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至从江序舟能听见以后,叶浔的期望就多了几分,守门的热情剧增,就差在此处安家。
邬翊和程昭林怕他长期熬下去会崩溃出事,又劝不动他回去调整状态。
索性每次留一个人下来。
邬翊守晚上,程昭林守早晨。
因此,原本只需要守江序舟的任务变成了守这对小情侣。
最初叶浔的精神状态格外的好,每次从ICU出来都神采奕奕地对程昭林或者邬翊说,江序舟动了,不光手指,还有睫毛。
叶浔在期待。
期待江序舟醒来的那天。
他觉得能听见就说明江序舟愿意回来见自己,就一定会醒过来。
叶浔怀揣着这样的想法,便逐步在网络上搜索相关资料,询问相关医生,病人什么时候会醒。
他空闲的时间甚至还去与别的病人家属闲聊,了解更多的知识。
他渴//望能够通过差不多的情况,去推测江序舟什么时候能醒来。
如果能有个时间长度,那倒不算难熬。
然而,现在的叶浔如同盲人走盲道般,不知道盲道多长,也不知道前方等待他的是悬崖峭壁,还是平坦大道。
他满怀希望,又惴惴不安。
一天过去,江序舟仍然没睁开眼睛。
一周过去,江序舟仍然没睁开眼睛。
一周半过去,江序舟仍然没睁开眼睛。
叶浔便开始怀疑江序舟到底有没有醒来,护士是不是判断错了……
还是这一切其实是一场梦。
一场虚幻渺茫的梦
但是,并不是。
因为江序舟偶尔会动动手指握住叶浔的手,睫毛颤一颤。
其实,是叶浔不满足现状。
他认为,这些都不能代表江序舟清醒。
恐惧随着时间推移逐渐加重,渐渐挤走了最初的期待与欢喜,想法也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
叶浔忽然觉得,日子好像停滞不前了。
他被困在了江序舟能听见说话的那一刻。
他开始失眠,一//大段时间一//大段时间的睡不着,精神变得恍惚。
他开始强打精神,在每天进ICU大门前,揉一把脸,勉强挤出笑容,接着依旧坐在病床旁边的陪护椅上,依旧帮爱人擦拭身体,擦药酒,依旧将脸埋进爱人的掌心,感受手指轻微的颤动。
但是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或者是能说些什么。
叶浔感觉自己仿佛一个设定好固定程序的机器人,一箩筐的话渐渐在病床前说完。
录音机里录制过的话翻来覆去的说,也都失去了当时的情绪。
他干脆就不说了,而是坐着陪爱人反复听曾经录音机里自己讲过的话——
至少那些话是带有感情和希望的。
叶浔边听边伸出手指,挠了挠江序舟的掌心,静静看着那只熟悉的手掌如同前几次般慢慢弯曲一点,片刻后又慢慢张开。
手指与目光上移,轻轻碰了碰江序舟浓密的睫毛。
“……江序舟……”
喊完名字他停了下来,慢慢张开手,温暖的掌心覆盖住那双紧闭着的眼睛。
终于在录音机播完一遍后,嘶哑地开了口:“醒醒吧,江序舟。”
他没有什么特别想说的话,唯一的念头就是这一句:“醒醒。”
醒醒吧,江序舟,别再睡了。
他重复念叨了差不多十遍,声音越来越小,再变成喃喃自语,最后呼吸不畅导致的咳嗽止了声。
“……哥,你念咒呢?”程昭林换了声防护服走进来,站在叶浔旁边,垂下眼睛看过去。
叶浔抬头瞧了一眼,放下手,又低下头。
他没有问程昭林为什么要来,可能也许根本不需要问。
原因显而易见——
叶浔看见程昭林眼里一闪而过的惊讶了。
想必自己看上去肯定很憔悴。
憔悴到不堪入目,差到连一向耿直的程昭林都不忍心开口。
可是,那又怎么样?
再憔悴再难过,也换不回病榻上这人的一句关心,一点反应。
同样缓解不了内心的半点恐惧和崩溃。
叶浔用力呼吸,压制住心头传来的钝痛。
“哥,你最近……还好吗?”程昭林小心翼翼地问,“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他没进过ICU,只听过邬翊和叶浔寥寥几句讲过江序舟的状况,不过最近两人又都闭口不谈了。
之前不是说能听见说话了吗?
能听见说话不就代表着马上就可以醒来了吗?
为什么大家还愁眉苦脸的?
程昭林一向乐观,然而这次,他的乐观传递不了给任何人。
叶浔咬住嘴唇,脸埋进江序舟的掌心,迟迟没有回答。
他要怎么说,要怎么开口去描述自己的恐慌……
以及恐慌的源头——
叶浔原本同样以为能听见,有反应便代表着不可能发展为植物人,并且过两天就能够清醒,能够转入普通病房。
却万万没想到,这只是第一道坎。
一道很小很小的坎。
就仿佛汽车经过的一道减速带而已。
往后还有许许多多的坎,至于坎后是什么,无人能够预判。
叶浔还记得,自己意识到的那天,是一个艳阳天。
阳光透过窗户,传递来暖意。
邬翊合衣在长椅上睡觉,叶浔正抱着电脑给江序舟录音。
一切都和往日一样。
突然,ICU门口//爆发出一声极其压抑的哭声和阵阵哀求。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集。
叶浔也起身看了过去。
是他认识一位家属。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病人是他的三十出头的儿子,同样是外伤住院,同样有心脏病,更为同样的是听见声音有反应。
只不过,人家已经可以睁开眼睛,做点简单的反应,过不了多久便能转入普通病房。
昨日那家人还开心地告诉他,自己的儿子说不定过不了多久就能转入普通病房,出院指日可待。
他们的笑容还历历在目,没成想今日竟然转为这幅场景。
叶浔走进了些,听见医生轻声解释,我们会尽力的,但是情况属实危急,家属需要做好心理准备。
再然后,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大门再次推开,出来的不单单只有医生,还有蒙着白布的推床。
门口刹那间一片寂静,两秒后压抑的哭声陡然增加,逐渐变多。
不解、恐惧、不安在人群中不断蔓延开来。
死神从未收起过镰刀。
一切的一切都是他们的自我安慰。
叶浔感觉自己如同一台老旧的电视机,耳边全是尖锐的蜂鸣,眼前花白斑点,通体冰凉。
从那日起,他便失去了所有的表达欲,满脑子都控制不住地想——
如果那天白布之下,躺着的是江序舟,自己该怎么办?
自己往后该怎么办?
事到如今,回忆起来,叶浔都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颤。
“哥?”程昭林的手搭在叶浔肩上,安抚性地摸了摸他的后背,“医生说,江总情况挺好的,只要昏迷不超过两周,康复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况且,现在才一周半……”
他话刚出口,立刻停了下来。
一周半……还有几天就两周了。
昏迷的时间越长,康复的可能性越低。
程昭林快速转移话题:“我们作为家属,不能先倒下呀。”
“你要不要回家调整下状态再来?”
“我和邬翊哥帮你守一段时间。”
叶浔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敢肯定,江序舟一日不醒,他就一日不会倒不下。
更准确的来说,是他不愿意走。
但是,他也知道自己确实需要点时间缓缓,无论是心理上还是身体上。
毕竟这样的情绪不能传递给病床上的人,他怕浇灭江序舟希望的火苗。
“哥,”程昭林见叶浔眼睛再次涣散开,伸手在面前晃了晃,“再试试看。”
再抱着希望试试看。
万一呢?
万一这次江序舟就能醒过来呢?
叶浔眼睛短暂聚焦,大脑卡顿片刻:“怎么试?从哪里开始试?”
“从录音开始。”
程昭林将床头的玩//偶强行塞进叶浔手里,又在当天晚上陪着他回家休息一晚,第二天探望前将人送了回来。
经过一//夜的休息和程昭林乐观开导,叶浔的状态好了不少。
他想清楚了。
不管江序舟以后怎么样,是否醒来,至少眼下未到两周的时限,说明仍有机会,还可以尝试。
再说了,这不是科学实验,没必要把时间卡得太死——
只要有希望和爱,随时都能创造奇迹。
叶浔准备好想要说的话,重新录好音。
往后的两三天,一切又回到了正轨。
*
在第二周的周日,时限的最后一天。
探望时间刚到,叶浔立刻扶着墙起身,跺了跺发麻的双腿,把电脑往程昭林怀里一塞,跑了进去,可是半道却被医生拦住解释,现在正在给病人尝试撤呼吸管。
叶浔一愣,随即意识到什么,焦急且开心地在走廊来回走了差不多十分钟,程昭林视线追随了十分钟,实在没忍住开了口:“哥……”
“……等等。”
“哦。”
终于在叶浔走到第三十个来回的时候,医生走了出来,交代几句注意事项,同时告诉家属,让病人少开口说话,避免嗓子造成损伤。
叶浔认真记下。
他想,恢复自主呼吸也是代表成功的一//大步,完全可以说明江序舟正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医生话音刚落,他便迫不及待地进了ICU,跑到病床前。
江序舟和之前一样,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躺着。
叶浔关了床头的录音,轻声开口喊道:“江序舟?”
江序舟的睫毛动了一下。
“我来了。”他乖巧地报备,“今天外面没有下雨,还挺凉快的。”
“恢复呼吸的感觉……应该挺好的吧。”
“真棒!”
夸奖的话说出来有点尴尬,他快速夸完,调整口罩,偏头清清嗓子,转移了话题:“你现在能听见我说话吗?”
“能听见就动动手。”
他将注意力转移到那双细长的手指上。
江序舟没有动。
叶浔习惯了,内心却还是不可避免的有些失落,看来江序舟依然没有完全醒来。
他呼出口气,像之前几百次那样安慰自己,说不定下午能醒来呢?
说不定明天能醒来呢?
他酝酿情绪,想了想准备要说出口的话,抬眼上移,毫无防备地——
与那双熟悉的乌黑的眼睛对视。
叶浔连呼吸都放轻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
他怕这是一场梦,眨眼就会消失的梦。
“……江序舟?”他柔声叫道,“你醒来了?”
“能听见我说话吗?”
“嗯。”江序舟轻轻应道,头动了一下。
叶浔简直难以置信。
江序舟醒来了,而且会动会说话!
还不是梦!
这两个惊喜实在是太大了,他大脑发懵,跌坐在椅子上,靠近病床。
网上也没说过醒来和说话能同时发生呀。
江序舟一样很懵,他短时间内判断不出来自己在哪里,以及面前这个人到底是不是真的叶浔。
总不能还是一个临死前的幻觉吧。
就是这幻觉真实又难受——
嗓子极其不适,咽口水都费劲,浑身都轻飘飘的。
匮乏的精力,实在不足以支撑着去判断,眼睛睁开一会儿就想继续闭上休息。
反正,等再次睁开眼睛就能知道这是幻觉还是现实。
然而,被喜悦冲昏大脑的叶浔却忽然凑上前,浅色的眼睛仔细地描绘着的他样子:“江序舟,你能不能看见我?”
“你再看我一眼。”
江序舟眉毛微微皱了皱,努力睁开如同藤蔓缠绕上来的困意,睁开眼睛。
这次他确定了——
这不是幻觉。
面前的人真的是叶浔。
是熟悉的叶浔。
是……头发白了一半的叶浔。
“你头发白了。”他沙哑地说。
这一片白如同拍打在礁石上的浪花。
白得刺眼,白得心疼。
叶浔这段时间都没有来得及照镜子,可他从旁人几次欲言就止中猜测到自己的现状,他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发:“嗯,白了一点。”
“你别说话,刚拔管子肯定难受。”
“听我说就行。”
江序舟眨了下眼睛,算是同意了。
虽然这下又成了叶浔自言自语的时间,可他乐意说,因为这次听他说话的人醒了,还能够得到回应。
他快速筛选掉近日里来说过的所有废话,决定把那些重复过将近几十遍的话,完完整整认认真真地再对江序舟说一遍。
这些话真诚得烫嘴,一想起来叶浔的脸都发烫,更别提直视江序舟的眼睛说。
他索性两眼一闭,单手握住江序舟湿冷的手指,咬咬牙,一股脑地全部倒了出来——
“江序舟,对不起。”
“我想你了。”
“以后别离开我,我会害怕的……”
“我爱你。”
“还有……我们和好吧,重新好好的在一起,不要再分开了。”
第72章
叶浔闭着眼睛说话的时候,江序舟已经强撑着力气,检查了一遍他的情况。
视线从斑白的头发,滑到眼底的青黑,最后落至挂在胸//前打着石膏的手臂。
他心脏开始发出钝钝地疼。
自己受伤的这段时间,叶浔过得也不好。
等到叶浔说完话,睁开眼睛时,江序舟感觉自己的眼角同样有点湿润。
不知道是叶浔的眼泪滴了下来,还是自己落了泪。
“……小浔。”江序舟扯着嗓子,沙哑出声,“疼不疼?”
