音暴起鸡皮疙瘩,下意识扭头看向上方被蛇妖缠住不放的宁汐:“宁汐,你要小心——”
传送阵光亮起,她的话语兀然消散了。
破碎的传音铃掉在泥地,魏旭,或者说赫连为的分身将南宫音强行送了出去,目光阴桀地看向空中、还在和巨蛇缠斗的宁汐。
裴不沉已经被送进了水牢,他倒要看看,没了人护着,这家伙还能蹦跶到几时。
第96章 挡箭而她也本应该理所当然地接受……
空中,宁汐勉强从蛇口中再次逃过,隐约听见地面喧闹,低头往下看:“什么?咦,南宫姑娘?人呢?”
魏旭飞剑跃起,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慕星草远远一扔,拉着她就逃。
宁汐下意识扭头望去,那蛇妖被慕星草吸引,犹豫片刻,放弃了追杀,蛇尾卷住慕星草,扔进了嘴里。
一直逃出十几里,魏旭才停下来。
宁汐立刻甩开他的手:“南宫姑娘呢?”
“她捏碎了传音宫铃,逃出去了。”
“你胡说!”宁汐气得脸颊微红,“南宫姑娘绝不是那种生死关头丢下别人不管的小人。”
这话不知怎么又戳中了对方的死穴,魏旭冷笑一声,立刻反唇相讥:“对,她不贪生怕死,她不是小人,我是,行了吧?!”
宁汐不知道他哪里来这么大的火气,卡壳了一会,才愤愤不平道:“那只妖蛇只是守护慕星草而已,只要我们放弃强行摘草就不会有生命危险,根本不需要特地出秘境求救,是你故意捏碎了她的传音铃,害她被淘汰。”
魏旭抱着胳膊冷笑:“倒也没有我想的那么笨。”
宁汐戒备地握紧奔月剑:“你到底想干什么?”
这人很奇怪,大凡参加摘星大会的修士,都想要得到一个好名次,所以都会积极表现,可魏旭却不一样,自打进入秘境以来,他只是游荡在他们小队边缘,既不主动说话,遇到危险了也不肯出手相助。
就好像参加摘星大会、取得摘星草不是他的本意,他来这里另有目的。
就在她满腹狐疑、进行思考之时,魏旭露出一个恶意的笑,朝她步步逼近:“我想干什么,你待会就知道了。哦,对了,秘境关闭后外人不得进入也不得联络,你那个大师兄现在也救不了你了。”
宁汐想也不想,奔月剑变出十几道小剑分身,直接朝魏旭刺去,同时转身就想要逃。
她刚刚才和巨蛇鏖战一场,不想再对上不知深浅的魏旭。
刚刚跑出没几步,眼前草丛窸窸窣窣响动,随即被几双手拨开,一群身着月白锦袍、头束玉冠的年轻白玉京弟子出现在面前。
宁汐一见他们便是眼睛一亮:“各位师兄师姐!”
终于有人来帮忙了!她迫不及待地朝几人奔去:“我是白玉京外门弟子宁汐,我身后那人意图不轨,还请几位师兄师姐帮忙……”
被奔月小剑绊住脚的魏旭脸色阴沉,暴躁地啧了一声:他的本体被裴不沉重伤,现在正在医修治疗下沉睡,这个分身也无法使用高级法术,对上这群白玉京弟子怕是凶多吉少。
这蠢货!魏旭盯着尚且一无所知、正欢快奔向白玉京弟子的宁汐,对方可不是什么慈爱善良的师兄师姐,那是来杀她的!
他大费周章进入瀛洲秘境,本来是只想袖手旁观,反正那家伙这么傻,刀架在脖子上了估计也弄不清楚要杀掉她的人是谁。
只是……他眯起眼睛,盯着少女背后弹跳的卷卷发稍。
……如果她肯哭着求他的话,他也不是不能救她一回。
反正,白玉京弟子也不是不能杀,就连最大的那个都被他关进昆仑丘水牢了,树倒猢狲散也只是时间问题,即使白玉京事后找他算账,他也不怕。
虽然损失一个分身会折损十年修为,但比起得到的结果来说,也不是不能接受……
电光火石之间,赫连为召出长剑,不顾奔月小剑在手臂腰腹间划出的血痕,出手抓向她的肩膀。
宁汐反应及时,反手抓住他的手腕,想也不想直接一剑刺穿了他的手掌,急忙转向一直袖手旁观、神色古怪的其他人:“师兄师姐,还请帮我——”
“你就是宁汐?”其中一人肃着脸道,手中掐诀,缚仙阵亮起,却不是落在魏旭身上。
“你们这是做什么?”宁汐突然被捆了个结结实实,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看向自己的同门。
十几人已经纷纷抽出长剑,为首的弟子亮出一枚玄铁令牌:“奉白玉京惩戒堂之命,将妖邪宁汐就地诛杀。”
话音刚落,数道剑光就要落到宁汐身上。
魏旭瞳孔紧缩,徒手抓住刺穿自己手掌还没来得及拔出的奔月剑,连带着宁汐往后一拽,剑刃再次刺穿掌心伤口几寸,钢铁摩擦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他死死咬紧后槽牙,挥剑砍断她身上的缚仙索,将人往后一推:“你这蠢货!还愣什么,快跑啊!”
宁汐猛地一个哆嗦,想也不想,转身就逃,一边从怀中掏出传音宫铃,狠狠捏碎。
却无事发生。
传送阵呢?不是说捏碎了传音宫铃就会将她送出去吗?!
身后传来打斗之声,还有飞剑嗖嗖破空朝她追来,那八九个白玉京弟子兵分两路,一半留下来围攻魏旭,另一半已经拔腿朝宁汐追了上来。
生死存亡之际,她的大脑转得飞快,本来怎么也想不通的事情竟然在一瞬如拨开迷雾,想通了其中关窍。
在昆仑丘大婚前突然召开的摘星大会,向辨能鼎报名时意外的顺利,不该出现在慕星草周围的金丹期妖兽,莫名失灵的传音宫铃,还有突然对自己拔剑相向的同门……恐怕自始至终这瀛洲秘境都是个针对她的圈套!
