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命定大师兄说谎了


    她给大师兄发了这条传音,却迟迟没有回复,正当她以为他是没有看见时,门忽然被敲响了。


    推开门,宁汐讶然:“大师兄你怎么来了”


    裴不沉的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师妹给我发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宁汐眨眼,老实道:“就是字面意思。”


    裴不沉微微弯腰,和她视线齐平:“好,那师兄答应你,不和别人结道侣。”


    她这才高兴起来,用力点头:“嗯!”


    裴不沉看起来心情非常好,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又揉了揉她的脑袋,临走前嘱咐道:“最近宗门内外人多,你没事就别出去了。”


    宁汐点头道好。


    等他走了,她才迟钝地反应过来,有些困惑:大师兄来就只是特地为了说这两句话的?


    *


    望着南宫音离去的背影,直到那道天青如雾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奎木狼才长长吁了一口气。


    小姐不让他跟上去,他却没有其他地方可去。


    三三两两的空桑弟子准备回程,各自在交谈,没有人分给他一丝目光。


    人妖本就殊途,奎木狼不在意他人对自己的冷落,却没法接受南宫音对自己的疏远。


    他不明白,一开始南宫音救下他时态度是那样亲切,见他被捆住手脚的绳索割伤了皮肤,还亲自为他清洗伤口、上药。


    那时他的伤口都溃烂生疮了,散发出阵阵恶臭,还有蛆虫在腐烂的血肉里爬行,大小姐却一点都没有嫌弃,还一直低声细语地安慰他。


    回想起那时南宫音面上柔情款款的笑容,奎木狼不由一时晃神。


    妖族天生不亲近人类,他却因为南宫音的救命之恩,对其一见钟情,偷偷在心里将大小姐视为了自己的命定伴侣。


    在妖族眼里,认定的伴侣便是一生一世,即使后来不知为何,南宫音不再似初见那般对他小意温柔,总是忽冷忽热,他却一直对她痴情不改。


    他不是没想过除掉赫连为,只可惜小姐将他看顾得太紧,奎木狼无从下手。


    奎木狼低着头往外走,长长的狼尾拖在地上,瞥见道中央竖着一只木牌,他正好心烦意乱,懒得看上面写着什么字,长尾直接狠狠扫去,挡路的木牌应声裂成碎片。


    追在水桶后边的是个白玉京外门女弟子,她一见奎木狼,琥珀似的异色瞳骤然睁大。


    奎木狼的瞳孔缩成一条细线,讶异道:“异瞳色……你也是妖族?”


    那女修生得一双狐狸眼,虽然粗衣便服却不失玉雪可爱,一缕微卷的发丝软软趴在额前,看起来像只误闯入禁地的无害小动物。


    她忽然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神色怔愣。


    在白玉京见到妖族可是大大出乎了奎木狼的意外,裴氏手段残忍,光光裴不沉一个人手中沾过的妖族鲜血就数不胜数,妖祸过后更是见妖就杀。


    能看见自己的同类幸存,奎木狼还是很高兴的,他飞快甩起尾巴,朝女弟子上前一大步:“我是奎木狼,你叫什么名字?”


    女弟子却骤然一闪,奎木狼猝不及防,脚下踩中了什么热热软软的东西。


    那触感令他顿生不详,下意识耸了耸鼻头,狼族灵敏的嗅觉闻出来,好像……还有点臭。


    哗啦——


    女弟子手中的水瓢朝他一泼,奎木狼浑身就被淋了个湿透。


    没等奎木狼发作,她就面无表情道:“你踩中了狗屎,我帮你冲一下。”


    奎木狼额头青筋暴起,怒吼:“你故意的?!”


    白玉京这种天上仙境,怎么可能会有狗屎、还偏偏让他踩中了?!


    女弟子不慌不忙道:“昆仑丘有位长老带了天狗坐骑,方才启程离去时受了惊,天狗就屙屎了。”


    她又一指被奎木狼踩碎的木牌:“这都写了——‘清洁中,闲人勿进’,是你非要闯进来的。”


    奎木狼脸色铁青,眸


    中怒火熊熊:昆仑丘,又是赫连家?!


    他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就想找眼前人的麻烦:“什么木牌,我可没看见。”


    狼尾一甩,直接将剩余的木牌碾成齑粉,奎木狼冷笑着朝她走去:“分明就是你自寻死路,害我踩了脏污,还妄图狡辩!”


    反正,不过区区一个外门弟子,即使消失了、死了,也无人在意。


    说起来,大小姐管得严,他已经很久都没有尝过人肉的滋味了。


    那洒扫女弟子正是宁汐。


    她看清他嘴角流出的口涎,心道不妙,将木瓢往他脑袋上一扔,也顾不上看到底砸中了没有,直接转身就跑。


    转世重逢,这狼妖居然还是跟疯狗一样追着她不放!


    她见到奎木狼的第一眼,确实吓了一跳,脸颊上不存在的伤口似乎都隐隐作痛起来,可随即便是不甘、愤怒,与浅浅的恨意,一股脑涌上心头。


    虽然成功设计让奎木狼吃了瘪,可这些比起前世他对她做的、对大师兄做的,又算得了什么?


    宁汐不后悔自己方才的举动,只遗憾怎么没把那团狗屎塞进这家伙嘴里!


    两人一个跑一个追,宁汐毕竟肉体凡胎,跑上两层白玉台阶,便被后者追上。


    背后戾风袭来,她本能地一躲,发带被狼妖的利爪勾断,一头青丝如瀑散下。


    宁汐被散开的头发遮住视线,不留神脚下被台阶一绊,摔倒在地。


    一切似乎都成了昔日重演,她吃力地爬起身,转头就看见狼妖张开血盆大口,尖锐的爪尖在日光下泛出森冷的光芒。


    她吃力地往后退,后背猛地撞上一株白樱盆景,一树洁白如雪的花朵纷纷落下。


    狼妖利爪朝她心口刺去——


    一刹那,灵气凝练如水蛇,狠狠撞开那只利爪。


    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宁汐已经抄起手中的木枝扫把,重重击中奎木狼的胸口。


    少女的脸颊满是血污,那只琥珀般的异色瞳却灿烂无比,扫把被握在她手里仿佛成了未开刃的神兵,虽未出鞘可已然带上三分凌厉。


    宁汐没有学过剑术,脑中全无招式的概念,可手下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了似曾相识的剑法——那是她曾经隔着远远的、瞧见过大师兄在演武堂前示范的剑法。


    奎木狼完全没想到她会反击,一下子就被击飞出去,后背撞上百宝架,稀里哗啦全都碎成了木屑。


    他摸了满手被木刺扎出的鲜血,这下是真的被挑起了火气,猛地翻身挑起,长啸一声,匍匐在地朝她冲来。


    转眼之间,两人已过十数招,宁汐凭借本能左支右绌,可还是渐渐露了下风,再次被狼爪拍倒在地。


    即将被狼妖捏碎天灵盖前的一霎,火光如赤蛇,席卷了奎木狼的一整只胳膊。


    奎木狼发出凄厉的叫声,抱着燃烧的右手摔倒在地,痛得不住翻滚。


    一双月白的方靴在他后背狠狠踹了一脚,它整个人就成了一团燃烧的火球,从两层楼滚下去。


    宁汐扑到栏杆边,耳边还回响着奎木狼惨绝人寰的求救,台下已经围过来了其他闻声而来的外门弟子,招呼救人的,抬水的,施法的……场面乱糟糟的。


    “师妹,解气吗?”一只温柔的大手抚上了宁汐的后脑勺。


    宁汐扭头,看见裴不沉站在自己身边,难得的脸上没笑,有些扭曲阴沉的怒意。


    又一次,同前世一样,大师兄从奎木狼手中救下了她。


    “……他会死吧?”宁汐迟疑道,看了一眼台下。


    已经有经验丰富的修士赶来,施了驱火咒,暂且压制住火势,将奄奄一息的狼妖抬走了。


    场面相当残忍可怖,但宁汐心中却无甚波澜。


    杀人的人就应该有被杀的觉悟,她深沉地想,轮不到自己这个受害者去可怜凶手。


    “妖都该死。”裴不沉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手指轻柔地替她拨开挡在脸前的发丝,“何况,师妹刚刚也差点就死了。”


    宁汐这才想起来道谢:“多谢大师兄。”


    “举手之劳而已。只是以后师妹自己要多加小心。妖与人不同,天性残忍冷血。”裴不沉淡淡道,“何况,如今的白玉京,也早不是你昔日记忆中的白玉京了。”


    他也想永远庇护她,却只怕力有不足、羽翼已折。


    这是大师兄第一次同她说起如今宗门的情势,宁汐也顾不上关心奎木狼死活了,立刻扭头看向他:“我们宗门要完蛋了吗!”


    裴不沉:“……”


    他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无语凝噎的表情,反应过来之后,又好气又好笑,不轻不重地拍宁汐的脑袋:“胡说什么。白玉京好好的。”


    大厦垒起非一日之功,纵使要倒塌,也不会在片刻之间。何况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经过妖祸,白玉京的确大不如前,但也不至于到了无可回转的地步。


    宁汐悻悻点头,表示自己只是口误。


    没办法,前世白玉京覆灭留给她的阴影太深了,以至于事到如今,她还时时刻刻都觉得身边的每一个师兄弟姐妹下一瞬都可能被突然闯进门的妖杀死。


    “有些事师兄没办法同你讲……”裴不沉犹豫道,放在她脑袋顶上的手迟迟没有挪开,宁汐也不催他,跟一朵追逐日光的雏菊一般,仰着小脸看他。


    几日不见,大师兄又清减了。估计操持丧事真的很累人,连头发都顾不上打理,虽然还是好好的用白玉冠束了发,但额发没有修剪,长长了几分,半低头时几乎都看不见眼睛,只有对上宁汐视线时,才能望见他眼底愈发深重的青黑。


    宁汐扁了扁嘴,心想回去得加快制作安神香囊的进度。


    “但我最近可能要下山一趟。”裴不沉还在沉吟,斟酌着道,“你从周师兄下山取太乙玄藤时遇到妖物袭击,被困半途,刚刚传音回宗门求救。”


    宁汐一下子抓住他的袖子:“马上就要走吗?师兄一个人去?什么时候回来啊?”


    裴不沉被她这幅紧张兮兮的模样逗笑:“又不是不回来了。你好好待在宗门,不要随意走动。”


    宁汐道:“不能带上我吗?”


    裴不沉似乎爱上了折腾她的脑袋,把它当成什么圆球一样又爱不释手地拍了拍:“从周传信来说,他遇上的是高阶大妖,此去危险,师妹还是留在白玉京吧。”


    宁汐抿唇,不吭声。


    见她一脸不情愿,裴不沉只好微微弯下腰,同她视线齐平:“留在白玉京,别让我分心,好吗?”


    宁汐被他折腾地没了脾气,只好点头。


    裴不沉于是微微笑起来,从怀里取出一条石榴红的发带,递给她:“先束发吧。”


    宁汐却没有接。


    因为这条发带和前世大婚前裴不沉送她的那条太像了,连发带尾上绣着的小乌龟都和前世记忆中的十分相似。


    不,不是像,简直是一模一样。


    她迟迟不接,裴不沉有些困惑:“师妹不喜欢吗?”


    宁汐这才如梦方醒,接过发带,放在手心仔细打量。


    真的就是前世裴不沉送自己的那一条。


    她还记得,前世就是这条发带替她挡下了奎木狼的致命一击,里面蕴涵着裴不沉十年的剑气。


    可是大师兄不是说这是他在她成婚前随手买的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宁汐:“大师兄怎么会随身携带发带?”


    裴不沉狡黠地冲她眨眼睛:“我喜欢绣艺,自然会随身带些针线布料。”


    她点头,知道大师兄的喜好是只属于他们之间的小秘密。


    可一个疑问解决了,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的疑惑。


    “这是大师兄亲手绣的?”


    “嗯。”裴不沉轻笑,“上面的小乌龟很可爱,是不是?”


    宁汐默然点头,心里却疑窦丛生。


    既然是他亲手绣的,前世裴不沉为什么要骗她是自己随手买的呢?


    第32章 测试“永远不要讨厌我,好吗?”……


    宁汐将头发用发带束好,指尖又捏捏那只一脸呆滞的小乌龟,突然严肃道:“师兄,你有没有事情瞒着我?”


    裴不沉一怔:“什么?”


    宁汐板着脸,继续道:“或者说,你有没有骗过我?”


    她同他对视。


    裴不沉忽地将手搭在她的肩,仿佛怕她逃脱、要把她牢牢摁在原地。


    他低下头,额发遮住了眼睛:“如果我说有呢?”


    果然。


    宁汐不意外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


    裴不沉干巴巴地笑了两声:“你知道什么了?”


    宁汐直接戳穿他:“这条发带,其实是师兄去绣坊买回来的吧!为了在我面前炫耀自己的绣工好,才来骗我是自己绣的!”


    裴不沉落在她肩头的手指骤然收紧,掐得她一疼,又飞快松开:“是么……”


    他沉默了一会,笑道:“是不是亲自绣的,很重要吗?”


    宁汐不太高兴:“可是我不喜欢别人骗我。”


    裴不沉忽然淡淡道:“大师兄也算别人?”


    她被他问住了。


    按理来讲,大师兄当然不算,前世他为了救自己舍出性命,今生又待她这样好,宁汐自认是个不通人性的木头性子,能让她真正感恩念怀的人不多,裴不沉算是其中一个。


    “大师兄当然不是别人——可是就因为这样,你才更不应该骗我!”宁汐假装生气,威吓道,“以后不许再这样了,我真的会生气的!”


    裴不沉应了,手从宁汐肩头拿下来之前还不忘替她整理好被抓出的褶皱:“是师兄错了。发带是我买的,以后都会和师妹说实话的。”


    这样才对嘛!宁汐自觉和诚实相待的大师兄又拉进了关系,于是迅速变脸,朝他灿烂一笑。


    临走前裴不沉忽地又喊住了她:“师妹。”


    他立在春台阑干边,手边台外一枝斜出的覆雪白樱,少年人的面容却比花枝还要清丽几分,那双黑玉似的瞳仁在阳光下专注地望着她:“如果有一日,大师兄真的骗了你,师妹能不能也不要生气?”


