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叶浔出去了二十分钟。
江序舟觉得,他这人生中没有那一个二十分钟,比这二十分钟还要漫长。
漫长到根本无法看到头。
命运的暴风雨淋得彻底,他如同一只落汤鸡躺在病床上等待最后的审判。
他想不出叶浔回来会是什么语气,会说什么,会是什么神态。
未知的恐惧远大于已知的无措。
从叶浔走以后,他就一直盯着头顶的点滴,数着数,脑海里疯狂模拟出可能会出现的场景。
模拟着模拟着,长期精密计算的大脑突然掉了链子。
因为他发现,无论怎么去想,怎么计算,怎么模拟,只要叶浔一站在他面前,所有的假设都会全盘崩塌,而他也只能缴械投降。
终于,在那瓶点滴快要滴完的时候,叶浔走了进来。
江序舟调整坐姿,准备接受最后的洗礼。
出乎意料的是,叶浔从衣服内袋摸出江序舟的手机,自然而然地解锁开,打了个电话给邬翊,随后离开了病房。
江序舟没看清他脸上的表情,也不知道这代表什么意思,更加不知道怎么开口解释。
护士进来拔了吊瓶,转身离开。
白色的身影消失在门后。
*
一墙之隔外。
叶浔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呆滞地望向面前的人群。
他不知道怎么去面对江序舟。
在医生办公室,他听的认真,巴不得钻进电脑里,将电子病历上的每一行,每一个字都刻在脑海里,可字字扎心。
最后他的心脏扎成一个血窟窿,这场酷刑才堪堪结束。
叶浔垂眼盯住自己的掌心,总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流逝。
是时间,还是江序舟的生命。
他有点想不出,也不愿意想。
医生的话回荡在耳边,一会儿远,一会儿近,他凌迟般一遍遍回忆,一遍遍去想。
然而,他还是搞不懂,江序舟的心脏怎么还会出问题?
不是做过手术了吗?
手术不是康复了吗?
自己离开的四年里,江序舟又怎么虐待自己了?
真的不把自己的命当命吗?
医生解答过叶浔的问题,他说:“先天性心脏病患者的心脏结构本就异常,更容易得感染性心内膜炎。”
他还说:“如果过度劳累导致免疫力下降,加重心脏负担都会得感染性心内膜炎。”
“感染性心内膜炎的死亡率不高,但是……如果长期拖下去,最后就算手术……”医生没有说下去,只是看了一眼叶浔,“回去劝劝病人吧,拖下去没有好处的。”
叶浔听得浑身冰凉,若不是方才在病房看见端坐着的江序舟,他怕……
他怕自己溃不成声。
杨医生告诉他,江序舟刚才的昏倒主要是因为贫血。
但是,杨医生没和他说,感染性心内膜炎很容易引起贫血。
叶浔上网搜了心内膜炎的症状。
上面的每一条,他都能与江序舟的行为对应。
它说,患者会发热,叶浔想起江序舟压不下去的体温。
它说,患者会食欲减退,叶浔想起他们在一起吃饭的时候,江序舟吃一小口饭就会停下了筷子。
它还说,患者会关节痛……
关节痛……
叶浔想起自己气极反笑,讽刺生病中的人,问他,有意思吗?
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原来,那时候的江序舟已经开始疼了。
原来,自己看见了,自己压根不是一无所知。
只是,自己眼瞎。
叶浔知道江序舟想隐瞒自己,可是他生气不起来。
无力感不断漫延,他不敢进去看病床上那人苍白的脸,单薄的身躯,以及艰难起伏的胸膛。
他仰起头,泪水盛满浅色的眼睛。
可惜眼眶太浅,一滴泪水顺利逃脱,顺着脸颊滑落,最后跌落在地,混杂尘埃。
*
邬翊来的很快。
叶浔给他打的电话里,只有短短的一句——
江序舟晕倒了。
他甚至没来得及开口询问,那头的人就挂了电话,余下忙音。
邬翊连忙暂停会议,开着车冲到医院。
虽然他一直用告诉叶浔病情,来恐吓江序舟好好治病,但是当叶浔真的知道时,他同样感到恐慌。
因为保密的人是他,又因为江序舟身边的朋友只有他。
朋友,总该是要相互照顾的。
如果叶浔知道了,那么很显然,邬翊并没有照顾好江序舟
不过,这些都是他恐慌下的猜想。
邬翊惴惴不安地跑进急诊科门口,一个人拦住他的去路——
是江序舟。
他松了口气,抓住江序舟的肩膀,上下打量一番,确认那人四肢健全,能动能走,脸色尚且能看后,才来得及松口气。
他放开手,长舒一口气:“吓死……”
“叶浔知道了。”
江序舟突然开口,邬翊那口气卡在嗓子眼,呛咳了一会儿。
“什么时候的事?”邬翊问。
江序舟很平静:“刚刚。不过,医生没有说太多。”
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江序舟在发现自己恢复力气能下床后,去了趟医生办公室。
他也有权知道自己的病情。
尽管结果并不好。
杨医生见到他的时候,道了声歉,随后沉默许久告诉江序舟,你已经到了心力衰竭的地步。
因为气短、乏力、夜间呼吸困难等等症状都是心力衰竭的早期症状,尤其是咳嗽和咳血。
然而这些,杨医生都没有和叶浔说。
他对着江序舟欲言又止。
眼前的病人态度太坚定了,如同一块礁石,风吹不动,雨打不碎。
这个结果处于江序舟的预料范围,倒也没有那么头疼。
唯一头疼的……
江序舟和邬翊同时抬头,望向坐在病房门口,将脸埋进自己掌心中的叶浔。
面前的人来来往往,喧闹不绝,但是那人仿佛没有感知般,一直低着头,杂乱的短发虚虚地悬在半空。
倘若离得近些,他们还能看见叶浔的双手正在微微颤//抖,快要支撑不住脑袋了。
他的脑袋里装的情绪太多太多,关于江序舟的,关于叶温茂的。
哪一个单拎出来都能让他心碎,崩溃。
邬翊缓了口气,悠悠问道:“我忘记问你了,你晕倒的原因是……”
“贫血,心脏病都会有的。”
“那叶浔是怎么知道的?以及……”邬翊说,“我俩现在怎么办?”
“负荆请罪吗?”
江序舟没有说话。
因为,叶浔抬头看了过来。
邬翊:“……要命。”
江序舟眨了眨眼睛,等待最后的制裁。
然而,想象中的质问被温暖的拥抱取代。
这次是叶浔主动的。
邬翊知趣地退后两步,坐在一旁的长椅上,偷//拍一张照片,发了出去。
江序舟后推一步,稳稳接住自己的爱人,心却是一沉。
自己终究靠病情捆住了叶浔。
他揽住爱人的腰,带着人退到墙角,如愿以偿地摸了摸那人杂乱的短发:“对不起。”
“我不是故意隐瞒的。”
叶浔没有动。
他的鼻梁和眼睛抵在江序舟的肩膀,骨头硌得生疼,可鼻尖环绕的消毒水味,更让他心疼。
他的手指能摸到那人突出的肩胛骨。
那里是如此的明显,那人是如此的瘦。
原来,那天的胖都是幻觉。
“江序舟……对不起。”叶浔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情绪,再次反扑上来,眼睛一酸,闷声说道,“我前面不该对你说那么重的话。”
“没事,我前面刚好听不见。”江序舟的手滑到叶浔的腰上,侧脸被怀里人的发梢挠得有些痒。
叶浔双臂收缩,想把江序舟融入血肉里,但是意识到这个动作,可能会加重他心脏负担,便又收了劲。
江序舟侧头嘴唇靠近怀里人的耳旁,说道:“所以,你能接受我的道歉吗?”
“你……往后能陪在我身边吗?”
叶浔没作声,只是摇了摇头。
“小浔。”
“对不起。”叶浔松开他,直视那双乌黑的瞳孔。
江序舟的眼睛真的很好看,里面总藏有细碎的阳光。
金黄的,亮晶晶的。
“为什么?”江序舟没有松开,手仍然揽住叶浔的腰。
叶浔不再直视他的眼睛:“因为,我爸爸还在这里住院,我要照顾他,分不出心。”
“我们可以转院。”江序舟说,“我找好医院了,环境,设施,都比这里好,离云核和临海府都近。”
“可是,我没钱。”叶浔说,“我唯一能给他最好的医疗条件就是这里。”
他又说到:“别的地方……我们去不起。”
江序舟忙说:“我出钱。”
“我不想欠你任何东西,江序舟。”叶浔没有离开江序舟的怀抱,他闭了闭眼睛,“我心疼你,但是我不想和你在一起了。”
“准确来说,我现在没有任何谈恋爱的想法。”
自从,叶浔与江序舟分开以后,他便失去了再找个对象度过余生的想法,也鼓不起勇气去面对一段崭新的需要磨合的感情。
再加上这段时间,日夜颠倒地照顾叶温茂,他实在是累得不行,每天回家倒头就睡,分不出过多的精力和体力去谈情说爱。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消毒水味。
“所以,我希望你别再作践自己了。”
“你不是只有我,你还有奶奶。”
“不要让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家再为你担惊受怕了。”
叶浔说完,抬起压得通红的眼睛,轻声说道:“放手吧,去做你真正想要做的事,别再在我身上耗时间了。”
江序舟听话地放下了手。
此前的所有温存全部消失殆尽。
他想说,在你身上不叫耗时间。
只是,他说不出口。
江序舟其实是有些纠结的,他既不想让叶浔爱得死心塌地,这样自己离开时,他不会太伤心,自己也不会不放心。
可是他也知道,除去赵明荣那件事外,自己心里同样放不下他。
想要缠住他,想要他为自己担心,想让他永远在自己身边。
这样病态偏执的想法吓了江序舟一跳,理智立刻顶替而上。
他静静将目光落到叶浔身上,带点遗憾,带点难过。
面前的人偏过身,叫住准备溜走的邬翊。
邬翊原本弯着的腰立马挺直,犹如个逃课被抓的学生,乖巧地留下。
“我们出来一下。”叶浔的脸色不好。
关于江序舟的病,他还有一些想要问问邬翊的。
江序舟目送两人从正门走出去。他找个就近的长椅坐下,屈指按了按太阳穴。
随着他和郑君洁联系逐渐紧密,收集到的证据也逐渐完善,赵明荣这个老狐狸迟早会发现他们的动作。
到时候,他不一定敢动自己,但是他敢动叶浔。
叶浔……
江序舟感觉自己的头更加疼了。
要用什么办法才能把叶浔留在自己身边?
他们之间的爱意早已微乎极微,叶浔也挑明了自己的心意。
目前还能有什么办法?
江序舟眯起眼睛,晕沉的大脑恍然想起邬翊之前说过的话。
这是他从未考虑过的方法,却是他当前能够想到最好的,最有效,最快速的方法。
第42章
往后一周,江序舟没有再提出让叶温茂转院的事情,也没有再频繁出现在叶浔身边。
只是偶尔会站在叶温茂的病房外,静静看着叶浔和叶温茂交流,看着他和聂夏兰聊天。
叶浔也碰巧遇到江序舟几次,但是他每次都是脚步匆匆的路过,最多则是路过那人身旁时,走慢两步。
好好看看那人。
眼神的交接,蕴藏着说不清的情绪,有江序舟的不舍,也有叶浔的不解。
好几次路过,叶浔都想让江序舟别再来了,但是转念一想,又放弃了这个想法。
心脏生病肯定又要做手术,江序舟肯定是怕了,想来看看自己,寻求点安慰。
看就看吧,反正自己也不会掉块肉,叶浔想。
一周后,叶浔就没有在病房外再见到那个单薄的身影。
可能做手术去了吧,叶浔安慰自己。
等做完手术,恢复健康后,江序舟就能像健康人一样去生活、恋爱,而自己同样能回归正常生活,陪在父母身边。
从此之后,他们不会再有什么交集。
这样,挺好的。
半个月后的周末,轮到聂夏兰守夜,叶浔同父母告了别,离开了医院。
*
夜幕降临,城市的灯火点亮黑夜,音乐声震耳欲聋。
没人在意中,一辆轿车由深蓝色的天空驶入黑暗之中,远离城市的喧嚣,最后停在公共停车场。
叶浔瞟一眼后视镜。
车尾空无一人。
但是,中控屏幕上却显示有人在车后面,而且正蹲着。
他皱了皱眉,手搭在车门把手,全身警惕。
会是谁?
难道赵明荣现在就着急动手了?
叶浔车上没有什么能够防身的武器。
他环顾四周,手边除了手机,还有一瓶喝完的矿泉水瓶。
叶浔:“……”
他总不能用空的矿泉水瓶去对付车后的陌生人吧。
人家又不是收废旧的。
“江总,人我跟着呢,放心,不会跟丢的。”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从半开的车窗外传进来,“我办事,您就放心。他目前没发现我。”
江总?