宁汐遍体生寒,全身的血液都快冻结成冰,脚下奔跑的步伐却越来越快。
身后传来魏旭的怒吼,她下意识转头看去,却见一只长箭没入了他的胸膛。
宁汐的脚步一怔,随即狠狠咬破舌尖,逼自己回身,转身逃得更远了。
赫连为反手拔出插进胸口的羽箭,吐出一口鲜血,余光里看见的便是她远离的背影。
日出东山,金光辉煌,少女在茫茫绿野中奔跑,黑发被林间树杈勾掉了发带,打着卷的发稍随着上下起伏的瘦小身躯轻微弹跳,美得不似人间方物。
真是没良心,他冷冷地勾唇,让她跑还真的跑了。
哪怕,只是回头看他一眼也……
背后剑光亮起,魏旭向前踉跄几步,不受控地半跪在地。
算了,不过是个分身而已,他咧出一个带着血腥气的笑容,就当是他要杀了她的好师兄的报应吧。
等她离开秘境,他再亲自接她回去。
他们来日方长。
……
咚、咚、咚。
宁汐听见自己的心跳响彻耳畔,重重如擂鼓。
视野中深浅绿意交错,树枝乱晃,时不时划过她的脸颊,擦出道道伤口。
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
魏旭可能已经被那帮白玉京弟子乱剑杀死了,而她自己之前被蛇妖消耗了太多精力,也到了强弩之末。
她对瀛洲秘境不熟悉,再这样犹如无头苍蝇一般乱奔乱跳,被抓住也只是时间问题。
到底为什么要杀她,只是因为她是
妖而已吗?
可大师兄已经在仙门面前替自己担保过,为何白玉京妖出尔反尔。
等等,大师兄……
某种极为荒诞却恐怖的念头划过她的脑海,宁汐深吸一口气,朝身后穷追不舍的几人喊话:“你们来杀我,大师兄可知情?”
“哼,死到临头了还妄想找人求救?”一人冷笑道,“你省省吧!只怕裴不沉现在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宁汐的一颗心险些跳出喉咙:“这话什么意思?!大师兄出事了?”
“差点忘了,你们这些普通弟子无法与外界联络。”那人晃了晃腕子上的传音玉环。
他们居然能将传音设备私自带进秘境之内!宁汐的心又沉了下去,这帮人准备完善,显然并非一时兴起,是早有预谋。
而且背后一定有仙门高层相助,否则不可能公然夹带私货进入秘境而不被发现。
“你还不知道吧,今晨裴不沉谋杀昆仑丘少主未遂,堕入鬼道,被现场捉拿,如今已经压往水牢受审,日落行刑。”
宁汐差点被一块碎石绊倒。
身后立刻传来利箭破空之声。
“果然有用!这妖孽与裴不沉关系匪浅,一提到他便自乱阵脚!”
宁汐挥剑打掉追来的飞箭,呼吸越来越急促,胸膛里的心脏跳得越来越快。
大师兄刺杀赫连为?他要被处死?
他们说的是真是假?
不,大师兄不可能做出这样莽撞危险的事情,他最近还总是咳嗽吐血,身体那样不好怎么可能去杀人?
一定、一定是骗她的。
大师兄怎么可能会死呢?
“妖孽,你看这是什么!”身后的弟子生怕她再次逃走,干脆施法召出可显像的水镜,映在空中。
宁汐的脚步慢下,愣愣地抬头看去。
……真的是大师兄。
可是好陌生,好奇怪。
他砍断了赫连为的一只胳膊,瞳仁全黑一丝光亮都没有,还亲口承认杀了赫连含山。
那鬼气森森的人,原来就是她认识的大师兄。
水镜中的少年满面是血、犹自微笑。
那笑容逐渐与风月楼内的画面再次重合,还有这些日子里所有的困惑与不解,像是本来被强行按下的木瓢,此刻又猛地冲上了水面。
惊疑中夹杂着一丝丝的恍然大悟,宛如珍珠水泡一般接连不断地上涌。
之前他突然的冷落和阴晴不定都有了解答,大师兄突变的性情原来是因为堕了鬼道。
宁汐盯着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突然有种淡淡的释然和安心。
就好像,他本就该如此,而她也本应该理所当然地接受。
第97章 故地我这个人对你而言终于有意义了?……
宁汐还想再看,小腹却一阵剧痛——白玉京的弟子撤下了水镜,羽箭射中了她。
她将涌到眼眶的泪硬生生吞回去,折断箭尾,用晴天咒召出灿烂光芒,晃了来人的眼,趁机再次逃脱。
每一步都牵扯到小腹的伤口,痛楚越甚,可渐渐地,却自伤口深处升起一股令人战栗的兴奋,仿佛一簇新生的小小火苗,明亮而瑰丽。
因为过度狂奔和激动的心情,视野里天地都融为一体,树林草地都在缓缓旋转。
大师兄有危险。
她必须去救他。
强烈而刺激的热流席卷了周身,原本已经觉得疲惫到无法再奔跑的双腿重新有了力气,她的心脏跳得像是要蹦出喉咙。
好奇怪,明明知道他有危险,可是为什么她忽然好像重新活过来一样,变得这样兴奋
即使有万分之一的可能,那为了动摇她心神而设下的有一个骗局,即使是骗她的,那也是大师兄啊。
【不要跑】
耳边突然响起了陌生又熟悉的声音,犹如午夜梦回的鬼魅低语,每一个字都像敲在天灵盖上又痛又爽。
宁汐一瞬间就听出来,又是那道在风月楼内听见的声音。
【不要逃。】
【已经逃了这么多年了,从爹娘身边、从愤怒叫喊着要诛妖的村民刀下、从食两脚羊的乱军手里、从害死了最重要的人的狼妖爪下逃了这么久,事到如今了,不要再逃了。】
血液被汩汩热意融化,蒸腾成催发冲动的岩浆,识海深处仿佛有结了厚厚冰层的湖面正在寸寸崩裂。
宁汐猛地甩了甩脑袋,可那道甜蜜的嗓音依旧喋喋不休:
【你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有人为你寻了本命剑,教你剑术,带你入仙道,为你顶撞仙门大能用自己性命替你担平安,你却还只想逃吗?】
【前世已经死过一回了,这一次还要畏首畏尾吗?】
她突然停了下来,异色瞳亮得奇异,仿佛呈着一汪融化了的黄金。
【你不是说过,有重要的人想要保护,想要拯救吗?】
铮——
一箭携紫电破空而来,堪堪擦过宁汐身边。
她猛地抬起头,看见不远处追上来的五六个白玉京弟子。
“果然是妖物!”其中一人惊道,“你看她的妖瞳,还有脸上的妖纹!”
“长老让我们来杀她果然不错!若是留着她日后不知要生出多少乱子!”
接了死令的白玉京弟子大多都有亲朋好友被妖物所害,对妖都是深恶痛绝,此刻见宁汐露出非人之状,更是怒血上涌:“妖孽受死!”
