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从那天以后,经常来重症监护室看望江序舟的人,由叶浔换成了邬翊。
不过,床头的玩//偶依旧在不停地变换,叶浔的日常分享从未断过。
可是,录音终究只能算是录音,远远比不上活生生的人,陪在身边来的放心。
但江序舟又从邬翊的嘴里撬不出半点有用的信息,只能躺在病床上,阖着眼睛,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爱人的模样,从青涩到成熟,从笑盈盈到凶巴巴,再到可怜委屈。
越回忆越想,越想又越回忆。
幸好,当小老虎再次换成小狮子的时候,江序舟终于,再一次转出了重症监护室——
又一次成功地远离了死亡。
他躺在转移床上,望着洁白的天花板转了几次,过了扇门,才偏过脑袋,第一眼就在不远处,发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身影。
几日不见,叶浔看上去瘦了不少,身上穿着件熟悉的浅棕色摇粒绒外套,眉眼弯弯,头发剪短了,格外像大学时候的模样。
他正一边老老实实地往白色纸上签字,一边乖乖听着医生的交代,时不时轻轻点头。
江序舟看了许久,直到叶浔签完字,将单子交给医生后,抬目看过来。
笑意直攀眼底,再悄然扬起嘴角。
“江序舟。”叶浔比了个嘴型,“我来啦!”
待到医生检查完单子,他才快步走到床旁,声音大了些许,语调上升:“我来啦。”
江序舟脸上浮起淡淡的笑容,轻轻地回道:“嗯,你来啦。”
在回普通病房的路上,叶浔一直半弯着腰,手扶着护栏,垂眸看着江序舟,东拉西扯地讲了不少,好似个话痨,但是却对这几日去了哪里,做了什么,都只字不提。
既然他不说,江序舟也没有问,只是耐心听着他说话,偶尔回应一声。
终于,快要到病房门口时,叶浔忽然伸手,遮住了江序舟的眼睛。
“先闭眼睛,别睁开。”
江序舟听话地闭上眼睛,他感受到阳光透过眼皮重新照过来,感受到一只温暖的手臂穿过后背,自己的膝盖后面同样有一只手臂穿过——
等等!
这个动作!
是叶浔……要抱起他?
叶浔想要抱他?
叶浔……在抱他!
江序舟的呼吸一滞片刻后,又陡然加重,睫毛微微颤//抖,几次想要睁开眼睛,又被他强忍着压下。
“……等等。”他一时间就连手都不知道应该往哪里放。
“不等了。”叶浔轻笑道,“你怎么比我还紧张。”
“别急,一会儿再睁眼。”
江序舟怎么可能不紧张。
虽然这个姿势他们做过,但是那是在四年前,而且次数也就四五次。
四年后的今天,可是他们的第一次。
他欲盖弥彰地咳嗽几下,掩盖住疯狂跳动的心跳——
心脏马上就要蹦出来了。
然而,叶浔却突然不敢动了。
他等着怀里的人咳完,才小心地问道:“是这个姿势不舒服吗?”
“是不是心脏难受?”
“……不应该呀,医生没说过不能这么做……”
江序舟闭着眼睛,都能想象出叶浔此时此刻的神情。
他肯定如同一个犯了错的孩子,不知所措地垂头看着自己。
江序舟放缓呼吸,压下情绪,放缓呼吸,尽量表现出轻松的语气:“没事,不难受。”
“……只是嗓子有点痒而已。”
“难受记得和我说。”叶浔的声音靠近了些,“不要憋着。”
太近了。
近得江序舟已经能够听见他的有力的心跳声,以及同样不敢用力的呼吸。
还有,带着清香沐浴露的炽热体温。
感觉没比自己好多少。
江序舟浅笑着深吸口气,开玩笑道:“……是我重了吗?”
“没……”叶浔的声音骤然哑了。
久病不愈,长期住院,并且刚刚才从重症监护室里出来的人,再重能重到哪去?
他清了清嗓子,摇着头补全了那句否认的话:“没重。”
不是没重,是轻了。
轻了太多太多。
叶浔感觉自己的怀里抱着的仿佛不是一个人,而是天边的一抹云,毫无分量,好似下一秒就会飘远,飘散至任何地方。
离开自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咬住嘴唇,手臂微微收紧,抱得更加用力了。
他真的很害怕江序舟会离开,也很害怕低血糖时做的梦会成真。
心里的恐惧并不能因为做了这个动作而减少半分。
或许,只有那种用力极深,犹如要将爱人揉进血脉之中的拥抱,才能轻微缓解。
可是,叶浔不喜欢,也不想这么做。
因为,江序舟会难受,会疼。
与其分享痛苦,不如独自承担。
叶浔迈了两大步,又轻手轻脚地把江序舟放在病床上,看着护士接好各种仪器后。
直到听见病房门关上,他才大胆地俯身下来,柔软的嘴唇如蜻蜓点水般碰了碰爱人的眼睛,感受到暖意后,加重点语气,再次否定了江序舟方才的话:“不重。”
一点都不重,甚至太轻了。
轻得让他心慌。
叶浔想,等到江序舟的胃管撤掉以后,他一定要学着做营养餐,给人养回来,养重一点。
重一点,能安心。
他起身拉上病房里的纱帘,使屋内的阳光变得不再刺眼后,坐到病床旁的陪护椅上,用手掌遮住爱人的眼睛:“可以睁开眼睛啦。”
在感受到掌心有睫毛扫过的痒意后,才慢慢挪开。
也许是因为叶浔做好了准备,又也许是江序舟太期待惊喜,以至于他睁开眼睛时,竟然没有觉得屋内的光线刺眼,甚至都没有眯起眼睛。
他简单的扫了一圈,病房依然是之前的病房,病床位置也没有改变,只是……多了不少东西——
床头柜上摆了一//大束鲜花,靠墙的位置放了他和叶浔的水杯,以及他熟悉的两个玩//偶,面前的沙发套了个沙发套,颜色变得不再沉闷,不远处的放置柜上摆放着烧水壶,微波炉……
江序舟低下头,发现病床和旁边的陪护床都换成了新的,与医院不同的三件套,枕头也是在家时最常用的那个。
一切的一切都太像个缩小版的家了。
“……你这是把家搬来了呀?”江序舟笑着问。
叶浔也跟着笑,笑着笑着就将脸埋进江序舟腹部的被子里,露出一双浅色的眼睛,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的爱人:“简单凑合一下。”
“如果,你感觉还缺什么的话,就和我说,我去买。”
“嗯……因为医生说,没有做手术前不能出院,最多可以推你出去走走。”
“所以……现在还不能回家。”
江序舟应了一声,他严重怀疑这是叶浔说的话,不过他没有戳穿——
没有这个必要。
叶浔在哪里,哪里就是他的家。
他垂着眼睛对视过去,仍带着笑容:“这就是你说的惊喜吗?”
被子动了动,闷闷的声音传出来:“……不是。”
“还有?”
“还有。”叶浔眼睛弯了弯,卖了个关子,“你先找找看。”
江序舟眨眨眼睛,抬起头,发现茶几上摆着大大小小的礼盒。
“是那些吗?”他问,“是什么?”
叶浔顺着视线看过去,点了点头:“礼物,给你的。”
江序舟顿了一下。
距离他的生日还有两个月,叶浔怎么会想到送礼物?
而且,怎么会这么多?
“是生日礼物,但不是今年的。”叶浔拉起江序舟的手按了按,解释道,“是以前。”
今年江序舟的生日礼物,他另有打算。
“……以前?”
叶浔点点头,站起身,走过去走回来两趟,才将那一堆礼物搬到病床旁边拆开。
他低头拆快递时,脖子上的项链从衣领处滑了出来。
银色的,泛着光。
是一枚戒指。
是江序舟的戒指。
那晚抢救的时候,护士将它取下来交给了叶浔。
江序舟垂眸静静地盯着。
熟悉的戒指在爱人胸口随着动作来回晃动。
他的心也随之晃动。
原来自己的戒指正在被好好保存。
在最靠近爱人心脏的地方好好保存。
江序舟盯了许久,直到戒指移开,他才回过神,眨了眨眼睛,瞧见他的爱人正在往他的手腕上系着红绳。
叶浔神情认真专注,嘴唇微微抿起,流畅柔和的面部线条,一下将江序舟拉回他们刚在一起的一个夜晚。
那是叶浔第一次看见江序舟发病,进医院,出医院。
没有做手术。
因为他们都是学生,身上一下子掏不出那么多钱,只能在医院进行些简单的治疗,开了药。
江序舟记得,当时叶浔一言不发地从医生手里接过费用单,扶着他回了出租屋,又按照医嘱分好一袋子的药,倒了杯水,一并拿过来,安静地看着他吃完,躺下,掖好被子,然后轻声地说,自己一会儿就来。
而后,叶浔关上灯,离开了房间。
发一次病就耗费了大量的精力,不多时,江序舟就扛不住睡意,迷迷糊糊地睡着。
等到一觉起来,窗外仍是一片漆黑,他下意识摸了摸身旁。
一片冰冷。
叶浔没有回来睡觉。
他猛然睁眼,却看见心心念念的人正坐在床边,盯着自己起伏的胸口。
当时没有光,可是江序舟依旧能想出他的神情。
那时的叶浔与现在的叶浔神态一样,甚至慢慢开始重合。
唯一不同的是,现在叶浔的鬓角又一次冒出零星白发。
江序舟指尖动了动,想抬手触碰,又怕惊扰认真的人。
叶浔不知道江序舟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又冒出了白发。
他系好红绳,直起腰:“这个是一岁的礼物。”
“你不喜欢脖子上有东西,就用这个来代替长命锁吧。”
孩子刚出生的时候父母都会买一个平安锁,寓意着孩子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他不知道江勇军和梅月有没有给江序舟买过。
想必是没有买的吧。
不然,他怎么会刚出生就生了病,此后治病的道路又是如此的艰难。
叶浔一想到那对虚假的父母,就恨得牙痒痒,巴不得立刻穿越回去,将襁褓中的江序舟抱回来,揉进怀里,好好疼爱。
早点送他做完手术,早点康复,早点像别的健康孩子一样蹦蹦跳跳。
往后,就再也不用小心谨慎地活着。
红绳泛着光。
颜色鲜艳明亮。
是祝福,是希望——
也是被爱的象征。
江序舟握住叶浔的手,轻声道谢。
叶浔摇摇头:“这是你应该得到的。”
他还买了许多东西,几乎是要把自己不在的那些年,所没有送的礼物全都补上,把属于江序舟的祝福全都补回去。
补上了,老天就会保护好江序舟,江序舟就不会离开。
以后就会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三岁的江序舟,得到了个手工木雕的小挂件。
四岁的江序舟,得到了个八音盒。
五岁的江序舟,得了个小福袋。
……
叶浔一件件拆开,一个个介绍,又起身按照江序舟的建议摆放好。
然而,这一众礼物中唯独少了两岁的生日礼物。
等到介绍完,叶浔才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两岁的礼物得过段时间再给你。”
“我再扣留一会儿。”
“没事的。”江序舟扫了一圈房间,目光落在爱人身上,“这些就足够了。”
他从未获得过如此多的礼物。
小时候过生日,谈惠和江中没有多余的钱给他买礼物,最多是给他下一碗长寿面,再放两个鸡蛋。
这是两位老人能够给予的最好的礼物和祝福。
现在叶浔又补上了许多。
多得连病床都快要塞不下了。
暖洋洋的满足感一点一点地填满江序舟的身体,他觉得现在的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幸福到能有勇气去面对未来的一切病痛。
足够了。
拥有这些就足够了。
江序舟抬手握住叶浔,指腹扫过爱人的手背,手臂微微用力,想把心心念念的人拉进自己的怀里。
“……慢点,等一下。”
“小心伤口……还有仪器。”
叶浔自己往前挪了点,他不敢靠在江序舟胸口上。
尽管那里很舒服,能听见令人安心的心跳,但这人的肋骨,在上次抢救时再次遭遇了按压,一朝回到了解放前,胸口又贴仪器,碰掉就会报警。
他可不想再听见讨厌的警报声了。
“别急,我自己来。”
叶浔快速打量一圈江序舟的身体,果断选择了靠在他的肩膀——
一个为数不多不连接仪器,没有受伤且靠近嘴唇的部//位。
“小浔,”江序舟待他找好姿势后,笑了笑,偏过头,侧脸蹭蹭爱人的头发,“谢谢你的礼物。”
“以及你。”
第82章
江序舟深吸口气,坚定地说:“小浔,我爱你。”
叶浔浑身一僵,浅色的眼睛眨了两下,迅速蓄满液体。
这是江序舟醒来以后,第一次对他说,我爱你。
是真情的流露,也是对他之前说出口的每一句爱的回应。
“……我也爱你。”叶浔不敢眨眼,怕眼泪落下,“……江序舟。”
长期占据于心头的恐慌与害怕晃悠晃悠地落下。
落进爱人的怀里,被小心捧起,呵护。
叶浔长舒口气,用气音说:“我以后再也不想和你分开了。”
一分钟,一秒钟都不愿意分开。
“陪我一辈子,好吗?”