叶浔握着车门的手收紧。
是江序舟?
他居然派人跟踪自己?
错愕和愤怒砸向叶浔,砸得他一时间分辨不出,自己应该先处理那一个情绪。
车后面的人依旧滔滔不绝,叶浔猛然拉开车门,快步走到那人面前,一手仿佛拎小鸡般揪住他的后领,拽了起来,一把推到车后尾箱,另一只手握拳,小臂死死抵在他的脖子。
“你在给谁发信息?”叶浔小臂使劲,那人慌张害怕的瞳孔里透露出自己此时此刻的样子——
凶神恶煞,宛如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
那人瑟瑟发//抖,手机啪的一声掉落在地,发出的白光映得叶浔的脸色更加吓人。
叶浔瞟了一眼,熟悉的微信名和微信头像似一把利刃,狠狠捅进他的眼睛。
刺得生疼。
他呼吸急促,瞪着面前的人,好似在寻求最后一丝可能性:“江总,是江序舟吗?是柏文集团的董事长,江序舟吗?”
那人被他的小臂抵的嘴唇泛紫,半张着嘴艰难呼吸。
呼吸都困难,更别提说话。
“你不是会说话吗?你说啊!”叶浔低声吼道,“我让你说话!”
身后乍然传来几束好奇的视线。
老小区的停车场算不上标准的停车场,只不过是拿了一块大一点的草坪,做了硬化当成的停车场。
住在这里的老人不可能开车,所以汽车大多都是孩子们的。
周末孩子们不来,这里便寥寥几辆车,剩下的空地全被老人们利用起来,跳跳广场舞,练练太极拳,舞舞剑。
叶浔横跨一步,挡住那人,收了手,眼里的愤怒更甚。
那人如释重负,捂住脖子,大口喘气,疯狂点头。
“江总,真的是辛苦你了。”叶浔弯腰捡起手机,按下语音键,“居然花钱雇人来跟踪我。”
“我真的是……”叶浔咬字用力,一字一顿,“谢谢你……嗷!”
突然,他后脑勺受到一闷棍,手陡然一松,那条语音发了出去。
叶浔捂住头,尚未来得及抬头看后面的偷袭者,一块布便蒙上他的口鼻,没什么味道的气体钻进鼻腔,大脑感到一阵眩晕。
眼前的黑暗瞬间放大,大到掩盖住那双好看的浅色瞳孔。
叶浔昏迷前脑子里只余下一句话。
靠,又栽江序舟手上了?
*
墨城市的雨来得悄无声息,淅淅沥沥的雨水拍打树叶,融入海水,玻璃窗上留下蜿蜒的水痕。
土腥味和腥咸味在沉闷的空气里越发强烈,渐渐混成难闻的味道充斥房间。
叶浔不舒服地皱了皱眉,闷哼一声,动了一下//身子,后脑立刻传来痛感。
他想掀起眼皮,却怎么都做不到。
昏昏沉沉间,叶浔感觉到有人在拍自己的后背。
那双手冰凉,犹如窗外落下的雨水,一滴一滴,一下一下地落到自己的后背。
那人的声音也很轻,很软,似雨幕里吹过的一阵风,飘柔地进入自己的耳朵。
他说:“睡吧,小浔。”
他还说:“对不起,小浔,请原谅我的自私。”
自私……
叶浔想问他,什么自私?
他又要做什么?
可是,叶浔的力气支撑不了多久,那人说完这两句,浅浅哼起不成调的歌。
熟悉的语调抚平叶浔心头的疑惑,他呼吸平稳,重新坠入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窗外的雨已经停了,绿叶被风吹的抖了几下,雨滴从叶尖滑落在地。
一切是那么美好,安逸。
如果后脑勺没有那么痛,如果他不记得昨晚发生的事情,那么今天会是一个非常不错的日子。
只可惜,并没有。
叶浔并不觉得今天是一个不错的日子,倒也没觉得很糟糕。
他快速环顾四周,发现周围没有印象中的身影。
有的全都是熟悉的家具。
家具?
这里是……临海府?
叶浔捂住后脑,扶着墙蹒跚地走到落地窗前。
熟悉的海面,熟悉的院子,熟悉的秋千……
以及……熟悉的人。
叶浔的脑袋更加疼了,他固执地盯着那个人影。
昨晚没有处理清楚的情绪再次翻涌起来,他嘴角抽//动几下,不知道等下见到那人该说什么。
江序舟站在秋千旁,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不多时,他俯身用手扫去秋千上的雨水,坐了上去。
他衣着单薄,简单的黑色衬衣和黑色西裤勾勒出那具堪称模特的身材。
叶浔赤脚站在落地窗前,俯视着他。
江序舟从胸//前的口袋里取出一枚银色的东西,举起来,迎着阳光看了看,又放回口袋。
叶浔看得不真切,他起身冲下楼。
此时,江序舟同样起了身,往楼上走。
*
在楼梯的拐角处,两人撞了个满怀。
叶浔捂住自己的额头,痛苦地蹲下//身。
草,这两天都跟他的脑袋过不去吗?
江序舟也疼,他默默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同样蹲下//身。
但是,他满眼全是面前的人。
“小浔?”他唤了一声,“给我看看,好吗?”
“疼吗?我给你揉揉。”他又说道。
疼痛一下激起叶浔的愤怒,他将头埋在两膝之中,手死死抱住脑袋,声音闷闷地传上来:“江总,你说疼吗?”
“真的是……托你的福。”叶浔脱口而出的狠话,又被他费力地咽下,语气软了些许。
他陡然想起来那天在医生办公室里看见的心脏彩超。
黑白的视频里,一颗破旧的心脏在努力地跳动。
然而,叶浔却莫名觉得,下一秒这颗心脏就会累了,跳不动了。
倘若,江序舟的生命真的就只剩下数月,自己忍一下,陪他一下,留最后一丝柔情给他。
算不算自己积德?
叶浔想到这里,一脸不服地抬起头,让江序舟给揉揉。
江序舟动作一僵,缓慢地将手掌覆上泛红的额头。
原本,他已经做好被拒绝的打算,可没想到,叶浔居然同意了。
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席卷而至。
为什么叶浔不讨厌自己?
自己绑架他了,他为什么不恨自己?
可是,这样一脸委屈的叶浔,又让江序舟的心化成春风之下叮叮咚咚的溪水。
江序舟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的手太冰,索性收回手,搓热了,再用掌根轻轻摁在叶浔的额头上。
那里的温度很暖,很真实。
叶浔蹲着头晕,干脆坐在地上,朝江序舟挪了挪身子,方便他揉。
江序舟也跟着坐下来。
其实,这样一撞根本留不下什么伤口,也没有多疼。
要是真的说伤得重的话,应该是叶浔的后脑勺。
不过,叶浔没开口,江序舟也没有提。
他们一个人不知道自己疼在哪里,另一个也不知道应该揉在哪里。
干净温暖的阳光撒在落地窗前,没有照在他们身上。
为什么他们会感觉到安心?
叶浔头依旧有点晕,江序舟又揉得舒服,他索性闭起眼睛,靠倒在旁边的墙壁。
江序舟伸出手揽住他,让他靠到自己肩膀上。
淡淡的带着温度的水生香钻进叶浔的鼻腔,比那天晚上的迷//药好闻多了。
“江序舟,所以,你为什么要绑架我?”叶浔没忍住,问出了心里的疑惑。
江序舟在叶浔闭着眼睛的情况下,咬住嘴唇,直到血腥味冒出来,才缓缓开口:“因为,我想你了,想见你。”
“我还想,将你留在我身边。”
第43章
临海府的装修是叶浔一手操办,里面的每一个家具,墙壁的颜色,桌边的摆件全都是他和江序舟喜欢的样式。
叶浔叹了口气,轻声说:“只要你和我说,我怎么样都会来陪你的。”
他到底不是一个薄情的人,如果是因为江序舟要做心脏手术,大可以让邬翊打个电话过来,他肯定会去。
只是一个电话的问题,何必费如此大的周折呢?
如果不是因为手术……
他也想不出别的原因。
江序舟不再接着这个话题,他的手轻轻捏了捏叶浔的后脖:“吃饭吧,我煮了粥。”
叶浔抬起头,看向餐桌。
粥仍在厨房里用小火煨着,餐桌上有一束开得灿烂的向日葵,阳光漫延,照得桌角很亮,花很漂亮。
日子恍恍惚惚间,又回到了他们同居的时光。
他离开了江序舟的怀抱,叹了口气。
算了,就再多陪江序舟一下吧。
他扶着墙壁起身,见江序舟走到厨房,自己也跟了过去。
厨房里全是粥的香味,江序舟打开盖子。
白色的粥面上浮着些许肉沫,以及黑色的皮蛋。
是叶浔最喜欢的皮蛋瘦肉粥。
江序舟关了火,盛出来半碗,叶浔伸手想去接,却被那人绕开。
“烫手,你去餐桌旁坐着。”江序舟说,“我端过去。”
叶浔没有过多否认。
反正江序舟愿意去做,就让他做去吧。
他看着江序舟变魔术般,不断从厨房端出各种早餐,忍不住笑了:“这么多,怎么吃的完?”
“你选你喜欢吃的吃吧。”江序舟端出来一笼小笼包,拉开对面的椅子坐下。
叶浔瞧见整个桌子上只有自己一个碗,皱眉看着对面的人问:“你的呢?你不吃吗?”
“昨晚吃多了,现在还不饿。”
“多少吃点,你还要吃药。”
“好,那我先去洗漱。”
江序舟起身上楼,去了主卧的卫生间。
叶浔虽然有些疑惑他为什么不去一楼的客卫,但倒也没多问。
他放下筷子,打算等江序舟下来一起吃。
*
而此时,江序舟正双手撑在洗手池边,垂着头,静静地看着鲜红的血顺着洁白的池壁,慢慢滑进下水道。
洗漱是骗叶浔的,实际上是他真的忍不住了。
这段时间一直断断续续地咳血,晚上呼吸困难的症状在延长,本身就不好的睡眠,现在更加所剩无几。
还有他的胃……
胃溃疡又犯了。
江序舟顿了许久,抬手开了水龙头。
水冲淡了鲜血,尽数流走。
如同他的生命。
大概,到了秋天自己就会离开吧。
秋天,也算是个不错的季节。
他和叶浔就是在秋天遇见的。
同一个季节遇见,又同一个季节分别。
有始有终,倒也成了一种呼应。
江序舟简单地洗了把脸,从镜子后面的柜子里取出药吃下。
其实,把药放在这里并不安全,叶浔迟早会发现药又多了几种。
不过,都无所谓了。
等他重新恨上自己,自然就不会关心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江序舟想。
为了避免衣服上带有的血腥味会引起叶浔的注意,他换了套简单的睡衣,准备回到餐桌前。
叶浔正在摆弄向日葵,并且试图从花蕊里抠出瓜子,桌面上的饭一口没动,时不时飘起一微缕蒸汽。
江序舟停住脚步,站在楼梯上静静地看他。
好似一种无声的告别。
与叶浔告别,与世界告别。
餐桌旁的人仿扣下来几粒瓜子,放在手心里。
楼梯上的人露出浅浅的笑容。
叶浔心灵感应似的,回头仰起:“你怎么那么久?”
“顺便上了个厕所。”江序舟答道。
他走到桌边,看见自己那边放了一碗盛好的粥,以及一双筷子,沉默地拉开椅子坐下。
叶浔这么对他,他有点不舍得放手了。
对面的人见他坐下,果断将自己碗里的粥和他的粥换了一下:“这碗凉了,你吃吧。”
说是凉了,其实温度刚好,温热的粥下肚,冰凉的胃缓和了些许。
叶浔吃饭很快,三下五除二解决了两碗粥,以及一笼小笼包和蒸饺,顺带一个包子,他站起身,熟练地拉开餐边柜,拿出许久没有用的药盒:“你的药在哪里?”
这是曾经的他做过成千上万次的动作——
每周帮江序舟配好早中晚的药。
“不用了,在公司。”江序舟顺口答道。
叶浔皱了皱眉:“你顿顿要吃的药,你放在公司?”
“说吧,到底在哪里?”他估计江序舟又想隐瞒自己病情,“你的病我都知道了,你在怕什么?”
怕什么?
江序舟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
可能是怕真正的病情被发现,也可能是怕爱人过度担心。
叶浔见他不说话,走到入户的挂衣区去挨个摸那些外套。
他不信了,江序舟经常要吃的药不在衣服外套的口袋里。
好巧不巧,江序舟的药还真没有放进外套口袋里。
那里都是之前尚未拿出的,以及为了欺骗叶浔的药。
叶浔从每个口袋里收刮出很多种药,有治疗胃溃疡的,还有心内膜炎的,以及止疼药。
多到需要他抱着才拿的过来。
一堆药哗啦一下全部掉落在餐桌上,有几个甚至撞到碟子边,发出轻微的响声。
“放在公司?”叶浔叉腰问道,“这里是公司,还是你不想让我知道?”