狂风与剑气冲天而起,相撞时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少女褐色裙摆与乌黑卷发随风狂舞,金色瞳孔紧缩一线,暗紫色的妖纹盛放如曼珠沙华。
……
宁汐跨过满地的残肢碎肉,尸体上的传音玉环碎成了粉末已经不能再用,她将被鲜血染红的草叶拨到一边,循着来时路,找到了被刺伤昏迷的魏旭。
她扯下魏旭的衣摆当做纱布,简单替他包扎好,然后就抱着胳膊,坐在一边,等他醒过来。
午后第一缕明亮的日光透过树梢落在魏旭眼皮上时,他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缓缓睁开眼睛。
他一睁开眼睛,便看见少女脸上狰狞又美艳的紫色妖纹,瞳孔紧缩。
这一次妖化之后,不知为何,宁汐没有再像上次那样晕过去,意识还是清醒的,只是像是隔了一层琉璃看人,感受都混沌不清晰。
“醒了就起来。”宁汐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和我去找慕星草。”没了传音宫铃,想要离开瀛洲秘境,就只能提前完成摘星大会的任务,自动开启秘境大门。
魏旭脸色发白,定定地盯着那双非人琥珀瞳看了许久,才不可置信地哑声道:“你救了我?”
宁汐真心实意地纳闷了:“我看着像是那种见死不救的人吗?”
魏旭眸光微动,抿唇不语。
一丝庆幸夹杂着自嘲的酸涩填满胸腔,他想她之所以会救自己,只是因为没有认出他的身份吧,若是她知道自己其实是赫连为,恐怕掉头就要跑……
“你休息好了吗,好了就起来和我一起找慕星草。”
魏旭冷冷地看了她一会,才默不作声地爬起来,给自己包扎伤口。
因为害怕蛇妖再次袭击,所以这一次宁汐没再往那片水草丰盛的湖边去。
根据南宫音留下来的地图和笔记,秘境内有一处凡人村落,村头有一口老井,井边可能会有慕星草。
脚步不停,赶在日落之前,他们就到达了那一处凡人村庄。
宁汐站在田埂边,脚步一顿。
这地方和她以前住过的村庄很像。
一旁的魏旭看了她一眼,见她不主动开口,才道:“怎么了?”
宁汐皱眉:“秘境之中的村庄,都是原先就有的吗?”
村口的老槐树,村西一片青青稻田,还有家家户户的白墙黑瓦,她还记得一进村右手边就是一家打铁铺——居然全都和她记忆之中的一模一样。
天底下真的会有如此巧合?
魏旭哑声开口:“不是。这地方原本是妖族的巢穴,不可能有人族居住。这些房子都是后来昆仑丘派人修建的,为了方便入秘境的修士落脚休息。”
宁汐点头,只是一个疑问解开了,另一个却又浮上水面:“昆仑丘派人修建的?有说过为什么要修成这种建筑风格吗?”
这栋村落粉墙黑瓦,一见便是空桑那一带的水乡景色,昆仑丘地处西南山城,不会有这样的房子。
魏旭走在她身后:“是赫连为的主意,他让匠人务必按照他画出的图纸修建。”
宁汐讶然回头,对上少年晦暗不明的桃花眼。
她顿了一下,重新转过头。
身后魏旭默默跟上她的脚步。
故地重游,往昔尘封的记忆也渐渐浮上心头。
说来也奇怪,自拜入白玉京后,宁汐很少想起以前在凡间的事情,按理来说她
丧亲流浪,该是用痛楚的朱笔在人生画卷中写下浓墨重彩的一章,可偏偏每次想要回想,都如雾里看花,滋味和记忆都不真切。
走过阡陌小道,熟悉的一砖一瓦再次出现在眼前,有些早已被忘却的小事再次被记起。
她曾经坐在这间屋子的门槛上,仔仔细细地清数自己得到的压岁钱,盘算着给人买完糖人之后自己还能剩下多少。
屋后那一株枇杷树结的果子又酸又涩,但绿树成荫、亭亭如盖,家里人舍不得砍掉,每逢夏夜,阿爹喜欢和许伯伯在屋后那棵枇杷树下对弈吟诗,许伯母会和阿娘一块在厨房里商量今晚做什么菜。
至于她呢,大概是想要跑出去玩又不敢一个人去,只好撒开两条小短腿屁颠颠地跑去后院书房拍门。
“许哥哥,许哥哥,同我一块出去放纸鸢吧!别读书啦,眼睛都要看瞎了!阿爹又给了我半两碎银子,我可以买新的糖人给你吃!”
大抵是半天都得不到回应的,常常要拍得手都红了,门里才会传来慢条斯理的脚步声,然后门被哗啦一下拉开,她受不住力势猛地往前扑倒——
“喂,小心点。”
宁汐茫然地抬起脸,看见高马尾的少年脸色很臭,伸出手来想要接她。
她的目光落在那张陌生的脸上,又在他伸出的手掌上转了一圈。
对方见她迟迟不肯握上来,恼羞成怒地收回了手,骂骂咧咧:“摔死你得了。”
她没有像童年一样摔进竹马哥哥的怀里,这一次她自己站稳了。
赫连为估计真的是别有用心,书房的陈设同她小时候记忆里一模一样,是初遇许家人的场景。
那时候唯娘还没有死,许家人靠许父教书为生,因为居住的镇上出了妖物,被宁汐阿爹所救,阿爹喜欢许伯父身上的书生气,见许家人祖宅都被狂性大发的妖物毁了,便盛情邀请他们一家前来暂住。
许清羽心心念念想让许唯高中,便拘着他在后院日日念书,除了宁汐不懂眼色会时常跑去打扰、拽他出去陪自己漫山遍野疯跑之外,许唯几乎从不见人。
直到许清羽要上京赶考,他们一家才与宁家道了别。
她那时还很傻很天真,临走前真心实意地为自己失去一个玩伴而大哭了一通鼻子,还眼泪汪汪地把自己攒了小半个月的银子都拿去买了糖人,一股脑全塞给了赫连为。
现在想想,估计全都被那恶劣的家伙转头扔进垃圾堆了吧。
只是事情都过去那么多年了,赫连为现在修一座一模一样的村庄藏在秘境里,是想干什么?
宁汐眉头越皱越紧,魏旭不住地看她,忽然道:“你在想什么?”
她说话慢吞吞:“在想,假的就是假的。”
魏旭的脸一瞬间黑了。
宁汐看着他拂袖而去的背影,心头那股莫名之感愈甚。
她跟着他一起往村后的古井走去,开口试探:“魏旭,你是什么时候拜入昆仑丘的?”
魏旭头也不回,将高马尾甩得老高,冷笑:“怎么,开始对我感兴趣,是我这个人对你而言终于有意义了?”