    顿了一下,他漾出一点寂寥的笑意:“师妹永远不要讨厌我,好吗?”


    他的语气轻柔,和缓,却近乎于恳求了,宁汐一怔,在意识到什么之前,就用力点头。


    她就是见不得大师兄示弱的模样。


    *


    裴不沉陪着她一块离开。


    宁汐还想问大师兄怎么今天有空陪她一起散步,眼前却遥遥出现了内门峰的宗门大殿。


    她对这里印象十分深刻。所有拜入白玉京的弟子都需要先来宗门大殿进行灵根测试,才会被按资质分配到不同的地方。


    看来大师兄是要带她来测灵根。宁汐突然有点紧张,仿佛学堂中突然被夫子抽查的学生,开始担心自己表现不佳。


    倒不是害怕自己通不过灵根测试会被大师兄批评,她只是不想让他失望。


    裴不沉见她一直在搓衣角,忍不住微微扬唇,低声安慰:“不用紧张,我提前同大殿长老谈过了。”


    宁汐心里琢磨他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大师兄已经帮她“走后门”,一定会保证她测出灵根、拜入内门?


    那可不行,她虽然也想修行,但也必须是她自己得来的机会,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只有靠自己,才能修出自己的道。


    她把这意思磕磕巴巴地与裴不沉说了,大师兄一听就笑:“你多虑了,我只是和长老们说了你的情况。你是是后天开的灵根,与普通弟子测试的方式不同,需要炼器峰协助调来特殊的法器。”


    宁汐就有些不好意思地搓手:“麻烦大师兄和长老们了。”


    裴不沉将皱巴巴的衣袖从她手中解救出来,笑吟吟道:“和大师兄不必言谢。去吧,长老们已经在里面等着你了。”


    宁汐一步三回头,临进大殿前还回头看了一眼,裴不沉负手立于殿阶下,一身月白锦袍如美玉,如明月。


    见她回望,裴不沉抬起手,遥遥冲她笑了笑,冲她无声比了一个口型:“不怕。”


    一股暖流涌进宁汐的心里,她这才深吸一口气,提裙迈进了主事大殿。


    殿中舍了长明灯,灯火辉煌,和大师兄说的一样,上座已经坐着零星几个须发皆白的长老,正在低声耳语,见宁汐进来,其中一个最年轻的站了起来,笑容慈祥地冲她点头:“宁小友。”


    宁汐有些受宠若惊,认出对方是炼器峰的峰主裴信,连忙冲他行礼。


    裴信生得俊逸潇洒、鹤发童颜,看不出年纪,还有张娃娃脸,笑起来梨涡浅浅,十分和蔼可亲。


    白玉京的诸位峰主多是裴氏族人,彼此熟识,也都愿意卖裴不沉一个面子,知道宁汐是裴不沉引荐的人,便没有过多为难,裴信率先道:“宁小友稍坐片刻,我已派座下弟子去取测灵根的法器,稍后便回来。”


    宁汐紧张地手脚僵硬,讷讷在末尾的椅子上坐了。


    大殿中落针可闻,因此上方几位长老的闲聊就显得十分清晰。


    “……妖祸一事,大大损伤宗门,弟子十死九伤,长老之位也多有空缺,现在只靠我们几个老骨头撑着,也不知道还能扛多久啊。”


    “还有小弟子在,你少说些吧。”


    “怕什么!就算我不说,难道他们便不知道了?就前日,我率人巡夜时,还撞见了一群想要脱宗逃跑的弟子!”


    “……本来指望着从周下山能尽快取回太乙玄藤,偏偏又生波澜……那野庙里的大妖结界还是进不去?”


    “嗯。封住的庙门妖法前所未见,先前已经派出几队弟子了,可一进庙门便如泥牛入海,迄今无消息传回。”


    “唉……”


    宁汐觑着几个长老沉重的脸色,心里也跟着惴惴不安,他们说的客栈好像就是大师兄要去救从周师兄的地方。


    听起来很危险,也不知道大师兄去了以后会不会有事。


    前世这个时候她还在兢兢业业当一个被人欺负的外门弟子,妖祸也没有发生,更没有从周师兄遇险后大师兄提前下山找药一事,未来究竟会如何她也无法知晓。


    心脏好像扭成了一团麻花,愈发担心。


    正胡思乱想间,一道清冷的女声响起:“启禀师尊,明心圆通书取来了。”


    宁汐循着声音望去,居然是林鹤凝。


    对了,她是炼器峰的内门弟子。


    林鹤凝对其他人的视线视若无物,高昂着头,朝裴信一拜,送上明心圆通书后便退了下去。


    自始至终,林鹤凝都没有看宁汐一眼,也没有表露出分毫认识她的样子,仿佛那日在外门峰弟子所里伙同卫书一块对她发难的是另一个人。


    只不过,宁汐眼尖地发现了,林鹤凝离开时腿脚似乎有些坡。而且,虽然她已经用层层叠叠拉高的衣领隐藏,但还是能看出脖颈处间露出的一块骇人青紫。


    宁汐在自己的脖颈上比划了一下位置,觉得那伤口仿佛被什么人用力掐过,显然是下了死手、是真的要把林鹤凝活活掐死。


    这个发现令宁汐瞠目结舌:谁会对她这么大恶意?


    若不是林鹤凝突然出现,宁汐都快忘了上次她联合卫书欺辱自己的事。当初对她冷剑相向的两个人如今一个神色落魄,疑似遇险,另一个已经命丧黄泉……


    宁汐晃了晃脑袋,心里感叹真是命运无常。


    “宁小友,上前来吧。”


    宁汐回过神,发现是裴信在叫自己,连忙起身上前。


    刚刚靠近,她就被眼前的法器震得睁圆了眼。


    明心圆通书,同名字一样,是一本翻开的书册形状,但与寻常书籍不同的是,它周身萦绕着淡淡仙光,上面的每一个字既非行草、也非楷书,而是一种她没见过、也形容不出来的好看字体。


    宁汐瞄了一眼,刚想看清那书中写的是什么,下一刻却只见那横平竖直的墨字全都旋转扭曲起来,一股针扎似的刺痛沿着眼珠一路传到后脑勺,吓得


    她连忙闭上了眼睛。


    裴信笑道:“宁小友,心急可吃不了热豆腐。你境界未到,是无法勘破法器真面目的。”


    宁汐心脏砰砰直跳,拱了拱手:“是弟子莽撞。”


    接下来她就不敢再乱看了,乖乖跟着裴信的指示,将手放在书页上。


    浅蓝华光缓慢亮起又熄灭。


    裴信颇有些惊讶地“哦”了一声:“竟是单水灵根。”


    一听她是个难得的单灵根,原本一脸沉郁的其他长老也纷纷精神一振,都围了过来,纷纷感叹:“真是单灵根!虽然是后天开的,灵脉尚显稚嫩,但也是个不可多得的好苗子了。”


    “果然我裴氏命不该绝啊,危难之际又横空出世一个单灵根的弟子。”


    宁汐在仙门耳濡目染这么多年,自然也知道自己的单水灵根意味着什么——不仅仅是以后她终于可以修炼了,而且她的修仙资质还颇高!


    仙门弟子资质,以五行杂灵根为下,双或三灵根为中,单灵根为上,在单灵根之上还有天灵根,不过天灵根实在太稀有了,几乎是数十年难得一遇。


    她记得裴不沉就是天火灵根。


    虽然她没能像大师兄那样是个天才,不过能有一个单灵根,宁汐也已经很满足了。


    有人道:“诶,信长老,我记得你的那个大弟子林鹤凝也不过是金火水三灵根吧。”


    “是,”裴信笑道,“她的天赋一般,不过后天十分勤勉,论起资质来当然比不上宁小友。”


    宁汐连忙摆手,谦虚表示自己目前还只是个外门弟子,万万不能和诸位师兄师姐比较。


    裴信见她一朝登云却不骄不躁,心里对她的好感更生了几分。若说之前是因为裴不沉的缘故才对宁汐多生照拂,如今却是真心实意地对她看重了些许。


    等几位长老唏嘘一阵,裴信拍了拍宁汐的肩:“听不沉说,小友是自己琢磨出的练气入体?”


    宁汐点头,果不其然又收获了一番青出于蓝、未来可期之类的夸赞之语。


    再迟钝如宁汐,也觉得有些羞赧了,裴信看出她不自在,便笑着道:“灵根测试已经结束,小友的结果会由内门峰记录在册。应该不日后就会再行组织拜师仪式,选择具体的修习方式,小友到时候记得来参加。”


    宁汐却磨磨蹭蹭地不想走,小声道:“我能不能修无情道?”


    第33章 无情她该得到世间最好的。


    大道三千,各人姻缘不同,修习的道法类型也不尽相同,有人以杀入道,有人大爱无疆,以教化万民为己任。


    而宁汐想的很简单,她知道自己生来感情淡漠,不通人心,修无情道对她而言应该是最好的路子。


    裴信却是一愣,随即看她的眼神有些诧异和古怪:“宁小友想修无情道,那不沉呢?”


    这和大师兄有什么关系?


    宁汐心想难道是她提的要求太过分?


    她二丈摸不着头脑,只好道:“如果不行的话就算了,我就是问问。”


    裴信却道:“倒不是不行,不过小友真的考虑好了?修习无情道之后断情绝爱,就无法再和不沉结成道侣了。”


    宁汐:……


    什么道侣?谁和谁?


    见她一脸震恐,裴信比她还要诧异:“宁小友不是与不沉两情相悦吗?”


    宁汐的脸上顿时着了火一样滚烫,连忙摆手:“不是,我……就是关系好而已。”


    她突然有些心虚,心想她与大师兄应该算得上关系好吧,别是她单方面的自认朋友,那就尴尬了。


    裴信这才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道:“是我误会了。那我回去问问,看有没有修无情道的长老最近愿意收徒。”


    宁汐点了点头,忽然有些好奇:“大师兄修习的是什么道?”


    裴信面露为难:“这,老夫也不知道啊,不沉没有告诉我们。不过不沉他爹当初是以杀入道,曾经一夜之间斩杀十万仙门叛徒,想来家学渊源,不沉也应该是杀道吧。”


    宁汐听得咂舌,心里却不大相信:大师兄这么温文尔雅一个人,怎么可能是这么凶残的修习方式。


    不过她没说出口,只应声点头,又向其他在场的长老们一一拜别,才离开宗门大殿。


    等宁汐走后,裴信注意到摆在中央的明心圆通书还在亮着,便上前准备施法关闭。


    然而他还没碰到明心圆通书,书上萦绕的浅蓝华光却骤然一变,成了刺眼的血光。


    在场所有长老皆是一愣。


    按理来说,明心圆通书测试灵根时散发的光芒对应着测试弟子的灵根属性,赤色为火,湖蓝为水,若是灵根数量不止一个,便会交替闪烁。


    绝没有已经显出水灵根的湖蓝光后,又突然转为这意味不明的血红光芒


    明心圆通书暗淡地闪了几下白光,最后又熄灭了,剩下一堆疑惑的长老面面相觑。


    “信长老,这法器是你们炼器峰拿出来的,你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吗?”


    裴信摇头:“我自入门以来从未见过此等异状。”


    有人又道:“该不会是你们炼器峰最近疏于看管,法器坏了也不知道吧?”


    裴信立刻吹胡子瞪眼:“你怎的凭空辱人清白?而且明心圆通书这样上古传下来的法器,岂是随随便便就能弄坏的?”


    “那可说不准,上回不沉不也遇到了损坏的剖心锤?”


    裴信哑口无言。


    剖心锤损坏、险些伤及裴不沉一事,已经让炼器峰大丢脸面,上上下下疲于查证,加之妖祸突如其来,许多记载文书都灭失在了妖祸里,裴信即使想查也无处着手,只能暂且报告为经年累月,剖心锤自然老化。


    所幸少掌门裴不沉也十分宽容,得知这一调查结果后并未刁难裴信,只是温和地道了声“信长老辛苦”。


    只是裴信自己心中有愧,一直耿耿于怀,所以这一次才对裴不沉拜托组织宁汐测灵根之事如此上心。


    没想到又出了意外。


    测出错误的灵根,看起来是件小事,其实不然。不同灵根对应的修行方法不同,若按照错误的灵根使用了错误的修行方式,轻则走火入魔,重则暴毙身亡。


    今日稍微相处,裴信也挺喜欢宁汐这小姑娘的,性子温吞但单纯可爱,他不想让类似剖心锤的意外再发生在她身上。


    “我回去让人查一查。”裴信拧眉道,将明心圆通书收起,拂袖跨出了门。


    *


    次日,宁汐依旧抱着扫帚,去了洒扫的区域。


    虽然她将要拜入内门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可是既然她现在外门弟子,就要站好最后一班岗,反正自从换了个新管事之后,分给她的任务轻松了很多,两三个时辰就能搞定。


    她一到练剑广场,就听见几个抽空休息的弟子在闲聊昨日有南宫家修士意外受伤的事情。


    南宫家估计刻意隐瞒了奎木狼的妖族身份,外人只知道是个男修士不知怎的误触了道旁的长明灯,整个人就烧着了,火扑灭后不知死活,南宫家的人匆匆赶来,潦草地用草席一卷,就给带走了。


    宁汐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南宫家貌似并没有为此事向白玉京发难的意思,连奎木狼真正受伤的缘故都没有泄露。


    大概是觉得为了一个无名小卒而得罪白玉京并不值当吧,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白玉京虽然有颓败之势,可也好歹是堂堂仙门,而奎木狼,不过一只草野出身的妖族而已。


    没办法,仙门之中,但凡和妖扯上关系的都是鄙视链底端。


    亏他还一腔热血忠心为南宫音效忠,可他着了火从高台上滚下去后,听说南宫音都没有来接他。


    自轻者人亦轻之,宁汐对奎木狼不太关心了,左右他伤得那么重,不会再来找她麻烦。


    她重新低头,专注地扫地,扫帚在玉石地砖上划过,发出沙沙声响。


    一边扫,她一边用余光偷瞄广场上练剑的外门弟子,在心底演练过几遍之后,忍不住开始手痒,开始模仿他们的动作。


    将手中的扫帚当成宝剑,宁汐照葫芦画瓢地学着别人的一招一式,一开始还有些笨拙,时不时被木棍敲到自己的腰背,疼得她龇牙咧嘴,但不知过了多久,渐渐地她也能跟上弟子们的剑招了。


    在广


    场上练剑的都是些炼气期左右的低阶弟子,练习的剑招也是最简单的入门十六式,今日正好练到第五式大鹏展翅,晚钟便敲响了,广场上的弟子顿时一哄而散,下学的脚步比飞还快。


    宁汐抱着扫帚站在一边,眼巴巴地看着人群没一会就散了个精光,她今日是没法再偷学了。


    把尘灰扫干净,伴随着灿烂晚霞,她往怀照峰走,途径一片白樱林时,突然觉得有些眼熟。


    好像就是她上次午睡,结果做噩梦的地方。


    她立刻有些不适,快走了几步,忽地站住脚。


    凭什么她要逃?一个噩梦而已,再怕也不会从梦里爬出来咬她。


    宁汐握拳给自己打气,抓住扫帚,回忆着在练剑广场上看到的招式,慢慢地抬手,挥出。


    初极缓生涩,逐渐娴熟加快,圆钝的木棍似乎也生出了锋芒,击破静谧的空气时掀起一阵气浪,纷纷扬扬飘在空中的白樱被气浪搅乱、破碎,随着少女纷飞的粗麻衣摆而上下翻滚。


    她挥剑越来越快,额上都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却尤不觉得累,似乎进入了某种天人合一的忘我境界,甚至没注意到黄钟敲响,山门开启,天空中剑痕掠过,是前去救援裴从周的队伍出发了。


    裴不沉站在众人之前,如一抹轻飘飘的青云,立于长剑之上,即将飞出白玉京地界时,他忽地朝地面望了一眼。


    跟在他身后的弟子顿时紧张道:“大师兄,可是有异?”


