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天空不知道何时开始下起淋淋沥沥的小雨,微凉的夜风吹过时,叶浔抬起头。
雨滴不算大,却极密,落在身上竟然有些许针扎似的疼痛;风中隐隐传来土腥味与汽车尾气混杂的味道,心底莫名浮现出焦灼不安。
叶浔沉思许久,终究不放心,打电话给江序舟之前的司机小陈,拜托他明早回谈惠家看一眼,如果方便的话,就将她安顿回山河府。
随后,他回了趟山河府,找保洁公司过来打扫卫生。
山河府窗外望过去是连绵不断的山脉,净化过的空气好闻许多。
他双臂搭在护栏,眼睛望向面前的漆黑,深深吸口气,又连同体内的烦闷缓缓吐//出。
身后是温暖的灯光,面前是漆黑一片的山野,耳边传来模糊不清的碗筷碰撞声。
叶浔抬手扫了眼手表——
原来已经到了吃晚饭的点。
然而,没有人做好饭等他,也没有人催他。
他回过身,手肘搭在护栏上,目光落进屋内。
虽然灯光很温暖,但是房里却是空荡荡的。
以及,他的心脏。
牵挂的人在医院,这里什么都没有。
他垂头抽了抽嘴角,这时候居然感觉医院比这里更像一个家。
门铃响了,叶浔走去开门,简单交代打扫的地方后,下楼去超市买了点菜和日常用品,回来摆好。
而后,他随手拉来一张椅子,坐在阳台上,给邬翊打去电话。
铃声响了两声,邬翊接通。
“我要看江序舟。”叶浔直接摆明自己的需求。
他算着时间,现在探望的点还没过,邬翊和程昭林被他提前叫来,守在重症监护室门口。
叶浔不相信,邬翊会不进去看江序舟,也不相信他会不带手机进去。
看一眼视频,叶浔也就心满意足了。
“……你不是刚出来吗?”电话那头传来关门声。
叶浔扫一眼手表:“什么刚出来,我离开一小时了。”
“一小时你就受不了了?”邬翊有些无语,“我还在停车场呢。”
“你等会儿吧。”
叶浔把手机丢到身侧,仰头叹口气。
他真的好想好想江序舟,好想好想和他永远在一起。
之前,能在一起过日子的时候,他没有好好珍惜,总是一个劲往爱人心窝里扎,狠话全都甩出来。
现在,好不容易心在一起了,疾病又成为堵在两人之间的大山。
怎么跨都跨不过去。
他余光注意到屋内。
保洁公司派了好几个人一起来,屋内有条不紊地打扫着卫生,让这个冷冰冰的房子,慢慢恢复生机。
至少,看上去能住人了。
叶浔感受到困意。
他心里的那根弦绷太紧,精力消耗过大,体力有些跟不上。
手机里,邬翊接连发来三个视频,前两个是重症监护室各个角落的汇报情况,后一个是病床上熟睡的人。
叶浔看着视频里的江序舟,扬起了嘴角,他扶着阳台门起身,走到卧室的衣柜前,翻出一套爱人的衣服,又重新坐回椅子上,靠着阳台玻璃,迷迷糊糊睡着。
雨滴倾斜而下,落了几滴在他额头,丢在耳旁的手机反复播放着江序舟的视频。
安静微凉的晚风中,响起令人安心的稳定的仪器声。
一//夜好梦。
*
与此同时,距离墨城市五十多公里的乡下。
谈惠放下手机,回头瞧了眼厨房门,又小心地碰碰脖子上的纱布,叹口气。
屋外乍然传来轻笑:“打完电话了?”
“有没有问问你的舟舟什么时候死啊?”
谈惠不做声,沉默地低头处理手里的碗筷。
方才,她有那么一瞬间的冲动想让叶浔过来,带她离开这个恐怖的地方。
然而,老房子隔音不好,她说什么外面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再加上江序舟的情况不好。
她能想到,目前肯定有一堆事情压//在叶浔身上,自己不去打扰应该是最好的选择。
但是,他怕江承志发起疯来,会将她捅死。
恐惧过大,以至于求救的声音都发不出去。
屋外陡然响起敲门声,到后面那人不耐烦地踹了踹厨房门。
第一脚门抖了抖,谈惠下意识朝墙角缩去。
第二脚门锁掉落在地,突然的声音吓得谈惠浑身颤//抖。
江承志站在门前。
她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望向面前所谓的小孙子,发紧的嗓子久久挤不出一句话。
江承志眯起眼睛,扫一圈屋内,注意到墙角的谈惠,裂开嘴角,步步走近:“奶奶,你们谈的怎么样呀?”
谈惠的后背紧紧靠到墙壁,冷汗疯狂往下流,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自身的重量,膝盖慢慢弯曲。
“……你滚!”
她的声音不大,但江承志却听见了,他歪了歪头:“你以为我就想回来了吗?”
“要不是你大孙子迟迟不死,我用得着回……”他抬头扫一圈屋内,冷笑一声,“回你这鸟不拉屎的破烂地方吗?”
他一辈子都生活在墨城市里,从未见过谈惠江中,也从未回到过村里。
从小锦衣玉食的小霸王,怎么可能看得上穷乡僻壤的老房子。
顺带看不上面前这个从未听说过的奶奶。
他对这里简直就是厌恶至极,只想尽快逃离。
但奈何他的哥哥迟迟不死,遗产迟迟出不来,自家的房子又被父母私自抵押给了高利贷。
不然,他压根不会踏足这个破地方。
在此之前,是江勇军用上山去祭拜江中的借口,骗江承志回来的。
但是,当他们停在老房子前,江承志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一切。
江勇军进屋放了行李,正准备出门前,江承志推开了他:“死人有什么好看的?”
“人都死那么多年,早都化成灰了。你现在才想着来看。”
“买假//钱还不如把真钱留下来花活人身上。”
谈惠坐在屋内,冷漠地打量面前这个二十多年未见的孙子,听见那番不敬的话后,生气地拍了下桌子:“江承志,你怎么说话的!”
没成想,江承志快步冲上前,比她还用力地拍下桌子。
脆弱不堪的桌子,不受重负地嘎吱响了一声。
江承志伸手指着谈惠的鼻子骂道:“实话实说都不行吗?”
谈惠吵不过他,只能拍开面前的手,转头对着旁边的儿子:“江勇军,管管你儿子。”
然而,江勇军没有劝下江承志,而是对谈惠说:“妈,咱不闹了。小志不想去就不去了,让他留下来陪陪您吧。”
“我不需要他陪,我要的至始至终都是我的舟舟,舟舟来陪我。”
“妈——”江勇军声音染上无奈,“咱们别闹了,好吧?”
“小舟这孩子……本就不长命,以后主要还得靠小志照顾您。”
“与其将感情花费在一个短命鬼身上,不如花在唯一的亲孙子。”
谈惠一听江勇军开口就是诅咒江序舟,心里的火气直冲大脑,拿起桌子上的筷子,抽向自己的龟儿子:“呸呸呸,说什么胡话!叫什么小舟!你怎么好意思说出这样的话!”
“这个孙子我不认!我只认我的舟舟!”
“收回你的屁话!”
江承志看着自家的闹剧,弯腰笑了好一阵子,都快钻进饭桌下,眼角笑出眼泪。
江勇军和谈惠同时望向他,他才勉强坐直身子,手抱着自己的肚子,掐着嗓子学谈惠说话:“我只要我的舟舟——”
他又笑了一会儿,猛然严肃:“你的舟舟都快死了,你却还被蒙在鼓里。”
“……你胡说!”谈惠高声反驳,嗓音却有点发//抖,“不可能!”
她知道,江序舟的身体,即使做了心脏手术,也会有别的风险。
不过,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现在又有叶浔在身旁陪伴,应该不会出现什么特别大的问题。
更不可能出现江承志说的情况。
“他是你哥,你就这么咒他?”谈惠举起筷子就像向刚才一样抽过去,却被江勇军拦下。
“别打孩子。”
“……那天,我和小月去找小舟。”
他被谈惠踹了一脚,堪堪改口:“……大儿子。”
“他突发疾病被送进抢救室,当时满床满衣服都是血,被推走的时候,胸膛几乎没有起伏。”
江勇军瞧了眼谈惠,把人拉到墙角:“妈,您也是当医生的,你想看,人身上能有多少血啊?”
“就……”他抿了抿嘴唇,“他那个出血量,几乎是无力回天。”
“而且,他前段时间遭遇车祸,心脏病没纠正过来,引起并发症。”
“在ICU都躺了那么久。”
“这次,不知道又是什么并发症。”
江勇军佯装叹口气:“可能,他真的是命数已尽。”
谈惠从未听说过这些事,她当真相信江序舟一直在忙工作,忙到脚不沾地,忙到没空回来。
可是,她没想过,江序舟快要给自己忙死了。
他们祖孙两差一点,就差一点……
就要阴阳两隔。
江勇军看了眼在餐桌前掏出手机开始打游戏的江承志说:“我承认,江序舟确实比江承志好,比他更加优秀,比他有钱。”
“但是妈,再优秀有什么用?赚下来的钱都不给自家人花,全留给另一个男的。”
他不能理解一个男人是怎么喜欢上另一个男人。
他完全想象不出来两个男人应该怎么过日子,怎么生活,再仔细想想,他就感到恶心,想吐,厌恶之情油然而生。
“您不觉得他心理不正常吗?”江勇军压低音量,“小志虽然调皮点,但是至少不喜欢男的,心理健康,身体也是。”
“他只是现在还小,您多包容包容,再怎么说也都算您的孙子。”
她瞧了眼儿子,又瞧了眼孙子,提起力气想要反驳,又觉得两人冥顽不灵,说多少也没用:“你去看你爸吧。”
她想江承志再怎么难缠,再怎么野蛮,都毕竟存有血缘关系,都毕竟属于她的孙子。
换种角度说,会有孙子会对奶奶动手的,如果真要这样,她掐着鼻子忍耐着远离就好。
只要离得够远,熬得够久,熬到叶承志不耐烦的时候,就可以切断他们之间的联系。
不过,这一切想法都在午饭的时候得到了否认。
第102章
午饭时间,谈惠刚把煲好的汤端上饭桌,前脚正准备离开,后脚就被滚烫的汤汁撒了一腿。
她愣一会儿,慢慢感觉烫伤的地方如同有密密麻麻的蚂蚁往上爬,很痒也很疼。
“什么破玩意?”江承志不耐烦的“啧”了一声,抽张纸擦拭着手上残留的液体,“给我换一个。”
谈惠倒吸口凉气,忍下腿上的疼痛后,冷冷开口:“爱吃不吃。”
“家里没有别的东西了。”
江承志不信,起身又将屋子翻了一遍。
当他第一天到这里时,他就翻找过一次,拿走了谈惠的存折。
今天是第二天,现在也是第二次。
“什么都没有了,该拿的你都拿了!”
江承志拿起桌子上的手机,上下掂量观察:“这个应该能值不少钱吧?”
手机是前一次江序舟回来时送给谈惠的,她一直小心翼翼呵护着,膜都巴不得多贴几层,手机壳都要买个翻盖的,说什么保护屏幕。
“还给我!”谈惠一时间忘记方才的疼痛,冲上前想去抢,“不可以!”
叶承志个子比谈惠高了一个头,他手一挥,就躲过奶奶的抢夺的姿势。
他抬手用力推了谈惠一把:“什么不可以?这有什么不可以?”
“一个破手机,多少能换点。”
一部分换几箱酒,一部分还点钱,也不算差。
他居高临下地打量瘫坐在面前的奶奶。
谈惠年纪大了,平日里叶浔和江序舟回来都尽量避免她干太多活,甚至改造老房子时,还专门请设计师进行适老化设计——
就是害怕她不小心摔跤。
谈惠当时大手一挥,觉得自己除了上下山容易体力不支外,其他时间仍然老当益壮,去任何地方可以健步如飞。
直到现在被人推到在地,刺痛从尾椎骨蔓延,一直席卷大脑,双腿无论怎么用力,都无法站起来。
她仰起头,看着面前的人弯下腰,嬉笑着说:“奶奶,何必呢?”