第98章 可怜于是爱意滋生了。
宁汐对他的尖酸刻薄不为所动:“方才,我刚刚问过那几个攻击过你的白玉京弟子,他们修为更高,看出了你是某个修士的分身。”
这话其实是假的,她根本没来得及同那些人交谈,只是想诈一下魏旭而已。
魏旭的脚步却突然停了下来。
他没有转身,只是停在狭长巷道中间,堵住了出口。
左右都是高墙,身后最近的出巷口也有十几步的距离,宁汐不怎么害怕,但还是默默掏出奔月剑,警惕开口:“所以,根本没有魏旭这个人,你是谁?”
魏旭转过头,居高临下地盯着她,日光从狭长小道的尽头打来,他背光而立,面容暧昧不清:“你不是早都猜到了,何必明知故问。”
“赫连为?”
他冷笑:“倒也不算太蠢。”
宁汐:……
其实她也只是信口一说。
性子如此乖张暴戾,又和她不对付的,她也只能想到赫连为了。没想到居然真的被她猜中。
无名火起,她用剑柄狠狠捣向他的小腹伤口:“你用分身跟着我干什么!”
赫连为痛得倒抽一口凉气,哑着嗓子:“我还想问你呢?!”
可恶的女人,整日在他脑海里阴魂不散,他已经要成婚了,马上整个昆仑丘唾手可得,他竟然还要为了这个破落户心神不宁。
用脚指头想也知道这个劳什子摘星大会肯定不怀好意,这蠢货居然还真的就巴巴地往坑里跳。
一路走来那么多冷刀暗剑,若不是他都替她挡了,她以为自己还能活着在这撒野犯蠢?!
“你为什么非要参加摘星大会?”
宁汐不知道他的话题怎么会转得这么快:“我想拿奖励,给我大师兄换药。”
裴不沉,又是裴不沉。赫连为将后槽牙咬出血腥味,冷笑:“等你找到药,他的尸体都凉了吧。”
宁汐想也不想,又用剑柄一捅:“不许诅咒我大师兄!”
赫连为抱着肚子倒在地上,抽着冷气狞笑:“你就算在这里捅死我,他也出不了我们昆仑丘的水牢!”
宁汐骤然想起在水镜内看到的画面,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拽住他的领口:“大师兄真的刺杀你?”
“对啊,终于发现了?你那大师兄根本不是什么好人,他残害无辜、修炼鬼道,平时在你面前那副假仁假义的模样都是装出来的!他还想诬陷我,砍了我半条手臂——”
“肯定是你做错事活该。”宁汐果断打断。
赫连为气得笑了,一边笑一边牵扯到伤口,呸地吐出一口残血:“蠢死你得了!”
活该这臭女人被裴不沉耍得团团转!
宁汐铁石心肠地揪紧他的衣领不放手,拖着他往前走:“你和我一起去找慕星草,然后出瀛洲秘境,向昆仑去的人说清楚,替大师兄洗清嫌疑。”
“嫌疑?裴不沉的罪行铁证如山,也就你这个傻子还巴巴地觉得他无辜!”赫连为攒了一点力气,猛地掰开宁汐的手,踉跄地坐起来,“而且我凭什么要替他说话?他可是杀了我娘!”
“你娘是什么情况你自己清楚!”宁汐从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的家伙,“唯娘死不安宁,还要被你这不孝子拘禁在风月馆内变成厉鬼,大师兄超度她的时候你知道她对我们说了谢谢吗?你竟还用此事诬陷大师兄,赫连为!你午夜梦回不会觉得噩梦缠身吗?!”
她狠狠甩了他一巴掌。
赫连为被打得跌坐在地,整张脸偏到一边,一边脸
颊高高肿起。
他舌头顶着腮帮子,转过脸来,面如金纸,桃花眼中眼波盈盈,定定地看着她。
过了一会,他面上忽地咧出一个怪诞的笑来:“汐妹,你好恨的心。是我娘被杀了啊,难道你就没有一丝同情、一丝可怜?”
宁汐清凌凌的眸子回望他:“对,没有,你不值得。”
赫连为冷冷地瞧着她,心里再一次升起将眼前人活活掐死的暴虐念头。
为什么她总是这样、从小就是这样,每次以为她被触动了,可下一刻又是跟一截死气沉沉的木头一样给他重重一击。
而他居然也这么甘愿犯贱,脸都被扇肿了还要一次次贴上去任她踩……
“我不会做噩梦。”赫连为忽然嗤笑一声,背靠粉墙箕踞而坐,“是她对不起我。她自甘下贱,做什么不好非要做个千人骑万人艹的妓女,嫁给我爹之后还那么潦草的死了,既然想要嫁人生子,又为什么生下孩子以后那么轻易地去死、抛下孩子不管?!”
“可笑,说什么是为了给我爹上京赶考攒银子、回风月馆老东家只是卖艺不卖身,我看她就是自甘下贱!到最后被人刺死了、一把火烧光连骨头渣都找不到……”
“说不定她早就想跑了,丢下我们父子俩继续去过她纸醉金迷的腐烂日子。她肯定是恨我,也恨我爹,不想再管我们两个拖油瓶,才这么轻易地莫名其妙地就死了,丢下我们自己一个人好去天上享福!”
“我爹那个废物,只知道念那些被虫蛀了的之乎者也,吃不上饭,先是卖光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然后去邻居家打秋风,直到后来连房子都卖出去了,去街上乞讨,和乞丐抢馒头,被追着打了一顿,拳头打在胃上我吐了,但是还是好饿,赶紧跪下来把吐出去的馒头再吞回去……宁汐,你有过这样的日子吗?你什么都不知道,还想来审判我?!”
“我有过。”宁汐直直地盯着他,“可那不是唯娘的错,你也不该怪她。”
赫连为满眼血丝:“那是谁的错?!是我爹的吗?!他表面上说着多爱发妻,可还不是有个漂亮有钱的女人一勾就跟着跑了,和赫连云照那个贱货你侬我侬的时候、我被被赫连含山叫骂娼妓之子、被那帮人踩在脚底下被逼去舔他们的鞋面的时候他可曾想过我和我娘?!全都是、全都是虚情假意,统统该死!”
宁汐听他说了一连串,等他喘了好几口粗气,苍白的脸上浮起淡淡的血色,才忽然开口:“你为什么要和我解释这么多?”