叶浔下意识用另一只手挡住,摇了摇头。
“给我看看。”
“不要。”
“听话。”江序舟偏头咳了两声,嗓子疼得更加厉害,眉毛都不直觉地拧起来。
叶浔听得难受,连忙扯掉另一只手,打算帮面前这人顺顺气,可是贴满仪器的胸口,让他落不下手:“你别说话了。”
“早都不疼了。”
随后立刻扯开话题:“所以,我刚才说的话……”
江序舟嘴巴动了动,吸了口气,准备说话。
“你听见就眨眼睛,不许开口!”叶浔急了,低声制止。
他生怕江序舟伤到自己的嗓子。
毕竟,这人太不把自己的身体当一回事了。
江序舟眨了眨眼睛,缓慢地比了个嘴型。
叶浔看出来了。
他扬起嘴角,心情瞬间放松,顺势坐在旁边的椅子,伸手捏捏江序舟的耳垂,轻声说:“咱们做手术吧。”
早点做完手术,早点健康,早点结束受罪。
也早点回家。
“晚点我找医生问下手术方案。”
“我之前查过了,我们国家做心脏瓣膜修复手术挺成熟的,不会有任何问题,你不用担心。”
江序舟皱了皱眉。
“我陪你。”叶浔保证道,“往后的日子我会一直陪你。”
就算遇到再多病痛,我都会在你身边,保证你一回头就能看见我。
“等你病好了,我们去旅游吧。”他说,“把公司交给邬翊和程昭林,免得他两太闲了,天天在我面前晃悠。”
叶浔开了个小玩笑,但是江序舟眉头并未松开。
叶浔知道他肯定是不太乐意做手术,于是继续安抚道:“我们找最好的医生。”
“而且,我在网上看了,这手术的成功率挺高的,而且医生也说你年轻,康复效果更好。”
他绞尽脑汁寻找各种安慰的话,从往年病例,到对未来的展望,一个人说了很多很多,江序舟的眉头才略微舒展。
“不要怕。”叶浔想起什么似的,边说边掏出来小狮子的玩//偶,“我不在的时候,就让它陪你。”
接着绕到病床另一边,拿起枕头边的小老虎的玩//偶:“这个也陪你。”
江序舟没有看清是什么东西,偏偏脑袋,叶浔就举了起来:“我自己做的录音设备。”
“如果做完手术还要进ICU,而且不能探望的话,就让他们轮流代替我来陪你。”
“这样你就不会怕了。”
江序舟笑了一下。
叶浔知道他要说什么,于是自己率先开了口:“就是些小孩玩意。”
“不过……你喜欢的,对吧?”
江序舟眨了下眼睛。
叶浔一下想到了些很久远的回忆。
以前的江序舟总是毫无保留地支持叶浔一切想法,实现他的愿望,接纳他的情绪。
现在的江序舟也是。
爱是会让人变成一个幼稚的孩子。
叶浔认同。
“对了,你的信。”叶浔想起来江序舟写的那封短短两行字,每一笔一划都表达着离别的信,“转进普通病房重新写,这封我不收。”
“……一句好话都没有。”
江序舟怔了一下,没想到那封未完成的信居然被翻了出来。
叶浔还有许多需要和江序舟仔细算的账,可是探望时间到了,他只好就此作罢。
他起身掖好被子,俯下//身凑到爱人耳边,低声中带着些许不舍:“我在外面等你,你要早点出来。”
江序舟也有些累了,眼皮半垂,手指却抬了抬——
他还想让叶浔多待一会儿。
叶浔握住江序舟不安分的手指:“睡吧,但是这次别睡太久了。”
“我在外面等你。”
*
叶浔一直在ICU门口数着日子过,直到江序舟转入普通病房,他才在程昭林和江序舟的劝说下,回了一趟家。
一回到临海府,神经陡然松懈,叶浔倒在床上昏睡了差不多一天一//夜,醒来以后他认真地刮了胡子,换回自己的衣服,收拾利索准备回医院时,返回来多看了两眼自己的头发。
也许是心安定了,所以头发没有再白下去,只是那些原本白的头发尚未来得及转成黑色。
叶浔抓了抓头,翻出染发膏简单染黑后,单手拎起东西回到医院。
在病房门口与程昭林打了照面,就进了门,一眼就看见江序舟正披着一件浅色的毛织衫,躺在调高的病床上给谈惠打电话。
“前段时间,小浔回来了一趟,说你最近很忙。”
“我前两天梦见你爷爷了。”
“他让你们都好好保重身体。”
谈惠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带着浓浓的担忧:“你们最近还好吧?有什么需要就告诉奶奶。”
江序舟笑得温和:“我都挺好的。”
“小浔说的对,等我忙完这段时间就回去看您。”
他偏头瞧见叶浔,脸上仍然挂着浅浅的笑意。
叶浔看入了神,这是他守在ICU门前一直梦寐以求地画面。
美中不足的是,江序舟病没有好全,地点也不是在家。
他走过去和谈惠打了声招呼,三人闲聊片刻就挂了电话。
叶浔垂眸看了一眼爱人仍然没有什么血色的脸颊,心脏一抽,眼睛酸涩。
他俯身抱住江序舟,手臂揽在爱人腰后,脸深深埋进瘦弱的颈窝,却不敢将胸脯贴近,深怕压着对方身上的仪器和伤。
其实,叶浔是有点生气的,气江序舟不爱护自己的身体,气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骗自己。
然而愤怒尚未出口,泪水就先肆无忌惮地流了出来。
江序舟又瘦了。
比上一次见面瘦了很多。
叶浔能清晰地感受到爱人缓慢无力的脉搏,以及一深一浅的呼吸。
可是,他闻不到安神的水生香味,取而代之的只有浓浓的消毒水。
“那天,你发什么疯?”
这些天,他的脑海里无数次浮现出那场车祸的各种可能性——
如果江序舟的车是从另一边冲过来的话,这人现在完全不可能躺在病床,而是待在货车底下。
如果被卡着没有躲过那场烈火……
现在的叶浔,可能再也见不到一个完整的江序舟。
“……江序舟,你以后别这样了。”
“我害怕。”
“……我好想你,好想好想。”
叶浔又想起手术那晚,医生走出来说,病人情况危重,随时可能有生命危险和那句——
求生欲//望较低。
还有,一次次抢救,一声声刺耳的仪器警报。
以及,密密麻麻的病历本。
他看不懂上面的专有名词,只能经常躲在ICU门口用手机一个个查,各种并发症、结果分析统统吓得他无法入眠。
血液一点一点凉下来,心脏空了一块。
那种恐惧,那种惊怖,叶浔不想再经历一次。
“我不是在这嘛。”江序舟被突然而来的拥抱打了个措手不及,温热的泪水流过颈窝和后背,“我还在,不哭。”
“我害怕……”叶浔想要这个拥抱很久了,“我好害怕自己会失去你。”
“我知道,你不是说过了嘛。”
“我还想说,我怕你……”叶浔吸了口气说,“怕你不知道,怕你会像这次一样不告而别。”
怕你再次萌发出不想活的想法。
“我知道,以后不会啦。”江序舟的心脏被攥紧,他尽量让自己语气变得轻快,手拍了拍怀里人的后背,“我保证好不好?”
“保证有什么用?”叶浔松开手,眼睛红红地看向江序舟,鼻音极重,“上次说保证不骗我,结果呢?”
江序舟想起来那次,自己和叶浔保证过,自己不会再骗他,骗他的话就是小狗。
“汪汪。”他浅笑着叫了两声,承认道,“我是小狗的话,你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叶浔被逗笑了,他没想到这人会用如此幼稚地方式回应自己。
“这次是真的。”江序舟用指腹轻轻擦去爱人睫毛上的湿润,“我真的保证,相信我。”
“再相信我一次。”
“嗯,最后一回。”叶浔睫毛颤了一下,“下不为例。”
叶浔起身坐回病床旁边的陪护椅,眼里柔情似水,久久没有舍得挪开视线;江序舟笑着任凭他看了许久,手指勾了勾。
叶浔的脑袋凑了上去。
“你染头发了?”江序舟有点力竭,手却仍然微微颤//抖抬起,摸过黑色的发尾。
其实,叶浔一来他就注意到了,只是没来得及开口问,就被爱人的泪水打断。
“嗯,怕之前的头发你不喜欢。”叶浔打诨,“下次染个蓝色的。”
江序舟笑意更甚:“染个五颜六色的。”
叶浔不再回话,而是从带来的东西里翻出一堆有平安象征的物品,挂在床位、床头、床头柜,颇有一副要将床上这人牢牢钉在人间的意味。
末了,从胸口的口袋里掏出两枚戒指——一枚江序舟的,一枚他自己的。
他挑了挑眉。
江序舟愣了一下:“你怎么找到的?”
“家里找到的。”叶浔说,“帮我戴上吧。”
“我一只手戴不了。”他解释道。
江序舟张开手,接过戒指,慢慢套进叶浔的无名指。
大小刚好。
和四年前的一样。
“你愿意重新和我在一起吗?”叶浔转了转戒指。
现在还有点不太适应。
“当然。”江序舟抬起手搭在病床旁的护栏上——方便叶浔套进去的高度。
两枚戒指重新归回原位,爱情已然如此。
江序舟恍然间感觉自己回到临海府的某一个夜晚。
不对,不用回去,现在就和当时每一个平常的夜晚一样。
他不再去想什么赵明荣,也不想去在乎手术的成功率。
毕竟,前者逃不过天网,在当今法制社会下,他就如同困在牢笼里的飞蛾,抓住他仅仅是时间的问题。
至于手术,如果成功,自己就和叶浔好好地走完剩下的日子,去旅游,去散步,去做许许多多他们前半辈子都没来得及做的事情。
如果失败,自己也不算混//蛋,至少给叶浔留下了一段短暂且温馨的日子,虽然不足以安心,但是应该能够鼓舞他走出去,积极去面对崭新的生活。
都挺好的。
江序舟摸了摸无名指上失而复得的戒指,注视着失而复得的爱人,莫大的满足感包裹住他。
他开口准备再说几句时,传来的开门声打断了他,叶浔手上动作一滞,瞧了过去。
第73章
来的人是程昭林和邬翊。
叶浔继续埋头假装收拾东西,耳垂却泛起一抹红色。
他不确定自己和江序舟方才的话有没有被他们听见。
不过……应该是没有的吧。
他借着放东西的机会,回头看了一眼。
程昭林正提了一袋水果进来,在注意到各处挂着的平安符时,由衷感叹道:“哥,你要做法呀?”
叶浔放心下来:“……水果给我。”
邬翊则轻车熟路地坐在病床边,平板一立,宛如汇报工作般介绍起护工。
江序舟目前尚未能大幅度运动,就连下床抬手都费劲,确实需要找个人照顾。
“我在就行。”叶浔扫一眼平板上的信息,直接全盘否认,“不需要找人。”
邬翊头也不抬地怼回去:“找护工和你在这又不冲突。”
随后,他眼睛一抬,扫一眼那只打着石膏的手臂:“单臂人士先顾好自己吧。”
叶浔不乐意了。
他不愿意将江序舟交给别人照顾,不就是洗澡、喂饭、带人去散步嘛,护工能做的他为什么不能做,他甚至能做的比护工更好。
再说了,江序舟前几次生病住院他不照顾得挺好?
而且,在视频上学习那么长时间,总该有点成效了吧。
还有以前,江序舟刚做完心脏手术的时候,虽然有护工在,但是大多数时间不也是自己亲力亲为嘛。
脾气一下上来,他越想越不服气,越想越觉得自己能行。
邬翊见叶浔不再反驳自己,继续低头和江序舟介绍。
结果,还没说完,手里便是一空。
“你……”邬翊注视着罪魁祸首。
江序舟的视线也转移过去,开口劝慰道:“……小浔,找个护工你能轻松点。”
照顾病人是一件极其辛苦的事情,吃不好睡不好,精神要时刻紧绷,同时要安抚病人的情绪。
而且,叶浔本身也是个伤号。
江序舟心疼叶浔。
“你不能一直待在我身边,再说了你的手还没好……”
“我能!马上就拆石膏了!”叶浔抢答道。
他受不了这种语气。
之前,车祸前他们见过的最后一面时,江序舟同样是用这种语气来和自己说话。
结果呢?
人生死不明地躺在ICU里,两眼一闭就放弃自己的生命,顺便让他们也一同放弃他。
叶浔忍着心脏传来的钝痛,想着有件事情,自己需要再提醒一次江序舟:“江序舟,我是你的家人……”
“为什么我不能一直待在你身边。”
他不可避免的再次浮现出当时的恐慌。
一种将要失去江序舟的恐慌。
“你——不会又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吧?”
叶浔尽力让自己听起来语气平静,可是嘴唇却止不住地颤//抖。
他无法想象,倘若这次没有抓住江序舟,以后自己是否还有机会再次见到他?
叶浔害怕。
害怕得想死。
江序舟被叶浔问得一怔,抬眼撞进那双浅色的委屈且固执的眼睛,以及那枚闪闪发光的戒指。
闪亮地提醒江序舟,面前这位不光是他的家人,更是他的爱人。
是他余生所爱。
然而,自己却没有给他足够的安全感,还一次又一次地借着保护的名义,隐瞒他,欺骗他。
让他变得患得患失。
“小浔……”江序舟开口叫了叶浔一声,“没有的事情,都结束了。”
“剩下的事情都交给警方。”
他费力地抬起手,想要去摸自己的爱人,可是手抬到一半就有些脱力地往下坠。
另一只温热干燥的手接住了他。
邬翊见状拉着程昭林跑去厕所洗水果。
“……那你为什么不要我单独照顾你?”
话兜兜转转又回来了。
江序舟捏了捏叶浔的手:“照顾我很辛苦的,而且你的手还没好。”
“现在你就在我身旁陪着我,其他交给别人做,好吗?”
他语气诚恳柔和,语调微微上扬,乌黑的眼睛明亮,衬得皮肤格外的苍白。
白得透明,似一块玉石。
叶浔难受地说不出声。
江序舟拍了拍身旁,想让他坐下来。
叶浔不坐。
“小浔……”江序舟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先无奈地叫了一声。
两人保持这个姿势许久,叶浔终于动了一下,妥协道:“我来选。”
“行。”江序舟松了口气。
程昭林趴在厕所门后听见这句话,同样松了口气,背身给邬翊打了个手势。
邬翊调小流水,把快要洗八百回的水果沥干,也趴在门后听。
忽然,门往前一冲,两人差点摔了出去。
叶浔侧身躲开他们:“……水果洗好了?”