叶浔抬起眼睛,江序舟苍白的脸色,鼻下的透明的呼吸管和胃管,以及没有一丝血色的嘴唇。
一切的一切都在不停地提醒他,这不是一句承诺能够保证的事情。
可是,他就是想要得到一句承诺,得到江序舟的承诺——
得到他的爱人的承诺。
叶浔总感觉这句承诺就是像是一块免死金牌。
有了它,江序舟就不会离开。
有了它,江序舟就会愿意留下来,留在自己身边。
然而,江序舟的嘴唇只是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
“……答应我。”叶浔的声音染上祈求,“江序舟。”
“答应我……好不好?”
不用花言巧语,一声“嗯”就可以。
只要能让他确定自己的爱人还在就好。
面前那双乌黑的眼睛眨了一下,浓密的睫毛垂下来又重新抬起。
不知道是在犹豫,还是在找拒绝的理由。
叶浔忐忑不安地等待。
秒针一格一格地走着。
一秒……
两秒……
三秒……
他的心跳越跳越快,就连耳膜都能听见回响。
终于,在叶浔觉得没有希望,甚至想好圆回来的话时,他的爱人点了头。
江序舟的脑袋摆动幅度极小,然而,这么小的动作落在叶浔眼里却变得很大很大。
而且,除了这个动作,他还听见了一句格外动人的话,比世界上所有的情话都要动人——
“好,我答应你。”
这句话说得认真,说得真挚,说得肯定,在他心里足以称得上承诺二字。
江序舟抿着嘴唇,想了想,好似是怕叶浔不够放心般,又多加了两句:“我永远都会在你身边。”
“不分开了,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小浔。”
隔了许多许多年,可算得到想要的承诺的叶浔眼圈瞬间红了,嘴角一抽,耷拉下来,没控制住的眼泪一滴一滴滑落。
滚落到爱人新换的睡衣上,滚落到爱人布满针眼,泛着青紫的手背上,滚落到爱人的心脏里,砸得江序舟一阵心疼,他几次抬手想要给爱人抹去眼泪,却又因为力气不足而放下,只好偏过脸一次又一次地蹭着他的头发。
用行动代替一切安慰的话。
叶浔刚洗过的头发很软,他的说话声音也是。
“江序舟……”
“……你终于答应我了。”
江序舟动作一滞,他猛然想起来,在四年前的某个傍晚,在两人携手散步时,在夹杂寒意的海风中,眼前的人就曾向自己要过这份承诺。
但是,当初的自己没有给,也给不出口。
他总是固执地觉得,自己拖着这份承诺,不给这份保证,爱人就不会因为自己未来某一天的突然离开而过分悲伤。
现在看来,他错了。
错得彻底。
错得幼稚。
错得离谱。
一个真正爱自己的人,他不可能因为一句承诺而减少悲伤,但他可能会因为一句得不到的承诺而加深悲伤。
甚至在往后的几年光阴里,他的心都会被这份遗憾吊到悬崖之下,高高悬起,惴惴不安。
更别说,如果自己的爱人突然离去,空留一个人在这世界上,独自咀嚼,反复回忆他们平日里的点点滴滴,以及那一句得到的,或者没有得到的承诺。
江序舟不禁猜想,那时的叶浔应该也会想起,这句得不到的承诺吧。
那他会不会后悔,会不会想倘若当初自己的态度再强硬点,逼着爱人答应的话,是不是就能留下爱人。
有可能,随着时间的推移,叶浔还会陷入死胡同,如此循环,直到爱转移至另一个人身上,或者走到生命的终点,在奈何桥上重新找回挚爱,才能中断这份思念。
江序舟认为叶浔会是后者。
可是,这样的结果是江序舟最不想看见的,也是与他本愿背道而驰的结果。
其实还有一方面的原因,江序舟方才的回复是抱有侥幸心理的。
他明白手术都不能是百分之百成功的,更何况是心脏手术,稍有不慎,就极有可能交代在手术台上。
而他自己有可能成功的那个,也有可能是失败的那个,不过……叶浔在他身旁陪着,他便就不忍心让爱人伤心,也不愿意如此快地离去,丢叶浔一人在世间孤孤单单。
江序舟忽然格外想做成功的那个,做百分之百成功的那个。
他想一直陪着叶浔,像今天答应的那样。
他的胸口热乎乎的,好似一壶滚烫的准备烧开的热水,蒸汽冉冉升起,暖得人透彻,暖得人舒服。
江序舟知道,这是希望,是驱散阴霾的风,是赶走沉闷的雨——
是他爱人的牵挂。
同样是他留下来的动力。
“对不起,小浔……”江序舟多转了点头,嘴唇于叶浔的发顶落下轻柔一吻,“那时候,是我想得不够周全了。”
“别道歉,都过去了……”
不知何时,叶浔已经止住了眼泪,可眼眶仍微微泛红,鼻子时不时抽//动一下,他边否认边浅笑着蹭了蹭江序舟的衣服。
很明显,是在用衣服擦眼泪。
江序舟被叶浔这个如同孩子撒娇般的动作给逗笑了,他的目光长久停留在怀中的人身上,后知后觉地发现眼前这件外套特别的眼熟——
好像是自己的。
“怎么穿我的衣服啦?”他笑意未减,扯开话题,“你的衣服呢?”
“……丢洗衣机洗了。”
这句话是骗江序舟的。
江序舟知道,但没有拆穿叶浔,而是把脑袋靠得更近了些。
以前的叶浔也会这样做。
每次江序舟因为应酬或者别的什么事情晚一步回家时,他总能在沙发上“捡”到一个穿着自己睡衣睡觉的叶浔,有时候那人要是想得紧的话,怀里还要多抱一件衣服。
暗黄的落地灯光撒在爱人身上,那张英俊的脸埋进深色的衣服,两者给本就柔和的面部线条,多添了几分慵懒。
通常情况下,江序舟会在门口脱去外套挂好,走到沙发旁蹲下,静静地看一会儿爱人的样子。
任由幸福感一寸寸填满心脏。
这可能就是家的意义吧。
有一盏灯为你亮起,有一个人等着你。
等他看够了,才慢慢抽走叶浔怀里的衣服,准备告诉那人,自己回来了。
无论他多么小心,叶浔总会下意识醒来,迷迷糊糊地问:“……你回来了?”
“嗯,回来了。”江序舟取走衣服,顺手搭在身后单人沙发上,声音轻柔,“上//床睡吧。”
叶浔眼睛都没睁开,呢//喃道:“嗯……一会儿一起去。”
“我还没洗澡呢。”江序舟摸了摸叶浔睡得凌乱的短发,耐心哄道,“等我洗完澡吧。”
“嗯……那我还要在这里等你。”叶浔的声音越来越小,抓住玩弄自己头发的手,抱进怀里,死活不松手,“……去吧。”
“……你……”江序舟抽了抽手,无果后无奈地笑了一下,俯下头碰了碰爱人的鼻尖,“我这样,怎么去洗澡呀?”
叶浔被他弄得连打过两个喷嚏,睡眼蒙眬地疑惑道:“你怎么没去洗澡?”
江序舟看着叶浔,轻轻晃了晃手臂:“有人困住我了。”
“他不放手,我怎么走?”
他瞧见面前浅色的眼睛一亮,就知道自己的对象又有点子冒了出来。
果然,叶浔闭上眼睛,勾起嘴角:“贿赂贿赂,再给你开门。”
他的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倦意,挠的江序舟心痒痒。
“怎么贿赂?”江序舟垂下头,嘴唇轻轻碰上爱人的眼睛,“这样,够吗?”
叶浔摇摇头。
嘴唇落在鼻尖。
叶浔抿唇:“……不够。”
江序舟笑了笑,嘴唇落在爱人的唇//瓣。
吻得认真,吻得真挚。
不过,也只犹如蜻蜓点水般。
叶浔勉强接受了这份贿赂,乖乖松手,起身,路过单人沙发时,长臂一伸捞起江序舟的外套抱进怀里,边朝卧室走去,边含糊不清地说:“我先用衣服代替一下……”
江序舟第一次不知道衣服代替了什么,直到洗完澡上//床,刚躺下,身旁的人立刻松开衣服,翻身抱住他时,才反应过来——
衣服代替的是他自己。
他的小浔想他了。
现在,也是。
江序舟心中一阵酸涩,却又不愿让叶浔发现,于是强扯出笑容,默默移开目光:“你穿,挺合适的。”
叶浔不做声。
两人极具默契地望向窗户。
病房内的阳光透过纱帘一点点照进来,可在病床前停下了步伐。
“拉开窗帘吧。”叶浔说,“外面的阳光看起来不错。”
“等你身体再好点,我们就下去逛逛。”
他回过头,望向那双乌黑的眼睛。
叶浔想让江序舟多感受下自然,多感受下生命。
虽然秋天多为一副萧瑟之景,但也不缺乏充满生命力的人与物。
再多接触一些,再多与人交流,自己再多陪他一会儿,说不定心情好了,康复的可能性就多大一点呢。
叶浔想起之前陪护叶温茂时,隔壁病床的家属曾对他说的话,在医院里家属要表现得比病人更有信心,更有希望,才足以带动病人的士气。
“行。”江序舟点点头。
“那你闭上眼睛,可能会有点刺眼。”
叶浔起身拉开窗帘,失去阻拦的光瞬间攀上病床,江序舟眯起眼睛望了过去。
ICU里常年不灭的白炽灯与窗外时刻变化的阳光属实不同,前者给人带来崩溃,烦躁,后者则是光明与希望。
“那里有家烧烤,晚上闻起来特别香。”叶浔站在窗户前,活动下//身体,抬手隔着玻璃指向窗外,边介绍边不知觉地咽下口水,“等咱们什么时候能下楼了,高低得去尝尝。”
他转过身,看着江序舟,佯装埋怨道:“你说,在医院门口摆摊,不知道是馋家属还是馋病人?”
阳光照的床上那人脸色特别苍白,白到几乎透明的地步,让人感觉不太真实。
明明是暖洋洋的光,为什么此刻会感觉如此的阴森?
那种恐惧再次翻涌上来。
幸好,江序舟及时开口说了话:“馋你。”
尾音上扬,简简单单的两个字里都含//着笑。
刹那间,一切恐惧,一切不真实的感觉,全都烟消云散。
叶浔又获得了短暂的安心。
他双手抱胸,靠到落地窗上,瞧着病床上的江序舟入了神,良久后才放下手臂,耸耸肩:“……看来他成功了。”
说完,他坐回陪护椅,脑袋靠在病床床沿,握住江序舟的手,合了眼睛。
两人如同两只懒洋洋的猫,享受着这来之不易的阳光。
这个场景他们等得太久太久了,久到磨掉了误会,久到熬过坎坷,久到四年时光悄然流逝。
久到叶浔差点失去爱人,孤独终老,久到江序舟差点失去生命,阴阳两隔。
恍神间,叶浔好想留住这一刻时光。
不对,不能要这一刻。
他乍然睁开眼睛。
不能要这一刻,他要江序舟康复出院,获得健康后的每一刻。
叶浔回过头,想去确认江序舟的状态,却在看见那人时,动作放缓下来——
江序舟睡着了。
睡得很香,很安稳。
身旁的仪器发出代表安稳的生命体征的声音,被子幅度缓慢且平稳。
可能是累了,叶浔想,江序舟在ICU里肯定没有休息好。
他掖好被子,拉了一半的窗帘,阻挡照到床头的阳光,又坐回陪护椅上,避开留置针,重新握住爱人的手。
“睡吧,好好睡一觉。”叶浔趴在床边,轻声道。
第83章
江序舟睡了很久很久,直到夕阳一步一步退出屋外,邬翊和程昭林匆匆赶来,他都没有醒过。
慌了神的叶浔一直守在病床旁,看了看仪器,又看了看爱人,时不时用手去触碰江序舟的额头,感受他的体温。
他之前问过医生,昏迷和睡着有什么区别。
医生告诉他,其实两者间没有很大的区别,至少肉眼是极其难看不出来的。
叶浔相信医生的话,但是他还是控制不住地再次掏出手机打起字来。
这是他第十次拿起手机,在第四个浏览器上搜索,如何判断病人是睡着还是晕倒。
网络告诉他,睡着是可以晃醒的,晕倒是晃不醒的。
他退出浏览器,锁上手机放到床头柜上。
叶浔可舍不得叫醒江序舟。
难得的好觉,可不能因为自己内心的不安和紧张而被打断。
他怕江序舟醒来以后,再也睡不了一个如此好的觉了。
邬翊在门口的走廊也坐不住,他抬腕看了眼时间,又走进来瞧了一眼。
房间内一片漆黑,唯一的光源是仪器发出的荧光,能够模糊看清床旁的人。
“发烧了吗?”邬翊走到床尾小声问道。
“没有。”
“今天有叫痛吗?”
叶浔摇摇头:“没说,甚至状态还不错……”
话音未落,两人瞬间噤了声——
江序舟上次出事前,状态也很好,直到晚上……
两人到现在都心有余悸。
邬翊挠挠鼻子,想出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要不我去问问护士?”
