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等一下。”叶浔拿勺子的手一抖,撒了一些出来。
汤汁在洁白的被套上无限扩展,江序舟伸手覆在他的手背,微暖的温度传来:“我来拿吧。”
叶浔手没松,就这样端着,另一只手扯来纸巾胡乱擦了一下。
痕迹是不容易抹去的。
“小浔,没事的。”江序舟手抬起来碰了下他的脸,叶浔才发现自己眼泪已然滑落。
从江序舟开口,叶浔就已经能够大致猜到他想要说些什么,可现在自己没有做好准备。
“我……”叶浔听见自己沙哑的嗓音,偏头清清嗓子,“吃完饭再说吧。”
江序舟点了点头,安心吃完碗里最后两口饭。
热气散去,他冷静了几分,悄然开启个新的话题。
“我今天换了个微信头像。”
叶浔眨了眨眼睛。
江序舟之前私人号的头像一直是自己拍的那张。
四年多都没有换,怎么现在突然换掉了?
是看见什么新的喜欢的照片了吗?
或者,别的什么?
叶浔知道自己不应该管那么多,可是内心却控制不住的去想,去害怕,去恐惧。
之前网上曾说过,每一个想要离开的人在离开前,会试图寻求帮助,希望有人能够救他。
虽然,这个与江序舟的性格完全不符合。
毕竟,他只会选择悄悄离开,悄悄做好一切准备——
之前不就是这样嘛?
但是叶浔仍然抱有最坏的想法。
他希望自己能够看出来爱人的求救。
江序舟低头找出手机,点开微信。
叶浔则握紧勺子,绷紧身子,微微前倾,视线却对手机屏幕有些躲闪。
直到眼前出现一张戴着平安符的小老虎的照片时,他陡然卸了气,腰一软,背靠回座位。
是那只小老虎。
是叶浔给江序舟做的小老虎。
小老虎……在叶浔心中代表着希望。
“是小老虎呀。”叶浔语调柔软,好似在笑自己方才紧张过了头。
“嗯,你送我的。”
江序舟没力气,手晃了晃,叶浔眼疾手快地握住护栏,下一秒爱人的手腕就搭在他的手背上。
“为什么选这张?”叶浔摸了下鼻子,装作不经意一问。
“因为……”江序舟浅笑着说,“宣示主权。”
这个词是下午邬翊来的时候,告诉他的。
当时,邬翊坐在叶浔的位置,点开自己的头像,朝江序舟炫耀似的晃了晃。
是一个小机器人,摆成拥抱的样子对着镜头。
“好看吗?”邬翊嘴角都要翘上天了,“昨天新换的。”
江序舟看了眼他,又看眼图片。
确实好看。
跟他以前用风景照做头像比起来,这个头像简直太好看了。
“嘿嘿,我对象做的。”邬翊自己瞅两眼图片,美滋滋地说,“换这个头像有两个作用。”
“嗯?”
“第一是宣示主权。”邬翊恋恋不舍地关掉图片,眉眼依旧带着挥散不去的笑意,“第二是能给他安全感。”
给爱人安全感的同时能体现出自己对他送的东西的重视。
一举两得。
江序舟瞧了邬翊两眼,没说话,只是拜托他拿来床头柜上的小老虎,并且给他挂了平安符,放在被子上摆了很多个姿势,拍好几张照片,才选出来这一张当做头像。
尽管有点幼稚,但是意义远大于外表。
他讲完这件事,目光柔和地看向叶浔:“我也学邬翊,宣誓下主权。”
江序舟头偏了一些,靠近爱人:“之前那张照片太久了,我想换张照片代表新的开始。”
爱人的话太好听了,叶浔感觉自己恐慌的情绪又一次被安抚下来。
“……新的开始。”他重新念了一遍这四个字。
“是的,新的开始。”江序舟加重语气,“其实,这个小老虎还有个作用。”
“什么?”叶浔问。
“告诉我,有人在等我回家。”
叶浔愣了一下,这句语调平缓的话落进他心底,又唰得一下猛然撞进大脑。
仿佛小时候看见的烟花,快速且绚烂地绽放开来。
浅色的眼睛浮出笑意。
有人,等我回家。
是什么意思?
是江序舟愿意留下来了吗?
是不会再走了吗?
是以后就算出什么事都会坚持下来吗?
他有许许多多的问题,哪一个都想问出来,哪一个都问不出口。
因为,消息来得太突然,他激动的有点不会说话了。
“我保证,以后那样的事情不会发生了。”江序舟接着说。
他没点明,叶浔也知道是那样的事情。
是让他恐慌的事情,是让他不安的事情,是让他失去安全感的事情。
“小浔,”江序舟取了手机,手掌包裹住叶浔的手,“以后秋天也好,冬天也好,我都会在。”
再凄凉悲惨的季节,他都会在。
这与季节无关,只与爱有关。
“如果……”他乍然感觉自己话说太满,怕自己以后食言,然而,话刚出口,他转念一想,终究是没有说下去。
不会有这份如果,他们谁都不希望有这份如果。
叶浔没有听见后面这句话,他依然沉浸于喜悦之中,迟迟没开口说话。
江序舟也不说话,只是有些气喘。
他现在的只能进行保守治疗,等到身体状态再好些,才能手术。
他闭了闭眼睛,深呼吸几次,快速跳动的心跳才渐渐平复。
两人就这样安静对坐良久,各自处理心中的情绪。
“江序舟。”叶浔放下碗,将鼻吸给爱人戴好,盯着嘴唇的颜色慢慢褪//去紫色,才开口问,“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江序舟睁开眼,乌黑的眼睛倒映着窗外五彩的光,以及面前最爱的人:“……真的。”
他嘴角扬了扬,手指动动,叶浔凑近他嘴边。
“我爱你,小浔。”江序舟略带凉意的嘴唇碰到叶浔的耳廓,“以后你害怕的时候,可以无限次来找我确认。”
确认我爱你。
确认我想活下去。
确认我想和你回家。
叶浔点点头,顺势将脸埋进爱人颈窝,如同小猫般蹭了蹭,埋怨地问:“为什么没有小狮子?”
“是准备留给我用吗?”
身旁的人轻笑,手掌按了按他的后脖颈。
叶浔发质很硬,通常显得头发极其蓬松,如果不仔细打理的话,就会像狮子那一身杂乱的毛。
所以,以前江序舟总笑着给叶浔备注个狮子的图标。
没想到,现在还是。
叶浔直起身,利索地给小狮子拍了张照片,设为头像,满意地看了看。
嗯,私订的情侣头像。
独一无二。
他现在不想去听爱人讲以前想要离开的时候,曾做过什么准备了,他也不想要这一针预防针了。
他愿意相信江序舟刚刚说的话,愿意相信他会留下来了。
也许,江序舟说得对,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以前一个人可能孤立无援,那以后两个人则会互相牵绊。
江序舟侧目看着他眉眼弯弯的样子,甚至去洗碗的路上还哼起了歌。
挺好的,他的爱人回来了。
就是……也没有完全。
叶浔洗完碗出来,不确定地又问了江序舟一遍,前面的话是真的吗?
江序舟只好笑着点头承认。
看来,这段时间真的给他爱人吓得不轻,往后的日子得多承认几次。
不对,不光承认,还得行动安抚。
再临近睡觉前,叶浔洗漱完,靠在墙壁,脑袋滑向病床,他仰视着江序舟。
也许是不再过渡恐慌,又也许经过这周的多方努力,江序舟脸色好了不少,还长了点肉,嘴唇不再经常泛紫,看起来确确实实地让人心安不少。
第一次让叶浔真真切切感受到——
江序舟有希望了。
是真的想和自己在一起。
想法一冒出来,他都感觉整个江序舟都变得真实。
不用靠接触就能感受到的真实。
他的爱人爱他,也爱了自己。
“江序舟。”叶浔小声开口。
江序舟正闭目养神,听见叫声,偏了偏头,嗯了一声。
叶浔挪到他面前,浅色的眼睛亮晶晶的与他对视。
“……我,”江序舟抬眼看了眼时间,提前预判道,“四个小时前说的话,都是真的。”
“不是啦。”叶浔眼睛弯成月牙说,“我知道是真的。”
“我就想叫叫你。”
他不单单只想要叫一叫,他还想更多。
当然,现在应该是不可能。
不过,江序舟还是看穿了他,朝旁边移了一点,空出一半的位置,手拍了拍。
叶浔仿佛个讨到糖吃的小孩,开心地躺在床边。
病房的单人床还是太小了,他半个身体都悬在外面。
还好,最近江序舟心脏状况平稳,撤掉了心电图仪器。
不然,叶浔可能都没有半个身子的位置。
他小心翼翼地缩在江序舟旁边,脸埋进他的腰侧,家里洗衣液的味道萦绕鼻尖,爱人温暖的体温一点点传来。
安心,舒服。
他闭上眼睛,轻声说:“过段时间,我们就能下楼走走了。”
“嗯,吃你念念不忘的烧烤。”江序舟笑着补充道。
叶浔眨眨眼睛,他没想到当初的一句话能让江序舟记那么久。
也是,江序舟的记忆力一向很好。
他垂眸想,那之前自己说的那些混账话,是不是同样被记得?
江序舟见叶浔走了神,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想什么呢?”
“别瞎胡思乱想,都过去了。”
“等到时候请你吃烧烤,感谢这段时间的照顾。”
叶浔靠近江序舟,声音低了些:“不吃……”
他不值得江序舟感谢,这是他应该做的。
而且,就他一个人吃,没意思。
“等你好了,我们再去吃。”
“行。”江序舟拍拍他的背,“都听你的。”
反正小吃摊一直在在,身旁的人一直都在,早吃晚吃都只是时间问题。
不急于一时。
叶浔阖上眼睛,抓住爱人的双手,抵在胸口。
江序舟的被窝早就被他放进去的热水袋捂暖,手脚没有那么冰凉,可比起叶浔的体温,还是略微低点。
“睡吧……”
叶浔话尚未说完,自己丢在陪护床上的手机乍然响起。
第92章
“叶浔!你小子是不是偷偷溜回家做饭了!”
聂夏兰的声音突兀地打破屋内略显亲密的氛围。
“……啊,什么?”叶浔抬头瞧了眼江序舟含笑的眼睛,装傻道。
“啊什么啊,臭小子。”聂夏兰佯装埋怨,“灶台给你弄的打不起火了。”
背景隐约能听见叶温茂在说些什么,以及不断打火“嗒嗒”声。
“你爸爸好不容易今晚心血来潮地说,要给我做夜宵呢。”聂夏兰说,“看来暂时是吃不上了。”
她说完这话,移开手机,与不远处的叶温茂说着什么。
叶浔趁机会往江序舟怀里挪了挪,把手机在两人中间,一只手仍抱着爱人的手,另一只手则戳戳爱人扬起的嘴角,轻声打趣:“你笑什么?”
“你也想吃夜宵吗?”
江序舟同样低声问:“还是你做吗?”
“你做的话,我就吃。”
明明只是一句逗爱人的话,落在叶浔耳朵里却染上悲伤。
他埋头下来,许久才闷闷说一声:“……以后我给你做一辈子。”
江序舟也埋头下来,额头碰上爱人的额头,闷声回了个“好”。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噪音后,聂夏兰再次开口:“臭小子,你怎么想到来家里做饭的?”
“给小江做?”
“你能行吗?别给我们小江吃坏肚子了。”
叶浔抬起头,嘴角抽了抽,硬接受下母亲的三连问。
“阿姨,小浔做的饭很好吃。”江序舟挠挠他的手心说道,“要不,我给您和叔叔点外卖吧。”
“咦?小江也在呀。”聂夏兰听见他的声音,语调都不自觉地升了上去,“最近有没有好一点呀?明天阿姨还去看你。”
“有没有什么想吃的菜,想喝的汤?跟阿姨说,阿姨明天买回来给你做。”
“外卖就先不用啦,正好我两减肥,等你病好了,我们在一起去吃大餐。”
“就是那个臭小子,一声不吭给我厨房整的……”
“那个臭小子”正低头玩着爱人的手指。
江序舟指尖仍泛着微紫。
这是长期缺氧导致的。
他可不好意思说,其实今天下午煮的这顿面条,何止是报废了父母家的灶台,还废了临海府的一口锅。
江序舟见叶浔的样子,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仿佛被碰了碰,他勾勾指尖,爱人抬起了头。
“那好,阿姨,等出院了我们请您和叔叔吃饭。”他礼貌地问了叶温茂的情况,又与聂夏兰寒暄几句,才挂断电话。
叶浔松口气,好看的眼睛眨了眨。
窗帘隔绝了屋外的灯光和热闹,头顶昏黄的床头灯照得那双浅色的眼睛很亮。
亮的像天上的星星。
一颗只属于江序舟的星星。
“小浔。”江序舟心跳跳得有些快,呼吸加重加快。
奇怪,不是带着鼻吸吗?
为什么他能闻到爱人身上夹杂着暖意的木质香味呢?
他阖上眼睛,努力调节呼吸和心跳。
可是,皮肤胸骨下埋藏的爱意一直横冲直撞,安分不下来半点。
叶浔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皱眉调整下鼻吸,疑惑地喃喃:“怎么心跳这么快?氧气流量不足吗?”