他没有等回复,直接走到水池边,拿起水果走了。
“我哥,走路怎么没声音?”程昭林贴在邬翊耳边,小声吐槽道。
“因为他是鬼。”邬翊以同样的姿势回道。
两人边吐槽边走到病床对面的沙发坐下。
叶浔端着水果回了病床边,拿起一个苹果就啃了起来。
尚未被批准进食,正打营养液的江序舟默默看了一眼,又阖上眼睛。
他插着胃管,因此没有特别强烈的饥饿感,而且他对水果不感兴趣,只是单纯觉得叶浔吃得很香,不知道是不是早上太忙没来得及吃饭的缘故。
他莫名想起车祸前一天晚上,在地下车库分别时候,叶浔曾给过自己一个苹果。
比手掌还要大的红彤彤的苹果,代替了那一晚的晚餐。
回忆大概是带有气味的,他鼻尖仿佛又闻到那种清甜的香味,不过也有一种可能——
江序舟睁开眼睛,入目就是一个同样大小颜色的苹果。
他嘴角小幅度扬起,喉结滚动,感受到轻微的异物感后,眉头皱了皱,待这种感觉稍微压下去后,才轻声说:“很香。”
“很甜。”叶浔补充道,他把苹果放在江序舟的手心,“先帮我拿一下。”
冰凉湿润的触感一点一点攀上掌心,江序舟动了动手指,欲将其藏进被子里逗逗爱人。
结果,以手无力告终。
叶浔低头丢了方才的苹果核,拿起江序舟手里的啃了起来。
他是真的饿了。
出门前光顾着期待见江序舟,却忘记了吃饭,来到病房眼泪止不住地掉,消耗太多体力,饥饿感油然而生。
“肚子饿了?”江序舟找到了缓解异物感的办法,他深吸一口气,连同话一起吐//出来,“先去吃点饭吧。”
“让邬翊留下来就行。”
叶浔以极快的速度吃完另一个苹果,腮帮子鼓得满满的,像只仓鼠。
他费力地嚼着,咔擦声充斥整个病房。
“慢点吃,不着急。”
“不用。”叶浔咽下最后一口,摇摇头。
邬翊和程昭林见这两人的关系逐渐稳定,自动卸下撮合的任务,便主动离开病房,留给他们足够独处的空间。
片刻后,叶浔出了一趟病房,接过程昭林手里的外卖袋,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狼吞虎咽。
程昭林坐在旁边,邬翊抱手靠在对面的墙壁,默默看着叶浔吃完饭,喝两口水,又脱下外套抖了抖,确保身上没有半点饭味,才回到病房。
江序舟睡着了。
叶浔蹑手蹑脚走到病床旁边,缩到陪护床上,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从垂下来挡住眉毛的刘海,到高挺的鼻梁,最后到薄嘴唇。
每个部//位都长得恰到好处。
如果能忽略掉那些煞风景的管子的话……一定更加好看。
若是这一刻能成为永恒,叶浔转了转戒指想,算了,若是能选择的话,他希望是江序舟刚做完心脏病手术,体检正常的那一刻。
当时,他的爱人身体健康,工作顺利,家庭幸福。
叶浔心底一痛,翻身起床,单臂将陪护床拉得离病床近一点,手一伸,避过留置针,握住爱人的手,大拇指轻轻扫过,十指相扣。
两枚戒指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江序舟的睫毛颤了颤,最终没有睁开眼睛。
叶浔感受着爱人的气味,体温,渐渐握紧手,心脏空掉的那块一点点弥补。
这个姿势一直保持到叶浔睡醒,他迷迷糊糊地伸了个懒腰,拇指依恋似的扫了扫江序舟的手背。
“醒了?”江序舟说道,“刚才阿姨来了一趟,给你煲了莲藕排骨汤。”
叶浔含糊不清地应一声。
他在家都没有睡过那么香的觉——
抱多少件衣服都远不及人在身边心安。
“我再睡一会儿……”他喃喃道,“一会儿。”
江序舟动动手,劝道:“吃完睡,饿肚子对胃不好。”
叶浔不情不愿睁开眼睛。
外面天已经黑了,透过玻璃窗能看见对面商场里灯火通明,孩子们的欢呼声和商铺叫卖声交杂传上来。
热闹将生活具体化,变得尤为具体。
叶浔揉着眼睛开了灯,再拎起保温桶,边往屋外走边说:“我出去一趟。”
“在屋里吃吧。”江序舟目光跟随着他,“走廊没有桌子,吃起来不方便。”
“你不是不喜欢饭菜味吗?”叶浔茫然地看着病床上的人。
江序舟脸上挂着浅笑。
他每次见到这样的叶浔,就总想把人留在身边揉一把脑袋。
“这也因人而异吗?”叶浔懵懂的大脑想不明白江序舟在笑什么,“我还是出去吃吧。”
在吃不了东西的病号面前进食,多少是有点残忍了。
叶浔干不出来。
“我吃不了,但是可以闻闻味道解馋呀。”江序舟半开玩笑说,“好久没有喝阿姨做的汤了。”
叶浔居然觉得他说的对,却仍保持着一丝理智,端着碗坐在病床对面的沙发上,开了窗,保证味道不会过于浓烈,并且极其快速地解决完饭菜,洗完碗,打开空气净化器。
江序舟被这一系列动作逗乐了,眼睛黏在叶浔身上转悠一圈后,落回自己身旁。
“我发现一件事情,”早上那股冲动劲过去,困难摆在面前时,叶浔才发现自己犯了个错误,他低头看看手臂,又看看江序舟,“我好像拧不了毛巾。”
“没事,大不了我两今晚脏兮兮地睡觉。”江序舟笑着安慰道。
说完,他抬了抬手,收敛点笑容。
第74章
两个病号住一起属实有点费力。
短短半天时间,叶浔便认同了江序舟的想法,并且及时谴责自己一番,暗下决心今晚就找好护工,明天就联系上岗。
叶浔按照程昭林发来的信息,找到了柜子里面存放的压缩毛巾,用牙齿咬住一边,费劲撕开,温水打湿后给江序舟擦了脸。
等擦到手背时发现留置针管里回了血,干涸的血迹粘在胶布,看上去极其吓人。
“不疼吗?”叶浔倒吸口冷汗,按下呼叫铃,顺势坐在旁边,抓着那只手不敢动,自责不已。
都怪自己睡觉偏要和江序舟十指相扣,结果开心的是自己,受苦的却是爱人。
“对不起。”
“不怪你。”江序舟反手拉住叶浔的手,“不疼,我自己都没有注意。”
其实,是有点疼的。
丝丝缕缕的疼痛算不上很疼,但是极其磨人,细细研磨着神经。
护士拔了留置针,让叶浔用棉签用力按住,又在江序舟的另一只手背上重新置管,贴上胶布的同时不忘多嘱咐几句。
叶浔始终如同刚入学听讲的小学生,耷拉脑袋,一条条记在心里,要不是手上有伤,江序舟都感觉他会用小本子记下来。
“现在没有影响了。”江序舟缓了会儿力气,抬手想拍拍他的手背,就被人一把摁下。
“你别动了,小心一会儿再挨一针。”
就因为这件事情,晚上睡觉的时候,叶浔缩在陪护床的另一边,隔着小半张床与江序舟保持距离,害怕自己再一不小心弄上这个似陶瓷的人。
这下,江序舟不太乐意了。
本就短暂的相处时间,这一下岂不是大大缩短了吗?
他往陪护床方向挪了挪,身体靠在护栏上,脸微微偏过去。
目光深情且长久地望向自己的爱人,而爱人也朝着自己的方向。
身上的管子属实碍事,江序舟用力动了动,也无动于衷,只好放下心里的念头,老老实实地合上眼睛。
*
窗外天光大亮,叶浔揉揉眼睛,斜靠在墙壁上,给昨晚看好的护工打电话面试,顺便起身给江序舟掖好被子。
他不知道江序舟一晚上只睡了两小时,现在早就醒了。
叶浔俯下//身,微微贴近病人。
江序舟感觉自己的心跳仿佛停了一瞬。
“我就在外面。”叶浔轻声嘱咐道。
说完,人退了出去。
没有别的事情发生。
江序舟睁开眼睛盯着天花板,深吸口气,情绪复杂。
失落又庆幸,难过又开心。
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难过什么。
大拇指缓慢摸过无名指的戒指,睫毛垂落下来。
屋内安静,能隐约听见叶浔在隔间拒绝了几个护工。没有给明明确的理由
江序舟嘴角勾了勾。
他知道不是理不理由的原因,最重要的是——叶浔始终不放心。
果然,半个小时后,叶浔推开病房的门,站在床位,浅色的瞳孔小心翼翼抬了一下,在与江序舟对视后,又火速移开。
“没选出来吗?”江序舟问。
“嗯。”叶浔挠挠鼻尖,“都不合适。”
“我想今天去拆石膏,这样就能照顾你了。”
江序舟身上的管子没拆完,既不需要下床上厕所,也不需要喂食,就是翻身有点费力。
但倒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情。
“不行。”江序舟拒绝得果断。
伤筋动骨一百天,有那么几天恢复不好,极其容易留下后遗症。
叶浔不再做声,将病床摇高,枕头垫在病号后腰,而后闷闷坐到陪护椅,头垂下来,快要埋进两膝之间,阳光透过落地窗披在他身上。
江序舟感觉比昨天恢复了点,手搭在叶浔柔顺的头发摸了摸,柔声问道:“小浔,为什么一直抗拒别人照顾我呢?”
江序舟感觉这次出来叶浔的表现实在反常,之前自己做心脏手术的时候同样是请了护工,当时他毫无过多的反应。
难道这次真的吓得不轻吗?
叶浔浑身都在抖,犹如压抑着心底某种未知巨大的情绪:“……对不起。”
他的声音很小,江序舟没听清,歪头:“嗯?”
“对不起……”
此前,叶浔一直想把这种歉意埋在心里,用行动去弥补,可惜身体状况不允许,他照顾不了自己的爱人,也缓解不了内心的愧疚,只能一遍遍地说着“对不起”。
可是,为什么心里仍然如此难受?
江序舟眉毛皱起来:“为什么对不起?”
“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小浔。”
“请个护工,等我情况好点,你再照顾我呗。”
他语调平缓,似柔和的丝绸拖住爱人岌岌可危的情绪。
“不是……是……你为我做了那么多,而我……”叶浔痛苦地闭上眼睛。
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自己做的事情永远没有江序舟多,也没有他做的好。
江序舟给了他毫无保留的爱,而他只回了微不足道的一点。
剩下的时间,加倍去恨他,去伤害他。
叶浔知道错了,但是惩罚自己的不应该是江序舟的生命。
“不是这样算的,小浔。”江序舟打断他,“爱不能这么计算,爱也不是用来算的。”
“我爱你是我的选择,你不要有过多的负担。”
“……小浔。”江序舟叹口气,觉得自己这些话暂时不能安慰面前伤心的人,“我们都向前看,不要困在已经过去的事情里。”
他移开手掌,叶浔抬头看过来。
江序舟整理好身上的管子,张开双臂:“要不要抱抱?”
