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从医院出来,天空已然大亮,空气里弥漫着早餐的香味,耳边是汽车川流的喇叭声和人们的说话声。
叶浔想起自己和江序舟一起去临市开会的那个早晨,那个人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一直默默跟在自己身后,看着自己的背影……
犹如电影中的最后一幕——周围人海攒动,奔向四处,而江序舟似海浪中矗立的枯树。
快节奏中唯一的慢节奏。
为爱而慢。
只是,叶浔当时并没有回头施舍一个眼神。
江序舟……
这又是何必呢?
叶浔叹了口气,坐上副驾驶座。
“哥,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程昭林边发动汽车,边非常没有眼力见地问,“江总到底怎么受伤的?”
“你们到底去哪里了?”
“你手机为什么关机呀?”
他像本翻开的十万个为什么,问题一连串一连串地蹦出来,但是叶浔一个都没有回答。
太累了。
身心俱疲,他自己想不明白的事情同样多,思绪极乱,乱得如同一//大团找不到头的毛线,根本不知道从哪里开口解释程昭林的问题。
他疲惫地闭上眼睛,杜绝回答任何一个问题。
程昭林扫了一眼,便心知肚明,不再说话。
*
一个小时后,汽车停在了老旧小区的单元楼楼下。
叶浔摇摇晃晃地下了车,膝盖一软,差点摔个狗啃泥,幸好程昭林及时过来扶了一把。
“谢谢。”他道声谢,低下头摇摇脑袋。
方才的紧张感散去,余下的困意席卷大脑,已经不足以让他思考过多的问题。
程昭林瞧见他眼睛下面的青黑,忍不住问道:“哥,你多久没睡觉啦?江总不会抓你干劳力了吧?”
叶浔下意识否认。
劳力?
在临海府这段时间里,劳力反而更像是那个病号,而他则是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少爷。
电梯屏幕上的数字一直在跳,忽然,叮地一声,门开了。
头顶上的声控灯应声亮起。
叶浔心脏一跳,抬头盯住那盏白灯许久,一直到眼睛发酸,忍不住眨眼时才舍得移开目光。
哪怕是白天,哪怕现在天光大亮,他都能感受到这束光带来的炽热。
“咦?你自己换的灯?”程昭林顺着叶浔的视线,抬头看了一眼。
“不是,别人换的。”
“哦,人还怪好的。”程昭林夸了两句。
叶浔不吭声,自己开了门,走入客厅,倒进沙发里,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什么梦都没做。
这一觉,差不多睡到了晚饭时间。
等到他醒来时,空气里氤氲着饭菜的香味,抬起头,隔着厨房门看见有个模糊的身影在忙碌。
睡懵的大脑卡顿一瞬,一直徘徊在思绪里的名字破口而出:“江序舟?”
这一声,不光给厨房里的程昭林吓了一跳,也给叶浔喊清醒了。
他按住自己发疼的太阳穴。
江序舟怎么会在自己家里呀?
他现在正在医院里躺着,不知道醒没醒,脑袋疼不疼。
接二连三的疑问蹦出,让他有种现在想要立刻打给邬翊问下的冲动。
但是,最终叶浔压下了想法。
这未免显得自己太心急了。
程昭林端出最后一道菜放到桌面上,掏出自己的手机递给叶浔:“哥,刚才阿姨打电话过来,你醒了就回个电话吧。”
“我们吃完饭去医院看看叔叔。”
叶浔接过手机,开口却问道:“邬翊给你打过电话了吗?”
程昭林摇了摇头。
叶浔不再说话。
邬翊没有打来电话,说明江序舟还没有醒。
一天了……
叶浔起身将备用机充上电,又用程昭林的手机给聂夏兰打去电话,理由用的依旧是出差,手机没电。
至于聂夏兰,她不相信这个借口,但是儿子能平平安安回来就足够了。
母子俩没有聊多久,就挂了电话。
叶浔又萌生出给邬翊打一个电话的想法,却在将要拨打过去时,放下了电话。
他和邬翊没什么别的话聊,江序舟没醒,自己打过去只会添乱,倒不如先去把叶温茂的事情处理完,再顺路去医院看一眼江序舟。
亲眼见过才更会放心。
*
吃完饭后,叶浔和程昭林去了正德医院。
不得不说,私立医院的环境确实比公立环境好。
好的不是一点半点。
显然,叶温茂也是这样认为的。
这段时间,他明显配合检查,虽然算不上积极,但是不会过多抵抗。
叶浔环顾一圈病房,除了常规的一张病床,一张看护床外,还有额外的沙发,茶几,电视,以及一//大面落地窗。
这里更像是酒店套房。
程昭林是第二次来,依然没忍住感叹道:“这就是金钱的魔力吗?”
叶浔扫了他一眼,对这句话颇为赞同。
就是可惜,出钱的人自己还躺在公立医院的病房里,暂时转不了院。
聂夏兰见到叶浔,手一抖,半杯水全都倒了出来,她仿佛见到顶梁柱,瞬间泪如雨下。
叶浔忙拉着她,走到走廊问,医生说了些什么。
“你还好意思问,”聂夏兰拍了一下叶浔,“你让昭林来办理转院,自己怎么不来?叶温茂不是你亲爸吗?”
“我这不是公司忙嘛。”叶浔默默承受了这一巴掌,“现在回来了。”
聂夏兰用自家儿子的衣服擦了擦眼泪:“换来这里一天得多少钱啊?你有这么多钱吗?”
叶浔怔了一下,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江序舟是用自己的名义给叶温茂转的院,出的钱。
“刚开始我看见那么好的病房,我还以为……以为……”
聂夏兰不敢说下去,她从没有见过这么好的病房,可是她在网上看见过安宁病房。
安宁病房跟这个病房有几个相似点。
她差点以为叶温茂没救了,以为叶浔想要瞒着自己。
幸好,在程昭林和医生反复安慰下,她才确信这里不是安宁病房,而叶浔也只是为了让父亲住的更好。
叶浔没有提说是江序舟的主意,只是含糊应下:“先不说这些,医生到底怎么说了?”
医生找聂夏兰谈过很多次,关于穿刺检测,关于直接切除。
总而言之就是,穿刺检测伤口较小,但是有风险,容易影响结果,相比之下,手术直接切除会好很多。
然而,聂夏兰不愿意让叶温茂动刀子。
她听很多人说过,手术是很伤身体的,叶温茂身体本来就不好,有基础病,她怕他下不来手术台,也怕这一次手术让他的身体雪上加霜,更加怕本来就不长的日子缩短。
这就需要叶浔和聂夏兰在尚好和不好中做选择。
“爸什么意思?”叶浔问。
毕竟,做手术的是叶温茂,主要得看病人的意思。
一提到叶温茂,聂夏兰气地跺脚,扫一眼屋内正在和程昭林聊天的人,愤慨道:“他能怎么说?对他来说不做最好。”
这自然是不行的。
叶浔哄了母亲几句,决定去找医生细谈过后,再拿定主意。
聂夏兰回了病房。
不久,屋内就传出她和叶温茂争执的声音,程昭林溜出来,关上了门。
主治医生不在办公室,叶浔就往回走。
两人就在半道碰见。
“叔叔和阿姨又吵起来了。”程昭林说道。
叶浔对此已经见怪不怪,甚至他们一天不吵,他都会觉得不正常:“嗯,我去和他们说一声,咱们等下去那边看一眼。”
程昭林没反应过来:“哪边?”
“邬翊那边,送你过去替他。”
叶浔走进屋内,和母亲说,一会儿过来换班。
“我?”程昭林指了指自己,“我和江总又不熟。”
“不熟你上次还告密,我以为你很熟呢。”叶浔压住程昭林的脖子,半开玩笑说道。
“哥,你记仇啊!”
程昭林被压得弯下了腰,他握住叶浔的手腕,挣//扎几下,发现无果后低声哀嚎好一会儿,待到叶浔实在受不了,堵住他嘴巴,才堪堪收了声。
*
江序舟病房外。
邬翊靠在墙壁,一只手敲着脑袋,一只手里拿着脑部CT和胃镜检查单,一字一字地读着,就差用手机一个字一个字搜索。
医生走出来,他忙拿着检查单跑上去。
“主要是胃溃疡复发导致吐血,已经进行药物止血了。”医生摘下老花镜,“脑部CT正常,没什么大问题。”
“主要就是劳累过度。”医生顿了顿,“过度劳累容易导致心衰加重,胃溃疡复发,目前心脏的话,具体要等心内科评估。”
“劳累过度?”邬翊懵了。
难道江序舟和叶浔在一起的时候,每天都不睡觉吗?
晚上不睡觉做什么?
聊聊人生,聊聊理想,再聊聊过去?
明显这两人应该是不会这么做的。
医生递回检查单:“嗯,好好休息应该很快就能醒。”
邬翊实在没想不明白,他谢过医生后,走进病房。
江序舟安静地躺着,脑袋上的纱布渗出零星的红。
白得刺眼,红得吓人。
“你不睡觉都在做什么?”邬翊坐到床边的椅子上,身子前倾,小声地问,“进展有点超乎意料啊,江序舟。”
“你们和好了?”
如果江序舟醒着,他肯定会现在一样,不搭理邬翊。
唯一不同的应该是,醒着的江序舟会下逐客令,昏着的江序舟不会。
邬翊有点无聊,对着面前的人碎碎念容易显得精神不正常,他起身在病房外溜达一圈,又回了病房。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是很好奇江序舟和叶浔晚上不睡觉到底做什么?
以及,江序舟每天都在忙什么?
公司里面的事务基本都是自己接手,按理来说,江序舟目前只有一个任务——
追回叶浔。
可是,这一个任务对他来说,怎么就如此困难。
不是解释道歉认错一条龙,实在不行就抱住哄两句,再冰山的人都会败在这一套操作之下。
“你到底能不能行?”邬翊拖着椅子,凑近江序舟居高临下问道。
“……什么?”江序舟的睫毛抖了一下,乌黑的眼睛突然睁开,极轻吐//出两个字。
邬翊被吓了一跳,快速向后滑了一步,椅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另一只手掏出手机,边打电话边朝外走去找医生。
江序舟眉毛慢慢聚到一起。
他可以判断出自己现在应该在医院,根据送来的时间和睡觉的时长,大概可以推断出现在应该是晚上。
而且能勉强听见屋外有人交谈,以及电视播放节目的声音。
所以,现在应该没有到医院统一的熄灯时间。
那么……怎么会这么黑?
他抬起手揉了揉眼睛,又用力眨了眨。
眼前依然一片漆黑。
江序舟心里基本了然。
他失明了。
第52章
叶浔在半路接到了邬翊的电话,对方语气激动,估计如果不是在医院病房的话,他可能已经喊出声了。
叶浔也很激动,汽车左右摇摆了一下,速度快了些。
明明只是一天没见,他居然已经开始想见那个人了。
紧赶慢赶,终于赶到医院楼下。
可是在进病房前,他犹豫了。
自己要和江序舟说些什么?
叶浔承认自己确实不讲信用,在听见江序舟醒来没事后,他有点后悔当时心急讲出来复合的话,讲出来江序舟撑住就有机会的话。
他考虑了一路,发现自己目前真的没有半点谈恋爱的想法和冲动。
眼前摆着的叶温茂就足够他费劲心思了,再来一场恋爱,那还不如直接将他分成两半,左边一半右边一半。
他知道自己已经不再是那种二十出头,仍未经历过社会、生活毒打,始终坚信高喊着,爱情胜过一切的少年了,当前他需要学会如何平衡生活,家人,爱人。
如果这三项一定要排列的话,家人必然是第一位,为了叶温茂,为了聂夏兰,他可以放弃自己的生活和爱情。
所以……他只能对江序舟不守信用了。
叶浔朝病房内望了望。医生站在病床前交代着什么,邬翊背对着他,没有什么很大的反应。
程昭林陪他站了一会儿,走进屋内,乍然半道上愣在原地,回头望了他一眼,嘴皮子动了一下。
叶浔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是莫名感觉这个兔崽子神情有点过分严肃。
这是听见什么不得了的事了吗?