这种可能性是完全不可能的。
唯一的可能性是……
他立刻翻身下床,一边问江序舟哪里不舒服,一边摁下呼叫铃。
江序舟在呼叫铃响起的时候,睁开眼睛:“小浔……我没事。”
“真的吗?”叶浔浑身紧绷,脸上明摆着不相信。
“……你不会又骗我吧?”
叶浔怕江序舟逞强,怕他又一次隐瞒自己的难受。
毕竟这人关于逞强的前科太多太多了,多得快要数不清。
护士匆匆赶来,一顿检查过后,告诉叶浔确实没什么问题后,他才松了气,乖乖窝回江序舟身边。
“我真的没事。”江序舟说,“刚刚就是……”
他突然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这爱意来得过于突然,猛烈,打得他一个措手不及,以至于完全克制不住。
它不是一个简单的吻,一个简单的拥抱能解决的事情。
也许,是揉入血肉的那种相拥,是近乎于窒息的那种亲吻,才能得到丝毫缓解。
他思索良久,都没找到合适的措辞:“就是……突然感觉特别特别爱你。”
特别特别想和叶浔过完一辈子,走完以后的几十年。
他们不要再争吵,不要再惹对方生气了。
叶浔被江序舟的话逗笑了,他知道绝对不可能是爱那么简单。
爱可有许许多多方面。
他笑着打趣:“怎么个爱法?”
“不对——你怎么连这个都能憋住啊。”
“我可是你的对象哎。”
“是合法的对象!”
一句话将江序舟好不容易缓回去的爱意,再次勾//引而出。
压制不住的想法,一股脑地释放出来。
他靠近一点,嘴唇碰了上去。
柔软,温热。
是江序舟不愿意离开的温柔乡,是他无比眷恋的爱,是他穷极一生所追求的地方。
这个吻,没有持续很久,在江序舟微微有些气喘时便悄然结束。
“我好爱你,江序舟。”叶浔留恋般蹭了蹭爱人的鼻尖,嘴唇泛着红润,“真的很爱你。”
江序舟胸膛快速起伏,听见爱人的话后笑了笑:“我也是。”
“睡吧,明天还有检查要做。”叶浔抱住他柔声说,“闭上眼睛。”
“再说两句话吧。”
江序舟不困,他想再看看自己的爱人。
虽然身体不允许,但没说目光也不允许。
他的眼睛长久且深情地一点点刻画描绘叶浔的样子。
希望梦里能梦见爱人,梦见健康的自己,梦见他们过得平淡的日子。
叶浔抬腕看了眼时间,属实不早了,江序舟的身体状态可不允许熬夜。
“该休息了。”
“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
“我明天又不是不在。”
他的语气本是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严肃,但放下手,对上江序舟的眼睛时,尾音软下来,甚至连态度都转了个弯。
“……那我再说两句?”
他没想出来该说些什么,却陡然想起小时候聂夏兰哼着歌,哄自己的场景:“……要不,我哄你吧。”
他抱住江序舟,手掌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爱人的后背:“嗯……哼个什么歌呢?”
江序舟提不出主意,黑色的眼睛闪烁着诧异。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被人哄睡过了,准确来说,是从记事起就没有人哄过他睡觉。
每个夜晚,谈惠都忙着翻各种医药书,做笔记,江中则是爬上山,找药材。
没有人能有空留在江序舟身边。
小小的他会自己爬上//床,缩在厚重的被子里,后背紧紧贴在开始掉皮的墙壁,闻着潮湿和中药混合的味道,听见翻过泛黄书页的清脆,以及热气顶撞中药壶盖子的声音。
这样的场景,伴随他度过了漫长枯燥的童年,少年时期。
后来,叶浔闯入他的生活,每晚两人躺在床上,就会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或者小打小闹,而后平躺在床上,慢慢勾起睡意。
再后来,叶浔离开,他的病情忽然加重,若没有累到倒头就睡的地步,他是坚决不会上//床休息。
最后,时间来到了现在。
“……选一首你爱听的歌吧。”江序舟明白他的犹豫,“你选的我都喜欢。”
爱屋及乌,大概就是这样吧。
叶浔想了想,拉长声音:“嗯——”
良久后,才说道:“闭上眼睛吧,我想好了。”
他的手掌按照哼出来的节奏,一下接一下地轻拍着爱人的后背。
江序舟没听过叶浔选的歌,也不知道歌名叫什么,只是感觉爱人哼得极其温柔。
缓慢悠扬的歌声一寸寸舒缓他的情绪,释放出些许困意。
他动了动,后背的轻拍停了会儿,待他找好舒服的位置时,再次拍起来。
心底的喧闹,疲倦,烦闷都在爱人的轻哼中消散,手臂隔绝出一片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空间,幸福感油然而生。
江序舟在即将坠入梦乡前想,如果这辈子能停留在这一刻就好了……
夜渐渐深了,时针缓缓转动一格。
在叶浔感受到怀里的人呼吸慢慢变得平稳悠长,看见浓密的睫毛垂落,他的音量也渐渐小了下来,手掌起了落下,再次起来便成了收回。
他翻身下床,给爱人掖好被子,躺回陪护床,同样缓缓睡去。
*
这一觉,江序舟睡的不错。
醒来时,窗外天光已然大亮,叶浔坐在他旁边,膝盖上依然放着几块布。
几块不一样图案的布。
“……这是什么?”
江序舟乍然开口,吓的叶浔一颤,针戳伤了手指,他慌忙将手和几块布一同背在身后:“礼物……”
“我两岁的生日礼物?”江序舟想起来之前叶浔曾说,两岁的礼物,他需要多扣留几天。
现在看来,应该是当时没有做好吧。
叶浔见事情败露得差不多,索性也不过多隐瞒,边起身收好针线和布边说:“嗯,再过几天就能完成了。”
“期待一下吧。”
他走到病床侧面,俯身亲了口江序舟的额头。
“……我也突然发现我好爱你。”
这是在学江序舟昨晚说的话。
江序舟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容,眼睛弯弯的。
这段时间卧床休息的情况不错,医生批准他可以下床,在病房或者走廊小范围活动,然而去再远一点就需要轮椅了。
离下楼散步的计划又进了一步。
吃完早饭,叶浔放下床边的护栏,半扶半抱的将江序舟移到床边,弯腰给他穿好鞋子,仰头起来,笑容灿烂:“真好。”
真好,他的爱人在一点点变好。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叶浔撑起江序舟,手一直小心地护在两旁,全神贯注地盯着。
江序舟卧床太久,就连起身走路都变得不适应,他的手从床沿,慢慢扶到床尾,一步一步挪着走。
很狼狈也很不堪。
恍然间,大脑再次冒出最初的想法——
如果死在那场车祸中就好了。
不过,当他抬起头瞧见爱人紧张的神情,听见爱人的声音时,这种想法又猛然消失。
叶浔嘴里仍在不停鼓励:“慢点慢点。”
“这步挺好的。”
“不错不错,马上就到了!”
江序舟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望向近在咫尺的沙发。
只有三四步的距离,对于自己来说,怎么变得如此遥远。
他晃晃脑袋,艰难地抬起腿,迈出一步后,视线变得模糊。
叶浔感觉不对劲,急忙上前一步搂住面前的人,摸//摸江序舟的后背,帮他顺顺气:“是不是累了?”
“不如,我们休息一下吧。”
怀里人喘着粗气,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第93章
叶浔能感受到江序舟快速起伏的胸口,和满是汗水的额头。
他有些自责,眼睛简单扫过方才两人一起走过的短短的小半截路,脑海中浮现爱人移动脚步的样子,心中泛起酸涩。
叶浔早就听说过长期卧床的人,初次走路会不便,也在医院走廊见过不少家属小心护着病人走路,仿佛护着小孩子第一次学走路似的。
所以,他一直坚持给爱人按//摩,进行床上康复锻炼,就是希望江序舟起来能走路的时候方便点,轻松点。
他同样尽最大努力做好心理准备。
但是,当真正看见之前能走能活动的人,忽然变成现在这幅模样。
心脏不可避免地感到一阵酸涩和悲伤。
江序舟不该这样的,或者换句话说,江序舟不会是这样的。
他虽然不能跑,但是他能走,能脚踏实地的从乡下的泥泞路走到都市的柏油路,从穷小子走到顶端。
为什么他现在连病房都走不出去了?
叶浔用脸蹭开江序舟被汗打湿的刘海,贴了上去。
冰凉,湿润,探不出半点体温。
“江序舟,你难受吗?”
“有不舒服的地方吗?”
怀里的人摇摇头,缓口气说:“……我想走过去——走到沙发那里。”
“我扶你。”叶浔下意识伸出双臂。
“不用,我自己来。”
江序舟态度坚定,他咬牙用手撑住叶浔的手臂,艰难直起身,沉重虚浮的腿往前挪了一点,身形晃了晃。
叶浔心一抽,再次抱住他:“……算了算了,我们不急于一时。”
“明天再走吧。”
“明天就能走过去了。”
江序舟闭了闭眼睛,强行压下不断盘旋于心头的疲惫和烦躁,又朝前挪了一步。
这两步甚至比不上之前的半步。
叶浔不敢松手,只能后退一小步,半扶半抱地保护着,同时又一次劝说:“我们休息吧,下午再走。”
江序舟摇摇头,呼吸急促,额头的汗冒得更凶了。
叶浔不敢放手,又怕汗水流进他的眼睛,只好踮起脚尖,用自己肩头的衣服蹭蹭爱人的额头:“别太逞强了,江序舟。”
“我……心里……有数。”江序舟喘着气。
“不见得。”叶浔一口否认,站定拦住去路,语气坚定,“我们现在休息一会儿,我抱你回床上。”
“……没……快到了。”
江序舟已经累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你真的要休息!”
“……叶浔!”
叶浔怔在原地。
江序舟很少……不对,几乎从来没有这样叫过他的全名,当初分手离开的时候没有,吵架的时候没有,甚至昏迷的时候也没有。
几乎从认识起,他就一直或温柔或无奈地喊着小浔。
可是,现在,他居然因为短短一米不到的距离,叫了叶浔的全名。
叶浔僵硬在原地,眼睛久久盯着面前的人,不太确定:“……你——刚才叫我……什么?”
江序舟的双耳猛然传来尖锐的声音,他没有听清楚爱人的话,而是甩甩头,偏移些方向,想自己挪过去。
“江序舟!”叶浔压着音量继续喊了一声,“你能不能不要再逞强了!”
尾音颤//抖,他侧步用了点力地抱住爱人,手不断地由后脑勺摸过脖颈,最后摸到后背,深呼吸几下,语气渐渐柔和:“不走了,好不好?今天不走了。”
“明天——明天再走。”
“太累了,对身体康复不好,医生说过的。”
“我们不着急。”
“……哥,听话。”
江序舟腿都有点打飘,却依然固执地想推开叶浔。
然而,一个连走路都困难的病号,怎么可能推开能跑能跳的健康的成年人。
“……最后……几步了……”他说,“……我想……走完。”
“抱你走可以吗?”叶浔问,“省点力气。”
江序舟轻轻摇摇头。
叶浔没了办法,如果再这样耗下去,江序舟可能连站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不是没想过强行抱人过去,只是以他对江序舟的了解,可能抱过去了,晚上恢复些许体力后,那人就还会再走一次。
再重头来一次。
江序舟一向都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性格。
叶浔退后半步,江序舟移三步。
退半步,移三步。
仿佛正在跳交际舞。
只可惜,这里是病房,不是舞厅,亦不是任何一个浪漫的场景。
当叶浔的小腿靠到沙发时,他才小心翼翼地将人扶着躺下,缓缓松口气,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他还是不敢相信江序舟居然为了这几步路,叫了自己的全名。
疑惑、委屈、难受全都涌了上来。
他走到第二圈的时候,拿来水杯,喂了江序舟几口水。
走到第五圈的时候,抱来毯子给江序舟盖上。
走到第九圈的时候,坐下来帮江序舟按//摩紧绷的腿部肌肉。
“……小浔。”原本合眼休息的江序舟,感受到腿被人触碰时,他睁开了眼睛。
叶浔不抬头,手上力度也丝毫不减:“怎么叫小浔了?不是叫叶浔的吗?”
毫无疑问,他又耍起了小孩脾气。
他知道自己怨的未必真是刚才江序舟叫他全名的事情。
“江序舟。”他换了一边腿,边按边偏头看一头汗水,皱着眉的爱人,“……你什么时候才能不逞强?”