    裴不沉盯着白樱林里那道浅褐的小小人影,看着她终于舞完最后一剑,擦了擦满头满脸的汗水,又兴奋地抱着扫帚在原地蹦蹦跳跳。


    她看起来很开心,于是他的嘴角也跟着扬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那次击伤奎木狼时他就注意到了,她用的是他的招式。


    分明他没有教过她,她却也会用裴家的剑法。


    啊……幸福的眩晕微微袭来,脚下万丈凌空,碧空如洗,丝丝缕缕的破碎云絮拂过少年宽大的袍角,吹过滚烫的肌肤。


    原来她也曾经在他不知道的角落里,默默注视过他吗?


    如果她愿意的话,他当然可以教她剑术,不仅是剑术,任何她想要的,即使是天上的星星海底的月亮,他也会双手奉上。


    “你们最近进过藏剑洞吗?”裴不沉突然道。


    弟子被他问得一懵,但还是依言回答:“前几个月我有个同乡进了内门,去藏剑洞里选剑了。”


    裴不沉抱歉道:“自我取出逐日剑后,藏剑洞没了镇物,坍塌了大半,给你们添麻烦了。”


    弟子诚惶诚恐:“没有没有,大师兄能取出逐日剑这样的上古神兵,我们也与有荣焉啊。”


    能让神器认主,这是多大的荣耀,说出去都能让其他宗门的人羡慕死。


    裴不沉淡笑着应了一声,心里却在想另一件事。


    ……她拿着一把扫帚练剑都能这么开心,若是拿到一柄真剑,应该会高兴得跳起来吧?


    藏剑洞里倒是有许多未认主的剑,上次裴不沉入藏剑洞选本命剑时,几乎所有剑都朝他飞了过来,所以基本没有他不了解的藏剑。


    可他都看不上,不是嫌弃握手太重,就是触感粗糙,或者造型太丑,配不上他的小师妹。


    师妹是特别的,当然也要拿一柄最特别的剑。


    裴不沉想了想,记起这次去的地方似乎有一只高品阶的大妖,把大妖的妖骨抽出来,再取天山熔岩淬火,用东海鲛泪洗剑,请大能器修锻造七七四十九日,做成一柄骨剑,应当勉强可用。


    其实,比起直接斩杀妖物,取出一根完整的大妖脊椎骨的难度显然直线上升。


    裴从周和其他弟子都已经被困在悦来客栈数日,他们都不是境界低微的弟子,裴从周甚至已经迈入金丹前期,却都至今音信全无,可见那困住众人的妖物之可怖。


    原本他们的计划是以救人为上,若有余力再行诛妖,若是要取妖骨,就不得不与大妖正面对上,毫无疑问将会死伤惨重。


    但这些念头只在裴不沉脑海中闪现一瞬,便又消失了。


    一想到她会拿着自己送的剑,用着自己的剑术,他便如饮热汤,整个人都散发出暖烘烘的醉人酒香。


    他想将她藏在透明的琉璃罩内,想要她的每一根枝杈都顺着他的心意生长,一言一行都是他留下的痕迹,他可以死去腐烂,但他最完美的作品要被供奉在高高的神坛之上,飨珍馐、饮玉酒,受万人景仰。


    她该得到世间最好的。


    裴不沉平静地施法,催快了脚下御剑的速度。


    第34章 失踪为他陪葬


    日月如梭,转眼间前去营救裴从周的队伍已经出发将近十日了。


    这十日内,宁汐每天鸡鸣而起,日落而息,有值事时便认真洒扫,无事时便私下练剑或翻阅书籍。


    大概是知道了自己即将拜入内门、还有可能修习梦寐以求的无情道,人逢喜事精神爽,心情一好,修炼进度涨得也格外快。


    她终于突破了练气前期,进入了练气中期。


    现在她可以使出简单的术法了,比如现在,她就照着《术法入门》中写的追踪咒,双手以“追”字画了三圈,口中默念。


    “天令归我心,九天追人魂,掌手画三春!”*


    空气中似乎出现了许多根无形的细线,自她的十指指尖发出,不知连向何方,正巍巍颤抖。


    根据《术法入门》上的说法,这些线连接着因果,但凡与她沾染了因果的人或生魂,都可以凭线找到。


    宁汐第一次看见这样精妙玄奇的东西,两只眼睛睁地大大的,大气也不敢出,生怕惊扰了那细如蚕丝的因果线。


    她歪着脑袋观察,突然发现从右手无名指发出的一条格外不同,别的因果线都是直接从指尖长出,这一条却在她的无名指上紧紧缠绕了好几圈。


    似乎察觉到宁汐的目光,那条因果线居然在她的注视下缓缓动了起来,慢腾腾地又在她手指上绕了半圈。


    好像一条粘人的小银蛇……她忍不住稍微弯曲食指,那条因果线便贴上了她的指腹,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好像被一阵细微的清风吹过。


    不知道这根特殊的因果线连接那头是什么人?宁汐心意倏忽一动,原本聚拢在掌中的灵气就控制不住,倏地消散了。


    眼前再次空空如也,她盯着空荡荡的掌心,叹了口气。


    修炼尚未成功,宁汐还需努力。


    追踪术法暂时练不了,就学点其他的吧。她翻过一页书册,随便挑了一个能驱散乌云的晴天咒,嘟嘟囔囔地念了起来。


    ……


    大概是白日里练习过度,耗光了体内能量,今晚宁汐脑袋一沾枕头就睡,然而睡到半夜,便被门外乒乒砰砰砸门的声音吵醒。


    “谁呀?”她揉着惺忪,穿鞋下床去开门。


    刚刚把门栓拉开,一只惨白的手就揪住了宁汐的头发,将她硬生生往外拖。


    借着屋外的月光,她看清林鹤凝的脸,被对方脸上那股滔天的怒火和恨意惊得一怔:“你——”


    “你这个害人精!”林鹤凝骤然尖叫,截断了宁汐的话,“若不是因为你,若不是因为你,大师兄怎么会死?!”


    犹如被人后脑勺重重砸了一个闷棍,前尘往事骤然涌上心头,宁汐的瞳孔放大,脑中一片空白。


    大师兄死了?


    怎么会?


    他不是去救从周师兄了吗?


    走之前明明还好端端的——


    “鹤凝师姐,你干什么!快放开宁师妹!”远处有几个内门弟子御剑赶来,见林鹤凝凶神恶煞地拽着宁汐头发,立时吓得魂飞魄散,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


    宁汐被几人解救出来,耳边还是犹如敲钟嗡嗡作响。


    林鹤凝头上的发簪掉了一只,半边头发都散了下来,整个人披头散发好不狼狈,尖叫:“都怪她,都怪她!要不是她,大师兄怎么会偏离队伍,独自前去杀妖取妖骨?!我要让她为大师兄偿命!”


    说着又要拔剑要扑上前去砍宁汐,几个弟子不得已联合施法,却都压不住已经接近癫狂的林鹤凝。


    正纠缠间,裴信苍老而威严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太上台星,应变无停  。智慧明净,心神安宁。”


    竟是直接用一个净心咒,将林鹤凝拍昏过去了。


    裴信一脸严肃,指挥其他弟子将昏过去的林鹤凝带走,转头又见宁汐一脸失魂落魄,头疼地叹了口气:“宁小友不必紧张,虽然不沉与我们暂时失去了联络,但炼器峰已经在加紧修复传音玉简,一有消息我们便会通知你。”


    宁汐脑子乱糟糟的,下意识追问道:“到底发生什么了?师兄不是去救人的吗,取妖骨是怎么回事,失踪又是怎么回事?!”


    裴信叹了口气,简单说了事情原委。


    三日前裴不沉一行人便到了裴从周受困的寺庙,并施法进入了庙中。一开始进展十分顺利,在扶乩占卜指示下,他们顺利找到了受伤躲起来的裴从周,杀了几个埋伏的小妖,并找到了离开的道路。


    可临走前大师兄突然道自己还有事要办,将弟子们送出去后,不顾众人劝阻就又孤身进了寺庙,临走前还勒令众人不许因为找他而再跟进来,以免造成无辜伤亡。


    然而这一去,便是三个日夜的杳无音信,直到今夜午时,有弟子突然发现大师兄的传音玉简接不通了。


    “我也不知道鹤凝都是从哪里听来的传闻。”裴信十分无奈,“不沉走之前并没有留下详细的口信,只说要去杀那只大妖,到底是为了什么、他再入幻境后发生了什么、我们一概不知。”


    “第一个发现打不通传音玉简的小弟子也是无意间发现的,他想给宗门内的师父报平安,不小心误触了不沉在联络簿上的名字。”


    裴信说完,愁眉苦脸地叹了声气。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好不容易救出了裴从周,却折进去了裴不沉,不沉还是整个白玉京的主心骨,他若是出了事,光靠他们这些半只脚快入土的老家伙,可护不住摇摇欲坠的偌大宗门啊。


    宁汐站在原地,好一会没有出声。


    她被林鹤凝捉出来时匆忙,只在单衣外批了一件薄薄的外袍,如今被夜风一吹,从后背开始密密麻麻地冒出了一片鸡皮疙瘩。


    裴信同她说了许多,但她似乎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只觉得眼前的明月亮得骇人,黑沉沉的天暮和同样黑的大地,在视线中晕眩着糊成一团,万事万物都在缓慢的旋转。


    什么叫“一概不知”?


    怎么可以“一概不知”?


    鼻腔猛地冲上一股酸涩,她眨了一下眼睛,硬生生把涌到眼角的眼泪压回去:“我知道了,我有件事想请信长老帮忙。”


    裴信以为她是受了惊,想回去休息,便颔首:“你说,能帮上的我一定帮。”


    宁汐却道:“我没有本命剑没办法御剑,长老能送我去那寺庙吗?”


    裴信反应过来她是要亲自去找裴不沉,惊得瞠目结舌:“那地方有大妖!你这样的修为,去了也是送死!”


    “就算是死,我也得死在大师兄身边。”


    裴信:……


    真是怕了你们这些一谈情爱就疯魔的年轻人!


    “你别想了。”他斩钉截铁道,“不沉临走前托我照顾你,我绝不可能看着你白白去送死,你就好好呆在这,哪也别想去。”


    宁汐还想说什么,裴信却已经未雨绸缪地叫来两个弟子,吩咐他们一左一右将她给架了回去,还不忘嘱咐道:“把门守着,要是人跑了,我唯你们是问!”


    门被砰地一下关上。


    宁汐推了几下,果然推不开,想去翻窗,窗子刚开到一半,守在外边的弟子就一脸无奈地出现了:“宁师妹还是听话吧,信长老说了,你要是再爬窗,我们只能把这两扇窗子全封了。”


    宁汐默不作声地又翻了回去。


    可她睡不着,也坐不了,在屋子里转了好几圈,又扑到书箱前,把里头的藏书一股脑全倒了出来,跪在地上试图找可以用得上的术法。


    她将追踪术试了一遍又一遍,然而因果线每次出现在她手中,都很快又消散了,连附在她无名指上的那根银线也暗淡了许多。


    宁汐不信邪似的,一次又一次试图在密密麻麻、凌乱无序的线条海洋中找到属于自己和裴不沉的那一段因果,可都没有成功。


    不知道试到第几次,灵府骤然剧痛,一股腥甜涌上喉间,宁汐“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殷红的血点喷在雪白的书页上,恰如白茫茫大地中开放了几枝红梅。


    知道再这样下去不仅救不了大师兄,自己恐怕也会因为过度催动灵气而反噬,宁汐停了下来。


    可鼻尖那股酸涩之气却越来越重了。


    她吸了吸鼻子,从怀里掏出从刚刚开始就响个不停的传音玉简。


    宗门内的通讯大阵中早就吵得沸反盈天,裴不沉疑似出事消息不知被谁透露出去,一时之间各种半真半假的猜测、谣言满天飞。


    宁汐木然地看着刷屏的墨字,脑子里还是空白的,好像只要一停下来、一仔细地思考,前世裴不沉死去的画面就会占据她的整个脑海。


    通讯大阵中,有人惊慌道:“大师兄该不会真的出事了吧?我听说剑峰的几个长老已经在组织弟子前去救援了!”


    还能有几个弟子?宁汐冷淡地想,妖祸中白玉京的弟子已经死了一半,剩下的三分之一受伤,三分之一要留守白玉京避免妖物再次来袭,还有三分之一也早被大师兄带去救援从周师兄了。


    而且,连大师兄都杀不了的妖,难道只凭几个临时找来的修士就能打得过吗?