拥抱是最直接最外露情绪的途径,炽热的感情能通过紧紧接触的皮肤传递,贴着耳朵说能讲出口的话,错乱的呼吸代表讲不出口的话。
“来吧。”江序舟换了坚定的语气,丝毫不给爱人犹豫的机会,“我也很想你。”
上次叶浔对江序舟说的“想你”,在此刻得到了回复。
“醒来后我还没有主动抱过你呢。”江序舟说。
叶浔放下病床的护栏,悬着身害怕压到仪器,下巴垫在那人肩膀,用力呼吸。
窗外的枯叶掉落,于半空中打了个转,落了地,叶浔漂浮许久的情绪晃悠下沉,同样落了地。
江序舟没有说什么,而是脸偏过去,嘴唇碰到叶浔的头发。
没有用什么力度,相当于扫过。
仅仅是扫过。
他知道,人要见好就收,需要克制情绪。
然而,叶浔不是,他控制不足,他不想见好就收,他想拉住病床上这人,想告诉这人——
自己是他的家人。
自己是他的爱人。
他们要一直一直在一起。
叶浔撑起身子,浅色的眼睛里是晶莹的光,他贴近江序舟的侧脸。
第一感觉是冰凉。
第二感觉是湿润。
亲得用力,亲得认真。
以至于分开时有点气喘。
“还难过吗?”江序舟抬起乌黑的眼睛,笑盈盈地看向他,嘴角扬起。
不难过是假的,叶浔打心底里觉得自己亏欠爱人,可是他又觉得江序舟说的对,他们以后还会陪伴对方度过千千万万个日子,说许许多多的话。
他们有未来,就不急于一时。现在的当务之急则是两人都养好身体,离开这让人窒息的医院。
护工的事情兜兜转转一圈,最终又落回前来看望的邬翊身上。
邬翊沉默地滑//动平板,片刻后瞧了一眼叶浔,摁了摁鼻梁,最后敲定了唯一一位被叶浔保留的护工。
护工姓王,五十岁出头,人憨厚老实,他第一次接到不需要他护理,只需要在旁边看着,时不时指导家属的活儿,乍然间有点不太适应,搓搓手站在旁边,却半天插不上手。
唯独需要扶病人起身时,才能上前帮一下。
往后的一周,叶浔拆了石膏,江序舟可以小范围运动。
这下,王叔真的只剩下在旁边看着的活儿了。
“王叔,我回家一趟。”叶浔抬手看了眼手表,“差不多一个小时回来。”
随后,他不放心地交代几句,又转过身,走到江序舟旁边,交代一声,才匆匆离开。
早上的翻身按//摩都已经做完,没有什么需要做的事情,王叔和江序舟对视,讪讪笑了一下,挠挠头,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王叔,可以帮我去买本信纸和水性笔吗?”江序舟转了钱给他,“普通的就行。”
王叔应了下来。
江序舟记得叶浔让他重新写信,想来现在也差不多了。
他望向窗外。
病房的楼层不高,看不见海也听不见海浪声,入目的只有满树金黄的银杏叶。
之前,他以为自己会在秋天告别,却没想到命运的齿轮发生了差错,居然在秋天迎来了重生。
江序舟笑了笑,今早查房时叶浔问了医生关于手术的事情。
大概是私下问过了,叶浔心里有底,但是又怕这件结果从自己口中说出来的可信度不高,于是早上才明知故问。
因为江序舟看见他眼中闪烁着的开心与兴奋。
医生说,手术的成功率有80%到90%时,叶浔眼底的笑意彻底转移至了嘴角。
他说,不要担心,手术一定会成功的。
他说,出院后我们就去旅游吧。
他还说,我可以一直陪着你了。
江序舟向来没有如此乐观的心态,他害怕自己会是剩下的10%到20%,所以保守起见,他写了两封信。
一份等叶浔回来直接交给他,而另一封江序舟交给了律师,如果手术失败后再转交给自己的爱人。
表达歉意,再鼓励对未来充满希望。
最后,忘记自己,奔赴崭新的生活。
第75章
叶浔回来的时候,下了一场雨,他没带伞,是从外面跑回来的。
进门时候,江序舟刚好把留给他的信放进信封,封口,压平。
“外面雨下的好大,给我淋到了。”叶浔拽了条毛巾,边擦拭头发边走到床尾,瞧见病床小桌板上的信封时,怔住了。
他现在对信有点应激,总会想起之前那封短短两行的信。
遗憾、懊悔、崩溃的情绪接踵而至。
擦头发的手缓慢止住,不可置信的目光从信封移到江序舟脸上,又从江序舟脸上移到信封。
循此往复。
“……你要干什么?”他咬住口腔内的软肉许久,才找回一丝力气开口询问。
是告别,还是告白?
“……不是说好不离开了吗?”大脑混乱,嘴唇颤//抖半天,才挤出这一句话,反复念叨,“不是说不离开我了吗?”
“小浔?”江序舟手压//在信封上,没听清叶浔的话,只是见到面前的人吓得不轻,还一直往后退。
他放好桌板和信封,扶着床头柜,不着痕迹地推开王叔上前搀扶的手,一步一步走向叶浔。
叶浔下意识抬手,指向那封信:“这信是好的还是不好的?”
“好的。”江序舟回答道,“但是我不太会写。”
“好的……为什么不直接说给我听?”
“因为说不出口。”江序舟抬手用大拇指指腹抹去爱人脸上流下来的眼泪。
是滚烫,是湿润的。
叶浔这段时间哭得太多了,眼泪莫名其妙就回自己留下来。
也许是劫后重生的喜悦,亦也许是对爱人再次消失的恐惧。
“怎么又哭了?”江序舟打趣道,“快要变成水龙头了。”
浅色的眼睛湿//漉//漉地瞪了一眼,埋进他的颈窝:“明明是你给我吓得不轻。”
“我的错,我的错。”江序舟心脏泵血功能严重受损,说这几句话便开始气喘,他缓了缓,拍拍怀里这人的后背,哄道:“哭吧哭吧,就当排毒了。”
叶浔止住了眼泪,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小口江序舟的侧颈。
不疼不痛,甚至有点痒。
江序舟揪了一下叶浔的耳朵:“嘶……小狗。”
“惩罚你。”叶浔嘟囔一句,半扶半抱地将江序舟带至床头坐下,取过鼻吸帮他带好,蹲下来看着那双乌黑的眼睛。
“信在旁边……”江序舟喘着气说。
叶浔双手搭在爱人的双膝,体温透过薄薄的面料传递过去。
江序舟因为循环不良而常年四肢冰凉,叶浔尝试过很多方法却都没有很明显的效果。
“别说话,深呼吸。”叶浔说,“信早晚都能看。”
接着假装十分遗憾地说:“或者,你念给我听。”
“如果你念的话,我可以考虑现在听一下。”
江序舟眼睛弯了弯。
心衰病人需要双脚自然下垂,来缓解呼吸困难,因此叶浔脱下带有自己体温的外套,包住爱人的脚,他仰起头问道:“这样还冷吗?”
江序舟不太适应地皱了皱眉毛,又摇摇头。
“不冷就好。”叶浔用掌根轻轻按压爱人的眉间。
过了好一阵子,江序舟才缓过气,斜靠床头,叶浔充好热水袋塞进被子,又将人塞进去。
随后,去卫生间打湿热毛巾擦拭走那人额头的冷汗,再洗一遍敷到手背。
江序舟的手背由于长期注射而发青。
“睡吧,起来我带你去楼下转转。”
这段时间总被困在房间里,见不到阳光的人总是尤为苍白,让他不由得想起隔着块玻璃看望那人时候的样子。
心钝钝地泛疼。
江序舟阖上眼睛,喉结动了动。
胃管没有拔,蛮横地插//入嗓子。昏迷期间没什么明显的感觉,清醒后越发他不适应。
尤其在止痛药逐渐暂停之后,难受成倍地反弹,以致于有时候半夜睡不着都分不清是因为嗓子疼还是呼吸困难。
“难受?”细微的动作进入叶浔的眼睛都会无限放大,“是不是因为胃管?”
“我今天去问医生了,但是他还没给我具体时间。”
叶浔对这种感觉无法感同身受,只能通过网络文字,以及爱人的表现来感受。
“没有。”江序舟否认完,又想到自己方才的动作,配上这句话可信度不高,索性扯了个以前就有的小病糊弄道,“头有点晕而已。”
在他这里而已的小病落在叶浔身上就是倾盆大雨般的大病。
一瞬间,什么赘生物脱落导致脑堵塞,脑受损等等病情闯入叶浔的脑袋,他慌张地准备去按呼叫铃。
江序舟连忙按住他的手安抚完,老老实实说了真话:“确实是嗓子疼。”
叶浔心落了下来,嗓子疼可比头疼好办,虽然它没有什么解决方案,但是不算特别严重。
“……又骗我。”他埋怨一句,手覆盖在那人的喉结上,希望用这种方式去缓解。
江序舟还是难受:“讲讲话吧,小浔。”
听听熟悉的声音,放松心情或许会好受点。
“嗯……”叶浔知道自己帮不上忙,只能让病人自己适应。
他坐在床沿,让江序舟躺在自己的大//腿上,曲着手指慢慢按揉爱人的太阳穴。
“那我说话,你别回应了。”
手指停了一下,搓了搓,带着暖意再次按揉上来:“再忍几天,好不好?”
“难受也不能拔掉。”
“不过,我想出来个办法。”
叶浔昨天晚上起夜的时候,无意间发现江序舟并没有睡着,黑夜似的眼睛半睁着,片刻后垂落下来,手指摸//摸鼻尖,以及那根管子。
他应该是想拔掉的,大概是想到什么又停止住了手。
叶浔顿了顿脚步,见他的手滑落,久久不再抬起,也就没有上前打扰,而是隔天医生刚来上班,就去追问一番,无果之后,缩在病房隔间,低声同王叔询问,有没有缓解的方法。
同样没有。
他在小小的隔间烦躁地转悠了十圈左右,转得头晕眼花,才走进屋内尝试唯一想出的办法——
转移江序舟的注意力。
然而,尚未实施,他就坦白了。
躺在腿上的人浅笑一声。
叶浔跟着笑了一下,抬眸望向窗外:“雨停了。”
他停顿一会儿,继续说:“你还记得做完心脏手术出院那天吗?”
那天与现在的天气同样。
雨后清新的空气,金黄的落叶被雨水打湿,失去清脆的声音,可是回去的路上,叶浔却依然忍不住去踩它们。
江序舟双手插兜站在身后,眉眼弯弯地看着他。
“第一次感觉空气是如此的清新。”叶浔浑身暖意抱住江序舟,用力闻着他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味和洗衣液味,“真好,真好啊。”
“终于……”他蹭蹭爱人,“等完全康复以后,我们去旅游,去散步,做许许多多事情。”
许许多多正常健康的人会做的事情。
可惜,等江序舟完全康复时,叶浔却食言了。
江序舟起了点困意,注意力转走,嗓子的痛感便淡了许多,他晃晃头,模模糊糊地往叶浔小腹地方蹭蹭,闻到熟悉的味道后,放心坠入梦乡。
这一觉大概睡了四五个小时,叶浔一直保持着姿势不敢动。
期间邬翊和程昭林来了一趟,程昭林想要换下他,却被邬翊和叶浔异口同声拒绝了。
两人给出的理由都是,江序舟睡眠浅,动一下很难再睡着。
叶浔又补充道,这段时间因为生病的原因,江序舟很少能睡个整觉,这次能多睡点也好,有助于康复。
两人走后,聂夏兰打来了电话,问江序舟康复情况以及后续手术时间,方便来探望。
多一个人守护,病人就多一份回来的希望。
她在网络上看见了那场车祸的视频,打心底里感谢江序舟,如果没有他,躺在病床的就是自己的儿子了。
可是,叶浔宁愿躺在里面的人是自己。
他摸了摸江序舟的头发,手轻轻盖住爱人的耳朵。
母亲的出发点是好点,说出的话也不假,但是他莫名的害怕江序舟听见。
这份母爱太整耳欲聋,江序舟未曾拥有过,叶浔怕他伤心。
一想到每个夜晚,小小的江序舟缩在床边,双眼无神,嘴唇泛起青紫的样子,叶浔就对那对夫妻恨得牙痒痒,巴不得现在就冲回过去,抱起这个孩子,抱回家好好疼爱。
至于名字……叶浔倒没想太多。
毕竟,江序舟比江承志好听一万遍,去他的“小舟从此逝”,他的爱人不会逝去,而是会“轻舟已过万重山”。
“江序舟,轻舟已过万重山。”指尖扫过柔顺的头发,打了个圈,叶浔低声说,“你会康复的,往后会一直健健康康的。”
“星星也好,平安符也罢,我都给你求来,总有一个会保佑你的。”
江序舟无意识地动了动,叶浔立刻住了嘴。
待到怀里的人安静下来时,他才告诉母亲,现在江序舟康复挺好的,就是营养状态未达标,手术时间暂定。
探望的话,随时都可以。
挂断电话不久,江序舟就醒了过来。
叶浔手脚麻木,却依然等那人缓过劲来才敢下床甩手和腿。
“……小浔?”江序舟声音沙哑,说一句话就偏头猛烈咳嗽,咳完单手捂着脖子缩起来,另一边手紧紧握住床边护栏,压抑着嗓子里撕裂的痛感。
屋里很黑,王叔去开了灯,叶浔怕灯光太亮刺//激到江序舟的眼睛,于是伸手去找那人。
没成想,扑了个空。
灯亮起来的那一刻,叶浔呼吸都停滞了——
洁白的床单上一片鲜红,爱人苍白的面孔被鲜血弄脏。
“江序舟!”他绕到床的另一边,掰开爱人的手,抓进手里,“深呼吸,别抓,容易伤到手。”
江序舟浑身都叫嚣着疼痛,眼睛泛起潮湿的水汽,血随着身体的抽//动而不断溢出。
他的声音极轻,宛如声没有力气的叹息,说出来的话让叶浔抖了抖。
江序舟说:“……我疼,小浔。”
“好疼……”
第76章
两人分开四年后的再次相遇,江序舟喊过两次疼,一次是为了骗叶浔对自己心软,改签跟着一起回墨城市,一次是现在。
有句话是这样说的,长期逞强的人突然喊了疼,一定是疼到无法忍耐的地步。
那么也就说明,他现在既需要物理止痛,又需要心理止疼。
前者只有医生能给,后者只能爱人能给。
叶浔自然愿意,他可以倾尽自己所有——
给江序舟一份坚定、长久的爱。
可是,想法是简单,美好的。
而现在的叶浔则是慌了神的。
他抬手去按呼叫铃,握住江序舟的那只手,被人推开。
他不明所以地解释道:“疼得厉害的话,抓我,别抓杆。”
“手容易受伤的。”
江序舟垂下来的刘海被冷汗打湿,连抬头的力气都寥寥无几,他只能蹭着枕头,小幅度地摇摇头,青紫染血的嘴唇艰难张开,话语夹着呻//吟渗出。
声音轻得过分,叶浔只能听见零星几个字“手”、“康复”、“不”。
他大概能拼凑出来。
江序舟说的应该是:“你的手没有康复,不抓。”
这都疼成什么样了,还在想别人手臂上那点微不足道的伤。
叶浔对江序舟的话毫不在意,他拉下护栏,反手又拦住那只想要再次抓上护栏的手。
“先管好自己。”
“哪里难受,你告诉我。”
“会没事的。”
江序舟力竭,彻底推不开叶浔,只好咬住下//唇,忍住不停翻涌而上的鲜血,又分出小半点精力去控制自己手掌的力度,避免伤到爱人。
“江序舟!别咬!”叶浔心脏抽着发疼,他一边让王叔去催护士快来,一边想办法让江序舟松口,“不要咬了。”
“求你……”
他的声音染上祈求,沉重的心跳压得他说不出半句话。
护士来的时候,江序舟才堪堪松了口,乌黑的眼睛似蒙了尘,无神地看着天花板,下//唇留着恐怖的牙印,溢出丝丝缕缕的血。
他回答不出来爱人的问题,也感受不到爱人的体温。
一滴水滴落至他的心脏,穿透整副身躯,柔软的床铺以此为中心,朝四周不停地扩散,逐渐变大,变成汪洋大海,腥咸的海水灌入口鼻,隔绝空气。
他想呼吸,可是没有氧气;他想咳嗽,可是开口却没有气体进出。
这是窒息吗?