“算了。”叶浔否认道。
护士过来又是一顿检查,与其被动来动去的检查吵醒,不如让自己叫醒。
但是,万一有什么事,叫护士过来检查能早点发现,及时做出治疗。
叶浔咬唇纠结一会儿,抬手瞧了眼时间,给出个期限:“八点半没醒再叫护士来吧。”
邬翊不太放心地问:“要不我替你守一下?”
据他所知,叶浔从中午一点一直坐到现在,除了上了两趟厕所外,屁//股就没离开过座位。
如果叶浔前几天没有低血糖晕倒的话,邬翊可能不会这么说。
然而,他有。
而且到目前为止,滴水未进,甚至连早餐也没吃。
叶浔给出的理由是——
着急见江序舟,吃饭这事可以缓缓。
一缓就缓到了现在。
“你吃个饭再回来。”邬翊劝说道,“不然,又发生上次的事。”
叶浔揉揉干涩的眼睛:“等他醒了再说。”
邬翊有点无语。
他搞不懂这两人怎么一个比一个能逞强,一个比一个犟。
方才,邬翊问程昭林倘若端饭进去给叶浔,他会不会吃。
程昭林摇了摇头说,江总胃管一天不拔,他哥就不会在病房吃饭,除非江总提出来。
邬翊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抛下一句“伟大的爱情”。
“等序舟醒了,你再倒下,你们玩接力赛呢?”他双手抱胸,“看来真的只有序舟能管得住你。”
叶浔瞥了他一眼,幽幽开口:“当然,只有我对象能管我。”
邬翊懒得继续劝,转身正打算离开,突然听见床上的人动了动,发出布料的摩//擦声。
叶浔也听见了。
两人身体瞬间僵住,邬翊移回目光,叶浔放缓呼吸。
“……小浔,去吃饭。”江序舟嗓音沙哑,有气无力道,“让邬翊待一会儿。”
“或者……让王叔过来。”
“王叔请假了。”叶浔轻声说。
“那就让邬翊……”江序舟的话被突如其来的咳嗽堵在嗓子。
叶浔忙给人顺气:“……我知道了。”
既然对象发了话,他也就失去了唯一的借口,只好一步三回头地离开病房,端起饭碗,透过门缝往里望。
他还没得仔细看看醒来的江序舟呢。
屋内的灯“啪——”地亮了,叶浔眉毛一皱,担心起江序舟的眼睛。
这么亮的光猛然照射过来,肯定很难受。
最主要的是几个月前,他才刚失明过啊。
然而,就算光亮了起来,叶浔的视线也还是受到了墙壁阻拦,只能看见邬翊的背影和床尾,瞧不到想见的人。
叶浔往旁边挪一挪。
看不见。
再挪一挪。
还是看不见。
最后果断跨出一//大步。
“咣当——”
他的腿踢到一旁的不锈钢长椅,而刚好坐在上面的程昭林也被声音吓了一跳。
“……哥,你被赶出来吃饭了?”程昭林放下电脑,挠了挠乱七//八糟的头发,瞧见叶浔一脸愁容道,“放心,邬翊哥不会吃了江总的。”
“……不是。”叶浔的耳朵抵在门上,但奈何隔音过好,他什么都听不见。
他不知道江序舟是什么时候醒来的,也不知道邬翊和自己的对话,江序舟听到了多少。
叶浔倒不怕爱人知道自己晕倒后会说些什么。
他怕的是江序舟动气。
动气对身体康复可没什么好处,还会加重病情。
江序舟的病情再加重……
叶浔晃晃脑袋,接过饭盒,快速扒两口饭,试图把这个想法一起咽下去。
他可不想再经历一次ICU探望,以及爱人生死不明的恐惧了。
不到十分钟,叶浔已经把晚饭解决完,并且快速处理完垃圾,坐在程昭林旁边。
前面的他,一门心思都是吃完冲进去制止邬翊,现在的他却有点犹豫了。
这十分钟的空白时间,邬翊肯定已经把自己的情况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他唯一能想想,只剩下如何挽救了。
叶浔坐着想不出来,起身从病房门左边走到右边,又从右边走到左边,路过程昭林电脑时,顺便指点两下,最后干脆坐下来说:“你说,他们两个能聊什么?”
程昭林抱着电脑目不斜视:“聊什么都有可能吧。”
他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坏主意,瞥了叶浔一眼:“……可能聊你吧。”
“……算了,你忙吧。”叶浔收获了个不满意的答案,低头盯着手表的秒针一圈圈转。
终于,在秒针转到第二十圈的时候,病房门开了。
叶浔忽然站起,长椅不堪重负地“嘎吱——”一声,程昭林尚未反应过来,就见旁边的人迅速跑进病房。
邬翊甚至都没走出屋。
两人齐刷刷看向屋内,又对视一眼。
邬翊耸耸肩,走出来,刚准备关上门,就听见叶浔的说话声:“我保证好好吃饭,上次晕倒的事情一定不会再发生了……”
“不是!”他低声骂了一句,回头看叶浔一眼。
刚才,江序舟问他,叶浔几天前是不是低血糖了,有没有晕倒。
邬翊只承认了前者,同时尽可能把病情描述到最轻,末了还不忘补一句,主要是思绪过重导致的,没什么太大的事情。
他打算瞒天过海,把这件事顺利的让江序舟抛之脑后,好好养病,也能让叶浔安心陪护。
他费尽心思,好不容易让江序舟放下疑虑,答应不再提起这件事。
结果他那口紧张的气尚没完全放下,叶浔就立刻冲进屋里领罚。
邬翊气不打一处来,手指向屋内点了点,嘴巴张了张,瞧眼程昭林,又瞧眼叶浔,半天想不出别的什么合适的词语去骂他。
承认可以,叶浔自己承认自己晕倒就行,问题是他两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他死,自己也得死。
罚……
叶浔可不会和他一起受。
邬翊给屋里那人传去个“自求多福”的眼神,拉着程昭林离开了住院楼。
*
病房内,空荡的环境里,只余下呼吸机的声音。
叶浔站在床尾,垂着头,见爱人久久不出声,小心抬眸瞧了一眼。
短短几个小时,他已经快被想念折磨疯了,巴不得化身成江序舟身上的任何一件物品——
只要能一直待在一起就行。
“……哥。”叶浔委屈地叫道。
声音一出来,两人同时都愣住了。
江序舟偏头清清嗓子,掩盖眼底的诧异和不适。
这个称呼是两人刚认识的时候,叶浔叫过的。在确认关系,越来越熟练后,江序舟就再也没有听见过这一声“哥”了。
大名代替了一切。
现在猛然一听,还有点不太习惯。
叶浔叫完又迅速低下头,见面前的人依旧没做声,再次抬起头。
这次眼底诧异的人变成了他。
他看见淡粉色如同潮水般慢慢淹没病人苍白的肤色,江序舟的脖子、耳朵、脸全都变了色。
也算是有点血色了。
叶浔大胆迈上前一步,嘴角扬起,坏心思悄悄冒出了头:“哥?”
江序舟更红了,他咬住嘴唇,胸口快速起伏,旁边的仪器显示,他的心率过快。
他轻声说:“我在。”
“……下次一日三餐在屋里吃,我看着你吃。”
“没关系。”
他本就不打算讲叶浔什么,低血糖也好,晕倒也罢,都已经过去了,没必要再去提发生的事情。
刚刚的沉默只是他想先多看两眼自己的爱人,他怕自己什么时候再次睡过去。
结果尚未准备好开口,叶浔就率先打他了个措手不及。
江序舟感觉自己浑身发烫,眼睛都不敢直视面前的人。
“好。”叶浔又上前一步,答应了。
“不在我身边的话……”江序舟待脸上热量下去些,才再次开口。
“我拍照给你,或者我们打视频!”叶浔抢答。
他现在特别乐意跟江序舟报备,哪怕两人一直在一起,他都想把自己看见的所有场景,所有美好的事物,全部分享给爱人。
叶浔要拼尽全力去拉住自己的爱人。
江序舟的心率降了下来,脸上浮现出浅浅的笑容:“……也可以。”
叶浔走到床边的陪护椅坐下,撑着脑袋,放心打量起江序舟。
江序舟也偏过头看着他,良久后说:“你再叫一遍。”
“叫什么?”叶浔歪头笑着犯傻,“叫你的名字吗?”
“江序舟?”
“刚才的称呼,再叫一遍嘛。”江序舟缓了过来,竟有点怀念那一刹那的甜味。
叶浔摇摇头,就是不叫。
江序舟没有过多强求,也没有藏住眼底的遗憾。
他相信爱人会叫的,只不过不是现在。
果然,睡觉前叶浔帮他擦完脸和四肢,忙完一切后,悄悄俯身凑到他的耳边,低声道:“哥,我爱你……”
结尾是一个落在耳垂上的,很轻很轻的吻。
似羽毛,似柳絮般挠的两人心痒痒。
第84章
半夜,叶浔爬起来了好几次,不是盯着仪器,就是伸手摸//摸病号的额头,最后迷迷糊糊地看一眼江序舟,再惴惴不安的睡去。
如此反复,直到早上六点钟,他模糊间听见有护士进门检查时,才敢勉强放心睡去,到八点医生查房才坐起来。
第一眼就看向了江序舟。
江序舟精神状态不错,合适的姿势,呼吸机的加持,以及药物的配合,一起保障了他的睡眠,缓解了呼吸困难的症状。
最主要的是叶浔在身边。
他半夜醒来的时候,总能听见叶浔悠长的呼吸声,他跟着爱人一吸一呼,很快便能再次入睡。
心安定了,疼痛也就变得微不足道。
叶浔垂下头晃了晃,挠挠凌乱的短发,下意识往病床方向挪一挪,靠到床沿上发呆。
昨晚他怕江序舟有事自己不能第一时间发现,索性将病床与陪护床拼在一起。
只是可惜——两床有高度差。
倘若没有这段高度,那就相当于两人睡在一张床了。
叶浔痛恨这点高度,但是又想到上次自己偏要拉手睡觉,导致病号留置针错位出血的事情。
他的心脏抽了一下,老老实实地接受了这一段距离。
他相信,等走过这段时光,跨过这段距离,他们就能相拥。
就能放心大胆的相拥。
此后,会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在一起。
叶浔扬起嘴角,感受到自己脑袋一重,暖意一点点流入,他仰起头,发现是江序舟。
笑得更加灿烂。
“怎么啦?”他问道。
江序舟也在笑:“没事,就是想摸//摸你。”
“想你在笑什么。”
叶浔刚好靠在病床边,刚好这个位置正对江序舟的手,又刚好陪护床矮了半截,只需要江序舟微微抬手就能搭在爱人头上。
再高点,江序舟的力气就不足以支撑了。
“什么时候剪的头发?”他问。
叶浔的头发发质偏硬的,再加上刚剪完不久,摸起来还有点扎手。
仿佛一只听话的小刺猬。
“见你的前一天剪的。”叶浔边说,边打算摸一把自己的头发,手却在碰到那只冰凉的手后停住了,犹豫两秒后,再覆盖上去。
明明昨天才亲过爱人的耳垂,明明晚上才拉过爱人的手,明明凌晨才碰过爱人的额头,怎么还是感觉,他们已经好久好久都没有与对方亲密接触过了呢?
江序舟的手没有以往的冰冷,反而变得干燥温热,手背上的留置针换到了臂弯处。
他们可以放心地拉手了。
“头发长了,有点不舒服。”叶浔回过身,轻轻抓着江序舟的手,拢进怀里,仰头注视着爱人的眼睛。
其实,还有一层原因他没有说出口。
人们常说剪头发是从头开始。
叶浔也觉得,所以他去剪了头发。
他要从头开始,认真对待处理自己的感情,好好地爱江序舟。
爱一辈子。
“你头发也长了。”叶浔单手握住江序舟的手,另一只手不安分地伸上前去碰爱人的头发,“上次转出来都没有给你剪……”
上次出来都不到两周,就又进去了。
很多想要做的事情都没来得及做,甚至提起的心堪堪放平,两人就又经历一次。
这次,江序舟的胸口再次被按压,尚未康复的肋骨又断了,叶浔的心也再次被提了起来。
他痛苦地闭了闭眼睛,晃晃脑袋,捧起爱人的手抵在唇前:“都过去了,过去了,不重要了。”
“以后你好好的就行。”
“一直在就行。”
江序舟的手指动了动,仿佛是想抓住爱人喷//出的热气般,他笑了笑:“你也好好的。”
叶浔睁开眼睛,眨了眨,碰到江序舟头发的手比成剪刀的手势,坏笑道:“所以,你要不要剪下头发?”