    幽幽亮光照着少女澄澈的琥珀眼,此时无表情的精致五官看起来更像一个空心的人偶。


    突然,人偶动了一下。


    她向林鹤凝发出了传音。


    仿佛过了漫长的一瞬,对面接通了,不等林鹤凝尖叫骂出声,宁汐就打断了她的话:“你不是要让我为大师兄陪葬吗?”


    她冷静道:“现在就带我去吧。”


    第35章 野庙舔


    林鹤凝真的来了,不知道她用什么方式躲开了看管自己的修士,直接杀进了怀照峰。


    守在宁汐门外的两个修士正要传讯求援,就被她一人一个手刀砍翻在地。


    砰——


    她一脚踹开宁汐洞府的门,看见对方面无表情的脸时,微微一怔。


    熊熊的怒火仿佛碰上了一堵琉璃障壁,一瞬间,连林鹤凝也陡然生出一种不祥之感。


    宁汐这样子,简直不像个活人。


    可她终究是念着裴不沉心切,转眼又被怒意支配,直接上手扯住宁汐的胳膊,从怀里掏出一枚缩地成寸的符箓,狠狠掷下地。


    符箓生效,再睁眼时眼前已经换了天地。


    繁星漫天,地上野草丛生,破败的寺庙院子就立在半人高的杂草之中,透过院门,可以望见一条破烂的石板路,以及道路尽头一座佛殿,黑洞洞的门窗,仿佛一个掉了门牙地老翁正在大张着嘴。


    林鹤凝将尚在发愣的宁汐狠狠推到地上,拔出长剑:“想死是吧,我今日就成全你。”


    眼前跪坐在地上的貌美少女面无表情,一副手无寸铁任人宰割的模样。


    林鹤凝的剑架在少女纤细如幼鹅的脖颈上,她在心里冷笑:这样的弱鸡,也不知道大师兄到底看上了她哪一点。


    正如她想不通裴不沉拒绝自己的理由,她也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出身卑贱的外门弟子可以越过自己,得到她得不到的青睐。


    她从小就要当第一名,站最高的练武台,得最好的名次。她也如愿以偿了,成为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炼器峰大师姐,而众星捧月的大师兄裴不沉就应该是她这么多年辛苦修炼往上爬的奖励。


    世间男修庸俗平常,只有白玉京八重樱可为良配。林鹤凝为自己找道侣,自然也要找最好的。


    虽然到如


    今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对裴不沉到底是真心喜欢更多还是那点得不到的执念和胜负欲在作怪。


    但那也无妨。


    即使她得不到,其他比不上她的人更不配。


    泛着冷光的剑刃贴近少女脖颈,几缕乌黑的长发被齐齐切断,滑落在地。


    宁汐看也没看她,只顾着往那座荒庙看:“大师兄就在那里面吗?”


    按理来说,深秋时分该有秋虫鸣叫,这地方却诡异得安静,好像除了她与林鹤凝之外,一个活物都没有。


    似乎瞧出她在想什么,林鹤凝冷笑道:“以你这种修为,当然看不出这是个大妖设下的幻境。”


    她双手结印,朝某处一指,随着灵光落下,原本黑洞洞的院门前出现了水波似的纹样。


    “看见没,那便是入幻境的入——”


    宁汐直接从地上爬起来,一言不发就朝入口冲去。


    林鹤凝没见过有人找死还这样积极的,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等她想要再追,少女粗褐色的衣摆就已经消失在了入口。


    “站住!”林鹤凝提剑就要追,身后却传来纷乱的脚步声。


    “何人在此?!”


    是先前随裴不沉前来的白玉京弟子,他们一直留守在此处,就是为了等大师兄出来后能及时接应。


    有人认出了她,讶然道:“鹤凝师姐,你怎么在这里?”


    林鹤凝脚步一顿,握紧了手中剑柄,又不甘地望向半塌的庙门。


    也罢,以那女人的修为,进去便是送死,只不过没死在她手上有些可惜罢了。


    她定了定心神,回身朝众人道:“宗门长老派我先行前来查问情况,你们一直待在这里,附近可有妖物出没?”


    弟子对她这个炼器峰的大师姐还是很恭敬的,认真回道:“偶尔有几只小妖,大多是误闯此地的,都被我们降伏了。”


    林鹤凝微微颔首,又用剑指庙门:“里面有动静吗?”


    弟子们面露沮丧,皆是摇头。


    “既然如此,更说明其中大妖利害。你们守候在此,就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林鹤凝道,“在大师兄出来之前,任何从秘境内逃出的东西,都要就地格杀!”


    弟子们应:“是!”


    月光下弟子手中的长剑泛着森冷铁光,倒映出林鹤凝漠然的脸。


    她等着看宁汐是怎么死的。


    *


    宁汐被庙门槛绊了一跤,骨碌碌在地上滚了一圈,才灰头土脸地抬起脑袋来。


    四周依旧安静,寺庙的院子和她在外面看到的一样荒凉破败,到处是枯黄的茅草,靠着院墙的老松也是枯死的。


    这是一座有些规模的寺庙,光进寺的院门就有三个,宁汐记得以前看过的书籍上说,三个院门自左到右分别对应着无相门、空门和无作门。


    她在黑黢黢的院子里仔细看了一会,认出自己应该是从最右边的无作门进来的。


    另外两个门都用锁链紧紧锁着,只有她进入的无作门大敞,仿佛就是在欢迎、引诱人进入一样。


    一开始,宁汐还怀疑自己没有进入结界,可扭头一看,赫然发觉林鹤凝已经不见了,院门外鬼火憧憧,全是无名野坟。


    她搓了搓胳膊,发觉自己没有害怕的感觉,便安心地往里走。


    石板路绕过一个干枯的放生池,前方通向天王殿。


    经过放生池时,宁汐分神瞟了一眼,里头绿油油的一片,被某种水生植物长满了,植物里还偶尔有几只翻着肚皮的锦鲤,不知是不是风吹,那暗绿的池面还在若有似无地波动。


    凡是活物皆有灵,既然有灵,便能修炼成精怪、成妖魔,宁汐不敢离放生池太近,连忙大步绕过了这一带。


    所幸天王殿很快就到了,屋顶塌了一半,殿门不翼而飞,窗户上也破了好几个洞,里头黑黝黝的,没有点灯,宁汐还没莽撞到直接闯进去,便踮起脚尖,趴在窗户的洞口看了一眼。


    这一看,她就讶异地睁大了眼睛。


    透过窗户的洞眼,天王殿内却是香火萦绕,人影如织,大佛眉目安详、金光莹室,男女老少的信徒持香叩拜,着金贵袈裟的僧人闭目念诵。


    宁汐甚至听到耳边传来了敲木鱼的笃笃声。


    她从窗边移开,后退两步,重新朝门洞内看去,依旧黑糊糊的,隐约能看见一尊垂眼拈花的佛像倒在地上。


    又凑近窗边洞眼一看——依旧是佛光鼎盛、人来人往。


    如此反复了三次,两边的景象依旧大相径庭。


    宁汐:……这么快就遇见鬼了?


    比起生灵所修炼成的精怪妖魔,人死后怨气不散而形成的鬼更难对付。


    宁汐在心里估量了一下自己的斤两,不打算这只鬼硬碰硬。


    可她正打算后退,洞眼内的景象却突然发生了变化,原本闭目念经的僧人站了起来,只一个眨眼的功夫,就到了宁汐眼前。


    隔着薄薄的窗纸,她几乎能感受到那僧人身上浓郁的檀香气味,她还没来得及躲,对方猛地张口喷出清水,直接冲破了窗棂,宁汐跌坐在地上,眼前一黑。


    ……


    “好沉,好沉呀。”


    “吱吱,是呀是呀,但是比上次那个男人轻。”


    “吱吱,轻,但是还是沉。”


    “吱吱吱,沉,轻,沉,轻!”


    耳边不断有尖细的嗓音响起,忽远忽近,宁汐混混沌沌,感觉自己好像被什么东西拖着,先是在平地上,随后脚一不小心撞上了某种沉重的硬物,疼得她闷哼一声,身边那叽叽喳喳的声音顿时安静了。


    过了一会,见她还没有醒,才重新围过来,又小心翼翼地抓着她换了一个方向,似乎底下又台阶,但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垫在了她的脑袋后面,让她不至于磕碰。


    “人,受伤了,不行,吱吱!”


    “得带来参加婚礼,吱吱吱!”


    “吱吱吱吱吱……”


    宁汐时昏时醒,偶尔清醒一瞬,眼前却是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晰,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抬起沉重的眼皮,吃力地坐了起来。


    她现下身处在一间破烂不堪的佛殿内,后背靠着香案,太阳穴突突地疼。


    掀起裙角一看,果然右小腿上淤青一片,但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伤口。


    看来先前听见的奇怪人声不是幻觉,宁汐扭头观察四周,却没见人影。


    之前朝她喷水的那个僧人鬼应该只是捉弄她,而没有恶意,否则她不会还好端端的站在这里。按照怨气深浅程度不同,鬼也有好坏之分,本质上是因为受怨气影响程度较小的鬼更能够保存神智,不会见人就杀。


    宁汐站起来,决定还是四处走走看看。她还牢牢记得自己是要进来寻大师兄的,总不能因为一点意外就停滞不前。


    这座佛殿里的布局和天王殿的类似,中央伽蓝神像还没有完全倒塌,但是巨身上的彩漆已经斑驳,宁汐绕着神像走到背后,忽地在神像的阴影里看见了一个蜷缩坐着的人影。


    惨淡的月光照亮了他的脸。


    是裴不沉。


    仿佛浑身的血液都结成了冰块,宁汐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跑到他身边,想上手扶他,可是又不敢碰。


    大师兄垂着脑袋,束发的白玉冠碎了一半,散下来的额发遮住半张脸,安安静静的,不知是死是活。


    宁汐吸了吸鼻子,小声道:“大师兄!”


    幸好,眼前少年的脑袋动了一下,他颇有些勉强地抬起眼,黑沉沉的眼珠没有聚焦,好一会才认出她。


    “宁……师妹?”


    宁汐用力点头,见他身上衣着破烂,露出的皮肤上血痕斑斑,便知他是受了重伤,也不敢多说什么,连忙从怀中掏出自己事先准备好的伤药。


    裴不沉的手没有力气,她便将药丸倒在


    自己掌心里,轻轻掰开他的嘴,想将药丸送进去。


    而裴不沉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神色在阴影中显得有些古怪,没有吭声。


    宁汐以为他是受了伤才脸色差,也没多想,想继续喂他吃药,可他却不肯张开牙关。


    没办法,宁汐小声念了一句“冒犯”,硬着头皮分开他的唇瓣,将食指与中指探进去。


    他似乎有一段日子没有进食喝水了,薄唇干裂起了皮,里面也有些干涩,宁汐的指尖一碰到光洁的牙齿,他就浑身一颤。


    宁汐以为自己碰到了他的伤口,连忙将手指抽了出来:“对不起,对不起!大师兄你没事吧?”


    裴不沉的眼里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惨白的脸上浮起一丝血色,呼吸有些急促。


    这是不舒服吗?可药不能不吃啊。宁汐左右为难,纠结片刻,还是觉得长痛不如短痛,于是咬咬牙,狠心稍微用力捏着他的脸颊,迫使他张口后,夹着药丸递了进去。


    这一回他很顺从地分开了牙关,少女纤细的手指很顺利地进入口腔,大概是被外来的异物刺激到,裴不沉的喉结滑动了一下,本能分泌出唾液,宁汐立刻就感觉到自己沾上了他的唾液,连指节都变得湿漉漉的。


    温热、黏湿,滑腻……这触感真的好奇怪。


    宁汐一阵阵不自在,只求赶紧让他吞下,药丸推到喉咙的时候大师兄似乎有些不舒服,喉咙一缩,夹了一下她的手指,她立刻被烫到了似的要抽回手。


    马上要离开时,指尖却被什么湿热柔软的东西包裹着,轻轻一卷。


    她僵住了,随即不可置信地看向裴不沉。


    他竟然在舔她?


    第36章 上药好想要、好想要、好想要——……


    大师兄看起来不太对劲。


    他的眼角发红,这宛如晚霞的瑰丽潮红甚至蔓延到了整张脸,连发鬓间露出的一点耳廓都是粉的。


    因为喂药的关系,她与他靠得很近,他的呼吸打在她的面颊,灼热到几乎烫人。


    那双柳叶眼里雾蒙蒙的,似乎下一刻就要哭出来。


    宁汐和他对视一会,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还放在他嘴里,忙不迭抽出来,离开的时候大师兄还从喉咙地滚出一声难捱的低吟。


    手指上还是湿哒哒的,宁汐红着脸用帕子擦干净了,才伸手去摸大师兄的额头,果然十分烫手。


    估计是伤重所以脑袋烧糊涂了,宁汐担忧地想。


    大师兄似乎觉得她的手冰凉柔软十分舒服,重重喘息了几下,去蹭她的掌心。


    用额头蹭还不够,他又支起上半身,整个人都想贴到她身上去,宁汐猝不及防,直接被他压倒在地,一时间仿佛身上压了一块沉重的热铁,推也推不动。


    “大师兄?大师兄你醒醒!”她只要一边小声叫他名字,一边护着他的伤口,免得他动作太大伤口又崩开。


    然而她这一点退步,在裴不沉看来反而成了变本加厉的信号,他将脑袋搁在她的颈窝,重重地蹭了蹭。


    宁汐骤然僵住——这场景,好像似曾相识?


    没等她细想,头顶突然传来“吱吱吱”的叫声。


    漆黑一片的屋顶悬梁上,突然冒出了好几双绿油油、发着光的眼睛。


    宁汐:……


    什么东西?


    她翻身,将仍然神志不清、哼哼唧唧的裴不沉放在一边,重新看向屋顶上的东西。


    那些东西见她不害怕,交头接耳地吱吱叫了一会,其中一只胆大地跳下了梁木,露出了全貌,原来是一只浑身赤红的狐狸。


    狐狸狡黠,常化成精怪,这结界里既然能生出大妖,可见是个聚集天地灵气的宝地,能聚集一堆妖怪倒也不奇怪。


    那只红狐狸歪着脑袋看了宁汐半晌,见她既不害怕、也没有对自己打打杀杀,便放下心来,细声细气地开口:“人,你醒了。”


    宁汐正襟危坐,学着它的口吻道:“狐,你好。是你把我带到这里来的吗?”