都已经坏事做尽了,就应该狠心到底,一条路走到黑才对,却还眼巴巴地在她面前剖白心迹、自爆伤口,总不能指望她还对这人有一丝怜悯吧。
她只十分遗憾自己现在手中没有留影珠将赫连为的自白录下来、直接曝光于人前,不然能省掉多大麻烦。
赫连为死死地盯着她,似乎想从少女那张木然的面孔上看出任何情绪的端倪。
可最后还是无功而返,他忽然像被人抽掉了脊梁骨一样,整个人都软榻下去。
沉默半晌,他忽然嘲讽地笑了笑:“我只是觉得你应该知道。”
也许她知道了就不会这么讨厌自己——可是他为什么要在意她讨不讨厌自己?太可笑了。
他猛地别过脸去,不愿再看她。
所以他真的厌恶宁汐,每次一见到她就害得他不能自控,从小就是这样,她总是能激发出他身体里最深处的作恶欲,偏偏她总是不肯按他的心意来……
他这厢心烦意乱,但落在宁汐眼里只觉得莫名不解:“你说这些,是想证明自己情有可原?可我不觉得你可怜。”
她认真想了想,才道:“唯娘于你有生之恩,你却将她死后禁锢,令她不得入轮回转世。赫连伯父或许的确古板不通人情,可他养活了你,即使改嫁入赘也没想过抛下你。”
“而你利用风月楼饲养厉鬼,无数过路旅人惨死其中,他们又做错了什么?就算你想报复,冤有头债有主,你也不该用这等手段将不知内情的大师兄也牵扯进来,说到底,什么深仇血恨,都是你自私妄为的借口而已。”
她许久没有说过这么长一段话,到后面都有些词不达意、结结巴巴,只好停下来,吞了一口唾沫。
赫连为冷笑:“如果我不养厉鬼修鬼道,死的就是我了。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我杀输家又有什么错?难道只许别人拿刀杀我,却不许我反杀回去?”
宁汐无言地看着他,只觉一道巨大的鸿沟横隔在二人之间。
赫连为被她的眼神刺得发慌发痛,悲极生怒,厉声反问:“异地处之,换成你、换成别人难道能做得比我更好?难道你见过被打了右脸、还要将左脸也递上去的傻子?!”
宁汐脱口而出:“如果是大师兄他就绝不会这样!”
赫连为怒不可遏地大吼:“裴不沉、裴不沉,他是给你下了迷药还是怎么着,你就这么喜欢他喜欢得脑子都没了?”
“我就是喜欢他不行吗!”
话一出口,两人都愣住了。
赫连为脸上满是错愕和扭曲的嫉妒,宁汐却是被自己吓到了。
一开始只是话赶话,她自己脱口而出的时候也没经过大脑,可如今一股火烧火燎似的眩晕涌上了心间。
赫连为咬牙:“不,像你这种人根本没有心,你根本不懂的喜欢是什么,只是可怜他而已,不过就是我们失散之后他待在你身边的时间长了,朝夕相处,你就生出了一点亲近的错觉、就以为自己是喜欢上他了……”
宁汐却听得出了神。
一点灵犀闪现。
“也许你说的对。”她像是自言自语,试图从纷乱混沌的思绪中厘清自己的想法。
因为亲眼见证了大师兄的伤痛,所以产生了同病相怜的亲近。
但是好像又不完全对。
其实她是个很无趣的人,别人会用各种各样色彩缤纷的事情填充人生、丰富血肉,可是她却空荡荡的,像个苦修的老僧一样反而把所有血肉都剔除了,她只剩下嶙峋的骨架,而大师兄就是贯穿、支撑她重生一世的脊梁骨。
“我只是,每当看着他好像就在看自己,救赎他的时候也好像就在救自己,自己做不到的事情,他却可以轻轻松松地替我完成,他那么厉害又那样依靠我,我可以把所有的愿望都放心寄托在他身上……”
于是爱意滋生了。
第99章 父子最好她一辈子都别知道她的大师兄……
宁汐仿佛解开了一个困惑自己多年的难题,眨了眨眼睛,心中涌起一股暖意。
她很快又整理好心情,继续质问:“他们说大师兄修炼鬼道、残害赫连含山,其实也都是你做的?”
虽然她目前没办法从秘境出去,但她想为裴不沉翻案,就必须要问清楚事情的原委。
大概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又或许是知道她手中没有留影珠、自己说的话不会被留作证据,赫连为也懒得撒谎,干脆道:“他身上的鬼气是我在风月楼中放的,他自己废物,这么久了也没除掉。”
“至于赫连含山,那是他自己要杀,可怪不了我。我最多就是帮了他一把而已。”
“那日他给赫连含山下帖子,邀请他前往画舫饮酒,白玉京八重樱相邀,我那酒囊饭袋的‘好大哥’自然乐颠颠地去了。我让林鹤凝跟在他身后伺机下手,结果你也知道了,意外地顺利,四周的守卫都被清空了,画舫上只有晕倒的赫连含山一人,他被人下了软筋散,手无寸铁,林鹤凝一剑就刺穿了他的心脏。”
“哼,他可真是死得好,若不是他死了,我哪里能成得了昆仑丘的少主。本来就想将这件事让裴不沉顶包,没想到他自己倒率先跳出来动手了。”
宁汐后背冒出细密的毛汗:“软筋散也不一定是大师兄下的,说到底他根本没有杀赫连含山的理由……”
参天古木绿意旺盛,赫连为的分身却渐渐生机消散,今日他的本体重伤几次,早已无法维持,四肢都变成半透明,他却浑不在意,一挑眉:“因为裴不沉本就是个滥杀无辜的疯子。”
与裴不沉交锋那日,听见赫连为辱骂自己的继兄,裴不沉俯下身,同他说的正是他杀赫连含山的理由——不过是因为某日后者来拜访白玉京,撞见了在山门扫地的宁汐。
“是你那继兄自己找死,一个被色胆蒙了头的酒囊饭袋,也敢肖想我师妹。”
赫连含山死前五日,曾拜访过白玉京,回来后就嚷嚷自己在那里遇见了一名看守山门的美貌杂役,与门中长老商议,要娶她当十八姨太。
赫连为将手指骨捏得咯咯作响,心中无比,心想他这便宜兄长可真是死得好啊。
他才不会和宁汐讲出裴不沉另有隐情,最好她一辈子都别知道她的大师兄为她做过什么,最好她以为裴不沉真的是个烂到无可救药的伪君子、气他恨他怨他一辈子,就像她恨他一样……
否则,那也太不公平了不是吗?
赫连为忽然又有点得意:“我本来不想杀裴不沉,他若是乖乖听话,按照我的安排,帮我成为昆仑丘门主,我也不是不能饶他一命。可谁叫他不
长眼,敬酒不吃吃罚酒,非要同我对着干。”
宁汐想也不想,又狠狠地踢了他一脚:“这一下是替我大师兄!”