这里唯一一件事情不是已经发生了吗?
不是江序舟醒来了并且脑部CT正常吗?
还能有什么事……
他想不出来,于是朝程昭林招招手,让人过来细说,却没想到那小兔崽子不光不过来,反而朝邬翊的方向近了些。
叶浔平白生出一种“儿大不中留”的惋惜。
他刚准备迈腿走进去,邬翊和医生便一同走了出来。
两人在他面前止住脚步,邬翊谢过医生,转头看向他。
“江序舟看不见了。”邬翊说,“你大可以放心进去。”
“……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叶浔怔了一下,瞬间明白前面程昭林看自己的那一眼了。
是震惊,是不解,是担忧。
他问道:“不是说,脑部CT都正常吗?”
“怎么会看不见?”
邬翊说:“你进去看一眼不就知道了吗?”
说完,他拉住想要说什么的程昭林走到一旁。
叶浔终于迈向那个病房。
江序舟的床铺被摇高,他靠坐着,脑袋上包着纱布,木然地望向前方。
应该也不能称为“望”,因为他现在根本看不见,只能朝着一个方向发呆。
他听见有脚步声向自己靠近,偏了偏头,猜测来人。
叶浔站在床位,没有出声。
他微微俯身,与那双熟悉的眼睛对视。
这双乌黑的瞳孔依然很黑,但是怎么连带着江序舟的世界一起黑了呢。
他伸出手,在那人面前晃了晃,见人真没有反应,心里凉了半截。
“……小浔?”江序舟缓慢开了口。
叶浔眨了眨眼睛。
不是说看不见了吗,怎么能认出来自己?
江序舟认出叶浔靠的不是眼睛,明确来说,他认出那人可以用任何一个器官,也可以用心。
只不过,他现在用的是嗅觉。
熟悉且安神的木质香味幽幽飘来。
看来,叶浔应该是回去睡了个好觉,换了身衣服才来的。
江序舟对他这个举动非常满意。
说明自己的受伤没有影响对方的生活。
叶浔应了一声,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极其尴尬和客套地问:“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还好。”江序舟给出个中等的词。
“还好?”叶浔不相信。
蓦然失去视觉,对谁来说都不好受,他设身处地地想了想,如果自己一觉起来发现世界一片漆黑,可能会疯,会抓狂,会害怕。
怎么可能就还好。
他追问道:“实话?”
“……实话。”江序舟答道。
叶浔不相信,他站起身。
江序舟朝声音响起的方向望了望:“……小浔,你要走吗?”
叶浔摇了摇头,又想起来面前这人现在看不见:“不走,给你倒杯水。”
江序舟嘴唇干得都有点脱皮,大概很久没有喝水了。
他忍不住在心里腹诽:邬翊太不会照顾人了吧。
一次性水杯慢慢倒满温水,叶浔拿起水杯举到江序舟面前。
江序舟听见声音,苍白的手缓慢举起,在半空中犹豫一下,向大致的方向虚虚握了握。
和白色的水杯擦肩而过。
叶浔垂眸,无声地叹口气,将水杯温柔地塞进那只手中。
他想,应该买袋吸管。
“谢谢。”江序舟手抬了抬,杯沿碰到唇边,才一点点喝下。
叶浔等他喝完,接过一次性杯子丢进垃圾桶,又坐回椅子上。
他看着江序舟,江序舟看不见他。
心里异样地泛起烦躁和郁闷,他动了动身,椅子不堪重负地嘎吱一声。
床上的人头偏过来,略带疑惑地喊:“小浔?”
“嗯,我在。”叶浔应道。
江序舟心安定下来,不再作声。
叶浔感觉自己还是不太能接受江序舟看不见这件事。
他拿出手机,一个劲搜索头部受伤失明的原因、失明什么时候能恢复、失明能不能恢复。
“小浔?”江序舟又叫了一声,手指歪了歪,敲到护栏。
“我在。”叶浔头也不抬地应道。
“嗯。”
两人又回复了平静。
过了片刻,又一次重复。
这次,江序舟多问了一句。
“你今晚在这?”
“不会,我要去我爸那边。”叶浔说,“邬翊吃完饭过来陪你。”
“你明早来吗?”
“看情况。”
江序舟点了点头,睫毛垂了下来。
叶浔看了眼时间,差不多到病房关门的时间点了,他起身去屋外找邬翊。
“你要走了吗?”江序舟向他的方向偏过头。
“不走,我去找邬翊,等他回来再走。”
“那你还会回来?”
“有可能。”
他见江序舟不再说话,走出屋外看了看。
邬翊和程昭林原本站着的地方空空如也。
两人又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他拿起手机,发现程昭林刚好给自己发了微信——
“哥,我们在叔叔这边,阿姨回去了,你好好照顾江总。”
同时,附带一张三人合照。
叶浔嘴角一抽。
一时间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遗憾。
他回到屋内,沉默地打开陪护床。
江序舟有点拿不准了。
空气里依旧是熟悉的木质香,就是不知道是带着这个香味的人在,还是他留在空气里的味道。
也许,是思念的味道。
“邬翊?”他试探地叫道。
“不是邬翊,是我。”叶浔气喘吁吁地坐在陪护床上,又想到江序舟现在看不见,这么说他可能听不懂,于是自报家门道,“叶浔。”
“小浔,”江序舟嘴角扬起一小段弧度,“你一个人?”
“嗯。”
叶浔一想到跑走的两人,就牙痒痒。
然而,如果真让他去照顾叶温茂的话,他同样放心不下来江序舟。
人果然是个纠结的生物,照顾着这个伤号,又想着另一个病号。
“你有什么需要的可以和我说。”他躺在陪护床上,想了想再次起身把病床一边的护栏拉起来,将陪护床拉近病床一点,这样江序舟下床他就能知道。
江序舟听见动静,失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子。”
“但是你是伤号。”叶浔把江序舟的床摇平,想起这人喜欢垫两个枕头的习惯,索性出门多要了个枕头。
“其实,你当时没必要护着我的。”他坐在陪护床上乍然开口。
江序舟没反应过来。
当时的举动完全是下意识的,他没有考虑太多的后果,脑袋里就一个想法——
叶浔不能受伤。
叶浔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江序舟头顶的纱布:“邬翊说你缝了六针,疼吗?”
江序舟安抚地笑了笑,手抬了抬,看上去应该是想伸手触碰面前的人,在意思到自己看不见后,放下了手:“不疼,我有铁头功。”
“铁头功没有麻药好使吧。”叶浔也笑了笑,抓住江序舟的手,“好了,睡吧。”
“我在。”他捏了捏病号的手指。
江序舟意识却一点点紧绷。
他原本想拉住叶浔,一直留在身边,直到一切尘埃落定,再放他走的。
那时候,他病入膏肓,叶浔也会对他恨之入骨。
叶浔不会过度悲伤,他也走得安心。
但是,这场意外打破了计划。
其实他知道,现在的叶浔对自己是愧疚的,是关心的,是心疼的。
而这些都是因为自己抑制不住感情,忍不住去接近他所换来的。
他也知道,之前的误会会一直如同双刃剑卡在他们之中。
谁向对方靠近,谁都会被扎一下。
当前的江序舟是幸福的,是放松的,是疲倦的。他能像一只蜗牛缓慢伸出触角去享受这一方温柔。
那对于叶浔呢?
江序舟问自己,自己离开以后,叶浔会怎么样?
答案必然是,叶浔会痛苦,会痛不欲生。
人死如灯灭。死掉的人会放下了人世间的负担、烦恼、痛苦,而他们放下的则会加倍压//在自己亲人、爱人、朋友身上。
他们会背着这些行囊,在时间长河中反复打开,闭合,直到自己也顺着河水冲到想见的人身旁,再将行囊传给下一个人。
江序舟不想这样。
无论是叶浔,程昭林,邬翊,亦或是谈惠。
他非常混//蛋地想将死亡这件事划归为属于自己的事情,不想让自己亲近的人为自己流泪,痛苦。
他也不需要仍何的怀念和铭记,需要的只是死去后的轻松。
以及他从未体验过的健康。
江序舟听见床边传来叶浔悠长的呼吸声,不由得沉思——
自己该怎么做,才能让叶浔少一分痛苦。
第53章
这一晚,叶浔调整了很久的呼吸,都无法入睡。
他的脑子仿佛变成一台可以释放味道的放映机,不断重复这江序舟保护他的那一刻,放大里面的每一句话,每一种气味,每一个举动,却又在江序舟搂住他的瞬间,将一切都放慢下来,声音调至最大,甚至能听见花盆碎裂,每一片瓷片落地的声音。
江序舟的手很冰很凉,叶浔双手隆起,哈了口气,搓了搓。
可惜,这一口气宛如热水倒进冰天雪地之中,瞬间化成水蒸气。
起不了半点作用。
叶浔没有放弃,一直重复。
他的动作轻柔,轻柔地像江序舟同他说过的每一句。
陪护床比病床矮了一截,他瞧不见床上的人是不是已经睡着了,只能凭感觉去判断。
判断着判断着,困意袭来,他最后一次朝那只带了点温度的手哈了口气,搓了搓,准备将他塞回那人的被子时,那只手动了动,抓住他的手腕。
说是抓住,其实也不完全是,它比抓住更加温柔,更加克制,五指虚搭着,没有使半点劲,只需要叶浔一转手腕便能逃脱。
然而,他并没有这样做,反而再次握住那只手。
床上的人喃喃了一句。
叶浔没有听清:“……你说什么?”
江序舟没有回答他。
叶浔噔地一下跳起来。
窗外惨白的月光照在江序舟脸上,白的吓人,额头布满冷汗,黑色的眉毛拧在一起。
叶浔的心跳得飞快,不知道是吓到了,还是前面起身的动作太大。
“江序舟?”他碰了一下那人的额头。
烫得吓人。
他放好江序舟的手,准备出去叫护士。
“……小浔。”
这次,叶浔听见了。
“我在,你现在什么感觉?”他停下脚步,俯下//身问道。
江序舟不答话,依然在低声反复叫他,手指一直不断摩//擦白色的床单,仿佛在隐忍着什么。
疼痛又或是别的什么。
叶浔低头扫了一眼,心里了然。
他知道江序舟现在很不安,很害怕。
因为网上说,乍然失去视觉的人,会极度缺乏安全感。
这就仿佛长期习惯的东西丢失,不安和害怕会如影随形,直到遗忘或者找到,才能有所缓解。
但是,叶浔和江序舟都不知道,这一次他们是遗忘还是找到。
一切的审判都在明天的检查。
“江序舟,你能听见我说话吗?”叶浔又问了一次。
江序舟好似陷入梦魇之中,每过一会儿就会叫一下叶浔,确认那人在不在。
叶浔按下呼叫铃,又搬来椅子坐在病床边,紧紧握住江序舟的手。
他叫一声,他就应一声。
护士来了,打上退烧针。
烧短时间内退不下来,护士建议可以用湿毛巾帮患者擦拭下四肢,这样能舒服些。
叶浔答应了。
可是目前的问题不是他去不去打湿毛巾,而是——
江序舟不放手。
那骨节分明的手指微微勾住叶浔的手指。
显然是不让走。
叶浔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刚才脱下来的运动外套,低声安抚几句江序舟,短暂地松开手。
他快速将自己的衣服塞进帽檐,再小心翼翼将拉链部分整理好,包在里面,轻轻放在江序舟脑袋旁边。
江序舟渐渐安静下来。
熟悉的木质香变得浓烈,填满每一寸呼吸,就仿佛香味的主人躺在他旁边。
恐惧不安的情绪慢慢抚平,安全感填满跳动的心脏。
叶浔松了口气,起身打湿毛巾,擦拭江序舟的四肢和头顶的冷汗,末了不忘伸手帮他调整鼻吸。
洗干净毛巾,拧干水,将毛巾对折叠好搭在伤号头上。
做完这一切,叶浔终于坐了下来,他感觉面前的一切变得都不再吓人。
月光化成薄纱轻轻笼罩江序舟,他的眉毛一寸寸松懈下来。
安静柔和。
“你说,你不绑架我,能遭这罪吗?”他单手撑在床沿,盯着那人说,“我们都分手了,各自安好不行吗?”