江序舟喝完半碗粥,放下碗:“忘记了……”
“你……”叶浔一口气冒出来,想了想又咽下了,“没事了,下次别这样。”
他清洗完药盒,又对着说明书一一分配好药。
每一时刻、每一天、每一周、每一个月。
叶浔都分好,如果药盒足够,如果药片足够,他想要把后面几年都分配好。
就好像他分配多久,江序舟就能活多久一样。
叶浔的手莫名开始发颤,他又想到医生说,如果不治疗的话,病情加重,危险系数逐渐增加。
也许,在某一个平常的午后、早晨、傍晚就会突发心梗,死亡。
然而,对于有先天性心脏病的患者来说,就算治疗成功了,也有一定几率会得别的病。
可是……江序舟才刚刚三十岁啊,他有名有利,事业有成,生命怎么能就此结束?
最后一颗药滚落进药盒之中,塑料盖子咔擦一下盖上,叶浔的心也跟着一抖。
他偏过头,看向站在桌边收拾碗筷的江序舟。
柔顺的头发垂在额前,随着动作一晃一晃的,棉质的睡衣松垮垮地挂在身上,露出苍白的胸膛,锁骨明显。
叶浔看得入神,不禁走到江序舟身旁,接过他手里的碗筷,柔声问道:“你去做手术了吗?”
“嗯?”江序舟在想后面的计划,突然被这么一问,脑袋有点懵。
“心脏手术,”叶浔说,“你去做了吗?”
“我上网查了,而且那天医生也说了,做手术可以恢复。”
“做完以后再有什么事,咱们就再去治疗。”他顿了顿,“咱们见招拆招。”
江序舟听他说完,噗嗤一声笑了:“什么见招拆招呀?”
他的眼睛里倒影出叶浔浅色的眼睛,语气坚定:“没事的,小浔。我一定会寿比南山大乌龟的。”
这句话是江序舟刚做完法洛四联症手术后叶浔说的。
那时候他刚从ICU醒来,转到普通病房,一睁开眼就看见叶浔红得像兔子的眼睛。
“完了,手术没失败,看起来你真的栽在我身上了。”江序舟刚气管拔管换成鼻导管,嗓子有点疼,说话都费力,他居然还有心思开玩笑。
叶浔轻轻拍了一下江序舟的嘴唇:“说什么呢?栽在我身上不好吗?”
江序舟勾起来嘴角,往旁边挪了挪,拍拍床铺。
叶浔瞬间意会,他爬上病床,小心避开氧气管,缩在爱人身旁。
他不敢睡太多,毕竟病号就在旁边,也不敢大幅度地动,生怕碰掉病号的哪一根管子。
因此,他姿势别扭地缩着,半个身子悬空。
江序舟侧过身子,手伸到叶浔后背,将他往上捞了捞,又轻轻拍他的后背。
“其实,如果手术失败了,你可以去找别人,我不会介意的……”
江序舟话尚未没说完,就被人暴力地堵住。
他垂眸看着那只手的主人,感受手里的温暖一点点传到嘴唇,他轻轻碰了碰掌心。
“呸呸呸,江序舟你一定寿比南山大乌龟的。”
这话太幼稚,不知道叶浔是听谁说的,也可能是从网上看到的。
江序舟摇了摇头,抬手握住叶浔的手,眼睛弯了弯,俯身用鼻尖蹭了蹭叶浔的鼻尖:“小孩话。”
蹭着蹭着,一个轻柔克制的吻便落进怀里的人脸上。
记忆里的画面仿佛还在眼前,可是时间一晃早已经是四年后了。
江序舟再也不能做这样的动作了。
“你……还记得啊?”叶浔问。
江序舟点点头:“所以,我已经做过手术了。”
“就在月初,我看完你们后的那周周一,就做过手术了。”
他重新接过碗筷,放进洗碗机里。
叶浔愣了一下,转身冲到茶几旁的垃圾桶,捡起里面的药盒,坐在地毯上。
药盒一个个被拆开,他看着说明书上的字,兴奋一点点堆积在心头。
关于心脏病的药盒说明书上都写着:用于治疗心内膜炎手术康复后的患者。
“这些都只是抗生素,医生说让我服用一段时间,防止复发。”江序舟走过来,坐到旁边的沙发上,“放心吧,我听你的话。”
“真的?你真的好了?”叶浔将药盒丢进垃圾桶,仰头看向江序舟,“现在心脏还疼吗?”
江序舟眉眼带笑,点点头:“真的,真的好了,现在心脏不疼了。”
兴奋冲昏叶浔的大脑,他伸出手去摸江序舟的心脏。
他是个门外汉,当然听不出心脏病患者的心跳声和正常人的心跳声有什么区别,所以他只是想摸一摸,去感受一下。
“真的吗?”他又问。
“真的。”江序舟答道。
第44章
喜悦过后,浮现出来的就是最初的问题——
江序舟病好了,为什么还会莫名其妙的把自己绑来临海府?
不过,叶浔决定先放弃这个问题,陪江序舟渡过一个平常的周末。
算是江序舟听话去做手术的奖励,也算是小小的纵容一下他的占有欲。
也可以算是一种告别吧。
很有可能往后的日子,他们都不会再有任何关联。
但是,他貌似忽略了一件事——
两个分开太久的人,再次强行凑在一起过日子是没什么话题的,气氛也会长期待在冰点。
院子里的秋千随风荡了荡,叶浔偏头看了一会儿。
直到江序舟起了身,他迈腿跟了上去。
“我上厕所,你跟着干什么?”江序舟笑着停下脚步问他,“你也要上厕所吗?”
叶浔挠了挠头,他目前没有这个打算,跟上来也是下意识。
他回过头重新回到沙发上坐着,继续发呆。
*
江序舟上了楼,走进主卧,锁好门,打开水龙头。
再也控制不住的呻//吟声从嘴边溢出,胃里的灼伤感愈演愈烈,疼得他冷汗直冒,双手交叉死死压住胃,连伸手拿药的力气都消失殆尽。
他知道自己吃完饭后,肯定会胃疼,他同样判断得出是胃溃疡犯了。
可是,前面是叶浔给他盛的粥,他不舍得拒绝。
胃陡然一抽,江序舟立刻扑到洗手池旁,尚未消化的早餐尽数吐//出,撑在洗手池旁的手臂颤//抖,腰也软了下来,他索性用整个小臂撑住身体。
早餐他不敢吃太多,只喝了那小半碗粥,所以没什么可以吐的,吐到后面就是参杂着鲜血的胃液。
江序舟的膝盖突然一疼,腿失了力气,顿时摔坐在地上。
水龙头的水依然在流,瓷砖冰凉刺骨,摔在地上的人垂着头。
江序舟觉得自己好狼狈啊。
他抽了抽嘴角,想嘲笑自己,然而浑身上下的疼痛和乏力感让他笑不出来。
真的……好累。
仿佛一个陈旧的机器失去了动力,江序舟提不起一丝勇气。
现在是因为赵明荣的事情,他要保护叶浔,他要帮助叶浔,那这件事以后呢?
他还能靠什么活着?
他还有活着的力气吗?
江序舟晃了晃头,咬住下//唇,咬到愈合的伤口,再次有血流出来,脑袋才出现一丝清明。
他得继续撑下去,事情尚未完成,他不能在叶浔面前露了馅。
或者说,他需要提起精力去面对叶浔后面的各种质问。
江序舟算过,他大概要强行留叶浔两周。
这两周内,他会把郑君洁给的证据整理好,剔除云核智能科技有限公司相关的内容。
哪怕它们在里面没有什么明显违规行为,可是具体情况还得找律师进行沟通,最后做出决定。
做完这些后,江序舟会将赵明荣搞上法庭,让他锒铛入狱,让他永远不会出来,让他永远欺负不了叶浔。
江序舟要让云核智能科技有限公司越做越大,要让叶浔越来越好。
他扶着墙壁艰难起身,打开柜子掏出止疼药,再次坐回地上,手依旧在抖,抖得几乎倒不出药。
他仰起头,后背靠在墙壁上端坐,微张着嘴,胸膛快速起伏。
冷汗顺着脸颊滑落进江序舟的眼睛,有点痒也有点难受,他眨了眨眼睛。
不知过了许久,水流声仍然响,门外没有人经过的声音。
幸好,当初给主卧做了很好的隔音。
这时候居然同样能派上用场。
江序舟攒足力气,一颗一颗药倒出,吃进嘴里。
他一共吃了五颗。
严重超出止疼药的用量范围了,但是正常量对他不起效果,而且如果频繁上楼,迟早会引起叶浔的怀疑。
汗水已经打湿这套睡衣,他慢慢起身,冲了一下澡,换了件新衣服下楼。
*
叶浔没找到自己的手机,他想了想觉得绑架的话,肯定不会留下手机的,那很大的可能性是江序舟藏起来了。
他本来打算等那人下来再问问他,可是转念一想,既然说是陪人家,就先不碰手机吧。
反正叶温茂周末不用做检查,聂夏兰也在,至于公司那边,程昭林虽然还小,管理公司方面不是很熟练,但是也不至于说什么都不会,实在不会他会打电话给程兴生,倒没什么好担心的。
所以,就先这样吧,周一再找江序舟要手机也不迟。
他打开电视,百无聊赖地找了一部家庭理论剧看。
其实,没什么好看的。
演来演去基本都是一个套路,女的转身离开,男的痛哭流涕去追,要不然就是婆媳关系,两人在家里吵来吵去。
叶浔倒在沙发上,屈指摁着太阳穴。
不懂得上次下手的是哪个壮汉,都快过去两天了,他的头还在隐隐作痛。
靠……下手真黑,真毒。
“头疼?”一双带了些许暖意的手抚去他的手,替他按起头,“我帮你摁。”
叶浔睁开眼睛,撞进江序舟乌黑的瞳孔。
那双眼睛真黑啊,里面夹杂有笑意。
他悠悠说道:“你下次请个下手轻点的……”
“不对,下次能不能用正规渠道……”
“也不对,没有下次了。”
“我只能陪你这个周末。”
帮他摁头的手停滞几秒,又动了起来,那人轻轻应了一声。
叶浔的眉毛跳了一下。
电视一直在播着无聊的电视剧,吵杂的声音充斥着整个屋子。
叶浔听不出江序舟的意思,也听不清他的心跳声。
两人相视无言。
待到叶浔感觉头疼缓解不少后,才悄悄挪开脑袋,江序舟识趣地收了手,没有坐到他身旁,而是选择了不远处的单人沙发。
“中午有什么想吃的吗?”江序舟漫不经心地问。
叶浔没有什么想吃的:“你看着做吧。”
这样的日子很奇怪,叶浔有点不适应。
当时,就算他们都在家,两人也很少下厨,江序舟几乎不会问他吃什么。
因为大多数时候家里都有阿姨,阿姨休息的时候叶浔都会选择点外卖,就算江序舟刚好在家休息,他也不想让那人下厨。
休息当然是要在家歇着,陪着自己,而不是去陪一//大堆锅碗瓢盆,油盐酱醋。
因此,只有极少数的时候,江序舟才会下厨。
江序舟起身去冰箱里看了看,得亏他提前做好了准备,冰箱里的菜基本都是叶浔喜欢吃的,还有些预制品。
他把菜都备好,又坐回沙发,静静陪着叶浔。
他享受这样的日子,悠哉没有烦恼,他和叶浔之间没有剑拔弩张的关系,没有言语冲突。
恍惚间,就好像没有那场误会,也没有赵明荣等人。
自己和叶浔只是一对普普通通的同//性小情侣,不需要多少钱,也不需要担心未来,摆在他们面前最大的问题只有一个——
今天吃什么?
倘若是这样的日子,江序舟也许真的会产生出活下去的希望。
可惜,这是一个假设,是江序舟给自己造的一个吹弹可破的梦境。
这不可能实现。
若是实现,那很大概率不会是他们,或许是叶浔和别人。
反正,不可能是他。
江序舟垂下头,自嘲地摇了摇头。
“头晕?”叶浔注意到他的动作,问道,“是难受吗?”