一辈子无所畏惧的谈惠,第一次对一个亲人,对一个孙子,产生了恐惧。
大概是因为江承志的笑容达不到眼底,那双与江序舟极其相似的眼睛,深不见底,冰冷刺骨。
仿佛下一秒就真的会拿起刀,将她捅成筛子。
谈惠往后挪了一点,下一秒一双手狠狠按住她的肩膀。
用力之深,犹如要将骨头掰断,揉碎般。
江承志凑近她的耳旁,低声说道:“别害怕,等你的舟舟什么时候死了,我们就什么时候离开。”
“当然前提是,你把短命鬼的钱给我,往后的日子我们就可以当做从未见过。”
“就像以前一样。”
“如果你不给的话……”
他冷笑一声,抬手拿起桌子上的水果刀,轻轻划了一下谈惠的脖子,丝丝鲜血渗出。
“不给的话,这道口子将会更加深。”
谈惠恐惧慢慢升高,她不敢动了,只能瞪大眼睛死死盯着面前的人直起身,笑着走到餐桌前:“重新做点下酒菜吧。”
说完他拿起酒杯一口一口地喝完。
谈惠咬牙站起,一瘸一拐地重新走回厨房。
*
冷风夹杂着雨滴,粗暴地砸在阳台那人的头发、额角、眼睛。
叶浔倒吸口凉气,揉揉脑袋,坐了起来。
窗外淅淅沥沥的小雨转为倾盆大雨,屋内的清洁人员已经打扫干净,关门离去,暖黄//色的灯光笼罩着皮质的沙发。
恍惚间,他仿佛看见一个瘦高的身影,穿着浅灰色的睡衣,膝头放着本摊开的书,那人目光扫完面前的一页,才慢慢抬起头看向他。
乌黑的眼睛一如往日般明亮,甚至更加充满生机与活力。
嘴唇不再是骇人的青紫,皮肤带有血色。
叶浔不敢眨眼,也不敢出声,任凭雨滴打湿他的脸颊——
甚至……眼睛。
他不知道这是梦还是遥遥无期的未来。
上一次爱人咯血后,叶浔才再一次认识到病魔的可怕。
医生告诉他,江序舟的情况不算特别乐观,随时都可能存在危险。
毕竟,关乎于心脏的事情,没有谁能说得准。
他静静地看着,希望把眼前的一幕是真实的,自己走过去就能进入爱人的怀抱,感受到温暖的体温,听见正常跳动的心脏。
“江序舟”也静静地看着他,嘴角扬起,眼里含笑。
叶浔看得认真,以至于将窗外噼里啪啦的雨滴声都忽视得一干二净,耳旁唯独留下手机视频里安稳的仪器声音。
如果眼睛不发酸干涩的话,或许他可以一直盯着面前的人看下去。
他没忍住眨了眨眼,再次睁开时,面前的江序舟恍然消失,余下那盏昏黄的落地灯,和空无一人的房子。
叶浔拿出手机,看了眼手机。
早上五点,并不是探望的时间段。
他边发信息询问邬翊的情况,边进洗手间冲了澡,顺手又去江序舟的衣柜里拿了合身的衣服穿上,赶往医院。
路上的雨很大,无法看清道路,前方的车灯变得模糊,像极了除夕夜空里绽放的烟花。
绚烂,又转瞬即逝。
叶浔打开双闪,悠悠地跟在前车后面,手指有节奏地敲打着方向盘,潮湿的气息从半开的窗户滑进来,与衣服上淡淡的水生香味混合,脑海里满是方才挥散不去的画面。
“江、序、舟。”每念一个字,他的手就敲了一下。
念完,他又缓缓叹了口气。
大雨加早高峰,等叶浔到达医院楼下的停车场时,已经是接近于九点钟。
程昭林打着伞下来找他。
“江总昨晚情况挺好的,没发生什么事情。”程昭林汇报工作般说,“目前在输营养液,医生说需要看后续的情况再确定什么时候进食。”
“……嗯。”叶浔应了。
这也不是什么不能理解的事情。
更何况,他已经经历过很多遍。
“对了……”程昭林收了伞,和叶浔走进医院大门。
一个抖走伞面的水珠,一个拍落肩头的水珠。
“江总昨天睡醒问邬翊哥,你去哪里了。”
闻言,叶浔动作一顿,心里乍然浮起一阵暖意。
江序舟睡醒第一个想的是他哎。
不过……昨天不告而别的人好像是自己。
爱人起来不见他的踪影问一下,貌似也挺正常的。
“然后邬翊哥说,你回家了。”程昭林没抬头,也就没有注意到身旁的叶浔脸上露出的浅笑。
“后来,他还说了什么?”叶浔继续追问。
程昭林挠挠头,回忆了片刻,就在旁边这人的期望值达到顶峰时,如实回答:“不记得了。”
叶浔默默加快脚步:“……”
他现在巴不得立刻就见到江序舟,趴在床沿,听爱人讲昨天没有讲完的话,以及简单说说谈惠的情况。
步伐越走越快,他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的程昭林已经从快步变成了小跑,再到后来实在受不了的慢慢步行。
叶浔走出电梯门时,探望时间刚好到,重症监护室的大门一开,许多家属都站起来,窝在手里的手机振动几下,是邬翊发来的信息。
他望向唯一坐在长椅上的身影,走上前拍了拍那人的肩膀:“我进去了。”
重症监护室的走廊太长了,长到叶浔的耐心近乎于耗尽,才堪堪走到病房门口,与那双漆黑熟悉的眼睛对视。
“……小浔。”江序舟力气依然不足,说出来的话比气音重不了多少,扬起的尾音暴露出他内心的喜悦,“你来了?”
“嗯,我来啦。”叶浔走到陪护椅坐下,双臂交叉搭在拉起的护栏,脑袋垫在手臂,歪着脖子看病床上的人,“昨天你睡着我就回去了。”
他笑了笑,开玩笑似的逗那人:“听说,你昨天找我?”
江序舟也笑着应了一声。
“我昨天给奶奶打电话了。”叶浔自然知道江序舟除了想自己这个人的同时,还想着昨天拜托的事,“她没什么事,就是老房子闹老鼠了。”
“闹老鼠?”江序舟重复后面这三个字,“怎么会?”
谈惠特别的爱干净,垃圾从来不会过夜,每次做完饭都会及时打扫卫生,定时杀虫。
江序舟长那么大,在老房子遇到老鼠的次数屈指可数。
而且,现在接近冬天。
叶浔摇摇头,拿出手机翻到早晨小陈发过来的视频和信息,给爱人看。
司机一早就买好东西去了谈惠家,给房子录了视频——
家里如往日般干净,没有半点别人生活过的痕迹。
至于谈惠,她的声音在视频里出现,人却不愿意露面。
江序舟仍然不安,他皱着眉。
叶浔看着爱人的样子陷入了纠结,他在想要不要现在打个视频给谈惠,借着江序舟病情的名义,让她来趟医院。
这样,床上这位病人才能安心养病。
只是……需要征求下江序舟的建议。
他没想到,爱人答应得很快,甚至没有过多地考虑便答应下来。
叶浔边伸手给江序舟拉好被子,遮盖住胸口贴的电极片边打通了视频电话。
江序舟则咬了几下嘴唇,让血色恢复些许。
至少,看上去不会吓着奶奶。
铃声在空荡的屋内响了许久,屏幕显示出“暂时无法拨通”之后,手机屏幕里陡然出现谈惠的小半张脸。
从背景来看,她应该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
“奶奶。”
叶浔先叫了一声,表明来意,等到江序舟调整好状态,他才把摄像头转向病床,自己则将脑袋搭在床沿,一起看向屏幕。
谈惠在见到江序舟的那一刻,眼圈都红了,声音止不住地抖动:“……舟舟。”
“……怎么变成这样了?”
“疼不疼啊?怎么会这样?”
“不是说做完心脏手术就能好的吗?不是说以后都不会难受的吗?”
“怎么现在又进医院了?”
“……还不和奶奶说。”
“什么时候学会骗奶奶的?”
……
一连串的发问,让江序舟刚提起来的力气,又泄了下去。
叶浔听见声音,伸出另一只手捏了捏他的耳垂,凑近打趣道:“骗子。”
“……骗我还骗奶奶。”
江序舟动了动脑袋,用脸蹭了蹭爱人的手,沉默地接受着两人的委屈。
谈惠越说越激动,手抖了一下,摄像头照到侧颈。
虽然画面转瞬即逝,但还是落入了江序舟的眼睛,他提起些许力气:“奶奶,你脖子怎么了?”
第103章
江序舟的声音极弱,谈惠旁边又太吵,她压根没有听见孙子说了什么。
叶浔却听见了。
他收了捏着江序舟的手,凑上前,替江序舟说出刚才的话。
谈惠明显一愣,脸避开摄像头,含糊不清道:“没什么。”
“就是早上起来下地的时候,被树枝挂了一下。”
她支支吾吾地找了个借口敷衍过去,原本想要求救的话再一次卡在喉咙。
“奶奶?”叶浔说,“摄像头歪了。”
“我再看看伤口,太深的话,我回去接你上来检查一下。”
谈惠小心翼翼地瞄了眼手机后面的江承志,见他点了下头,才敢把摄像头摆正,侧了侧脖子,露出伤口。
叶浔的脸迅速占了一半,江序舟默默朝旁边挪了点。
“这是树枝刮的?”叶浔惊呼。
他偏头看看身旁的人,又看看屏幕。
江序舟同样不相信。
谈惠侧过头,偏开摄像头,岔开话题:“舟舟,你现在怎么样?”
“什么时候能出院?”
叶浔将话筒靠近江序舟嘴边。
“挺好的,过两天就能出院了。”江序舟有气无力道,“屋里哪里闹老鼠呀?”
谈惠又抬眼瞄了旁边一眼:“厨房。”
“不过,我昨天买了粘鼠板,已经解决,不用看了。”
“……看了也帮不上忙,你先顾好自己吧。”
江序舟咬着嘴唇,想了会儿:“奶奶,我想看下小时候种的树,现在多高了?”
他刚会走路那年,江中带着他在自家院子种下棵小树。
江中拍着正在浇水的小江序舟的肩膀说:“舟舟以后也要长成一棵大树,给爱的人遮阳哦。”
小江序舟仰起脑袋,简单的动作已经让嘴唇泛起青紫,他咬了咬嘴唇,接着张开嘴大口地喘着气。
那时候,他就在想,自己要多久才能长大成一棵茁壮的大树。
不过,现在或许就是答案。
“树都长高咯,还在院子里呢。”谈惠看了眼朝自己走来的江承志,佯装轻松道,“你要想看的话,奶奶带你去看。”
江承志双手抱胸,斜靠在饭桌上,歪着脑袋,凶狠的眼睛盯着谈惠起身,走向院子。
他也跟着走了上去,躲在门框。
一个摄像头照不到的地方。
手机视频的声音隐隐传来。
“奶奶,我看不见,你点一下手机旁边的反转按钮。”
“现在呢?”
“能看见了。”
江承志看着远处的谈惠站在树的不远处,边由上到下扫了一遍,边给手机那边的人回忆起以往的点点滴滴。
时不时会轻轻笑一声,温柔缓慢的声音散于风中,眉目扬起。
真的……很像一副将要生死离别的样子。
他不屑一顾地“哼”了声,等到谈惠转头过来时,才缩回屋内。
谈惠又坐回门口的小板凳,手机背对着餐桌。
江承志进了旁边江序舟的房间。
“舟舟,奶奶这边一切都好,别太担心。”谈惠余光扫见面前的小孙子走了,边说边反转了摄像头,照到门口的鞋柜,“等病养好了,再回来看奶奶。”
“我短期内就先不过去添乱了。”
她照的时间不长,却能让叶浔和江序舟立刻清晰地看见角落里有一双不属于谈惠的男士鞋子。
是江承志的,还是江勇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谈惠在向他们求救。
这是一条求救信息。
江序舟和叶浔对视一眼,简单应了几句后,挂断视频电话。
两人沉默许久,寂静的室内只有仪器和制氧机有规律的轰鸣声。
“……小浔。”江序舟乍然开口。
叶浔点点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等明天我回去一趟,给奶奶带过来。”
江序舟“嗯”了声,咬住嘴唇,脑海中挥散不去的是谈惠脖子上清晰可见的划痕。
无论是从深度,还是力度来说,绝对不可能是树枝刮伤的。
更加像是人为的。
而且很有可能是他的疯子弟弟。
江承志为了钱真的什么都能做得出来。
叶浔伸手碰了碰江序舟的下巴:“别咬。”
牙齿离开,干涸的嘴唇渗出丝丝鲜血。
“咬出血了。”他用一次性杯子接了点温水,又用棉签湿润嘴唇。
棉签很快染上红色。
“我会回去的。”叶浔把滑下去的被子拉起来,“你就负责在病房里等我和奶奶一起回来。”
“我们保证回来。”
江序舟笑了笑,抬手握住爱人的指尖:“还要毫发无损地回来。”
叶浔开玩笑地摇摇头:“这可不一定,毕竟我会掉发的。”
江序舟的眉毛弯了弯:“让邬翊陪着你去,或者昭林。”
“多叫几个人一起去,安全点。”
江承志犹如一颗随时会爆炸的炸//弹,谁都不能预判到他会做出什么危险的行为。
所以,谨慎为好,多一个人,多一份安心。
叶浔应下:“我还是叫昭林一起去吧。”
他和邬翊和不来。
“让邬翊留下来陪你。”他把棉签折断,丢进一旁的垃圾桶,“他话多,病房里能热闹点儿。”
江序舟的眼睛紧紧跟随叶浔的动作,看着他在屋内转一圈,又回到陪护椅。
“怎么了?”叶浔拉近陪护椅,把头搭在床沿,挑挑眉毛,“怎么一直看着我呀?”
“舍不得我?”