“或者我们各退一步,当朋友行不行?”
朋友,一个可进可退的身份,一个可以心安理得照顾这人的借口。
如果作为朋友的话,叶浔不用承担巨大的精神压力,背负以爱为名的责任,更不会为爱而痛苦。
“所以,江序舟,你到底在想什么?”他叹了口气,“总不能真的想以死谢罪吧。”
他将手伸//进被子里,惩罚似地捏了捏江序舟的手。
冰块在春风的吹拂下,化成一滩有暖意的水。
“呸呸呸。”他看着江序舟睡着的面容,小幅度摇了摇头,“我不要,我只要你活着。”
“我从来没想过你死。”叶浔感觉自己这句话有点可笑,有点像罪人在为自己辩解。
可是,这就是实话。
江序舟也知道。
毕竟,生死之事,岂是旁人三两句话能决定的。
他不怪叶浔,怪的是他的身体,怪的是他自己。
而他只是累了,想要早点结束这一切。
叶浔再次打湿毛巾,重复前面的动作。
窗外夜色朦胧,尖锐的情感磨去锋利,留下难得一见的真心。
一个多小时后,那人的体温降了下来,叶浔放好毛巾,趴在床边,迷迷糊糊见听见有人叫了声:“……小浔?”
江序舟醒了。
但是叶浔困了,他以为江序舟依然陷入梦魇之中,索性伸出手,隔着被子仿佛哄小孩似地拍了拍江序舟的后背,含糊不清道:“嗯……我在,不怕。”
江序舟判断出叶浔的位置不是陪护床那边,疑惑道:“你怎么在这里?”
“……嗯。”叶浔迷糊的大脑卡顿一下,没分析出这句话的意思。
过了一会儿,才恍然反应过来——江序舟醒了。
他立刻清醒过来,睁开眼睛:“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还难不难受?需要上厕所吗?”
“不难受,不需要。”江序舟回答。
叶浔不相信:“实话?”
他现在作为江序舟的眼睛,不敢顺便掉以轻心。
“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他说,“别逞强。”
“实话。”江序舟答完,感受到额头上有什么东西,抬手去抓,指尖刚碰到,手就被人一把薅下来。
“你发烧了,这是毛巾,敷着降温。”叶浔扫了一眼江序舟的手,沉默两秒钟,“你手上打了针,别乱动。”
随后,他默默按了呼叫铃,让护士过来换针。
江序舟猜到了大概,可能是自己不小心动了输液的手,导致针头歪了。
他张了张嘴,想道歉,却被叶浔看透了。
“是我的问题,我没有注意,忘记及时提醒你了。”叶浔碰了碰他输液的那只手,“现在是这只手,别乱动了。”
“不然等下又挨一针。”
苍白的微微肿起的手背下埋着青紫色的血管,刚拔去针头的地方有些渗血,叶浔用棉签用力压住。
江序舟点了点头:“你睡吧,我没事。”
叶浔没有睡,他抬头看着输液瓶里冰凉的液体一滴滴掉落,又顺着透明的管子进入这具身体。
他决定等住院部的门开了,出去买一包暖宝宝。
最后一滴药滴落,叶浔再次用力帮江序舟按了按棉签,确保没有出血后,那颗紧张了半宿的心才来得及缓缓放下,就连声音也带上一丝倦意。
“你还难受吗?”
江序舟摇了摇头。
“想不想上厕所?或者喝水?”
江序舟摇了摇头。
“那我眯一会儿,你有事叫我。”
江序舟点了点头。
“一定记得叫我。”叶浔拉起病床的护栏,躺在陪护床上,半威胁半开玩笑,“不叫我你就要憋着,或者渴着。”
不过,叶浔也知道,江序舟很有可能宁愿自己憋着或者渴着,也不会愿意叫他起来,麻烦他。
他突然格外思念刚才发烧时候听话的江序舟。
至少有什么需要都会开口。
毕竟需要自己,也是一种需求。
叶浔定好一个小时后的闹钟,躺平,望着天花板发呆。
余光中瞧见一只手举起来,过了一会儿放下,过了一会儿又举起来。
他偏过头,看向床上那人。
江序舟举起手,发现看不见自己手后,放下,揉了揉眼睛,又举起来,依然看不见。
他的手刹那间如同失去力气,砸向床铺,不轻不重地吐了口气。
光是听这个声音,叶浔都觉得疼,他撑起身体看了一眼江序舟,轻轻开口安慰道:“没事的。”
“会好的。”
如此笼统的答案,就连叶浔自己都极其难信服。
可是,江序舟居然应了一声,还浅浅笑了一下。
叶浔想,江序舟应该是睡不着吧。
睡不着的时候,应该会更加害怕和孤独,也更加容易胡思乱想。
这是叶浔的感受,他强行觉得江序舟也会这样想。
所以,他叫道:“江序舟。”
江序舟怔了一下:“怎么了?”
叶浔想不出来有什么话说,只是觉得该告诉这个病号,自己还在身边,别想太多。
他目光漫无目的地在室内荡悠一圈,最后飘到窗外。
“你当时应该推开我,而不是搂住我的。”这几天里,江序舟受伤的画面时不时就浮现在叶浔脑海里,他一帧一帧分析,总觉得如果江序舟推开他的话,两人就都不会受伤。
至少,江序舟不会失明,也不会挨这六针。
“……嗯。”江序舟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句。
“为什么呢?”叶浔问出疑问后,便后悔了。
因为就算追问下去,江序舟也未必会回答这个问题。
唯一能解释的原因无非就是下意识的举动,以及——
说不口的爱。
两人同时沉默一会儿。
“外面有星星。”叶浔再次瞎扯了个话题,“是那种很亮很亮的星星。”
“……嗯?”江序舟嘴角扬起些许幅度,“比乡下的星星还亮吗?”
“嗯。”
叶浔突然想起来,在乡下的时候,江序舟和自己说,他小时候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会跑出去,躺在草垛上看星星,会和星星许愿。
他问道:“你要许愿吗?”
“许愿?”江序舟笑了一下,轻轻摇了摇头,“算了吧。”
他早都不相信这种了。
但是,话音刚落,他又改了口:“算了,许一个吧。”
叶浔见他朝向窗外,双手合十,许久后才松开。
他学着这个样子,也许了愿。
“你许了什么愿望?”叶浔问。
江序舟神情不改:“瞎许的。”
叶浔不相信。
他知道,江序舟肯定许的是,小浔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所以,他许的是,江序舟健健康康,平平安安,以及明天检查顺利,快点康复。
叶浔抬起头,望向满天繁星。
无论哪一颗可以听见,只要有一颗能够实现就好。
只要,他们都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就好。
第54章
也许,真的有一颗星星听见了叶浔的愿望,实现了他的心愿——
江序舟的检查全部合格。
医生给出的结论是,视觉传导通路的暂时性功能障碍,也就是说,江序舟的失明可能数天后恢复。
办公室内的三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程昭林拍了拍叶浔的肩膀:“哥,这几天你就放心将叔叔交给我们吧,我们保证照顾好他。”
说完,他便快速躲到邬翊身后。
叶浔扬起的手落不到兔崽子身上,只能强忍着放下。
“邬翊,你去和江序舟说。”他瞪了一眼程昭林,对他的保护伞说。
邬翊摇摇头:“有话自己说,我不记得了。”
“不是我们一起听见的吗?”
程昭林碰了碰邬翊的脑袋,自己也甩了甩头:“我俩刚才什么都没听见,全都忘记了。”
“……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叶浔啪地一声拿起桌子上的报告,走进病房。
江序舟坐在床头,“看”向窗外,听见动静时候,偏了偏头。
他感觉是叶浔。
而且这人的心情不好。
江序舟大胆猜测,大概……因为自己的检查结果不好?
是不是可能以后都看不见了。
江序舟压下心头的疑惑,浅笑着开口安慰道:“没关系的。”
“……没有。”叶浔话音里仍带有刚才的情绪,他咳了几声,调整语气,缓和地说,“医生说……”
他想不起来那一//大串诊断结果和专有名词,只能概括:“没什么事情,医生说,过几天就能看见了。”
“好。”江序舟表现比他们三个都要平静,仿佛看不见的不是他,而是刚才坐在办公室的那三位。
邬翊和程昭林倒也没真的丧尽良心地将江序舟全天丢给叶浔照顾。
其实,最主要的原因是——两人刚才没跑成,此时正如同两个石雕,一声不吭地坐在江序舟床边。
叶浔扫一眼程昭林,不语。
“哥……你回去吧,我们照顾江总。”程昭林弱弱道。
邬翊对着江序舟一脸爱莫能助的表情,顺势将早餐放在病床床尾,塞了个刚剥好皮的鸡蛋进他手里:“吃吧,这下只能我给什么,你就吃什么了。”
“江序舟看不见你的表情,邬翊。”叶浔手伸向昨天叠好的衣服,想了想又缩回来。
给江序舟留着吧。
就当是小孩子的安抚物。
邬翊无视了叶浔的话,继续剥鸡蛋。
叶浔已经习以为常,自己伸手从袋子里拿了最后一个鸡蛋,自然而然地敲开剥好,塞进自己嘴里。
“哥……那是我的。”程昭林幽幽开口。
叶浔边吃边应道:“嗯,我知道。”
他转向江序舟,递过去杯水说:“我回我爸那边看一眼。”
“也许晚点过来,也许就暂时不过来。”
“我尽量。”
江序舟点点头,抿了口手里的水。
他已经坦然接受并且逐渐适应现在的情况了,不太需要别人照顾,或者说谁照顾都行。
最好是叶浔。
“那我先走了。”叶浔说,“邬翊和昭林在,有事就叫他们。”
“……嗯。”江序舟朝声音的方向转了转脑袋,推测叶浔应该到了门口,接着他又听见那人不放心地说了声“我走了”。
随后才是关门声。
江序舟保持姿势没有动,许久后感觉手里又被塞了什么。
“人走了,吃饭吧。”邬翊默默把手里剥好的鸡蛋放进程昭林手中,顺手又塞了一个包子进病号手中,“白菜香菇馅的。”
“你最近胃怎么样?”他问,“还疼吗?”
“不怎么疼了。”江序舟说,“邬翊,这两天帮我看一下手机有什么信息,以及谁给我打了电话。”
他算了算日子,最近段时间郑君洁应该要联系自己了。
“以及……”
江序舟顿了一下,邬翊了然,拍了拍程昭林:“你哥不是嘱咐你买东西嘛,去吧。”
邬翊见程昭林走出屋外,合上门说:“屋里就我俩。”
“帮我买台手机。”
邬翊不解:“你手机坏了?还是突然想换手机了。”
“都不是,上次意外把叶浔的手机摔坏了,赔礼道歉。”
江序舟头偏向窗户的方向。
其实,今天早上起来的时候,他就发现自己的眼睛能感受到一点光。
他仿佛个贪//婪的孩子,固执地望向有光的地方,享受着久违的光明。
邬翊应了一声,顺手递了张纸巾给他:“今晚应该是叶浔给你守夜,有什么话你们就好好说开,别一拖再拖。”
江序舟皱了皱眉。
“别再玩什么强制爱了,你这身体也不适合,欲擒故纵也不准。”邬翊直起身子,捶了捶自己的老腰,跟个老妈子似继续交代道,“放弃这类想法吧。”
江序舟眼前出现个动来动去的黑色身影:“什么强制爱,什么欲擒故纵?”