“平日里逞一会儿强就算了,怎么现在康复训练也逞强。”
江序舟不答话,黑色的眼睛写满疲倦。
他累了。
累到提不起精力去思考叶浔的问题。
浓密的睫毛抖了一下,悄然落下。
叶浔索性也不再说话,把江序舟塞进毯子里,调好空调温度,打湿毛巾给他和自己都洗把脸。
然后,坐在沙发尾又开始缝那几块布片,时不时伸手摸//摸爱人的额头。
害怕刚才劳累过度,给这个要强的人累发烧了。
他照顾病号的能力与日俱增,从江序舟到叶温茂,又回到江序舟——
都是他不愿意在医院看见的人。
叶浔仰起头,长长地舒口气。
以前的愿望有很多很多,随着时光飞逝,年龄增长,最后余下的只剩下家人身体健康,万事胜意。
但就是这一个简单的愿望,落在他身上却变成极其难以实现的奢望。
天花板白得像落了雪的沙滩。
思绪如潮水涌来,淹没进口鼻之处,一点点将他填满,胸口闷得喘不上气。
他拉住爱人略微冰冷的手,用自己的体温去融化。
如果可以的话,体温能不能把这人内心的逞强一并融化,让他向自己的身体服个软。
服个软又不会怎么样。
尤其是朝爱人和自己服软。
叶浔想不通,他的手指慢慢摸着爱人凸出的腕骨。
江序舟动了一下,或许是因为疲惫过重,而半天睁不开眼睛,不过,他还是极轻地嗯了一声。
也算是回应爱人了。
叶浔不动了。
他没有想出来方法,也没有想出来怎么劝说,只能安慰自己走一步看一步吧。
说不定,有一天他就能把江序舟这个“坏毛病”纠正过来——
至少能够永远不对家人逞强。
然而,叶浔还尚未想到一个合适的方法,就发生了一件他意料之中,却不愿意面对的事情。
第五天,江序舟发烧了。
在此之前,江序舟每天雷打不动的坚持自己从病床走到沙发,叶浔劝不动,有时候干脆走到一半就果断揽着他的腰加速几步。
这几步总不能不算江序舟自己走的吧。
叶浔眼瞅着江序舟走得越来越好,逐渐能自己走近沙发,心情大好,答应满足爱人的一个愿望。
两人简单商量后,决定挑个阳光明媚的下午,睡一觉起来精神好的时候,就去楼下小花园散散步,晒晒太阳。
刚好,今天就是一个好日子。
他们吃过午饭,便休息下来。
江序舟本就处于康复期,再加上刚刚达到运动目标,倦意十足,很快便睡着了。
反而,叶浔却怎么都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一会儿,迟迟没有睡意。
莫名的烦躁绕在心头,他起身像往常一样,摸了摸江序舟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可能是因为烦躁的心情让体温增加,一时间他以为是自己发烧了。
江序舟发烧是头等大事,他发烧应该……也算。
毕竟,他生病了,谁照顾病号,谁给病号偷懒的时间?
叶浔抓抓鸡窝似的头发,去护士台借了体温计回来,结果阴差阳错地放进江序舟怀里。
五分钟后,他没在自己身上找到体温计时,才恍然醒悟,从江序舟怀里取出体温计。
这一测,叶浔猛然发现,江序舟居然发烧了!
叶浔温度计都没来得及看清,就急忙按下呼叫铃,让王叔打湿毛巾,他坐到江序舟身旁,一边给人轻轻擦去额角的冷汗,一边轻唤他的名字:“江序舟?”
“江序舟,醒醒!”
“你发烧了。”
江序舟睡得特别沉,无意识地裹紧被子,半张脸埋进松软的枕头,硬是没听见爱人的叫声。
叶浔喊了两三声,语气一遍比一遍着急。
他怕之前的事情再次发生,怕江序舟再次昏迷,怕再次踏进令人伤心害怕的重症监护室。
“江序舟!”
“……嗯。”
终于在医生和护士踏进门的瞬间,江序舟给了一声回应。
叶浔失去所有力气,目光求助地落在医生身上。
他默默看着护士从江序舟身上抽出一管管鲜红的血液,又看向医生按在苍白胸膛上的听诊器,最后好不容易摆脱的心电图仪器再次贴上。
从始至终,江序舟和叶浔两人都没有一句交流,前者依旧疲倦,反手握住爱人的手,给予安慰,后者则焦急万分,巴不得诊断结果立马下来,给他来个痛快。
不过,不可能。
毕竟,医生和护士刚检查完成,血液也刚送去化验,一切都得观察过后,才能得下结论。
叶浔紧张的呼吸在医生的叮嘱下缓缓平息,他点点头,听见关门声后,拂开江序舟的手,起身重新去打湿毛巾。
“……小浔。”江序舟嗓音沙哑,一开口就引起一阵咳嗽。
叶浔冷着脸,走到他身边,用打了盆温水,细细给人擦拭四肢和额头:“别叫我。”
江序舟噤了声,黑漆漆的眼睛一刻不离爱人。
其实,叶浔难受得要命,也心疼得要命。
当然,他也恐惧害怕得要命。
他做过功课,知道像江序舟这样的患者,体温升高一度,心率增快至一定范围,就极其容易诱发急性心衰。
那可是分分钟要了命的事情。
叶浔的情绪濒临崩溃,他怕自己开口就被哽咽堵住嘴,也怕着急责怪的话再次脱口而出。
与其这样,不如先闭口不谈,给自己一些冷静的时间。
他沉默地帮江序舟擦完四肢,换了块毛巾对折敷在爱人的额头。
护士拿来冰袋进了病房:“叶先生,门口有人询问江先生的病房。”
“您要不去看看是不是认识的人?”
第94章
叶浔皱了皱眉头,与江序舟对视一眼。
他们认识的人无非就那几个,护士也已经熟悉。
而且刚出事时,邬翊就已经封//锁消息,压下舆论。他们住的也是私密性较高的医院。
那这个既知道江序舟住院,他们又不认识的人……
是谁?
或者换句话说,还能有谁?
叶浔接过冰袋,低声问道:“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一个人。”护士如实回答,“男的,大概五六十岁左右,比您矮一点。”
“不认识。”叶浔回答得果断。
护士应了一声,离开病房。
叶浔把冰袋用毛巾包好,放在江序舟脖子旁边,手将要抽走时,被床上的人一把握住,紧紧攥进手里。
“哪里疼?”他清清嗓子,坐了下来。
“……不疼。”江序舟的脸色特别苍白,衬得眼睛尤其乌黑,甚至叶浔能从中看见自己厌恶、严肃的表情。
浑身上下都透露出一股戾气,活像下一秒要冲出去将站在护士站前的人揍一顿的样子。
“小浔……对不起。”
“……什么?”
叶浔揉了把脸,收起情绪,他不明白爱人对不起的点,是对不起之前的太过逞强,还是对不起前面直呼自己的名字。
不过,他也没有完全责怪江序舟的意思。
毕竟,只是着急情况下地脱口而出罢了。
又不是不爱他了。
“他们……”江序舟喘几口气。
他现在每说一句话都要歇一会儿:“……没去……找过你吧?”
叶浔瞬间明白“他们”指的是谁。
他摇摇头,确切来说,江勇军和梅月都不知道他和江序舟的关系,更别提来找他麻烦了。
“没有,他们应该不认识我。”他拉过江序舟的胳膊,轻轻按//摩,“而且,我们好像就见过一面。”
上一次见面还是在重症监护室门口,那些话……
叶浔不敢仔细回忆,光想起那一个场面,那两个人,他就已经恶心透顶。
怎么会有如此不负责任的父母,甚至找回孩子后,念着的是遗产,而不是为了多年不闻不问的愧疚。
简直禽//兽不如。
“……他们……”江序舟接着说,“其实……我也是今年年初才知道他们的。”
他没有故意隐瞒,因为他才是这场事故中唯一的受害者。
叶浔望向窗外,湛蓝的天空掠过几只黑色的鸟。
第一只很大,后面跟着一排小小的鸟。
“不用道歉,又不是你的错。”
“错在他们……还有我。”
他深吸口气,阳光刺得眼睛疼,索性移开目光,眨了眨干涩的眼睛,落了一滴泪。
至于是生理导致的还是情绪导致的,都不重要。
江序舟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如果当初我拦下赵明荣的话,”叶浔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杯,喝了一口,强行压下嗓子的不适,“可能,现在就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他们就不会找到你……”
“就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过来找你麻烦……”
江序舟打断叶浔:“不可能的,小浔。”
“这和你没有关系。”
“不用想太多。”
他将爱人的手塞进被子里,想像以前一样,放进自己的口袋。
可惜,病号服不能满足,只能退而求其次地选择同样暖和的被子。
“现在网络发达,他们只要想,就能知道柏文,最后找到我。”
“只是时间早晚的事情罢了。”
当初,赵明荣估计也是算中了这点,才顺水推舟般将他的这对倒霉父母推过来的。
“别想了,小浔。”江序舟柔声说,“我家的事情,我自己来解决就好。”
叶浔抬起头,敏锐抓住爱人的最后一句话:“什么叫你家的事情?”
“我不是你家的吗?”
江序舟捏捏他的手:“是,但是你和他们不一样。”
叶浔和那一家三口一家,是意义不同的两种家人。
虽然都是法律意义上的,但是前者是江序舟的选择,而后者则是他想尽办法,也无法隔断的血缘关系。
“我还在想办法。”江序舟语速缓慢,“会尽量在年底解决这件事情。”
因为明年开春是新的一年,他只想,只愿意和叶浔在一起,不想再去处理这些乱七//八糟的糟心事了。
他想陪爱人健健康康地走远点,走久点。
然而,他的回答,并不是叶浔想要得到的答案。
“不是的,江序舟。”叶浔说,“我可以帮你。”
“我也是你的家人。”
尽管刚才江序舟已经解释不是他的原因,但是他还是觉得,如果不是自己的话,江勇军和梅月可能会来的再晚一点,晚到江序舟恢复健康,晚到他们已经过上美好的日子,晚到一切都做好准备应对。
可是,江序舟并不愿意让叶浔趟这滩浑水,拒绝的话尚未出口,他就与那双浅色的眼睛对视上了。
记忆中的叶浔与此刻重合,无论是那时候还是现在,他们的眼睛里都闪烁着光。
明亮,耀眼。
江序舟抿了抿唇,强制移开眼睛:“……走一步看一步吧。”
*
“什么?”梅月对着手机那头高呼,“之前我们去的时候,不就是那个医院吗?”
“怎么现在又说没有了?”
“难道人还能跑不成?”
江勇军声音压了过来:“我怎么知道!”
“人家护士说没有!”
“你吼我有什么用!那你过来找啊!”
梅月放下锅铲,叉着腰:“我过去找,谁给小志做饭?”
“你吼我有什么用!”
她越说越生气,嗓门快比过旁边的抽烟机:“人家说没有就一定没有了吗?你不会挨个去病房里找吗?”
“这里是医院,又不是村里串门。”江勇军拍拍身上的灰,挺了挺腰板,努力装作一副事业有成的样子从医院大门走出来。
哪怕,他刚刚是被保安强行“请”出来的。
其实,就连他回给梅月的话,也是无意间从保安嘴里听见的。
梅月身处于一堆柴米油盐,家常琐事之中,根本无心考虑要不要面子的事情。
这些都是有钱人该考虑的事情,她没有钱,所以要不着这玩意。
“那是你没胆……”
厨房门猛然被踢开,梅月吓了一跳,手一抖撞到旁边正在沸腾的锅柄,一壶滚烫的水就这样尽数倒在她的腿上。
“嘶!”她忍痛扯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尽可能放缓语气,“小志怎么了?”
江承志显然没料到还有这一出,他扫了眼梅月烫得通红的左腿,以及遍地的狼藉,又抬起眼睛:“我饿了,你为什么才做饭?”
“是打算饿死我吗?”
语气冰冷,仿佛面前受伤的不是他的亲生母亲,而是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不对,是比陌生人更加陌生的人。
“哦,对了。”他接着说,“我现在立刻就要吃饭。”
“还有,该还钱了,他们又给我打来电话。”
“说——如果再不还钱的话,就要把这里砸烂。”
话音一落,他头也不回地走向客厅,留下不敢动弹的梅月,以及尚未来得及炒的菜。
电话那头的江勇军听完全过程,却始终没有多说一句话,只敢默默加快回家的脚步。
梅月弯腰捡起锅,沉默地炒好了菜,受伤的腿已经不足以让她站立,可是她也不敢让江承志自己过来端菜。
她怕这个儿子。
“这么久。”江承志站在门口,一手端着空酒瓶,一手敲了敲厨房门,“几个破菜炒那么久。”
这次,他没有再施舍一个眼神给母亲,而是扫了眼桌子,扬手将那几盘菜扫落在地:“怎么一点肉都没有!”
散着热气和香味的饭菜,以及碎掉的瓷器,布满狭小的厨房,梅月滚烫的泪滚落,抑制不住的抽泣引来了江承志的侧目。
“哭你妈哭,有什么好哭的。”他伸出手,“给我钱,我要出去吃饭。”
“……妈妈,没有钱了。”聂夏兰垂眸看着一地散着热气的菜。
“去你//妈//的,放什么狗屁。”他仿佛一个从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你们不是说,我那个有钱的哥马上就死了吗?”
“死了不就会给你们遗产吗?”
“他什么时候才能死啊?”
“再不死,我他//妈都要死了!”
江承志把空酒瓶朝墙壁一砸,墨绿色的碎片四散而开。
“妈妈真的没有钱了,小志。”梅月腿一软,哭着趴在地上拉住儿子的裤腿。
上次他们被江序舟从柏文集团赶出来后,到处找不着工作。
没有公司愿意招不守时的员工——
梅月和江勇军总需要在自家宝贝儿子回来前做好饭菜。
至于,江承志……
更加没有公司愿意招一个有前科的人。
更何况,这个前科……非常令人恶心。
江承志裂开嘴冷笑道:“那你去找你的小舟要啊?跟我说干什么?”