“没有,我挺好的。”江序舟没想到叶浔刚才一直在看自己,他否定道,“病都好了。”
“哦。”叶浔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两人陷入沉默。
因为不知道说什么,因为没有话题,因为叶浔没有什么立场去关心江序舟,而江序舟也不会主动开口说自己的病痛。
叶浔为了弥补方才的尴尬,举起遥控器问:“你……还看这个台吗?不看的话,我换台了。”
江序舟摇了摇头,起身走进厨房,深呼吸几次。
嗓子很痒,他下意识扯过旁边的厨房纸巾捂住嘴巴,偏头一阵咳嗽,边咳边打开头上的橱柜,那里面装有日常吃的药,用一个个小塑料瓶装着。
江序舟知道,自己把叶浔绑到临海府里,一天到晚都要和他在一起。
因此,他的药不能乱丢,也可以说是让叶浔知道真相的药不能乱丢。
所以,他选择了两个叶浔很少且几乎不来的地方放药。
他倒了一//大把药,接点水简单咽下,扶着灶台深吸几口气缓了缓。
那天他贫血晕倒后,又被医生强行扣留住了几天院,在经过输血、补铁等等一系列治疗,堪堪到了出院标准。
临出院前,他除去日常吃的药外,还开够了止疼药和止血药、止吐药。
江序舟真的做好了看守叶浔的准备。
他拧好药罐,放回柜子最顶层,洗好手准备做菜。
“你需要我帮忙吗?”叶浔推开厨房门,他上下打量江序舟,后知后觉发现那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换了一件睡衣。
他问道:“你怎么一天换三次衣服?”
“前面那件衣服沾了饭味,不好闻。”江序舟撒谎不带脸红,“不用了,你回床上休息吧。”
叶浔没有动:“没事,头不疼了。”
“对不起,小浔。”江序舟突然说,“……对不起。”
他阖上眼睛,黑暗中浮现出方才叶浔紧皱的眉头。
那天晚上,江序舟看见叶浔斜躺在车后座,头发被冷汗打湿成一缕一缕的,眉头疼得紧紧皱起时,嘴唇止不住颤//抖时,他的心脏爆发出剧烈的疼痛,浑身发软,手好几次都抬不起来。
“江总放心,人指定没事,就是晕过去了。”站在江序舟旁边的人,搓着手,谄媚地笑着说。
江序舟眼里带中刺,狠狠扎向旁人:“滚!”
如果他知道是用这种办法把叶浔“请”来的话,那他宁愿真的用自己的病去拖住,用死缠烂打的方式去接触。
哪怕叶浔可能会对他恶语相向,哪怕会对他厌恶至极,哪怕会对他避之不及。
但是无论结果如何,至少这些方式都不会让他的小浔疼和痛。
尽管叶浔醒得很快,尽管家庭医生确保没有什么大碍,但是江序舟仍然心疼。
哪怕到现在,江序舟回忆起那个场景,心脏同样会传来钝痛。
是与心脏病不同的痛。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叶浔摇了摇头说,“毕竟也不是你打的。”
江序舟摇摇头,走上前,轻轻摸过那人乱糟糟的短发,保证道:“以后,我不会再让你疼了。”
第45章
周末的日子过得很简单,他们除了吃饭睡觉吃饭之后,也没有干别的事情,大多数时间都是江序舟在厨房或者是主卧,叶浔在客厅发呆。
少部分时间,比如说睡觉,江序舟会要求叶浔来主卧陪他。
说是要求,其实更像是一种态度略微强硬的请求。
叶浔不好拒绝。
毕竟说陪他,不能把唯一的请求顺带拒绝了。
他习惯睡在右边,江序舟习惯睡在左边。
房间仍然是那个房间,床铺也仍然是那个床铺,可叶浔却迟迟没有睡着。
曾经,这里是他认为最温暖的地方,然而现在变得格外陌生。
叶浔撑起身子,靠在床头,目光停留在身旁熟睡的人身上——
江序舟面朝向自己,脑袋下垫着两个枕头,早上挺直的腰此时弯曲着,露出头顶的发旋,他缩在自己旁边,却又很克制地隔了一小段距离,黑色的头发尽数散在墨蓝色的枕巾上,眉头紧锁,呼吸沉重。
他……什么时候缩起来睡觉了?
在叶浔的记忆里,江序舟睡觉向来都喜欢平躺,四肢半点弯曲都会让他睡不着,而现在这人却蜷缩着。
果然,时间会改变一切。
叶浔给江序舟掖好被子,指尖扫过他的后脖颈时,触道一片滚烫。
“我靠……”
他将整个掌心贴在江序舟的额头。
这一次的温度更加真实,也更加滚烫,烫得可以丢去厨房当微波炉。
毫无疑问——江序舟发烧了。
叶浔翻身下床,在药柜里翻来翻去,迟迟没有找到电子体温计,空空的药盒里只有水银体温计。
他不死心地又翻了一下,真的没有电子体温计。
算了……水银就水银吧。
他拿着体温计冲回房间,在门口撞到一个热乎乎的人。
水银体温计啪嗒一声掉落在地,玻璃四溅。
“你干什么?”叶浔揽住面前的人,反手抱住,“你发烧了,江序舟。”
刚才不想拿水银体温计就是怕这样的场景出现,只不过他想象的场景是,江序舟在床上翻来覆去不老实量体温,动来动去打碎。
他叹了口气,低头瞥见那人居然光着脚站在地上,连忙拉住那双冰冷的手,半推进了房间安顿好,语气里多点责怪的意味:“你为什么光脚踩在地上?”
当年喜欢光脚踩在地上的人,习惯了穿拖鞋,习惯穿拖鞋的人,竟然光脚踩在了地上。
“……找你。”江序舟说。
“找我//干什么?”叶浔颇为无奈,“你生病的时候能不能安分点。”
发烧的人声音都会带点委屈和哽咽,尾音听起来轻得如同一小片棉花。
江序舟的声音本来就轻柔,此刻更加:“……你走了。”
说完他就想伸手抱住叶浔,可后者目前满脑都是从哪里再找来体温计,以及等下怎么去买退烧药。
叶浔悄无声息地推开江序舟的手,又突然觉得刚才他的话很像小孩,不禁笑了一下:“我又不是不回来。”
江序舟抬起头,仰视叶浔。
那双乌黑的眸子仿佛窗外的天空,很黑却又很亮。
“真的吗?”他问。
叶浔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问,自己只不过是去客厅找个药,或者是找个同城速递买药,算起来离开最多不会超过半小时。
难道,江序舟得上分离焦虑症了?
他耸了耸肩:“真的。”
“……真的吗?”江序舟又问了一遍。
“真的。”叶浔答道,“所以,你能安分点吗?”
江序舟点了点头,嘴角止不住的扬起,乖乖盘腿坐在床边。
烧得有点模糊的大脑,自动过滤掉那些悲观的想法,留下的都是希望——
他的小浔答应会回来,会回到他身边,会陪着他。
叶浔想把江序舟囫囵塞进被子里,但是那人就跟背着一块铁板似的,怎么都不肯躺下。
“你……”叶浔手碰到滚烫就着急,面前烧得迷糊的人不听话,他又急又恼,“你到底想怎么样啊?”
“……我等你回来。”
“等我?有什么好等的。”
叶浔垂眸,透过月光瞧见江序舟一头的冷汗,决定不再去和病号耗时间了。
再耗下去,这人的脑袋都可以当炉火使了。
叶浔拽过江序舟的被子披在他身上,又拉过自己的被子盖他腿上。
确保整个人都包裹好以后,便打算把那一地狼藉清理好,再去买药。
他起身走进主卫,拿了扫把,一回头再一次撞进个软乎乎的怀里。
叶浔气极了:“……你有完没完!”
他一垂眸。
还是光着脚。
“你……”他被气笑了。
算了,今天是周日,最后一个晚上,再忍一次。
叶浔再一次纵容江序舟。
任凭他跟在自己身后。
唯一要求是穿拖鞋。
唯一拒绝的是,江序舟自己动手。
叶浔开窗,江序舟站在窗边;叶浔找矿泉水瓶捡水银颗粒,江序舟跟着蹲下,起身时人晃了晃,叶浔伸手扶了一把;叶浔用透明胶带把水银小颗粒收集起来,江序舟又想蹲下,叶浔眼疾手快地拦住他。
“生病发烧不需要做蹲起。”叶浔说。
江序舟答应了,靠墙站立。
黑夜笼罩,身形单薄,仿佛一道影子。
一道烫手的影子。
叶浔处理完地板,确保上面没有任何一点碎玻璃和水银后,走到床头柜准备用手机买药。
这是,他才猛然想起来,自从那天来到临海府,自己就从未拿过手机。
“我的手机呢?”叶浔问。
“上一次来的时候摔坏了,你先用我的吧。”江序舟答。
叶浔听不出江序舟是否在撒谎,索性拿起他的手机,习惯性解锁,走到客厅的沙发处坐下。
江序舟同样老老实实在沙发上坐下。
他整个人蔫蔫的,不过目光却一直黏在身旁的人身上,半天不下来。
叶浔摸了一把江序舟的额头。
依然滚烫,颇有点愈演愈烈的程度。
“上次在酒店给你买的退烧药有剩下的吗?”
江序舟摇了摇头。
“你肩膀的伤口好了吗?会不会是感染了?”
叶浔想起江序舟以前心脏病的原因也时常发烧:“是不是心脏原因?没康复好?”
“医生有说具体的处理方法吗?”
江序舟刚想回答,就被一阵心悸打断。
他偏头轻轻咳了一下,掌心里是熟悉的温热的液体。
他不动声色地抽张纸巾擦了擦,塞进脚边的垃圾桶,想了想又多抽了两张纸擦了一下,丢进去。
屋里没开灯,江序舟看不清叶浔,叶浔也看不清江序舟。
所以,叶浔以为江序舟难受得不想说话,便边绕开话题边上网搜索买药:“药还有一会儿到,你躺一下。”
沙发那边没有声音,他知道江序舟没有动,也知道那人在担心什么。
“我不走,就在这里,你躺一下。”
他想等药和体温计到了以后,再判断是不是需要陪那人去医院。
无论是伤口感染还是心脏手术后的感染,都不容小觑。
这下,沙发动了动,传来沙沙的响声,炽热的温度陡然靠近一点,喑哑的声音响起:“……小浔,我可以靠着你吗?”
江序舟知道自己得寸进尺了,在问完这句话后,又移回之前的位置。
“……靠吧。”叶浔叹口气,这两字夹在气息里一并吐//出。
江序舟的心头颤了颤,原本重得像水气球的脑袋缓解了不少,呼吸也放轻了。
是幻觉吗?
还是梦境?
又或者……是死后的天堂吗?
他不敢动,也不敢再问一声确认。
生怕一出声,这片岁月安好就破碎了。
然而,不出声,这片岁月安好就会一直长存吗?
江序舟克制且小心翼翼地收着劲,太阳穴虚虚碰着叶浔的肩头,被冷汗打湿的头发悬在半空。
过高的体温屏蔽了嗅觉。
哪怕距离那么近,他也闻不到那股好闻的木质香水味。
叶浔屏息等了很久,只感受到肩头被人轻轻碰了碰,一秒后离开。
他问道:“你这样不累吗?”
他突然不理解江序舟的意思,想靠自己肩膀的是那人,结果和自己保持距离的也是那人。
江序舟不作声。
他有些喘不上气,胸口仿佛被腐烂的棉花堵塞着,空气无论如何都进不来,闷得他想吐。
不适感在他体内横冲直撞,就在快要将他的理智撞断时候,他猛然想起来——
叶浔还在,他还自己身边。
不能倒下。
不然一切都将要前功尽弃了。
江序舟坐直身子,尝试几次都站不起来。
心中警铃大作。
叶浔感受到沙发那头的动静,眉头紧锁,眼睛盯着那团黑影:“你去哪里?”
“……上楼。”江序舟声音太虚了,这两字说完,他身形晃了晃,仿佛下一秒就要摔下楼梯。
叶浔眉头松懈下来。
这人终于决定要回床上躺着休息了。
这才是一个病人应该做的事情。
他同样起身:“我扶你上去。”
江序舟摇了摇头。
他不是去床上躺着休息,而是去主卫吃药。
“我自己可以。”他说道,“外卖应该马上来了,你等一下,不然上下楼跑太累了。”
犹如验证江序舟的话似的,院子的门铃响了起来。
叶浔欲言又止,目送江序舟走上楼,最后走去院子。
临海府别墅的大门是他和江序舟一起选的。
不过……
面前这个貌似不是之前那一个了。
他仰头打量这扇两米多高的大门,疑惑了片刻。
门铃再次响了起来。
叶浔拉动门把手。
把手没动。
他转了一下锁芯,再次拉动门把手。
门依然纹丝不动。
他后退两步,再次打量那扇门,凉意顿时从后背直冲头顶,他环顾四周,院子边上的护栏加高了不少。
这里不是他印象中的临海府。
这里是个牢笼,是一个监狱。
而他是里面唯一一个囚犯,监狱长是他曾经的爱人。
门铃依然在响,随即江序舟的手机同样响了起来,每一声每一下都犹如催命符。
催着他想办法逃跑。
笑着他白//痴。
这两日尴尬相处下隐藏的温馨,蓦然化为乌有。
第46章
临海府的院子里,杂草修剪干净,秋千随风摇晃,顶上的树枝叶茂盛,微风不燥,月光明朗。
叶浔却被月光照得浑身冰凉,惶恐不安填满整个躯体。
自己的手机真的是摔坏了吗?