江序舟眨眨眼睛:“……小浔,谢谢你。”
叶浔动作一顿,收起笑容,睫毛落下,好半天才抬起来:“……都是一家人,说什么谢谢。”
他不可避免地再一次想起之前发生的种种事情,江序舟为自己付出了那么多,却都没得到一声“谢谢”,而自己只是做了件应该做的事情,却得到了江序舟的两声“谢谢”。
心脏抽痛一瞬,他又凑近了些,把脸贴紧江序舟的手臂。
也许是空调制暖给力,又也许是被子太厚,让他能顺利地感受到江序舟温热的体温。
舒服,安心。
叶浔有那么一恍惚,一冲动——
他想爬上病床,窝进江序舟怀里,静静感受爱人温暖的体温,感受爱人匀速平缓的呼吸,以及强有力的心跳,最后在这种安心中缓缓睡去。
就像每一个正常情侣平常晚间睡觉时那样。
“江序舟……”他闷闷开口,“我发现,我也想回家了。”
今年后半年,他差不多有两三个月都在病房里度过,心情犹如坐过山车般一波三折,迟迟落不下来;在重症监护室门口,总能听见家属们压抑或嚎啕的哭声;一呼一吸间满是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
算不上难闻,但是绝对不好闻。
叶浔不愿意在这里待了,他想带江序舟回家,他也不愿意见到让爱人不开心的人,他想将这些烦心事和讨厌的人,全部打包丢走。
丢得远远的,清理干净。
最后,留一方干净的天地住进去,依偎在对象身旁,安静地过完余生。
他意犹未尽地用头发蹭蹭爱人的手臂。
明天回谈惠家,他就见不到江序舟了。
至少,明天是不可能的。
不如趁现在多依赖一会儿,提前解解思念之苦。
江序舟也看出叶浔的想法,柔声哄道:“快了吧……应该。”
“等你回来,我应该就能做手术了。”
他想了想大致的时间安排:“今年过年应该可以一起过。”
叶浔仰起头,摸//摸爱人手臂上留下的自己头发的印子,又摸//摸自己的脑袋:“……再早点出院。”
“想提前吃烧烤?”江序舟逗他。
叶浔乐了,摇摇头:“要买年货呀。”
他歪着脑袋想一会儿:“还得装饰家里面。”
“我们久别重逢的第一年一定要好好过。”
甚至要记录下来。
记录他们重新在一起,记录江序舟的重生,记录正在经历的幸福生活。
叶浔详细举例出要买的东西,要做的事情。
如果他现在面前有一本笔记本的话,恐怕已经写满了计划。
江序舟不擅长对未来没有把握的事情做假设,不过,见到爱人眉飞色舞的样子,和语气里难以抑制的兴奋时,他的嘴角同样控制不住的往上扬起。
“所以,”叶浔总结道,“你要好好撑下去,好好养身体。”
“等我回来,就一起回家,一起过年。”
江序舟应了下来,并且尝试顺着叶浔的描述,简单想了想两个月后的画面。
临海府上次那么热闹,还是在四年前他们吵架那次。
时过境迁,一切都变了。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面发展。
他看着叶浔直起腰,活动活动胳膊,站了起来。
随后,一个炽热的吻就落到他的额角。
江序舟愣了片刻,尚未回过神的时候,那双唇便已经私自移到耳垂,接着是眼睛,最后是唇角。
“……小狗。”江序舟抬眸看着脑袋重新搭回床沿边,气喘吁吁的叶浔,伸出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叶浔缓慢地,一字一句地说:“再保证一遍吧,哥。”
“我想再听一遍你的保证。”
保证以后都会陪自己,保证不管发生什么都坚持下去,保证不会再一个人走完接下来的路。
“……保证?”江序舟的耳垂泛起红润,旁边仪器显示的心率直涨,他深呼吸好几次,才堪堪平静下来。
“嗯,保证不离开我。”
得了保证,叶浔便能安心下来。
江序舟没有着急回答,而是目光灼灼地盯着叶浔。
叶浔却不敢看江序舟,而是悄悄移开眼睛,手指无意识地搅着爱人的刘海。
他的脑子乱糟糟,心也随着时间流逝而一点点悬起,呼吸却因为方才的冲动而变得极其沉重,重到甚至能清晰听见胸腔里的心跳声。
“……哥。”
“凑近点。”
两人同时说话。
叶浔呆呆地眨眨眼睛,听话地将耳朵凑到床上那人的嘴前,手自然地垂了下来。
江序舟顶着几个打了圈的刘海,嘴唇贴上叶浔同样染血似的耳尖:“我保证会等你回来。”
“保证……永远和你在一起。”
“小浔,”他顿了顿,略有担忧道,“明天千万要注意安全,别冲动,有事情就报警。”
“一定……要保证自己的安全。”
“我们……后天见。”
叶浔一偏头,脸就埋进江序舟的脖子,等到消毒水味彻底浸//透自己每一次细胞后,才依依不舍道:“……后天见。”
第104章
第二天一早,叶浔和程昭林便回了谈惠家。
程昭林开的车,叶浔窝在副驾。
昨晚他固执地守在重症监护室门口,一//夜未眠。
按照医生之前手术前所说,今天江序舟应该可以转回普通病房,叶浔抱着一丝幻想,想在离开前再看一眼自己的爱人。
然而,当他好不容易等到医生上班查完房,可以追上去询问时,得到的消息却是江序舟有一项检查没有达标,仍需要在ICU里面继续观察一段时间。
叶浔不可察觉地失落下来。
看来,他今天确确实实是见不到江序舟了。
所以一上车,把导航一开丢给程昭林后,自己就倒在副驾上,边调整情绪,边给江序舟的手机发语音。
虽然目前江序舟看不了手机,但是迟早会看到的。
至于那两个小玩//偶,叶浔已经将它们当做吉祥物,挂在普通病房的病床旁边,之前事发突然,他没想起来,今天离开前又忘记带出来交给邬翊带进去。
不过,也没多大关系,反正今天晚上就能回去,明天就能再次见到江序舟了,叶浔自我安慰地想。
他一连发了好几条接近一分钟的语音,把想说的话都一股脑地说完,报备完去向,才将手机一丢,默默望向窗外飞驰而过的树木和蓝天白云,思绪乱糟糟地到处飘。
他先预想等下怎么带谈惠出来,如果遇到江承志该做什么,说什么,接着脑袋就跟台老旧的电视般,花屏一段时间,就转变为江序舟。
这次不再是躺在病床上的江序舟了,而是站在海边的江序舟。
他身后是平静的海面,海平线与天空接壤,浪花似白云,一片片拍打而来,一朵朵驻足片刻后消失。
叶浔下意识朝爱人走去,脚步越来越急,步子越迈越大,到最后竟奔跑起来。
他在害怕……
怕什么?
怕它会像之前的每一个梦境一样,以无法挽回的局面结束。
怕江序舟转身就往海里走去。
怕他们——此生无法再见。
毕竟,这人在很久很久以前就说过,倘若自己有一天死了,就一定要把骨灰洒进海里,飘扬四方。
他还怕,怕自己拽不住,怕自己来晚了,怕扑过去会摔进滚烫的沙滩。
叶浔几乎冲了过去,风灌入耳朵,凉意钻入肺部每一寸空间,每一处细胞。
下一秒,在即将接近爱人时,他却放慢步伐,胆怯又小心地张开双臂。
这次,他怀里抱到一个实体。
软软的,特别舒服。
“……江序舟。”他蹭了蹭“对方”的肩膀。
“哥……”耳边传来煞风景的声音。
“哥,哥?”
“是在说梦话吗?”
“说什么呢?”
叶浔甩甩脑袋,本不想搭理旁人的叫喊,可奈何那人一直不知趣地继续自言自语,甚至有想动手拉他的趋势。
他眯起眼睛,拉下遮阳板,默默关上车窗,偏头看向讨人嫌的人:“……快到了?”
“没有啊。”程昭林见自己真把人叫醒了,尴尬地摸//摸鼻子,瞟一眼导航,“快了。”
叶浔应声,拎起怀里的衣服,放到后座。
衣服还是江序舟的,只不过他穿得时间长了,上面的味道就变成自己的了。
他懒得把衣服放回江序舟的衣柜,索性就当成自己的衣服穿习惯了。
而后的路程,他一直在闭目养神,时不时抛出个话题让程昭林回答。
名正言顺地帮助司机提神醒脑。
“柏文现在怎么样了?”叶浔问。
“挺好的——邬翊哥最近一直忙,几乎没空回家。”程昭林拐个弯,看见眼前的场景,愣了一下,呆呆地问,“……江总给自己老家开发了?”
“还是他家本就在旅游村?”
其实,两者并没什么区别。
叶浔甚至以为他仍在找话题闲聊,眼都没有睁开:“没,他就捐了个学校,修了路,没开发村里……”
程昭林打断他:“那怎么会这么多人?”
“嗯?”叶浔睁开眼睛,看了过去。
村口被乌泱泱的人堵住,鞭炮声,欢呼声极大,从门缝,窗缝拼命往里挤,快速塞满整个车内,旁边的公共停车场也停满了汽车。
他们的车只好跟在人群之后,走走停停。
走了一米多点,人群又停了下来,
他拉起手刹,双手抱胸,靠在座椅上,长长地叹口气:“这得走到什么时候去啊?”
“而且貌似没有停车位了。”
“没事,停家门口就行。”叶浔扫一眼人群,拿起手机,简单浏览过邬翊发来的江序舟的视频后,边回信息,边给谈惠打去视频。
欢快的视频铃声高过外面传来的声音,叶浔等了一分多钟,对方都没有接通。
他再打了一次,一样的结果。
程昭林见前面的人群往前走了一//大段距离,才放下手刹,往前开了一段。
准备临近村口时,却被停在路边的车插了进来,他轻骂一句,余光瞥见副驾的人眉头紧锁后,立刻噤了声。
沉默不到两秒钟,又就说道:“可能微信没开铃声吧,或者清理后台,所以没听见。”
“要不……你直接打电话呢?”
叶浔心中浮现出一丝不好的预感。
上一次江序舟出车祸的时候,也是这样——
他怎么都打不通电话。
当时的每一个场景,每一道声音,每一丝气味,都仿佛仍然在他的面前,往他鼻腔里钻。
叶浔拨通了电话。
一样冰冷的女声,一样没人接通的电话。
打了三遍,都一样。
同样的惶恐不安占满他的大脑,浑身犹如发烧般发烫。
他能想到最好最好的原因就是谈惠在忙别的事情,没有听见电话铃声。
然而,一连打了将近十分钟的电话,她真的会一个都没有听见吗?
更何况,谈惠对这部手机的喜爱超过所有的物品。
甚至睡觉的时候都能抛弃什么手机靠近大脑,会有辐射的观念,坚持把它放在床头陪着自己。
叶浔不禁朝最坏的方面想去。
江承志这个混账玩意,不会真的对自己的亲奶奶做什么事吧。
他解开安全带,朝车内丢下一句:“我先过去看看,你按照导航走就行!”
人就开了车门,跑了出去。
他挤过喧闹的人群,手里仍在不停的给谈惠打去电话。
谈惠的老房子在村子正居中的位置,前后房子的户主早就随着儿女搬去城里,只有过节才会回来。
电话铃一遍一遍响起,叶浔一步步靠近那栋老房子。
人群吵杂的声音隔在层层房屋之外,甚至没有大过鞋子踏在石板路上的声音。
叶浔挂了电话,悬着心,一步步走近。
“我说,钱呢!”
“钱!”
“这几年江序舟给你打的钱呢!”
“一分都没有了吗?”
突然炸起的吵架声,如同一块巨大无比的石头,狠狠砸断叶浔绷紧的心弦。
“没有了!一分钱都没有了!”谈惠的声音紧跟其后。
她的嗓音干涩暗哑,与往日的柔声细语截然不同。
“你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就在找钱!”
“存折,银行卡,手机,不都是你拿着吗?”
“我哪里还会有钱!”
谈惠几日里的委屈、崩溃、愤怒全在这一刻爆发。
她从农田回来,就看见原本整齐的屋内一片狼藉:江中的遗照被打翻在地,玻璃由上到下裂了道口,碎渣划伤老伴遗照中的脸;餐桌旁边的椅子东倒西歪,有两个断了腿;年初江序舟买的电视机被砸烂,零件碎了一地……
而留在家里唯一的成年人,也是看家的人却在见到她的第一面,就开始讨要钱。
数额高得离谱,谈惠一辈子都没听说过如此多钱。
“你不给我钱!他们下次还会来!你能听懂吗?”江承志音量加大,几乎吼出来,“他//妈//的,你这些零碎玩意的钱加起来连零头都不到!”
“你怎么可能会穷到这种地步!”
“我不信,江序舟给你打的钱一笔都没有了吗!”
叶浔赶紧低头,给程昭林发去信息,让他立刻报警。
随后放好手机,后背贴紧墙壁,步步靠近谈惠家的大门。
屋内传来一阵碰撞,他停下脚步,竖起耳朵。
“来!有本事你往这里捅!”谈惠确实是在气头上,“捅啊!用力捅啊!”
“不敢捅你就滚出去!”
“别在我家里胡闹了!”
叶浔急忙冲上前光瞬间从敞开的门看见屋内的场景——
江承志举着一把水果刀指向面前的谈惠。
从叶浔的角度,他看不清谈惠的表情,却能够清晰瞧见江承志举刀的手控制不住的颤//抖。
不是害怕,而是气愤。
甚至,好几次锋利的刀尖都即将要戳到谈惠的胸口。
“来啊!有本事你就来啊!”
谈惠大概以为江承志害怕,又或者是,她被气愤冲昏脑袋,于是加大音量又吼了一遍。
江承志后退一步,目光上下打量一遍,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嘴角微微扬起,鼻子哼出口气,冷笑道:“……你以为我就不敢了吗?”
“难道你就不怕吗?”