“算起来,他需要给你赡养费和我的精神损失费呢。”
他踢开梅月的手,拍拍裤腿,利索地走进父母的房间,不多时就见他拿着一打钞票出来。
“小志!”梅月匆忙起身想要冲上去,结果迎接她的是差点夹手的大门。
那钱本就是用来还高利贷的。
她当然知道,这个月再还不上,房子就要被抵押出去。
他们将要成为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她无力的手最终还是落下,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正在嗷嗷大哭的孩子,哭着哭着,原本正常的唇色逐渐泛紫,医生的话也在耳旁响起:“这孩子如果不治疗,恐怕很难活过三十岁。”
“你们家长真的决定放弃吗?”
“孩子现在还小,手术费可能最高就十万,留下后遗症的概率不算大。”
“你们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吗?”
“……他还那么小。”
……
“你怎么躺在地上?”江勇军的话终止了一切,“小志呢?”
“……走了,把攒下来的钱也拿走了。”梅月头发变得凌乱,双眼无神且空洞,心底的懊悔脱口而出,“你说,如果我们当时借十万块钱救小舟的话,现在会不会就不是这样了?”
第95章
江勇军扶起妻子,又走去房间转了一圈,发现原本存钱的柜子柜门大开,里面的钱一扫而空,他随即明白妻子的话。
“回不去了,小月。”他叹口气,合上柜子,“那是个短命鬼,我们放弃他是对的,很有可能以后他会比我们先走。”
当初,他们就是担心江序舟会比他们先走,所以觉得在这个孩子身上投入过多的感情和资金没有用。
毫无用处。
这个孩子不能给他们带来什么。
不过,现在看来,他们错了。
可是,多年前做错的事情就是泼出去的水,还能有半点挽回的余地吗?
“我们只有小志了,小志是个好孩子,他只是走错了路,纠正回来就好。”江勇军干燥粗糙的手掌抹去梅月的眼泪,“而且,我们现在能做的,只剩下照顾好小志了。”
“别想了,小月。”
梅月双眼无神地看过来,看得江勇军心里发毛,甚至仔细回忆自己方才的话是否不对。
良久,她才缓慢地点了下头,同意了丈夫说的话。
江勇军说的对。
现在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帮江承志还清债务,再给他谋一条生路,保证他吃喝不愁,热不着,冷不坏。
当然,如果他愿意的话。
不过,这么多钱,他们卖血卖肾都未必能够凑到。
梅月看向丈夫,大脑里快速闪过江承志方才的话。
或许,这就是能将他们一家三口拉出苦海的救命稻草。
“我有小舟电话!”她兴奋地说,“拿手机过来,我问问她!”
江勇军拿过手机,从最底端找到了江序舟的电话,并且拨了过去。
*
病房内一片漆黑。
叶浔拉好窗帘,只开了盏小夜灯。
前面医生来了一趟,告诉他最终的检查结果——
这一次发烧不是因为心脏赘生物脱落,也不是因为伤口感染,或者别的并发症。
医生顿了顿说,也许,是因为运动后出汗受凉,如果物理降温下来以后,再多观察几天,没有反复烧起来的话,这个坎,就算是过了。
消息不好也不坏。
叶浔揉了揉酸涩的眼睛,起身再次打湿毛巾帮病床上的人擦身体。
“……小浔。”擦到脸颊时,江序舟呓语。
“嗯,我在。”叶浔轻声回应道,“……睡吧,睡吧,我一直都在呢。”
“……嗯。”江序舟再次安心睡去。
叶浔放下毛巾,用棉签沾了点温水,轻轻涂上那人干涸起皮的嘴唇。
恍然间,仿佛时间再次倒流回江序舟昏迷的时候。
叶浔晃晃脑袋,打破这种感觉——
他可不想再经历一次生死离别,亦不想再感受撕心裂肺的痛了。
做完这些,他回到陪护椅上仔细观察期心电图仪器。
以前,叶浔看不懂,现在,倒也能分清正常心跳和异常心跳的区别。
幸好,现在是正常的。
叶浔放下心,忽然一阵手机铃响起。
他急忙去看身旁自己的手机,却发现响起来的正是江序舟的手机——
是一串没有备注的电话号码。
叶浔想也没想,就背对着病床接了起来。
“喂,是小舟吗?我是妈妈呀。”
他的眉头拧了起来。
“喂?小舟,你听得见吗?”
他按下录音键。
梅月以为江序舟可能不方便说话,于是继续自顾自说道:“爸爸妈妈听说你病了,特意煲了点汤,想给你送过去。”
“你看——方不方便告诉我们医院和病房号呀?”
“我们就看看你,和你说说话。”
“生病总是需要家人在身边吧。”梅月把后面半句“不然做手术的通知单都没有人帮你签”咽了下去。
说完,她中间停顿了几秒,疑惑地叫了几声“小舟”。
“没有下毒吧?”叶浔冰冷的声音顺着电话线传了过去,“大老远跑来送汤,怕不是还有别的目的。”
“说吧,又有什么想要的,是要钱还是……”
他咽回去了后半段,反正整体意识大差不差,不都是为了江承志。
“说出来,让我听听,见识见识母爱的伟大。”
虽然梅月很少听过大儿子说话,却也在瞬间听出电话这头的人不是江序舟:“你是谁?为什么拿着我儿子的手机?我儿子呢?”
“儿子?”叶浔冷笑反问,“你也配当父母?”
“少给自己脸上贴金。”
“当年,自己做过什么都忘记了?”
“需不需要我帮你回忆回忆?”
忽然,叶浔听见身后传来细微的布料摩//擦声。
他立刻捂住扬声器,回头看了眼心电图仪器和病床上的人,确认没什么状况后,又背过身。
他想走出门继续反驳的,可是,王叔请假回家了,他不敢留江序舟一个人在病房里睡觉——
怕有什么突发//情况,自己不方便及时应对,产生无法挽回的结果。
梅月被骂的一头雾水,嘟囔地爆了句粗口:“……我们家的事情,轮不到你个外人插嘴……”
外人?
他和梅月在江序舟心头,谁是外人都不好说。
叶浔笑了一声:“也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就给自己安身份。”
“有钱就是家人,是吧?”
“序舟小时候生病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这个词呢?”
“那时候我们没那么多钱,不是不想治。”江勇军接过电话,狡辩道,“如果有钱的话,我们会不治嘛。”
“作为父母的,怎么能忍心见自家孩子受这罪……”
他说着说着,甚至染上了哭腔,仿佛真是一对深爱孩子的父母:“如果可以的话……我……和他//妈——都想把命换给他。”
叶浔不答话,静静听着江勇军瞎编。
“上次……我和他//妈去医院都没看见他,心里难受得很,回来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江勇军继续说,“我想,我们和小舟之间可能有些误会,之前托他的朋友帮我们说,不过思来想去,这声对不起总归还是需要我们亲口去说的。”
那日傍晚,在重症监护室门外,江勇军想让叶浔帮忙带句“对不起”给江序舟。
叶浔没带,甚至就当成一阵耳旁吹过的风。
没有必要了,是真的抱歉还是假的抱歉,他们都心知肚明。
他抿了抿唇,又回头看了眼爱人,伸手把化成水的冰袋拿出来,放到一旁。
电话那头的江勇军仍在继续“忏悔”:“……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小舟原谅我们。”
“以死谢罪。”叶浔声音毫无起伏地插了进去,随后又说,“不对,你们以死谢罪都廉价,恶心。”
“劳烦你们以后就此消失……”
“说不定这样能把你们忘掉。”
借着仪器微弱的光,他瞧见江序舟额头冒出细碎的汗珠,睫毛动了动,呼吸一重一轻,好像挣扎。
叶浔果断挂了电话且顺手删除通话记录,起身打开床头灯,按下呼叫铃后,一手抓起袖子给江序舟擦汗,一手握住他的肩膀,低声唤起爱人的名字。
江序舟的眉毛皱了起来,手臂抬高一点,又猛然失力坠落下来,发出的闷响如同雷声在叶浔胸口炸开。
“……江序舟!”
“江序舟!”
“你醒醒!醒来看我!”
那枚银色的,夹了抹似云般的蓝色,从他的胸口滑落而出,悬于胸//前,随他的动作晃动。
护士赶来拉开叶浔的时候,他清晰地看见江序舟的眼睛缓慢睁开了一点。
“他醒了!”他指着病床,喊了出声。
醒了是不是代表着没有事情了?
拉住他的护士劝道:“您先别着急,我们要先检查下病人的情况。”
叶浔被按到一旁的陪护椅上,眼睛扫过检查数据的护士,最后停留在江序舟的手指。
他们的距离不远,他甚至能清晰看见爱人指尖泛起青紫。
这是缺氧的标志。
叶浔自责不已。他刚刚居然只忙着与那对倒霉父母对峙,而忽视了自己的爱人。
如果早一点注意是不是就不会发生现在的场景。
检查流逝过去的一分一秒,都犹如钝刀一次一次刻在他的心头。
他痛苦地闭了闭眼睛,身体前倾想要握起爱人的手,然而手抬起来,却落在了胸口挂着的戒指上。
直到心脏疼得麻木,呼吸也变得困难时,护士才走过来简单说了江序舟的情况。
仍然是低烧,所以没有给退烧药,心电图显示没有异样,生命体征总体平稳,就是将鼻吸换成了氧气面罩,增大氧气浓度。
叶浔堪堪松下口气,护士一走,他就小心且激动地扑了过去。
当然,没有碰到江序舟,而是碰到了病床的护栏。
“……哥。”他叫道,“对不起。”
悬着的心放下后,浮现起来的就是无限的后怕和懊悔。
他差点又害了自己的爱人。
江序舟摇摇头,他知道自己说话声又一次被掩盖在面罩之下,索性就先不说话。
他抬起手覆盖在叶浔的手背。
冰凉,湿润。
黑漆漆的眼睛也抬了起来,发现身旁的人额头和眼角都是湿润的。
这是……怎么了?
他只记得做了一个梦,梦中有许许多多穿着黑色长袍的人,他们朝他身后走去,不多时就听见一个熟悉苍老的声音。
他匆忙回头,只见那些人抓着一位老人越走越远——
是奶奶!
江序舟此时管不上自己的身体,拼了命地冲上去。
可是,无论他怎么追,怎么努力都始终与谈惠保持着一段距离。
他心中的不安逐渐堆积,想挣扎着起身,但是他越挣扎困得越深,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
终于,他感觉快要喘不上气的时候,听见了叶浔的叫声,一睁眼则是满目的白色。
好不容易,见到了自己的爱人,却意外地听见了那句说了很多遍的“对不起”。
江序舟轻轻在叶浔的手背上写道:“不是你,是梦。”
接着,他手指蜷了蜷,又伸直写道:“哭了?”
“……嗯。”叶浔背过身,冲冲跑进厕所洗了脸,又拧干毛巾走出来,默默咬着唇,埋头帮病床上的人擦拭四肢。
江序舟怎么看,都感觉自己的爱人心里肯定埋着点别的情绪。
当毛巾划过小臂时,他合拢手掌,叶浔停下动作,浅色的眼睛疑惑地望向他。
江序舟刚想开口说话,手腕和膝盖突然传来一阵酸痛,骤然失了力气。
他浑身一僵,闭上眼睛,深吸口气后缓了缓,在爱人的掌心之中写道:“怎么了?”
叶浔也是一愣,他并不打算将所有的情绪一股脑地倾泻出来,而是开口问道:“你之前说的话,是真的吗?”
之前的话。
之前江序舟说会陪叶浔一辈子的话。
江序舟没想到都过去几天了,叶浔居然仍然惦记着这话。
他点点头,写道:“真的,没骗你。”
“……那你现在难受,为什么还忍着,不告诉我。”
第96章
经过这段时间的面对面练习走路,再加上往常叶浔的观察,他早就对江序舟忍痛时的小动作了如指掌。
方才,江序舟放在他掌心中的手指一颤,微微蜷起时,他就知道面前这人绝对哪里不舒服了。
叶浔抬起头,浅色的眼睛注视着自己的爱人,轻轻地又把刚才的话问了一遍。
“……嗯。”江序舟脑袋昏昏沉沉的,一时间没想出答案,手腕和膝盖的疼痛在不断扩张,仿佛要将它们砸碎才得以罢休。
“……一会儿就好了,”他晃晃头,“没事……一会儿……”
叶浔听着江序舟的解释,眉头都皱了起来:“什么一会儿?”
“你还要再忍一会儿吗?”
江序舟能忍,叶浔可忍不了。
然而,他压根不知道爱人到底哪里不舒服,只能像拆盲盒似的,移了移椅子,靠近些,俯身用指腹为他揉着太阳穴,猜测道:“……是头晕吗?”
江序舟深吸口气,摇了摇头。
叶浔半信半疑,但他没有收回手,而是继续按着。
低烧头晕是最正常的,除了这个,他一时间没想起来还会有哪里?
“心脏疼吗?”
“不疼。”疼痛缓慢退下,江序舟扯起嘴角,安慰道,“我没事的,小浔。”
“马上就好了。”
他慢慢放松神经,酸痛感在神经彻底放松前,陡然加重,惊得他不由得倒吸口冷气。
“怎么了!”叶浔被江序舟的动作吓了一跳,手里的力度减轻几分,“是我按疼了吗?”