    狐狸点头:“对。狐要请人参加狐的婚礼。”


    宁汐有些为难:“可是我的同伴受伤了,我得先帮他止血包扎……”


    狐狸颠着步子走过来,嗅了嗅裴不沉的味道,又吱吱叫了两声,房梁上的一群狐狸就四散而去,不一会,又叼着一只大袋子奔了回来。


    “给我的?”


    见狐狸点头,宁汐才解开那只大袋子,里头居然是各色灵药,外服内用的都有,还贴心地放了包扎的干净纱布、煮药的器皿等等一应俱全。


    红狐狸吱吱叫:“人,治好,然后去参加婚礼。”


    这些东西一看便知绝非凡品,虽然很怀疑狐狸的这些东西是从哪里来的,但是裴不沉的状况已经刻不容缓,宁汐不再多问,麻利地翻找出需要用的药材,忙碌起来。


    在外门时她也常被调去百药园打杂,耳濡目染下一些基本的医修技能还是会的,等调好药粉,她却犯了难。


    暴露在手脚上的伤口倒还好处理,衣裳里面的……


    她又看向裴不沉,他半睁半闭着眼,胸膛微微起伏着。


    还没醒吗?明明都给他喂过药丸了,怎么还没动静。


    她完全没考虑是眼前人装昏的可能,只好深吸一口气,上手去解他的衣扣。


    围观的狐狸们见状,纷纷用爪子遮住眼睛,怪叫起来:“人,羞羞,不能看!”


    说完,飞快地跑光了。


    宁汐原本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被狐狸们一闹,才觉得有些脸热起来。


    ……


    等为裴不沉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上完药,宁汐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后背都被热汗浸湿了,心脏跳得像是要从胸口蹦出来。


    即使她已经很努力做到目不斜视,可偶尔不经意间,还是看见了少年细瓷一样白的身体。平日里穿着衣裳,看不出他其实有着流畅而富爆发力的肌肉线条,尤其是随着呼吸而起伏的胸肌不可不说壮观。


    宁汐看得啧啧称奇,然后裴不沉的衣领重新系好,还掩耳盗铃地将衣领拉高几寸。


    这回勒到人了,裴不沉皱了皱眉,终于缓缓睁眼。


    宁汐惊喜道:“大师兄,你醒了?”


    裴不沉的喉结滚了一下,声音有些沙哑,语气却好像有些愉悦:“嗯。师妹怎么在这里?”


    宁汐却好一会没能出声。


    直到此时此刻,确认他还活着、还能清醒地与自己对话,她才感觉自己像是重新活了过来。


    先前被压抑的诸般情感随即涌上心头,知道他出事的震惊、见到他昏迷不醒的恐惧,等待他醒来时的孤独委屈,还有终于平安无事的喜悦和后怕……交织的情感如浪潮一样冲刷着她的心脏,宁汐垂下了眼睫。


    见她不吭声,反而是裴不沉皱了眉,语气有些慌张:“我方才在闭息调养,不是故意装死吓你。”


    谁知道呢,他的心尖丝丝战栗,冷冷心想,可能他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坏种,看见师妹为他担惊受怕竟然会可耻地兴奋。


    那张以为他死了以后苍白的小脸,六神无主的模样像只羸弱无助的小鹿,那样可爱又可怜。


    他逐渐收紧落在她肩膀上的胳膊,是一个近乎圈禁的姿势。


    仿佛一只从长久冬眠中苏醒的蟒蛇,蛰伏许久终于选中了合心衬意的猎物,粗壮湿冷的长尾缠绕上它的身体,一圈,一圈,缓慢而有力地,将小小的、柔弱的猎物活活勒死。


    好想要、好想要、好想要——


    “我差点以为大师兄死了。”宁汐吸了吸鼻子,忽然没头没脑地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大师兄为什么要捉那只大妖?真的是为了取妖骨?妖骨又是拿来干嘛的?”


    裴不沉盯了她一会,呼吸渐渐才放缓。


    他随口敷衍道:“妖骨拿来做剑,我和那只大妖打了一架,它没讨着好,被我戳瞎了两只眼睛,现在逃了,估计也活不过这几天。”


    他悄无声息地收回胳膊,顺便揉了一把宁汐的脑袋,心里却在想:


    她是知道自己可能死了还来的吗?真乖……以后也要和他死在一起、埋在一起啊。


    “你居然还笑!”宁汐睁圆了眼睛,又急又气,干脆上手锤了一把他的胸口。


    裴不沉这才从那种漫不经心的态度里回过神,眨了眨眼,换成一副有点委屈的表情:“痛。”


    宁汐心想你才不会呢!胸前硬邦邦的比她的拳头还大!


    她不想再和这种不干人事的幼稚大师兄掰扯了,直接上手去掏他怀里的传音玉简:“你的玉简也坏了,我看看能不能修好。”


    所谓外门弟子,就是什么杂活都干,什么技能都会一点。


    裴不沉就笑眯眯看她捣鼓,好像忘记了自己一身的伤,语气愉快道:“我觉得师妹可能修不好哦。”


    宁汐飞给他一个眼刀:“你瞧不起我?”


    “不是。”裴不沉道,“因为这玉简是我自己弄坏的。”


    宁汐手中动作一顿,将玉简翻过来,果然在破损处发现了逐日剑伤特有的烧焦痕迹。


    逐日剑乃上古神器,她一个炼器外行,的确是修不好。


    她不甘地放下玉简,便听裴不沉解释道:“我一离开白玉京,便发现有人试图利用我的传音玉简定位我的位置。”


    宁汐皱眉:“定位大师兄的位置,为什么?”


    裴不沉:“我也想知道,便有意留了它一段时间。直到我杀妖受伤后,那玉简突然自动连上了对方的缩地成寸阵——那人是要将我传送到某个未知地方去。”


    他没将话说全,宁汐却已经听懂了言外之意,寒毛倒竖:那时候大师兄伤重,几乎没有抵抗能力,若那人是友还好说,若是敌人,直接将大师兄带走,或是囚禁或是折磨又或是直接杀死……


    “我试着与对方搭话,但一直未有回音。既然那人行事古怪,应当不是仙门中人,我便直接将玉简毁了。”


    若是其他场合,留下玉简,顺藤摸瓜倒也不失为上策,只是那时他并无余力,只求自保,于是只能先下手为强。


    宁汐也理解裴不沉的做法,忧心忡忡地环视四周:“那,那家伙应该不会还能找过来吧?”


    不知怎么的,原本还算普通的昏暗佛殿,眼下仿佛突然成了张着血盆大口、随时等他们自投罗网的凶兽。


    裴不沉却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我受伤后就一直躲在伽蓝佛像后,对方这么久都没找过来,应该是黔驴技穷了。”


    “对了,师妹还没说自己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裴不沉话锋一转,温声道,“我记得临走前,我不是让你待在宗门吗?”


    糟了,宁汐暗惊,大师兄这是要事后算账?


    可凭心自问,就算她不自己来找大师兄,林鹤凝也不会放过她的,她可不觉得怀照峰外那两个弟子能挡住盛怒之下的林鹤凝。


    她鼓着脸颊憋了一会,还是没忍住,竹筒倒豆子似的把林鹤凝冲她发火、又险些杀她、最后把她带来这里的事情都跟裴不沉说了。


    末了,她又心虚地移开视线:“当然啦,是我自己求她带我来的,其实她还算帮了我大忙。”不然她根本找不到大师兄在哪里。


    谁料裴不沉安静地听完,却没有训诫她,反而朝她笑了笑:“嗯。我知道了。”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可宁汐偏偏听出了某种阴森的含义。


    甚至,原本跑走的狐狸已经慢慢回来,正躲在圆柱后探头探脑,结果一见裴不沉那笑容,吓得又掉头逃得没踪影了。


    第37章 狐狸他偏要勉强


    宁汐道:“大师兄怀疑她?”


    她才不在裴不沉面前装好人呢,林鹤凝几次三番冲她下死手,再泥人捏的脾气都被惹上来了。


    帮她找到秘境是一回事,但功不抵过,宁汐还是决定把林鹤凝列入继奎木狼、赫连为之后的讨厌名单排行榜第三名——顺便一提,本来卫书也该在的,可她不记恨死人,所以名单上暂且只有这三个。


    裴不沉道:“其实我怀疑破坏我玉简的就是她。她是炼器峰弟子,宗门内几乎所有法器的日常维修都需经过她手,想在传音玉简上动些手脚再简单不过。何况,你方才也说了,林鹤凝用缩地成寸符箓将你带来——可符箓的使用得施术人事先输入所去位置,她又怎么知道结界所在?”


    “此次前来营救从周,干系重大,宗门内非长老以上修士不知详情,林鹤凝却能直接找到这里,甚至连我出事了都能第一时间知晓、前去迁怒于你,师妹,你不觉得奇怪吗?”


    宁汐咬唇,心中已经被他说服了大半,只是仍有一丝迟疑:“有没有可能,是裴信长老将相关信息告诉了她?毕竟她还算炼器峰的首席大弟子啊?”


    虽然她讨厌林鹤凝没错,可她也不想平白诬赖好人。


    她自己被冤枉过,也不愿意把同样的痛苦施加给别人了。


    裴不沉沉吟道:“也不是没可能。究竟是不是她下的手,等我们回了宗门,一查便知。”


    因为听见他说要回宗门,宁汐仿佛看见了某种希望,用力“嗯”了一声,露出一个笑容。


    裴不沉也微笑着摸摸她的脑袋。


    “对了,她没有碰过我的玉简,是不是可以先用我的试试看?”宁汐将自己的传音玉简交给裴不沉,裴不沉点了几下,应该是将讯息传给了外面的长老,很快又还给她。


    不知道什么时候,逃开的狐狸又围了上来,还是那个胆大的红狐狸,小声道:“人,开心?”


    见他们没赶自己走,又开始在他们身边蹦蹦跳跳:“参加婚礼,更开心!”


    裴不沉注意到这些狐狸,倒也没有出手攻击,和善道:“我昏迷前这些狐狸精便在这里了,这么长时间也没有试图攻击我,应该只是一些刚刚开灵智的小精怪,没有害人的心思。”


    宁汐还惦记着要回报它们给自己叼来药材的事情,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它们好像一直让我们去参加婚礼来着,我有点想去,大师兄你呢?”


    裴不沉思考片刻,也颔首:“躲在这里也无事,不如四处走走,说不定还能发现破解结界的契机。”


    狐狸见他们答应,高兴地转圈圈:“人答应,人好!”


    说完,就甩着尾巴,回头示意二人跟上。


    宁汐一边走,一边还在疑惑破解结界的事情:“我听长老说这结界进了就不能出,是真的吗?”


    裴不沉像个教书先生一样尽职尽责地解释:“对。设结界的大妖应该是施了某种阵法,将出口隐藏了起来。之前我与其他弟子合力,找到了一个出口,但那个出口送他们出去之后就被大妖施法作废了,现在还不知道新的出口设在哪里。”


    他又简单与宁汐讲了一番结界内的地形,同她之前看到的一样,这是一座颇具规模的三进寺庙,她进入结界的山门只是第一重门,见过的天王殿是前殿,后面还有大雄宝殿、藏经楼、祖师殿、鼓楼、钟楼、塔院等建筑,一应俱全。


    如今他们是在第二重院里,宁汐迈出伽蓝殿的台阶,望见广场上倒着的香炉,心想之前被狐狸拖着、撞到自己脚的估计就是这玩意。


    一想到这个,小腿的淤青就开始隐隐作痛,奇怪,先前明明都没什么感觉了,可一站在裴不沉身边,痛楚的触觉就回来了。


    她不想让裴不沉担心,于是忍着没吭声。


    前方领路的狐狸估计也觉得心虚,特地绕开广场中央,从伽蓝殿旁边的斋堂走廊穿了过去。


    到处都是荒草萋萋,唯有天上圆月如镜,清辉明亮,照得钟楼屋顶雕龙纤毫毕现。


    因为担心裴不沉受了伤走不动,宁汐一直在搀扶着他,后者也不客气,就大喇喇地将全部的重量压在她身上,呼吸时不时扫过她裸露的后颈,惹得一阵阵发痒。


    “到啦,到啦!”红狐狸开心地叫起来,“各位,我把人带回来了!吱吱,吱吱!”


    钟楼高台上,原本放钟的位置变成了一张巨大的圆桌,桌上铺着红布,点着喜烛,四周通风的窗子也都挂了红纱,一张巨大的囍字就贴在主柱上。


    桌边已经端坐


    着好几只狐狸,其中还真的有一公一母身穿嫁衣,母的那只还蒙着盖头,听见红狐狸的叫声以后,羞答答地用两只后腿站起身,像模像样地朝他们行了一个礼。


    红狐狸一眨眼就蹿进了狐狸堆,同一只下巴长着两撮白毛的狐狸吱吱叫了一会,那只白毛狐狸慢悠悠地走了出来:“贵客,欢迎参加小女今日大婚。”


    居然真的是来请他们喝喜酒的!


    宁汐“啊”了一声,从怀里掏掏,正发愁间,旁边裴不沉已经递过去一袋灵石,一本正经道:“这是我与我娘子的小小心意,恭贺令爱新婚。”


    什么娘子?


    宁汐立刻扭头看他,小声道:“大师兄,你是不是喊错了?”


    难不成他还没退烧,脑子依旧不清楚?


    “我在帮师妹啊。”裴不沉眼睛一弯,“你没带灵石,只有你当我娘子,我才能替你付份子钱。”


    宁汐:……


    好像有些道理,可总有哪里怪怪的。


    可是大师兄看起来非常正经,不像是在开玩笑,宁汐又想不出反驳的话,便挠了挠头,讷讷道:“那,谢谢大师兄。”


    裴不沉笑得十分和善:“不用谢。”


    “两位贵客,这边请坐。”白毛狐狸看起来是在狐狸群里颇有些分量的长辈,指使着其他狐狸抬来两张软凳,并排放在了最好的位置。


    宁汐不太好意思地跟着裴不沉坐了上去。


    两人并肩坐着,眼前能望见明月高悬,手边各自放着一盏酒杯,头上就顶着那张巨大的囍字。


    白毛狐狸安顿好他们之后,就吱吱叫着和其他狐狸一块排演拜堂的过程了。


    宁汐等得无聊,便晃着脚,和旁边慢条斯理品酒的裴不沉咬耳朵:“诶,大师兄以前去参加过别人的大婚吗?”