邬翊扫了他一眼,回忆起上次自己失口造成的结果后,果断拒绝给他解释,而是岔开话题:“接下来的时间,你就老实待医院里康复,顺便把心脏手术做了。”
“不做。”
“理由。”邬翊说,“凡事都得有个理由吧。”
“你的命不单单只是你的命。”他拉过一旁的椅子坐下,大有一副跟面前这个病号促膝长谈的架势,“是你奶奶的,是我的,是叶浔的。”
每个人的命都不是由个人组成,而是由身边的人不断往里填充,赋予不同的身份、价值、意义组成。
准确来说,它应该属于千千万万个他。
乌黑的瞳孔偏向邬翊,迟迟没有作声。
邬翊不明白他听进去了多少,也可能压根一句话都没听进去。
“江序舟,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他晃了晃手,想起这人现在看不见,默然放下手。
其实,江序舟明白邬翊的意思,但是不愿意答应。
就偏偏是因为自己属于这么多个人,所以他不敢死。
这次,他想自私一点。
“邬翊,我累了,我现在想休息。”
“江序舟!”邬翊压住声音喊了一句。
江序舟语调平缓,没有一丝起伏:“走吧。”
平缓的像远处的地平线。
邬翊劝不动江序舟,只好坐在旁边,背靠在椅背上,面色阴沉注视着他头顶的纱布。
他有时候真的搞不明白,为什么一件那么简单的事情,会让江序舟和叶浔变得如此复杂。
或许,里面确实是存在误会,又或许,里面有开不了口的隐情,可是这都过去四年了,该放下的该拿起来的,都应该水落石出。
“江序舟,”他问,“把自己搞的这么狼狈,消耗生命去拖住一个已经不爱你的人,有什么意义?”
“叶浔现在的重心完全不可能放在你身上。”他继续说,“他要照顾叔叔阿姨。”
“而且上次的事情是你做的不对,不怨叶浔怪你,你找个机会认真跟人家道歉。”
“一个误会加一个误会叠在一起,是换不回来关系的。如果你还想和人家做朋友,就一个个解开这些误会。不要再拖下去了。”
邬翊还想说点什么,江序舟伸手打住了。
“邬翊,给我点时间,我也有需要做的事情。”
江序舟缓了口气,说道:“你说的话我都明白,然而这些都只能建立在我完成事情之后,做完这件事以后,干什么做什么都听你的。”
邬翊张了张嘴,所有大道理都堵在嘴前,最后说出口的变成了:“除了之前说的,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做的?”
江序舟暂时想不出来什么,摇了摇头。
“那我回公司了,让程昭林留在这里,你有事情就叫他,我先走了。”
邬翊见伤号点了点头,走出屋外招呼门口的程昭林进来,自己走了出去。
程昭林乖乖坐在椅子上,叫了声“江总”之后就不再吭声。
江序舟应了一声。
空气瞬间进入尴尬。
他思考片刻后:“你觉得你哥是个什么样的人?”
“邬翊哥吗?”
“不是,叶浔。”
江序舟摸索着摆好枕头,手碰到旁边叶浔留下来的衣服抱枕,抓了抓一把抱进怀里,拉起被子盖住,后背靠到墙壁,调整好姿势。
若隐若现的木质香地飘浮在江序舟的鼻尖。
很安心,也很舒服。
柔软的衣服抱枕,随着他的呼吸一起一伏,肚子连同心脏都暖暖的。
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和叶浔的每一次拥抱。
由于江序舟这副残缺身体的原因,他和叶浔的拥抱都不是激烈的,热情的。久别重逢时他们不会兴奋地扑向对方,开心时也不会用力勒紧对方,许许多多时候他们第一考虑的都不如何表达热烈的感情,而是怎么样温柔克制地去表达爱意。
他们的拥抱永远是缓慢且温暖的。
在这方面,叶浔更加小心翼翼。
江序舟每次见到他的样子都会难受——
一个朝气蓬勃的男孩,他不应该小心地去表达自己的爱意,他应该像每一个正年轻的男孩女孩们一样,勇敢扑进爱人的怀抱,被爱人稳稳接住,同时高声呼喊着爱情万岁,无所畏惧地表达内心汹涌的爱意。
而不是这样。
叶浔仿佛有读心术,他看出江序舟的想法,懒洋洋地从背后抱住他,侧脸贴住他。
年轻人炽热的心跳与生病缓慢的心跳同频共振。
刚洗完澡后的蒸汽混着语气,扑在江序舟的脖侧,水滴从漆黑的发尾滴落在浅色的睡裤上,留下一个个深色的小圆点。
“江序舟,谁规定表达爱意的方式一定是热烈的?”叶浔用下巴用力压了压江序舟的肩窝,“爱人的方式有成千上万种,你不能以偏概全,顺带否认我的方式,要学会尊重人与人之间的不同啊。”
他顿了顿,语气坚定地说:“而且,我喜欢你,也喜欢这种方式。”
江序舟顺手抓过旁边的干毛巾,盖在叶浔脑袋上,那人拎起毛巾另一角盖在他头上。
薄薄窄窄的毛巾构建成独属于两人的小小天地,说出的话也被毛巾隔开,传递不到外面。
“最后一句话,再说一遍。”江序舟的眼睛倒映出爱人的模样。
“再说一遍?”叶浔扬起嘴角,眨眨眼,“给你换一句更好听的,要不要?”
江序舟挑了挑眉。
湿//漉//漉的发梢更加贴近他的脖子,热气上移到耳侧。
“江序舟,我爱你。”
“永远爱你。”
第55章
程昭林大概是有什么讲故事的天赋。
他流水账似的从自己认识叶浔那天讲起,一直讲到最近的事情,终于在给床上的人讲困前,停住了嘴。
“江总,没了。”
“好,谢谢。”江序舟点了点头。
程昭林拉近椅子,压低嗓音八卦道:“那江总,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哥的呀?”
这是一个好问题。
江序舟细细想了一下。
喜欢是细细密密的丝线,一寸一寸缠绕住江序舟的心脏,最后勒进血肉。
其实,没有真正的开始。
因为一切都是铺垫后的成果。
他尚未想好怎么开口,一声响便打断了没有组织成功的话语。
叶浔将手里的杂志卷起来,朝着程昭林的脑袋就是一下:“你有胆子八卦我啦?”
程昭林“嗷”的一嗓子跳起来,跑到江序舟病床的另一边。
邬翊不在,他只能另寻保护伞。
虽然江序舟不是最好的保护伞,但是总好过没有。
“小浔?”江序舟朝模糊影子的地方望去。
叶浔应了一声,用手里的书虚虚点了点床头的“鹌鹑”,又指了指门口。
意思是,让程昭林麻溜地滚蛋。
程昭林简直求之不得。
江序舟偏偏头,望向窗外。
屋内拉着窗帘,没有一丝光投进来,但是能大致估计现在应该是中午。
“你怎么来了?”
“你今晚还会留下来吗?”江序舟问。
叶浔答应了。
其实,他答应的原因很简单。
江序舟是因为自己受伤的,让人独自在医院确实不太好。
况且,现在江序舟的安全感肯定很差,身体和心理状态都离不开自己。
陪个床算是另一种报备,也算是一种答谢吧。
“只不过,我等会儿需要再过去一趟,可能晚上再过来。”叶浔倒了杯水,放上吸管,塞进江序舟手里,“我爸那边还有点事情没有处理完。”
“……叔叔那边……”
叶浔推了推江序舟的手,吸管戳到干涸的嘴唇。
江序舟识相地闭了嘴。
他知道,叶浔仍然在生他私自给叶温茂转院的气。
这件事确实是他有错在先。
“对不起。”
叶浔没有应下这句道歉,他绕开话题:“你口渴都不说的吗?”
程昭林和邬翊都没眼力见的吗?
“没……”
江序舟一开口,叶浔就知道他要说什么,果断打断:“喝水。”
盯着病床上的人喝完半杯水,叶浔才放下心,将杂志放进床头柜抽屉里,不放心地抬头看了两眼那人。
苍白的皮肤,遮住眉毛的头发,怎么看都与网络图片中年轻有为,不近人情的江总扯不上半点关系。
“我晚上过来的时候,”叶浔回忆这两家医院中间的路,以及路两旁的饭店,“给你带晚餐吧。”
“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都行。”
“饭店没有这道菜。”
叶浔说完这句话,看见江序舟的眼睛弯了起来。
他才想起来,这话是以前江序舟经常逗自己的玩笑话。
通常都是“没有都行这道菜”,或者“没有随便这家店”。
久而久之,叶浔同样学会这句话,甚至用这话反逗回江序舟。
“那你看着点吧。”江序舟的语调上扬。
叶浔扫视一圈,发现没什么要做的事情后:“有事情等我过来再说。”
江序舟点了点头,他放心出去叫程昭林回来。
“我感觉,今天的我特别适合守门,哥。”程昭林抬起头,委屈兮兮地说,“要不我去叔叔那边吧,你留下来照顾江总。”
“得了吧,你再去我爸就成你爸了。”叶浔拒绝了程昭林。
病房轻声关上。
*
另一扇病房门悄然打开。
叶浔跟在护士后面,走进来:“爸,起来做检查了。”
叶温茂扭过头,叹了口气:“走吧。”
病人通常觉得做检查时间很久,然而,陪病人的家属同样觉得煎熬且漫长的。
叶浔坐在长椅上,手机里看的不是肺癌就是脑部外伤,偶尔插//入个心脏病。
旁边的路人扫一眼他的手机,投来个安慰的眼神。
终于,做完所有检查,熬回了病房,叶温茂叹了口气,叶浔也跟着叹了口气。
但是,很快叶浔坐起了身:“爸,我问你个事情。”
他想听听叶温茂是选择直接切除还是做穿刺。
这件事情,生病的人有权知道。
可是,叶浔想了想却没有问出口。
一来,尚未到合适的时机,现在突然问叶温茂,肯定会激起他的愤怒,到时候两人不可避免的再次大吵一架。
二来,叶温茂这事等同于全家的事情,所以应该等聂夏兰在的时候,三个人一起讨论。
“算了,不问了。”叶浔拿了外卖进屋。
为了不让聂夏兰下厨做饭再来回跑,叶浔就在父亲做检查的时候,点好晚餐。
他将外卖拆开,转身洗干净餐具,分好这顿饭的量,剩下的交给护工,作为今天晚上的夜宵。
“你不吃吗?”叶温茂见只有一副碗筷问道。
叶浔抽了张纸巾擦干手上的水:“不吃。”
“去小江那边?”
叶温茂想起来昨天程昭林无意间提起,江序舟脑袋受伤失明的事情。
“你对人家好点,别总板着张臭脸。”他教训道,“感谢人家,不然躺病床的人是你了。”
昨天,他和聂夏兰光听程昭林描述就感觉惊心动魄,不敢想要这伤要是落在自家儿子头上,得多疼。
他们光是想想心脏就感到一阵抽搐。
“爸——”叶浔拉长尾音打断叶温茂,“我要走了。”
叶温茂未说完的话,关在门内。
叶浔走出医院,站在车旁边望了一眼天空。
天色将暗未暗,周围人流密集,饭店里涌进一批又一批的人,饭菜的香味往他鼻子里钻。
他随便找了家店,点了几个清淡滋补的菜。
等回到江序舟病房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屋内唯独床头灯亮着,微亮的光照在那人的后脑勺,墨黑色的头发间,白色的纱布显得格外明显。
江序舟睡着了。
叶浔蹑手蹑脚地放下饭菜,想上前看看那人,结果快要走到床边时,被乍然抬头的程昭林吓了一跳。
“我!靠。”
第一个字音量大了些,第二个字则被他强行压下来。
他扫一眼床上的人,又摸了一把程昭林的头。
“他睡多久了?”叶浔压低声音问道。
程昭林自己也睡懵了,他挠挠头:“可能?也许?一两个小时?”
“你……不会睡的比人家伤号还早吧?”