江序舟依旧摇摇头,合上眼睛,呼吸放得极轻——
丝毫不敢再次惊扰任何一根神经。
叶浔的呼吸同样放得很轻,就连手都慢慢退回,垂在身侧,不敢乱动:“……江序舟,你告诉我哪里疼,好不好?”
江序舟睁开眼睛,望向他。
乌黑的眼睛里是忍耐后留下的水汽,雾蒙蒙的,看不清。
叶浔俯视着他,声音近乎于哀求:“……你说你会一直陪着我,可是现在……”
“你连哪里不舒服都不愿意和我说。”
“江序舟,你是不是又在骗我?”
江序舟一愣,他没有想到这一层面。
他只是觉得没有必要。
没必要和爱人一起分担痛苦。
叶浔不是医生,面对突如其来的疼痛,除了无助外,余下的只有无尽的悲伤与恐慌。
“……没有,小浔。”他深吸口气,边吐气边慢慢说出来,“没有骗你。”
“那你就告诉我,到底哪里不舒服,好不好?”叶浔说,“我有权利知道的……”
“别再瞒着我了……”
江序舟疼得额头直冒冷汗,呼吸急促,心率加快,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甚至连开口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他的手握不住护栏,只好咬住下//唇,闭上眼睛,摇摇头。
叶浔见爱人这样,也不忍心继续逼问,他仰头长叹口气,困在眼眶里的泪水终究没有留下来。
他按下了呼叫铃,接着从冰箱里取出方才的冰袋,用毛巾包好,放在江序舟的脖子旁,最后打湿毛巾小心翼翼地给爱人擦去冷汗,双手再次握住那只紧绷着的手。
“……为什么不愿意告诉我呢?”叶浔的脑袋抵在护栏上,垂眸盯着江序舟手臂上的留置针,轻声问。
他知道江序舟不会告诉他的。
这人一向都是这样的。
护士查看完情况,暂时找不出原因,只好先给了片止痛药,缓解些许疼痛,再叮嘱家属多注意观察下,有其他不舒服的地方及时说。
叶浔点头答应完,回头对昏昏沉沉的病号说:“护士说有不舒服的地方及时说。”
“你都不跟我说的。”
江序舟抬起眼睛。
之前他吃了太多的止疼药,都快产生抗药性,这一片根本压不住多少疼痛。
不过,总比没有好吧。
叶浔也看向他。
两人沉默许久。
江序舟疲倦地喘着气,叶浔便收回了话。
算了,现在不说就不说吧,一步步来,铁棒都能磨成针,哑巴还磨不出一句话吗?
只要江序舟愿意活着,愿意留下来,就好了。
叶浔轻叹口气,手掌拂过爱人的眼睛:“不疼的话,就睡一觉吧。”
“好好休息。”
江序舟合上眼睛,在叶浔手掌移开的时候,再次睁开。
他现在已经分不清哪里不舒服了,浑身上下每一处部//位都叫嚣着疼痛。
“怎么了?”叶浔语气软下来,“睡不着?”
江序舟深吸口气,眨眨眼睛。
“要不……我哄你?”他想了会儿问。
上次他的哄睡效果不错,这次不知道能不能行。
叶浔没有等江序舟的答应,就擅自拉近陪护椅,拉高滑落的被子,手……
却不知道应该放在哪里。
在空中转了一圈后,最终只能落在床铺上。
这次他换了首歌,江序舟还是没有听出来。
确切来说,应该是他的大脑不足以让他分析这首歌叫什么,是否听过。
他静静地看着叶浔的侧脸,听话地重新阖了眼睛。
脑袋一顿浆糊,疼痛感依旧蔓延,爱人的歌声比不上止疼药,却能让江序舟一点点放松下来。
到最后,他竟然伴着深深浅浅的疼痛入了眠。
叶浔哼完最后一句话,侧目看了眼自己的爱人,再次打湿毛巾进行一遍之前的操作,而后,俯身下去,将脸颊贴近江序舟的额头,感受他的体温。
感觉降了些后,他松口气,从柜子里拿出那几块布片,进行最后的收尾工作。
叶浔边缝边想,江序舟看见时会是什么表情,会说什么话,越想越开心,越想越兴奋。
待到缝完最后一针时,他才怀着满腔激动,低头碰了碰江序舟的手背。
借这轻轻的一个吻,压制住内心不断翻涌而出的爱意。
江序舟这一觉睡了很长时间,从凌晨四五点睡到了傍晚七点。
期间,程昭林来了一趟,他原本打算陪叶浔聊会儿天的,结果话没出口就被人给制止住了。
“我怕江序舟一会儿醒了,没注意到。”
这是叶浔的原话。
说完后,两人都安静地盯着床上那人看,生怕落下一丝细微的动作。
直到聂夏兰过来,才打破两人的举动。
“哎呦,哪有你们这样盯着人睡觉的呀?”
她蹑手蹑脚地走近,把新煲好的汤放在茶几上,再小心翼翼地靠近病床。
叶浔的目光时刻跟随着自己的母亲。
聂夏兰靠近时,江序舟闷哼了两声,头微微偏向她来的方向。
“妈妈来了,小江。”聂夏兰的手指拂过江序舟被冷汗浸//湿的头发,柔声道,“是不是很难受?”
“乖孩子,太招罪了。”
“做完手术就好了,再坚持坚持。”
江序舟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
聂夏兰心里更加难受了,特别是当她想起面前这孩子的家庭情况时,眼泪就控制不住地往下流。
往下淌眼泪的还有一个人——
抱着饭盒跑出屋外的叶浔。
他正边扒着碗里的饭,边流着泪。
这眼泪来得奇妙,他说不出原因。
也许仍然是爱人不愿意对自己敞开心扉,又也许是……
他瞧见江序舟对聂夏兰下意识的依靠后,心中泛起的苦涩。
人们都说,父母是孩子一辈子的港湾。
江序舟没有港湾,他似一叶孤舟,漂泊多年,从未停歇。
然而,当他好不容易有了停歇之地后,那对父母也重新找了回来。
叶浔麻木地往嘴里塞着米饭,直到腮帮子填满,直到嗓子口的哽咽堵住了米饭,他才放下饭盒。
他心疼自己的爱人。
爱的最高境界,想必就是心疼吧。
心疼对方的失去,心疼对方的痛苦,心疼对方的委屈,心疼对方所有的所有。
仅此而已。
他喝了口水,闭上酸涩的眼睛,缓了缓,又再次睁开。
眼泪止住了,难以下咽的米饭也被水送进肚子。
叶浔脑袋抵着墙壁,不断对自己说:“一切终将会过去的……”过了许久,他又加了一个“吧。”
*
江序舟是两天后退的烧。
拆掉那些碍事的管子是在一周之后,所有人都在——
叶浔面目狰狞地坐在陪护椅上,握着爱人的手心蓄满了汗水,冰凉湿润,仿佛拆管子的人是他;邬翊和程昭林安静地靠在叶浔身后的墙壁,两人同时抱起双臂,垂眸看着;聂夏兰则站在床铺的另一边,温柔抚摸江序舟的头发,希望能传递点力量过去。
阳光透过纱帘撒了进来,江序舟偏头望过去,第一眼是自己的爱人,第二眼是窗外的枯树。
棕色纤细的树干上面早已没剩下多少叶子,可是光仍然愿意在那里驻足。
江序舟突然感觉,自己是那棵枯树,而叶浔是那停留的阳光。
只要一直和他在一起,终有一天会长出嫩芽,结出果实,迎来属于他们的季节。
“你在想什么?”叶浔侧过头,光进入了江序舟的眼睛。
“我想出去走走。”
叶浔看向窗外问:“现在吗?”
江序舟点了点头。
他出车祸的时候是准备入秋,刚刚听聂夏兰说,现在已经快要入冬了。
他不想失去今年秋天的记忆。
叶浔想了想,有些不太愿意,但当他低头准备劝说爱人的时候,话语被那双乌黑的眼睛堵住了。
“……我去问问医生吧。”
他落荒而逃,两个小时后带着一件长款羽绒服进了屋。
不对,这不能算是长款羽绒服,简直就像是个被子。
叶浔顶着屋内四人疑惑的目光进了屋,摸//摸鼻子又挠挠头发说:“医生说可以,就是需要穿厚点。”
终于在下午三点,江序舟如愿的出了住院楼的大门,又如愿的和爱人待在一切,就是——
他被包成了一个粽子。
不过,好在,他不需要动,只需要缩在轮椅和衣服之间,倒也不觉得特别的难受。
楼下的小花园里,没有花,也没有人,属实没有什么看的。
然而,对于江序舟一个长期待在病房的人来说,能出来就已经很幸福了。
“小浔,我想去看看你给我录音的地方。”
就是录音里,爱人让他快点回到自己身边的地方。
叶浔应了声,推着轮椅慢慢走,而江序舟则把脸埋进暖和的围巾。
那里面有叶浔的味道。
很好闻,也很舒服。
两人一边走一边聊,准备走出医院大门时,叶浔掉了个头,打算回去,却被江序舟制止:“去看看外面的烧烤摊。”
“还不到夜市的点呢,人家不开门。”叶浔拒绝得果断。
其实,这只是原因之一,最主要的是,夜晚风大容易生病。
叶浔怕江序舟不相信似的,把手机摁亮,递到面前。
现在确实不是夜市的点,然而比时间更加引起江序舟注目的是叶浔的壁纸——
勉强算是一张他们的合照吧。
江序舟闭着眼睛躺在床上浅眠,叶浔则露出小半张脸,眼睛弯弯的。
“什么时候拍的?”江序舟问。
“嗯……不记得了。”叶浔偏开头,“反正就是在房间的时候。”
他怎么会忘记,只是单纯不愿意说罢了。
江序舟也不再问下去。
两人溜达一圈,放放风,也就回了病房。
晚上睡觉前,叶浔照例做完睡前准备,帮爱人盖好被子,关灯前道一句“晚安”。
接着,他像之前无数个夜晚那样,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安静地等待江序舟呼吸平稳后,起身查看他的体温。
但是,今天江序舟平稳细密的呼吸,忽然落在了他的颈后,冰凉的手捂住他的耳朵。
“江序舟!”他不敢大声,怕吓到身后的人,而是小心地翻过身,搂住身后那人的腰,“你疯了吗?”
他压低声音:“……你现在不能平躺,会不舒服的。”
平躺会加重心脏负担,导致呼吸困难,叶浔一直记得医生说过的这句话。
江序舟点点头,挪近了点,给叶浔拉好身后的被子:“我知道,可是……外面打雷了。”
他的呼吸已经变得急促。
叶浔着急地起身,扫了眼窗外。
墨色的天空猛然一亮,随后江序舟的掌心和雷声同时落下,惊得叶浔抖了抖。
“……谢谢。”
他拽过病床的枕头,垫在自己的枕头上,又将两个枕头立起,靠在墙壁,最后扶着江序舟坐起垫上去。
高一点,就不会难受了。
“其实,我不怕打雷了。”叶浔见江序舟的呼吸平稳后,轻声说道。
他早就不怕打雷了,因为有比打雷更可怕的事情——
江序舟的病。
他同样靠在墙壁,侧目看着爱人问:“很难受吧……”
江序舟喘着气,嘴巴动了动,只有气呼了出来。
叶浔等他气喘匀后,才软磨硬泡好一阵子,但都没将这尊大佛请回病床上。
幸好,陪护床够大。
他没了办法,只能无奈地拽下病床的棉被垫在江序舟身后一半,盖在胸//前一半,确保那人没有半点皮肤裸//露在外后,他才放心地抱着人安稳睡去。
日子就这样缓慢流逝,江序舟的身体也由于一场低烧被打回了解放前,之前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成果全部散去。
但是,两人达成了协议,一步步走一步步来,那段短短的距离,也被分为早上走一点,下午再走一点。
有时候,叶浔会趁着程昭林或者邬翊来的时候,跑去父母家给江序舟改善下伙食,做点营养餐。
今天中午,程昭林来了以后,他同样是这样做的,不过这次,他刚走出病房门,就看见了此生最不想见到的两个人——
江勇军和梅月。
他们站在走廊尽头说着话,讲着讲着,梅月朝病房门口的玻璃张望一下,江勇军假意拉一把。
“……啧,有钱人都可以住这么好的病房。”梅月的声音传了过来,“像个酒店似的。”
“这么有钱,怎么也不知道给咱们家小志寄点,再怎么说也是自己的亲弟弟啊。”
“哥哥该负担的责任,他是一点没负担啊,甚至还把他辞退。”
“真是个白眼狼。”江勇军应和道。
“现在看来,得这病都是他活该。”梅月给自己讲生气了,声音也不自觉加大起来,“就是不知道最后能剩下多少钱,够不够给小志花。”
她已经能够想象到江承志坐在柏文集团顶端,俯瞰城市的背景;能够想象自己住在千万别墅中,保姆随身。
她越想越美,嘴角都止不住的上扬,拉着江勇军继续朝各个病房里面张望。
怪异的举动惹来不少家属不满的眼光。
护士也注意到,忙上前问他们需要找谁。
“我儿子,江序舟。”梅月大手一挥,炫耀般说道,“我知道病房号,不需要带路。”
“就在那里。”她随手朝前一指。
“请别大声喧哗。”护士看了眼两人,“病人可能在休息,我先去看下。”
“不用麻烦,他是我儿子。”梅月拉住护士,再次强调遍自己和江序舟的关系。
护士见状只好离开。
江勇军瞧周围一圈,压低声音问:“你怎么知道的病房号?”