自己是不是快要死了?
死了以后,爷爷还会赶我回来吗?
小浔还会等我吗?
……
零零散散的想法冒出却再一次被海水淹没,等想细细思考时,又丢失了那段记忆。
算了。
江序舟放弃的念头此时再次冒出来。
告别总要说一声再见的吧。
他强撑着最后一丝力气睁开眼睛,看见面前有一个模糊的黑色身影。
应该是叶浔。
是他的爱人。
江序舟动了动嘴唇,不知道自己的声音能不能传递出去。
“对不起啊,小浔……”
“……吓到你了吧。”
“下次不会了。”
不对,没有下次了。
他努力扯出一个笑容,体力支撑不住,转眼便再次陷入黑暗。
据说,人最后消失的会是听觉。
江序舟无比肯定这个据说。
因为他听见叶浔撕心裂肺地叫喊声——
“江序舟!”
“你难道又要丢下我吗?”
*
叶浔再次坐回到ICU门口的长椅。
邬翊和程昭林在赶来的路上。
王叔回病房收拾需要的东西。
聂夏兰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这件事,在家里打包了晚饭,便马不停蹄地跑来医院,一见到叶浔,就将他搂进怀里,一下一下拍着自家儿子的后背。
“别怕别怕,会好的。”
“吉人自有天相,小江会没事的。”
“没事的,一定没事的。”
装饭的保温桶保温效果不好,叶浔耳后感受到一阵滚烫。
烫得他一躲。
“……妈妈。”他离开母亲的怀抱,揉了揉耳朵,嗓音暗哑无力,“我没事。”
聂夏兰不信,放下保温桶搂住儿子一顿安慰。
怎么可能会没事呢。
明明幸福生活触//手可及,却又忽然消失。
这怎么可能没事。
她没有拆穿儿子的谎言:“想哭就哭吧。”
叶浔重新缩进母亲的怀抱,困在眼眶里的泪却死活流不下来。
方才,江序舟再一次经历了抢救。
呼吸停止,不堪重负的心脏慢慢停止跳动。
这些,都是在叶浔怀里发生的。
他又一次目睹了爱人的抢救。
抢救,转入ICU,等待,差不多过了一个多小时。
就在这短短一个小时,叶浔想了许许多多的事情。
他想,如果情况持续恶化下去的话,放江序舟离开或许是个正确的选择。
体面的离世,是世人在死亡面前最后的卑微的请求。
他还想,如果江序舟真的走了,就把骨灰洒进海里,飘扬四方,但是自己说不定会留下来一点,作为怀念。
叶浔希望留下来的会是江序舟的眼睛。
他还想,自己肯定会好好活着,等到父母,谈惠百年之后,再离开。
希望江序舟能等等自己。
不要太快去追求下辈子健康的生活。
因为,他下辈子还想和江序舟在一起。
像路上随便的一对普通情侣一样,好好的在一起。
在听见邬翊和程昭林跑来的脚步声时,他放开手。
“今天下午人不是还好端端地睡在那里吗?”邬翊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身上的西装起了皱褶。
今天下午抽空来了一趟医院,见好友难得好眠,他也就安心回去工作。
却没想到。
万万没想到。
就在和客户谈项目的时候,程昭林慌慌张张跑进来,举起手机,给他看叶浔发来的信息。
邬翊连声同客户道歉,丢下一句“电话联系”,人就冲了出去。
一路上,程昭林同样久久没有回过神,呆愣地问了一句:“今下午……该不会是回光返照吧?”
说完,两人同时“呸呸呸”了半天,停下车又去摸了把树木才冲上来。
叶浔深吸口气说:“……不知道,检查结果没出来。”
“医生说,主要看今天晚上。”
如果今晚能平安渡过,那就没什么大事,如果不能……
那江序舟将永远留在那里。
鲜活的留在记忆里。
叶浔说完,弯下腰脸埋进膝盖里,久久说不出声,手里紧紧握着那枚属于江序舟的戒指。
他的爱人又要丢下他吗?
他不知道,也不敢想。
“哥……”
程昭林想扶起叶浔,但是被邬翊拦住,低声说道:“让你哥一个人静静吧。”
聂夏兰也不做声,走到走廊拐角处叹气。
程昭林坐在叶浔旁边陪着,邬翊去找聂夏兰。
“阿姨……”邬翊叫道,略带惊讶地看着聂夏兰流下眼泪。
蜿蜒的泪痕如同玻璃上的雨痕。
“小翊,你说好好的两个孩子,怎么变成现在这样啊……”
“以前也不知道小江的病这么重啊。”聂夏兰的泪水更多了,“是不是因为救小浔,病情才加重的……”
邬翊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是亦不是,还重要吗?
江序舟的病与叶浔有关,又与叶浔无关。
他莫名想起句老话——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说的不就是叶浔和江序舟吗?
江序舟离不开叶浔,叶浔同样离不开江序舟。
两人如同水和舟,相辅相成,难以分开。
之前那场闹剧属实是不应该,也没有必要。
“其实,小浔刚和小江谈上的时候,我和他爸都是不同意的。”聂夏兰缓口气说。
当时,叶浔公开的很小心,先是暗戳戳地说自己交了个对象,后来说是男的,再到后面才发照片。
聂夏兰和叶温茂对自己家儿子喜欢男的还是女的,都没有过多的意见——只要孩子喜欢就行。
结果,在得知江序舟居然有心脏病时,两人拍案而起,异口同声地拒绝了。
叶浔梗着脖子,一副“非江序舟不肯”的样子,气得叶温茂拿起扫把就要揍他。
这场闹剧持续到早晨才落下帷幕。
三人坐下来,一人顶着两个黑眼圈,叶浔顶着几块淤青,气势依旧不改地询问原因。
其实,原因很简单——和一个随时有生命危险的人在一起,是极其艰难,且具有勇气的事情。
你需要时刻盯紧那人,心惊胆跳地过日子,需要随时做好失去的准备。
这种恐惧会随着爱意增加,越爱越恐惧,越不舍得放手。
对于聂夏兰和叶温茂来说,长痛不如短痛,趁时间尚未加深感情时,立即分手,总比往后生活的某一天乍然失去更容易接受。
他们不愿意让自己家的孩子因为这一瞬间的决定,而葬送后半辈子的幸福。
然而,叶浔不干,反而轻声坚定地问道:“生病的人就没有恋爱的机会了吗?”
“心脏病不能治好吗?为什么这么快就给别人判了死刑?”
“如果短暂的幸福能弥补后半辈子的难过,那这个幸福岂不是同样具有意义?”
接二连三的问题打的两人措手不及,索性也就放任叶浔去了。
往后的那段日子果然如同叶浔所说,两孩子很幸福,江序舟也很健康,甚至做了心脏手术。
就当夫妻俩觉得他们会一直相互扶持地走下去时,却分了手。
叶浔没对他们说起原因,只是谈起时淡淡说了“结束了而已。”
“这两孩子……”聂夏兰接过邬翊递过来的纸巾,“真的是多灾多难。”
与此同时,ICU门口的叶浔头有点晕,冷汗直冒,他坐直身体,眉头紧皱,死死盯着“重症监护室”的六个大字。
他的胃一直在抽搐,明明今天都没吃什么东西,怎么会想吐?
叶浔身影晃荡一下。
“哥?”程昭林惊呼道,“你怎么了!”
“帮我……叫医生……”叶浔话没有说完,眼前一黑,人就一头栽了下去。
第77章
皑皑白雪覆盖海边的沙滩,游客们为了避寒,躲进了旁边的咖啡店,唯有叶浔独自站在白雪之中。
满天的雪花洋洋洒洒,朦胧视线,寒意自骨髓朝外渗透,但是,他连眼神都没有半点移动,死死盯住面前的身影。
身影停在半米之处,看不清楚眉眼。
“……江序舟?”
叶浔朝前移动半步,略带疑惑叫道:“你是江序舟吗?”
身影走近了些,但是叶浔却往后退了半步,声音都抖了几分。
面前这人是江序舟,然而又不能完全算是江序舟。
发型一丝不苟,五官硬朗,身形瘦高,这确实是江序舟。
面白如纸,脸色灰败,鼻子和嘴角慢慢留下血迹,这怎么可能是江序舟。
“小浔……”
那人一开口,叶浔再次后退两步,摔倒在地,双手捂住眼睛,摇着头,连声否认:“你不是他——你不是——”
那人倒也不再做声。
两人一站一坐,一个静静看着,一个尝试逃避。
叶浔否认的声音越来越小,他移开手掌,看见白雪掩盖面前那人的鞋面,才小心且颤//抖地开口:“……你真的是江序舟吗?”
答案显而易见。
只是不敢确定罢了。
那人轻轻叹了口气,无奈又宠溺地笑了一声:“是我,小浔。”
风太大了,叶浔听不清。
其实,也不是听不清。
是他不想听。
“……你不是。”叶浔似耍无赖的孩子。
江序舟没有强逼他承认,也就没有做声。
叶浔依旧无法解释内心的紧张害怕,他双手捂住耳朵,眼睛抵在两膝。
“你不是……”他低声反驳。
不知道是告诉自己,还是告诉面前的人。
“我爱人在ICU,他抢救成功了。”泪水蓄满眼睛,眨眼便滴落下来,“医生说……他过了今晚危险期就能出来。”
“等营养补充够了就能做心脏手术。”
“手术成功率很高的。”
“……我已经想好以后的旅行计划了。”
“不可能的……他答应过我,不会再骗我的……不会的。”
“……他会活下来的。”
……
眼泪的咸涩与海风的腥咸混杂,说出的话与落下的雪堆积。
渐渐的,叶浔不再说话。
他突然发现自己和江序舟在一起的回忆真的很少。
少得不足以慰藉余生。
“我很爱他,所以他走不了。”
这是一句孩子话。
一句任性且幼稚的话。
“……小浔。”那人还是开口,打断了他,“我的时间不多了。”
这一句话。
就是这一句话。
叶浔猛然抬起头,满脸的泪痕,长睫毛落了雪:“……什么意思?”
什么时间?
又什么叫时间不多了?
“我有几句话对你说。”那人似乎是怕自己的样子吓到爱人,没有选择走进,也没有选择蹲下,依旧站在几步的距离,轻声说,“很快就说完了。”
“说慢点。”叶浔擦干眼泪,认真大胆地看过去,“我怕我记不住。”
“还有,离我近一点。”
如果这是我与你的最后一面,无论你的外貌改变多大,我都想离你近一点,看清你的每一个毛孔,数清每一根睫毛,听清每一句话语,一呼一吸间充满最后的气味。
希望是熟悉的水生香,而不是北风冰冷的灌入。
“我不想留下遗憾。”
这是不可能的。
只要有分别,就会有遗憾。
生离如此,死别更深。
江序舟没有动。
叶浔颤颤巍巍站起身:“离我近点,你不吓人,我也不会怕你。”
我都没与你厮磨够,又怎会害怕——
我自己的爱人呢?
“你心脏还疼吗?”他问。
江序舟摇了摇头,上前两步。
叶浔等急了,一骨碌翻身而起,扑了过去。
他想要狠狠抱住自己的爱人,轻轻咬住那人的耳垂,控诉他为什么要抛下自己。
但是,出乎意料的是——
他扑空了,狠狠摔在地上。
为什么?
叶浔愣了神。
明明看见江序舟张开双臂了。
为什么自己还是扑空了?
答案显而易见。
只是叶浔不想承认。
不愿承认罢了。
相比之下,江序舟更能坦然接受这样的现实。
“……小浔,”他蹲下//身,黑色的瞳孔出现在叶浔面前,“对不起。”
叶浔哽咽堵在嗓子口,说不出话,浅色的瞳孔上下扫了一眼面前的爱人。
江序舟变成一捧虚无缥缈的雾。
似一阵风就能吹散的云,亦是江南朦胧的烟雨。
细雨蒙蒙,针状的雨密密麻麻扎进叶浔的心脏。
快要被扎成刺猬了。
好痛。
痛不欲生。
“江序舟……我抱不了你了。”
这是他冒出的第一个想法。
“你食言了。说好的陪我呢?”
这是他的第二个想法。
而后,方才尚未来得及流出的泪,冲了出来。
冲破脸上的冰冷,却冲不破面前的幻境。
江序舟伸出的手指,抹不掉对象的泪水,他自己的眼泪也肆无忌惮地流了下来。
透明的液体融入鲜红之中,弄脏了那张帅气且熟悉的脸。
叶浔笑不出来。
他也摸不到自己的爱人。
两人相识无言,只能流着唯一能抒发感情的泪水。
江序舟的情绪来得快,控制得也快,他深吸口气,扯出笑脸:“小浔,以后我不在的日子,你要保护好自己。”
“别说了。”叶浔恳求道。
他乍然后悔说要记住这些话了。
毫无意义的废话,他半句都不想听。
不听是不是就能让江序舟留下来?