谈惠确实不怕。
如果江承志今天一刀杀了自己,明天能够坐牢的话,那他就不会再去找江序舟了。
她的舟舟就不会因为他,因为一些陈旧的往事,因为三个最熟悉的陌生人而担忧,而发愁,而造成病情的进一步加重。
往后的日子,江序舟只需要照顾好自己,和小浔过好日子就行。
可是,站在她身后,隔着一米远的叶浔怕啊。
谈惠要是出什么事情,他怎么回去向江序舟交代,又怎么敢完全保证江序舟能在接下来的手术中撑下去。
他视线中忽然有银光一闪而过。
叶浔暗叫不好,忙冲了上去,隔在两人之间。
与脚步站定同时袭来的,是腹部猛然的一凉。
刹那间,他脑海里莫名浮现,在小时候的某一年冬天,雪落满整个墨城市,他和父亲下楼打雪仗时,叶温茂往他衣服里砸了个雪球。
寒冷刺骨的感觉顺着神经攀至浑身,血液都快要被冻出冰碴。
他缓慢地低下头,垂眸看着腹部插着的刀刃退了出去,下意识想要抬手阻拦,却意料之中地抓了空。
他呆滞地盯着汨汨而出的鲜血,迟钝的大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他被捅了。
第105章
“小浔!”
谈惠急促紧张的叫喊声刺穿寂静的室内,划破叶浔空白的大脑。
他膝盖乍然脱力,踉跄几步,摔倒在地。
“小浔!”谈惠扑了过来,紧紧按压他的伤口,鲜红的血慢慢沾染她的衣角,“你怎么来了?怎么来之前不说一声?”
“傻孩子,冲上来干什么?”
她泪水顺着脸颊低落,烫得叶浔偏头躲开,细细密密的疼痛迟迟而来。
叶浔甚至分不清是正在流血的伤口疼,还是谈惠按压的力度过大造成的疼痛。
他试图推开谈惠的手,掌心的血蹭到她干净洁白的衣服,好似朵朵绽放的花朵。
叶浔自己捂住伤口,扶着墙勉强起身,一边将谈惠拉到自己身后,一边盯住不远处的人,语气严肃,咬字极其清晰:“江承志!你到底想要什么?”
江承志饶有兴趣地看着手里的血迹,和通红的正在往下滴血的刀刃,待到看够了,才缓缓抬起头,目光简单略过眼前紧张的奶奶,和脸色苍白的……哥哥的对象,没有说话。
“……想要什么都可以和我说。”叶浔每说一句话,伤口就涌出一//大股血,脸色就多苍白几分,他偏头咳嗽,有液体顺着嘴角流出。
不大的客厅已经被血腥味填满,寂静下来时,还能听见隐隐约约从村口传来的喧闹。
强烈的分割感油然而起。
谈惠忍不住制止道:“不要说了,小浔,别说了。”
“我们走吧,快点走。”
“去医院,现在就去!”
她的心随着血液的流逝一寸寸冷下来。
失血过多可是会死人的啊!
叶浔摇摇头,轻轻推了把谈惠:“奶奶,你先走。”
随后,他看向江承志,语气有虚弱下来的趋势:“商量一下,我留在这里,让奶奶出去,可以吗?”
他摊开双手,腹部的伤口失去阻拦,流得更加欢快:“我受伤了,对你毫无威胁。”
“甚至……”他扫了眼自己的伤口,“可能快死了。”
“有需求尽快提。”
“能满足的我尽量满足,唯一条件就是让奶奶走。”
叶浔朝谈惠使个眼色,又轻轻推了她一把。
谈惠咬咬牙,觉得自己在这里拖下去也不过是浪费时间,消耗叶浔的生命,与其这样,不如走出去找人。
她扶着墙,蹒跚地朝门口走去。
江承志拉过身后为数不多的“健全”的椅子:“我要钱,要江序舟的公司,那个叫什么文的,你能给吗?”
叶浔的膝盖实在是支撑不住,只好靠到墙壁,勉强扯出笑容:“当然,柏文集团现在在我名下。”
“江序舟对你真好。”江承志把水果刀丢弃在地,擦干掌心的血迹,“先给我五千万。”
这是差点要了江勇军和梅月的命的五千万。
叶浔眼前渐渐聚起片片黑雾,呼吸都显得格外费劲,他能明显感受到,自己的力气都随着腹部的伤口流逝出去。
他甩甩脑袋,强行撑起精神。
至少……
至少要撑到程昭林带警察过来吧。
至少要等到谈惠平安出去。
至少要听到面前这个混//蛋保证,不再去打扰江序舟。
就是可惜……
可惜他明天也见不到江序舟了,后天也是,大后天也是。
说不定,以后也不能了。
心脏和伤口同时一抽,疼得他弯下了腰。
“……金额太大了……银行卡限额……提不出那么多钱……”他拼尽全力呼吸,却只有稀薄的空气流入,“不过,我现在可以把卡给你。”
“里面有多少?”
“五十万。”叶浔尝试直起腰,脑袋抵在墙壁,闭了闭眼睛。
他突然明白什么叫强弩之末了。
大概就是现在这种情况。
然而比这种情况更可怕的是——
江承志犹豫了。
他的指尖点了点桌子,歪头小声念道:“……五十万……”
声音骤然加重。
“你是打发乞丐吗?”
“五十万能干什么?”
叶浔感觉自己真的要不行了,他喉结滚动,声音虚弱地继续退步:“要不……我再找朋友借些……”
“但是……真的……短时间到不了五百万……”
“……一次取不出那么多钱。”
江承志不信:“狗屁,自己的钱都取不出吗?”
“……真取不出。”叶浔佯装无奈地笑了笑,腿再也支撑不住自身的重量,后背顺着墙壁慢慢滑落,手向后试图阻止,却留下一排血印。
完了,以后可能真的再也见不到江序舟了。
他心有不甘,但又毫无办法。
没想到这一次食言的人,会是他自己。
就是不知道江序舟还记不记得要买双穴墓的事情,也不知道会选那一张照片当做遗照。
他眼前的黑雾连成了片,江承志的声音渐远渐近,痛觉都变淡许多。
原来快要死前是这样的感觉。
叶浔觉得按照自己猜想的流程来说,下一步就是江承志重新捡起水果刀,往他身上再“噗——噗——”捅两个血窟窿,甩两句狠话,最后被赶来的警察抓住,扭送进监狱。
而他自己,就可以以旁观者的身份参加自己的葬礼,看见父母相互依偎痛哭,看见程昭林仰起头,含//着眼泪,说不出话,邬翊一边哄他一边哄旁边的江序舟。
江序舟……
叶浔又想起来他的爱人。
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才忽然感叹生命之珍贵,时间之短暂。
他叹气般唤了声江序舟的名字。
就用这个名字来当做自己的遗言吧。
“……哥!”
程昭林的声音于耳边炸起,叶浔一时间缓不过神,他茫然地睁开眼睛,盯着一片黑暗,纳闷地想——
已经快进到自己的葬礼时间了吗?
“快叫救护车啊!”
“救护车在路上!”
“先止血!快拿东西绑住!快!”
“叫他,快点叫他,别让他睡着了!快点!”
乱七//八糟的声音半清晰半模糊地传来,叶浔听得不够真切。
有人扶着他躺平,有人按住腹部的伤口,有人紧紧握住他的肩膀……
“程……”他动了动嘴唇,又被涌起的窒息感呛咳几声,嘴角更加湿润了,“程昭林……”
“哥!我在!我在呢!你不要睡啊!”
应该是程昭林的碎发碰到他的鼻尖,有点痒。
叶浔侧了侧头:“……不要……不要……告诉江序舟……”
“你撑住我就不告诉!”程昭林带上哭腔,甚至有眼泪砸在叶浔的眼眶,他弱弱地威胁道,“你要是敢睡过去,我——我——”
他卡壳了。
不过,时间不长,很快他就想好了。
“我现在就打电话给江总告状!”
“你不能睡!”
“哥!”
叶浔呼出口气,瞬间与江序舟感同身受。
命这种东西,哪里能由得人决定,都是看天的。
他合上眼睛,感觉有人抬起自己,有人往他身上夹各种仪器。
氧气面罩一放上,叶浔便立马丧失了意识。
*
距离谈惠家最近的医院,开车都要十五分钟。
程昭林大脑如同一团浆糊,只记得手脚并用地爬上救护车,又差点滚落下来,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这十分钟是怎么度过的。
漫长得仿佛过了十五年,他手足无措地看着医生在急救车上忙碌,耳边是谈惠紧张祈祷的声。
一切是那么嘈杂,又是那么安静。
刺眼鲜红的三个字亮起时,程昭林后退两步,摔倒进长椅之中。
他摸出手机,第一个电话打给邬翊。
邬翊没接。
第二个打给父亲程兴生。
他懵懂且严格地按照父亲的话,缴了费,同时给聂夏兰和叶温茂打去电话,发送地址。
末了,还不忘平复心情,劝说谈惠去拍个片,检查上次摔伤的地方。
等忙完这一切,又稀里糊涂地听医生交代叶浔目前的具体情况。
好消息是,这一刀没有伤到内脏。
坏消息是,失血过多,危险性挺高的。
程昭林点点头,模仿着曾经听叶浔说出的语气:“拜托了。”
医生应了,转身走进手术室,护士拿来叶浔的私人物品交给了他。
程昭林深呼吸几次才堪堪彻底平复心情,耐下性子等待。
他走到窗边站定,望向远处。
阳光温柔地撒下,停留在枯枝之上,犹如朵朵金黄的小花,路旁的小贩推着三轮车高声叫卖,下课的学生三五成群地嬉笑而过。
这是一个平常而安静的午后。
如果没有发生刚才的事情,可能对于他来说也是一样。
程昭林揉//搓着掌心中干涸的血迹,揉半天都没有揉掉,只能去卫生间洗了手。
叶浔的父母尚未赶到,谈惠被他拜托医生带去检查,手术室门口只有他一个人在等待。
他再次尝试拨打了邬翊的电话,胸口翻涌的各类情绪,只有他的男朋友能够接住,能够很好地托起迷茫无助的他。
良久,邬翊才接起电话,开口就问:“昭林,叶浔和你在一起吗?”
“序舟想问下你们现在情况怎么样?那个王//八蛋没有难为你们吧?现在回来了吗?”
“……奶奶情况还好吗?”
程昭林从听见对象的声音开始,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淌,他滑下椅子,蹲坐在地,一只手抱住膝盖,另一只手紧紧按在手机,嘴唇颤//抖,嗓子久久发不出声。
“……昭林?”邬翊没有听见对面传出的声音,却仿佛能透过短短的网线感受到对方已然崩溃的情绪,“你怎么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是奶奶还是叶浔?”
“要我过去吗?”
程昭林摇摇头,透过泪眼,模糊地盯着头顶上“手术中”的三个大字:“……江总,在你旁边吗?”
“序舟吗?”邬翊柔声细语问,“在的,你找他吗?”
“你怎么了?”
“……不找,就是问一下。”程昭林深吸口气,还是决定帮叶浔隐瞒下今天发生的事情,“……还挺顺利的——就是……我想我奶奶了。”
哽咽再次泛起,他又深吸口气压下去。
“我哥睡着了,等晚一点我们就回去。”
邬翊把他的原话,轻声转述给江序舟:“行,那你们注意安全,晚上见!”
“……晚上见……吧。”程昭林顿了顿,又说道,“你晚上给我打个电话。”
他再次找了个借口:“我开夜路害怕。”
而后,他抱着膝盖缓了良久,才撑起发麻的双腿,挪回长椅,盯着手术室大门发呆。
直到叶温茂拉着聂夏兰匆匆赶到,他才回过神。
聂夏兰一把拽住他的手,神情是和谈惠如出一辙的紧张:“小浔……小浔怎么样?医生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出来?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啊!”
他垂眸看一眼,张了张嘴,话没说口,就被怀里振动的手机打断。
程昭林揉揉眼睛,刚按下接通键,就听见那头的邬翊同样紧张无措的说话声:“……你们快点回来吧,序舟突然休克。”
“医生说——随时都有生命危险。”
第106章
心源性休克的发生往往是急性、急剧恶化的。
这是网站上给出邬翊的答案。
但是,他仍然想不通,方才能正常和他沟通交流的朋友,怎么会忽然生死不明。
死亡,有时候真的就徘徊在身旁吗?