“嗯……”
“没有,我先睡着的。”
江序舟忽然开口,替程昭林解了围,他想撑起身体,结果不知道是因为躺太久了手麻,还是心力衰竭导致的乏力,让他手一松,重新跌落回床铺。
叶浔皱皱眉,走过来按住他,语气有些疲惫也多了几分责怪:“别动,我帮你。”
他一手揽住那人,一手拎起枕头垫好,转到床尾,摇起床到合适高度,放好小桌板,洗好碗筷,自然而然坐到床尾,帮江序舟盛饭。
程昭林清醒过来,拉着椅子向前走了几步坐在床边,看着丰富的菜,顺手拿起叶浔面前的筷子,搓搓手:“哥,今天这么丰盛啊?”
“咱们可以换班了。”叶浔拿回筷子,“还有,这是我的筷子。”
“啊?”程昭林缓缓握住空掉的手。
江序舟眼睛已经可以看清大概,他看了看程昭林,又看了看叶浔,笑着说:“让他留下来吧……”
“不行。”叶浔无视了程昭林满怀期待的眼神。
江序舟抬眼看向叶浔。
哪怕是模糊的视线也阻挡不住里面交织着的爱意。
面前的人专心挑着一碗白//花//花的东西,又挑挑拣拣地夹了不少菜在饭碗里。
好不容易挑完,这人站起身,离他近了一些,碗壁和勺子的碰撞声清晰,眼前陡然出现一座“小山”。
“张嘴。”叶浔言简意赅道。
江序舟迟疑了片刻。
他不是没有被叶浔喂过饭,而是没有在外人注视下被喂过饭。
他抬手接过碗:“我看得见了,可以自己吃。”
然而,叶浔并未如他愿,手始终没松,反而侧身挡在江序舟和程昭林之间:“是看得见,又不是看得清。”
“等你看得清先再说。”
说完,他侧目扫了眼身后尚处于懵懵懂懂的程昭林。
后者一拍大脑,溜了出去。
江序舟放下手,放弃抵抗。
“我买了鱼,买了胡萝卜,还有菠菜……”叶浔找不到合适的话题,只能报起菜单。
在饭店等待的时间里,他上网短暂做了会儿功课,搜索了头部受伤患者吃什么有助于康复。
只不过,菜单里大部分都是江序舟不爱吃的,挑挑拣拣也就这几道菜光荣入选。
吃完饭收拾完,叶浔再次躺在陪护床上,他拉开床头柜的抽屉,取出今早带来的杂志。
为了避免那天晚上找不到话题的尴尬场面再次出现,他早上去超市的路上买了本杂志。
这样就算找不到话题,也可以念念书打磨时间。
缓和下两人之间的关系。
江序舟靠在床头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
叶浔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边翻开杂志边说:“我给你念书吧。”
“好。”江序舟回过神,眉眼带笑。
但是,他等了许久,都没听见叶浔故事的开头,他偏过头俯视那人的眉目:“怎么了?”
“咳……”叶浔尴尬地摸一把鼻尖,“我好像……”
“买成了《幼儿画报》。”
第56章
病床响了一声,是江序舟翻过身。
他用模糊的视力,认真打量那人,笑了几声。
叶浔闻声抬头,瞧了一眼病床上的人。
他莫名感觉,自己很久没听见江序舟的笑声了。
记忆里,江序舟大多数都在笑,然而那种笑容都是无声的,是浮于表面的。
他知道,不出声亦或是出声的笑都是发自内心,但是前者太过于安静和平淡,总让叶浔有一种转瞬即逝的感觉。
相比之下,后者更让他安心。
江序舟也更加真实的存在。
“那……”叶浔心情随着江序舟的笑声扬起,“故事听不听?”
“听。”江序舟欣然答应。
只要讲话的是他的小浔,说的内容一概不重要。
叶浔起身扶床上的人躺下,给他盖好被子:“听的话就躺好。”
他回到自己床上,翻开令人尴尬的《幼儿画报》:“我给你念一个……”
他的声音悠长缓慢,尾音有时微微上扬,有时陡然停顿,俨然一副给孩子念故事的模样。
江序舟忍不住侧目。
他盯着叶浔认真的侧脸,翕动的嘴唇,视线一点点变得清晰。
讲故事声戛然而止,叶浔心有灵犀地扭过头,注视着江序舟那双乌黑的眼睛。
“躺好,不然我不念了。”
他的语气里没有半点威胁的意味,只有浅浅的笑意,江序舟也乖乖听话地躺平,阖上眼睛。
叶浔打个哈欠。
“困了就睡吧,明天再念。”江序舟开口道。
“你先睡吧。”叶浔继续念起故事。
江序舟心里装着事情,睡不着,但也听话地闭上眼睛。
今天下午医生来了一趟病房,告诉他身体已经进入临床心衰期,需要早点进行治疗。
可是,他需要做的事情尚且还没有做完,而且他真的很怕上手术台。
江序舟忘不掉上一次开胸手术前夜,他埋在叶浔怀里难受了一晚上。
也忘不掉躺在手术台上时,满眼的天蓝色和白色,冰冷的风无情地吹过他胸口的窟窿,血液穿过透明的管子流出,透明的药液穿过管子流入。
躺在ICU里,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周围是仪器的滴滴声,时不时会传来病友抢救的声音。
生存的希望和死亡的恐惧同时并存,同时环绕,长久摧残。
苦不堪言。
出院以后的一个多月,每个夜晚他仿佛还能听见仪器和抢救的声音。
本就不好的睡眠日益递减,甚至后面的一段时间内,他只能靠安眠药度日。
江序舟真的再也不想躺进一次手术室,再也不想住一回重症监护室。
非常不想,宁愿死,他都不愿意。
江序舟听着耳边的声音越来越小,吐//出来的字黏糊成一团。
那人应该是困了。
的确,叶浔实在是撑不住了。
眼前的黑色字体逐渐缩小,变成一个又一个的小墨球,它们手牵着手融为一体,画报旁边的小狐狸也跳了出来,兴高采烈地舞动身体,红色的毛发随风飘扬,闪闪发光。
他凑近几步,想看得再细致些。
然而,那些漂亮的毛发颜色却愈发鲜艳,鲜艳过了头。
他后退几步,发现毛发已然变成一//大摊血,墨球融为一双乌黑的眼睛。
叶浔慌忙后退,摔坐在地,惊慌失措地发现面前那里是什么好看的小狐狸,而是江序舟。
正在吐血的江序舟。
血从他口中源源不断地流出来,起初那人是站立着的,逐渐体力不支撑住墙壁,最后摔倒在地,身体一抽一抽的。
满地都是血,血聚集成汪洋大海,淹没进那双浅色的眼睛。
留下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叶浔倏然惊醒,双手猛得撑起身子,后脑勺敲在墙壁上发出一声闷响,耳边是自己暴烈跳动的心跳。
他捂住胸口,转头看向病床。
那人正在安眠。
他深呼吸几次,锤了锤胸口。
还好。
还好这是一场噩梦。
梦和现实都是相反的。
梦里是这样,那现实里的江序舟一定会健健康康,长命百岁。
反复将这话念了差不多十几遍,他的呼吸和心跳才平复下来些许。
叶浔起了床,将病床另一边的护栏拉起来,顺手帮江序舟带好歪掉的鼻吸。
他真的非常怕这个人半夜逞强爬起来。
做完这一切,心跳和呼吸彻底平复,他爬回陪护床,在靠近病床的地方睡下。
江序舟身上常带的水生香味早都被消毒水味覆盖,唯独能给叶浔带来点安慰的便是消毒水中的暖意,以及清浅的呼吸声。
叶浔闭上眼睛,强忍住心中想将手搭在江序舟心脏上的冲动。
他真的非常想感受那心跳。
可是,他又不忍心打扰江序舟的睡眠。
那人睡眠质量本来就不好,被吵醒后更加难以入眠,还是算了吧。
叶浔晃晃头,努力说服自己。
不知道是说服起了效果,还是味道和声音太过催眠,他渐渐陷入睡梦之中。
再次醒来,是在后半夜。
身侧传来压抑的呼吸声以及床单摩//擦的声音。
叶浔皱眉反应了几秒,在确认不是做梦以后,立刻翻身而起,迅速推测道:“江序舟,你是不是胃疼?”
江序舟疼得早已没有力气说话,攒起来的劲儿全使到抵在胃的手上,冷汗一阵阵冒出,他连咬住下//唇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你怎么不叫我。”叶浔瞧见他这副样子,慌乱片刻,手忙脚乱地去按铃,去掰开江序舟的手。
江序舟极小幅度的摇了摇头。
应该是疼得厉害,叶浔一下没掰开他的手:“听话,江序舟,你不能这样压你的胃。”
“会出事的!”
叶浔边暗暗使劲,边轻声安慰。
“听话,别按,一会儿等护士来了,打止疼药。”
“打完就好了,就不疼了。”
江序舟疼得耳朵脑袋一起发懵,迟迟没反应过来。
叶浔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拉开他的手,摸上冰冷发硬的胃。
那个让江序舟痛苦的罪魁祸首。
他用掌根轻轻一碰,面前的人就痛苦的闷哼一声,在发现自己出声后,江序舟立马紧紧咬住下//唇,抑制住声音。
“我给你暖暖。”叶浔柔声道,“暖暖就不疼了,好不好?”
江序舟实在是听不清叶浔在说什么,眼睛也看不清,只能感受到手腕处有滚烫的热量传来。
护士来的时候,叶浔仿佛看见了救星,打上止痛剂以后,他好似看见了希望的曙光。
止痛剂见效速度不算快,但是对于这种疼得厉害的病来说,微小的缓解都等同于如释重负。
江序舟不再抵抗,叶浔也有了帮他揉一揉的权力。
“还疼吗?”
“对不起。”
两人同时发声,又同时陷入安静。
江序舟先做出反应,他摇了摇头,再一次用气音道歉。
“不疼就好。”
“没什么好道歉的。”
叶浔没有接受他的道歉。
这属实没有什么接受的必要,胃疼不是江序舟想疼就能疼的,而且他这一次没有装病,是真的疼。
“这次,我可以给你揉一下了吧?”
话虽然是这么问的,但是叶浔却没有等江序舟的回答。
他自作主张地伸出手,掌根轻轻使劲揉着江序舟的胃。
揉了许久,感觉胃不再像发病时那般僵硬以后,他拉开抽屉,拆了一片暖宝宝,等发热后隔着衣服贴在胃的位置。
接着,他又拆了一片对折放进江序舟留有留置针的手中。
江序舟握住暖宝宝的时候,冰凉柔软的指腹刮过叶浔的手指,乌黑的眼睛不解地看着他。
叶浔反手握了握:“暖手,手太凉了。”
接着,他坐下来,握住另一只没有拿暖宝宝的手,神情认真:“江序舟,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解释,你要吗?”