还是江序舟不想让自己拿到?
那江序舟的目的是什么?
他想不出答案。
他和江序舟之间,当前唯一的矛盾点就是叶温茂是否转院。
据他与江序舟多年的相处,明确且坚定地觉得,江序舟不是一个会强行插手别人家事的人,更何况自己都明确拒绝了转院的想法。
江序舟从来不会强人所难。
所以,到底是为什么?
难道真的是他们分开太久了,江序舟太想和他复合,因此要强行将他关在这里吗?
这不符合江序舟的性格。
叶浔快速推测出许多种可能性,又极快速地将它们一一击破。
左右都是不可能。
他烦躁地挠了挠头。
他想让外卖员叫个开锁的师傅过来,然而一想到屋内那个烧成炉火般的人,终究没忍下心来,只好作罢。
见死不救一向不是他的性格。
最终,他是叫外卖员隔着门丢了过来。
幸好,这一次他买的是电子体温计。
幸好,他接的准,里面的药品都完好无伤。
*
二楼主卫。
江序舟滑落在地上,呛咳几声,一口血喷溅而出,染红了睡衣。
他翻出止血药,囫囵吞下,丝毫不知道自己一共吃了多少。
反正,横竖都是死。
方才他怕屋内会满是血腥味,因此提前打开抽风和窗户散味,又怕叶浔会突然闯入,因此锁上了主卫门。
不过,为什么鼻尖依然萦绕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呢?
江序舟又吐了一//大口血,他擅自额外给自己加了两颗药。
止血药药效缓慢,久久才止住。
他扯了扯嘴角。
或许,真的是自己命不该绝吧,又或许,是执念一直紧紧拽住这条命,让他能够苟活些日子。
他动了动手,发现暂时还起不来身,胸口仍然沉闷。
现在就连吐血都不能缓解这种沉闷了。
无奈之下,江序舟只好勉强挪动,端坐着靠住墙壁,大口喘着气。
胸口堵塞感逐渐缓解,力气一点点回笼,余下发烧的肌肉酸痛和头重脚轻。
这些,总比吐血好熬点。
虽然相同的难受,但是至少看起来不吓人。
他扶住墙,换下睡衣,打算洗个澡。
涂上沐浴露的时候,门外传来敲门声,一并响起的还有叶浔愤怒的咆哮:“江序舟,你在发烧!”
江序舟洗去身上的泡沫。
“……我靠。”门口的人听见水流声没有停,高声骂了一句。
门把手动了动。
水流声停了。
江序舟顺手将睡衣丢进洗衣机,再拖去墙壁、地面上的血迹。
这一刻,他再一次佩服叶浔当初要将洗衣机放进卫生间的决定。
这真是太方便隐藏病情了。
待到沐浴露和洗衣液的味道充满整个卫生间后,他才打开浴室门。
热气倾数泄出,模糊江序舟的眼睛;模糊叶浔的身影。
江序舟只能感受到卧室开了灯;叶浔只能感受到面前的热气。
热气散去,江序舟看见双手抱胸,一脸严肃的叶浔,以及他手上挂着的袋子;叶浔看见面色红润,满身湿气的江序舟,以及尚在滴水的发尾。
“……你想住院还是想死。”叶浔问。
这句话是陈述句。
说话的人语气僵硬,仔细听还能听出里面强行压抑的怒火。
“想死就不用让我帮你买药了,江总。”叶浔把药砸在床铺上,“以及,我的手机,到底是摔烂了,还是你给我藏起来了。”
熟悉的称呼一出来,江序舟就知道——
这场美梦终究是破碎了。
原本被热气营造出来的好气色,也随着恐惧渐渐消散。
“小浔,你听我解释。”江序舟仍然抱着最后一丝希望。
他仿佛能看见那双浅色的眼睛里跳动的火焰,以及火焰中的自己。
叶浔没有吭声。
江序舟了然,解释道:“洗澡会感觉舒服点。”
“可你的体温摸起来已经快39°了。”
“我不知道嘛。”
“那你也不知道洗完头后吹头发?”叶浔的视线跟随水滴滴落,“看来你还不够难受。”
江序舟上前一步,说话带有鼻音:“难受的,小浔。”
“真的很难受。我错了……”
他脚步虚浮地走回卫生间,拿起吹风机准备吹头发。
犯完病又洗了澡,再加上发烧,即使是个正常人也会脱力,更别说江序舟这个体力不支的人了。
此时此刻,吹风机如同个沉重无比的哑铃,无论他如何蓄力,都举不起来。
叶浔听完他的话,转过身去收拾刚买的药,等回过头时,才发现江序舟居然靠在洗手台前愣神,吹风机握在手中,呜呜的响。
像某种哽咽。
他愣了一下,走进卫生间,接过吹风机。
江序舟弯了点腰,面朝叶浔垂下头。
“坐着吧。”
叶浔移开吹风机,到旁边的书房搬来椅子。
上次贫血晕倒的画面历历在目,他可不想再托江序舟的福去一趟医院,再经历一遍那样的流程了。
哪怕就算这样做,他可以顺利逃脱出去。
然而,在没发现别的方法之前,叶浔不考虑如此极端的方式。
更何况江序舟大病初愈,小心为上比较好。
江序舟没有过多拒绝,听话地坐在椅子上,微微垂着头,任凭叶浔摆弄。
叶浔顺手抽来毛巾,胡乱地擦干//他的头发,又想起什么似的,倒了杯温水,拿来药,直接递到那人眼前。
江序舟并不想吃。
胃里仍残留着方才吐过后的灼烧感,烧得想吐,可是吐不出来,只能徒劳地干咳几声。
叶浔皱眉,端着水和药的手没有动。
湿润的毛巾搭在江序舟头上,给他本就沉重的脑袋多添加几分重量。
他的头再次低了几分。
“……我一会儿吃。”他手堪堪抬起,拽掉头上的毛巾,疲惫地看向叶浔,“吹完头就吃。”
叶浔倒不强求,他转身拿来电子体温计,塞进那人的腋下。
“不吃药就先量体温。”他说。
“嗯。”
江序舟夹着体温计,闭上眼睛,静静忍受着身体里不停席卷而来的疼痛。
大脑被痛感冲击得有些麻木,恍惚间,他感觉自己仿佛一叶小舟。
一叶在痛苦海洋漂泊的小舟,一叶没有归属的小舟,一叶残缺不堪的小舟。
两人都不再开口。
叶浔俯视着。
面前的人睫毛止不住的抖,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未擦干的水,湿//漉//漉地布满整个脑袋。
他好像在承受一种说不出来的痛苦。
不是病痛的,而是别的方面。
是什么呢?
江序舟,你到底在承受什么?
叶浔没有问出口。
卫生间里的水汽散的很快,洗衣机发出工作完成的提示音,体温计同时发出轻微的一声。
江序舟眼皮动了动,没睁开眼睛,身子晃了晃,手伸//进去拿出体温计——
38.5°。
洗澡居然真的降温。
叶浔怀疑是体温计坏了,一只手手背贴上江序舟的额头,一只手贴上自己的额头。
确实没有印象里那么烫。
他拿起吹风机,站近一些,准备给那人吹头发。
吹风机的声音很大,很吵。
江序舟厌恶这种声音,从小到大都很厌恶。
可是,他却喜欢给叶浔吹头发。
从谈恋爱那天开始,到分开那天结束。
叶浔的头发很短,摸起来软软的,吹风机的暖风会将暖意吹至每个发缝,指尖拂过,带上好闻的洗发水味。
那是他们两个同样的味道。
是能给江序舟带来极大满足感的味道。
是……幸福的味道。
叶浔不知道江序舟在想什么。
他倒是想快点给这人吹完头发,吃完药,等烧退了以后好好聊一下。
他需要一个理由,一个困住自己的理由。
正吹到后脑勺时,他腹部被轻柔一撞,手下的人向前倾倒。
“……江序舟?”叶浔拍拍那人的肩膀,关了吹风机叫道。
“……嗯。”江序舟闷哼一声,过了几秒后,深呼吸提起力气说,“借我靠一下。”
说完缓了片刻,又说道:“我累了。”
靠一下不会掉块肉,叶浔没有拒绝,他重新打开吹风机,专心吹干最后一小片头发。
头发吹完,江序舟还是没有动,甚至叶浔退后了一小步,他也随着前倾一点。
……这是,睡着了?
叶浔稳住脚步,由他靠着,垂下眼睛看着那个脑袋随着自己的呼吸,上下轻微浮动。
特别安静,特别乖。
余光瞥见窗外已然大亮,才想起来两人折腾了半天——
药没吃,觉没睡。
只不过,睡觉可以后面补,药可不行。
万一睡到一半再烧起来怎么办?
“江序舟,醒醒。”叶浔叫醒江序舟,“把药吃了再睡。”
江序舟本身就睡不久,迷糊间感受到空气越来越稀薄,心跳宛如打雷,在耳边跳得极为猛烈,然而睡意又不断拉着他往下坠。
一时间不知道该朝向哪一边。
待到熟悉的声音,盖过心跳,在耳边响起,他才挣//扎出来,抬起头端坐着大口呼吸。
叶浔仰起头躲开突然扬起的脑袋,看着面前的人呼吸急促,手捂住心脏。
后遗症犯了?
那人五指逐渐合拢,青筋暴起,衣服被紧紧攥住。
叶浔大脑唰得一下,变成空白。
他蹲在江序舟面前,呼吸随之急促。
“……江序舟,要不要我叫……”
“不用……不用。”窒息感一过,耳朵清明些许,江序舟就听见叶浔的声音,他拒绝道,“不用,做噩梦了。”
叶浔暗自松了口气,手摸上旁边的药和水,刚想递过去,发现水已经凉了,而且江序舟晚上没有吃饭,空腹吃药不好。
他收回手:“先别吃了,我去给你做点饭吧。”
“你先睡一觉,做好叫你。”
江序舟抬起眼,刚想接过话题,叶浔便接着说道:“江序舟,等烧退了,我们需要好好谈一谈。”
第47章
叶浔不能像江序舟一样,做出味香俱全的食物,但是煮一锅粥的水平他还是有的。
就是……比例和容量把握得不是很好。
他瞧了一眼高压锅,陷入了沉默。
满满一锅白色的东西。
……与其说是粥,可是它又比粥干一点,说是饭,又比饭湿一点。
叶浔突然感觉,做饭和江序舟一样,都莫名惹他心烦。
叶浔盛出来一碗,打算接点温水补救下这一锅两不像的玩意,刚转身余光就瞥见沙发上有个睡着的人。
江序舟在床上睡得并不安稳,乱七//八糟的梦里全是叶浔
叶浔来,叶浔走,叶浔在笑,叶浔在哭。
耳边乱糟糟的,眼前同样乱糟糟的。
他想去抱住梦里的人,但刚一伸手,人就消失了。
抓不到,碰不着。
就这样,他睡了不到十分钟,便突然惊醒,再也睡不着了,于是索性下楼,蜷缩在沙发上,闻着空气中淡淡的米香味,感受着阳光攀附着墙壁,一直漫延到身上。
整个客厅,包括他整个人都充满暖意。
他说不出来这种暖意是来自阳光,还是来自空气里食物的香味。
也许,都不是。
而是来自于厨房里的人。
困意慢慢浮现,江序舟罕见的困了,困到睁不开眼睛。
他蹭了蹭抱枕,合上眼睛。
梦里,他如愿康复,能跑能跳,能睡一个安稳觉,甚至吐//出的淡红色泡沫,也只不过是因为他刚吃完西瓜。
他偏过头,叶浔靠在门框边,眉眼弯弯地看着他,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笑意。
“你笑什么?”江序舟听见梦里的自己问。
语气轻松快活,没有半点质问的意思。
叶浔不答话,一直在笑。
江序舟走上去抱住他,同样笑得眼睛弯起来,鼻尖蹭了蹭面前的人,毫无威胁地说:“不准笑了。”
“不笑了,不笑了。”叶浔收住笑容,眼睛仍然弯着,轻声说,“江序舟,你一定会身体健康,长命百岁的。”
他凑近了些,继续说:“我会一直陪着你。”
可是,爱人浅色的眼睛里,倒映不出他的模样。
江序舟不会是那只淹死在琥珀里的昆虫。
他会死,死在任何地方,但不会在他喜欢的地方。
因为,他的命不好,从未如过愿。
因为,他的不舍得,不甘心。
因此,这终究都是一场梦。
一场美梦中的美梦。
*
厨房里。
叶浔添添加加,终于勉强做出一碗能看得过去的,称之为传统意义上的——粥。
他端了出去,放在餐桌上,目光真正落在了沙发上的人。
前面只是匆匆一眼,没有看清楚。
现在,他看清楚了。
那人没有盖被子,阳光轻柔地洒在他身上,薄薄的睡衣掀起一角,他眉头舒展,嘴角带有浅笑。
叶浔忽然不太想叫醒他了。
印象中他们刚在一起时,两人尚未同床,江序舟的睡眠质量就不是很好,有点动静就会醒来。
刚开始,叶浔以为是床铺的原因,他选了特别久,对比各种款式,做了各种功课,尝试各种材质,最后选了一个最好的最舒服的回来。
结果,他睡的很香,香到都不知道江序舟半夜依旧会醒来。
为此,他内疚了小半个月。
小半个月叶浔换了床铺,又跑去陪睡。
然而在这小半个月以后,叶浔某个半夜起夜,突然发现江序舟的睡眠质量乍然好了些,甚至能听见他很轻很轻的呼吸声。
叶浔以为是自己床铺选对了。
其实,只有江序舟知道,这是因为爱人在身旁贴着自己。
心安稳下来,睡觉就容易很多。
叶浔将粥保温,烧好水,抱来被子给江序舟盖好,随后坐到旁边的单人沙发,安静地看着前任的睡颜,而脑子里想的却是——
等江序舟醒来,自己要怎么跟他谈。
越想越有些烦躁。
今天是周一,聂夏兰需要回去休息,叶温茂需要做检查,这些都需要他在身边。
可是,他不在。
他在被曾经的爱人软禁,在曾经的温柔乡里无处可逃。
人最大的软肋就是家人。
只要涉及家人的事情,大脑就很难冷静下来思考。
叶浔起身,自己盛了一碗粥吃下,试图用粥扑灭心中的怒火。
不过,当他抬头瞧见加高的围栏时,尚未扑灭的怒火反而烧得更加旺盛。
他深呼吸几次,走到院门口,拉了拉门。
门和昨天晚上一样,纹丝不动。
叶浔踹了两脚门,环顾四周,尝试找逃脱的方法。
围栏太高,他爬不上去;吊秋千的树离围栏太远,除非他是一只灵活的金丝猴,不然荡不过去。
他低头看了看旁边没有做硬化的土地,离奇地萌发出一种挖出去的想法。
……那真的是越狱了。
想法刚出现就被他一把否认了。
看来,只有和江序舟好好谈一谈,问问缘由,找一个合适的能让他恢复自由的方法。
叶浔低骂了一句。
在一起五年,他怎么从来没发现江序舟的占有欲能这么强。
寻找无果的他,走回屋里,继续坐在单人沙发里看着江序舟。
江序舟其实也没有睡多久,在叶浔端粥出来的时候,他就醒了。
可他不知道该怎么和叶浔去谈话,去解释这一系列的缘由。
所以,只能闭着眼睛装睡。
“江序舟,其实你早就醒了吧。”阳光彻底笼罩住沙发上的人,叶浔清晰地看见那人动了动。
凭借之前多年的相处,他知道江序舟醒了。
只是没动罢了。
真的是应了叶浔凌晨说的话,江序舟感觉自己的体温又高了些,酸痛感从骨头缝里冒出来,灌满全身,无论他使多大力气,动的都只有手指。
甚至连开口说话都费劲。
看来,这一次又要惹叶浔生气了。
他睁开眼睛,瞧见叶浔逆着光朝自己走来,最后停在沙发边,投下的阴影挡住自己的半个身子。
“江序舟。”这三个字与一声叹气混合而出,“你能不能好好照顾自己?”