“你不是说你也不知道吗?”
梅月当然不知道,这只是她随便扯来的借口。
不过……她现在知道了。
因为她看见有一位熟人,正从走廊旁的长椅上站了起来。
第97章
叶浔站起身,望了眼屋内熟睡的爱人,关好房门,主动靠到走廊另一边的墙壁。
人少一点的地方,更方便江序舟的那对倒霉父母看见他,也方便他目光如火般死死盯着两人,就算梅月看过来时,他也不移开半步。
直到江勇军和梅月走近,站定在病房门前,叶浔才收回目光。
“小舟是不是在这间病房?”江勇军指着紧闭的房门问,“我儿子,是不是在里面?”
“不是。”叶浔答得干脆,“没有你要找的人。”
梅月快速扫了叶浔一眼,认出他就是在重症监护室外,与自己恶语相对的江序舟的朋友,她拉住丈夫的手臂:“你和他说这么多干什么?”
随后,转身走到病房门前,手尚未搭上去,门就从里面开了。
“哥……”程昭林第一眼平视过去看见的是叶浔,在看到对方脸色难看至极后,才垂眸瞧见比自己矮半个头的梅月和江勇军。
他略带疑惑地歪了歪头,皱着眉:“你们是谁?”
“我们找……”江勇军连忙开口。
叶浔冷声打断:“关门!”
“啊……哦!”程昭林才发现自己刚才出来,门没关紧,而比他矮半截的女人一条腿已经迈了进去。
“不好意思。”他拉住把手,一把将门大力关上,门堪堪扫过梅月的鞋尖,“里面的病人在休息,不方便打扰。”
江勇军一瞅,就知道程昭林会比叶浔好讲话很多,他身体偏了过来,笑着指了指门说:“小伙子,里面那个应该是我的儿子,我们很多年没有见过面了。”
“你看……能不能让我和他//妈妈进去看一眼。”
“坐着说说话就好。”
“不然……就怕以后没有多少机会。”
说完,他装模作样地叹口气,仿佛真的是个关心病重孩子的慈父。
“是啊,孩子这个病得了这么多年,吃了这么多苦……”梅月忙添上几句,“我们当父母的,钱给不出这么多,但爱真的是一分不少的给。”
“而且,现在……”她同样惋惜地叹口气,遗憾地看了眼病房大门,“钱也不一定能创造什么奇迹了吧。”
“我们就想着……在最后的这段时间,多陪陪他,少留点遗憾。”
“再怎么说……血缘关系是断不了的。”
叶浔冷笑一声,咬紧牙关,强压着心头的怒火。
要不是法律规定杀人犯法的话,他真的特别想把这两人丢出去,让他们永远消失在江序舟和自己面前。
当然,还包括他们的宝贝儿子。
“少在这里演戏了。”他牙齿快要咬碎了,都没压下这股情绪,“真倒人胃口。”
“有什么事就直说,打算要多少钱?”
“这个病房你也不是非进不可。”他警告道,“如果你一定要进去,那我就只能叫保安了。”
“这里不欢迎你们。”
这句警告毫无威胁力,可却是目前来说,最安全最有效的方法。
程昭林挡在房门前没动,手紧紧握住门把手,活生生变成个门神。
他看了看眼前这对父母,又看看叶浔的脸色,心里了然。
“何必呢?小伙子。”江勇军同样看向叶浔,“不管你和小舟是什么关系,你们的关系能大过于孩子和父母的关系吗?”
“你这样的行为,多少都有点不合理了吧?”
“我和他//妈妈就进去看一眼,看看自己多年未见的儿子,保安会赶我们走吗?”
“做事情不要那么绝对。”
“再说了,你怎么肯定小舟不愿意见我们呢?”
叶浔咬住嘴唇,垂在身侧的手握拳,微微颤//抖。
“太不懂事了。”梅月评价一句,手再次伸向病房门,“也不知道爸妈是怎么教的。”
叶浔胸口剧烈起伏,他移开视线,闭上眼睛。
这两个混账,不光骂了他的爱人,还骂了他的父母。
“哎,等等。”程昭林退后一步,拦下那只手,大脑飞速运转,他指了指梅月和江勇军说,“所以……你们就是传说中,江总的那对混//蛋父母呗!”
他面前两人没听清骂自己的那个词,只听见“父母”就连忙点了头。
江勇军夸道:“是的是的,你这小伙子的眼力就比那个好。”
“那个”指的就是叶浔。
程昭林皱眉纳闷一会儿:“那你们怎么还有脸来呀?”
他的语气真诚,仿佛是一个童言无忌的孩子。
叶浔怒气消了一半,侧头轻咳。
“这种情节放在电视里面,不都是父母没脸见孩子吗?”
“怎么放在现实里面就不一样了。”
“不过……我真的挺好奇的。”他手紧紧握住门把手,声音提高了些,方便周围的看客听清楚,“你们把一个生着重病,还在襁褓里的孩子丢给父母时,是怎么想的?”
“是想着出去赚钱给他治病,还是……”
“不想要他了?”
“程昭林。”叶浔见程昭林越说越多后,急忙打断,“换个地方说。”
他知道医院隔音固然不错,江序舟未必能够听见,而且程昭林怼得也不错。
就是……这毕竟是自己爱人家的私事,拎到大庭广众之下来说属实不妥。
江勇军低头骂了一句。
声音很低,但是叶浔听得清清楚楚。
他说:“白眼狼,自家的私事都有脸到处乱说。”
“真不要脸。”
随后,叶浔看见江勇军抬起头,重新挂上虚伪的笑容:“当年的事情,我们做父母的都有难处,你们还小,可能不能理解我们。”
“可是,你们总该知道,世界上没有哪一对父母是不爱自己的孩子吧!”
“再怎么说都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叶浔听不下去了:“闭嘴!”
“你有本事把刚才低头骂过的话再说一遍。”
江勇军不做声。
“现在,如果你想把事情闹大的话,就继续在这里说,不想的话,我们出去私聊。”
其实,他们也没什么需要私聊的,叶浔只是想把江勇军和梅月拉走,避免更多人议论。
他抬起头,看向程昭林:“你回屋,顺便让邬翊也过来吧。”
如叶浔所料,梅月和江勇军确实不想把事情闹到最大——
毕竟,当年的事情是他们有错在先,闹到最后可能捞不着钱,面子也会丢光。
三人走到走廊尽头,梅月和江勇军靠着墙,叶浔背对着走廊,悄悄打开手机录音。
他问过律师,可以以“侵害生活安宁权”起诉江勇军和梅月。
现在,就是需要收集证据。
“方才问题的答案,你们想必也知道,所以才过来。”叶浔说,“我们就没必要绕什么弯子了。”
“你们生育之恩,在当初序舟安排工作的时候,就已经还完。”
“钱方面,我们是坚决一分不给的。”
“如果你们再一而再再而三地来骚扰,我们只能通过报警来解决。”
他已经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出这段话了。
“等等。”梅月见叶浔都挑明了说,索性也不再装了,她想起自家宝贝儿子说过的话,“我们的赡养费和小志的精神损失费总要给吧。”
“当初不明不白地就给我们家小志给辞退了,导致他一直找不到工作,你说这个责任是不是应该让江序舟承担。”
“要我说,就应该以最高工资的标准,按月补偿给小志。”
叶浔张了张嘴,最后放弃了。
他记得这件事,当初是自己拦下江承志龌//龊的行为,并当场报了警。
说到底,不算是江序舟的责任。
至于……赡养费。
他倒是忘记了。
“赡养费可以按照一个月1000给你们。”叶浔说,“精神损失费的话,和江序舟无关。”
他掏出钱包,从里面取出五张红色钞票递了过去:“多的没有。”
“你打发叫花子呢?”梅月抽走钱。
“差不多。”叶浔合上钱包,扫了眼江勇军和梅月。
他实在找不出这两人与乞丐之间能有什么区别:“补充一句,你宝贝儿子的精神不需要损失费。”
“因为他本来就精神不好。”
“你算老几,凭什么掺和我们家的事情?”江勇军立刻不高兴起来,“又凭什么骂小志?”
“赡养费和你又有什么关系?给多少应该是小舟说的算。”
他一口一个“小舟”听得叶浔极其恼火。
“凭什么……”叶浔从牙齿缝中挤出这三个字,怒火麻痹了大脑,他一时间想不出来该怎么回答。
“凭他是我的爱人。”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穿来,逐渐靠近“是我的对象。”
“凭这些也是他的资产。”
江序舟呼吸急促,说话声音低沉嘶哑,虚得犹如没有落点的羽毛。
叶浔瞪大眼睛,转身看了过去,同时手臂下意识揽住爱人的腰。
“没事的,小浔。”江序舟不动声色地扶了下爱人的小臂,上前一步,拦在叶浔身前,深吸口气,“我已经请律师收集证据,并且提出免除赡养义务的诉求。”
“同时,我的遗产已经进行公证。”他偏头轻咳,眉毛微微皱起,缓了缓接着说,“和你们没有半点关系。”
“请不要再来医院骚扰我的朋友和爱人。”
江序舟的身形一晃,叶浔立马收紧手臂,他能感受到爱人炽热的体温。
“……你还在发烧!”叶浔压低音量。
“我知道。”江序舟气音回答完,又加重语气对着自己的父母,“这里不会有你们想要的东西。”
“自便吧。”他侧过身让出条道。
梅月气急败坏,她原本以为自己迟早能获得一份不菲的遗产,却没想到江序舟居然已经进行了遗产公证,且不留给他们一分钱没有。
“你这白眼狼,当初就应该把你掐死在襁褓里!”她指着江序舟的鼻子骂道,“你不得好死!”
“你说什么呢!”叶浔一下火了起来,他侧身挡在爱人面前,拍掉快要戳到江序舟脸上的手。
“……小浔!”
“你这个老不死的!”叶浔彻底被怒火冲昏脑袋,此时管不上什么礼貌问题,“赶紧滚,小心下次我见你们一次就揍你们一次。”
梅月走过两人身边时,哼了一声,江勇军则“呸”了一下。
叶浔抬腿就想往两人身上踹,幸好被赶来的程昭林拦下:“哥哥哥,别生气别生气。”
“不值得。”
叶浔的胸膛剧烈起伏,久久平息不下来:“叫医生过来……江序舟发烧了。”
他缓了缓,在转头面向爱人时,神色松了下来:“你怎么出来了?难受吗?我抱你回病房休息吧。”
“……小浔……”
江序舟的力气耗尽,身体忽然前倾,乌黑的眼睛慢慢涣散,叶浔忙上前抱住,将那人的脑袋搭在自己肩膀,安抚地摸了摸他的脑袋:“我在。”
“我们回去休息吧。”
“……嗯,有空……帮我……去……看看奶奶……”怀里的人应了一声,随后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温热的液体溅到叶浔的脖后。
“江序舟!”叶浔乍然感到恐慌,晃晃怀里的人,“你是不是心脏疼?”
江序舟疼。
他的胸口疼得快要炸开,拼尽全力都呼吸不上一丝空气,呛咳换来的是不断涌出的液体。
他的意识逐渐昏沉,爱人的呼叫声越来越远,熟悉的濒死感却越来越近。
“小……浔。”江序舟动动嘴唇,呼出的只有热气。
他感觉自己可能真的……
真的要交代在这里了。
不过,也挺好。
在爱人温暖的怀里离去,也挺好。
江序舟支撑不住了,只好放任意识沉溺于黑暗。
叶浔感受怀里人一点点软了下来,身后传来凌乱的脚步声,以及推床滚动的声音。
他下意识收紧手臂,侧脸蹭着爱人的发尾,泛红的眼睛望向前方的玻璃。
天空很蓝,阳光很刺眼。
可为什么他的眼睛却悄然黯淡下来。
第98章
这段日子总体来说过得安稳,过得舒适,以至于让叶浔产生出一种只要小心一点,谨慎一些,就能平安走到手术前的错觉,也让他快要忘记自己的爱人是一个病人,一个重病的病人——
一个稍有不慎就会出现生命危险的病人。
叶浔听见身后的声音,在不远处停下,有人试图接过他怀里的江序舟,而他只来得及抽出手托住爱人的脑袋,轻轻放在推床上。
手一抽出,江序舟的头就无力地偏向旁边,洁白的床单沾上鲜红。
他整个人都软绵绵的,仿佛断了线的木偶,毫无半点生命力。
叶浔垂眸。
不知何时,那双乌黑、有光的眼睛紧紧闭上,苍白的皮肤,和青紫微张的嘴唇都被血染红,脖颈上的青筋清晰可见,胸膛起伏逐渐变得缓慢。
他伸出手,颤//抖地去探江序舟的鼻息。
没有凉气吸入,也没有热气呼出。
“江序舟!”叶浔的情绪瞬间紧绷,他的左手搭在推床的护栏,右手死死扣住那人的肩膀,近乎吼道,“江序舟!醒醒!”
“……你别吓我!”
“醒醒……”
“睁开眼再看我一眼吧……”
他跟着推床跑到急救室门前,护士和程昭林一起拦住了他。
“家属不能进去!”
“哥,你别进去!”