他没有给江序舟反应的机会:“我帮你剪。”
“……不如,请个理发师吧。”江序舟拒绝道。
如果叶浔剪过头发,哪怕是剪过他自己的头发,再提出这个请求,江序舟都可能不会拒绝。
可是——
他没有。
说到底,江序舟心里还是有点害怕的。
“我就帮你修个刘海,不然太挡眼睛了。”叶浔说,“会很难受的。”
江序舟挡不住那双浅色眼睛里的渴望,无奈地同意了。
其实,一个头发而已,剪毁也没关系,反正最近不见人,也不用出面处理什么事情。
就算需要的话,可以找一个造型师临时补救一下。
主要是,叶浔开心就好。
江序舟以为叶浔只会用普通剪刀随便修理一下就行,却没想到他居然买了一整套剪头发的工具。
“……用得上这么多吗?”他扯出个笑容。
叶浔对着说明书一个个研究,又选了好几个发型给江序舟参考,问他喜欢哪一个。
“你看着来,我听理发师的。”江序舟扫了眼那些发型,感觉都挺不容易的。
最后,叶浔选了个与之前一样的发型。
“你别紧张,我看视频学了好久。”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嘛。”
江序舟不紧张,反而有点好奇。
他任凭叶浔做好前期准备,拿起剪刀对着视频比划半天,才走过来:“我剪了。”
“剪吧。”江序舟闭上眼睛。
至于结果这么样……
江序舟感觉应该是不太好的。
因为他一睁眼就看见邬翊和程昭林,两人对此场景应该都没有反应过来。
“……哥,你……”程昭林嘴角抽了一下,似乎是打算扯出个笑容,但是很明显,他失败了。
叶浔退后两步,剪刀在空中合上打开:“很丑吗?”
程昭林没有正面回复:“江总的脸比较能抗……抗得住你这么遭。”
他戳了一下旁边仍然呆住的邬翊。
邬翊放下手中的袋子,露出个和程昭林刚才一模一样的表情,语气尤其真诚:“特别不好看。”
“有吗?”叶浔打量一眼发型,又打量一眼手机图片,“我按照步骤剪的。”
“一步都没有错啊。”
“感觉没什么区别。”
他又后退两步,仔细打量。
“你是现在是成就感,远远大于审美了。”邬翊捡出几个水果,走进卫生间洗干净,顺便拎出一面小镜子,走到江序舟面前,“序舟,你要不要看看?”
“不过……你得先做个心理准备?”
江序舟只感觉自己面前刘海短了,至于发型什么样,他感受不出来。
好友说难看,他心底也毫无波澜,只是当邬翊问出,要不要做心理准备时,他第一反应就是——
可能真的有点不太好看。
多不好看,江序舟不知道,毕竟,自己没见过。
“我看看吧。”他伸出没有留置针的手,想要接过镜子。
邬翊从身后拿出镜子。
镜子微微向上,江序舟只能看清发型和自己的眼睛,鼻子以下全都看不见。
江序舟明白,邬翊大概是怕他被自己的脸色吓到。
他伸手扶正镜子,邬翊不敢使劲,只能任凭镜子扶正。
刘海其实没有特别难看,只不过有点像狗啃,好在叶浔没有下手太狠,还有补救的余地。
就是……他的脸色。
真的特别难看。
江序舟看着镜子里的人,由熟悉的瞳孔,看到伸//进鼻子里的土黄//色的管子,最后落在嘴唇。
好在氧气不足导致的青紫已经褪//去,余下的是苍白。
白得根本不像活人。
他移开目光。
与发型相比,更难看的应该是自己的脸。
狼狈到不堪入目,无法直视。
真的……特别难看。
他死死盯着镜子里的人,平静如水的目光述说内心的嫌弃。
“……江序舟。”叶浔感觉不对,立马上前收走邬翊手里的镜子,顺势坐在床沿,轻轻环住江序舟,单手将爱人的脑袋按进自己颈窝,另一只手摸他的后脑勺,“没事,没事。”
“我一会儿再补救一下。”
“……我没事。”江序舟闷闷地说,可是他没有挣扎,也没有抬头,只是静静感受着叶浔的体温,享受着爱意。
叶浔抱得艰难,手臂架着不敢松懈,怕碰到江序舟身上的一堆仪器,或者不小心伤到这个仿佛瓷器般的人。
他偏过头,嘴唇贴近怀里人的耳朵,没忍住咬了咬江序舟的耳垂,才低声开口:“……哥,你很好看的。”
“真的,很好看。”他又重复了一遍,“非常,特别,尤其的好看。”
方才爱人的神情真的伤到他了。
其实,江序舟没有露出过多的表情,叶浔也只是看见他的睫毛落了下来,却莫名感觉窗外的秋风跟着吹了进来,浑身颤//抖一瞬,心脏钝痛不已,呼吸变缓,脑子里只余下一句——
江序舟需要他。
他的爱人需要他。
当叶浔抱住病床上的人时,他发现江序舟可能需要自己,而自己也需要爱人。
“好看的,真的很好看,我说的……不止是头发。”叶浔见爱人不说话,继续说道。
话音刚落,他就感受到怀里的人僵了一下。
只是短短的一下,他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江序舟现在肯定是觉得自己狼狈,痛恨自己的身体。
叶浔自己的眼睛都开始发酸。
痛感是怎么从心脏传递至眼睛的。
“不难看,也不狼狈的。”他努力抑制住声音里的抖动,“一点都不难看。”
“……哥,真的不难看,你什么样子我都喜欢。”
“我爱的是你……”
叶浔抑制不住哽咽,眼泪破眶而出。
他的爱人遭受太多罪,太辛苦了,而自己始终一无所知。
“……小浔?”江序舟顿了一下,感受到脖子有点湿润,抱自己的人微微发//抖,“别哭。”
“我还没哭,你怎么就哭上了?”他挤出笑容问道。
其实,当叶浔抱上来那一刻,所有坏情绪全都融化成一滩水,流进爱人给予的爱意海洋中,融合,消失,再也不见。
渐渐的,他的脖子没有再进一步的湿润,只是怀里的人赖着不愿起身:“再抱一会儿。”
“好。”
江序舟不动了,仰起头,没有打留置针的手臂被困住,抬不起来,留了留置针的手臂又不好动。
他想摸叶浔,也摸不着。
只能这样保持姿势,用侧脸蹭蹭爱人的头发,表示安慰。
“邬翊他们……”叶浔的尾音还有点沙哑。
江序舟扫一眼面前:“早走了。”
邬翊和程昭林估计是感觉不对,跑到厕所或者出门了。
“哦——”叶浔深吸口气,没控制住,亲了口爱人的颈窝。
这种失而复得的感觉,他不想再经历第二遍。
所以,他要一而再再而三的用各种方式,来确认爱人已经回到自己身旁。
“真好,江序舟。”
“你在我身边的这种感觉,真好……”
他感叹一句,话音未落,两人同时听见病房门敲了两声,随后门应声推开。
叶浔闻声一顿,迅速松开手,站起身,看向门外。
江序舟也随即看了过去。
第85章
“小浔,小江,你们在吧?”
来的人是聂夏兰。
叶浔松了口气,走过去接过母亲手里的保温杯问道:“您怎么来了?来之前怎么没给我发个信息?”
“还有,你怎么知道病房号的?”
聂夏兰抬头与江序舟对视一眼,两人简单打了声招呼。
随后,她坐到沙发上,边拆开保温壶,边略带埋怨地回答叶浔的问题:“我早上给你发的信息,你迟迟没回,打电话也不接,我怕又出什么事情,就跑来了。”
“你爸还想来呢,我给拦下来了。”
叶浔一闻到饭菜的香味,立刻跑去把沙发旁边的窗户,以及空气净化器一起打开。
“我煲了汤,又带了点饭菜。”聂夏兰说,“小江如果现在还不能吃东西的话,就先喝点汤吧,也能补补。”
然而,她没想到的是,江序舟有过胃溃疡的病史,因此胃管尚且不能拆,也不建议经口喝水。
最后,汤和饭菜一同进入了叶浔的肚子。
聂夏兰见儿子吃得正香,索性走到病床边上,看看江序舟。
这是她印象里为数不多地仔细看看自家儿子的对象。
上一次隔着玻璃,心中牵挂着同样躺在病床上的叶温茂,也就没有仔细瞧过江序舟。
现在,终于可以好好看看了。
她走近了些,眼睛瞬间变得酸涩。
江序舟比记忆里瘦了好多好多,五官更加立体,眸子依旧很黑,黑得仿佛瞧不见底的深井。
被子滑落,露出胸口裹着的纱布,以及连接仪器的导线。
江序舟抬起手,对着旁边的陪护椅比了个“请”的手势:“阿姨,您坐。”
聂夏兰盯着他消瘦的手腕,眼圈红了。
太招罪了。
这么好的孩子居然扛着如此大的痛苦。
他的父母该心疼死了吧。
聂夏兰将心比心地想,如果当初是叶浔受这么重的伤,自己和叶温茂肯定特别的心疼,巴不得天天守着,哪怕倾家荡产,哪怕砸锅卖铁,都得把人从死神手里捞回来。
捞进怀里好好疼爱一番。
然后,管他什么中药西药,都通通找来,就算无法康复到之前的样子,那也得能走,能照顾自己起居,能健康就行。
聂夏兰不了解江序舟的家庭情况,猜测他的父母估计正在赶来的路上,或者暂时脱不开身,不然自家这么优秀的儿子受了伤,怎么可能会不来。
她想,等到江序舟康复了,父母也来的时候,要请他们一家人一起吃顿饭,好好感谢。
也可以当是两家人见个面了。
聂夏兰走到陪护椅旁边,没有坐下,而是握住江序舟的手腕,滚烫的眼泪砸了下来:“小江,疼不疼呀?”
“受这么重的伤,一定很疼吧。”
那个手腕太细了,细得腕骨明显,细得她一只手就能抓过来。
“……阿姨。”江序舟动作一僵,伸也不是,收也不是。
他想了想,还是伸着吧:“不疼。”
聂夏兰听见他的回复,眼泪落得更凶了。
“傻孩子,怎么可能会不疼呢?”
“吃止疼药了吧。”
“怎么会不疼……”
她知道止疼药吃多了不好,如果不是疼痛难忍的话,医院一般很少会给病人吃的。
江序舟手足无措起来。
他没见过江中流过眼泪,也没见过谈惠流过眼泪,江勇军和梅月更加不可能。
至于叶浔,他能把人搂进怀里好声好气地安慰。
可是,从小到大都没有人告诉他,该如何安慰一位母亲。
“阿姨,真的不疼。”
“……不疼。”
他只能重复说着这一句话。
然而,他越说聂夏兰的眼泪越停不下来。
江序舟不说了,单手扯过几张纸巾。
聂夏兰接过,帮江序舟擦完手背,才擦掉脸上的泪水,随后仰起头,平复了许久的心情,拍了拍江序舟的手背:“等胃管拔了,跟阿姨说,阿姨重新给你煲汤。”
“多补补,补好来,以后都平平安安的。”
“好人一定有好报。”
她听叶浔说过几回,撞伤江序舟的司机只是受了点轻伤,几乎可以算是毫发无损。
整场事故中,受伤最重的就是江序舟。
因为只有他有基础病,因为只有他挡在货车前面。
差一点……
如果晚了几分钟,可能世界上就没有江序舟这个人了。
其实,叶浔没想明白,聂夏兰也没想明白。
他们都觉得江序舟算是个传统意义上的好人——
做公益,做慈善,尊老爱幼,遵纪守法。
老天怎么就不能对他好一点,多好一点呢?
“谢谢阿姨。”
江序舟见聂夏兰止住了泪水,如释重负般说道。
聂夏兰垂下眼睛,目光顺势落到他新剪的头发上:“……小江。”
“嗯?”江序舟依旧是温柔的笑容。
聂夏兰眼角留有点泪花,但是嘴角却扬了起来,她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谁帮你剪的头发,怎么这么难看?”
坐在远处沙发上喝汤,努力降低存在感的叶浔,被母亲这一句话噎了一下,爆发出一阵强烈的咳嗽,他抽张纸巾,边挡住嘴巴边举起手:“……是我。”
话音刚落,他就感受到母亲略带嘲笑的目光。
果不其然,他刚缓过劲,聂夏兰就笑着说:“你这个审美不过关啊。”
“给我们小江剪了个这么丑的发型。”
“……妈。”
这是第三个人吐槽他的理发技术了。
叶浔自己也开始有点怀疑:“真的有这么丑吗?”
“我可是照着视频,一点一点剪的哎!”
江序舟眉眼弯弯地看着两人,直到剪刀重新落到刘海时,才反应过来——
聂夏兰自己动手了。
“小江,闭上眼睛,阿姨帮你修一点。”聂夏兰继续说,“叶浔,你过来学着点。”
江序舟听见脚步声走近,接着自己的手被握住。
心里的某处心结,随着剪刀的声音,一点点解开,剪短。
而冰冷的无人抵达的地方,随着手心传来的暖意融化,聚集正涓涓流水,浇溉了贫瘠的心田。
江序舟仿佛一只蜗牛,触角不小心碰到了一个崭新的,从未见识过的领域——母爱。
他胆战心惊地接受着,享受着被爱的感觉。
这是从谈惠江中,甚至叶浔身上没有得来的感觉。
其实,这些对爱的感觉,本质上是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但他又能奇妙的能从一些动作,言语中感受出差别。
很微妙,也很舒服。
江序舟勾了勾手指,手上的力度更重了。
“别动,等会儿真的会变成斜刘海。”叶浔开玩笑似的威胁道。
江序舟不动了。
聂夏兰却笑起来:“你小时候给自己剪过,忘记啦?”