叶浔对自己之前误会江序舟装病的事情仍抱有歉意,所以这次他不再着急下定论。
他抬手摸了摸那人的额头,滚烫的感觉再次袭来。
心里那股烦躁感被迫压制下去,叶浔扶起江序舟,再用抱枕垫在他的后腰。
“……谢谢。”随着姿势的改变,江序舟的呼吸变得顺畅起来,力气有所恢复。
“不必,你要是真的谢我,就放我回去。”叶浔多看他两眼,确保状态尚且看得过去,便走去餐桌端了粥,掌心碰碰碗壁。
粥是温热的,入口应该刚好。
他抬眸,沙发上那人的眼睛一直黏在自己身上,直到自己走进,江序舟才轻声说:“先放着,我过一会儿吃。”
“我喂你。”
叶浔搬张椅子,坐在沙发前,又觉得碗里的勺子有点大,不合适喂饭,转去厨房一圈,换了勺子回来。
他用勺子刮了粥面上薄薄一层,递到江序舟嘴边:“张嘴。”
江序舟听话地张嘴。
生病的人嘴里本就寡淡,再加上这粥是后面加的水,颇有些米是米,水是水的感觉。
味道……能吃。
江序舟眉头轻轻皱了皱问:“你做的?”
“天上掉下来的。”
叶浔又舀了一勺,这勺量有点多,有点想要堵住病号嘴巴的意味。
病号笑了笑:“很好吃,谢谢。”
叶浔挑了挑眉。
如此寡淡无味的粥,他刚才都是配着咸菜才吃下去的,江序舟居然说它好吃。
……不会真的烧糊涂了吧。
“好吃?”叶浔放下勺子,“你不觉得有点淡吗?”
江序舟当然觉得,只是他不好意思提出来。
毕竟,这可是叶浔做的饭。
他四年前吃到的次数,屈指可数;四年后吃到的次数,仅此一回。
他不语,抬眼看向那人。
“你要不要配点咸菜?”叶浔问。
“有吗?”
“你自己买的,不记得了?”
这套房子除了自己就是江序舟,他是被绑架来的,江序舟是自己来的。
而且,他刚才在厨房里发现锅碗瓢盆、油盐酱醋全是崭新的。
叶浔起身拉开冰箱,凉气扑面而来,一下给他冻清醒了,他一把关上冰箱门,走进厨房。
江序舟缓了缓,抬起手用掌根揉了揉心脏。
“没有咸菜了。”叶浔声音从头顶传来,同时夹杂着勺子碰撞碗壁的声音,听起来是在搅拌什么。
“没事,这样挺好吃的。”
江序舟露出笑容,想要接过碗,却没成想叶浔轻轻一绕,绕开了他的手。
后者的语气坚定且不容拒绝的:“我喂你。”
他端起碗,坐下。
碗里升起热气,碗壁有点烫,叶浔吹了两口气,转身放在茶几上,搓了搓手。
江序舟一把握住他的手。
一个手掌冰凉,一个手掌炽热。
“你手怎么那么冰?”叶浔反手握住,再次感受一番。
冰得仿佛一片雪花。
尽管他知道江序舟的四肢向来都是冰凉,但是他怕上次晕倒的事情再次发生。
那次贫血昏倒,这双手同样如此冰凉刺骨。
“以前的热水袋还在吗?”叶浔问。
他们刚在一起的时候,叶浔不管春夏秋冬都会备好热水袋,趁江序舟睡觉前,塞进被子里,这样那人上//床时,被子里就会暖洋洋。
江序舟的睡眠也会好一点。
他们在一起五年,热水袋就用坏了六个。
叶浔当时还跟江序舟开玩笑:“幸好你不是做热水袋的厂家。”
“是因为还没等没卖出去就自己用完了吧。”江序舟笑着补充后面半句,他抱着热水袋朝叶浔身边拱了拱,“那你将是我最大的买家。”
叶浔侧躺过身,挑了挑眉毛,笑着盯住那双同样带有笑意的乌黑的眼睛:“最大的买家有什么优惠吗?”
江序舟凑得更近了些:“当然有。”
两道湿润温暖的呼吸在空气中相撞。
“我想亲你,可以吗?”
“这优惠力度有点小,江老板。”叶浔不点头也不摇头,他笑容加深几分,“有没有更大力度的优惠?”
第48章
正午时分,阳光明媚。
只可惜,这里与以前再也不一样。
四年前的热水袋坏了。
这里的一切也都荒废。
包括那段感情。
叶浔找不到什么能给江序舟暖手的东西,他将自己身上披着的外套脱下来,包裹住那双冰冷的手。
余温慢慢渗进细胞,融入冰凉。
刚开始是一处能感受到暖意,渐渐扩展至整个手背,连同掌心都能感受到着细细密密的温暖。
包括心脏。
叶浔等粥凉了一点后,舀起一小勺,吹了吹喂给江序舟。
白粥里微微带有甜味,味道比之前好了不少。
“你放糖了?”江序舟费很大劲咽下。
“嗯。”
叶浔舀起一勺,吹了很久,才递过去:“很甜?”
“刚好。”
“好。”叶浔说。
两人不再说话,一个专心喂,一个专心吃。
直到吃完最后一口粥,叶浔端着碗起了身。
江序舟冰冷的胃被温热的粥安抚下来。
虽然,只是暂时。
“你吃饱了吗?”叶浔又端了小半碗粥出来,瞧见捂着胃准备上楼的人。
江序舟没想到叶浔会这么快出来,属实被吓了一跳。
一瞬间,他动作有些许慌乱,但很快调整:“……饱了。”
叶浔不信,他走上前,看着江序舟,眉毛拧在一块:“要多吃点。”
“好。”
江序舟知道自己瘦了很多,之前两人在一起时长的肉全都掉了。
掉了以后他才知道,原来人幸福的时候,是会胖的。
叶浔的视线下移,注意到他搭在肚子上的手,脸色沉了沉:“你的胃,是不是又疼了?”
“没有,不疼。”江序舟放下手,习惯性撒谎。
可惜,这次叶浔没有相信这个谎言,他一把握住江序舟的手,轻轻按在胃上。
乍然袭来的疼痛,瞬间让江序舟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好在,叶浔扶住了他。
“不疼?”叶浔生气地问道,“不疼你为什么捂着胃?”
江序舟一头冷汗,睫毛抖了又抖,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叶浔并不打算听他解释,而是伸出手:“江序舟,手机给我,你现在需要去医院。”
如果是以前的江序舟胃疼,叶浔可能不会这么着急,因为他会压着这人按时体检,家里长期备着药,面对简单的症状,他都能熟练应对。
但是,现在的江序舟有胃溃疡。
不好的回忆再次涌上脑海——
那个不断吐血的江序舟,昏迷不醒的江序舟,疼到冒冷汗的江序舟。
一个比一个吓人,一个比一个令他害怕。
江序舟不动。
准确来说,他靠着墙壁蹲下,黑色的刘海垂下来,整个人打着冷颤。
他实在是不知道怎么面对叶浔。
其实,这个情况他完全可以自己解决的,然而在叶浔看见以后,他就变得不知所措了。
主要是不知道怎么解释,不知道怎么拖住叶浔。
假如去医院,叶浔就很有可能溜走。
溜走再扣留在自己身边就很难了。
“江序舟,你手机呢?”叶浔有些着急,他不明白面前的人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他的胃目前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而且最可怕的是——
临海府没有药,没有胃药。
叶浔蹲下//身,去摸江序舟的口袋。
空空如也。
昨天刚用过的手机,消失不见了。
叶浔头有点大,嘴唇颤//抖:“江序舟,手机到底在哪里?”