    裴不沉仔细想了想,道:“世家交游广泛,适龄修士结为道侣也不罕见,我去过几次,大抵都是那些流程,挺无聊的。”


    他顿了一下,又笑道:“不过,和师妹来参加狐狸精的大婚,倒是头一回,新鲜得很。”


    宁汐眼睛亮闪闪:“是吧,我也很期待。”


    前世她唯一的大婚被奎木狼给搅和了,虽然成婚对象她并不喜欢,但女孩子嘛,总对华丽的凤冠、漂亮的喜服、热闹的婚宴有所向往。


    换句话说,她只是喜欢成亲,但不喜欢新郎。


    不过今日也算弥补了遗憾。


    锣鼓奇响,香花撒下,一对狐狸新“人”沿着厚厚的红毯,缓缓走向月光照亮的空地。


    它们都没有用普通狐狸四脚着地的姿势,而是像人一样两条腿走路,尤其是新郎,宁汐硬生生从那张毛绒绒的脸上看出了几分似人的得意神色。


    跨过火盆,便是三拜。


    一拜天地的时候,裴不沉忽地凑近宁汐耳边,道:“师妹有想过结道侣吗?”


    因为喜堂十分热闹,他们又不想打扰狐狸们,不凑近点说话根本听不见对方在说什么,于是宁汐也不觉得他忽然靠过来有什么不对,反而也朝他贴近了一点,小声道:“不想诶。”


    她都打算修无情道了,还要道侣干嘛。


    裴不沉黑琉璃似的眼珠盯着她:“为什么,不是说很期待吗?有一个道侣每时每刻想着你、每时每刻陪在你身边、每时每刻看着你,不好吗?”


    宁汐又不自觉回想起洞房花烛夜时自己的未婚夫和别的女人颠鸾倒凤的糟心画面,猛地甩头,斩钉截铁道:“还是不了。”


    赫连为都快给她整出心理阴影了。


    “大师兄你呢,打算结道侣吗?”宁汐想起来之前裴信长老的误会,不好意思提,但也确实有点好奇。


    只要你情我愿,双修也算一门正经修炼方式,白玉京也不少弟子已经竭诚了道侣,可大师兄却好像还连个意中人都没有。


    “我想。”裴不沉幽幽道,“但别人看不上我。”


    宁汐以为他在开玩笑,捂嘴哈哈笑。


    裴不沉将身子重新坐直,无人见处,鸦羽般的黑发阴影下,满脸都是怨恨。


    ……


    狐狸夫妻对拜后,便是对饮合卺酒,裴不沉忽然瞥了一眼身边还在星星眼看热闹的宁汐,温声提醒道:“喝点东西吧,我看你嘴角都干了。”


    宁汐没多想,应了,顺手拿起手边的酒杯,抿了一口,是温热的黄梅酒,回味清甜。


    裴不沉等她举杯到唇边时,自己也端起早就拿好的酒杯,一饮而尽。


    “换卺而引,连卺以锁,”红毛狐狸拿出了司仪的架势,尖细的嗓子喊了起来,


    “自此夫妻一体,”


    “荣辱与共,至死不渝!”


    裴不沉空着的手轻轻在膝盖上打拍子,听到最后一句,眼角一弯,回味片刻,又轻轻拍了四下。


    她不想要又怎样,他偏要勉强。


    第38章 幻境她回到过去了


    宁汐尝了一口黄梅酒,就觉得脸上有点热,她知道自己酒量一般,也不敢多喝,见狐狸们礼成,便放下了酒杯,兴高采烈地跳下软凳,去向他们道喜了。


    狐狸成亲也有闹洞房的环节,宁汐挤在狐狸堆里,跟着它们一块起哄。


    狐狸新娘依旧羞答答的,坐在喜床上,捏着手里的喜帕,旁边站着的狐狸新郎不住地拱手求饶,毛茸茸的脸上咧嘴笑得都露出了白白的牙花。


    宁汐又随着狐狸们讨了红枣、花生、桂圆之类的零嘴,才意犹未尽地退出来。


    裴不沉正负着手,站在月色底下等她。


    宁汐三步并作两步地跳下台阶,跑到他身边,分了他一把炒花生。


    白毛狐狸又出来送客,对他们千恩万谢,看来在精怪眼里能请到人族参加婚宴确实是一件非常荣耀的事情。


    临走前他还送了两人一只木匣子,说是送给宾客的伴手礼。


    打开里头放的是一只牡丹耳坠,通体血红玉质,浑然天成,连一丝衔接的缝隙都无,牡丹的花朵有小半个指甲那么大,花蕊用的是细小的琥珀珠,耳坠钩线用的都是金灿灿的黄金,一拿出来便闪着华贵的碎光。


    宁汐眨巴眼,还是第一次见这样漂亮的好东西。


    裴不沉已经伸了手,拿起耳坠,放在她耳边比对,又仔细端详了一会,笑道:“与你很合衬。”


    宁汐小心翼翼地接过耳坠,平白得了一份这样珍贵的礼物,她心里也十分高兴,便也不推辞,笑着冲裴不沉道谢。


    她没有打耳洞,便先将耳坠放进怀里收好。


    与狐狸们道过别,便要办正事了。裴不沉施扶乩法寻踪迹,很快确定了受伤大妖躲藏的方位。


    他看了一眼紧跟的宁汐,有些无奈:“……你真的不肯在原地等我吗?”


    宁汐干脆抓住他的衣袖,用行动表示让他别想再把自己丢下。


    “也罢。”裴不沉只好妥协了,“左右那只大妖已经力竭将死,想来不会再有什么危险。”


    根据扶乩的显示,大妖就躲藏在寺庙后院的塔楼里。


    那是一栋三楼高的木质阁楼,楼顶还放着一颗闪闪发光的舍利佛珠。


    寺院里都是漆黑一片,只有这栋阁楼的三楼窗子里透出光亮,那光如暗红色的水波,忽明忽暗,一见便知不详。


    裴不沉唤出逐日剑,提剑走上台阶,宁汐也抬步跟上。


    年久失修的木台阶被两人一踩,便发出不堪重负地嘎吱声,宁汐担心不一会它就要散架了,于是加快了步伐,不一会便到了三楼。


    出乎意外的是,三楼内风平浪静,没有宁汐预想中大妖埋伏袭击的血雨腥风,房间内空空荡荡的,只有墙角靠着一具骷髅,忽明忽暗的红光便是从它身上发出。


    离得近了,才看清那骷髅之上栖息着密密麻麻的蝴蝶,所谓的红光其实是赤蝶鳞片在月下的反光。


    宁汐刚想喊这里有个死人,裴不沉率先走了过去,手起刀落,红蝶骤然惊飞,他直接抽出了白骨的脊椎骨。


    宁汐看得目瞪口呆,随即想起来他好像确实是要取妖骨来着——所以,这具白骨便是大妖的尸骸?


    这么简单就结束了?宁汐依旧有些不


    敢置信,心想难道大妖被大师兄打伤以后直接不治身亡了?


    那这大妖也太弱了一点吧,人家阎野也是大妖,可比这家伙顽强能打多了。


    心里始终有些不安,她走上前询问:“大师兄,这是——”


    蝶群狂舞,红光亮起,从刺穿宁汐胸口的颈椎骨剑发出。


    在剧烈的锐痛中,宁汐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漠然的裴不沉,“哇”地吐出了一口鲜血。


    死亡的黑暗来得比想象中还要快,她几乎能感觉到胸口的血液在迅速流逝,四肢变得僵硬、冰冷,视线逐渐模糊,脑中也越来越不清晰……


    可是为什么?


    宁汐来不及震怒或悲痛,只觉得不可思议。


    大师兄为什么要杀她?


    是被妖物附体了吗?什么时候?从抽出大妖脊椎骨,还是更早,踏上塔楼三楼的时候?不,会不会其实见到的塔楼都是幻觉,他们早就落入了大妖制造的幻境陷阱……


    宁汐重重地倒在地上,因为失血过多而头晕眼花,裴不沉一点留恋都没有,利落地把骨头抽回,宁汐随着他的动作身躯弹跳了一下,痛得连喊救命的力气都没有了。


    裴不沉抽出骨剑,反手刺进自己的胸膛。


    鲜血迸出,他面无表情的脸上溅到了血,看起来像是流出了血泪。


    大脑中的最后一根弦终于崩断,宁汐耳边什么都听不见了。


    她来陪着他,她来救他,可是他却再一次死在自己眼前,难道一切因果宿命真的不能改变,前世今生难道都……


    她忽地一顿。


    这太不对劲了,宁汐混沌的脑中顿时清明。


    那是能为了她而死的大师兄,是唯一独有八重樱的大师兄,就不会轻易地被幻境迷惑,更不会杀她。


    几乎是在这个笃定念头出现的一刹那,眼前景象如琉璃镜碎裂,隐约有一只硕大无朋的红色蝴蝶振翅而飞,下一刻,宁汐愕然地发现自己站在一栋有些眼熟的屋子前面。


    屋后绵延的白樱林,屋前一丛丛白玉兰开得旺盛,檐下挂着的宫灯轻轻随风摇晃。


    竟然是怀照峰。


    宁汐立即反应过来,这里估计又是那只大妖设下的。


    上一个幻境里是裴不沉亲手杀了她,如果那时宁汐真的被幻象迷惑,就会心神俱碎,再也救不回来了。


    估计那大妖没想到她竟然能识破自己设下的幻境,于是一击不成再来一次。


    有了经验,心中就有了底气,宁汐安了安心神,抬步朝熟悉的房屋走去。


    一花一木、一砖一瓦都足以以假乱真,但和宁汐记忆之中的有些许不同,屋后的白樱树还没那么粗壮茂盛,应该是许多年前的怀照峰。


    能幻化出这样的景象,那只大妖要么是曾经亲自来过怀照峰,要么是利用了来过怀照峰之人的记忆。


    宁汐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但她不认为这只是个简单的幻境。刚刚骨妖已经失败过一次了,这一回肯定会拿出看家本事。而能被称之为大妖,势必有非同寻常的通天之能,要么能够移山填海,要么可以改换日月,更有甚者可以穿越时空,修改因果。


    灵犀一动,宁汐默念追踪咒,果然十指间联系的银色因果线成了紊乱不可测的模样。


    居然真的不是幻境,她回到过去了!


    她一路走来,都没有看见裴不沉的身影,不知道他去哪里了,正担忧间,有人推开了门。


    是个斯文秀气的少年,十多岁的年纪,穿着一身月白的简袍,面色凝重地抱着一卷书。


    柳叶眼,眼底下淡淡的青黑,窄而高的鼻梁,薄唇似乎心情不悦地微微抿起。


    竟然是小时候的裴不沉。


    宁汐正诧异间,小裴不沉忽然从书页间抬起头来,视线直直地盯着她。


    他能看见自己?


    *


    白玉京,百药园。


    裴信与一众长老还在商议如何营救裴不沉的事宜,便接到弟子禀报裴从周醒了。


    当时他被困大妖结界内,受伤昏迷,被裴不沉送出来后,其他弟子便直接将他护送回了白玉京。


    裴信刚刚下御剑,便听见医室里吵嚷成一片。


    “放我出去!大师兄还在里面,我怎么能苟且偷生?!”


    “简直是胡闹!”裴信一听就是裴从周在闹事,气得不行,“你也不看看你自己现在这样子,腿都断了半条,还想去救你大师兄?!别添乱就不错了!”


    裴从周刚刚挣扎着起身不慎,摔到了地上,现下正抱着一根床脚试图站起来,看见裴信,少年的眼眶便红了:“可,可大师兄是为了救我,才……”


    他没了往日玩世不恭的样子,声音也哽咽了:“我已经对不起大师兄过一次了,不能再有第二次……”


    都是裴氏族人,裴信对他说的前尘也略听过一二,闻言再也绷不住怒火,缓了声调,安抚道:“那次实在怪不得你,属实是尉迟夫人她——”


    大概是觉得嚼死人的舌根实在不好,裴信顿了顿,没再继续往下说,将强忍眼泪的裴从周扶回病床:“你先小心安养着吧,不沉的事我们会想办法。”


    裴从周还想继续说什么,可眼神却再次渐渐混沌,失去了力气。


    裴信看着几个医修围上去对裴从周施法扎针灌药,忍不住眉头紧锁:“到底是何种妖物能伤人至此?”


    医修擦了擦光秃秃脑门上的汗:“是中了天梵幻梦蝶的鳞毒,幸好中毒时间不长,未伤及神智根本。”


    裴信讶异不已:天梵幻梦蝶可是与阎野齐名的大妖之一,没人见过它的真相,但鳞片上掉落的粉末含有剧毒,沾染者轻则入梦,重则幻觉重重,从前甚至有人因为中毒分不清现实环境,痛苦难当最终选择自刎而亡的。


    大凡大妖皆是邪性,一旦出世便是天下大乱,天梵幻梦蝶也是如此,曾经仅仅因为蝶妖在城池上风扇动了一次翅膀,落下的鳞粉就将凡间万人城池变成了一座在睡梦中死去的活死人墓。


    有人不可置信道:“可天梵幻梦蝶不是早在几百年前就被伽蓝圣子用法器佛骨舍利收服了吗?从周怎么会沾染上蝶毒?”


    另一个长老忧心忡忡:“恐怕从周他们先前被陷的那间佛寺便是关押天梵幻梦蝶的伽蓝古庙。”


    自伽蓝圣子圆寂后,释门衰落,如今佛修更是早已绝迹,是以裴从周一行人才会分辨不出旧伽蓝古庙遗址,还贸贸然闯进去中了招。


    裴信瞥了一眼昏迷中不知看见了什么还在喃喃自语的裴从周,显然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看来天梵幻梦蝶已经挣脱了佛骨舍利的封印。”


    甚至,情况可能更糟——妖物挣脱法器束缚最常用的方式,便是将法器炼化、纳为己用。


    佛骨舍利是释门至宝,有改换日月回溯时光之能,昔日伽蓝圣子也是利用它才回到天梵幻梦蝶幼小法力低微时,才将其一举杀灭。


    天梵幻梦蝶的蝶毒本就可诱人入梦、迷失心智,若是又加上佛骨舍利回溯时光的法力,危险程度更甚,除非心智极坚定者不能破除迷障——可如今唯一有可能打破幻梦的不沉已经失去了联络、生死不知,现下还有谁能担当大任?