叶浔被程昭林拽住衣角,才堪堪停下脚步,茫然地看着面前乳白色的大门“嘣——”的合上。
他的爱人再次消失在自己面前。
他的声音被隔绝在生死边缘:“江序舟……别再丢下我了。”
“我会害怕的。”
程昭林站在叶浔身旁,良久才从怀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巾,倒了点矿泉水上去:“哥,擦下脖子吧。”
“邬翊哥一会儿就到。”
叶浔抬手摸了把脖子,冰凉湿润。
他低下眼睛,盯着掌心里淡淡的红色,沉默许久。
算起来,这应该是江序舟第四次当着自己的面吐血,也是第三次血染在他身上。
吐血量一次比一次多,一次比一次危险。
叶浔也一次比一次害怕,一次比一次惊慌。
他握紧手掌,闭上眼睛,深呼吸几次,才接过程昭林递过来的纸巾,随意擦了擦。
然而,干涸的血迹并不容易擦掉,除非用水冲洗。
就像江序舟一次次晕倒,濒临死亡的样子,深深刻入叶浔的心底,带来的惊怖和不安,是江序舟简单几句都抹不掉的。
除非——
江序舟病全好了,能和所有健康成年人一样正常生活。
他们能过上正常情侣的日子。
叶浔弯下僵硬的腰,试图从磨砂玻璃望进去,瞧一眼牵挂的人。
不过,牵挂的人叶浔没看见,却看见一位医生却走了出来,他接过护士递过来的几张白纸说:“病人是血栓堵塞肺动脉导致的休克,死亡率大于50%,需要立即进行溶栓治疗。”
叶浔忙回答道:“进行,立刻进行。”
“如果效果不理想的话,就需要进行全身溶栓手术,颅内出血或者内脏出血的几率会更大。”医生继续说,“而且,因为病人有基础疾病以及心脏复苏史,即使积极治疗,可能存活率只有50%到70%,还有可能遗留右心功能不全和认知障碍。家属需要做好心理准备。”
叶浔心脏一抽,点了点头:“做,我们做,多少钱都行。”
这个存活率不低,万一江序舟能成功呢?
万一呢?
“我们保证一定会尽力抢救,但结果不能保证。”医生递过白纸,“这是特别风险同意书,需要家属签字。”
叶浔压根来不及细瞧内容,就匆匆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当下的时间就代表着江序舟的生命,每拖一秒,他爱人回来的可能性就少一点。
“……尽力就好,尽力就好。谢谢。”叶浔大脑转不过太多弯,语无伦次道,“他也会努力的……”
“他——他不会再抛下我的。”
“……我爱人他答应过我的……”
只要他不放弃,江序舟也不会放弃的。
一定是这样的。
他身影晃了晃,扶住墙壁甩甩头,再次抬眼看向磨砂玻璃。
什么都没有。
“……哥。”程昭林上前拉住他的衣服,“你没事吧?”
叶浔摆摆手,顺势坐在抢救室门旁的长椅上,痛苦地弯下腰,双手捂住耳朵,头几乎要埋进膝盖之间,脑海里浮现出方才的每一个瞬间。
他不可避免地想,如果自己早一点赶走江勇军和梅月,或者一开始就把他们拉走,不让江序舟听见那些话,是不是……
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他一个劲地推测,一个劲地去想,可始终都找不到答案。
还有……
遗产进行过公证是什么意思?
叶浔不可避免地想起江序舟说过的话。
居然……这么早就进行公证了。
大脑渐渐被悲痛占满,所有想法全都散去,空留下一片茫然。
程昭林找不出安慰的理由,只能坐在旁边默默地往叶浔怀里塞了几张纸巾。
时间一分一秒在流逝,叶浔也慢慢松开捂着耳朵的手,目光呆滞地注视着地面的地砖,描绘着地缝。
抢救室的大门实在是太隔音了,他听不见里面传出来的半点声音,更不知道自己的爱人怎么样了。
一切都是未知数,他说不出是好还是坏。
程昭林坐不住,也学着叶浔刚才的样子,弯腰朝磨砂玻璃里面张望。
白茫茫的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叶浔,情况怎么样了?”邬翊身上的白衬衫起了皱褶,他边说边顺手将打包好的汉堡递给两人,“多少吃点吧,估计要守到后半夜呢。”
他在赶来的路上,已经大致听程昭林讲了相应的情况,那句询问是为了判断叶浔的状态。
程昭林安静地接过汉堡,站在邬翊旁边,垂眸看着叶浔:“哥,吃两口吧。”
“你还得陪着江总呢。”
叶浔的眼睛眨了眨,睫毛缓缓抬起来,看向面前的两个人,嘴角好似要扬起,然而又陡然失力落了下去,浅色的眼底满是悲凉和无奈,还有一丝羡慕。
“……真好……”他低声说了两遍,“真好。”
程昭林疑惑地“啊”了一声,看了看汉堡,又看了看叶浔,实在想不出吃个汉堡有什么真好的。
邬翊朝旁边移动一步,答道:“你也会过上的。”
“等今年过年,我们四个会在一起吃年夜饭的。”
叶浔紧绷的肩膀松懈下来,抿了抿嘴唇,尝到一丝铁锈味后,才勉强扯出笑容:“……我听江序舟的安排。”
这是一个奢望。
至少对于现在的江序舟和叶浔来说,是这样的。
“我就不吃了。”他推开递到面前的汉堡,“吃不下,想吐。”
心脏传来钝痛,胃一阵一阵地痉挛,他的鼻尖萦绕着食物香味都遮盖不住的消毒水味和血腥味。
邬翊不再坚持,而是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奶糖放在叶浔的掌心:“那就含一颗,避免低血糖。”
“顺便帮序舟这小子消灭一些,太多了。”
叶浔撕开一颗放进嘴里,仰起头抵在墙壁,不再说话。
期间,他调整情绪打电话给聂夏兰,顺便找了个理由让她这几天先别来医院了,而后,就一直坐在长椅上,望着天花板
他开始胡乱地后悔,开始想,当初就应该抓几个平安符塞江序舟衣服里,而不是贴满床头。
说不定离得近些,保佑效果会更加好。
*
后半夜的墨城市下起绵绵细雨,气温降了几度。
叶浔对外面的情况并不知道。
这还是叶温茂发信息告诉他,末了不忘叫他们多添几件衣服,小心感冒。
片刻后,聂夏兰打来视频电话,叶浔躲在楼梯间,见母亲支支吾吾半天,才小心翼翼地问:“你们都还好吧?”
“挺好的。”叶浔偏头,清了清嗓子,“你们快睡吧。”
聂夏兰身旁的影子动了动,是叶温茂凑了进来:“有什么事情需要爸爸妈妈帮忙就直接说,不要总想着瞒着我们。”
他没有说两人是被忽然袭来的心慌弄得无法入眠的。
“有些事情,我们比你们更有经验。”叶温茂说,“两个人扛着的事,四个人扛着就不叫事了。”
聂夏兰点点头:“和小江也说一声吧。以后有事情别总自己扛着了。”
“一起经历过事情,才叫一家人。”
叶浔挂断电话,肩膀抽了几下,哭得不能自已。
他也想和江序舟说,但是江序舟不理他。
直到晨光攀上地平线,抢救室的大门才再次打开。
叶浔腿一软,踉跄几步,被邬翊扶住。
“溶栓情况不错,比预期要好。”医生摘下口罩说,“可以放心了。”
“那他什么时候可以醒?”叶浔迫不及待地问。
医生边签字边说:“病人年轻,代偿能力较强,如果不发生并发症的话,最快要6到12个小时就能醒来。”
“不过,目前要去重症监护室进行观察,等病人醒来以后才能进去探望,大概两三天才能转回病房。”
叶浔松口气,谢过医生后,才剥了颗糖塞进嘴里。
“可以去吃点饭了吧?”邬翊扶他坐在椅子上问。
叶浔摇摇头,牛头不对马嘴地说:“我就说他会回来的。”
“江序舟不会再对我食言了。”
是的,江序舟不忍心再让爱人难过和担心了。
六个小时后,时间刚到,他便醒了过来。
第99章
叶浔几乎是冲进重症监护室的。
他手一把撑住床头柜,才堪堪停下脚步,坐在床旁边的椅子上喘着气,眼睛却始终低垂,久久不肯抬起。
江序舟又一次被禁锢于狭小的病床。
他眨了眨眼睛,藏在被子下的手缓缓伸出,包裹住叶浔搭在床沿握成拳头的手。
两只冰冷的手,竟无端生出一丝暖意。
“……小浔?”
江序舟叫得很慢,嗓音沙哑,估计是刚刚插呼吸管的原因。
他不敢用力咳嗽清嗓子,生怕一个不小心,又会咳出血来,吓到自己的爱人。
更何况,他也提不起半点力气来咳嗽。
不过,自己说话的声音实在太难听,他自己都不喜欢,所以叫了一声后,索性闭了嘴,唯有大拇指的指腹轻轻摸着叶浔的手指关节。
“……我没事。”叶浔仍然不愿意抬头,闷着声,“没什么事。”
“你愿意回来就好……”
“我想……想……先缓一下。”
江序舟瞧见爱人的睫毛缓慢地落下,又缓慢地抬起。
“咱爸说天气凉了,让我们多加几件衣服。”叶浔一字一字地说。
说得极其认真。
如果不是以一声呜咽结尾的话,江序舟都快要真的以为叶浔已经习惯自己突然而来的病情了。
他用了点力,握了握面前那人的手。
叶浔闭着眼睛,仰起头许久,又继续讲:“咱妈让你别什么事情都自己扛着了。”
“……她说,一个人扛叫做事,咱们四个人扛就不叫事。”
“那你呢?”江序舟侧目看过去,没忍住轻声地问,“那你说了什么?”
“……我说……”叶浔低下了头,眼睛却没有睁开,“我说……”
他想说的太多了,一下子全部涌在嘴边。
哪一句都想要说出来哪一句却都说不出。
江序舟轻轻“嗯?”了一声,鼓励爱人继续说下去。
“……我想说……”
叶浔深吸口气,睁开眼睛,入目的就是江序舟侧脖颈上的纱布——
刚刚进行机械溶栓手术的创口。
白得刺眼,和江序舟的嘴唇一样。
可又不完全一样,纱布周围粘了点点血迹。
啪嗒——
叶浔囿于眼眶的眼泪瞬间滴落,紧接着是第三滴,第四滴……
越流越猛,越流越凶。
犹如开闸放水般。
“……我说。”他抬起湿漉//漉的眼睛,“……你疼吗?”
情绪是绷不住的。
至少在见到毫无生命力的爱人时,是绷不住的。
江序舟嘴巴动了动,叶浔连忙打断:“不许——不许说不痛。”
怎么可能不痛?
喘不上气不痛吗?
心悸不痛吗?
就这两个词,六个字,摆在叶浔面前就足以让他感到窒息,心如刀割,疼得眼泪直流,身不由己。
结果,亲身体验过的人告诉他,不疼,一点都不疼。
鬼才信!
叶浔脸色极差,眼泪一个劲的往下流,他不愿意去擦,就这样任凭它们落在病床,落在衣服,落在爱人苍白的手背。
江序舟脸上露出浅浅的笑容:“打麻药了,没想象中那么的难受。”
“麻药劲过了呢?”叶浔继续追问,“也不疼吗?”
“……还没过呢。”
“过了会疼吧。”
“……不知道。”
叶浔想尽办法,都无法从江序舟嘴里撬出一个“疼”字。
“哥……疼是可以说出来的。”他反手握住爱人的手,将脸埋了进去,“是可以说给我听的……”
“是可以让我知道的。”
“虽然……”他被泪水呛咳几声,“虽然,我不是医生。”
“但是,我是你的爱人啊。”
他抬起头,脸哭得泛了红,浅蓝色口罩都快变成深蓝色了:“爱人不就是来陪你分担,陪你走下去的人吗?”
“为什么总把我丢在一旁,以前是,现在也是。”
叶浔好似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边哭边述说着困扰自己许久难题。
“小浔……”江序舟喊了一声,可瞧见身旁的人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后,只好作罢,“……算了,哭吧。”
叶浔接着说:“你……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吗?”
“我怕你出事,怕你难受,怕你……离开我。”
叶浔承认自己之前是挺混//蛋的,想尽办法去欺负一个爱自己如同爱生命的人,不厌其烦地去浇灭他燃起的希望,也冷落他的所有热情和情绪。
他现在知道错了。
“对不起,小浔。”江序舟说,“这对我来说……好像有点难。”
可他真的不习惯喊疼。
从小到大,一路走来,心脏和关节时不时传来的疼痛,以及突然袭来的窒息和疲倦感都早已让他习惯。
毕竟,有些东西不习惯,是不可能的。
在江序舟尚未上小学的时候,每一次难受都会去找爷爷奶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到最后只能被抱去卫生所吸氧,才能得以缓解。
那时候,他坐在江中腿上,身子软绵绵地靠在爷爷怀里,眼角和睫毛仍沾着水珠,鼻子下面是透明的吸氧管,制氧机不辞辛苦地轰轰运转。
江中摸了摸他柔软的头发,叹口气说,以后是大孩子了,可不能再这样哭了。万一出什么事怎么办呀?