江序舟也跟着笑了笑,打算从两人的聊天中,听听小时候叶浔的故事。
没成想,聂夏兰这份回忆是与他分享的:“小江,我和你说。”
江序舟忽然被点名,头动了一下,被聂夏兰按住。
“他小时候有一次幼儿园要上台表演,我和他爸爸就打算下午有空带他去剪个好看点的头发。”
“妈!”叶浔猛然想起那件糗事,忙出声制止。
聂夏兰瞧了他一眼,手上动作没停。
江序舟睁开眼睛,有些碎发粘在脸上。
黑得明显,白得刺眼。
看得叶浔手不由得收紧,他急忙垂下头,妥协道:“讲吧。”
“……给我形象描述好点。”
他将脸埋进江序舟的掌心。
重新恋爱的第一步——
与爱人分享童年。
糗事也能变为趣事。
他听过小时候的江序舟,然而,江序舟没有了解过小时候的自己。
叶浔闷声对江序舟说:“听完后……不准笑我。”
江序舟手指动了动,捏捏爱人的脸,算作答应。
小时候的叶浔非常的调皮,且具有一套自己的审美,在聂夏兰和叶温茂尚未回家时,他已经对着镜子为自己剪了一款新的发型——
刘海是斜的,脑瓜顶上东一块长,西一块短。
而他则对着镜子照来照去,奶声奶气地高声夸奖自己的理发技术。
当聂夏兰一回家见到如此“丑”的儿子时,眼前一黑,扶着门缓了许久,睁开眼又看见自己儿子昂首挺胸地指着头发,一脸求表扬说,妈妈,我自己剪的。
叶温茂乐呵乐呵地探出头,抱起小叶浔,毫不客气地吐槽他剪的丑,没有理发师的天赋。
最后,两人只好带着叶浔去了理发店,计划中的帅气发型,变成一个寸头。
聂夏兰边笑边给江序舟剪完最后一点头发,拿起毛巾递给叶浔,示意了一眼。
“小浔从小就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得性,小时候对着镜子给自己剪了差不多四五次头发。”她看着儿子用毛巾扫掉江序舟脸上的碎发,心里也是揪着疼。
可能当妈的都一个样,在看见与自家同年龄的孩子受伤时,总能自然而然代入母亲的角色。
也可能是她早已把江序舟当成半个亲儿子了。
她转过身,终究是不忍直视。
叶浔神情认真,犹如修文物的师傅,不放过一点碎发。
他轻声补充聂夏兰的话:“后面我妈觉得我寸头太丑了,果断自学理发技术,所以后面就算我剪的再差再难看,她都能给我修好。”
“所以别担心,不会不好看的。”
叶浔弄完最后一点碎发,解开江序舟脖子上的围脖,眼睛却挪不开了。
爱人的浓密的睫毛上停留着窗外的暖光,光又照在自己身上。
暖洋洋的,特别安心。
叶浔不忍心破坏这一刻的美好,因此良久后,他才缓缓开口道:“……可以睁开眼睛看下。”
江序舟没有动,脑袋靠在床上,保持着刚才听故事时候的浅笑。
“……江序舟?”叶浔心跳漏跳了几拍,回头与聂夏兰对视一眼,略微加大音量叫道,“江序舟!”
江序舟还是没有反应,脑袋歪到一旁。
叶浔更加着急,眼睛快速扫一眼仪器,确认心率仍在后,他单手按住爱人的肩膀,微微用力:“江序舟!你怎么了?”
“哥……别吓我!”
第86章
江序舟的呼吸平稳,脉搏虚弱跳动着,眉毛微微用力,几秒后又慢慢松开。
然而,那双好看的眼睛却始终没有睁开。
叶浔心跳加速,所有不好的回忆一并涌上心头,他一只手按下呼叫铃,脸贴上爱人的额头。
着急使他体温上升,感受到的是江序舟与自己同样炽热的体温。
温度太烫,烧得他眼眶瞬间红了。
手无力地垂下来,浅色眼睛转去身后——
聂夏兰跑到门口找护士。
他的视线又转回来,停留在江序舟的脸上,泪水无知无觉间蓄满眼眶,嗓子发紧:“……江序舟,理理我。”
“我会害怕的。”
眼泪砸落至病号浓密的睫毛上,这次江序舟眉头皱起,闷哼一声,喃喃问道:“……怎么了……”
声音越来越小,逐渐消失。
叶浔的心高高挂起。
他太害怕了。
害怕之前的事情会再次发生。
现在的江序舟不一定能够承受住又一次的心脏复苏。
他的心脏和肋骨都是坏了又好,好了又坏。
再来几次,还能有康复的机会吗?
神仙都未必能够承受吧。
他抬眼求助似的望向赶来的护士。
护士拍拍江序舟的肩膀叫了几声,见人睁眼后,取过一旁的鼻吸给病人戴好说:“是病人睡着了。”
“以后睡着的时候,记得给他戴鼻吸,可以缓解呼吸困难。”
叶浔点了点头,如释重负地松口气,倒进陪护椅中,摸了摸狂跳不止的心脏。
他刚才急昏了头,一时间忘记江序舟仍是个需要休息的病号。
护士见没什么事情便离开了病房。
聂夏兰绕到床尾准备把病床摇低,让病人更好的休息,却刚往下摇了一圈时,被叶浔叫住了:“他平躺睡不着。”
“会呼吸困难的。”
“已经到这地步了?”聂夏兰有些惊讶。
她身边得心脏病的同事朋友较少,不太清楚这个病到后期的症状。
“嗯。”叶浔轻声应道。
他查过资料,心脏病早期只是会在半夜忽然发生这类症状,病人会从睡梦中惊醒,不过只要保持端坐姿势,很快就能恢复。
江序舟这样的状况,叶浔不是没有碰见过。
那是在三个月前,在临市开会的时候。
自己也曾问过他,是不是心脏病复发了,需不需要买药,或者做点别的什么事。
江序舟拒绝了他,而自己也便真的相信了。
现在想来,当初的发烧同样是症状的一种。
叶浔恨自己当初眼瞎,没立刻将人压到医院做全身体检,压到手术室做手术——
恨自己没有早点承认自己的感情。
只可惜,开弓没有回头箭,过去的事情就算再后悔也毫无办法重新开始。
还好,时间不算晚,还有补救的机会。
这次一次机会,叶浔都不会放过。
他绕到床尾,将床铺摇到合适的高度,手撑着脑袋,安静地看着自己的爱人。
这个姿势睡觉属实是不太舒服,脑袋会不知觉的歪到一旁。
叶浔看着都感觉别扭,别说睡着的人了。
他掏出手机,快速下单个U型枕。
这是他目前能想到能用的东西,虽然不知道效果如何,至少对于脖子来说,应该不错。
聂夏兰洗好保温桶,交代王叔几句,便拉着叶浔走出病房,坐在门口的长椅上。
“最近这段时间好好照顾小江,人家爸妈来的时候,记得跟妈说一声。”她说道,“爸妈请吃顿饭,答谢一下。”
“……他们不可能会来的。”叶浔语气瞬间冷了下来,“来了就没好事……”
“哎!怎么说话的。”聂夏兰拍了儿子一下,“妈知道你们的关系不容易被我们这代人接受,但是血缘关系是切不断的。”
“再怎么说,都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不可能不来的。”
她极少关注八卦新闻,不了解江序舟家的情况,平日里也未曾听叶浔说过江序舟的父母,再加上同事朋友间闲聊时,提起过对于同//性//恋的看法,便顺理成章地认为江序舟的父母是不能接受儿子的性取向,所以才减少联系的。
可是,再怎么说,自家儿子受了如此重的伤,在生死线上徘徊那么久,哪一对父母会不心疼,会不放下之前的恩怨,偷偷跑来看一眼。
反正,聂夏兰认为换成自己的话,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
全天下有孩子的父母都不可能做到。
不过,她没想到,江序舟的父母不光能够做到,并且还能做得更绝。
他们不会为了孩子活而高兴,反而带有遗憾。
她目瞪口呆地听叶浔讲完江序舟的家庭和父母,久久缓不过神来。
也是,从小浸泡在爱里长大的人,怎么会相信世界上居然有不爱孩子的父母。
她想不通。
一个法洛四联症手术最多花费十万元,再加上住院等等费用最多不会超过十五万,怎么会有父母因为这点钱而让亲生的孩子等死。
怎么忍心的?
怎么忍心放弃这么好的孩子?
这两人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聂夏兰更加心疼江序舟了,她无法想象一个生着病且没有父母陪伴的孩子,该如何度过童年,该如何克服成长路上的每一个坎坷,该如何面对未来。
好在,这些江序舟都经历过了。
并且,交出张非常完美的答卷。
叶浔一口气说完,脑袋靠在墙壁,双手抱胸,他一想起上次见到江勇军和梅月的场景就来气,恨不得原地建起高墙,杜绝他们与江序舟的任何往来。
“……反正他们来一次我就赶一次。”他跟个三岁小孩似的放狠话道,“最好别来。”
“这是你应该做的。”聂夏兰探头看一眼病榻上的人说,“以后对人家小江好一点,收收你的脾气。”
“有话就好好说。”
“等出院后常带小江来家里坐坐,也陪人家回去看看奶奶。”
她知道自己无论怎么做,都不可能帮江序舟弥补童年的创伤,他也未必会对自己敞开心扉,但她仍然希望通过一些细小的行为能让他感受到家的温暖。
一点点也好。
至少在以后的路上,就不会再感到孤立无援,不会再因为没有退路而埋头前进,亦不会在原地止步不前。
往后都是崭新的日子。
叶浔应了下来,他知道,从此以后,江序舟有了家,不单单只有叶浔的家。
聂夏兰收回视线,忍不住叮嘱道:“小江最近需要休息,你别太紧张。”
“……我不紧张。”叶浔摸//摸鼻子说,“没什么紧张的,慢慢来,慢慢康复呗。”
“我的意思是,你不要总去打扰他,什么事情都得等他精神好点再说。”
叶浔猜到聂夏兰说的是今天下午自己给江序舟剪头发的事情。
“……头发长了,他难受……我就尝试着自己弄弄呗。”
“可以找个理发师来剪,又不缺这点钱。”聂夏兰叹口气说,“小江不是你的玩具。”
“我知道……他是我对象。”叶浔低头理理衣角说,“我就是怕……”
他在医院呆久了,见过很多住院到后期的病人,都非常容易多想,容易丧失信心,觉得自己是个累赘,觉得病情拖累了家庭。
叶浔怕江序舟也变成这样,所以总想多找点事情陪陪他。
就是……好像没控制住时间,给人累着了。
聂夏兰倒也能理解儿子的心情:“但目前小江还是要以休息为主。”
“你也是,别像上次一样倒下了。”
“别等下到头来,护工得照顾你们两人。”
叶浔听到是上次自己低血糖的事情,脑袋就大,指了指手表暗示母亲。
聂夏兰扫了眼,看出时间不早,自己确实该回去了,而江序舟还在休息,不便打扰,交代两句后,起身告辞。
叶浔送她到电梯口,自己也回到病房,关了窗户和空气净化器,坐在陪护椅上,撑着脑袋细细描绘爱人的样子。
江序舟长得真的很好看,和初次见面时完全不一样。
是从外到内的不一样。
其实,叶浔已经忘记什么时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场景是什么,起因是什么,做了什么,他都不记得了。
他就记得两样东西。
第一样是江序舟的眼睛。
那双乌黑的眼睛,透着生人勿近的距离感,冷冰冰扫到他身上。
让叶浔瞬间想起暴雨降至的乌云,还有学校里正在生长的树干。
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确认关系后,他曾盯着同样的眼睛,问江序舟当初为什么要这样看自己。
之前那人浑身的冰冷早已融化,眼睛里写满缠绵和缱绻。
江序舟被问愣了。
后来,经过两人一番回忆,叶浔才知道当时的江序舟上了一天的课,处于又困又累的状态,眼睛里压根盛不下其他的情绪。
第二样是对江序舟的感觉。
安心可靠。
这是一种矛盾又奇妙的感觉。
有点像炎热的夏天傍晚,吹过的一阵凉爽的风。
当时的叶浔既讨厌江序舟眼睛里的陌生感,又下意识感到安心,想要依靠。
在这种感觉冒出头的同时,他立刻审视自己,并且保证没有任何特殊癖好。
现在想来,一切可能都是命运使然,这种感觉可能也叫作心动。
幸好,感觉还在,他仍然对江序舟心动,并且他还能保证,江序舟对自己同样心动。
满足感填满叶浔的心脏,他扬起嘴角,甩了甩撑得发麻的手,站起身,像做贼似的蹑手蹑脚靠近,悄悄亲了一口江序舟的眼睛。
这次他不需要撩开刘海。
吻落得极轻,像一片轻柔的云。
“好好睡一觉吧。”
他帮爱人掖好被子,坐在陪护椅上,面朝仪器,不自觉的地打起瞌睡。
第87章
江序舟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六点。
窗帘拉了一半,露出外面昏暗的夜空,以及店铺乱七//八糟的灯光,屋内唯余下床头的一盏暖黄//色的落地灯,叶浔坐在旁边,低着头,膝上放着几块布,以及针线盒。
“……小浔?”江序舟声音沙哑,刚睡醒感觉嗓子里的胃管格外磨人,说话也磨,呼吸也磨,特别难受。
叶浔没有回答,只是脑袋一个劲地往下坠。
江序舟照顾自己都费劲,别说再照顾个打瞌睡的家属了。
好在王叔碰巧回来。
“王叔,麻烦了。”江序舟看着王叔收好那些布片和针线,抱来陪护床的被子给叶浔盖好。
椅子上睡觉属实不太舒服,因为一转眼的功夫,江序舟就感觉到自己指尖有气流划过,他收回望向窗外的视线,垂下头——
叶浔正乖乖趴在病床上,自己的手边睡觉。
江序舟收回一点,叶浔就前进一点。
“……江序舟,别离开我。”叶浔突然呓语,“你走了我怎么办?”