邬翊手一抖,没有抓稳的手机摔落在地。
他想不通这个问题,清晰的大脑一直反复循环着方才发生的事情。
他还记得,今天早上出门前,他对程昭林说,今天是个很好的日子,一切都会顺利。
程昭林穿外套的手一顿,略带诧异地看过来,眨眨眼睛问,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以前的邬翊几乎不会说这样的话,尤其是在今天这样一个平常的日子里。
邬翊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忽然说出这样的话。
现在想来,大概是潜意识里的祈祷罢了。
他还记得,今天进重症监护室时,江序舟的状态比往日的任何一天都要好,听见脚步声后的他,抬起头,眼睛弯弯地看过来。
邬翊当时还打趣道:“早知道今天你状态那么好,就应该让叶浔来陪你的。”
“我和昭林去接奶奶就行。”
江序舟浅笑着应了一声,又和他解释:“路途太远了,江承志认识你们,怕他做出什么应激行为。”
“主要是……”
邬翊当然知道主要是什么——
主要是这是江序舟的家事,只有家人能帮忙。
叶浔就是他的家人。
他自己选择的家人,组成的家。
一个会永远向他开门,不会抛弃他的家。
“得了,还主要是呢。”邬翊打断江序舟,打趣道,“主要是你家人把我家人一起带走了。”
“就剩下咱们两个孤寡老人在一起了。”
江序舟脸上仍挂着浅浅的笑容,眼睛里闪着炫耀的光芒:“那你打电话给我爱人。”
“看看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邬翊乐呵乐呵地掏出手机,给叶浔打去电话,一连三个电话都没有接。
“……”他余光瞥见江序舟的神色染上一丝担忧,“我估计你家那位给我拉黑了。”
邬翊和叶浔不对付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众”指的是江序舟和程昭林。
“我打给昭林看看。”
好在,程昭林接了电话,不然,邬翊真的觉得江序舟会掀开被子,开车冲回谈惠家找人。
那他可未必能拉得住。
他打开免提,把江序舟想要问的问题全都问了,看着身旁的人脸色缓和,才放心地挂断电话,安慰道:“路上呢,没事,快回来。”
“看来那个混//蛋没做什么事情。”
江序舟点了点头:“那就好……”
他的声音乍然停顿,消失。
不是不知道说什么的犹豫,也不是说完一句话后的自然停顿。
而是类似于电视机停电般的戛然而止。
没有半点预告,也没有前情提要。
一切都是像是一场毫无预警的海啸,刹那间把邬翊卷进中间。
邬翊抬起眼睛,看向面前的人。
他本就坐在病床旁边,靠近江序舟。
那双乌黑的瞳孔猛然散了,蒙上一层灰白的雾气,茫然地盯着不远处的尘埃,久久不动弹。
邬翊心中警铃大作,下意识抓住江序舟的手臂。
他想,江序舟状态那么好,手臂一定是温热的,是有温度的。
然而,并不是。
他抬起手,瞧了眼又放了上去。
手掌下是冰冷湿润的皮肤,犹如“大理石”一般,没有半点活人应该有的温度。
“江序舟?”邬翊猛然起身,小腿瞬间顶开身后的陪护椅,他一边按下呼叫铃,一边叫着朋友的名字,“江序舟!”
“你醒醒。”
呼叫铃响彻病房,旁边的家属推开门往走廊看了眼,又返回屋内捂住病人的耳朵,身体挡住方向。
邬翊低下头,看见江序舟的脸色变了。
灰白色在他脸上不断漫延,快速吞噬走健康的肤色,嘴唇也从红润转为苍白,最后变成骇人的青紫。
原本平稳起伏的胸口,转为剧烈、不规则的起伏,江序舟的每一次呼吸都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仿佛溺水濒死的人,拼命想要吸一口空气,却如何都吸不进去。
痛苦挣扎,可都没有一丝效果。
他陡然听见此起彼伏、尖锐刺耳的警报声响起。
其实,警报声很早就响起,但是邬翊太紧张,太害怕,以至于什么都听不见。
他痛苦地看向监护仪上频繁闪烁的黄//色警告和逐渐滑至红色//区域的数字。
大脑里只余下一个念头——
他的朋友正在滑入一个万劫不复的悬崖。
赶来的护士和医生开始进行检查,源源不断的液体进入江序舟瘦弱的体内。
邬翊腿一软,被旁边的护士扶住,带离了重症监护室。
“我……我我朋友……”他手指指向病房,语无伦次道,“怎么……他……能活……怎么会?”
“我们需要先进行检查,等结果出来才能告诉您。”护士说,“您是他的朋友?”
邬翊用力点了点头。
“那麻烦您联系他的家属,朋友是不能签手术知情书的。”
护士说完,便走回了重症监护室。
邬翊站在重症监护室门口愣了两秒,又给叶浔打去电话。
一样的没人接听。
他又打了几个,还是没有接听,才后知后觉想起来,叶浔可能真的把自己拉黑了。
悲伤麻//痹//的大脑挤不出来半点埋怨,只能麻木地打给程昭林。
电话刚接通,医生就走了出来,邬翊挂断电话。
情况确实很不好,医生说了很多专有名词,他都没听进去,呆呆听了一圈,就只听见最后那句:“心源性休克。”
“……什么意思?”邬翊眨眨眼睛,茫然地问,“会死吗?”
这个问题,堪称白//痴。
可是,邬翊真的听不懂,或者说,他的大脑转不过来。
医生叹口气,换了个形象的比喻。
这下,邬翊明白了。
江序舟心脏里的“泵”坏了,没有足够的力气,将血液压出去,供应全身。
再简单点说,就是江序舟现在需要立刻进行心脏手术,否则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
是很难抢救回来的生命危险。
“目前已经进行紧急插管,同时用上了ECOM。”医生继续说,“我们会尽力做手术的,但是成功率……不敢保证。”
“做!”邬翊毫不犹豫地回答,“他的家属在路上,应该马上就到。”
医生将手术告知书打印给了他,转身回了重症监护室。
在此期间,程昭林居然极其罕见地没有重新拨打电话回来,邬翊皱皱眉,走到落地窗前,垂头盯着地板,耐心数着电话铃声的节奏,组织语言。
他以为是叶浔开车,程昭林坐在副驾,他以为他们马上就能到医院,再不济也已经出门,他以为……两人都没事。
然而,他以为终究只是他以为。
老天并没有如邬翊的愿望。
叶浔没有开车,而是同样躺在冰冷的手术室中,程昭林声音嘶哑,断断续续的话语穿透电话线,像极了信号不好的样子。
可是,邬翊知道,不是这样的。
他们两个此时此刻的心情是一样的——
同样的恐惧,同样的不知所措,同样的担忧,以及悲痛。
怎么会有情侣一起双双进入手术室呢?
而且,江序舟的手术告知单,以及后面可能会出的病危通知书,和……放弃治疗通知书。
又将由谁来签?
江勇军吗?梅月吗?还是,江承志?
可能吗?
“……邬翊,怎么办?”程昭林呛咳几声,才挤出一句话。
邬翊完全不可能知道怎么办,但是他知道——
这两人哪一个缺了对方,都不能活下去。
他挠挠头发,低声问过程昭林那边的情况,又抓抓鼻子说:“你守在那边安抚叶浔的父母吧,我在这边守着。”
“签字的话……应该不要紧,等下我问问护士,先把手术做了再看后面的情况。”
程昭林听了邬翊的话,顿了几秒后,小心翼翼地问:“那江总的奶奶怎么办?要不要告诉她情况?”
邬翊回过身,看着重症监护室的大门,眼神一笔一划地描绘过那五个大字,想象着自己的好友躺在洁白的转运床,身上重新插满管子,同样被推动的仪器疯狂运转,监护仪的数据堪堪回到稳定值。
他的朋友,江序舟的生命如同挂在树上摇摇欲坠的叶子。
可能,下一秒便跌入泥土。
此生很难再说一句话。
“先别说,老人家未必能承受的住。”邬翊咬了下舌尖,刺痛唤醒些许清醒,“就算她现在过来,也看不了序舟。”
他自己都看不到,只能由护士带着下楼,呆坐在手术室门前。
“手术中”三个大字,刺眼至极。
邬翊不敢直视,他低着头,往旁边坐了坐,逃避似的躲开。
电话那边的程昭林貌似同医护人员说话,许久才回话:“江总……”
他深吸口气,稳住情绪,一口气说完:“江总的奶奶也住院了。”
“医生说,她的尾椎骨骨裂,需要住院休息一段时间。”
“……晚点。”程昭林整个人仍然很懵。
这是他二十多岁以来,第一次深刻感受到世事无常的意思。
他缓了缓:“我一会儿手术成功后,去看看奶奶。”
“……哥,下雪了。”
邬翊闻声回头望向身后的落地窗。
雪花洋洋洒洒地落下来,满目苍白。
墨城市入冬的第一场雪来了。
他走过去,却惊奇发现雪没有落在地上,准确来说应该是在没落到地上的时候,就已然化掉。
“……下雪了。”邬翊轻声重复,“入冬了。”
“嗯。”此时,程昭林同样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的雪,“哥,你说江总和我哥,能平安渡过这段时间吗?”
“他们会好的,对吧?”
邬翊另一只手覆上冰冷刺骨的玻璃,感受着寒意攀至全身。
他的心中没有肯定的答案,却依旧沉下声,给电话那头的人一个肯定的语气:“会的,会好起来的。”
他的朋友一定会渡过难关——
也一定会幸福。
第107章
人的一生有多短暂,能有多少回忆?
这是叶浔戴上氧气面罩,思绪坠入黑暗前,脑海里浮现出的第一个疑问。
他半睁着眼睛,空洞无神地盯着天花板,忽然一道刺眼的白光照射而来。
白光散去,他看见五岁的自己背着个淡白色的斜挎包,紧张地攥着手里的两枚硬币,面前年轻的聂夏兰蹲下//身交代他,要买两个菜包子。
小小的他点了点脑袋,攥着钱下了楼,一路上小心翼翼地和邻居打招呼。
最后,站在包子铺前,小声地复述母亲的要求,递出手里的钱。
叶浔仿佛能感受到眼前巨大的蒸笼打开时,迎面而来的蒸汽,烫得他只眨眼睛,以及感受到,包子铺老板的手指带着点潮气,捏起他掌心里的硬币。
他抬起头,瞧见老板的眉头一皱:“少一枚硬币啊,小朋友。”
这句话对于小叶浔来说,不亚于晴天霹雳,好不容易压抑住的恐惧瞬间爆发,他一手结果袋子,一手擦着眼泪回家。
包子的热气如火般灼烧指尖,烘烤他的全身。
叶浔目送着年幼的自己回了家,小小的背影融入朝阳之中。
眨眼间,他看见自己大学入学前,第一次参加老乡聚餐。
十八岁的他,坐在餐桌最角落的地方,茫然地望着门口——
一群人簇拥着一个背着双肩包的人走进来。
那群人七嘴八舌地讨论着什么,有两人甚至将手搭在来人的肩膀,他们聊的起劲,中间那人却始终神情淡然,对他们的话没有半点应和,也没有挣脱开他们的动作。
只是默默地站着,任劳任怨地当一个趁手的架子。
叶浔看不清那人的脸,同样回忆不起来那人的名字。
他只能瞧着自己从下到上地打量一遍那个人,但当目光与那人对视上时,又悄然移开脑袋,欲盖弥彰地摸了摸鼻尖,过了差不多两秒,再次大胆地好奇地抬眼看向那人。
那人的肩膀动了动,摆脱开旁边人的手臂,径直走向他。
面容逐渐清晰。
是江序舟。
是进入大学一年的江序舟。
那双乌黑的眼睛似块冰冷的大理石,冷冰冰地垂眸,声音也不带半点温度。
他伸出手:“你好,江序舟。”
刚进入大学的叶浔,对学长本就带着敬意。
当他看见比自己大一届的学长朝自己走来,主动伸出手自我介绍时,下意识紧张起来,紧张到不知道该伸出那一只手。
终于在一番思考后,才伸出手,握住了未来爱人的手。
那只手与主人的眼神一样冰冷,没有带一丝温度,冻的叶浔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白光又一次亮起。
这次,叶浔看见了躺在出租屋沙发上的自己。
沙发旁的落地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暗示着他正在等另一个人回家。
不久,门开了。
江序舟坐在入户门的椅子上,低着脑袋,被发胶固定的头发有些松散,零星的碎发垂落下来,双臂搭在椅子两侧。
叶浔想靠近,可是腿就跟固定似的,死活挪不上去。
江序舟坐了许久,才晃了晃头,扶着椅子起身,脱下西装外套搭在椅背,换好拖鞋。
他路过客厅,看见躺在沙发上睡得正香的爱人,脚步一顿,嘴角扬起,靠到墙壁注视许久,又转身去了卫生间。
水流声响起,不多时,江序舟便擦着头发,转身进了卧室抱出被子走回客厅,一头埋进爱人怀里。
“嗯……回来了?”沙发上的叶浔闷哼一声,眼睛都没睁开,手就摸上怀里那人湿//漉//漉的头发。
“头发没干呢。”年轻的叶浔推了把怀里的人,“快去吹头发。”
江序舟大概是喝醉了,软乎乎地窝着不动,含糊道:“……抱一下再去嘛。”
“我好想你,小浔。”
他边说边往爱人颈窝里蹭蹭。
叶浔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早已不记得这一幕了。
太久太久了,久到仿佛是上个世纪的事情一样。
“你喝醉了?”他听见自己略带埋怨地说,“怎么喝这么多酒?你的胃不要了吗?到时候晚上又要胃疼了。”
“再胃疼我就不管你了。”
江序舟摇摇头,起身拉开衣服,埋头闻了闻,又重新钻进爱人的怀里,哼唧哼唧地说:“……不要。”
“今天没办法,我下次不会了,再也不喝了。”
“你不要不管我……”
他的语调柔软得不像样,犹如一块松软的棉花。
“……不对,”江序舟眨眨眼睛,思考一会儿,懵懵懂懂地晃晃脑袋,又一头栽进爱人怀里,声音闷闷的,“不对,我都洗过澡,刷过牙了,你怎么知道的。”
叶浔见自己起身,推开怀里的人,双手抱胸,严肃地看着面前醉醺醺的江序舟。
“我洗了两遍。”江序舟那双乌黑的眼睛写满委屈,他伸出两根手指,“我还刷了三遍牙。”
“没有味道了,小浔。”他边说边跟没骨头似的,一个劲往沙发上的人的怀里倒去,“……我就抱抱你。”
“我累了。”
“我也想你了。”
叶浔看不下去了,他巴不得现在就冲过去抱起喝醉的江序舟,给人按怀里呼噜呼噜毛。
那时候的江序舟很穷,没有特别特别多的钱,心脏也不算特别好,但好在没有其他的并发症,也没有持续恶化到如今的地步,可以勉强算为健康。
然而,叶浔过不去。
因为这始终在回忆深处,这只是濒死前的走马灯罢了。
他瞧着自己无奈地张开双臂,将“酒鬼”搂进怀里,偏头吻住湿//漉//漉的头发。
怀里人温暖的体温隔着薄薄的布料传来,耳边传来两人有力的心跳,带给叶浔短暂的心安。
白光再次闪起。
白光退去后,是临海府凌乱的餐厅。
叶浔站在桌前,看着自己的背影愤然离去,落地窗外闪过一道闪电,同时身旁有重物倒地。
他侧过头,发现是江序舟。
准确来说,是跪倒在地上的江序舟。
他单手撑地,另一只手死死按压住胃,白皙的手背上青筋暴起,胸口剧烈起伏。
叶浔一怔,俯身想去扶起爱人,但是,手死活都碰不到。
他只能祈求屋外离开的人能转身回来。
身旁的江序舟猛然一抽,一摊鲜血赫然出现在地。
“江序舟!”叶浔叫出了声。
可是,江序舟听不见,他整个人依然沉浸在巨大的痛苦之中,血不断从半张的嘴里呛咳出来,而他却呆愣原地,盯着逐渐扩大的鲜血,久久没有动弹。
叶浔干着急了好长一段时间。
他不知道这人这一次吐血是哪里出的问题,是心脏还是胃?