赫连为痛得直哼哼,他的身体已经消散了一半,这具分身很快就要破碎。
他一边龇牙咧嘴,一边盯着自己透明的双腿看了好一会。
等出了这个秘境,他就又是赫连家的少主赫连为了,再也不是许家的大哥哥,重温旧梦的把戏,玩了一次就够,下一次,她应该不会再上当了。
赫连为忽然哑声道:“其实,如果你听话,我可以取消和南宫音的婚约。”
宁汐一怔:“啊?”
赫连为不语,咬着后槽牙,死死地盯着她。
宁汐被他八竿子打不着的话题转化给弄晕了:“你在说什么胡话?”
赫连为忍无可忍地冲她大吼:“你现在还装什么糊涂?!不就是你故意引诱我的吗?!忽冷忽热把我玩弄于股掌之中,行啊,行啊,那我也认了行了吧!可既然你想要骗我,那为什么就不能骗得用心一点、你为什么就是不能对我好一点?!”
他猛地跳起来,马上就要朝她扑去。
宁汐被他吓坏了,本能用剑指他,逼他后退睁:“你又在发什么疯?!”
发疯?
可能是吧。
他被裴不沉那混账砍掉一只手臂的时候就该疯了,辛辛苦苦这么多年的汲营,险些被毁于一旦,他承受胯下之辱、在昆仑丘痛苦度日数十年,就是为了将那些曾经欺侮过自己的东西踩在脚下,却偏偏被那阴魂不散的男鬼一样的家伙狠狠反咬一口……
其实,她送给他的糖人他没有丢,一直藏在枕头底下,舍不得吃又舍不得扔,后来糖水融化,引来了密密麻麻的蚂蚁,咬得他又痛又痒,一宿一宿地睡不着觉。
赫连为不顾剑刃锋利,猛地攥住奔月剑,将她拉住不让她后退:“你不肯遵从婚约嫁给我,到底是为什么?我比不上裴不沉吗?我比别人差吗?!你也瞧不起我吗?明明你以前还肯给我买糖人吃——还是因为介意南宫音?”
他似乎陷入了某种自我狂热的癫狂,滔滔不绝地倾诉起来:“你不必担心,我还会娶别的女人,可我不爱她们,那只是为了大局,你能不能别再闹了、懂事一点,适可而止——”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不堪重负的分身终于到了尽头,化为绚烂的光点。
*
神识回归本体,赫连为被巨大的冲击撞得头晕目眩,哇地吐出一口黑血。
“为儿?!”守在床边魂不守舍的赫连清羽险些丢了手里的汤碗,忙不迭冲上来扶他。
“走开!”赫连为将他狠狠推开,翻身想要下床,可双腿无力,立刻又跪在了地上。
碗瓷碎了一地,赫连清羽顾不上收拾自己满衣兜的狼藉,又连忙去搀他,恨铁不成钢地掉泪:“你到底是怎么了?!裴公子怎么会和你发生冲突、还、还伤你至此?!”
赫连为断了的那只胳膊创面正撑在床榻,痛得一阵阵发冷汗:“我的好爹爹,你不如去问问那个凶手,都是修鬼道的人了,还有什么理智可言吗?”
赫连清羽修仙固颜时已经年近不惑,眼角额间的细纹没有办法被抹去,他自己也不是喜好涂脂抹粉之人,便没有特意花心思追求青春面貌,而此时遭受重大打击,整个人显得格外苍老颓废。
“我与裴公子相识不多,可我觉得他不像是那般十恶不赦之人——”
话没说完,赫连为就狠狠甩开了他,双目血红:“事到如今你还要替外人说话?!是我、是你儿子被人砍了手差点送掉半条命,你却还胳膊肘往外拐?!你究竟是不是我亲爹?!真的要看我死在他们手上你才痛快吗?!”
赫连清羽僵在原地,眼尾蓄满泪水,颤声道:“为儿,你怎么会这么想,我……”
赫连为冷笑一声,自己撑着身体站起来:“裴不沉呢?还关在水牢里?”
赫连清羽用宽袖狠狠一抹泪,勉强维持仪态:“他不肯承认自己修鬼道,说自己是追查风月楼下的聚阴阵而来,还说你……说你禁锢唯娘亡魂,豢养厉鬼。”
赫连为用那双血淋淋的桃花眼,一错不错地盯着自己的亲爹:“那你呢,你信他说的话吗?”
赫连清羽面白如纸:“派去风月馆的人回报,说那里早被烧成了灰烬,确有阵法残存的灵力波动,可也看不出是不是聚阴阵。”
赫连为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
屋内一时寂静。
日光自纱窗外射进,照得满地碎瓷泛起粼粼波光,明亮刺眼。
赫连清羽沉默许久,声音低不可闻:“为儿,那些都是你做的,对不对?”
话音刚落,整间屋子骤然冷了下来。
赫连为眯起眼,缓缓笑了:“真高兴啊,居然能从我亲爹的口中听见怀疑我的话。”
赫连清羽被他这幅模样骇住,不自禁后退一步,脚后跟踩上碎瓷,扎心一般的疼,他却浑然不觉,只因滔天的恐惧掩盖了痛楚:“这么多年,我供奉燃魂灯想收敛唯娘残魂,助她转世投胎,却始终没能搜集到一丝一毫魂魄。云照生前为我扶乩占卜过,说是她的魂魄被人所拘,无法来与我相见,我本不信,可,可今日裴公子提及风月楼……”
他的话再也说不下去,昔日绕膝承欢的儿子就站在他面前,却成了个心隔肚皮的陌生人。
不过咫尺之远,可如同相隔天堑。
“你没有证据。”赫连为冷冷道,“就凭他一句话,就想给我定罪?”
赫连清羽摇头,失魂落魄地低声道:“为儿,你我父子一场,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究竟有没有做过,你我心里……都清楚。”
赫连为冷眼旁观:“所以你打算怎么办,为了一个外人,就把亲儿子的命交出去?”
他露出血腥味的笑容:“你可知仙门之内纵容厉鬼杀人是何下场?养鬼者押上诛仙台抽仙骨断仙根,从此沦为废人,猪狗不如。”
“你、你——”
“就算你对我是死是活无动于衷,可难道你就忍心看着我娘留在这世间的最后一点骨血被他们那样践踏?”