屋内两人闻之一愣,王叔看了眼江序舟,知趣地离开。
“我不走,小浔。”江序舟将手掌搭在叶浔的短发,摸到不少冷汗。
看来,这个梦真的很吓人了。
可惜,他的安慰入不了梦,叶浔听不见,仍在不疼地说着梦话:“你说好陪我的,怎么总是轻易食言?”
“……你答应过我的……江序舟。”
尾音颤//抖不已,眼泪滑落眼角,江序舟用指腹温柔擦去。
“我没有食言,小浔。”
他拍拍叶浔的后背。
“我还在,我没走。”
叶浔无声无息地流的泪,全被江序舟一一抹去,每一句梦话都被接住。
哪怕那人说话都费劲,可他偏逞强地去回应。
因为,他让爱人一个人自言自语太久了。
不知过了多久,大概是外面夜市越来越喧闹的时候,叶浔不再流眼泪,也不再说话。
江序舟仍拍他的后背,嘴里瞎哼着歌。
时间有点久远,歌词记不太清,只有这个旋律他总记得。
待到爱人呼吸逐渐恢复平稳后,江序舟才停下来,手碰了碰叶浔红得滴血的耳垂。
烫得厉害。
是哭热了吗?
“……没事的,以后都会好的。”
这句话说的有力,就是不知道是对他自己说的,还是对叶浔说的。
也许对谁说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都相信。
江序舟的视线继续望向窗外,盯着外面的天空和偶尔闪过的车灯发呆。
他很久没有感受过外面的气息。
算起来也将近两个多月了。
不知道最近奶奶怎么样……
他突然很想念上一次回去时,没有吃到嘴里的烤红薯。
思绪四处神游。
也许是早上刚悲观过,现在没了力气,又也许是心中存了希望。
他没有往消极的想法去想。
良久后,江序舟忽然感觉自己的手被人握住,往怀里塞了塞。
瞬间温暖细细密密地赶走冰冷,身侧的人嗓音里带着刚睡醒时的慵懒问:“……你醒了?”
“什么时候醒的?”
“嗯,早就醒了。”他转过头。
叶浔可能尚未适应光线,他眯着眼睛,一只手揉了揉,一只手紧紧握着江序舟的手伸//进自己怀里暖着。
“下次醒了记得叫我。”
“没事,多睡会儿吧。”江序舟笑了笑,“就当长身体了。”
“我睡了很多觉。”
叶浔想自己应该也不是骗人吧。
这段时间,他心里总放不下,睡个二三十分钟就会惊醒,爬起来看一眼床上的人,这样断断续续的睡,算起来确实有很多觉了。
不过,这么多的觉都比不过刚才睡的四十分钟强。
他震惊自己居然睡了这么长,虽然梦是一如既往的糟糕,但他心里的恐惧却消失的无影无踪。
格外的离奇。
“你前面在看什么?”叶浔转移开了话题,“还是在想些什么?”
“看外面。”江序舟又一次看向窗外。
道路两旁的树叶变得金黄,风吹过时,几片叶子打着圈落下,环卫工人将枯叶扫进绿化带里,孩子们跑过去踩了几脚,又被家长拉出来拍走衣服裤子上的碎屑。
叶浔也仰头看过去。
“秋天到了。”江序舟悄然开口。
叶浔闻声,浑身一滞,眼睛瞪大,呆愣几秒后,缓缓开口:“……你……说什么?”
“什么意思?”
梦里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恐慌再次翻涌而起。
他想起来自己之前看过的一个调查报告曾写道——
秋天常有寂寥的悲凉感,因此在这个季节里死亡告别的人数远高于别的季节。
这本就没有什么科学依据,当初叶浔点进去无非是好奇,却不知怎么会乍然想起。
该不会是……江序舟有这种想法?
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所以……“秋天到了”是什么意思?
是再见吗?
那他们还会有再见的机会吗?
一连串问题占据叶浔的大脑,他刹那间不知道该回答哪一个,又该如何回答。
他手指动了动,无意间摸到江序舟手背有一块鼓起的硬块——
那是长期扎留置针导致的。
叶浔才发现。
所有疑问不解都被按下了清除键,大脑恢复空白。
他张张嘴,说不出来话,整个人战栗起来,心脏疼得难受,每一次跳动都带着刺,胃也在不停地抽搐。
心慌,想吐……艰难维持的乐观心态,被短短四个字击碎。
他想不出来自己可以说什么。
说什么才能留住爱人?
才能挽回爱人活下去的希望?
说让他为了陪自己而活下来吗?
这也太强人所难了。
可是……他记得江序舟说过会陪自己的,总不能又失约吧。
叶浔盲目地否定自己道,爱人不会的,不会这样的,他答应过自己不会再食言的。
他犹如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越想越觉得自己有必要提醒下江序舟:“……你说过会永远陪着我的。”
说话时,他的手指不停地轻轻摸着那块鼓起的地方。
想摁下去消掉它,又怕江序舟疼。
纠结、害怕、不安同时在叶浔身体里横冲直撞。
“嗯?”江序舟没听清楚,回过头看向叶浔,“你说什么?”
大概因为叶浔自身恐惧的原因,他感觉爱人的这句话好似天空飘过的雾气,碰不到,摸不着,只有丝丝凉意温柔地拂过。
方才冒出的情绪并没有缓解,反而愈发浓烈。
“我说……”叶浔半仰起头,手碰了碰鼻尖,掩盖住湿润的眼眶,“你会陪我的……”
他忽然有点不确定了。
“对吗?”
光照不全天花板,只有他们头顶一小片地方映着昏暗的光。
叶浔莫名感觉像极了他和江序舟。
他无力地想,自己可能永远都驱赶不走爱人身体里的绝望——
他的爱人爱他,却不爱自己了。
“是的,小浔。”江序舟应道,在感觉自己的声音不够有力后,他深吸口气,用了点力气又说了一遍。
叶浔一下没控制住,泪眼汪汪地看向江序舟,终于有勇气问出自己的疑问:“……那你为什么说这句话?”
“我们还能不能回到以前?”
“……能不能……”
那双浅色的眼睛里有东西碎掉了。
碎得有些彻底。
江序舟感觉自己需要花点时间拼起来了。
“我们会回到从前的。”他手抽不出来,只能任凭叶浔摸着,“说这句话是因为我看见窗户外面的景色。”
“我太久没出去了。”
也是,他出了ICU又进了ICU,前几天才再次出来,确实是很久没有见过外面的风景,也没有吹过秋风,听过热闹的人群。
叶浔泪水仍在一颗颗掉,好几滴掉到江序舟的手背,又滑落下来。
“是刚才做了什么不好的梦吗?”江序舟柔声询问,“可以告诉我吗?”
叶浔说不出口,这该怎么说出来?
说自己做梦,梦见爱人不在了,甚至连骨灰都没有,他抱着一袋纸钱都不知道去哪里烧,只好兜兜转转找个十字路口烧完,又在回去的路上碰见律师拿着遗产公证以及一封信,守在家门口,等他回来。
梦里的场景犹如电影,一点点细节都会无限放大。
他记得烧纸钱的时候,火苗撩得很高,灰白的烟灰朝自己飘来,他换了个方向,烟灰也换了个方向。
旁边走过个模糊的影子告诉他,这是逝者在和你做最后的告别。
他还记得走回临海府时,院子里的树叶晃动,秋千随风悠悠荡起。
至于那封信,叶浔在梦里没来得打开,想来无非都是让自己忘了这段刻苦铭心的恋爱。
梦太苦了,叶浔实在是坚持不下去,他不打算告诉爱人,而是摇摇头:“……没,没有做什么梦。”
“梦和现实都是相反的。”
“等你好了,我们就下去走走。”
他抽了张纸巾,坐的离江序舟更近一点。
“我帮你擦吧。”江序舟抬起手,轻轻拿过纸巾。
这正和叶浔的意思,他没有拒绝,反而主动凑过去,另一只手却没松开半点:“疼吗?”
“我说手背。”
江序舟把用完的纸巾团成一团,叶浔接过去丢了。
“不疼,之前住院也会这样。”
“过段时间就消了。”
“以前?什么时候?”叶浔的心脏抽了一下,余下一阵酸涩。
江序舟摇摇头。
他住院的次数很多,这些年拍过的CT,使用过的病历本,打入身体的液体都可以积攒成一座高高的小山,若是件件说出来,恐怕到后年都未必能够说完。
叶浔也不再过问,而是趁护士查房的时候多问了一嘴,得知手背肿是浅表性静脉炎,过段时间就能好后,才略微放下心来,坐回病床边,用温热的手掌覆着,希望肿块能借这点温度快点消下去,别再让他的爱人受罪了。
“哥……你能不能再答应我一件事?”
他知道江序舟受不了这个称呼,所以故意这样叫道。
果然,江序舟抿着唇,笑容深了几分:“什么事?”
“以后能不能像爱我一样爱自己。”叶浔握起江序舟的手,嘴唇抵了上去,眼睛一寸不移地盯着爱人的眼睛,“或者,把放在我身上的爱,分一半放在自己身上。”
“我同样需要你。”
这句话在几个月前的傍晚,江序舟曾对叶浔说过——
“我需要你,小浔。”
而现在,叶浔又将这句话说给了江序舟。
他们都相互需要对方。
江序舟点了点头。
肯定的回应让叶浔心安了几分。
他就这样再一次相信了自己的爱人。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江序舟,不知觉地微微加重了那个吻。
第88章
第二天早晨,江序舟醒来,视线在周围转了一圈,最后落在自己绑着透明塑料膜的手背上。
“……这是什么?”许久没进水的嗓子沙哑难受,每个字都像在砂纸上打磨过一番。
叶浔离得远,正坐在床尾不远处的沙发上,低头摆弄着几块布片,听见声音后抬起头,眉眼弯弯地看过来:“醒了?”
“是土豆片。”
“网上说,这样敷几天,就能消掉手背的硬块。”
昨天晚上他记着这事,迟迟睡不着,干脆抱着手机蹲在病床旁,从左右上下四个方面仔细观察着江序舟的手背,并且在网上进行各种搜索,找出了这个方法。
而后,在第一缕阳光撒入大地时,他给王叔发了短信,多次叮嘱后,抱着两个土豆,溜回了父母家——
父母家离医院近。
最主要的是医院没有菜刀。
又碰巧,他在客厅跟起夜的叶温茂碰了个照面。
叶温茂抱着疑惑的眼神,上下打量一遍自家多日未见的儿子,由衷感觉这个画面违和感太强了。
一个极少下厨的人,有一天竟然会抱着两颗土豆走进厨房。
奇妙。
非常的奇妙。
叶浔挠挠头,解释几句。
最后,在叶温茂的口头指导下,他成功切出来了几块土豆薄片,虽然代价是花费了一个半的土豆。
“没切好的就当给爸妈中午加顿菜了。”叶浔把带来的土豆片包好放进冰箱,又返回来坐到陪护椅上,小心地戳戳江序舟小臂,“你看看,我切得怎么样?”