他知道这是毫无意义的自我欺瞒,可是……
他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
“你不在,我怎么保护自己?”
江序舟摇摇头,没有接上这句话:“别因为柏文集团而给自己太大的压力,代理经纪人我已经联系好,如果你们都不想做了,就联系他。”
“遗产我已经做过公证了,可能过一段时间律师就会找到你。”
“奶奶就拜托了。”江序舟顿了顿,“可以告诉她,她是当医生的,能理解。”
迟来的真相比当场经历过的更加难忘。
“你之后的日子……”他眼睛垂下来,片刻后又抬起,“解放了。”
“什么意思?”叶浔问,“什么叫解放了?”
“和我再一起太辛苦了。”江序舟没有解释,语调转了一下,“往后的日子慢慢走,走得远一点久一点,然后就忘记我……”
“不可能。”叶浔打断了江序舟,“怎么可能。”
“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从来没觉得辛苦。”
“……辛苦的明明是你……”
“甚至我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每一秒,我都是开心的。”
他越说越激动,语速越说越快,因为江序舟的身影还在变淡。
有些话再不说清楚,就没有时间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他不相信江序舟能忍痛割爱。
但凡是个人,在临死前都会想要爱人记住自己,替自己去看世界。
给予爱人希望,以及拖住爱人的生命。
叶浔不相信江序舟能做得如此绝对。
“我爱你,江序舟。所以,我根本无法忘记你。”
“说不定,我会记你一辈子的。”
“你要等着我!”
江序舟不点头也不摇头,这样的方式比肯定和否定都要可怕。
身影消散的更加快速了,星星点点的碎片飘至天上,化成一阵春风。
叶浔听见最后一声近乎于叹息的“再见”。
他下意识抬手去抓。
睁眼却是一片光明。
*
“哥,别动!”
“小浔。”
聂夏兰和程昭林的声音同时在左右耳炸起,叶浔不太舒服地皱起眉毛,眯着眼睛打量周围的环境——
率先入眼的是头顶上挂着的透明药液,正顺着管子缓缓滴落,流入身体。
现在应该还是在医院,就是不知道是在病房还是急救室。
他不安地想要动一下手,却发现左右两人正死死压着,动弹不得。
“昭林”他不好叫母亲松手,只能退而求其次地找了程昭林,“松手。”
“等一下,哥。”
程昭林叫来护士,把刚刚脱掉的针拔了。
叶浔看着护士拔了针,他立刻坐了起来,翻身下床。
聂夏兰被吓了一跳,忙压住自家儿子的肩膀,但奈何力气太小,还是让站了起身。
“不用打,我好了。”叶浔起身还有一阵眩晕,他一手扶住床边的护栏,一手朝身后摆了摆,安慰两人道,“没什么事。”
“你们回去吧。”
“你要干什么?妈妈帮你去,行不行?”聂夏兰问。
她和程昭林趁机拉住叶浔,将人强行按回病床,强行输上液。
“我真的没事了。”叶浔叹了口气,“刚才是不是低血糖?”
“我现在已经缓过来了。”
他深吸口气,接着问:“江序舟怎么样了?”
前面的梦实在是太惊心动魄了,他想现在立刻马上就见到江序舟。
什么样子的江序舟都可以,带着心电图仪器的也好,会说话的能蹦能跳的更好。
只有这样,才能证明前面所看见的就是一场梦。
只是一场梦。
程昭林应了一声:“江总那边有邬翊哥看着呢,目前没有什么事情。”
叶浔略带疑惑地扫了一眼程昭林。
他知道这肯定是真话——
程昭林撒不出谎。
但是,他就是不放心,就是想要亲眼看见。
哪怕现在上去也根本无法进去。
可是,在门口无所事事守着,都比躺在这里什么消息都无法第一手得到安心。
然而,程昭林和聂夏兰压根不走,两人直勾勾盯着他。
叶浔只好阖上眼睛假寐,直到听见程昭林的电话响起,才偏过头,睁开眼睛,动了动嘴唇。
程昭林了然,示意出门接电话。
其实,叶浔只是想问,是不是邬翊打来的电话,江序舟有没有什么事情。
既然如此,他心生一计。
“妈,我想吃你做的饭了。”这时候应该正是聂夏兰母爱大爆发的时候,苦肉计刚好可以达到叶浔想要的效果。
聂夏兰暖了暖叶浔输液的手,有些犹豫。
她带来的保温桶还在icu门口,如果此时上去的话,她怕叶浔乘机溜走。
“我一天没有吃饭了,真的饿了。”叶浔瞧见母亲的神情,继续说道,“我保证不走,输完液再走。”
聂夏兰看了眼所剩无几的药瓶,坚定不移的心几乎动摇,她回头瞧见蹲在门口打电话的程昭林,又瞧一眼病床上脸色苍白,可怜巴巴的儿子,最终放弃抵抗,一再叮嘱后,上了楼。
两人都觉得自己出去的时间不长,况且唯一的门被堵住,无论如何叶浔都不可能逃出去。
但是,等到两人同时进屋时候,等待他们的不是乖巧输液的病人,而是空荡荡的床铺,以及用胶带绑好针头,在旁边晃动的输液针——
叶浔还是跑了。
第78章
重症监护室门口一如既往地寂静,邬翊找了个明亮且有监控的地方放下电脑,走去楼梯间接了程昭林的电话。
程昭林语气焦急,恨不得把头顺着电话线伸过来,看看叶浔是不是在这边。
“你先别急,他又不是小孩子。我先看一眼。”说完,他探头看眼电梯,发现鲜红的数字并没有跳动,对电话那头的人否认道:“电梯没有动,有没有可能是回家了?”
“没这种可能性,”程昭林否定道,“我哥现在满心满脑都是江总,昏过去都一直在江序舟江序舟的叫,怎么可能跑回家?”
方才叶浔昏倒,嘴里一直无意识地喊着江序舟,眼泪顺着眼角流入发鬓,流进枕头,聂夏兰和程昭林如何安慰,呼叫,他都始终无动于衷。
程昭林感叹一句:“这是真爱啊。”
“我对你也是,以后我将要在任何地方叫你名字,不光是醒来。”邬翊接过话,笑着缓解气氛,“要不你回病房看看,他很有可能回去帮序舟拿东西了。
他看一眼紧闭的重症监护室大门:“因为现在ICU进不去,来了也没多大用处。”
程昭林紧张的情绪缓解不少,话语含笑:“有道理,我回病房看一眼。”
邬翊挂断电话,简单回了几条信息,低头走出楼梯间,打算返回电脑前继续处理信息时,脑袋一下撞到另一个人身上。
“不好意思……”他深吸口气,边道歉边揉揉脑袋,抬头看眼来人后,纳闷地皱了皱眉,叫出面前的人:“叶浔?”
“你不是在楼下打吊针吗?跑回来干什么?”
“添乱吗?”
“而且阿姨和昭林都在找你……”
叶浔跑的有点气喘,他前面出病房差点与程昭林撞个满怀,而且低血糖没有完全恢复,他扶住门框的手指都在微微颤//抖,边大口呼吸边打断邬翊的话:“……江序舟……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事?”
“医生没有出来过,算好消息也算不好的消息吧。”邬翊抬手扶住他,坐到楼梯口旁的长椅上,“现在没到探望时间,你来了也没有用,不如等一会儿昭林上来陪你回去继续打吊针,或者吃点什么。”
说完,他好像想起什么似的,从口袋里摸出几颗奶糖,递了过去。
“上次去序舟办公室抓了一把,应该没有过期。”
叶浔眼前布满的黑点被白色的包装袋驱赶走一些。
这奶糖太熟悉了。
是自己以前喜欢吃的那一款。
上一次……
叶浔用力闭了闭眼睛,晃晃脑袋,再次睁开。
上次递奶糖过来的人是江序舟。
自己是怎么拒绝他的来着——
“没有下毒吧。”
当时,江序舟好像摇了摇头,又好像露出来个遗憾的表情。
记忆变得模糊不清,愧疚在心底生根发芽。
叶浔胸口传来阵阵钝痛。
如果世界上真的有时光机的话,他此时此刻就想要回到那个时候,给当时的叶浔嘴堵上,再转身抱住江序舟,然后压着他去医院检查做手术。
之后,好好解释,好好爱护。
可惜,做这些的前提都是如果。
但是,已经没有这种如果了。
叶浔道声谢,拨开包装,将奶糖塞进嘴里。
熟悉的奶味在口中漫延。
很甜,也很酸。
邬翊自己也剥开一颗丢进嘴里,顺手将剩下的几颗塞进叶浔的裤子口袋:“难受就吃一颗。”
“你前面说……这糖?”叶浔点点头,目光盯着自己鼓起来的口袋。
“序舟办公室到处都是,我离开前顺手抓了两把。”邬翊给程昭林发了信息,回答道。
叶浔嗓子干涩,大概是被齁到了。
他喉结上下滚动,不再说话。
之前,江序舟同样知道自己喜欢吃这种奶糖,但是从未放得到处都是,而是连同其他各种零食一起打包,放在个休息室里,方便自己等待时无聊。
而江序舟从来都不喜欢,也不吃零食的。
唯一的答案呼之欲出。
“这糖……”奶糖被邬翊咬得嘎吱作响,随后他起身去自动贩卖机买了瓶矿泉水,一口喝了半杯说,“甜得齁嗓子。”
“序舟居然喜欢吃。”
他摇摇头,偏头打量一眼呆坐在旁边的叶浔,到底没有继续说下去。
邬翊猜到了,爱吃糖的不是病床上那位,而是旁边这位。
果然,叶浔缓慢地开口道:“是我喜欢吃的。”
叶浔眼前仿佛浮现出,自己离开的四年时间里,无数个清晨傍晚,江序舟一个人坐在办公桌前,落地灯暖黄//色的光草草勾勒出熟悉的瘦高身影,或许是电脑看累了,又或许是思念上了头,他移开目光,摘下眼镜的手却是一顿,盯着桌角的奶糖出神,许久后,才慢慢地剥开一颗放进嘴里。
叶浔想,江序舟有时候离开办公桌前,是不是也会抓一把塞进口袋里带出去吃。
思念溢出时就含上一颗。
只可惜,糖越含越多,思念也越来越深,记忆却越来越模糊。
叶浔将脸埋进掌心,深呼吸几次都无法平息内心如潮的悲伤。
此时此刻,他无比坚信江序舟是爱自己的,而且很爱很爱。
甚至比叶浔自己都要爱叶浔。
但是,他也无比忏愧,后悔。
因为自己短暂且不坚定的爱意,扎伤了江序舟特别多次。
扎得他鲜血直流,扎得他连活下去的信心都消失殆尽。
叶浔才明白,江序舟这个笨蛋,是真的决定用自己残缺的生命去书写爱意。
如果有一天,生命戛然而止,江序舟对叶浔的爱也就此达到了真正的永远。
奶糖越化越小,思绪越来越乱,心脏也疼得厉害,叶浔发不出一点声音。
“……嗯?”邬翊应了一句,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巾,塞进叶浔手里,“哭吧哭吧。”
“别看序舟的时候哭就行,他会难受的。”
他说完,起身朝跑得气喘吁吁的程昭林招招手。
两人肩并肩离开,留下空间给叶浔。
其实,叶浔已经没有力气去哭了,只能独自消化着情绪。
寂静的楼层有种说不出来的压抑,压抑得他快喘不上气了。
他再次发现,江序舟对自己的好,是自己这一辈子都还不完的。
叶浔起身把纸巾丢进不远处的垃圾桶,无意间又摸到怀里的那封信。
是事情发生前几个小时的塞进来的信。
是江序舟写的信。
是江序舟说会念给自己听的信。
然而,叶浔没有看,也没有听。
他移开目光,停留至窗外良久。
外面天空蒙蒙亮起,凉风吹入带来雨的气息。
天快亮了。
他应该能够见到爱人了。
他低头看了眼信封,终究没有拆开。
叶浔在等。
等江序舟醒来念给他听。
江序舟说过会念,那就一定会念。
叶浔莫名地坚信这一点。
他收好信封,揉了把脸,走到拐角处,发现正在说话的程昭林和邬翊。
两人也注意到了他。
程昭林已经简单问过邬翊,叶浔的身体情况,见人看上去还算可以后,果断举起手机调转镜头:“叔叔阿姨,我哥好多了,等下马上压他去吃饭。”
“保证杜绝此类事件再次发生。”
叶浔一怔,抬眼看向面前黑乎乎的镜头,下意识躲开。
他不想让聂夏兰和叶温茂看见自己现在的状态。
肯定很糟糕。
抱恙的身体,疲惫的精神,以及写满愧疚的眼睛……
不光对江序舟,还有自己的父亲。
叶温茂出院至今,叶浔都未曾回家看过,尽管父母都表示能够理解,可他始终没过去心里的坎。
程昭林仍然对着镜头说着什么,他戴着蓝牙耳机,叶浔听不清,只能根据只言片语得知,聂夏兰回家照顾叶温茂了。
叶浔躲到一旁。
他抗拒去吃早餐,而是想守在门口,等着进去看自己的爱人。
可是,邬翊之前说的对,自己万一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真的就是添乱。
还有可能错过这次见江序舟的机会。
最后,叶浔只好妥协地跟邬翊和程昭林吃完饭,随后主动发照片给聂夏兰,才被三人允许重新回到重症监护室门口等着。
原本程昭林是自告奋勇留下来陪他的,结果不出两秒,邬翊就拉走了人。
原话是,公司技术部门开会。
实则是,让程昭林别当电灯泡。
叶浔眼睛含//着淡淡悲凉的笑意,目送两人打闹离开。
以前,他和江序舟也是这样的。
记忆犹如开了闸门的水龙头。
他记得江序舟特别喜欢在春天的某一天,拉着自己去赏花。
这是江序舟为数不多喜欢做的事情。
两人会开车到公园外面,再慢慢溜达进去。
墨城市的春天仍然带有些许凉意,叶浔年轻火气旺,随便套了一件卫衣就跑了出来,钻进提前开好暖气的汽车里。
直到下了车,冷风拂过,他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应该多带一件衣服。
每年春天,每个相同的地点,他都会这样后悔地想。
不过,世界上没有后悔药吃,但是他有江序舟。
叶浔合拢衣领准备做运动暖和身体时,一件衣服就披了上来,随即是一个温暖的怀抱,以及一双含有暖意的手。
他抬起头与那双温柔的眼睛对视。
“你是机器猫吗?”他笑着问,“为什么每次你都能掏出我想要的东西?”