    又想到那冲动的宁小友,裴信果断冲其他长老道:“坐困于此不是办法,我想请诸位同我一道赶赴结界之外,必要时再入救人。”


    有人犹豫不决:“可我们空巢而出去救人,岂不是让白玉京便无人看守,若是此时妖祸卷土重来,岂不是只能是任人宰割?”


    “那你说要怎么办?!总不能不救少掌门吧!没了他,白玉京也就剩个空壳子还有什么意思?要不我们还是赶紧散伙各回各家各找各妈算了!”


    “我就是担心问问而已,你口气这么冲干什么?饭吃太饱了有力气没处撒啊?!”


    “老子饭吃得饱不饱等你对上老子的剑就知道了!”


    “想比划是吧,来啊谁怕谁你剑能挨着老夫一下老夫就跟你姓——”


    裴信忍无可忍:“够了!平日里宗门的规矩都被狗吃了吗!小辈面前像什么样子!”


    两个已经开始撸袖子摩拳擦掌的老头狠狠互瞪一眼,重重一哼,背过身去。


    裴信头痛地揉着额角,唉,若不是妖祸里死伤了大半有能之士,怎么会让他来率领这帮乌合之众,不沉不在,他又怎么能压


    得住这帮自恃功高不听管教的老家伙。


    “都别吵了,救人要紧。”


    将杂乱的心思都按下,裴信又将出发的人手打点一番,安排妥当之后,当夜队伍便出发了。


    *


    天阴沉沉,将要落雨,风吹着白樱树枝,沙沙作响。


    站在门前的小裴不沉揉了揉眼睛,看着眼前空空荡荡的庭院,似乎在奇怪刚刚看见的那人影去哪了。


    “表哥!”一道稚嫩的童声起,幼年时期的裴从周从院外跑进来,列着缺了一颗门牙的嘴傻笑,说话还有些漏风:“今天去辣里玩?”


    裴不沉矜持地与他打了招呼,还带着几分婴儿肥的脸蛋上一本正经:“我母亲今日要抽查我的学问,恐怕不能陪你玩了。”


    裴从周有些失落,但很快又兴奋起来:“那窝也想去表姨那里瞧瞧,李不用管,窝自己待着就行!”


    小时候的裴不沉还没有长大后那种不怒自威的气势,被热情的表弟缠了半刻钟,便拗不过,答应带他一道去。


    两个小人一道出了院门,朝掌门夫人居走去。


    等他们走得远了,宁汐才从躲藏的树干后探出脑袋。


    好险,要不是她躲得快,刚才就要被小时候的大师兄发现了。


    她也不确定自己冒然与过去的裴不沉接触后会发生什么。万事因果有理,贸然惊扰变动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恐怖的后果。


    她不敢赌,只好静观其变。


    趁着那两道人影还没走远,宁汐猫着腰,鬼鬼祟祟地跟了上去。


    第39章 前尘渡气


    看见那栋古朴沉闷的华丽大宅时,宁汐心里有些复杂。


    大师兄亲口和她说过,尉迟夫人不喜欢他,待他并不好,宁汐一想到他手腕上那些划伤,就又痛又生气,看着眼前的掌门夫人居也不爽起来。


    在她看来,小裴不沉和小裴从周结伴要进去的大宅就像某种深山老妖居住的洞穴一样,马上就要把这两个不谙世事的小孩连皮带骨地吞下去。


    宁汐心里十分担忧,抓紧一个无人的时机,闪进了门内。


    裴不沉一进屋,就径直去了西厢房。


    还是在牡丹屏后面摆了一张罗汉床,尉迟今禾就躺在上面,闭着眼听他背书。


    宁汐观察了一会,见她好像没有要折腾大师兄的意思,才送了一口气。


    原本一直闹腾的裴从周似乎也有点怕尉迟今禾,现在十分安分,坐在堂屋的软凳上玩九连环。


    屋外天色依旧晦暗,层云堆积,空气也窒闷潮湿,风吹得木窗吱呀作响。


    宁汐躲在门板后的阴影里,被小裴不沉一板一眼的念书声催眠得昏昏欲睡,马上就要睡过去时,一声惊雷炸响,她猛地清醒过来。


    雨珠如豆乱跳,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侍女悄然无声地上前点燃蜡烛,屋内亮起摇曳的橘光。


    “可以了。”尉迟今禾有气无力的声音响起来,“时候不早了,不沉,你拿一把伞,送从周回去吧。”


    裴不沉点了点头,合上书页,朝外走去。


    裴从周看了一眼外头越来越大的雨势,摆手道:“不用表哥,窝自己阔以。”


    说着,他就伸手去够百宝架上隔着的绸伞。


    见他个子不够高,裴不沉转身去拿凳子,一边道:“你等等——”


    话音未落,就听见“滋啦”一声。


    裴从周手里拿着那柄绣着流银上弦月的绸伞,华丽的伞面被百宝阁利角划过,伞面分裂,伞骨戳出,坏了。


    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尉迟今禾突然翻身坐起,狠狠甩了裴不沉一巴掌,骂道:“我不是让你看着你表弟?!”


    躲在门后的宁汐惊呆了,随即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脑子,腿脚比意识动得更快,她一个箭步冲出去,反手想要护住裴不沉——可是同以前一样,尉迟今禾的手从她的身体里穿了过去,又狠狠给了裴不沉第二个巴掌。


    屋子里立时人仰马翻,裴从周已经被吓得嚎啕大哭,侍女们忙不迭地安慰,尉迟今禾打完人,自己却上不来气似的直抽抽,又一波侍女忙着给她端茶送药,反而是愣在原地的小裴不沉,顶着高高肿起的脸颊,无人关心。


    宁汐气得直哆嗦,转身试图去牵他的手。


    这都什么鬼地方!尉迟今禾这个疯子根本不配当人的母亲!别人弄坏的伞,凭什么怪到大师兄头上?!


    她替裴不沉委屈、不甘,泪花都涌到眼角了,可是手指依旧一次次地穿过他的掌心。


    视线被泪水模糊,她也就没有看见,有那么一瞬,小裴不沉低下脑袋,朝自己的右手看了一眼。


    ……


    绸伞损坏事件的后续,是尉迟今禾因为自己心爱的伞损坏、生了一场大病,病得昏昏沉沉还不忘下令让人惩罚裴不沉。


    白玉京迎来了雨季,阴雨连绵的日子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小小的男童也就每日都被扔进掌门夫人居后院的莲湖中,任由他上下沉浮。


    他不会凫水,被冰凉的湖水淹没时连求救的声音都发不出来,一张口就是满灌呛进气管,墨黑的长发散在水中,如同彷徨无措的藻荇。


    每次宁汐跟着他跳下水,想要抱住他,将他拖上岸,可每次都没有成功。


    莹莹水光里,裴不沉原本闭着眼睛,但被宁汐拥住时,他就睁开了眼睛,张口好像要说什么,却只是吐出几个透明的气泡,水下依旧静谧无声。


    之前几次,负责惩罚的侍女都会在裴不沉快要淹死的时候及时将他救上来,可是今天的雨太大了,侍女撑着伞在湖边站了一会,裙角就被打湿,只好退回屋檐下躲雨。


    “少掌门太可怜了。”不知是谁小声发出了一句感慨。


    马上就有人捂她的嘴:“夫人还在屋里睡着呢,你还敢说,不要命啦!”


    那人缩了一下脖子,不敢吭声了,可是过了一会,又忍不住嘀咕:“要不是掌门外出未归,其他长老又不敢违抗掌门夫人,你看她敢不敢这样对待少掌门!”


    “你管人家敢不敢,这都是人家的家务事,我们这些外人哪有资格来管?”另一个人一边嗑瓜子一边不屑道,“咸吃萝卜淡操心——喏,五香瓜子,吃吗?”


    ……


    碧荷摇曳,湖水里,宁汐眼睁睁看着少年的脸色越来越白,瞳孔越来越涣散。


    她急得要哭了,眼泪融在同样半透明的水里,顷刻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时间,她完全忘记了这只是在幻境里,即使是这只是过去已经发生的事情、即使知道后来裴不沉会安然无恙,心脏却还是揪成了一团,只能一次又一次,试图拽着往下沉的大师兄往上游。


    裴不沉的发冠在挣扎中终于被水冲掉,尖端划过宁汐右手无名指时,本该空无一物的湖水中兀然出现了殷红的血迹,仿佛一条极细的丝线,若有若无地缠绕在少女细白的指尖。


    无人见处,无形的因果线被鲜血染红,亮过一瞬。


    裴不沉似乎一直想要说什么,嘴张开,却又被猛灌入的湖水呛住。


    他快要窒息了。


    宁汐想也不想,本能地用自己的嘴唇贴了上去。


    她应该是一抹穿越时空的魂魄,无形无体,可触碰到他双唇的那一刻,空气竟然真的被渡了过去。


    温暖的、香甜的、带着少女特有气息的空气一瞬间传遍五脏六腑,少年的眼睫猛地一颤,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


    嗖——


    一道华光刺破湖面,随着一声暴喝的“起!”,裴不


    沉被一只大手拎出了水面。


    宁汐愣了一下,才跟着飞快游上去,脑袋一探出水面,便看见岸边密密麻麻跪了一大帮人,全是负责惩戒裴不沉的侍女侍童。


    接天的莲叶之上,站着一个相当英俊的中年男子,气质洒脱不羁,眉眼与裴不沉不甚相似,但那股高高在上的傲气却与裴不沉有几分神似。


    男人满面怒容:“是谁把不沉扔下水?!”


    为首的侍女已经在瑟瑟发抖,趴在地上重重磕了两个头,战战兢兢地将事情原委说了一遍,才求饶道:“掌门、掌门饶命!我们只是一时疏忽,才没注意到少掌门溺了水……”


    宁汐从水里爬出来,反正她是个虚假的影子,身上也没湿,看向裴清野。


    自从被捡回白玉京后,她与掌门也很久没见了,如今在幻境中重逢,发现他比自己记忆中年轻了不少,脾气看起来也更大。


    “一时疏忽?忙着嗑瓜子却没看见需要救人?!”裴清野显然怒极,提剑便要斩杀,身后匆匆赶来的其他长老见状连忙拦住。


    “掌门万万不可!”


    “杀妖就算了,可动辄杀人可是另一回事!这事情一旦传出去,万一掌门得了个滥杀的坏名声不说,杀性过重还会损道心、阻碍仙途啊!”


    “”正是正是!如今白玉京根基未稳,一宗上下可都要仰赖掌门带领,万望掌门以大局为重!”


    一行人刚刚下山除妖回来,都是风尘仆仆,靴上染血,裴清野一进山门便得知自己不在时儿子受了委屈,本想来看望一下便罢,没成想居然让他撞见这些下人玩忽职守、险些把他儿子活活害死。


    跟来劝架的长老好说歹说,裴清野却都没有松口,他一步挣开长老们的手,长剑如虹,直接砍下了最开始狡辩的侍女的头颅。


    “掌门!”


    “啊!”


    裴清野手中的剑却没有停,却在众人心惊肉跳的目光中,一口气,所有侍女侍童的人头落地,轮到最后一个侍童时,他拖着发软的双腿,仓皇起身试图逃跑,裴清野直接追了上去,一剑捅穿后心。


    侍童睁着死不瞑目的双眼,脸上表情永远凝固在了惊恐怨恨的一刻。


    尸横遍野,一地死寂。


    还活着的长老弟子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屠杀骇住,宁汐也站在他们当中,心脏砰砰乱跳。


    这,这……她从没听说裴清野是这么个活阎王似的性子啊!


    明明当初裴清野将她捡回白玉京的时候,笑起来还挺和善的。


    而裴清野在众人心惊肉跳的目光中,浑不在意地振剑抖落血珠,又用肘袖将剑一擦,走回裴不沉身边。


    已经有长老施法为他渡气,裴不沉剧烈咳嗽几下,缓缓睁开眼睛,看清眼前人后,哑着嗓子喊了一句“爹”。


    裴清野那尊杀神一样的表情才缓和下来,看着自己儿子的目光慈爱温暖,和刚才相比仿佛完全换了一个人。


    “你先回去好好休息,爹待会再来看你。”说完,他便挥手示意长老们搀扶着裴不沉先行离开,自己则沉下脸,大步迈进了掌门夫人居。


    不一会,里面便传来摔碗砸碟的争执声,一浪高过一浪,似乎根本没打算掩饰。


    留在外面想蹲个后续的宁汐眉头皱得越来越紧,心想她算是知道为什么掌门要同掌门夫人分局了,敢情是亲子教育观念不和。


    不过,尉迟夫人那样柔弱的身体,掌门这样同她吵,该不会一会人就要厥过去吧。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果然过不了片刻,里面便传来了侍女惊慌失措喊人救命的声音。


    于此同时屋门被猛地推开,裴清野铁青着脸大步迈出,边走还不忘恶狠狠道:“反正当初嫁我你就不愿意,既然如此,你就是死了也于我无干!”


    说罢,他直接御剑走了,留下敞开的屋门内,尉迟今禾披头散发,闭着眼瘫在地上,背靠着罗汉床脚,不知是昏是醒。


    宁汐无意再偷窥裴不沉爹娘的私房事,她更关心大师兄怎么样。


    只心念一动,眼前便换了一副天地。


    又是怀照峰,只不过这一次,她直接站在了屋内。


    陈设清雅,同她居住的时候略有不同,果然怀照峰之前是大师兄在住。


    而她关心的人正躺在床上,直勾勾地盯着她。


    第40章 失望她爱我她爱我她爱我她爱我……


    四目相对,宁汐的第一个反应是:他能看见我?


    可下一刻,裴清野推门进来,直接从宁汐身边走过,视若无睹。


    他坐在裴不沉床边,见自己儿子一直盯着虚空,也跟着好奇道:“不沉看什么呢?”


    小裴不沉抿唇,呛过了水的声音还有些沙哑:“爹看不见吗?”


    他伸手一指,正是宁汐所站的方向。


    宁汐僵住,却见裴清野也望了过来,眼神扫视屋内一圈:“看见什么?”