江序舟抬起眼睛,懵懂地听完爷爷的话。
他不明白江中的意思,却听懂了那一声叹息。
他知道,真正爱你的人看见你疼,看见你难受的时候,是会为你揪心,也会想为你分担的。
然而,江序舟不希望在爱自己的人脸上看见愁容。
就像叶浔不愿意看见他逞强那样。
“在我面前……也做不到吗?”叶浔哭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江序舟摇摇头,坦诚道:“会有点难。”
“所以,说是可以做到的,对吧?”叶浔胡乱理解道,“那就慢慢来。”
“从现在开始吧。”
江序舟没明白叶浔是怎么又绕回来的,只好无奈的将嘴角扬起的角度加大了些。
“……好吧,小浔。”他抿了抿唇,动动手指。
这声卡了很多年的“疼”,最终还是没有出来。
叶浔也没有说话。
直到隔间的玻璃门被敲响,叶浔回过头,望见一个同样穿着防护服,戴着口罩的人站在外面。
从身高和体型来看,完全不可能是程昭林和邬翊,更不可能是护士。
叶浔皱起眉头,脑海里冒出个熟悉的身影,他扭头与江序舟对视一眼,又看向门外,迟迟不叫那声“进”。
不过,显然门外那人也并不打算得到他的许可,因为她已经走到了床尾的地方。
叶浔移动椅子后退一点,双手交叉在胸//前,上下打量面前的人。
防护做得太好了,他只能认出一双眼睛。
一双苍老的眼睛。
“你好?”他嗓子里带着些许沙哑。
来人并没有将目光放在叶浔身上,而是盯着躺在病床上的江序舟。
“小舟,妈妈来看你了。”
声音一出来,叶浔立刻应激般站起身,走到床尾挡住梅月的视线:“他不需要你。”
梅月瞟了眼面前的人,走到床侧,拉过陪护椅正准备坐下。
叶浔踩住椅子腿,稍微用力,踢开陪护椅:“我说了,他已经不需要你了。”
梅月眼疾手快地扶住墙壁,才勉强避免摔跤,她深呼吸几次,无视旁边的叶浔,站在床侧,伸出手想去摸床上那人。
江序舟躲过她的手:“不好意思,我爱人在和您说话。”
语气冰凉,屋内的暖风都融化不了。
梅月眉头拧起,看向叶浔的眼睛变得厌恶:“小舟,不是妈说,和男人在一起……”
“你们没有关系了!”叶浔打断她,“别一口一个妈,你是谁的妈,你的心这些年偏向谁,自己有数。”
“怎么?”他步步逼近,“现在才发现你的小儿子被你养废了?”
“然后,这些都要另一个孩子承担?”
“世上没有后悔药,这句话不需要我说吧。”
梅月插不上一句话,后背抵住墙壁,她只能仰望着面前这位自家儿子的爱人,离自己越来越近。
心底莫名感到一阵恐惧。
她感觉这人真的会把自己杀了。
“你们不喜欢他,我喜欢,你们不爱他,我爱他。”叶浔在距离梅月一步的地方停下来,打量一眼,拍拍衣角,冷笑道,“不用怕,靠近你,我都嫌脏。”
他推开玻璃门:“请便吧,以后没必要再来了。”
“这里对你们没有意思。”
“来了也没有用。”
梅月不动,眼睛一直望向病床,叶浔也望过去。
江序舟看过来,没有说话,鼻下透明的鼻息管,异常的刺眼。
“……看够了吗?”他缓缓开口问,声音如砂纸打磨般沙哑,“这不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只不过很遗憾,我没有死成。”
梅月挪动步子,硬是挤出两滴眼泪:“……小舟,妈妈不是这个意思……”
“收回你的鳄鱼眼泪吧。”叶浔冷声道,“滚出去。”
江序舟抬眸看了叶浔一眼,后者立刻噤了声。
“昨天的话,是我没说清楚吗?”他深吸口气,强压下阵阵心悸,“没关系,过两天你就知道了。”
他说的是免除赡养义务的事情,而叶浔想到的是遗嘱公证的事情。
瞬间,叶浔浑身抖了抖,久违的不安感重新涌了上来。
第100章
叶浔立刻急了,但又碍于在梅月面前,不方便将病床上那人薅起来,囚禁于自己怀里,好好询问一番。
他烦躁地骂了声:“不是这个意思,是哪个意思?”
“你还想要什么意思?”
“钱都给你们,把柏文集团的位置让给你那个金贵的宝贝儿子?”他担心自己说话的声音太大,会吓到爱人脆弱的身体,所以他深吸口气,压低嗓音,“还想要什么?”
“要我对象吗?”
叶浔已经完全顾不上什么对待长辈要尊敬的礼节问题了。
这些有什么用?
能保证他对象以后都不会被自己的混//蛋父母欺负,一辈子身体健康,平安喜乐吗?
能堵住面前这女人的胡言乱语和痴心妄想吗?
既然没有用的话,那他就不要了。
人们都说,坏人自有坏人磨,怎么磨了那么多年,都没把这两个混//蛋磨掉。
叶浔想不出答案,于是决定当这个坏人。
反正,他只要江序舟健康、开心就足够了,其他的就都随便吧。
“做你的美梦去吧。”叶浔指了指门外,“滚出去!”
梅月的想法被叶浔赤//裸//裸地摊开,口罩下的脸黑了几分,眼角仍含//着一滴将落未落的泪,但是所包含的情感已然变化。
“小舟,你就这么不喜欢妈妈吗?”
江序舟移开眼睛,叶浔再次接过话:“喜欢?喜欢你干什么?你有什么值得喜欢的?”
“是那张诅咒的嘴,还是那颗偏到太平洋的心?”
“少给自己脸上贴金,真的太看得起自己了。”
叶浔的嘴跟利刃似的,刀刀往梅月胸口里捅,丝毫不留半点情面。
江序舟等他讲完后,才慢慢开口道:“我人生中前二十八年,从未见过您。”
“现在又谈何来的喜欢与不喜欢呢?”
如果他真的正如梅月初次见面时所说,是他们找都没找到的孩子。
或许,他也已经放下心里所有的戒备,坦然接受父母的疼爱。
但是,一切并没有按照这条轨道走。
他也并不是个有父母疼爱的孩子……
不对,他有。
他有聂夏兰和叶温茂。
他有了叶浔,同样有了个家。
“当年的事……”梅月仍想狡辩。
江序舟淡然接过:“就让它过去吧。”
“我累了,请您离开吧。”
梅月的忍耐值几乎耗尽,她深吸几口气:“那小志?”
“与我无关。”
“你作为哥哥,就应该帮他,以后万一出什么事,你还得靠他。”她说,“妈妈都是为了你好……”
叶浔冷笑几声:“天大的笑话,以后万一出什么事?”
“出什么事,能让一坨烂泥做指路标?”
他低头假装沉思片刻后,猛然抬头,故意拉长声音:“哦——除非你们去世。”
江序舟惨白的脸上浮出些许笑意,眼睛弯了起来。
他的对象太会骂人了。
梅月瞬间火了,她一跺脚,手刚抬起来就被叶浔挡住,压了下来。
“怎么?这就生气了?”叶浔皮笑肉不笑地问道,“气量太小了吧,就你这样的态度还想要钱。”
“你昨天不也是这样骂我的爱人吗?”
“果然,有些话落在自己身上才感觉到疼痛。”
梅月被逼到门外,她侧过身朝屋内大喊:“江序舟!你这个白眼狼!”
“早知道就不生你了!”
“快点去……”
叶浔一见梅月前脚跨出去,就顺手关了门,门的惯力朝前推了她一下,连带着那个未出口的“死”。
梅月怒气冲天,对着玻璃门还想再吼两句时,就被冲冲赶来的护士请出了重症监护室外。
叶浔透过玻璃心满意足地拍拍手,重新回到椅子上。
他一如既往地摸了摸江序舟的手,算作摸了木头:“……江序舟。”
“小浔。”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不说话。
“你想说什么?”叶浔问道。
江序舟抿了抿嘴唇:“有件事想拜托你。”
这样客套的话一出来,叶浔就感觉他们的距离变得遥不可及。
有点生死离别的意味。
他不自在地提了下口罩:“一家人,说什么拜托不拜托的……”
“你想要什么?”
叶浔搭在床沿的小臂收紧。
如果江序舟敢说半句关于遗嘱或者与死亡有关的词,他就立刻伸手堵住这人的嘴巴。
江序舟伸出手,抚在他的小臂上,轻轻揉了揉,声音也很轻:“明天帮我回去看看奶奶。”
他把遗产分成了三部分,一部分给叶浔,一部分给谈惠,一部分留下来做公益。
前者无需担心,他的爱人像一只呲牙哈气的小狗,完全不会被欺负,最后那部分,梅月和江勇军也不敢拿。
就是……谈惠那边。
江序舟望着天花板,久久不说话。
那天,梅月和江勇军肯定看见自己被推去抢救了,所以今天才跑来假惺惺看一眼,施舍些微薄的爱意,目的不言而喻——
希望改遗嘱。
不过,可能他们千算万算都没想到叶浔会在,会毫不犹豫撕破他们虚假的面具。
兔子逼急了会咬人,狗逼急了还会跳墙。
江勇军一家三口被逼急了,说不定真的会回去找谈惠,守着属于她的那份遗产。
“奶奶?”叶浔怔了一下。
自从江序舟扎根医院后,他们就很少打电话给谈惠,一来是怕她有所察觉而过度担心,二来是实在没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去陪老人家闲聊。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心有灵犀的关系,谈惠这段时间也没有给他们打过电话。
“嗯,”江序舟抬了抬眼睛,声音开始染上疲惫,“我怕他们回去找她。”
叶浔应了下来。
江序舟深吸口气,提了精神:“你——前面想说什么?”
方才一打岔,叶浔就忘记自己准备兴师问罪这件事了,反而先侧头“呸呸呸”了三下:“王//八蛋说的话不听,不管用。”
困倦正步步袭来,江序舟半阖着眼睛,说话近乎睡梦般的呢//喃:“嗯……小浔的话最管用啦。”
“那……你要不要听我的话?”叶浔捏了捏江序舟的耳垂。
凉凉的,很软。
人们都说,耳垂大的人有福气。
叶浔想,他多捏捏,江序舟的福气是不是会来?
“嗯——”江序舟被弄的有点痒,轻轻笑出了声,“听——”
“你想说什么?”他努力提起些许力气,偏向爱人的方向。
但是,他还是太困太累了,刚接受完倒霉父母的骚扰,又迎来病情的折磨,真的提不起太多精气神,以至于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接近于气音。
叶浔也看出他的困意,索性收了调皮的手,想了想:“我想说——”
“你永远别离开我……也别想着离开我……”
“多久都要坚持下来。”
“如果一定要走的话,我希望你在我后面。”
江序舟一辈子都在为叶浔遮风挡雨,保驾护航,每条爱人要走的路,都先由他探过,处理过荆棘,保证一切安全才肯放人。
如果一定会走死亡这条路的话,叶浔想为江序舟探一次。
也想先到奈何桥边等他。
“好不好……”
“哥?”
叶浔撑着脑袋看向自己的爱人。
后者没有回话——
他睡着了。
叶浔起身掖好被子,嘴唇碰了碰江序舟的额头,走了出去。
*
叶浔记挂着江序舟的话,走到楼下的小花园,拨通了谈惠的电话。
他不是不愿意跑一趟回去,只是觉得没必要,况且他心里仍牵挂着重症监护室里面的那个人。
医生也和他说过,这几天属于危险期,关乎于肺栓塞是否会复发,病人是否会进一步出现病情恶化。
叶浔想等这几天过去了,等江序舟转回普通病房后,自己再抽一天的时间跑一趟,如果爱人同意的话,他可以将谈惠接过来。
这样,手术室外等待江序舟的人就会又多一个。
也多一份希望。
到时候手术室外,就会有六个人等着江序舟出来。
他垂头笑了笑,心里仿佛多安心几分。
电话铃声响了很久,叶浔估计谈惠的手机可能丢在屋内,而她说不定正搬着板凳坐在村口聊天。
他等了一会儿,再次打去电话。
这次,电话响了三声就响通,刚出口的是一个很轻的男声,叶浔听得模糊,也没有过多在意。
也许,是别人吧。
“奶奶?”他叫道。
过了两秒,谈惠的声音才传过来:“……小浔?”
“你最近……怎么样?”
她的嗓音变得沙哑,叶浔的眉毛拧在一起:“我挺好的,您声音怎么了?”
“我……”
“咣当——”
谈惠刚开口,电话那头就有什么东西打翻在地,打断了她的话。
随后,叶浔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以及谈惠带点笑意的说话声:“没——没什么。”
“我也挺好的,就是最近降温了……我有点感冒。”
好似为了验证这句话般,叶浔身后悄然挂起一阵冷风,吹得他打了个寒战,下意识裹紧衣服:“最近是挺冷的,您记得多加点衣服。”
“衣服够吗?要不要给您再买几件,带……”
谈惠那边又传来一些声音,她打断了叶浔的话:“小浔,不用破费,都够的。”
叶浔察觉出一丝不对劲,眉头拧得更紧了:“奶奶,你那边什么声音?还有别人在家吗?”
“我给你打个视频吧。”
“现在不行。”谈惠顿了一下,“家里闹老鼠了,我得先处理。”
话音刚落,她便利索地挂断电话。
这是谈惠第一次拒绝打视频,也是第一次那么快速的挂断叶浔的电话。【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