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也是跨越了四年后两人第一次共同面对这个问题。
江序舟眼神躲闪,不再直视叶浔。
那双浅色的眼睛仿佛有什么魔力,仅一眼就能将他拉回四年前的雨夜。
他一时间竟然不知道从何处开口,怎么去讲那件已经过去许久的事情。
如果叶浔不开口问,江序舟或许这辈子都不会再去提起这件事情,他甚至打算把这事带进坟墓里,腐烂进泥土。
爱可以包容误会和争执,却容纳不下沉默。
沉默只会让两人渐行渐远。
叶浔给足江序舟思考的时间。
反正,夜还很漫长,他可以慢慢等。
他坐得离江序舟更近了点,一只手伸//进被子里,搭在那人的心脏处。
胸口比手掌温暖,也更加真实。
真实地让叶浔确认,面前这人是活着的。
是活着的江序舟。
“江序舟,我们不能再有误会了。”他说,“我们真的需要好好谈一谈。”
叶浔想起来今天在医院大厅碰见邬翊,他说:“你和江序舟真的需要平心静气坐下来聊聊。”
“无论未来你们是作为陌生人,或者是朋友,再或者是情侣。你们都需要解除当年的误会。”
“有些事情不要失去才学会珍惜。”
叶浔觉得邬翊说得对。
自己和江序舟中间隔着那场误会,而误会隔着两人说不清的感情。
总该放下过多的情绪,总该解释清楚误会。
“我想听你解释。”他搭在胸口的手动了动,“我不想不清不楚地过一辈子。”
他声音软下来几分。
这是江序舟听不得的语气。
“你不能给我留下一个未解的难题。”
江序舟的眼睛果然动了动,却没有直视叶浔,而是松开手里的暖宝宝,移到胸口,握住那只手。
滚烫的温度一点点传递至另一只手,最后传进两个人的心脏。
江序舟放弃了。
随着叶浔对自己的感情逐渐脱离掌握,很多事情摊开了说会更让人能够接受,自己离开时,叶浔的情绪也能纯粹些。
纯粹到只有悲伤,而没有愧疚。
他清了清嗓子:“当年那件事,对不起。”
“这段话我欠了你四年。”
江序舟顿了顿,又说道:“当年柏文集团刚起步,我和赵明荣同时发现一块土地,但是我先拿了下来。那时候他立刻来找我谈,愿意花高于我当时拍卖下来的两倍买这块地。我没同意。”
赵明荣是一个什么都能做出来的人,他在私下经常会利用一些违法手段去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江序舟不敢赌,他怕失去叶浔和奶奶——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人。
那时候,叶浔刚走出校门三年左右,性格里带着少年天不怕地不怕的果敢和冲劲。不过这些如果放在事业,是很不错的,可惜他在感情上也这样。
所以,江序舟不敢说,他怕奶奶担心,同时也怕叶浔控制不住情绪,只能一个人隐瞒下来。
他把奶奶接到自己家里,又强忍着不舍和叶浔提出分手。
而且还要跟全部人说出,我和叶浔已经分手了。
每说一句就等于把自己再凌迟一遍,江序舟就这样在四年里将自己反复凌迟,伤疤好了又划开。
解释完,江序舟阖上眼睛,睫毛止不住的抖。
埋藏在内心深处四年的误会刹那间脱口,紧绷的神经也一寸寸松懈。
叶浔点了点头,正如他所料,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赵明荣。
他一方面为了自己推断正确而感到开心,另一方面也为江序舟这么多年的隐瞒而感到难过。
“江序舟,你有没有想过,那时候的我也算是个成年人了。”
“不至于不知轻重。”
他捏了捏怀里江序舟的手,坦白道:“其实,这么多年我气的早就不是你赶我走这件事,而是你不愿意和我沟通交流。”
叶浔当然知道,一个刚成立公司的穷小子在一块宝贵的土地和家人之间的选择是多么困难。这块土地是公司的基石,是几个员工工资的来源,而家人是情感的支撑。
他也了解江序舟重感情,宁愿苦了自己也不愿意伤害家人。
他更加明白,江序舟希望他越来越好,却不希望他受到伤害。
如果他们认真聊过,如果江序舟不那么偏执,如果叶浔不那么冲动,那么就不会有这场误会,江序舟不会受如此多痛苦,叶浔也不会受如此多委屈。
当然,也不会有现在的云核智能科技有限公司。
“对不起。”江序舟说。
他说不出什么漂亮话,推不开责任,更何况做错事的人本就是他,没什么要推开的责任。
这次,叶浔一样没有接受这句道歉。
屋内拉了窗帘,外面的光透不进来,唯独床头灯投下一小片暗黄//色的光,模糊了五官,弱化了锋利。
叶浔见江序舟缓慢地眨了下眼睛,抬手关掉了唯一的光源。
黑暗中,两人看不见彼此,却也能从呼吸声中感受到对方的存在。
“没什么好道歉的,我们都有过错。”叶浔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疲惫,和一//夜未眠的沙哑沉闷,他叹了口气问道,“那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第57章
江序舟知道,叶浔说的打算指的是后面自己要怎么面对赵明荣,以及自己的处理方法。
赵明荣在上一次见面时候,试探得过于明显。
江序舟看一眼叶浔,发现叶浔也在看他,心下了然。
赵明荣这个老狐狸。
一日不除,后患无穷。
“其实,从赵明荣主动来找我合作时,我就猜到是他搞的鬼。”叶浔说,“所以,我一直让昭林盯住他,却没想到……”
他原本想借机抓住点赵明荣的小手段,将他送进牢里蹲几天,或者给制造点麻烦,却没想到……
理想很美满,现实很骨感。
他没抓住人家,反而被人家发现了自己。
江序舟笑了笑,眼里充满着对孩子瞎胡闹的宠溺,嗓音中带点玩笑意味:“偷鸡不成蚀把米。”
恍惚间,叶浔陡然感觉自己又回到了江序舟撑起的保护伞下,仿佛有这个人在,一切事情都能摆平,一切问题都能轻松解决。
“其实,江池苑的项目……”他解释道。
江序舟打断了他:“我知道不是你。”
在拿到证据确定举报人是赵明荣后,江序舟松了口气,所有的一切都说的通了。
他一直如此坚信,叶浔绝对不会这么做的。
“你目前有什么打算?”江序舟挑了挑眉问道。
以他的了解,叶浔绝对不会坐以待毙,就是不知道这人现在还会采取什么措施。
叶浔想了想。
云核智能科技有限公司最近正在准备ERP系统,但是由于资金问题,规模较小。
不过,只加入一个赵明荣完全是绰绰有余。
他如实回答,犹豫两秒后,补充道:“我打算加入一个检测洗钱的模块。”
江序舟的眉头皱了起来:“目前进展怎么样?什么时候合作?”
他的声音不同于以往的柔和,变得格外严肃,好似此时他不是躺在病床上的病人江序舟,而是坐在办公桌前的江总。
叶浔也跟着眉毛微蹙:“怎么了?”
“具体进展得问昭林,最近我没去公司,等开始投入以后,我再去赵氏集团谈合作。”
“没怎么。”江序舟恢复语气,如同方才询问的人不是他,“就问一下。”
“你有事情瞒着我。”
这是个陈述句。
叶浔单手将江序舟的手放回被子之下,轻轻抽走搭在那人心脏上的手。
“江序舟,我是个成年人,具有解决问题的能力。”叶浔拉起病床的围栏,双手交叠,下巴置于之上。
他看不清江序舟的表情,只能凭记忆推测这人或许正在沉思。
“而且,赵明荣针对的是我,你何必来插一脚呢?”
“云核不大,如果破产了,我大不了就回去啃老,或者找个别的班上。可是,柏文不行,你也不行。”
江序舟回过神,眨了两下眼睛,看向身侧黑漆漆的人影。
叶浔继续心平气和地劝说道:“你不能保护我一辈子,江序舟。”
他不知道自己这一//大段话有多少落进江序舟的耳朵里,也许只有几句,又也许全都没有。
屋内一下陷入寂静。
许久后,江序舟淡淡地开了口:“好。等明天昭林来了再说。”
叶浔揉了揉太阳穴。
得,那些话一句都没落入他的耳朵里。
算了,明天再说吧。
叶浔摸黑给江序舟掖好被子,手背蹭过那人的下巴:“再睡一会儿,有事情叫我。”
“不许再这么忍着了。”
“好。”
而后,一//夜寂静。
*
早上六点,厕所猛然传出一声闷响。
几乎是瞬间,叶浔惊醒,起身冲进厕所。
昨晚对话结束后,他迟迟没有睡着,全身警惕着身旁的人,直到晨光透过缝隙照射进来时,他才慢慢松懈下来。
结果,没事的时候偏偏最容易出事。
叶浔冲进厕所,瞧见江序舟双手用力撑在洗手池边,左边膝盖弯曲。
透过镜子,他看见这人垂着头,刘海遮挡住表情。
他知道,江序舟肯定觉得自己这样非常狼狈,不愿意抬头看,于是叹口气拉过洗澡间的洗浴凳,扶着江序舟坐下。
江序舟依然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昨晚怎么和你说的?”叶浔蹲下,拉起那人的裤腿。
果然,白皙的膝盖上青紫了一片,看得有点吓人。
“疼吗?”温热的掌心附上那块青紫,丝丝缕缕的暖意融入体内,半晌,又自顾自回答道,“很疼吧。”
他边揉边问:“为什么做完手术,膝盖还疼?”
“难道不是因为心脏原因造成的关节疼痛吗?”
江序舟不语。
“算了,当我没问。”叶浔想要撤回刚才的话。
他忘记了,一般这种忽然发病的时候,江序舟都会异常厌恶这具身体。
以前两人在一起时,他就发现了,恐怕分开这段时间是愈演愈烈。
“江序舟,不许多想。”叶浔移开手掌说。
江序舟缓慢迟钝地抬起头,乌黑的眼睛蒙着一层雾气,不知道是伤口疼得厉害,还是想到了什么。
叶浔一阵慌乱。
他想去抽纸巾,又觉得在这滴眼泪没落下前不太需要,他想出口安慰,话到嘴边却变了。
“你早餐想吃什么?”
“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吃早餐?”
说完,叶浔的手先一顿。
江序舟眼睛没好全,怎么下楼吃早餐。
他尴尬地收回手,半握拳抵在嘴唇前,找补道:“先考考你。”
他用另一只手在病号面前挥动几下,竖起一根手指,问:“这是几?”
江序舟愣了两秒,被逗孩子似的动作逗笑了。
他笑的很慢很慢,犹如电视里的慢动作一般,叶浔清晰地看见眼里的雾气散去,露出浅浅的笑意,渐渐他的嘴角同样扬起,眼睛眯起来。
江序舟:“是一。”
叶浔接连试了几个,江序舟都答出来。
“那这个呢?”叶浔心情放松下来,竖起大拇指和小手指,“这是几?”
“六。”
“完了,没好全。”叶浔晃晃手,假装露出一个糟糕的表情,“这是二呀,两根手指!”
江序舟眉目更加弯了:“那看来得要你多照顾我几天了。”
叶浔挑了挑眉,站起身:“你今天表现不好,不给你机会了。”
“再给一次机会嘛。”
“看你今天表现咯。”
叶浔把江序舟扶到病床上坐好,边找外出的外套边说:“所以你今天膝盖撞到哪里了?”
等回来他要给洗手池贴好防撞条。
“柜子。”
洗手池下面有一个放盆子的柜子,江序舟刚才膝盖忽然使不上劲,抽力般撞了上去。
“真的不是眼睛的问题?”叶浔继续问,“等吃完饭回来,让医生来检查一下吧。”
“顺便问问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天天在医院住着多难受呀,而且叶浔两边跑也有点疲惫了。
再说了,医院的陪护床一点都不好睡!
又小又窄,晚上还要担惊受怕。
叶浔感觉再这样下去,他都要快散架了。
江序舟同样受够了医院的消毒水味,再加上最近看不了手机,他完全不知道郑君洁的计划进行到哪一步了。
他不喜欢这种失控的感觉。
叶浔翻了半天,终于选出一件外套,递给江序舟,自己却去了一趟卫生间。
他拿了件自己的外套对折好,夹在柜子前,自己用膝盖撞了撞,感觉装上去没有那么疼以后,才放心洗漱。
先顶一阵,等吃完饭防撞条到了,他再贴上。
等他出来,江序舟已经准备得差不多。
他穿着叶浔挑的藏蓝色夹克,里面仍然是浅色的病号服,下面套了条黑色的休闲裤。
卫生间门打开时候,江序舟刚好扣上皮带,回头看过去。
叶浔乍然与他对视,甩水的手定顿一秒,很快恢复动作。
面前这人是真的好看。
受着伤都好看。
挺拔的身形,随意的发型,眉眼鼻梁都跟照着模板长得似的。
就是……太瘦了。
在医院吃的这几顿饭都如同石沉大海,一丁点肉都没长。
“走吧。”叶浔用半湿的手抓了抓头,压掉翘起的头发,只不过刚压下去,手松开没两秒钟,再次翘了起来。
他选择放弃。
江序舟站在他身后,看着背影,静静地笑了。
*
医院外面的早餐店刚刚开门,豆浆机嗡嗡地榨出一杯杯豆浆,蒸笼冒着热气,锅里水沸腾起来。
老板娘坐在小木桌前,快速包着馄饨,余光瞧见来人,头都来不及抬:“想吃点什么?”