赫连清羽面露挣扎,久久不能答话。
赫连为忽然换了一副甜蜜而无辜的表情,软声道:“爹,就算为了我娘,你就再帮我一回吧。”
赫连清羽痛苦地闭上眼,天理与人伦激烈交战,几乎要将他撕扯成两半。
唯娘、唯娘……
他甚至已经记不清她长得什么样子了,可一想到她,心脏还是会变成吸满酸水的海绵,又沉又涩。
他睁开眼睛,水光模糊的视线中他看见为儿面色苍白,倚在床边,正静静地看着自己,在等待自己的答复。
那是他与唯娘的孩子,是他的亡妻留给他的唯一的遗产。
唯娘年轻时喝多了避子汤,本就不适生育,却为了给他许家留种,拼了半条命生下这个孩子,产后大出血时他们都以为她要没命了,唯娘冰凉的血手死死攥住他的手腕,让他哭着承诺将会一辈子照顾好他们的儿子。
他知道自己这个儿子生性不良,感情淡漠,从前欺负邻居家的妹妹,长大了和继兄过不去,十次里有九次他来看他,为儿的脸上都是青一块紫一块打架留下的淤青。
可他还是一次次替他遮掩了,就像当初他答应唯娘的那样。
这一次、这一次也是一样,他会……
“不!”赫连清羽猛然往外走,像是有人在后面追赶一般,步伐迈得又急又大。
他是个迂腐的书生,事事不成,只有一肚子冒着酸水的故纸堆,平日说话都要磕磕巴巴,唯独今日,声音随着步伐一样越念越快、越念越大声,“裴公子是无辜的,我决不能坐视无辜之人枉死!我要去放了裴公子,正所谓以公灭私,民其允怀,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第100章 二度她已经完全不像自己了
赫连清羽面前突然掉下一滩湿哒哒的血肉,随后那团血肉组成了女鬼的形状,猛
地朝他扑来,赶在他张口呼救之前用一团湿发堵住了他的口鼻。
湿发结成的绳索绕在他的脖颈上,一圈一圈缠紧,赫连清羽被拖倒在地,手脚无助地挣扎。
“喂,小心点,别真把他掐死了。好歹还是你主子的亲爹。”
女鬼林鹤凝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咕咕声,心不甘情不愿地把晕死过去的赫连清羽甩到一边。
“把他绑起来,别让这老不死的出去坏事。”赫连为穿上外袍,空空荡荡的袖口让他的脸色阴沉一瞬,但很快又恢复了那副笑意盈盈的美人面,“传送阵那边怎么样了?”
林鹤凝开口说话时声音浑浊古怪,浑不似人言,咭哩咕哝了一堆,赫连为才听懂她是在说一切都已经准备完毕,阎野也已经在传送阵的另一头召集了妖族,随时可以出发攻陷白玉京。
“裴苍琩呢?还是联系不上?”
林鹤凝咕哝,大意是说她感知到裴苍琩生机已绝,估计人已经死了有半日了。
想到裴不沉来询问信件之事,赫连为想通了,难免冷笑:“裴苍琩那个废物,本想扶他上位顺便把裴不沉踢下来,谁知道居然抢先一步被裴不沉给杀了。”
裴不沉不肯与他合作,原本看中的棋子裴苍琩又死了,他在白玉京布的局已经被毁了大半,一切都得从头再来。
“现在白玉京是那个叫裴信的当家?”
林鹤凝身形微僵。
“我记得,他是你师父吧。”赫连为蹲下身,一手掐住她的下颌,迫使她抬高,“师徒情分一场,你说,他会不会为了你,向我们打开白玉京的大门?”
林鹤凝乌黑的唇角微微抽搐。
“去和你的好师父见一面吧。告诉他裴不沉将死,妖祸不日来袭,若他还想保住白玉京,就和我合作。作为交换,我可以把白玉京掌门之位送给他。”
林鹤凝恨恨地爬了出去。
她前脚刚消失,赫连为后脚走出厢房,几步后忽地停下来:“出来。”
安静片刻,院落的花木后,茱萸小步走了出来:“少门主。”
她将盛放药瓶的托盘举高递上:“奴婢茱萸,来为您续生断臂的灵药。”
赫连为施施然走过去,单手倒出药丸,却掰了一半,直接塞进了茱萸的嘴里。
茱萸来不及反应,意识到的时候,自己已经将那药丸吞了下去,瞬间脸色煞白。
赫连为等了一会,见她身上并无中毒异状,这才将剩下的一半吃了。
已经止住血的断臂缓缓长出新鲜血肉。
“你到我手下做事,也有半年了吧?”赫连为忽然开口。
茱萸原本跟着他继兄,赫连含山死后,他所有的东西都被赫连为收为己用。
其实并不是赫连为看得上他屋里的那些玩意,只是单纯享受将失败者的所有物据为己有的痛快而已。
“回少主话,刚过三月。”
“只有这么短?”赫连为轻笑,“看来最近事情太多,真是度日如年啊。”
茱萸垂首不语。
她虽然生性活泼,但拎得清轻重,跟在赫连为身边时便是一直谨言慎行。也正因为这一点,她才能拜托昔日旧主的阴影,重新服侍新一任少主。
赫连含山死后,许多旧仆都转投赫连为门下,一开始赫连为对他们很好,纷纷重用,可过不了几天,总会出现各种纰漏,那些人不是犯了错被赶出去,就是挨罚身死。
只有茱萸留了下来。
见赫连为久久不语,茱萸再次躬身行礼,准备躬身退下,却又被赫连为叫住。
“你刚刚都听见什么了?”
茱萸一脸茫然:“听见什么?您方才说话了吗?”
“哦——”赫连为拖长音,“那你现在急匆匆的,是想去干什么?”