不管哪里,都极其恐怖。
然而,最恐怖的江序舟不动了。
叶浔抬手朝他面前晃了晃:“江序舟?”
江序舟乌黑的眼睛眨了眨,缓慢地用手背擦去嘴角的血,又缓慢地扶着桌角起身,只不过他的腿//根本没有过多力气去支撑自身重量,好几次都向前倾倒,吓得叶浔也几次伸出双臂,护在两侧。
他费了很大力气站起来,又一次摔倒在身后的椅子上,索性垂头苦笑几声,血顺着嘴角流下。
叶浔听见他低声地道歉:“对不起,小浔。”
“江序舟……”叶浔走过去,“没事的……”
“是我的错,你不要再糟蹋自己的身体了。”
江序舟听不见,就像叶浔的安慰也只有他自己能够听见。
叶浔只能无助地看着江序舟艰难抬起手,慢慢擦过嘴角,白皙的手背上是几道鲜红,很快嘴角又有新的血迹流出来。
这次,叶浔感受到心脏传来的钝痛。
疼痛不断扩大,加深,他不知觉得的下//身,膝盖死死顶住握拳的手掌,一呼一吸间满是又苦又涩的气味。
心痛的时候,连呼吸都是件麻烦事,都是加重疼痛的凶手。
更何况现在,痛不欲生。
白光再次蒙蔽住叶浔的双眼,带走面前苍白的人影,转而朝他的腹部袭去。
叶浔尚未反应过来,腰腹就是一疼,温暖的血液肆意地流淌而出。
江承志毫不愧疚的神情,与谈惠自责的眼神交相出现,又转瞬即逝。
最后,叶浔重新坠入黑暗之中。
又一次睁眼,白光刺疼了他的眼睛。
疼得他眯起眼睛。
眯起眼睛……叶浔不敢置信地动了动。
光点随他眼睛的动作变大变小,白光很刺眼,刺得他睁不开。
他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居然还活着。
“小浔!”
“……小浔!”
“哥!”
三道声音从左右两侧同时响起,叶浔一时间不知道该往哪边偏头,犹豫几秒,他又疲倦地昏了过去。
这次没有梦,没有回忆,也没有江序舟。
只是很简单的昏了过去。
他醒来的时候,天花板的灯亮着,身旁空荡荡的,没有人,耳边也只剩下监测自己状态的仪器声。
叶浔呼出口气,脑海中再次回忆起那一串走马灯。
他在世上活了将近三十年,有差不多三分之一的时间是与江序舟一起渡过。
他们都见证过对方的狼狈不堪,也都分担过艰难、痛苦、与欢喜,更在一次磨合中分开又聚合。
叶浔现在有一种冲动,他想听听爱人的声音,窝在爱人怀里,听江序舟柔声地询问自己发生了什么,疼不疼,痛不痛。
不过……
他试着动了动手指,又环顾四周,判断出自己应该在重症监护室后,无奈地叹口气。
目前这个状态,他恐怕是不能给江序舟打视频的,就连电话可能都打不了。
他只好重新闭上眼睛。
在此之后,叶浔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康复能力也越来越好,不出三天就转入了普通病房。
叶温茂埋着头忙前忙后地收拾着病房,聂夏兰则坐在陪护椅上切着水果。
至于,程昭林。
他坐在病床的另一边抹着眼泪——
他见叶浔多少次,就掉了多少次的眼泪。
“……好了,别哭了。”叶浔实在没忍住开了口,“快把我的床给淹没了。”
“不行……”程昭林抽抽鼻子,“哥,太吓人了,哥。”
“当时你不知道多吓人。”
“……我知道。”
叶浔当然知道,但凡来病房的每一个人几乎都会重复一遍——
当自己知道消息时候的心情。
然而,比起这些,叶浔更想知道江序舟的情况。
他抬手碰了碰程昭林的膝盖,见那人放下手,眼圈通红地看过来:“江序舟怎么样了?你没告诉他吧?”
此话一出,屋内瞬间鸦雀无声。
第108章
聂夏兰削水果的动作一顿,默默抬眼瞧眼自家儿子,没做声,叶温茂擦桌子的手慢了下来,被当面问到的程昭林更是一愣,眼睛眨了眨,抬手摸//摸鼻子,支支吾吾一会儿,移开了目光。
三人沉默半晌,谁都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叶浔放在被子下的手攥紧床单,心里的恐惧逐渐漫延,他眉头皱起,心脏感到钝钝的疼痛。
不是开着镇痛泵吗?
怎么还这么疼?
他深呼吸口气,佯装看不见三人的神情般,语气尽量放轻,避免扯着伤口:“怎么了?”
“发生什么了吗?”
“……是江序舟还没转出重症监护室吗?”
这是他唯一能够接受的最坏的事情。
聂夏兰清了清嗓子,开口刚想否定,就被叶浔耐着性子打断:“程昭林,你说。”
被点名的程昭林压根没想好借口,只能无助地抬眼望向对面的聂夏兰。
“是的,小浔。”聂夏兰顺着叶浔的话说了下去,“不过——刚刚小翊打电话过来,说情况已经稳定,可能等你出院,他差不多也能转出来。”
“再过段时间就能做手术了。”
她在骗叶浔。
江序舟的情况并不好,甚至可以说很差。
差到随时都有可能离开。
做完手术出来以后一直没有醒来,甚至连ECOM都撤不下来——
堪堪用各种仪器吊着条命。
叶浔清醒过来的当天,聂夏兰和叶温茂跑去看了一眼。
不过,他们只能站在重症监护室门口,都进不去。
聂夏兰弯着腰从门缝往里望,看见的只有长长的走廊。
邬翊陪叶温茂溜到阳台抽烟。
一根烟燃尽,重症监护室的大门迟迟没有打开。
“叶浔……情况怎么样?”邬翊问叶温茂。
叶温茂摁灭香烟:“医生说恢复得挺好的,转入普通病房后过个一两周就能出院了。”
“嗯。”
“序舟的事情,怎么办?”邬翊又问,“打算和叶浔说吗?”
“医生说,他随时都有生命危险。”
随时都有生命危险,他们随时都有可能失去江序舟,随时都可能需要进去见他最后一面。
如果错过爱人的最后一面,这会不会是一辈子的遗憾。
叶温茂不做声,低头抖了抖烟盒,从里捏出根烟再次叼在嘴里,手摁下打火机。
“嗒——”
火苗冒出,他偏头正准备凑近时,回头看了眼不远处的聂夏兰,又松了手,把打火机放回口袋。
叶温茂以自己之前作为病号的角度想,是肯定希望家人能过来与自己见面的。
无论昏迷还是清醒,有家人在旁边,便可以放心奔赴人生尽头。
可是,他是叶浔的父亲。
他不愿意自己儿子直面对象的死亡。
更何况,叶浔刚刚醒来,正处于精神身体状态都欠佳的状态。
他怕这样叶浔会悲痛欲绝,会一蹶不起,会影响康复进展,会走不完以后的人生。
“看吧,等小浔问起来再说。”叶温茂取出嘴里的香烟,塞回烟盒,“能拖一会儿先拖一会儿。”
邬翊也没有继续劝下去。
他们都默默祈祷,江序舟能在叶浔问出口前醒来,出院,或者转入普通病房也好。
然而,并没有。
这样得过且过的日子,终于在叶浔问出口的刹那间烟消云散了。
“……妈,你别骗我了。”叶浔垂下眼睛,深吸口气,浅色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聂夏兰,“江序舟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和我说,我都能接受。”
聂夏兰不说话,叶温茂转身进卫生间洗抹布,只有程昭林低着头,假装忙碌地掏出手机打字。
“昭林,你和我说实话。”叶浔语气沉了下来,“江序舟到底怎么样了?”
“是生是死,你们都得告诉我吧。”
程昭林放下手机,小心翼翼地扫了眼叶浔,又低下头:“……江总还活着。”
“真的,还活着。”
“就是状态不算特别好……”他犹豫片刻,眼神在于聂夏兰碰撞上的那一刻移开,话音一转,“倒也没有多不好,就和阿姨说的差不多。”
叶浔仍然不信:“给我手机,我自己打电话问邬翊。”
他要亲口听见真相,如果可以的话,他还想亲眼见下自己的爱人。
“小浔,”聂夏兰忍不住开口打断,“你现在需要休息。”
“小翊现在肯定也在休息,等过段时间——等你康复,我们再聊这个话题吧。”
“妈,你们这样我怎么能放心休息。”
叶浔扫过三人凝重的表情,原本稳定的情绪,变得摇摇欲坠。
“……我是他的爱人,他的各种单子只有我能签啊……”
“可……现在我连他病情现在怎么样了都不知道……”
聂夏兰偏过头,不忍心看自己的孩子,叶温茂站在床尾始终沉默不语。
程昭林默默拿起手机,打了视频给邬翊,又将手机交给叶浔:“你问问吧。”
电话响了几秒,邬翊憔悴的脸陡然出现屏幕:“昭林……哎!叶浔?”
他伸手抹了把脸,提起精神,让自己看上去状态好点。
“江序舟怎么样了?”叶浔直接开门见山。
邬翊眨眨眼睛,揉揉耳朵,脸凑近屏幕,装聋作哑道:“……什么?网络不好,听不太清楚。”
“你在说什么?”
叶浔:“……”
“啊……你问序舟?”
“我和序舟一切都好,你就好好养伤就行。”
“序舟这边我没有说,保证一句话都没说。”
“你就放心养伤吧,快点——快点出院。”
“序舟这边……其实挺需要你的。”
邬翊压根没给叶浔说话的机会,一股脑说完后,果断挂了电话。
程昭林抽出叶浔手里的手机,稍稍松口气:“邬翊哥也这么说。”
“哥,你就放心吧,江总真的没什么事。”
叶浔见他们都不松口,也知道以自己目前的身体状况,怎样都不会让他们放心将江序舟的情况说给自己听。
他缓缓吐//出口气,阖上眼睛,假装信了程昭林的话般,不再纠结:“我累了,想睡一觉。”
此话一出,三人//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程昭林走到床尾摇下床铺,聂夏兰帮他掖好被子,叶温茂看了一眼,关了病房的灯。
四周瞬间陷入一片黑暗。
恐惧感逐渐漫延,加深。
叶浔睁开眼睛,听着门外动静越来越小,心底的难受被触发。
他想,江序舟肯定是活的。
邬翊的话虽然假得离谱,但是最后一句肯定是真的。
江序舟需要他,而他也需要自己的爱人。
但是,他们想要见面的前提条件——
是都要养好身体。
健健康康,才能幸福。
*
病房外。
程昭林买好饭,去了谈惠的病房,聂夏兰坐在长椅上等叶温茂从医生办公室出来,准备一起回墨城市看看江序舟。
看看这个孩子,告诉他,还有人在等他回家,还有人爱着他。
叶温茂把手里的报告交给聂夏兰,顺手拎起爱人的手提包时,转头碰见了两个面生的人。
“……你们是叶浔的父母吧?”其中的女人匆忙上前,拉住聂夏兰的手,“我们是江序舟的父母……”
聂夏兰皱起眉头,后退一步,盯着自己的手腕,语气不悦:“松开你的手。”
梅月急忙松手,尴尬地笑了笑,摆出一副抱歉的样子:“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序舟的父母?”叶温茂站在爱人身后,充当个有力的后盾,“你们来这里干什么?”
他当然知道江勇军和梅月是怎么对待江序舟的。
当初,聂夏兰知道江序舟的成长过程后,流了好长一段时间的眼泪。
那段时间,每天晚上她都会坐在房间的飘窗上,静静地抹着眼泪,偶尔会转头问陪在旁边的他,为什么这么好的孩子,父母会不喜欢呢?