叶浔看了看江序舟,对她说:“两碗小碗馄饨,再要一笼小笼包和一杯豆浆。”
他扫一圈店铺:“再要两个水煮蛋。”
“鸡蛋和豆浆自己拿哦。”老板娘站在锅前煮着馄饨,随手一指,说道。
叶浔进屋里去拿。
江序舟则找了张桌子,抽了几张纸巾仔细地擦了一遍。
“鸡蛋,”叶浔边走边剥,走到江序舟面前刚好剥完,一并塞进他手里,“补充蛋白质。”
江序舟垂眸看着手里平白多出的两个鸡蛋,脑袋有点疼。
自从认识邬翊和叶浔起,两人始终坚持早上投喂鸡蛋,并且宣称,一天一鸡蛋,医生远离他。
只不过,好像并没有这个效果,甚至有些适得其反。
再说了,江序舟吃一个都费劲,更别提两个了。
“你一个我一个。”他递给对面的人一个,解释道,“我吃不了两个。”
“那你多吃两个馄饨。”
叶浔没有接过鸡蛋,而是将自己碗里的馄饨盛过去两个。
馄饨江序舟也吃不下那么多。
吃多了胃疼,吃少了也胃疼,不吃也疼,吃了也疼。
然而,一个难以下咽的鸡蛋和两个勉强塞进去的馄饨,江序舟果断选择了后者。
好在,医院门口的馄饨可能是怕病人吃起来不方便,又可能是病人量小,所以每一个都是小小的。
小笼包也是,不仅小,一笼才有五个。
这下方便了江序舟,却为难了叶浔。
因为,叶浔没有吃饱,他挠了挠头,想着一会儿去叶温茂那边再加个餐。
江序舟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肯定是碍于面子,不好意思再去点单,索性起身打着买单的名义,又多要了一笼小笼包和一笼蒸饺。
在见到叶浔心满意足吃饱后,才起身去结了账。
第58章
或许是天气太好,时间太慢,又或许是相聚的时光总是短暂。两人吃完饭居然都没着急回病房,而是慢悠悠地散起步。
路过小花园时候,叶浔下意识抓住江序舟的衣角。
记忆总是在相似的场景和人物之下被唤醒。
江序舟停下脚步,手臂向后,自然而然地捞起那只手,一并揣进口袋。
“别怕。”
他偏过头,笑了笑。
风吹动两人头上的绿叶,光斑撒在身上动了动。
江序舟笑得很淡,丝毫缓解不了叶浔心里的恐慌。
莫名的,他总感觉这人会消失,会离开,会不复存在。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叶浔弄不清楚它们的源头是哪里。
明明这几天他都和江序舟在一起;明明江序舟的状态看上去还算可以,除去这些恼人的常见病以外,他尚且能够正常生活,而且该做的手术也做过了,现在正在恢复阶段。
明明一切向好,为什么他依然感受到深深的无力感?
“江序舟。”他不由自主地开口叫身旁的人。
江序舟转过头,乌黑的瞳孔里全是叶浔的倒影:“嗯?”
“你……”
叶浔不知道说什么,有很多话想说,却又不知道说什么。
有可能,他开口只是想确认面前不是一场幻觉吧。
江序舟认真地看着他,眼里隐藏着浓浓的思绪。
“走吧,我们回去。”叶浔想了想,解释道,“外面风大,站久了你膝盖会受不了的。”
江序舟不反驳,任凭叶浔拉着他走回病房。
“小浔。”在走进电梯的时候,他陡然开口。
电梯里人多拥挤,两人被挤到最边角的地方:江序舟靠在拐角处,叶浔面朝他,手臂顶在墙壁上,努力用身体给他隔绝出一小块安全地带。
江序舟无奈地抬头拍了拍身旁的胳臂:“不用的。”
叶浔不听他说话,只是侧目看着人群散去一些,才撤去一边手臂,人再少一点时,才默默站在江序舟旁边。
“谢谢。”江序舟说。
叶浔偏头瞧了他一眼,默认了这句道谢。
电梯“滴——”的一声,到达顶楼。
门缓缓打开,两人走出来,远远瞧见病房门口有两个身影——
邬翊和程昭林并肩站立,正低头密谋些什么。
叶浔和江序舟非常有默契地同时停下脚步,静静瞧着那两人。
差不多两分钟过去,程昭林就感受到身侧有一道灼热的视线,烧得他浑身刺挠。
他伸手抓抓后背,不敢扭头。
邬翊余光注意到程昭林的动作,顺手替他挠挠后背,嘴巴仍在说话。
“哥,哥。”程昭林打断他,“你抬头看一眼,那边是不是有人?”
邬翊抬眸看过去。
好嘛,两人密谋的主角正站在距离他们一米开外,姿势统一,神情……不统一。
叶浔瞧见邬翊看过来,挑了一下眉毛,脸上写着“过来咱们聊聊”的意味。
江序舟则是温柔地笑着,仿佛是在看两个小孩打闹。
“序舟,你两出去啦?”邬翊避重就轻地和江序舟打招呼,简单概括了叶浔。
程昭林也跟着抬起头,后退一步躲到邬翊身后,挠挠头叫道:“哥,江总。”
江序舟走到邬翊面前,朝程昭林点了点头,可后者尚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就被一旁的叶浔压住脖子,拉到玻璃窗前谈话了。
“你眼睛现在怎么样?能看见了吗?你两现在怎么样?误会说清楚了吗?”邬翊一连串问出很多问题,直到最后一个问题时候,他回头看了眼叶浔,压低声音说,“你的心脏呢?”
他边说边把新买的手机递给江序舟,同时煞有其事地拍了拍包装盒,学电视里交易那样:“兄弟懂的,最新款,包满意。”
江序舟扫了一眼手机,笑着打趣:“……你在柏文真的是屈才了。”
“还行,是金子在哪里都能发光。”邬翊大度地说,随后意识到不对,“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能看见了,具体出院时间得等医生检查。”江序舟说,“说清楚了,谢谢。”
“清楚就好,哎,不对,你谢谢什么?”邬翊揣着明白装糊涂道。
江序舟挂着笑容,没有说话。
这声“谢谢”一是谢谢邬翊带的新手机,二是他对叶浔说的那番话。
他一直感觉叶浔那天晚上的解释要的突然,仔细想来,唯独的可能性就是邬翊的主意。
邬翊摆摆手,将这层疑惑挥去,回头看一眼叶浔两人直起腰,知道他们谈论完,准备过来了。
江序舟也看见了。
“公司现在怎么样?”他声音大了几分,颇有些欲盖弥彰的意味。
“一切正常,你就在医院安心养病吧。”
“我出院回去。”江序舟说。
叶浔走到他身边时候,刚好听见这句话,眉头拧起来,话到嘴边又咽下。
他想劝江序舟多休息几天,至少等完全康复再说。
然而转念一想,发现这完全不可能。
因为算起来,江序舟已经差不多有一周时间没去公司,按照他这个工作狂的性格,没有崩溃已经是奇迹。
以前的叶浔劝不动,现在的叶浔不知道怎么劝。
邬翊应了下来,留下一句,我去找医生来检查。
转眼便拉着程昭林走了。
“小浔,如果出院……”江序舟淡然开口。
他希望出院后能看见叶浔,可是这点希望他又说不出口。
“可以给我发信息或者打电话。”叶浔说,“就是别再用那种方式了。”
他一想起那天晚上,就感觉后脑勺隐隐作痛。
下手真的太狠了。
他见江序舟嘴张了一点,连忙打住:“不用道歉,又不是你打的。事情已经翻篇了。”
“回去吧。”叶浔抬手扶了一把江序舟。
他们出去了差不多一个多小时,大多数时间都站着,叶浔担心江序舟的膝盖。
他抬眼瞧了一眼面前这人的脸色,苍白甚至有些气喘。
“江序舟,回去休息一下。”叶浔不放心地问,“你胃疼吗?膝盖疼吗?”
他想不出来江序舟还有哪里会疼。
准确来说,江序舟浑身都可能会疼。
“没……”江序舟坐在病床前,喘着气。
他感觉胸口闷得发疼,空气如何都吸不进肺里,四肢乏力。
他抬手去勾床头的鼻吸管。
吸氧能缓解这些病症,所以这段时间的晚上,他几乎没有被憋醒,同时叶浔陪在他身边,心里有了依靠。
短短一周竟然是这四年来,他睡的最好的一段时间。
叶浔洗完手,打湿毛巾出来,正好看见江序舟的动作,他拦住这人。
“你先洗把脸,我给你戴。”叶浔打开鼻吸,见江序舟艰难擦去额头的汗后,帮他戴好。
源源不断的氧气滑过鼻腔,胸口的沉闷一点点散去,江序舟闭了闭眼睛,与叶浔对视。
“好点了吗?”叶浔问,“你什么时候做的手术?真的恢复了吗?”
那双浅色的眼睛里写满了紧张和疑惑。
“好点了。”江序舟如实回答,“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完全恢复。”
“你别骗我。”
“不骗你。”
由于这段时间接二连三的事情,叶浔对江序舟的话有所怀疑。
“真的?”他不确定地再问一遍,“你要是再骗我的话……”
他脑袋转了一圈,不敢说太重的话,最后硬生生憋出一个“小狗”。
江序舟笑了,他将这段话连起来,复述一遍:“我骗你的话是小狗。”
叶浔瞪了他一眼,貌似还想说什么时,听见身后门开了,转过头去。
是医生来了。
邬翊和程昭林站在病床左边,叶浔站在病床右边。
三人好似在看小孩做检查般,全神贯注地盯着医生的动作,大气不敢出一点。
好不容易检查完,三人同步将目光放在医生身上。
江序舟注意到他们,笑着缓解气氛道:“别看啦。”
三人都没理会他。直到医生说出,今下午可以出院。
那一刻,阳光格外明媚,室内的气压瞬间回升。
程昭林拍拍胸脯,乐呵乐呵地说:“我就说没事吧,哥你那天还……嗷!”
江序舟尚未分清他这一声“哥”叫的是谁时,程昭林就发出惨叫。
不知何时,叶浔已经转移到了程昭林身边。
“好嘴,以后你代替公司的招财猫了。”叶浔说。
邬翊看热闹不嫌事大,笑了一会儿:“能出院就好。”
程昭林被叶浔盯着,不敢说话,只能不停点头,边点还边求助似看向邬翊。
“得,我们去给你办理出院手续。”邬翊的手臂搭在程昭林肩膀上,将人往自己怀里捞了捞,看向叶浔,“你两再多待一会儿,唠唠旧。”
说完,他拉着程昭林离开了叶浔的视线。
江序舟靠在床头吸氧,疲倦地阖着眼睛,叶浔放好毛巾,坐在旁边的椅子上,长久地看着他。
时间一下子变得很慢很慢,慢到如同能看见空气里的尘埃缓缓飘过。
叶浔心里的不安加深,包裹着江序舟的阳光,眨眼间化成旧照片褪色的边框,那人困在方寸之间,动弹不得。
他张了张嘴,移开目光,借此逃避。
然而耳边制氧机发出的嗡嗡声,却在提醒他,这一切不是照片,而是现实。
面前的人还在,在面前,在身边,触//手可及。
“江序舟。”叶浔轻声开口叫他。
江序舟偏过头,注视过来。
“你能不能答应我,以后发生一切事情,都以自己为主。”
“不要再逞强了。”
叶浔的意思是,别再为自己而耗费心血,很多事情,他自己能够处理。
江序舟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仍然注视着他。
长久,深情地注视着面前曾经的爱人。
似告白,也似告别。
第59章
叶浔知道自己等不到江序舟的回答,因为这人一直是这样——
固执笨拙地保护着自己所爱的人。
倘若江序舟爱的人有一百个,他便能把自己放在一百个开外,甚至不考虑自己。
他不再多语,抬手帮江序舟掖好被子:“休息吧,邬翊他们办手续要一段时间。”
他起身默默去收拾柜子里的东西。
江序舟住院住得突然,带的东西不多,收拾起来挺快的。
叶浔将最后一点东西装进包里,放在椅子上,抬眸撞见江序舟的视线。
病床上的人并没有睡觉,在发现自己注视的人同样看过来时,江序舟低声解释道:“睡不着。”
不是睡不着,是想多看他几眼。
叶浔不解风情,他满心都是江序舟迟迟没有康复的身体:“睡不着就闭目养神,我收东西有什么好看?”