茱萸笑道:“婚期将近,少主您的婚房还没装点好,婢子这就要过去继续布置呢。”
赫连为定定地看了她一会,辨别不出她究竟是不是说谎、到底有没有看见他和林鹤凝互动。
最后,他只在她肩上不轻不重地拍了几下:“去吧。”
*
瀛洲秘境,村落古井边。
宁汐摘下最后一颗慕星草,坐在井边,等着秘境打开。
秘境之内无活物,安静得连只春虫鸟雀的叫声都没有,宁汐被寂静压迫耳膜,无端的心慌。
太阳渐渐落山,可秘境却还是没有半分要打开的意思。
宁汐旋转着手里的慕星草叶,垂头丧气地将它放进怀里。
意料之中,她就知道不可能这么轻易地解开秘境大门。
既然已经给她设下了必杀的局,傻子才会信守承诺放她出去。
她无言地抬头望天。
远处群林清翠、远山连绵,天际金光漫天,粉霞灿烂,一番美不胜收的风光,她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也不知道大师兄怎么样了。
看方才赫连为那疯样,估计大师兄在秘境外也是凶多吉少。
她实在不甘心就这么坐着等死,总要再试一试有没有闯出去的办法。
于是她再次御剑而起,星罗棋布的村庄在视野中越来越小,偶尔还可以看见之前试炼的修士留下的阵法痕迹。
大地景物尽收眼底,宁汐往上飞到筋疲力尽,却仍然没看到可以逃出的缝隙。
她只好重新落地,折腾了一番又累又渴,她趴在井边,拿起水瓢准备舀一勺水,忽然看见水中自己的倒影朝她微微一笑。
有东西来了。
怀中的慕星草微微发烫,提示这一次看守灵草的怪物估计也不好对付。
宁汐握紧奔月剑,飞身后退。
井口水波荡漾,在落日余晖中泛起血色光泽,波光粼粼破碎,映照其中的人影也被分割成一块一块,令宁汐不自主地联想到碎尸案发现场。
一道半透明的身影缓缓钻出水面,动作僵硬生疏地爬出井口。
是个女人的身形,海藻一般浓密的乌黑长发遮住半张脸,晶亮的水液沿着发稍衣角一滴滴往下滑落。
不一会,它站立的地方就积攒了一滩水液。
它转过头来,那张脸还没有完全成型,但依稀可辨的五官已经有了宁汐的影子。
宁汐和它大眼瞪小眼,过了片刻,迟疑地抓起地上的一块碎石,朝它砸过去。
石头穿透了水影的身体,它却被投石的力道带得微微后仰。
就在此时,宁汐眼前一花,下一刻眼前那张五官模糊的脸突然放大出现。
锵——
奔月剑抵挡住对方一击,在半空中滑出一道闪亮的银色圆弧。
水影本该是人类双手的位置变成了两条薄薄的水刃,像是螳螂的两只前爪,再一次朝宁汐的脖颈划来。
宁汐以惊人的柔韧度往后一弯腰,顺势抬腿狠狠一脚踢在对方的胸口,却仿佛踩进了一汪冰冷的水潭里。
刺骨的寒意沿着脚踝一路窜上脊背,她不自禁打了个哆嗦,立刻想要收回腿,脚腕却像被泥沼缠住,陷在水影的胸口里,根本拔不出来。
不妙。
她心里一咯噔,水影那闪着寒光的利刃已经再次冲着她的天灵盖砸下。
宁汐咬紧牙关,举剑硬抗,剑刃摩擦时火花四溅,发出令人牙酸的金石之声。
转眼又是交手十几招,宁汐眼见那张原本面目模糊的脸孔一点点变得清晰。
眼尾微微上翘的狐狸眼,小巧而挺直的鼻子,因为总是抿直而总是显得有些呆板的**——活脱脱是翻版的她自己。
电光火石间,她想起此次瀛洲秘境的别名,水镜,为何要叫水镜,恐怕正是以秘境之中最后关卡的怪物为名,试炼者需要对付的最大危机正是来源于她自己的水中幻影。
砰——
剑气横扫,宁汐终于将自己的右腿从自己的水影中拔出来,在地上滚了一圈,半跪着抬头去看。
水影居高临下,注视着她,眸色淡漠。
宁汐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见自己的脸,明明是一模一样的五官,却觉得陌生无比。
原来她平日便是这幅冷淡的表情。
水影再次,高高举起手镰,朝她砍下,宁
汐弹跳起来,反手以奔月剑去刺它手腕,却刺了个空。
不行,对方就是另一个自己,太了解她的出招习惯了,出剑的时机、招式与招式之间衔接的方式、每次反击都会被轻易看穿。
棘手的感觉渐渐涌上来,再一次手镰划过她的身侧,险之又险,胳膊擦出了一条血痕。
这和上次对战林鹤凝很不一样,当日虽然林鹤凝修为突飞猛进,可她用的毕竟还是白玉京剑术,更准确的说,与大师兄的剑术有三分相像。
宁汐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那时她能那样轻易地打败林鹤凝的原因正是在此。
原来大师兄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将打败他自己、杀死他自己的方法教授给她了。
……
宁汐再一次被击败在地,对方好整以暇地朝她走来,水化成的手镰在日光下不住闪烁。
宁汐抬头看向天空中若隐若现的结界,她还没有找到离开秘境的办法,还不能在这里输掉。
想起来,她在心底对自己说,快点想起来,那时候在风月楼里、看见大师兄受伤时她是怎么样的心情。
心底隐隐有个声音在大吼着让她停下,不过一个时辰前她才用妖力击杀白玉京的刺客,脸上的妖纹都还没有褪,如此短的时间内又再一次显妖身,后果一定很可怕。
……
水妖的脚步顿住,半透的瞳孔倒影出眼前少女二度异化的模样。
紫色艳丽的妖纹从少女的脸颊向四周蔓延,顺着修长白皙的脖颈一路向下,这一次比之前每一次都要来的繁密深刻,心口、四肢、每一寸露出的肌肤都被深紫色纹路占据。
她全身变成了半透明,像是一汪静水,发出粼粼波光。
她已经完全不像自己了。
那种熟悉又陌生的冰冷感再次席卷五脏六腑,宁汐只觉自己仿佛浸在了水里,五感都不真切,身体成了暂时交出去的傀儡,牵线被握在未知的另一端手中,一举一动都不像是自己操控。
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只要轻轻一动手指,就能毁天灭地、改换日月。
淡淡的兴奋和轻微的满足充斥着大脑,宁汐感到了晕眩一般的愉悦。
身体的某处,冰封的心湖表面裂出一条细细的龟裂,冰面下,一道硕大无朋的黑影缓缓游动。
忽明忽暗的视野之中,水镜幻影也依葫芦画瓢地模仿她的模样想要显出妖身,可妖纹才浮到一半,脑袋就爆开了血花。
淡粉色的血水星星点点落下。
宁汐依旧站在原地。
地上的水潭倒映出的少女半张脸都爬满紫藤花一样的纹路,赤金色的眼珠正在疯狂旋转。
这一次她能清晰地看见自己堕妖后是如何杀了对方的——宛如打开了天目,原本看不见的妖气出现在视野之中,浓郁无比,将天地都染成了淡淡的紫色,她修仙时从来看不见这些东西,此刻却能清晰地看见妖气化为无数透明的细线,将水影的尸骸分割成碎片。
最终,爆发的妖气将水影重新切成一滩污水,却迟迟没有消失,仿佛无家可归的小孩一般,在空中盘旋一圈,忽然重新朝着主人涌来。
一瞬间,宁汐像被人捏着鼻子强行灌进一百缸的热水,灵府涨得难受,一弯腰就吐了出来。【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