为什么会有父母不爱,不心疼自己的孩子?
难道,孩子不应该都是父母怀里的宝吗?
她想不通,只是一味的心疼江序舟。
心口密密麻麻的痛化成夜晚流的泪,化成白日里送去的汤,更化成句句的关心。
叶温茂都明白,不过,他现在不明白面前这两人装模作样的姿态是为了什么。
“你们来的目的,不是为了小江吧。”
“那请不要打着小江的名义来跟我们说话,或者说,不要来找我们。”
他握住聂夏兰的手,避开江勇军和梅月就要离去。
“等等!等等。”江勇军叫住了他们,“我们这次来确实不是为了小舟。”
“是为了我们另一个孩子,小舟的弟弟,小志。”他说,“江承志。”
念出这个名字时,江勇军和梅月的眼里闪着光,仿佛在介绍世上独一无二的宝贝似的。
聂夏兰眼神如刀般刺向两人。
这名字她太熟悉了,当时程昭林说过,江承志就是捅伤叶浔,推//倒谈惠的混账。
只是当时,她没有往江承志是小江弟弟这方面想。
一个名字那么好听,一个名字那么难听,怎么会是兄弟俩。
“别和小江扯上关系。”她脸色阴沉,质问两人,“还有,你们怎么有脸来的?”
“回去等法院判决吧。”
梅月一听,着急了。
“哎呀,就是两个孩子之间的打闹,不小心碰伤,没什么太大的事情,就不需要闹到法院去了吧,怪麻烦人的。”
“而且,我见他身体应该也好的差不多了。”
“我们家小志人其实挺好的,邻里间都夸他,都挺喜欢他的。”
“就是做事比较容易冲动,但是小志不会随便伤人的。”
“说不定是两孩子有什么矛盾,说开就好了嘛,没必要闹那么大。”
江勇军附和道:“我们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的,小舟现在也不愿意回来,小志要是进去了……”
“我们老两口就真的只能等死了。”
“您能不能看在我们老两口的份上,给小志签个谅解书。”
“他指定会改的。”
“而且……”他想了想,又拉出江序舟的名字,指了指紧闭的病房门,“而且,小舟和你们家孩子关系那么好,能不能看在小舟的份上……”
江勇军抬眼看见叶温茂和聂夏兰的眼神后,停顿下来。
聂夏兰冷笑几声,丢下一句“不能”,转身就要离开。
太可笑了。
捅一刀,血流了一地,送来的时候,人都已经昏迷,这叫做闹着玩。
那给人捅死是不是叫玩笑开大了?
梅月见状赶紧从包里掏出一张纸条,边递过去边说:“我们小志是真的后悔了,这是他写的保证书。”
“您看一下,您就看一下。”那张纸都快怼到聂夏兰脸上了,“他是真心后悔了。”
“他还小,您就给他个悔改的机会吧。”
纸张上歪歪扭扭的字体叫嚣般看着聂夏兰,每一行每一竖都述说着自己的不服气。
聂夏兰躲开梅月的手,径直往前走去。
忽然,一阵电话铃响起。
是江勇军的手机。
聂夏兰和叶温茂停下脚步。
手机音量很大,在场的人都能清晰地听见电话那头的声音——
“江先生,我这边是医院的,您儿子江序舟刚才心脏突然骤停,目前正在进行抢救,您能不能……”
“妈的,骗子!别再给我打电话了!等这个白眼狼死了再给我打!我再过去签字!”
江勇军气愤地挂断电话,刚一抬头,一个手提包就朝他脸上飞了过来。
第109章
“啊!”江勇军捂住脸,后退几步,倒吸口冷气,诧异地抬头。
聂夏兰一只手拎着包,另一只手指着他的鼻子,仪态尽失:“你让谁死!我问你,你想让谁死?”
江勇军的火气同样窜上了头,提高音量回道:“我让江序舟死,让我儿子!江序舟死!管你什么事!”
“疯婆子!”
这话狠狠地戳进聂夏兰的心脏。
她抬腿就给江勇军一脚:“你凭什么让他——你觉得就没有人爱他了吗?”
聂夏兰下意思绕过了那个不好听的词。
旁边的梅月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准备走上前,叶温茂立刻伸手阻拦。
其实,与其说是阻拦,倒不如说是遮挡,拦住梅月和江勇军的手,方便自己老婆动手。
等到警察来的时候,梅月和江勇军已经鼻青脸肿,叶温茂站在聂夏兰身前,仔细帮她打理凌乱的头发。
“我们要验伤!”
“必须验伤!”
江勇军和梅月一见到警察的身影,便冲过去高声喊道。
叶温茂神色淡然,走到两名警察的面前,交换联系方式:“警察同志,我支持他们验伤,无论什么结果,我们都全力配合。”
“不过,我们的另一个孩子目前在墨城市的一家医院抢救,我和爱人需要过去一趟,麻烦你们了。”
说完,他拉着聂夏兰的手离开。
回墨城市的路很长很长,聂夏兰的眼泪如止不住的溪水般流个不停,她一声不吭地望向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时不时抬手用纸巾擦下眼角。
叶温茂停了音乐。
车内只余下聂夏兰的抽泣声。
快到医院时,她才小声地开口问了叶温茂:“……以后可怎么办?”
她好像在问江序舟的以后,又好像在问叶浔的以后,更像是在问两个人的以后。
叶温茂也不清楚。
他深吸口气,连同心底压抑着的难受和无措缓缓吐//出:“走一步看一步吧。”
“两孩子会没事的,一定会的。”
他把车稳稳停好后,抬手搂住爱人的肩膀,声音低沉地再次重复一遍:“一定会没事的。”
说完,他又从衣服内袋里拿出两串小貔貅手链,塞进聂夏兰手中:“这是小浔受伤前两天,我去买的,给两孩子。”
“保平安的。”
“到时候就说是你买的。”
聂夏兰看着手掌里的手链,堪堪止住的眼泪再次流了出来。
这两孩子这一路太苦,受过的伤太重,重到看不清未来的方向,触不及幸福的模样。
他们心急却也帮不上半点忙,只能用这种方式试图给两人换来些许幸福健康和平安。
叶温茂一只手拍拍爱人的肩膀,另一只手拿起手链放进聂夏兰的手提包里:“好了,别难过,咱们现在不就是去看孩子嘛。”
“让咱另一个儿子瞧见你哭可不好。”他用指腹抹去聂夏兰眼角的眼泪,“以后,我们就是小江的父母,把那两个混//蛋没有给的爱,全都给补上。”
*
距离墨城市几十公里的医院病房内。
叶浔好似有心里感应般,胸口疼得不行。
他手紧紧用力攥住胸口的衣服,手背的留置针刺破皮肤,滴滴鲜血蹭到蓝白色的病号服。
“嘶——”他倒吸口冷气,挣扎着想要坐起来,然而腹部的伤同时发作,一上一下的疼痛,痛得他忍不住发出几声闷哼。
太疼了。
怎么会这么疼。
叶浔意识都有些模糊,他感觉自己被分成两半,一半轻飘飘地浮在半空,俯视着病床上的自己,另一半被按压//在地狱,遭受疼痛不断地摩//擦。
他挣扎许久,咬破嘴唇,血腥味充斥口腔时,才艰难坐起身按下床头的呼叫铃。
程昭林来得比护士快,几乎破门而入,一把打开头顶的灯,跑到床边,焦急不已:“哥!”
“……闭嘴。”叶浔刚缓过劲,就被突然亮起的光刺疼了眼睛,“你好吵。”
“……”程昭林手握住床边的护栏,顿了一会儿,才恢复语气,“是不是伤口疼了?”
叶浔抬手挡住自己的眼睛,默默忍受着如潮水般一阵阵袭来的疼痛,顺便拒绝旁边这人的问题。
好在,程昭林没说几句,护士便进来打断了他。
经过一系列的检查,护士将留置针拔掉,换个地方扎好,接着掀开被子。
叶浔腹部缝合好的伤口裂开,鲜血染红纱布,有些甚至蹭到干净洁白的被子。
程昭林在一旁看得龇牙咧嘴,比伤者本人看上去都要痛苦几分。
“……哥,你不疼吗?”护士走后,程昭林拉过陪护椅坐下,不禁打了个寒战。
叶浔疼麻木了,浅色的眼睛呆呆盯着天花板,好半天才转移到程昭林的身上,牛头不对马嘴地说:“我想出院。”
“啊?什么?”程昭林一愣,“不可以啊,哥,这不行——这这这,我做不了主。”
“不要你做主。等我爸妈回来,我会和他们说的。”叶浔语气平淡,“只是提前和你说一声。”
“可是,哥,你刚出重症监护室,伤口没好全,医生和叔叔阿姨也都不会放你出去。”程昭林边说边伸手指了指被子,“而且你的伤口刚刚又裂开了。”
裂开,等于前段时间的努力全都白费。
叶浔的眼睛又转回天花板:“那就转院。”
转去和江序舟一起。
物理距离近了,心会更近。
这样,江序舟有什么事情,他也可以第一时间知道,第一时间签字,第一时间陪在爱人身旁。
而不是像现在一样,什么都做不了,甚至连爱人的情况都不知道,只能躺在这里,被无助的情绪包裹。
方才江勇军的话,叶浔全都听见了。
怎么可能听不见。
乡镇医院的隔音本就不好,四个人吵架的声音一个比一个大。
叶浔不光听见了,而且听得很清楚——
江勇军想让江序舟死。
那他不让,他就要守在医院门口,守在生与死之间,守着爱人不让走。
无论用什么办法,他都不退步。
程昭林终究做不了决定,就连给叶浔父母打电话的勇气都提不起来。
可他倒知道叶浔是为了什么。
他垂着头,盯着鞋尖看了好长一段时间。
有那么一刻冲动,程昭林想把江序舟的情况告诉叶浔,不为别的,只是为了能让病床上的人心安。
不过,当下江序舟的情况并不能让叶浔心安,反而会让他更加心慌。
“哥……”他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前面我去问医生了,他说,最多两个礼拜就能出院,再坚持坚持吧,奶奶也差不多个时间点出去。”
“况且,你现在——”他扫了眼叶浔的腿,嗓音哽咽一瞬,“现在这情况出院,也折腾不起呀,叔叔阿姨只怕会更加不愿意。”
叶浔同样垂眸看了眼自己的身体,苍白无色的手背,虚弱不堪的精神,处处都透出重伤未愈,也处处令人担忧。
而且,躺得时间久了,他一时间都忘记该怎么走路,走路的感觉又是怎么样的。
他全都记不起来了。
程昭林见叶浔久久不作声,就默默起身进洗手间打湿毛巾。
水龙头的水喷涌而出,瞬间打湿腰腹前的衣服,他低着头默默看了眼,闭上眼睛,脑海中再次浮现出叶浔受伤时候的一举一动。
只不过,那时候衣服上不是冰冷的水,而是炽热滚烫的血液。
还有……
程昭林又想起刚刚邬翊打来的电话,他简单地问叶浔的情况后,便不再说话。
背景音是寂静的,时不时传来几声抽泣。
但那不是邬翊。
然而,邬翊也没有说话。
沉默,表达不出什么,却又代表着什么。
“怎么了?”程昭林率先开口打破电话中的寂静。
邬翊那边传来纸张翻动的声音,良久他才轻声开口:“……我害怕。”
他害怕,很害怕。
尽管已经知道好友身体不好,尽管在这个门口等过很多次,尽管好像一切都做好了准备,但是当今天真的来临时,邬翊又感觉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又什么都没做好。
死神的镰刀不单单架在江序舟脖子上,还架在每一个和江序舟有关系的人的脖子上。
邬翊深吸口气,收起不小心外露的情绪,轻声遮掩道:“你照顾好叶浔,这边要是有什么别的事情,我再和你说。”
“……如果他情况有点好转,就告诉他吧。”
“这么拖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序舟这边一直需要亲属签字,叶浔……他早晚都会知道的。”
程昭林认可邬翊的话,然而,这些话要怎么开口,怎么对叶浔说?
他没有想出来恰当的语言和语气,只能索性先将这件事压至心头,准备等叶温茂和聂夏兰回来再一起商量。
程昭林把毛巾拧干,挂好,头探出卫生间,一眼就看见叶浔自己扶着护栏坐了起来,一手撑着床头柜,另一只手撑着床沿,颤颤巍巍地打算站起来。
他的冷汗瞬间冒了出来,急忙走过去,放下毛巾,扶住叶浔:“哥,你干什么?”
“……走路。”叶浔缓口气,借着程昭林的力气,迈出一步,“锻炼一下。”
不出所料,下一步他就摔进身旁人的怀里。
程昭林:“……”
“现在没到这一步呢,要先静养。”
叶浔轻轻摇头,咬紧牙关,撑起自己沉重的身体。
他现在终于能理解江序舟当初重新走路时候的情绪了。
这也太难熬了!