浅色的眼睛里明晃晃写着“求夸”。
“挺好的。”江序舟笑着抬抬手,再仔细瞧瞧,“可以出师啦。”
叶浔对这句夸奖表示非常满意,于是从身后掏出个盒子,放进爱人的怀里——
是一台手机。
车祸过后,江序舟的手机留在汽车里,碎成稀烂,当时大家都忙着拉回他,没有人在乎手机的安危。
直到今天,叶浔才想起来,索性给他换了个与自己同型号的手机。
“数据电话号码我都转移好了。”叶浔点开桌面上的软件。
软件上有两个小图标重合一起。
是他们两个。
“嗯——以及这个软件,你以后也能看见我了。”
现在的叶浔与大学时候的叶浔重合。
江序舟一瞬间有点分不清了。
“不需要了,都结束了……”他话刚出口,就被爱人堵住。
“结束了也需要,怎么可能不需要呢?”叶浔急于回答,嘴瓢了几次才说出完整的话,“这是我们重新在一起的象征。”
“你爱我,就一定要知道我的行踪。”
其实,只是增加他安全感的一种方式。
昨天的谈话,依旧没有让叶浔放松警惕,他怕相同的事情会再次发生,他怕江序舟真的会随着自己的某一个梦一样离开,他怕……怕很多很多事情。
很多很多关于江序舟的事情。
其中,最怕的就是不告而别。
“江序舟……”叶浔垂下眼睛,“这个软件占不几个内存的。”
“不想安的话,也可以用小程序。”
“只不过软件更稳定些……”
江序舟看着爱人委屈的样子,忍不住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点头同意了。
他点开微信,简单翻开下手机上的信息。
公司交给邬翊管,许多事情都不需要经过他的手,除了每月定时汇报会发到邮箱外,没有什么特别需要他处理的内容。
郑君洁发信息告诉他,赵明荣已经被抓,康复后可以聚一次以表示感谢。
江序舟简单回复了。
剩下的信息,他又挑着回复几个,就在准备放下手机时,私人号来了几条信息。
看头像和名字,江序舟都没有回忆起来是谁。
反而是叶浔路过时,不经意间撇了眼屏幕,才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解释说:“是咱妈。”
“她上次来想加你微信来着,我私自登你号同意了。”
之前,江序舟和叶浔谈恋爱时,双方都没有加对方的家人,一来是经常会回去,二来是不需要,也就都没有想到这方面。
以至于分开后,江序舟想联系聂夏兰和叶温茂都极其困难,若不是那个雨夜的偶然碰见,或许他真的很难能在暗中帮助叶浔。
“妈妈应该是有话想跟你私聊吧。”叶浔抱着一个半成品走出屋外,“你们聊,我出去坐一会儿。”
江序舟点开聊天框。
聂夏兰发来了几段话,不长,草草一眼就能看完,可他仍然放慢速度,一个字一个字地;去看。
“小江,以后受什么委屈和难题就跟叔叔阿姨讲,生病不舒服也告诉我们,别一个人扛着,也别傻事了。”
“小浔有时候不懂事,你同样可以告诉阿姨,阿姨替你教训他。”
“好孩子,之前的事情都过去了,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江序舟的眼睛长久停留在最后的三个字——
一家人。
这是他不敢奢望的词语,也是他几乎没有听过的词语。
一家人的前提是“家。”
江序舟,有家了。
他一瞬间有些受宠若惊,手指无意间点开输入框,删删减减好久,才回了个“谢谢”。
他知道,自己和叶浔的关系并不受大众所认可,尤其是老一代人,当初他们刚在一起时候,叶浔说要回家告诉父母时,他是开心的,也是紧张的。
在得知聂夏兰和叶温茂不反对后,他就停止了所有的想法。
不反对,也就是接受了,但是没有完全同意。
那也挺好的,江序舟想,至少他能和叶浔在一起了。
无论是当时的他,还是后来的他,都完全没有想过他们会成为一家人。
聂夏兰估计一直看着手机,等他的回复,所以回得极快:“好好休息,妈下次去看你。”
这一声“妈”再次打了江序舟一个措手不及。
他明白聂夏兰的心意,也明白自己和叶浔都签过协议,家人都同意,他们算是一对合法的情侣,这声“妈”早晚都可以叫出来。
然而,江序舟却开不了口,倒不是因为梅月的关系,而是从来没叫过这声称呼,不知道该用什么口气什么口吻去叫会合适。
他一时间不知道该回些什么。
傍晚时分,叶浔抱着布片回来时,就一眼看出江序舟的纠结,但他没有直接开口问。
他低头给爱人换了块土豆片,重新包好,轻声说:“有些事情不着急的,慢慢来。”
“我们的日子还有很长很长,总有一天会做到的,其实,就算没做到也没关系。”
说完,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望向江序舟:“我会一直在你身边陪着你。”
*
日子正如叶浔所说,就这样一直平常的过下去,他也一直陪在江序舟旁边,病房成为了他们的另一个家。
叶浔也在江序舟被允许的活动范围内,清醒时间中拼命找机会证明,自己需要爱人。
他从卫生间洗完澡出来,乖乖把手里的毛巾递给江序舟,顺势坐到床沿,仰起头,江序舟习惯地接过,一点点帮他擦头发的水珠。
“你是小孩子吗?”江序舟笑着打趣道。
这段日子,都快给他养出习惯了。
“不可以嘛。”叶浔笑着反问回去,“你以前不总说我是小孩吗?”
小孩脾气、小孩话,哪一个不是小孩的意思。
江序舟不反对也不答应,只是在擦得半干的时候,手一挥,将毛巾盖在叶浔脑袋上:“好了,小孩自己去吹头发吧。”
他脸上的笑意不减,看着叶浔取下毛巾,笑嘻嘻地回头用干得差不多的头发蹭蹭自己的掌心,才依依不舍地走回卫生间。
江序舟开始喜欢这种被需要、被爱的感觉,至少能确定自己活着,并且还有价值。
他望向窗外,阳光明媚,就连掉光叶子的树都散发着勃勃生机。
它们也都在期待春天的到来。
“对了,医生说今天可以撤胃管了。”叶浔从卫生间探出头,另一只手仍举着吹风机,“你有什么想吃的东西吗?”
“只能从米糊中选。”
“米糊也有味道可以选吗?”江序舟问。
叶浔吹干头发,放好吹风机,一本正经地说:“怎么会没有味道可选?”
说完他抿了下//唇,发现确实没有什么可以选的味道,因为更多的都是冲剂。
“那我看着点?”他问道,“第一餐要吃好点的。”
此前,江序舟所有的食物和营养液都是打成糊状,通过胃管喂进肠胃,看得叶浔眉毛紧皱,牙齿死死咬住嘴唇。
平日里鼻子进水都会呛咳,那这些比水还要浓稠的物质进入,岂不是更加不舒服。
他无法想象自己的爱人会有多难受,多痛。
甚至,江序舟因为心脏病,需要严格控制饮水量,再加上吞咽问题,水同样是通过胃管流入肠胃。
可这点水能解决生理需求,却无法湿润嘴唇。
这也就导致,叶浔每次看见爱人干涸裂开到出血的嘴唇时都心如刀割,守着点帮他用温水涂嘴唇。
叶浔曾多次询问医生什么时候能拔胃管,得到的回复一直是看病人胃部情况。
直到今天早晨,才成功收获好消息。
在他看来,拔了胃管,可以吃更多适合恢复的食物,恢复好身体就能做手术。
心脏手术做好,他们就可以回家。
叶浔越想越开心,坐在陪护椅上,点好两人的饭:“我们马上可以回家啦!”
“嗯?”拔胃管江序舟也固然开心,就是不明白这件事和回家有什么联系。
他看着兴奋到用脑袋来蹭自己的爱人,心里软了一片:“你想回家了?”
“不是。”叶浔停下动作,椅子移进了些,埋头进爱人的颈窝。
也许是因为江序舟穿的是从家里带来的睡衣,又也许是因为叶浔心情大好,所以他的鼻尖能闻到一阵淡淡的,令他心安的水生香味。
而且,爱人的体温也给叶浔带来些许安全感。
他的爱人在康复。
他的爱人马上就能好了!
“我想和你一起回家。”他加重语气,“我、和、你。”
“回我们的家。”
叶浔语气上扬,深深吸了口气,由衷感叹道:“真好。”
江序舟笑着拍拍他的脑袋,同样回道:“真好。”
温馨的气氛并没有持续多久,就被江序舟突然响起的电话铃打断。
叶浔坐直身体,顺其自然地拿起江序舟的手机,递了过去。
是一个陌生电话。
江序舟滑开接通键,一个略显沉重的男声从扬声孔传了出来——
“江先生,我这边是墓园的工作人员,想问下,您上次看的那块墓地,还需要吗?”
第89章
叶浔瞪大眼睛,看了看电话,又看了看江序舟。
他这段时间接触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一点安心,瞬间烟消云散。
混沌的大脑只剩下一句话——
江序舟仍然想要离开。
他没有想要留下来。
之前那些话,那些举动都是为了安慰自己。
叶浔艰难地将目光移向江序舟。
他压根听不清爱人在说什么,方才电话那头的一句话就似洪水般将他淹没,心脏钝痛不已,呼吸忍不住放轻。
他想起来当时刚和父母说,自己谈的对象有先天性心脏病的时候,叶温茂暴跳如雷,两人绕着房间跑了好几圈,终于在凌晨,在他被父亲打了几下后,三人才坐下来平心静气地讲明原因。
他们害怕江序舟会因为对病情没有信心而突然离开,丢叶浔一个人活在这个世上,再演变为叶浔思念成疾,最后郁郁而终。
当时的叶浔,顶着几块淤青,梗着脖子替江序舟保证,只要有一丝希望,就不会放弃生命。
现在,不知道是他保证得太早,还是江序舟半路累了。
叶浔闭上眼睛。
如果哭出来,发泄出来的话,江序舟是不是仍然像以前一样安慰自己,劝自己……
再接着一言不发地抛弃自己,就像……上次那样。
然而,叶浔不想也不愿。
他哭不出来了。
每一个惴惴不安的夜晚都是泪水相伴,他已经哭不出来了。
叶浔默默起身,感受到身后爱人惊讶的眼神时,他也没有回头,而是走出去坐在病房门外的长椅上,双手痛苦地抱住脑袋,嗓子里压抑着如烈火般燃烧的哽咽,一呼一吸间全是苦涩。
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莫过于家人离去。
而现在,叶浔自己选择的家人正在选择离去,他为自己准备好了后事,找好以后长久居住的地方,但是叶浔不知道在哪里。
梦,不会真的要成真了吧?
他再大胆往后想点……
算了,叶浔没有胆了。
那场车祸,那一次次抢救,爱人的那句放弃,都将他变成一个胆小鬼,不敢面对现实的胆小鬼。
他觉得自己需要找江序舟谈谈,或者自己找个心理医生聊聊,看下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将江序舟拉回来。
拉回到自己身边。
可现在他没想好,没想清楚现在该如何进去面对江序舟。
叶浔坐了很久,直到医生准备进去拔胃管时,才默默起身,坐在病床旁边,握住爱人的手。
“小浔。”江序舟早就挂了电话,甚至在叶浔一声不吭走出去时,还连叫了两声。
可惜,叶浔魂不守舍,一句都没有听见。
“我拒绝了。”江序舟说,“那是之前的事。”
叶浔对这个话题有点避而不谈的意思:“晚点说。”
“先处理完眼前的事吧——”
“疼的话就抓我的手。”
“嗯。”
江序舟应了一声,却不舍得使劲,反而是叶浔看到管子一点点退出,难受得转脸打了几个喷嚏,又回头将脸埋进他的手心,浑身发//抖,嘴里一直念叨着:“不疼。”
仿佛躺在病床上的人是他。
当胃管彻底拔出时,叶浔的眼眶也压得泛红。
他听完医生嘱咐,深吸几口气平复心情,扯过一旁的纸巾给江序舟擦疼出来的生理性眼泪:“没事,结束了。”
“小浔……”
“口干吗?要不要喝点水?”叶浔避开江序舟的视线,拿起杯子去接了一小杯水——
心脏病患者需要严格控制饮水量。
他拿根吸管放进杯子,递到爱人嘴边。
“小浔,我们聊一聊吧。”江序舟偏头躲过了那根吸管,“刚才的电话是一个意外。”
叶浔垂下眼睛,把水杯放在床头柜:“我没想好我们应该聊什么。”
换位思考过后,叶浔觉得如果是自己,他同样会这么做——
准备好自己的后事,方便家人和朋友。
不过,他纠结的点已经不是这个了。
“没事,那我先说吧。”江序舟嗓音嘶哑,发音有点困难,“这是我之前去看的。”
“因为——”他拉长尾音,好似在犹豫,过了一会儿才下定决心说,“我觉得我活不过明年开春……甚至,今年的秋天。”
江序舟皱了皱眉头,喉咙很疼,说这些真心话出来也很疼。
他本就不习惯袒露内心,总认为这些事情都是他自己的事情,能靠一己之力承担就没必要告诉爱人。
可是,这件事情发生后,他看见了叶浔的状态,听过几次真心话,他猛然意识到——
有些事情他不能一个人承担。
他和叶浔早就是共同体,需要共同分担痛苦、责任和义务。
其实,说话并不难,说出事实,说出想法也不难,难就难在他们都难以跨越心中的坎,都抱着为对方好,为了保护对方的想法去隐瞒爱的人。
这也许算是一种爱,不过同样算是一种痛苦。
不对,痛苦远大于爱,那就不是爱。
江序舟缓口气说:“我只是了解一下,没有订……”
叶浔抬眼看了爱人一眼,拿起江序舟的杯子喝完里面的水润润嗓子,轻声说:“所以,你看得怎么样?”