“……不上医院……”
“这里没有药,江序舟。”叶浔看着他浑身发//抖,心脏狠狠抽了一下,“胃病会死人的。”
“我知道。”
江序舟感觉自己嗓子再次翻涌起血腥味。
危急关头,他居然犯病了。
这意味着他需要躲开叶浔,上楼吃药。
可是,就目前这个状况,貌似有点困难。
江序舟用手捂住咳了几声,顿时有血腥味萦绕在鼻尖。
“……有药,家里有。”他不着痕迹地用手心擦了一下嘴唇。
叶浔松了半口气,有药总比没药好。
其实,他被吓得已经暂时忘记自己被关在这里的事情。
“……在哪里?”他深吸口气,“我帮你去拿。”
“药箱。”江序舟说,“不过,可能需要你先扶我上楼,我想回床上躺一下。”
如果可以的话,江序舟想自己上楼,只是现在看来,他没有这个能力。
“……好。”难得见人主动提出休息的要求,叶浔自然是求之不得,“我扶你上去。”
江序舟脚步虚浮,仿佛踩在棉花上,他倒在床上,阖上眼睛,感受到叶浔帮他盖好被子的手有些颤//抖。
“没事的,老//毛病了。”他轻声安慰。
叶浔把被子掖好,没有搭理江序舟的话,只是问了详细的位置,下楼拿药。
关门声一响,江序舟掀开被子,跌跌撞撞走进主卫,双手撑着洗手池,止不住的咳嗽。
含//着鲜血的泡沫尽数落在池壁。
他头埋得极深,咳了很久,久到听见有主卧门被打开,才堪堪停住。
他略有点慌张的从柜子后面取了个药瓶,握在手里,另一只手打开了水龙头。
他不知道自己拿的是不是胃药。
只能听天由命了。
脚步声逐渐逼近。
“江序舟,我没找到你的药。”叶浔喘着气,手里端着玻璃杯。
他刚才在楼下翻了很久,就差把药箱翻个底朝天了,都没找到那所谓的胃药,只能先倒一杯温水给江序舟缓缓,再想办法说服这人,并送他进医院。
江序舟晃了晃手里的药,单手捧了一小把冷水,洗了脸,思绪清晰些:“我记错了,药在床头柜。”
“好。”叶浔递过杯子,另一只手张开,里面躺着几颗药丸,“顺便把退烧药吃了。”
“嗯。”江序舟应了一声,没抬起头。
刚刚吃完的温热的粥此刻化身成一辆失控的汽车,在江序舟的胃里横冲直撞。
他一手紧紧握住药瓶,一手顶着胃。
他不敢动,生怕一动身体,那些好不容易吃下去的白粥会尽数吐//出。
叶浔将温水放在洗手池台,不太放心地看着他。
面前这人看上去实在是太难受,太有气无力了。
他不敢作声,怕过多的对话都会消耗对方仅剩的体力。
江序舟用力闭了闭眼睛,腰背越弯越低,止不住地抖动,手也越来越用力。
药瓶咣当一声掉落,顺着洗手池边缘滑落到底。
“……江序舟,你松手。”叶浔注意到江序舟死死按压胃的手,急忙拉住,“压得太用力,胃会受不了的。”
江序舟疼得恍惚,却仍强撑着赶人:“……小浔,你出去。”
“江序舟!”叶浔不动,手握的用力。
“出去!”江序舟有气无力地命令道。
叶浔拒绝得果断,他用了十足的力去握住江序舟想要抽回去的手。
方才那句话耗尽了江序舟所有的体力,他身形晃了晃,后退两步,被身旁的人揽住才不至于撞到墙壁。
他蹲坐下//身,叶浔同样跟着蹲下,让人靠在墙壁上,腾出一只手隔在膝盖和胃之间,避免那人伤着胃。
江序舟咳了几下,到底没有吐//出白粥。
他抬起眼看向叶浔。
乌黑的瞳孔蒙了一层水汽,落不到实处,嘴唇由于忍痛咬出了血。
“……小浔。”他声音很轻很轻,轻到叶浔差点没有听见。
“我在,我在。”叶浔凑近去听,“胃是不是很疼?”
江序舟呼出口气:“放手吧。”
“啊?啊!”叶浔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还握着他的手腕。
握的用力,在苍白的皮肤留下五个指印。
“对不起,我没注意。”
“没事。”
江序舟抽回手,缓了缓,感觉胃没有那么痛后,才敢在叶浔的搀扶下起了身,坐在床沿。
“你的胃是没好全还是复发了?”叶浔捡起药瓶递给江序舟,试探性地问道,“吃几颗?”
“没好全。”江序舟靠在床头,“两颗就好。”
久病能不能成良医,江序舟不知道,但是他知道病久了,经常吃的药光看药片外观,他都能大概猜出来是什么。
很巧,他拿的就是胃药。
叶浔确认江序舟状态恢复些许后,才放下心换了杯温水,喂江序舟几口。
“其实,我已经可以自己来的。”江序舟攒了些力气,笑着说。
“举手之劳。”叶浔翻了翻退烧药药盒,“你胃不好能不能吃这些药?”
他怕这些药会伤胃,不敢给江序舟吃,顺手全部丢进垃圾桶,拿了片退烧贴,贴那人脑门上。
冰凉的触感乍然袭来,江序舟怔了片刻,勾起嘴角:“小孩用的东西。”
“好用就行,管他大人小孩。”
叶浔收拾好床头柜上零散的药盒和包装,起身就想去旁边的客卧休息,但是被江序舟一把抓住手腕。
“上来休息一会儿吧,陪陪我。”
叶浔不忍心拒绝,垂眸瞧了一眼床上生着病的人。
退热贴贴的有点歪,一边压住了江序舟黑色的眉毛,他嘴唇微张,喘着气。
叶浔叹了口气,用商量的语气说:“我去洗个澡换件衣服吧。”
前面那一出将他吓出一身冷汗,再加上做菜,身上厨房味道不小,他自己都感觉不舒服,更别说生病的人了。
江序舟不是很情愿,却还是松开了手,打算一会儿去洗澡间门口等着。
叶浔同样看出来他的心思:“不许下床。”
洗澡间和床铺隔得不远,也就几步的距离。
算是目光所及之处吧。
叶浔走到洗澡间门前,回头看了一眼江序舟,保证他没有下床,才放下心进了洗澡间。
在他记忆里,江序舟不是这样的,至少他能和自己分开一段时间,不至于说上厕所都要跟着去。
这样的感觉有点奇妙,特别是江序舟的眼神。
不是那种狱警看守犯人的眼神。
而是,那种依依不舍和害怕的眼神。
冰凉的洗澡水落下,激得叶浔后退两步撞到墙壁发出一声沉闷。
脑袋里的想法被撞得散开,余下的只有一个疑问——
江序舟到底在怕什么?
第49章
这是叶浔来了临海府后,第一次在主卫洗澡——之前都在客卫。
他照照镜子,打算擅自做主地用一下江序舟的剃须刀。
他的手刚碰到镜子,就听见门外传来一声闷响。
叶浔心一慌,放弃这个想法,推开门走了出去。
却看见江序舟安然无恙地端坐着,眼睛紧紧闭起。
他睡着了。
叶浔扶着他躺下后,顺势上了床。
至于刚才那声闷响,他推测道,应该是江序舟的后背砸到床头吧,
身旁的人睡得不安稳,呼吸一深一浅,时不时还会浅咳几声。
叶浔抬手摸了摸退热贴,原本的冰凉已经被滚烫覆盖,那人不安地动了动身子。
他叹了口气,将自己的被子给江序舟盖上。
或许,捂一身汗发烧就能退了呢?
江序舟忽然感觉身上一重,闷哼一声,呼吸一滞,剧烈呛咳起来,人渐渐清醒过来。
“几点了?”他问。
叶浔没有手表,也没有手机,室内没有钟表,他扫一眼窗外。
外面天空微亮,隐约能听见海浪声,以及夹在中间的游客嬉笑声。
“不知道,电子产品都没有了。”
江序舟没吭声,撑起身子靠在床头深呼吸几下,拿起前面的杯子喝了几口水,没有再躺下。
叶浔睡不着。
前面那番慌乱过去,冷静下来的他不禁在想叶温茂和聂夏兰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检查报告医生会怎么说。
强烈的恐惧感在心头泛起,可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去消化、验证这种感觉。
他按了按太阳穴,余光扫到旁边的人。
头更加疼了。
江序舟现在这副病殃殃的样子,自己怎么和他谈?
怎么忍心和他谈?
江序舟注意到他,放下水杯,沙哑地问:“头疼?”
“疼。”叶浔放下手,借着窗外的光,注视身旁这人,“江序舟……”
他刚说出口,眼神往下看见那人苍白如雪的嘴唇,话又咽了下去。
江序舟以为是之前打的疼,他将身上的被子还给叶浔,取过枕头垫在自己腿上,拍了拍:“我给你按一下。”
“不用。”叶浔摇摇头。
江序舟了然:“你想和我谈什么?”
这完全就是在明知故问。
“你说呢?”叶浔反问回去。
他无非就想知道两件事:一个是当年为什么不解释,另一个是现在为什么把自己绑在临海府。
可偏偏这两件事,江序舟都不能给他解释。
两人同时都不开口。
待到窗外的天空暗下来,屋内没有开灯,他们都看不见对方,只能听见对方浅浅的呼吸声。
最先开口的是叶浔的肚子。
它在双方的压迫下,不堪重负地叫了一声。
随即传来的是江序舟的一声浅笑,他掀开被子,摸黑穿好拖鞋:“我先下楼做饭吧。”
“不用。”叶浔说,“点外卖吧。”
暗示的意味很明显了,可是江序舟却跟没听懂似的,否认了。
叶浔皱起眉头,语气里警告的意味明显:“江序舟,你在发烧。”
他打开卧室的灯,浅色的眼睛里也满是警告。
江序舟被突然亮起的光刺到了眼睛,下意识眯起:“好多了。”
他的“好多了”,非常大的情况下是撒谎,只有很小一部分是真实的。
所以,叶浔不信。
“量个体温。”他说。
体温计在楼下,叶浔起身准备去拿,江序舟拒绝了。
他需要去厨房吃药,如果不吃药光靠退烧贴……
那这烧,短时间内是降不下来的。
“量完给我看。”
叶浔倒没多说什么——江序舟的脸色确实比前面好了很多,不至于下个楼量个体温都做不了。
更何况,他困意上来,不太想动弹。
江序舟应了一声,关上灯,下了楼。
*
楼下的厨房里依然保持着叶浔做菜后的痕迹——散去热气的白粥满满当当地盛在锅里。
江序舟扫了一眼。
还剩挺多。
他一边盘算着可以做点什么菜,一边接了点温水服下药。
对症的药物缓慢地压下炽热的体温。
江序舟走进书房,取出自己的手机。
他没有故意藏起自己的手机,而是将它放在书房的抽屉里,如果叶浔来翻找的话,肯定会发现的。
只是,叶浔太担心,也太信任自己,所以一直围着自己转,没有找过手机。
可惜,这份信任马上就要消失殆尽了。
手机上来的信息不算很多,公司里大部分事务他都转交给邬翊,算是处于休假状态。
当前手头上的事情,只剩下赵明荣。
根据郑君洁所说,以及江序舟私下的调查发现,赵氏集团资金流动异常。
这是摆明了赵明荣私下肯定有违法行为。
只是具体是什么,该从哪方面举报,江序舟和郑君洁仍需要请律师分析,同时他们也都不敢贸然举动,生怕打草惊蛇。
毕竟,赵明荣狠起来什么都会做。
他们都有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江序舟找了律师,重新分析了那份证据,确保里面的云核智能科技有限公司的行为无涉及任何非法行为时,才放心下来。
这段时间的接触,动摇了江序舟不留下负担给叶浔的心思。
他挂断电话,打开书桌的第三个抽屉,抽出信纸,抬笔落下几个字,想了想又划掉,涂涂改改总共就写了两行。
实在不知道写什么了。
如果单纯写“我爱你”一万遍,都比不上自己在身边来的真实;如果解释误会,可是那时候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没有再掀起来研究的道理;如果写过去发生的事情……
那倒不如让叶浔向前看。
说来说去,他都觉得纸太薄,笔太短,写不出内心的爱意,也写不出他们的未来。
江序舟停了笔,倒在椅子上,按了按鼻梁,看向窗外。
书房的位置很好,落地窗外正对着的是绿油油的树叶。
枝繁叶茂。
室内的灯透过玻璃撒在上面,显得绿意更浓,风吹过时,绿影晃了晃。
他看入了迷。
恍惚间,江序舟仿佛看见叶浔瘫倒在落地窗前的懒人沙发上,伸了个很大很大的懒腰,语气慵懒,倦意十足地问他:“江大老板,你什么时候能忙完呀?”
他的声音很软,好似窗外沙沙作响的叶子。
江序舟嘴唇微动:“马上就忙完了。”
“我等的花儿都要谢了呀。”叶浔假意哀嚎一声。
江序舟笑了笑,抬手想去摸面前的人,却被一阵电话铃叫醒。
是邬翊。
“转完院了吗?”他接通电话,问。
邬翊那边很安静,应该是在医院:“转完了,安排了单人病房,找好护工。账单都在挂在你账户,按需扣款。”
“不过,还有个问题,最近叔叔情况不好,阿姨拿不定主意,所以一直问我,叶浔去哪里了,我该怎么说?”邬翊问,“昭林刚和她解释说,叶浔出差了,手机可能刚好没电。”
邬翊挠了挠头,回头看一眼病房,瞧见程昭林依然在陪聂夏兰聊着天,没人注意到他后,压低声音说:“主要是这理由太牵强了,拖不久。而且!叶浔手机已经四天没开机了!”
“四天!江序舟你到底给人搞哪里去了?你不能这样。”
邬翊叫了一声:“再说了,你居然连我都瞒着!”