当人失去最基本的能力后,重头再来的勇气也会大打折扣。
苦闷的思念盘绕在叶浔的心头。
“哥,坐下休息吧。”程昭林拽着叶浔的胳膊往回走,“别走,等下伤口又裂开了。”
后者不让:“你……要不然扶我走几步,要不然闭嘴。”
“要不然……”
叶浔喘着粗气,眼睛布满水汽,或许是累的,又或许是别的情绪。
几句话都没有给出程昭林想要的选项,他只好架着病号小心地走了两步意思意思,才换来叶浔同意回床上休息。
不出意外,叶浔的伤口再次裂开。
程昭林报复似的把他下午逞强自己走路的事情,一股脑地告诉叶浔的父母。
聂夏兰气不过,红着眼圈埋怨几句,抬起手佯装要打叶浔,可举起又找不到落处,只能转过身,闭着眼不去看他。
叶温茂在病床边默默看着护士把血红色的纱布丢到地上,劝不出一句话。
叶浔死死咬住嘴唇,一声不吭地扛着阵阵袭来的疼痛,冷汗冒了一次又一次。
“知道疼了吧,下次别这样做了。”叶温茂说,“一步步慢慢来,才能康复得好。”
“心急是吃不了热豆腐的。”
叶浔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在护士换完药后,缓缓吐//出口浊气。
程昭林三人都以为这是叶浔默认的表现。
然而,往后几天,叶浔就像个故意和他们作对的小孩,每天都趁他们不注意就扶着床头柜下床锻炼走路,伤口裂开又愈合,愈合又裂开。
如此往复几次,叶温茂实在看不下去,私下问过叶浔原因,可是固执的人死活不说。
他无奈地叹口气,与爱人、医生商量后,给叶浔办理转院,并且在转院的救护车上,两人斟酌着语气,慢慢地把江序舟的情况,一点一点地说给叶浔听。
第110章
墨城市的雪已然融化,天空是干净的蓝色,偶尔漂浮着一抹白色的云,棕褐色的树干上只有破旧的鸟巢,鸟儿早已飞去南方过冬,枯败的草泛着毫无活力的土黄//色。
一路上,叶浔一直呆呆地望向窗外,浅色的眼睛里没有半点波澜起伏,安静地听父亲讲完最近几日里江序舟的情况。
他好像知道一切,却又好像不知道一切。
叶温茂一个人说了很久,末了,才小心翼翼地询问他,是否需要将江序舟的情况告诉谈惠。
叶浔没有说话,他也拿不定主意。
当初江序舟说,如果需要的话,可以把自己的病情以及当前的情况告诉自己的奶奶。这样就算有意外发生,也不会给老人留下遗憾。
可是,真的到了这一步,谁又能对一位年迈且卧病在床的老人说得出口这些内容呢?
“……往后的日子,有什么打算吗?”叶温茂见儿子那样,突兀地转折了话题。
叶浔的视线短暂移动些许,又回到窗外,嘴唇一点都没有动。
往后的日子……
以目前的情况来看,他往后的日子,已经被分割成两种情况——
江序舟活着,以及江序舟去世。
前者,他有很多很多计划,要是列出来一个个实现,那都可以排到他两变成走不动路的老头。
后者……他没有。
没有一点儿想法,或者说,是不敢有一点儿想法。
他怕这些想法一旦存在,就会成真。
叶浔承担不起,也接受不了这种结果。
他承认自己是个懦夫,一个害怕失去,不敢面对未来的懦夫。
聂夏兰的手肘撞了撞旁边的人,叶温茂知趣地闭了嘴。
“小浔,你听妈妈说,”她握住叶浔的手,“小江昨天抢救很成功,就是目前还是不能进去探望,不过医生说,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叶浔的眼睛慢慢转向聂夏兰,一滴泪顺着眼角滚落。
“爸爸妈妈,小翊和小程都在,都陪着你们。”她抹去那滴眼泪,揉揉儿子发热的脸,“乖孩子,只有顾好自己,才能顾好爱你的人呀。”
这番话好似真的说进了叶浔的心里,之后一段时间,他都没有再私自下床,而是乖乖静养,伤口逐渐愈合。
重症监护室能探视时,他已经被允许下床走路,过几日就能出院。
只不过,探望时程昭林仍是不放心,固执地借来医院的轮椅,推着叶浔去看他许久未见的爱人。
时间好像循环了,叶浔下意识想道。
这一幕,在这一年反复出现了多少次?
三次?还是,四次?
叶浔记不清了。
可是,每一次都出其不意的相同。
病床上的人浑身上下,密密麻麻的都是管子,犹如一只困在蜘蛛网里的昆虫。
挣扎无果,只能听天由命。
不对……
好像不对。
江序舟的身影渐渐在叶浔的瞳孔里扩大。
叶浔猛然意识到,现在貌似与以前是有那么一点不同——
江序舟平躺下来了。
以前,在他还没去谈惠家前,江序舟是无法平躺的,躺下容易造成呼吸困难,所以只能靠在半抬起的病床上。
现在,可以了。
叶浔眨眨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
原来真的像聂夏兰所说,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程昭林把轮椅移近,方便叶浔能够摸到江序舟的手后,便退了出去,给两人留够充足的时间,和私密的空间。
屋内变得安静,仪器运作的声音令叶浔悬着的心一点点松懈。
他简单环顾四周,发现床头摆着熟悉的小狮子,抬手抱入怀中。
“……江序舟,我现在回奶奶家啦。点名批评你不争气,我在门口待了一晚上,都没等到你出来。”
“医生说,还有一项检查没达标,等达标了就能出来……嗯……我想想。”
“希望等我回来的时候,你能在普通病房等我。”
……
是叶浔自己的声音,是他去谈惠家时,坐在车上给江序舟的手机发的信息。
这些全被邬翊导进录音模块里,日复一日地播放给病床上那人听。
营造出叶浔在身旁的假象,再用这些假象来唤醒病床上的人。
叶浔等录音播完一遍才关掉,搓热掌心敷在江序舟的手背。
长期输液,导致江序舟的手背又一次产生硬块。
然而,针依旧扎在上面,透明的液体一个劲地往他的身体里流。
深蓝色的束缚带,不紧不松地绑在他的手腕,磨出淡淡的粉红印子,看得叶浔阵阵心疼。
“……不听了,我来了。”叶浔揉揉爱人没有管子,没有针头扎入的地方,手指隔开江序舟手腕和束缚带之间,轻轻地说,“邬翊说,你生病的那天,外面下起很大很大的雪。”
“墨城市终于入冬了,天气冷了。”
他捏了捏江序舟的耳垂。
柔软冰凉,就仿佛此刻躺在床上的人。
话说回来,叶浔已经有十多天没有听见江序舟说话了。
他很想他。
“一年……要过去了。”
叶浔的声音压抑着一丝哽咽。
一年又要过去了,这是他们分开的第五年,重新在一起的第一年。
雪,是新的开始,也是旧的结束。
“你说过,要陪我一辈子的。所以,现在快快醒过来,我们一起去买年货过年,好不好?”
他手颤颤巍巍地撑起身体,俯身贴近爱人的额头,嘴唇碰碰那冰凉的地方:“我好想你,也好爱你。”
“我等你回家。”
*
当窗外再次悄然下雪的时候,谈惠出了医院,叶温茂和聂夏兰将她接到山河府,叶浔做完最后一次检查,换下病号服,走进重症监护室,再次看了看沉睡中的爱人。
像之前做过成千上万遍那样,打湿毛巾,慢慢擦拭过江序舟的身体,在碰到胸口灼伤的伤痕时,动作下意识放轻,一点点略过,眼睛移开片刻,又强迫自己看回去。
应该很疼吧。
当除颤仪的电流传过皮肤,刺//激到心脏时,肯定特别疼吧。
呼吸困难,病痛在侧时,肯定也很疼。
爱人不在身边,没人诉说时更疼。
叶浔越想越多,最后全部的想法都化成眼泪,一滴一滴砸至江序舟苍白的皮肤,顺着颈窝,融入洁白的床单。
他的目光慢慢挪到爱人的嘴唇,那里含//着呼吸管,胶带牢牢贴着,有丝丝血迹渗透而出。
他沾了温水,只能抹在嘴角。
胶带下仍有淡淡的浅浅的红色。
扎眼得很。
叶浔忙完一切,安静地坐到旁边的陪护椅,一边讲着讲话,一边给爱人按//摩。
最近发生了很多事情,比如谈惠知道了江序舟的病情,却因为身体并未完全康复,所以没有来到医院。
又比如说,江承志被判了六七年,目前已经被关进牢里,而江勇军和梅月后面试图再次找了聂夏兰和叶温茂几次,但都被拒之门外。
直到法院判决书下来后,他们才想着到处去找工作,为了给宝贝儿子还债。
也许,他们同时收到了免除赡养义务的法律文书,因此没有再一而再再而三地跑来医院打扰,至于那些难听的话,也可以离江序舟远去。
“所有所有的事情,全都解决完了。”叶浔给爱人掖好被子,亲了口手背,继而攥紧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侧,“邬翊把柏文集团管理得很好。”
“就是……最近,他不知道怎么和你一起学坏了,总是加班到深夜,最后跑到休息室囫囵睡个觉。”
这事,程昭林来医院探望叶浔,见一次说一次。
不过,今天叶浔出院了,他也没机会说了。
“快点醒来吧。”叶浔说,“大家都想你了。”
*
日子的齿轮就这样慢慢地滚动。
十二月中旬,江序舟恢复自主呼吸,撤下ECOM以及一堆乱七//八糟的仪器,他的检查终于达标,终于被允许离开地狱般的重症监护室,转回普通病房。
然而,他依然没有醒来。
谈惠康复基本良好,只是年纪大了,回不到年轻时候矫健的样子,不过能正常走路已经很不错。
王叔准备回老家过年,临走前叶浔多给了些钱,感谢这段时间的照顾。
而后,叶浔重新在病床旁边铺好床,除了早中晚饭时间给谈惠带饭外,其余时间就在此住下,名正言顺地接手江序舟的所有事情。
谈惠来过几次,大部分时间都是静静地坐在床边看着孙子,偶尔会念叨起一些陈年往事,叶浔便坐在旁边乖乖听着,脑海里勾画出一个小小的,剃着寸头的小男孩。
时间总是过得极其的慢,叶浔逐渐放下对江序舟立刻醒来的执念——
他相信爱人会醒的,就是时间的问题。
况且,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不是吗?
十二月即将进入尾声,马路边挂着横幅,祝贺市民元旦节快乐;人们脸上洋溢着笑容,表达着对新的一年的期望与计划;医院里有很多病人住院,准备回家过个好年,养足精神,再回来与病魔一战到底。
叶浔站在窗户口望着来来往往的人流,望着念了许久的烧烤摊,望得眼睛发了酸,都没舍得眨眼。
良久,才回过神转头看向爱人,伸出手戳戳那人的脸,略带责怪地说:“哥,你又食言。”
“马上就要过年了,你怎么还在睡觉?”
“不是说好了要陪我过年吗?”
“……骗子!”
床上那人没有动静,叶浔也不恼,自言自语好一段时间,才缓口气,重复每日都需要做的事情。
元旦前一天的下午,叶温茂煮好一桌子的菜,聂夏兰做了几份甜品,带着谈惠来到病房。
房间内洁白的墙壁和干净的玻璃,都被贴上红色的“福”字,平添了几分暖意。
电视里播放元旦晚会前的采访,茶几上的保温壶散发出热气,聂夏兰洗了水果,谈惠拿来碗筷,叶温茂搬来四张板凳。
貌似在家,又貌似不在家。
叶浔乖乖趴在江序舟耳边描述眼前的一幕。
这是他这段时间以来最期待的样子,只是地点错了,活动的人少了一个。
一年就这样忙忙碌碌地过去。
聂夏兰抱来被子给江序舟盖好,调高空调,又打开离病床远的那扇窗,说要透透气,让新的空气进来,不好的全部都出去。
叶浔清楚的听见不远处沙滩上人们期待跨年的欢笑声,以及海浪温柔拍打滩面的声音。
吃过晚饭,四人聊会儿天,叶浔便收拾碗筷进了卫生间,聂夏兰拉过谈惠的手,让她去陪陪江序舟,叶温茂则埋头擦着桌子。
隔着厕所门,叶浔听见电视里传来主持人倒计时的声音。
“十!”
叶浔抬头看了眼镜子里的自己。
“九!”
他想起年初时自己和江序舟在晚会上的初次见面。
“八!”
他想起一起回谈惠家,想起生病难受时候的相依,想起藏在书桌抽屉里的暖宝宝,想起上山时候的句句保佑。
“七!”
他想起出差时候,江序舟的寸步不移,以及打雷时候下意识捂住他的耳朵。
“六!”
他想起江序舟每一次受伤发病的脸。
叶浔低下了头,有两滴泪水混入清水,一并流出。
“五!”
他开始许愿——
希望江序舟能快点醒来。
“四!”
希望江序舟以后能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三!”
希望江序舟能长命百岁。
“二!”
希望他们能一直在一起。
“一!”
希望……
“嘣!”
“舟舟!”
烟花和谈惠的呼喊同时炸开,叶浔的手一抖,瓷碗碎裂,碎片划伤手指,鲜血汨汨而出。
他随手抽几张纸巾随意一包,便冲出卫生间,目光落入病床时,脚步就是一顿。
身后电视机里的主持人笑着说“元旦快乐”,屋外的烟花在万家灯火中绽放。
叶浔对这些浑然不觉——
他目光落在病床上的人,细长的睫毛缓慢抬起,熟悉的黑漆漆的眼睛慢慢转了过来。
他的愿望实现了。
江序舟醒了。【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