江序舟眼睛弯弯的,偏头假装犹豫一下:“嗯……那你就是大雄。”
“可是,大雄有点不太聪明。”
“那你还是当回小浔吧。”
江序舟笑意更甚,以至于没忍住,低头蹭了蹭叶浔的鼻尖,轻声说:“做我一个人的小浔。”
叶浔不答话,静静注视着面前的人。
风慢慢平静下来,花在枝头灿烂绽放,游人嬉笑声渐渐平息。
时间犹如静止般停住。
停在一年中最美丽的季节,停在两人爱意最浓烈之时。
风又吹了起来,叶浔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眼眸转了转,发现时间并没有停止。
他们都没有停留在最想停住的那一刻。
面前心心念念的人,变成焦急等待的家属,游客的嬉笑也被偶尔传来的抽泣替代。
“江序舟……”他阖上酸涩的眼睛,一字一字念出这个熟悉的名字。
可惜,正如所料般一样,没有人回应。
能回应的人仍在病房里,埋在一堆管子中,生死不明。
过了差不多半个小时后,重症监护室的大门敞开。
叶浔听见周围传来些许动静。
他没有动,而是屏息以待。
下一秒,医生的声音传了过来——
“江序舟的家属在吗?麻烦过来一下。”
叶浔睁开眼睛,反应一会儿,站了起来。
忐忑不安地走向最终的结果。
就是不知道,这一次是个好消息还是个坏消息?
第79章
幸好,叶浔等到的消息不算好,也不算坏。
医生说,目前危险期已经过去,家属可以进去重症监护室里探望,但是还需要观察一天,等情况彻底稳定下来,才能转入普通病房。
这份喜悦是意料之中的,也是意料之外的,叶浔茫然地点点头,低头签了几张护士递过来的单子,又跑下楼缴完费用回来,最后坐回门口的长椅上,盯着大门安静等待。
周围人群聚集又分散,有哭有笑,可是大多数人脸上都没有过多的表情,无悲无喜地做着各自能够做的事情。
叶浔一时间不知道自己除了等待外,还能做些什么。
他低下头,视线顺着掌心的纹路慢慢滑至手腕。
生命线很长很长,延续到手腕。
他记得,这是象征寿命和健康的意思。
很久以前,叶浔也曾认真研究过江序舟的掌纹,可惜时间太久远,他已经不记得当时的场景与对话了。
唯一的镜头停留在江序舟脸上浮起的淡淡笑容。
床旁的吊灯散发出暖色的光,柔和地撒在他的脸庞,落地窗外是那棵挂着秋千的大树,嫩绿色的树叶散发出蓬勃的生机。
那时候的他们都觉得这不过是最寻常的一个傍晚,而现在却惊觉时光是如此的缥缈,以至于想要重新抓住都变得格外艰难。
叶浔握紧拳头又慢慢张开,手掌由白转红,留下几个浅浅的指甲印。
他想问问上天,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将自己的生命线分给爱人一半。
这样,等到死亡真的降临,他们能够相拥而去。
黄泉路上若有伴,又有何可以害怕的。
叶浔眼睛慢慢发酸,他半仰起头,无力地望着天花板,良久才抬起手臂,盖住眼睛。
思念似雾气,久久找不到落点。
他本以为前一次转出重症监护室便能代表江序舟此生最大的劫已然过去,他们可以有很多时间叙旧、陪伴。
甚至,叶浔已经想好在江序舟拔掉胃管后,做什么流食,在能外出时,去哪里散步,做什么看什么说什么都有了规划。
因为江序舟太轻了,一阵风就能将他吹散。
叶浔怕找不到他,所以需要想尽办法去建立他与世界的所有联系,羁绊他的所有行动。
留住他,让他不能再肆无忌惮的向前走。
原本一切都处于计划之中,一切都在向好的方面发展。
然而,谁都没想到,万万没想到——
这只是个开始。
叶浔顿感无奈。
他想起来昨天的那一场幻觉,想起那个抱不住的爱人,想起那句句戳心的,堪称遗嘱的话。
他不知道以后像这样突然而然的抢救还有多少,需要自己签字的单子还有多少,手术的成功率还有多少,以及——
自己还能见江序舟多少面。
爱人生命的沙漏陡然加速,自己又该如何去面对?
他不想面对,也不愿意面对。
每当想到这里,他都下意识想要撞进江序舟的怀抱里,脑袋埋进那人的颈窝,拼命吸入熟悉的水生香味,感受温暖的体温,以及听见强有力的脉搏在跳动。
可是……
叶浔低下头,看着时间未到,看着面前没有打开的重症监护室大门。
现在的他只能自己缓解这些悲伤难过的情绪。
他见不了江序舟,见不了自己的爱人。
等待的时间太久了,叶浔想,不过与江序舟等待自己回心转意的时间相比,这不算什么。
叶浔掏出一颗奶糖,剥开,放进嘴中。
甜味缓慢地漫延,他看着分针转到差不多探望规定的时间点,起身走了过去。
依然是熟悉的大门,熟悉的走廊,熟悉的病床。
熟悉的人正安静地“坐”在病床上——
只有这样,江序舟才能正常呼吸。
洁白的被子滑落,绑着绷带、贴着仪器的胸膛小幅度的起伏。
叶浔鼻子一酸,默默坐到陪护椅上,将江序舟没有打留置针的手翻过来,掌心向上,他垂下脑袋埋了进去。
冰凉的触感穿透薄薄的眼皮。
安心且舒服。
迟迟未落的眼泪,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
他哭得认真,竟然没感受到“肉垫”动了动,戳到他的耳朵。
直到泪水慢慢停止,他才后知后觉地感觉自己的眼眶被捏了一下,叶浔猛然抬起头,眼神快速精准地落到病床上的人。
江序舟半垂着眼睛,氧气面罩里的雾气忽浓忽重,好似在说什么。
叶浔凑近,偏过头,耳朵靠近面罩,湿润的睫毛抖了抖,再次形成一滴眼泪,滑过脸颊,滴落至另一个人苍白裸//露的胸口。
“……哭什么?”江序舟问道,“我……不是……没事吗?”
他语气平缓,声音带笑,就是……
有气无力。
叶浔哭的耳朵有些不清楚,一下把“事”听成了“死”,整个人瞬间犹如一只应激炸毛的猫,立刻伸出手想要堵住江序舟的嘴,然而掌心只能碰见温热的氧气面罩。
“……你说什么胡话呢……”他眼泪流得更加凶了,“以后都不许再说了,快点呸呸呸。”
江序舟顿了顿,不明所以,却又很听话的“呸”了三下。
叶浔怕他呸得太轻,神明没有听见,果断起身在室内找了一圈,无果后,抓着江序舟的手,握了握拳。
“没有木头,只能先这样了。”叶浔自我安慰地说道,“反正舟是木头做的,你摸自己,就……四舍五入一下,相当于是摸木头了。”
“……以后不可以再说这种不吉利的话了。”
“你一定会健健康康的。”
江序舟费力地点了点头。他的刘海有点长,已经遮盖了眉毛,快要挡住视线。
他晃晃脑袋,想把头发弄到一旁,认真且好好地看看自己的对象。
“……你头还是疼吗?”叶浔问,“别的地方有没有不舒服?”
江序舟的视线属实不太清楚,他居然都没有注意到叶浔一直在观察着自己,等到他开口询问时,才刚刚反应过来。
“疼的话要及时和我说。”叶浔继续说,“就像那天晚上一样。”
“好不好?”
之前医生曾经对他说过,感染性心内膜炎最害怕的事情就是脑栓塞,致死率极高。
他也上网了解过一点,光是看文字描述,光是想一想都开始觉得后怕,他握住江序舟的手微微用了点力,反应过来后连忙松开。
江序舟摇摇脑袋,闭上眼睛,戴着氧气面罩说话太费力,况且他也没有力气继续说下去。
刹那间,他再一次萌发了想要离开这个地方的想法。
叶浔看着爱人的样子,心脏特别难受:“是不是说话太累了?”
“要不然……”
他想起个小时候玩过的游戏。
“你疼的话就在我手心里写个‘一’字,我就能知道了。”
“如果不疼,那你想说什么就写什么,然后我来猜,猜对你就眨眨眼,猜错……”
叶浔笑了笑:“那我就继续猜。”
他张开手掌,目光注视着那人的手。
江序舟的手其实挺好看的,骨节分明,指甲圆润。
倘若忽略掉苍白手背上明显的针眼的话,应该会更加好看。
许久后,手指动了动,掌心微微有点痒。
叶浔忍住想要重新握住那只手的冲动,耐心地看着。
江序舟一共写了十画,由上至下,叶浔歪头想了一会儿,看看掌心,又看看那人。
猛然反应过来,江序舟写的这个字——
是“家”。
江序舟想回家了。
确切来说,在叶浔没有回来的时候,他是没有家这个概念的。
他不缺乏房子,可他缺的是家,是有叶浔有奶奶的家。
现在,他有了。
只是不确定能有多少享受的机会,所以他想了。
“想回家了?”叶浔轻声问道。
江序舟眨了眨眼睛。
这下有点出乎叶浔预料了。
他预想过假如江序舟写疼的话,就立刻冲出去叫医生;假如画个爱心的话,就柔声回答“我也爱你”;假如说点别的……他也能够应对。
然而,江序舟写了“家”。
那个他们曾经的家。
那个他们发生争吵的家。
那个他们并未一起住过多久的家。
叶浔拉了一下口罩,眼睛弯了弯:“等过段时间就能回去啦。”
这是一段哄骗小孩子的谎话。
小时候的江序舟经常听奶奶这样对他说,爸爸妈妈过段时间就能回来啦,然后你就可以去城里手术治病啦。
当然,这些话在某一天乍然消失了。
江序舟知道叶浔和被蒙在鼓里的谈惠一样,都是为了哄自己开心,让自己配合治疗。
可他却没有说话,也没有动,颇有些耍孩子气的意味。
他不想等了,现在就想回家。
不过,这番无理取闹的话,到底没有被他说出来。
“等你出了ICU,我再问问医生能不能回家住两天。”叶浔仿佛看出了什么,饶有兴趣地拍拍他的手安抚道,“咱们多忍几天,熬过这段日子就好。”
“就能回家了,好不好?”
江序舟垂下眼眸,算是勉强同意了。
毕竟,这也得医生说了算。
叶浔帮他掖好被子,放低声音:“困了吗?要不要睡一会儿?”
他的手指动了动,叶浔看过去。
江序舟写了个“不”。
他不想睡觉。
他想听爱人多说几句话,多看爱人几眼。
他还不想分开。
想法传递至眼睛,叶浔看懂了。
他靠近床头,脑袋搁在护栏上,撩起江序舟的刘海,与那双安静的乌黑的眼睛对视。
“刘海长了,等你出来我帮你剪吧。”他用手摸了摸自己同样长长的头发,打趣道,“剪一个和我之前一模一样的短发。”
江序舟眉毛抬了抬,眼睛弯起来。
他不太相信叶浔的技术,单纯将这句话归为玩笑。
“昨天大家都来了,咱妈甚至还给你煲了汤。”
叶浔将聂夏兰对自己的好,强行安在了江序舟身上。
是不是多一个人对他好,就会多一份挂念,多一点回来的可能?
上次的事情就不会再发生。
“可惜,你没喝到。”他歪头笑盈盈地瞧着爱人,“全进我肚子了。”
事实上,叶浔也没喝到。
应该全进下水道了。
“妈说,等你好得差不多了,就再给你煲。”
他絮絮叨叨地讲了很多事情,同时又不留痕迹地将自己低血糖晕倒的事情遮盖过去。
江序舟一直笑着,目光柔和。
叶浔讲着讲着,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轻,最后止了声。
不是因为没有话说,也不是因为哽咽泛起。
只是因为他深深陷入那双温柔平静的眼眸。
似海边坚固的礁石,又似天边深邃的夜空。
黑暗下翻涌着潮水。
有悲伤,有不舍,亦有坚决。
江序舟,你在坚决些什么呢?
是坚决留下来,还是坚决离开?