江序舟移远了手机,两个问题都没有回答。
他同样不知道找什么借口打发聂夏兰,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江序舟?”邬翊见他没有说话,疑惑地喊了他一声。
“嗯,你看着办吧。”
江序舟抬眸看向门外,手抖了一下,手机差点掉落在地——
叶浔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那里。
他面色阴沉,眉头紧锁,垂在身侧的手握了拳。
“江序舟。”他叫了书房里的人一声。
三个字。
几乎是从牙齿里挤出来的三个字。
江序舟不顾电话那边的邬翊话有没有说完,果断挂了电话,起身走到叶浔面前,轻声叫道:“……小浔。”
“别叫我。”
叶浔强压着怒火。
他方才算着时间,没等到江序舟拿体温计上来,索性强撑着困意决定下来看一眼,却没想到会无意间听见江序舟和邬翊的对话。
尽管这些和他想的差不多,但是当真相摆在面前时,他还是不能接受。
此前,这些想法冒出来的时候,他总说服自己,告诉自己,江序舟不会这样做的,他不会插手别人的家事的。
然而现在,这些自我安慰的谎话变成了一//大盆凉水,从天而降淋在了他的头上。
压抑许久的不解和怒火重新燃起。
叶浔咬了一下嘴里的软肉,问道:“江序舟,你需要给我一个解释。”
“不光是当年的,还是现在的,你都欠我一个解释。”
“以及,我父母现在到底在哪里?谁允许你给他们转院的?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他努力使自己看起来很平静,很理性,可是,气到颤//抖的声音已然出卖了他。
江序舟给不出解释,他上前一步,张开怀抱想要抱住面前愤怒的人。
就像之前很多次吵架时那样,给人抱进怀里,慢慢地安抚。
只可惜,这一次,这个方法不起效果。
叶浔推开了江序舟。
他没敢使太大劲,因为他还记得面前的人是个病号。
然而,江序舟实在是太脆弱了。
就是这么一推。
仅仅是这么一推。
他居然接连后退两步,撞到身后的书柜上。
柜顶有一个陶瓷的花瓶,花瓶不大,是之前谈惠来的时候,说屋内要有点绿色植物。江序舟和叶浔跑去买的绿植。
时过境迁,里面的植物早就因为疏于浇水养护死掉了。
前来打扫卫生的保洁拔掉了枯枝,留下花瓶。
柜子受到撞击,晃了晃。
江序舟则因为后腰撞到了柜门把手,疼得弯下了腰,死死咬住下嘴唇。
叶浔愣了半秒,心脏猛然一抽,忙冲上前,双手握住江序舟的肩膀,愤怒被恐惧占领:“……江序舟?”
“嗯……没事。”江序舟直起腰,仰起头,后脑勺抵在柜门上,深呼吸几次,眼神虚无缥缈地望向天花板。
乌黑的瞳孔陡然一缩,一只手搂住叶浔的腰,另一只手一把按住他的脑袋朝自己的怀里摁。
江序舟力气极大,大到不像是一个大病初愈的患者。
“你干什么……”叶浔没反应过来,开口问道。
话尚未来得及落地,抱住他的人就浑身一抖,接着响起的是瓷器落地的声音。
他余光瞥见周围四散的瓷片,心里的惊恐似气球般逐渐膨胀,他伸手揽住那人。
江序舟再也支撑不住,脱力地倒进爱人的怀里,手无力地垂下,悬在半空中荡了荡,下巴搭在叶浔的肩膀上,浑身一抽,一//大口鲜血喷//出,意识开始变得模糊。
“江序舟,江序舟!”叶浔侧颈、后背一片温热,手掌同样触碰到一股温热黏腻的液体,心里的气球立刻炸开。
怀里的人没有力气再回应他。
室内余下愈发浓烈的血腥味,以及粗重的呼吸声。
第50章
叶浔肩头的人安静的如同破碎的玩//偶,不说话也不动弹。
“……江序舟,你别你别……”他吓得有些语无伦次,一手捂住江序舟后脑上的伤口,另一只手摸向江序舟的裤子口袋,掏出手机,打了急救电话。
他将人扶到椅子上坐下,捂住伤口的手满是鲜红的血。
“你等我,我去……”叶浔环顾四周,没找到纸巾或者纱布,“我去拿毛巾。”
面前那双乌黑的眼睛眨了眨,光彩暗了些许。
叶浔心跳加快,恐惧感直冲天灵盖,声音不知觉加大:“江序舟!你别睡,千万别睡!”
“你看看我!”
江序舟的睫毛动了动,茫然地望向说话的方向,眼皮半垂,瞳孔慢慢涣散。
叶浔实在不敢离开这个人。
他怕……自己走了,那人就坚持不住。
就……离开了。
他脱下睡衣,团成团死死按压住伤口,眼睛看向江序舟。
“你和我说说话吧,什么都可以,什么都可以……”
叶浔有点语无伦次。
江序舟嘴唇干燥,方才咬的用力,已经有血渗出,他听见这话,睫毛抖了抖。
他想说什么。
他什么都想说。
他想说,我没事,你别哭。
他想说,你别害怕。
他还想说,我爱你。
可是,他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浑身的力气都从后脑的伤口处源源不断流出。
千言万语,都只化成一口轻轻叹出的气。
叶浔眼眶都红了,按伤口的手止不住地抖,说话都组不成调:“你叫我一声……”
江序舟困极了,眼皮快要睁不开。
他好想睡觉。
好想在叶浔的陪伴下,就这样一了百了。
好想……再细细看一遍自己的爱人。
他终于撑不住了,瞳孔彻底暗了下来,归于平静,整个人向前,向曾经的爱人的怀里倾倒而去。
“江序舟!”叶浔稳稳接住他。
不明白是内心的恐惧,还是现实,叶浔感觉那人温度越来越低,意识越来越模糊。
离自己也越来越远了。
滚烫的泪滴落在对方冰凉的脸颊,叶浔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试图用唯一一种可能拉住江序舟。
“你不是……想和我复合吗?”叶浔感觉肩上的人动了动,他满怀希望偏过头去看那人,感受到脖颈有暖气拂过——
那人又叹了口气。
叶浔看见了希望的光,他继续说下去:“你不要睡!千万别睡!睡着就没有机会了!”
他是凑在江序舟耳边说的,音量很低,却很有力。
就是……每说一句话就落一滴泪。
“……江序舟……”叶浔听见救护车的声音由远及近,听见有人在敲门,最后破门而入。
他拍了拍江序舟的背,努力稳住声线:“来了,他们来了。”
“没事了,没事了。”
穿着白色衣服的急救人员抬着担架上楼,帮着叶浔将江序舟抬上担架。
叶浔注意到江序舟的眼睛朝自己的方向疲惫地抬了抬。
他立刻了然,紧紧握住那只冰冷的手。
两只手是不一样的肤色,但却沾染了同一个人的鲜血。
而此刻,在同一个人身上流出的血,以某种方式又一次交汇在一起。
*
下午的急症室,人满为患。
下车时,叶浔腿一软,手陡然松开,视线停留在那只愈行愈远的,垂在床边的手上。
那只手,他未能如愿抓一路,刚上车护士就在上面夹上了血氧仪。
他跌跌撞撞地坐在急诊室门外的长椅上,耳朵里是尖锐的鸣叫声。
他听不见周围所有的声音。
他只听见江序舟的那声叹息。
江序舟,你在叹息些什么?
是叹息满心的爱意说不出口,亦或是自己的心愿未能满足?
还是……你的计划出现了差错?
叶浔盯着自己满手的鲜血,血腥味萦绕在他的鼻尖。
这是江序舟的血。
这是……他曾经爱人的血。
他们在一起时,他从来没有见过江序舟流出过那么多的血。
多的快要将他淹没。
口袋里的手机振动几下,叶浔划开了接通键。
“喂,序舟,发生什么事情了吗?”邬翊问,“怎么突然挂我电话?”
叶浔说不出话,开口就是一声哽咽。
邬翊试探地叫了一声:“叶浔?”
“嗯。”叶浔只能发出单音节词。
“你怎么拿着序舟的手机?”邬翊猜出个大概,“他进医院了?”
“在哪个医院?我现在过去。”
电话那边传来风声,听起来对面应该是跑了起来。
叶浔胸口闷得难受,急诊室的医生没有出来。
前面不是说清创缝合就好吗?
为什么那么久?
是不是又出现什么问题了?
接二连三的疑问灌入他的脑海里,呼吸也变得不再平稳。
“对了,叶浔。”
“你有空来正德医院吧,阿姨拿不定主意。”
邬翊应该是跑进了车里,可以听见有两道关门声。
他不明白江序舟想要做什么,但是他知道在他们这个年龄段,已经成为家里人依赖的顶梁柱。
他也知道为人子女,父母生病时的焦急与不安。
聂夏兰的着急与踌躇,叶温茂的恐惧与慌张,他都看在眼里。
这些是程昭林和邬翊安抚不下来的情绪,却是叶浔一出现就能解决的情绪。
邬翊始终觉得,江序舟这样做不对,可终究拗不过那人,迫于无奈之下,只能用叶浔的名义帮叶温茂办理了转院。
“……我爸,现在怎么样了?”叶浔清了清嗓子,问道。
邬翊发动了汽车,手机自动连接了车内蓝牙,程昭林的声音传了过来:“医生目前有两个建议,一个是活体穿刺检查,一个是直接切除再进行病理分析。”
“医生找阿姨谈了很多次,但是阿姨搞不明白这些。你过来看一眼吧,江总那边,我们现在过去。”
叶浔抬眼再次看了一眼面前紧闭的大门。
他想等人出来再走,这样能放心点。
然而,十五分钟了,为什么还没有人出来?
程昭林以为叶浔气得说不出话,替江序舟解释道:“江总安排得挺好的。而且正德医院仅排在人民医院后面。”
“这边环境不错,叔叔阿姨都挺满意的。”
“哥,你就别怪江总了。”
叶浔应了一声。
他现在压根没有心思去想江序舟为什么要给叶温茂转院,也没有心思去怪罪那人的意思。
他现在只想要江序舟坐起来和自己说一句话。
仅此而已。
*
正德医院离这里并不远,开车也就二十分钟左右的时间。
邬翊和程昭林赶来时,叶浔宛如尊雕塑般坐在门口,盯着自己手里的血。
他身上的衣服,脖子,手臂全都是血,干涸的血迹蜿蜒曲折,仿佛一条条细长的蛇,乍一眼还以为他也是伤者。
“哥?你受伤了?”程昭林冲到他面前,将从车上顺下来的一//大把纸巾胡乱地塞进叶浔手里,又慌张地想去找水,“要不要紧啊?医生怎么没给你包扎?”
叶浔木然移动目光到自己怀里。
洁白的纸巾缓慢展开,一点一点摊平。
叶浔想到,在临海府的第一天早晨,他帮江序舟装药盒时候,有几盒药也是这样白//花//花的药片。
他甚至还能记得,那个药一天三次,一次五片。
一堆药满满当当装了一个小格子。
真的是可以当饭吃的药了。
康复的药都要吃这么多,那生病时候的药呢?
叶浔不敢想象。
“哥,擦一擦。”程昭林买了矿泉水回来,打湿纸巾递给叶浔,“你受伤了吗?”
叶浔摇了摇头,嗓子收紧,发不出声。
邬翊站在急救室门口张望,正好跟刚出门的医生差点儿撞上。
他挠挠头,指了指急救室里面:“那个,里面的病人,现在什么情况?”
“还在昏迷,伤口缝合好了,但是要入院观察一段时间,等会儿做个脑部ct,你可以先去前台缴费。”
“那什么时候能醒?”邬翊探了探头,发现病床上的人没有动静。
医生给不出准确的答复:“快的话数小时吧,具体要看检查结果,再做决定。”
“伤口有点深,最好留院观察一晚上。”
邬翊点了点头,余光瞟了眼身后的叶浔,没再说什么。
他缴完费,走到叶浔面前,看着他呆愣地用纸巾擦拭着手,擦来擦去始终在那个位置。
“手背上还有一点。”他说。
叶浔没有反应。
程昭林反应过来,用另一张纸巾给叶浔擦了擦。
“……医生,怎么说?”叶浔回了神。
“仍然在昏迷,一会儿送去做检查,需要住院观察一段时间。”
“……他还会醒来吗?”叶浔问。
邬翊和程昭林对视一眼。
没有人能给他这个答复。
“会的,肯定会的。”
程昭林终究是个比他们小两岁,没有完全经历过社会毒打的小孩,总会用乐观的心态去面对一切困难。
包括现在。
叶浔抬眼看向邬翊。
他需要他的回复。
一个准确的回复。
邬翊点了点头,将程昭林的话重复了一遍,又顺手将车钥匙递给程昭林:“带你哥回去换身衣服,去医院看看叔叔阿姨,别让他们担心太久了。”
他又转头看向叶浔,难得语气平和的同他说话:“你先去看你父母,等序舟醒了,我给你打电话。”
叶浔不是很情愿,但是也明白自己待在这里确实帮不上什么忙,反而容易添乱。
再说了,自己父母那边也很久没回去了,具体方案确实需要他做决定。
叶浔起了身,正巧碰见急救室的推床出来。
是江序舟。
他没有上前,远远地看一眼那人苍白的面容,心脏就一阵钝痛。
痛得连同胃也一抽一抽的,呼吸急促困难。
他目送推床渐行渐远。
“哥,走吧,这里有邬翊哥呢。”程昭林轻声劝道。
“嗯。”叶浔转头看向邬翊,“麻烦你了。”
他不放心地又添了一句:“等江序舟醒了,一定记得打电话给我。”【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