“环境吗?”江序舟问,“挺好的。”
“其实都挺好的。”他补充道。
好到他第一眼就确定下来。
“那你……打算买的是……单穴墓还是……”叶浔能猜到答案,可他偏要问,就仿佛不把自己的心脏扎破,就不会罢休似的。
江序舟一愣,这个问题的答案,恐怕有点难以启齿。
刚才那一小杯水不足以缓解叶浔发紧的喉咙,他起身走到饮水机前,连喝两杯水:“……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
他只是希望江序舟的答案能够否定他心底的声音。
尽管,这个概率很小。
江序舟本想闭口不谈,可对视上叶浔那双坚定的浅色眼睛时,放弃了。
“单穴的。”
和叶浔心里的答案一模一样。
之前他们都已经闹成那个样子,江序舟也不是什么喜欢强人所难的人,估计强迫别人做事情的勇气,全部耗在了囚禁叶浔在临海府,以及给叶温茂转院上面了。
“但是我没有买。当时没有买,刚刚也没有买。”江序舟急忙否认。
当时,江序舟去逛了一圈,选好位置,就在准备付款时,手机忽然显示叶浔的来电,他起身走出屋外接电话。
然后,接连经历了一次次的事情,买墓地的事情就此耽搁。
他解释完,轻轻吐了口气:“以后再说吧。”
“……江序舟……你当时真的没有想到我吗?”叶浔皱着眉头,声音有些委屈,“那我死了,和谁住啊……”
江序舟大脑唰的一下空白了,他眨眨眼睛,干巴巴地开口:“……不会的,你不会死的。”
“谁都会死的。”叶浔感受到自己的情绪不太对劲后,深吸口气,语气加重了些,略带严肃道,“以后,真到那个时候,我和你一起去。”
“要买两个人的。”
“……不要总想着丢下我。”
他说完,又觉得自己语气太重,缓缓才继续说:“可以吗?”
江序舟同意了,就是高兴不起来。
这个话题太过沉重。
沉重得他有点喘不上气。
叶浔也看了出来,走近将鼻吸给他戴好:“……哥,你可以告诉我,那时候除了看墓园准备订墓地外,你还做了什么吗?”
“给我打个预防针吧。”
他想趁现在自己能够冷静对待时,一口气接受所有的刺//激。
长痛不如短痛,痛麻木了说不定就不会这么难过,也能更好的保持精神状态,拉住爱人——
叶浔还是不相信江序舟。
他想尽快树立起江序舟活下去的信心。
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待到江序舟身体状况达标,就需要进行心脏手术,手术过程中心脏会停跳,倘若那时候再发生一次求生欲//望过低……
没有人能保证他是否还能平安回来。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这种结果,叶浔的胃就开始抽搐地疼起来。
江序舟的眉头不知觉地拧在一起,他清晰地感觉到叶浔的状态非常不好。
他想,或许是因为自己长期生病,而导致爱人缺乏安全感,才变成了这副模样。
“小浔,过来……坐下……”江序舟的体力很难支撑他回答叶浔的问题,可是看着爱人惶恐不安的精神状态,他心里特别不是滋味。
语言安慰不了的话,那就用行动吧。
“……我不急着要这份答案。”叶浔担心江序舟的身体,拒绝道,“等你好得差不多再和我说也可以。”
“……我就是想听你说一说。”他说,“图个心安。”
江序舟的嘴张了张,只有气流声发出。
叶浔的心脏刺痛:“你别说了。”
他才想起来,医生说拔完胃管后一天都尽量少说话,避免嗓子受到伤害,气音说话最好也不要。
“明天,等明天我们再说。”
他有点后悔刚开始接上江序舟的话了。
他知道他们确实应该聊一聊,解开他们各自心中的心结。
然而,不应该是现在,而是江序舟再好一点先。
不能因为一次坦白,导致身体变得更加差吧。
“过来吧。”江序舟力气不足,最后一个字都成了声叹息,“我抱抱你。”
他目前没有办法走出去,也没有办法给爱人买能够起到安抚作用的玩意,更没有精力准备礼物。
像叶浔给他准备那样。
其实,这样的想法曾冒出来过。
在叶浔刚离开的时候,江序舟尚未接受,以至于每次出差都会想着买点什么特产回去给家里那个人,可是当他大包小包回去时,迎接他的不是爱人的笑脸,也没有美丽的鲜花,取而代之的是空荡荡的房屋,以及衰败的植物。
他只好忍着失望,回到办公室,久而久之,便成习惯了,他不再自取其辱般回到临海府的家里。
江序舟阖上眼睛,倦意浮起,却迟迟没有等到爱人靠近。
“……小浔?”他彻底支撑不住了。
叶浔走近了些。
然而,并未如江序舟所愿般走近他的怀里,而是掖好被子:“你先休息吧。”
“我晚点再回来。”
第90章
江序舟和叶浔都以为会对方会再次主动开口,却没想到两人竟都闭口不谈,而是相安无恙地过起了日子。
江序舟是没想好该怎么开口,他不确定开口后是安慰还是烦恼,叶浔是担忧爱人的身体。
一切谈话都得以身体健康为基础。
江序舟慢慢被允许吃半流食后,叶浔余下的精力全耗费到窝在陪护椅上研究起各种各样的营养菜谱,以及撑着脑袋看自己的爱人。
在这一周的时间里,聂夏兰也成为了病房的常客,每天换着花样煲汤送来给江序舟养身体,并且每次都是一//大锅。
很多时候,江序舟都只能喝一小碗,剩下的全都进了叶浔的肚子。
邬翊和程昭林来了几次,一个汇报工作,一个拉着叶浔出门采购。
名正言顺的让两人都分开缓缓,没有条件创造条件地建立独处空间。
第一次出门时,叶浔是拒绝的,他一离开江序舟就感到严重的惶恐不安,总害怕自己离开后的下一秒,江序舟就会想不开,然后独自离开,或者发生某些意外。
只有将人拴在眼皮底下,他才能获得片刻心安,甚至有时候要贴着爱人,听见脉搏才能入眠。
程昭林看在眼里,于是一顿好说歹说才将人拉进热闹的超市,他拉来购物车,偏头看向叶浔:“哥,你没发现现在的问题主要是你吗?”
“……什么?”叶浔边说话,边低头发信息给江序舟汇报行程。
当他看见十分钟前发的信息没有得到回复时,转身就想要回去。
程昭林一把拉住了他:“干什么去?”
“江序舟没回消息。”叶浔眼底是掩盖不住的担心和焦急,“我得回去看一眼。”
“不需要。”程昭林说,“邬翊哥在,有什么事情他会给我们打电话的,医生也会第一时间在。”
“你回去帮不上忙。”
叶浔听见最后一段话,不太舒服地皱了皱眉,他拿出手机给江序舟拨去了视频电话。
视频响了多久,他的心脏就担心了多久,直到邬翊接起电话,他仍然没放心。
“江序舟呢?”叶浔额头上冒起细碎的汗,“为什么是你接的电话?”
“他在哪里?人没事吧?”
邬翊被这一连串的问题打的晕头转向,只能张开手掌打住对面的问题:“序舟睡着了,我见是你,才接的。”
叶浔心定不下来:“我看看。”
邬翊将镜头转过来,对向病床上的人,又转向旁边的监测仪器。
“鼻吸给他戴上。”叶浔说了一声,见邬翊给江序舟戴好氧气管,才堪堪松下口气,转身仍然想要离去。
程昭林不放他走:“江总睡觉了,你回去守着也没事干。”
“不如出来走走换换心情。”
“这不是换心情。”叶浔停下脚步,叹了口气。
程昭林跨了一步站在他面前,上下打量一眼:“哥,你知道你自己看上去状态有多差吗?”
他伸出手指想点几个地方,却又不知道点哪里,叶浔上上下下就没有一个能够代表状态不好的部//位——
每一处地方都透露着深深的疲惫。
头发凌乱,浅色的眼睛里满是红血丝,同时顶着两个黑眼圈,嘴边一圈胡茬,整个人要多疲惫就有多疲惫,除了气质仍在,其他地方都像桥洞下的流浪汉。
“江总的状态都比你好。”程昭林总结道。
叶浔不生气也不反驳,而是露出个释怀的浅笑:“他状态好就行。”
“他后面要做手术的,我又不用。”
程昭林眉头紧锁:“那也不行啊。”
“我自己有分寸。”叶浔说,“你来超市想买些什么,我们买完早点回去。”
他看眼手表:“晚点我要订餐送病房了。”
叶浔亲力亲为,江序舟的每一件事情都需要他经手过,才得以放心。
“邬翊订得我不放心,他不知道江序舟喜欢吃什么。”叶浔见程昭林开口,就知道他想要说什么,果断直接回答了。
“……不是。”程昭林否认完,又想不出来自己该说些什么,再一次将话题扯回最初的问题,“你没发现现在出问题的是你吗?”
“嗯,我知道。”叶浔说,“你不是说了嘛,我状态不好。”
他揉了揉头发说:“我这几天没休息好。”
“其他没什么问题。”
叶浔完全是在骗程昭林,他不是这几天没有休息好,而是江序舟从ICU出来开始,就没有休息好过,再加上墓园那次,他开始半宿半宿睡不着,总想着爬起来看一眼仪器,量一次体温,甚至就连平日里的洗头洗澡都精确控制在二十分钟内。
担忧和恐慌磨光了他积累许久的安全感。
可是,叶浔固执的用这样的心理状态来惩罚自己,借此缓解内心的愧疚。
如果他没有对江序舟恶语相对,如果有事情发生的时候,好好拉住江序舟,如果在刚得知病情时候,就提出复合……
是不是一切就会不同。
这是他们不得而知的问题。
当然,这些忏悔的话,叶浔并不打算跟面前的人说。
程昭林没有经历过生死离别,也没有对爱的人说过不可挽回的话,他的爱人乐观开朗,身体健康。
换句话说,程昭林不是叶浔,邬翊也不是江序舟。
没有人能理解他的这些愚蠢幼稚的负荆请罪。
不对,叶浔否认道,之前有一个人懂得,现在那个人被自己伤害了。
叶浔挪了一步,避开程昭林探究的目光:“过几天就好了。”
程昭林可不信他的谎话,但倒也没有拆穿:“哥,看了这么多天菜谱,不发算给江总做一次?”
话题一移开,叶浔明显卸掉口气:“算了吧……”
“试试看。”程昭林推着购物车,走到生鲜区,“网上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叶浔则悄悄低头翻找最近心仪的菜谱——
只要提起关于江序舟的事情,都能让他打起一百二十分的精神。
他歪歪脑袋,给了点反应。
“对!”程昭林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想要抓住一个男人的心,就得先抓住男人的胃。”
叶浔找到菜谱,抬起来头:“……”
程昭林沉浸于回忆中:“哥,你是不知道,当时打完狂犬育苗,我回的是邬翊哥家。”
“因为手上带着伤,又是大清早的,我不太好意思回家。”
“当时我真的是饿完了,可又好面子,就是不吭声。”
叶浔照着手机选着菜,空的时候挑个眉暗示程昭林继续说。
“结果!”程昭林加重语气,“邬翊哥直接走进厨房,给我下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
时至今日,程昭林都能记得那个面条盐放多了一点,但却是他记忆里吃过的最好吃的面条。
当他吸溜完最后一口面条,放下筷子时,抬眼就撞见双手抱胸靠在厨房门口的邬翊。
“吃饱了吗?”邬翊是笑着问的,尾音带有笑意,好似在逗小孩玩儿,“没吃饱的话锅里还有。”
或许是蒸汽弱化了两人之前的矛盾,又或许是两人站在一条线上的战友。
反正,那一刻,程昭林脑子里闪现出来的第一想法就是——
做邬翊对象会很幸福。
“所以……”叶浔停下手中的动作,他想起那天早晨江序舟同样是给自己下了一碗西红柿鸡蛋面,可是自己没有吃。
如果自己今天补一碗西红柿鸡蛋面给江序舟呢?
叶浔想到就做了,快速选完食材后,拽着程昭林跑回临海府的家里,在车上期间,他给爱人发了几条消息,又打了通视频电话给邬翊,确认江序舟是在睡觉,而不是发烧也不是昏迷,才再一次收获短暂的放心。
*
临近晚饭时间,两人匆匆赶回医院。
江序舟已经睡醒了,正和瘫在陪护床上的邬翊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看见叶浔和程昭林进屋,他们才停止话题。
叶浔迫不及待地跑到床边,放了保温盒就凑到江序舟身边,俯身抱住爱人,脸埋进颈窝。
那颗漂泊不定的心脏伴着呼吸,随着熟悉的气味,缓缓沉了下去。
“带了什么好东西回来?”江序舟摸了摸叶浔的头发,感受对方的心跳一点点平稳。
“你猜。”叶浔声音闷闷传上来,就如同在江序舟胸口里说话那样,“你今天还好吗?”
江序舟偏头,嘴唇碰了下他的脸颊:“我猜不到。不过……”
“我想你了。”
叶浔直起身子,眼睛弯弯地看着江序舟良久,才舍得起身摆好床上桌子,取出热气腾腾的面条。
他买的是婴儿挂面,这种面条会软一点,短一点,更好吞咽。
江序舟瞧了眼朝自己挥手的邬翊,点了点头,目送他们走出屋外后,把视线移到面条上。
水蒸气扑面而来,眼睛感到一阵湿润。
碗里的面有点多,汤显得格外浓稠,西红柿大小不一,却是去了皮的,鸡蛋估计是打散放进去的,只留有蛋花。
“你做的?”他问。
叶浔抽纸巾擦了擦勺子,盛了一口吹吹,递过去的同时应了。
江序舟想接过来自己吃的,手伸到一半,又被叶浔的手压了下去。
“好吃吗?”
叶浔眼睛闪着光,闪得江序舟心痒痒。
味道……毕竟是第一次下厨,也算过得去。
他点了点头,见爱人的眼睛更亮了。
热气悠悠飘起,朦胧视线,氛围变得微妙起来。
江序舟脑袋一热,轻声说:“小浔,我有些话想跟你说。”【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