叶浔不知道。
他满脑子都是在想,如何才能留住这一刹那,再将满目的洁白换成临海府的主卧,低落的情绪变成在一起的动力。
留下面前的这一个人。
从今往后,好好生活。
仅此而已。
江序舟阖上眼睛,缓了片刻后又睁开。
他有些困倦了。
刚清醒不久就碰见叶浔探望,感受到一手的湿润后就不舍得闭眼,索性强撑着精神安抚爱人,直到现在,他支撑不住了。
但是,江序舟想等探望时间结束再闭眼睛休息。
毕竟,一天只能见对象三十分钟,能说出口的话只有寥寥几语,压根无法慰藉苦闷的心情。
而且……
他大脑短暂混乱,眼皮垂下又快速抬起,眼神却慢慢涣散。
“困了就睡吧,我明天再来。”
“睡吧睡吧,我给你哼首歌。”
叶浔的掌心轻轻盖在江序舟的眼睛,感受到睫毛扫过手心后,才移开手掌,哼起小时候聂夏兰哄自己睡觉的歌曲。
江序舟意识昏昏沉沉,呼吸渐渐平缓,将要睡着时,隐约听见护士敲门进来说,探望时间到了。
歌曲停了一下来。
恍惚间,他感觉自己的手被人握住,额间的头发又被撩起,随后一个柔软的东西贴了上来。
是一个吻。
一个隔着口罩的吻。
一个很轻很温暖的吻。
与上一次的吻不一样。这次来得特别的慢,却离开得很快,恐怕惊扰到未形成的梦般。
江序舟的眼睛动了动,他想睁开眼睛回应叶浔,或者目送爱人离开,但是奈何久病的身体已经没有力气允许他这样做了。
他的耳旁再次传来爱人的声音——
“江序舟,我爱你。”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我们,明天见。”
第80章
等到江序舟再次清醒过来时,眼睛尚未睁开,耳旁就传来叶浔说话的声音。
离他格外的近,好似就在耳边。
尾音微微拉长,扬起,带了些许撒娇的意味。
恍惚间,江序舟感觉头顶刺眼的白炽灯化为明媚的阳光,鼻尖萦绕的消毒水味变成草木的清香,而他正坐在临海府的书房,听着爱人尝试着拉自己出门散步。
“江序舟,今天天气真好,凉风习习的。”
“感觉格外适合露营。”
“要不,等你做完手术出院,我们去露营吧?”
江序舟浅浅应了一声,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身旁的人仿佛没听见般,重新开启了一个新的话题——
“……我在你办公室门口碰见了一只小狗。”
“还挺可爱的。”
叶浔的声音停顿几秒:“我靠,这好像是邬翊的狗……”
“我要举报,他不认真上班!”
江序舟愣了片刻,睁开眼睛,环顾四周,可他的身旁并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
所以,哪里来的声音?
是……玩//偶吗?
叶浔呢?
是现在还没到探望时间吗?
自从进入重症监护室后,江序舟就如同掉进了时间黑洞,他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也看不见,摸不着身旁陪伴他的玩//偶。
他吐//出口气,只能被迫放弃似的闭上眼睛,安静地听爱人留下来的录音。
叶浔讲得特别杂,什么都有,外面的天气,以前的回忆,自己将要做的事情……
等到报备完自己的日常生活,就兜兜转转地讲回儿童故事。
背景音从寂静,到偶尔传来鸟叫声,再到喧闹的人群。
配合着这样的背景音和叶浔东扯一句西扯一句的闲聊,竟让江序舟感觉走出了医院,空荡的病房多了几分活力,原本烦闷的心情也一点点缓和。
好像……在这里也并没有之前几次那般难熬。
他的嘴角扬了起来。
叶浔录了很多很多,江序舟耐心地听着。
不过,他没想到的是,在这段录音最后,居然还有邬翊出现。
江序舟睁开眼睛,望着天花板。
邬翊应该是没有想好说点什么,就被叶浔拉来讲话。
他听见,两人简单地拌了几句嘴,录音就戛然而止。
江序舟耐心地等了一会儿。
他有点好奇自己的朋友会说些什么。
片刻后,录音里传来邬翊清嗓子的声音,背景音是叶浔和程昭林在说些什么。
江序舟听不太清楚,貌似是程昭林在劝叶浔以后要按时吃饭,隐约间,他能听到“昨晚”、“低血糖”、“输液”的词。
江序舟挪了挪脑袋,耳朵凑近床沿,想再听详细点时,邬翊开始说了话,他离得近,声音大,一下将后面两人的声音遮盖下去。
“……序舟?”
邬翊做不到像叶浔那样,能够熟练的旁若无人的与一个玩//偶说话。
毕竟,说了也没有人回应。
自言自语终究是有点尴尬的。
他叹了口气说道:“你那天真的……挺吓人的。”
话音落下,邬翊又沉默了一会儿,扯出几声苦笑,缓和语气:“……把公司的合作都一并吓跑了。”
“幸好,没有亏多少钱。”
“不然我就要跑到病房里,站你床头,抱着你嚎啕大哭、痛哭流涕了。”
江序舟也跟笑了一下。
邬翊可能真的不知道,自己对着个玩//偶还能说些什么,他呆摁着录音键久久不说话。
这次,江序舟听清楚背景音了。
入耳的先是一阵碗筷碰撞的声音,随后是程昭林问叶浔,哥,你就吃了两口,这些都不吃了吗?
叶浔应了一声,没有过多的解释。
程昭林则跟输入程序的机器人一样,立刻拉出一//大堆道理,疯狂劝说道。
可惜,都被叶浔一一敷衍过去。
待到对话完毕,都未再响起碗筷的碰撞声——
叶浔仍然一口饭没动。
程昭林库存耗空,喘着粗气说不出话,叶浔也沉默下来。
邬翊应该是走了过去,能听见他轻微的脚步声。
他劝了两人几句,但大概是没有人听,因为两人都没有给出回应。
忽然,椅子与地面摩//擦发出一道刺耳的声音,江序舟移开脑袋,待声音过去,他又移了回来。
江序舟猜,大概是叶浔起的身,他的脚步渐远,马上就要消失不见时,程昭林猛然站起来喊了一句:“哥,是不是只有江总才能管你?”
“是不是只有他在,你才会好好吃饭?”
录音中的脚步声顿住,良久后,传来一声平静又无奈的轻笑。
叶浔说:“当然,不听对象的话,我还能听谁的话。”
“不过,前提是你能让江序舟管我。”
其中的意味尤其明显。
江序舟一个连自己的身体状况都管不了,只能靠输营养液维持生命的人,有什么立场又有什么本事,去管叶浔这样一个能吃能喝的健康成年人?
更何况,导致叶浔不愿意吃饭的罪魁祸首,极其有可能就是他的对象——江序舟。
叶浔又补充了一句话,如果他愿意管我就好了……
语气失落,难受。
江序舟都能想象到他低着头,神情难过委屈的样子。
很明显,这句话不像是对程昭林或者对邬翊说的,更加像是叶浔对自己说的。
他想,如果江序舟愿意一直管着他,就不会想要离开他,更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抛下他。
被爱人抛下的滋味真的,一点都不好受。
江序舟现在也不好受。
他想不通。
自己不是打止疼针了吗?
为什么心脏依然那么痛?
痛不欲生,痛得他好想把录音对面的人拉进怀里,好好揉一顿,轻轻安抚、解释。
江序舟眉毛皱了一下。
有那么一瞬间,他萌发出一丝悔意——
后悔没有早一点做心脏手术。
如果早一点治疗,进行手术,现在的自己是否已经出院,是否已经能够将叶浔拥入怀中,像四年前的每一天一样,两人会回到临海府一起起床、吃饭、上班、睡觉……
就如同大街上任何一对情侣一样。
遇上周末或者有时间的傍晚,叶浔会拉着他一起去公园散步。放假的时候,他们一起去别的城市旅游。
当然,想吃夜宵的时候,他们也会去吃海边的那家大排档。
或许,走进那家大排档时,叶浔会想起自己爱人受伤的那个晚上,然后拉着他避开之前的位置,同时还会“呸呸呸”三下,去去晦气。
也许,叶浔会拉着他跑到星星下许愿,再把从不同寺庙里面求来的平安符塞满他们所在的任何地方。
倘若时间线再往前走点,他们没有产生误会,之前与赵明荣的事情有更好的解决方案,两人就不会分开。
说不定,他就会在做完法洛四联症的心脏手术后,被叶浔严加看管,好好休息,养好身体,现在很有可能是一个活蹦乱跳的健康成年人。
什么感染性心内膜炎,什么胃溃疡都与他没有半点关系。
只是可惜,世界上没有如果,他们也回不到从前。
所有受过的伤,无论是心里还是身体,都没有完全恢复的可能。
江序舟眼睛酸涩,他眨了眨,竟有一滴眼泪顺着眼角滑落,融进洁白的枕头。
录音那头的叶浔同样控制不住情绪,他吸了几下鼻子,交代邬翊录完音拿出来给自己后,便走出屋外平复心情。
脚步渐远,直至听不见后,江序舟才听见邬翊小声地吐槽:“这两人都只服对象的管教。”
这话好似是对程昭林说的,又好似在暗示江序舟什么。
话音一落,录音就“滴——”的一声结束了。
江序舟阖上眼睛,脑海里不断浮现出方才听见的“低血糖”、“晕倒”。
这病说严重也严重,它能够使人昏倒,死亡;说不严重也不严重,只需要按时吃饭,合理摄入所需营养就能避免。
可是……
叶浔为什么会低血糖?
现在怎么样了?
江序舟的印象里,和叶浔共同度过的四年时光中,他向来都是身体健康,甚至早晨会习惯空腹有氧,况且一个正常成年人一顿不吃或者一日不吃,都不应该会低血糖。
所以,叶浔是有多久没有好好吃饭了?
还是说,这人不光没有好好吃饭,心理负担还过重。
江序舟心脏又抽痛一瞬,他叹口气,氧气面罩上的雾气浓了几分。
脑袋里的想法很乱,一会儿埋怨自己身体不好,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应该早点做手术。
稀里糊涂地想了许久,直到精力支撑不足时,所有的想法全都混杂一起,逐渐变成唯一的念头——
如果小浔在就好了。
这完全是下意识的想法。
江序舟有很久没有冒出过这个念头了。
四年前这种想法无处不在,四年中这种想法是种奢望。
他不敢想,也禁止自己去想。
因为想又得不到的话,这种想法会成为一种负担,一种拖累,久而久之就会困住自己,迟迟走不出去。
然而,他同样知道自己囚禁住了这个念头,并不等于会囚禁住思念。
原本,江序舟已经做好了与其纠缠一辈子的想法,但是人算不如天算,最终自己困不住的思念,拉来了最思念的人,用久违的爱融化了牢笼,释放出了念头。
有那么一刹那,他不想去管所谓的生与死,甚至想冲去律师那里,撕掉之前写的信。
他不希望手术有失败的可能性,也不希望自己只留给爱人一段短暂且温馨的时光,只希望一睁眼就能看见熟悉的人坐在自己身边,轻声呼唤自己的名字。
从此以后,相互为伴,相互依靠,只有死别,再无生离。
江序舟阖上眼睛,他不再惧怕黑暗,因为他相信自己的世界将永远会在黑暗的尽头等他。
等他,回家。
*
只不过,这次江序舟好像失策了。
他是被隔壁家属的探望声吵醒,迷迷糊糊地瞧见自己身旁坐了个人。
不是叶浔。
因为这个人太//安静了,一言不发地坐在旁边,目光由上到下,又由上到下地打量着自己,迟迟不说一句话。
“……邬翊?”江序舟叫出这个人的名字。
“……哎。”邬翊看着病床上转危为安的好友,应了一声,松口气后,握住江序舟的手。
江序舟反握回去,眨眨眼睛,示意邬翊离自己近一点,待到那个脑袋靠近面罩时,他缓缓开口问道:“小浔呢?”
“……他有事情。”邬翊微妙地绕开话题,“这是我唯二来ICU看你,你也不多表示一声,张口就问小浔呢。”
“能不能先和我说两句?”
“……不能。”江序舟眨眨眼睛,心里很不是滋味。
有点难受,又有点不乐意。
明明之前每一次都是叶浔来的,怎么这次不来了呢?
不是昨天说好了今天见的吗?
是因为低血糖还没好吗?
还是生自己的气了?
他垂下眼睛,握住邬翊的手松了劲。
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好像有点恃宠而骄了。
江序舟想问清楚原因,但是邬翊已经很不解风情地移开了头,再次跟一台扫描机般“扫描”一遍自己,顺带附赠两滴眼泪。
“……一定要把自己搞成这样,才愿意做手术吗?”
“之前……你之前做就好了。”
邬翊的情绪从知道病情一直憋到现在,可他从未在江序舟面前表现出来。
他和叶浔同样以为一切向好的地方发展,但是,那天晚上江序舟突然再一次病危,他们再一次看见那张病危通知书后,才让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生命的脆弱,以及心脏病的可怕。
邬翊独自一人的时候,就总在反思,反思自己当初为什么不直接压着江序舟去做手术,或者直接找到叶浔,一口气把病情全部说完,他为什么要听病号的话拖那么久。
他垂眸盯着江序舟的手背,大拇指指腹拂过裸//露在外的地方,自责许久后,才敢抬起眼睛。
氧气面罩掩盖了江序舟大半张脸,剩下的一双眼睛也藏在刘海后面,邬翊看不清他露出了什么表情,也不知道他有没有说话。
不过,江序舟确实没有说话。
因为就算说了,邬翊也听不见,干脆就透过刘海与他对视。
过了好一会儿,邬翊抬手揉了揉眼睛,又顺手用江序舟的被套擦了擦手。
江序舟默默地瞧着他的动作。
做完这些,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邬翊也一时间想不出其他话题,只好沙哑着声音汇报公司最近的情况,就在准备要离开前,起身从怀里掏出一只“小狮子”替换走了床头的“小老虎”,顺便买了个关子——
“过两天,出ICU以后有个惊喜在等你。”【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