    裴不沉皱眉。


    在他的视线中,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一个人型的轮廓,像是流动的空气,若隐若现。


    宁汐:……


    她试探地往左迈了一步,小裴不沉的手便往左挪一寸,她又往右一蹦,那只白玉似的手也跟着挪过来了。


    宁汐:…………


    反倒是裴清野先笑了,将他的手按回去:“你在水里受了惊,医修说可能这几日是会有点神思恍惚。来,先把药汤喝了。”


    他这个时候看起来俨然是个慈父的形象了,还冲着裴不沉狡黠眨眼:“别怕苦,我在碗底藏了惊喜哟。”


    “幻觉……吗?”裴不沉最后看了宁汐所在的一眼,满脸困惑,但还是依言喝光了安神药汤,果然在碗底发现了裴清野放下的两颗蜜枣。


    他咀嚼着嘴里的一点甜,勉强冲裴清野笑了笑。


    裴清野双手捧着他的脸,左看右看,长叹一口气:“我可怜的儿子哟,我这几天不在,宗门那帮老顽固是不是又折磨你了,瘦得下巴都尖了。”


    说还不够,他直接用手肘将裴不沉的脑袋夹住,大手使劲揉他的脑袋:“乖乖儿子,等你好起来了就跟我好好打一架,让爹看看你的身手是不是又长进了!”


    裴不沉的余光飞快瞄了站在一边看好戏的宁汐,耳根就慢慢红了。


    宁汐用力抿嘴,差点笑出声:原来大师兄小时候这么容易害羞的吗?


    好可爱。


    她就笑眯眯地看着裴不沉那张斯文俊秀的脸越来越红,偏偏他的脸上依旧是面无表情,配上那两只红彤彤的耳朵,愈发像一只被人强撸却无可奈何的小猫。


    裴清野折腾完自己的儿子,才依依不舍地松开手,顿了一下,才道:“之后你娘那里,没事少去吧。”


    裴不沉耳根上的红褪了下去,安静良久,才低声道:“娘是不是不喜欢我?”


    宁汐忽地想起来尉迟夫人过世后大师兄在灵堂前笑着说的话,那时他能视往事如云烟,但这个时候他显然还不能做到轻描淡写,肉眼可见十分沮丧。


    裴清野默然了一会,挠了挠后脑勺,洒脱不羁的眉宇间难得露出了几分手足无措,干巴巴道:“天底下哪有亲生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呢。”


    裴不沉没有说话,手指抓着皱巴巴的床单。


    裴清野绞尽脑汁道:“其实她应该是对我有怨气,她当初就不想嫁给我……她在婚前有过喜欢的人。”


    裴不沉骤然睁大了眼睛。


    裴清野却不想多说,面上笼罩了一层阴霾:“你娘出身太华山尉迟家,比起你爹我这个破落户来说,显然是我高攀了,她瞧不上我也是情理之中。我不在,她便将不满发泄在了你的身上……唉,是我对不起你。”


    裴不沉连忙道:“爹别这么说。”


    裴清野估计是个性情中人,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神色落寞了一会,很快又振作起来,反过来安慰他:“你娘她这些年过得不如意,身体不好,身边人也不合心,可她终究是你亲生母亲。当初生你时整整难产了三天,几乎丢掉半条命,这都做不得假……不沉,你就稍微体谅一下她吧。”


    裴不沉轻轻地“嗯”了一声。


    ……


    第二天,裴不沉起了个大早,玉冠束发整整齐齐,请示过守门长老后马不停蹄地下了山。


    落桑镇人来人往,他像是心中有数一样,径直去了一家妇科医馆。


    当他说明自己的来意后,大夫一脸见了鬼的表情:“哈?你要看妇人生产?哪里来的小变态,年纪轻轻不学好跑到这来找抽了是吧?!”


    裴不沉一张青涩的俊脸红得都快滴血了,他从来没有被


    这样的污言秽语辱骂过。


    大夫推推搡搡地把他赶了出去,裴不沉用力抿唇,在原地站了一会,绕到了医馆后门。


    还没到后窗下,就已经闻到了浓浓的血腥味,屋内正有一位妇人难产,裴不沉听见女子的惨叫和产婆的惊呼,一阵阵心惊肉跳,脸上白了又青。


    他找了一块石砖,站上去,趴在窗口偷偷往里瞧,只能看到一个大概——昏暗湿热的狭小室内,油灯晕开了似的发亮,铜盆里的血水鲜艳得刺眼,一盆接着一盆地往外倒,但是好像血永远也流不完。


    “哇——”婴儿的响亮啼哭响起。


    “生了,生了!”


    伴随着产婆欣喜的欢呼,裴不沉看见床帘掀了起来,年轻的母亲面容惨白,汗涔涔的皮肤在灯光下泛着死鱼鳞一样的光泽,可她笑得很开心,第一个动作就是伸手去抱自己的孩子。


    屋内一片欢声笑语,裴不沉面无表情地看了一会,跳下石砖,跑回医馆正门。


    “我想开一副肚子疼的药。”他找到大夫,认真道。


    大夫没听懂:“治肚子疼的药?”


    裴不沉摇头:“不是,是能让我肚子很痛很痛的,最好能疼上三天三夜。”他也想感受一下母亲当初拼死生下他时的痛楚。


    知道有过痛,才会知道有过爱。


    “莫名其妙!”大夫又要把他往外赶,却看清了少年眼里的执拗与期待。


    大夫的手停了下来,片刻,烦躁地挠头:“给你开就是了!”反正吃了不伤身体。


    ……


    裴不沉痛得在床上躺了三天。


    而宁汐一直看着他,看着他痛得夜不能眠,冷汗浸湿床单,连起都起不来。


    他却笑得很开心。


    等身体好的次日,裴不沉早早起了床。


    瘦弱的少年靠在窗边,从柜子底下找出了一筐针线和红布包,红布包打开以后居然是上次被裴从周弄坏的绸伞。


    宁汐立刻意识到他是想要补好那柄伞。尉迟今禾为了这柄伞大发雷霆,他觉得这应该是母亲很看重的东西。


    他想要让母亲开心。


    宁汐托着腮,坐在矮桌对面,看他指尖银针翻飞,慢慢将那弯流银上弦月缝补如初。


    窗外的太阳落下又升起,斗转星移,少年始终坐在床边,手中的针一直没有停过。


    落下最后一针的时候,他才长长舒了一口气,转动脖颈时“咔嚓”一声,突然道:“你还要这么看着我多久?”


    宁汐一惊,连忙捂住了嘴,大气都不敢出。


    裴不沉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仙门之地,居然能让你这抹孤魂野鬼游荡其中,看守山门的家伙真该拖下去责罚一顿。”


    这个时候的大师兄,好凶哦。


    对于他把自己当成游魂的事情,宁汐不打算出声解释,只是个幻境,只是个过去,她自我安慰,修道首要便是遵循因果,若是冒然扰乱,后果不堪设想。


    她不知道的是,其实裴不沉压根看不见她,只是往他眼中那团翻滚的空气斜眼看了一眼,故意试探:“赶紧离开,若是我待会回来你还在这里,我就叫人来收了你。”


    留下最后一句威胁,裴不沉收针,夹着绸伞出了门。


    宁汐才不怕他,立刻跟着出了门。


    裴不沉脚下踩了风火轮似的,压根没注意到身后还跟了个人。


    白玉京的雨季还没有结束,外头淅淅沥沥下着小雨,他走得急,没有带伞,又舍不得用新修好的绸伞遮雨,只好冒着雨前行。


    想来他这个年纪还没有学会避水咒,走了没一会,全身上下就湿得跟落汤鸡似的。


    但他的心情却很好,大概是裴清野安慰他的话起了作用,前往掌门夫人居的途中,他甚至轻轻哼起了歌。


    宁汐难得看到这样意气风发的大师兄,听着他断断续续的哼唱,脚步也跟着轻快起来。


    天渐渐暗了下来,雨却越下越大,下山道的时候,裴不沉一步没踩稳,滑溜了下去,再站起来的时候脚步就有点一瘸一拐。


    他没管自己扭到的脚踝,坚持着往前走,宁汐几次三番想上前扶他,可转念又想起自己现在是个“游魂”,便强忍住了。


    裴不沉就这样湿漉漉地到了掌门夫人居,一开始叩门后里面无人回应,连带着宁汐的心也跟着高高地提了起来。


    虽然裴不沉依旧面无表情,但是抱着绸伞的手指指节却用力到发白,也在暗暗紧张。


    幸好,最后门还是开了,新的侍女将他迎了进去,尉迟今禾换上了睡袍,咳嗽了几声,才道:“你来干什么?”


    她语气里毫不掩饰的厌恶和嫌弃令他瑟缩了一下,可他还是没有退缩,双手捧上绸伞,低声道:“儿子……把伞补好了。”


    “拿来吧。”


    只这一句话,裴不沉的眼睛就亮了起来,那骤然闪烁的光芒,几乎让宁汐见了为之心酸。


    尉迟今禾让侍女展开绸伞,看了一会,道:“这伞是你自己补的?”


    裴不沉捏紧拳头,用力点头。


    尉迟今禾骤然冷厉道:“堂堂世家子,拿女人用的绣花针线,像什么样子!”


    裴不沉的脸倏地就白了。


    “去,拿戒尺来!”


    新来的侍女也听说了昨日裴清野斩杀的事情,吓得跪在地上,不住磕头,却不敢真的再助纣为虐。


    尉迟今禾见无人肯听自己的话,气的额头青筋暴起,又是一连串的咳嗽。


    真该!宁汐恶狠狠地想,就该让这毒妇咳死!


    她忍不住去拉裴不沉的手,这一次居然又像在湖底时那样,能摸到实体了。


    她刚高兴了没一瞬,就发现拉不动——他不想走。


    他只是白着脸,脊背绷得笔直,微微颤抖着,发稍衣角都在滴水,安静地站在那里。


    “你们都不肯动手是吧,行,行!我自己来!”尉迟今禾翻身下床,抄起放在一边的戒尺,吃力地朝他走过去,厉声喝道,“把手伸出来!”


    宁汐刚想拦,就见裴不沉居然真的伸出了手。


    啪。


    啪。


    啪。


    ……


    直到失力,戒尺掉在地上,尉迟今禾才捂着剧烈喘息的胸口,跌坐回罗汉床上。


    烛光摇曳,宁汐清晰地看见,一颗珍珠似的泪珠自他腮边滚落。


    最后绸伞和吃剩的药渣一起被扔进了垃圾堆,精心修补的上弦月染上脏污,再没了流银光彩。


    *


    宁汐很担心地跟在大师兄身后。


    雨还在下,他拒绝了侍女递过来的伞,自己走进滂沱的雨幕里。


    宁汐一直跟着他,到了后院的莲湖边。


    他呆呆地站在湖边,目光空洞,不知在想什么。


    脚下水舌一次次舔舐他的衣摆,像是某种来自地狱深处的诱惑,他浑身湿透,却像是被钉子牢牢锁死在原地,一动不动。


    有一瞬间,宁汐觉得他就像一只活生生的蝴蝶标本,被钢钉死死钉在原地,正在流血受苦,可是他还没有死。他能看见阳光灿烂,闻到花朵芬芳,听见欢声笑语,可是一切与他无关,他被钉死在原地,动也不能动。她想也许这就是此刻之于他的感受。


    就在她提心吊胆的时候,少年的身影一跃,噗通跳进湖里。


    这人居然又要投湖!


    宁汐跟着下了水,这一回她又碰不到他了。


    她急得来回游动,在裴不沉眼里,那团涌动的空气一落入漆黑湖水便成了潮汐,将他反复冲刷,反复推上岸边。


    他没溺死。


    仰面躺


    在地上,冷风夹杂着寒雨打得他睁不开眼睛,像是温柔的掌掴,而他淡淡地想:为什么呢,为什么要救他呢。


    又为什么,要给过他期望,又让他失望。


    既然这样恨他,当初为什么又要拼死生下他。


    ……连亲生母亲厌恶的人,有什么活着的必要。


    内心深处,属于少年的那些透明的、轻快的、明亮的骄傲和自尊,在此时此刻全都如同坍塌的沙堆,碎成一地,捡都捡不起来。


    潮汐温柔地拍打着他的脚踝,水花舔舐肌肤,宛如一个冰凉而亲切的拥抱。


    第一次投水没有成功,再来一次的勇气就被抽干了。


    裴不沉吃力地爬起来,膝行到湖边,低下头,盯着湖面。


    雨渐渐停了,荡开最后一圈涟漪,湖面重归波澜不起。


    浓重的夜色里,清澈的湖面宛如生满绿锈的铜镜,反映出的是他苍白落魄的身影,藻荇交错的更深处,暗黑的天穹成了没有底的深渊,似乎要将整个他搅碎、扭曲着倒吸进去。


    “不。”他看了良久,突然自言自语道,“母亲一定是爱我的。”


    他骤然向着暗无天日的天地张开双臂,似乎在狂热地乞求和等待着什么,血水、银伞、哇哇大哭的婴儿,慈爱微笑的母亲,用来拍打手心的硬木板、吞入温热口舌的苦涩药汤,他向着无边黑暗广阔的世间袒露怀抱,坚信自己能将一切纳入怀中。


    “她只是,她只是气急了,控制不住,她只是,有苦衷。”


    他反反复复、颠三倒四地念,颤抖的声音在哗啦啦雨声里听起来既癫狂又阴森。


    “她爱我,她爱我,她爱我她爱我她爱我她爱我……”


    说到后来,话语成了硬块堵住喉咙,少年用手背遮住眼睛,小声呜咽起来。


    而他看不见的地方,宁汐跪在他身边,想要用手去抹那似乎无穷无尽的泪水。


    也就是这一瞬间,她才忽然明悟,大师兄所谓的雨天不敢出门是什么意思。


    他其实怕雨,怕水,也怕像漫长雨季一样的失望。


    所以,宁汐又想,当初大师兄是抱着怎样的心情,才会抱着她的灵牌投入深水里呢?


    肯定很害怕吧。


    千万种死法,他偏偏选择了最痛苦的一种,仿佛连死都不肯轻易去死,临死前都非要自我折磨到最后一刻。


    一想到他那时候的感受,她的心也跟着抽搐起来。连自己都不理解,在意识到之前,眼泪就已经跟着流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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