“小浔。”江序舟撑起身体向上挪了一点,很快手肘便是一软。
胳膊依旧使不上太多的力气。
“慢点。”叶浔皱眉走上前,扶了一下这人。
他真的真的很怕这人再次受伤。
江序舟现在真的受不住半点伤害了。
直到江序舟坐好,叶浔才开口询问起身的缘由。
江序舟从另一侧的床头柜抽屉里取出一台手机,递了过去:“手机的事情很抱歉。”
他偏头喘了几口气,继续解释道:“我没有骗你,手机真的摔了。”
当时,那两个人不敢拿叶浔发气,只能揪着他的手机一顿泄愤,恨不得将那台本就碎了屏幕的手机,砸成稀巴烂。
叶浔瞧了一眼手机,又瞧了一眼江序舟,接过来:“谢谢。”
江序舟如释重负。
之前,他怕叶浔不收,想了很多借口,却没想到最后竟然是如此的轻松。
“要不然,拆开看看?”
旁边的椅子被东西占满,屋内也没有多余的椅子,叶浔扫了一圈,打算就这么站着看一眼。
江序舟朝另一边移了移,叶浔眼疾手快地扶住他,怕他掉下床,甚至在坐好后,特意绕到床的另一边拉起护栏。
“小心点。”叶浔调整好枕头,自然而然地坐在江序舟空出来的半张床上,“邬翊买的?”
“嗯。”
江序舟看着叶浔慢慢打开盒子,小心翼翼拿起手机左右打量:“喜欢吗?”
叶浔点点头。
江序舟浅笑:“喜欢就好。”
两人安静地坐在床上,等到邬翊开好出院证明,等到江序舟坐上车,系好安全带,叶浔才回到自己的车。
他没有将备用机里的数据传输到新手机,而是将它放进自己的外套内袋,紧紧贴着跳动的心脏,胸口的体温渐渐温暖冰冷的屏幕。
叶浔知道,它在江序舟就放心。
因为,方才他看见手机里面有一个新安装的软件。
那软件很眼熟。
是他大学期间参加比赛做的一个软件,刚开始是小程序,专门用来情侣之间查对方定位的。
其实,做这个小程序的初衷不是为了得奖,而是方便江序舟随时随刻了解自己的定位。
算是……情侣之间的小情趣。
江序舟当时抗拒了许久,藏起自己的手机:“我为什么要查你定位呀?”
“你不怕我被别人勾//搭走吗?”叶浔叉着腰,气喘吁吁地问,“你手机呢?”
他将出租屋翻了个底朝头,实在没有找到江序舟的手机。
“不怕,你心在我这里。”江序舟摸了摸他熬夜过后凌乱的头发,“有什么可以害怕的?”
叶浔不想听,他偏要这么做。
在他的想法里,爱是会有一定占有欲的,友谊如此,爱意更是如此。
然而,在江序舟的想法里,爱是信任,更是放手。
两人没有找到平衡点。
但是,没关系。
因为最终,叶浔找到了江序舟的手机,并且成功地给两人建立了关系。
江序舟见爱人笑得灿烂,也就随他去了。
只不过,他几乎没有点开过。
再后来,叶浔成立云核智能科技有限公司的第一件事,就是将这个小程序开发成软件,投入使用。
他自认为是遗忘这段感情的象征。
更是缅怀。
这种监视的方式比绑架自己更好,更容易接受。
叶浔索性不去纠结。如果这样能让江序舟多放心一点的话,那自己就随身携带着吧,反正无伤大雅。
而且……
他点开软件,果然看见上面有一个熟悉的角标在缓慢移动——
是江序舟。
他看了好一会儿,才放回内袋,发车去往正德医院。
*
汽车内。
邬翊扫了一眼后视镜,食指敲了敲方向盘:“回哪里?临海府还是柏文?”
“柏文。”江序舟头靠在车窗上,望着窗外回答道,“去检查下你的工作。”
“啧。”邬翊晃晃脑袋,“这有什么好检查的,我们能不能有点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信任?”
江序舟没等他说完,抢先摇了摇头:“不能。”
邬翊又不满地扫了一眼后视镜,随手一指后座:“旁边有抱枕,垫一下脑袋。”
“自己平时也注意点。”他补充道,“过几天去拆线。”
江序舟应了一声,拿起手机回了几条信息。
郑君洁告诉他,他们收集的证据已经合并,下周一可以提交举报。
程昭林告诉他,叶浔说的ERP系统已经进入调试阶段,这两天可能会和赵氏集团谈一谈合作的事项。
江序舟算了一下时间。
如果两人报的时间没有问题的话,基本不会冲突。
况且,云核智能科技有限公司不一定能和赵氏集团合作。
那时候,赵明荣也许一脑门官司。
他手指敲了两下手机屏,放下心,犹豫几秒后,打开了手机桌面的软件。
角标停留在正德医院。
看来,叶浔尚未回公司。
也不知道他发没发现这个软件,江序舟不确定如果叶浔发现后,会直接删掉还是打电话过来怒骂。
是恨自己还是爱自己。
江序舟再一次拿叶浔的信任去赌。
他手指划过角标,眼睛里闪过一丝不舍。
这件事情办完后,一切都能尘埃落定。
最后一桩心愿了却,此生无憾,至于最后的结局如何,他已然不想去思考。
顺其自然,听从天命。
但就希望叶浔能晚一点发现吧。
汽车停在柏文集团车库,邬翊和江序舟并肩上了电梯。
邬翊简单汇报了最近的工作,以及项目进度,正如江序舟所想,一切都按照他规划的方向发展,舆论控制得很好,股票上涨,之前的举报已经澄清,最近可以重新申请上市。
江序舟回到办公室,处理完几份文件,签完字后回到休息室换了身衣服。
此后,所有的一切都仿佛回到了之前,回到了两人还未碰面的日子。
唯一不同的是,江序舟和叶浔偶尔会在微信上交流两句,见面时不再针锋相对,终于能坐下来好好说上几次话。
虽然,两人并不知道说什么。
也许聊聊近况,也许聊聊赵明荣。
不过,大多时候他们都相对而坐,什么也不说。
*
在一个平常的下午,江序舟再次买了些水果和补品去了正德医院。
这是他本周内第三次来了。
叶浔站在电梯外,靠着墙壁,看着面前的电梯门缓缓打开,他迎上去,顺手接过江序舟手上的东西,垂头看了看:“上次买的还没吃完。”
“慢慢吃。”江序舟轻轻拍走叶浔后背并不存在的灰尘,“墙上脏,下次别靠了。”
叶浔瞟一眼身旁这个自己都喜欢靠墙的人,撇了一下嘴。
叶温茂的状态基本稳定,三人商讨后也确定直接切除再做病理分析。
聂夏兰在病房内给叶温茂切苹果,叶浔回病房放完东西,拉着江序舟站到走廊。
“你膝盖现在还会疼吗?”他上下打量一眼,心里拿不定主意。
江序舟疼。
不光膝盖会疼,胃也疼,心脏也疼,确切来说,他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充斥着疲倦,每分每秒都在叫嚣着疼痛。
不止疼,他吐血咳血状态同样加重。
有时候江序舟甚至会想,人身上到底能有多少血,会不会有一天就把这些血吐完咳完。
再然后,自己就都能好了。
他还会睡不着,住院时有呼吸机能囫囵睡几个安稳觉,然而出院后病情反噬归来,本就稀碎的睡眠被困难的呼吸撕碎成零散碎片。
江序舟已经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完整且安稳的觉了。
邬翊看在眼里,同样帮想过办法,找过医生。
可惜,得到的答案都是——
这是心脏病常见的症状,除非手术否则无法完全康复。
他也提出过买个家用呼吸机对付一阵子,可是被病号拒绝了。
江序舟不知道这一阵子过去,自己是否还活着,又是否有手术的必要。
尽管如此,江序舟在叶浔面前仍然是否认。
“好多了。”他安抚地说道。
叶浔不放心地多看两眼:“胃呢?心脏呢?”
“都好多了。”江序舟话没有说太满,“偶尔会疼。”
“那头上的线拆了吗?”
“拆了,放心。”
叶浔点了点头,深深吸了口气,闻到对面这人身上熟悉的水生香。
淡淡的香味犹如雨后的海边,清新的空气里混杂一丝咸咸的气味,令他想起临海府,想起四年前每一个雨后在海边散步的傍晚。
安心,舒服。
“江序舟,有件事情,我想应该和你通声气。”他说,“今天下午,云核已经和赵氏集团签了合作。”
“今天下午?”江序舟不确定地重复一遍。
这比他想象中的时间提前了几天。
举报也在两天后。
倘若他没有记错的话,叶浔曾和他提过,这套系统里加入了检测洗钱模块,而他们收集的证据也正好指向赵明荣有洗钱嫌疑。
江序舟咬住下//唇。
叶浔以为他站累了腿疼,返回病房内搬出椅子,扶他坐下。
“小浔。”江序舟叫道。
叶浔蹲下//身,浅色的眼睛注视过去。
江序舟却没再说话。
他担心赵明荣会察觉,会怀疑举报人是叶浔。
他怕赵明荣会狗急跳墙。
可是,如果现在不举报,恐怕会错过最佳时机,到时候赵明荣转移完资产,逃去国外。
一切都晚了。
太阳穴传来一阵刺痛,江序舟屈指用力按了按。
叶浔注意到他的动作:“头疼?”
江序舟摇摇头,咽下理不清的思绪,轻声说道:“最近万事小心,能待在正德医院待着就在这里待着,多陪陪叔叔阿姨。”
他们一家三口在一起,相互能有个照应,江序舟想。
“有什么事情给我打电话。”他补充道。
叶浔听出这番话里的不对劲,他拧紧眉头:“江序舟,什么意思?”
“赵明荣的事情你别插手,我能处理。”他说,“你现在需要好好恢复身体,别考虑太多。”
江序舟不说话,只是眨了眨眼睛,俯身抱住叶浔。
他抱了很久很久,久到离开时他甚至有点气喘,心脏剧烈跳动,快得好似要蹦出来,偏头咳了很久,才勉强平复呼吸。
叶浔被这个突然的拥抱吓傻了,这段日子里刚平复的心情再次翻涌而出,一些不好的回忆再次浮现,呼吸急促小心。
“江序舟……你到底要做什么?”
第60章
窗户外,城市灯火点亮夜空,绿叶在医院惨白的灯光下晃动。
江序舟没有回答叶浔的问题。
他自己心里都尚未想出一个完美无缺的办法。
就算想出来,他也不会告诉面前的人。
叶浔知道追问无果,索性跳过自己的问题,点头答应:“我听你的,但是你至少要给我一个时间长短吧,我什么时候才能恢复自由活动?”
江序舟依然回答不出这个问题,他摇了摇头。
叶浔便也不再开口,只是静静地注视着。
两人一个坐着一个蹲着保持许久,直到聂夏兰出门撞见,才有了新的动作。
“小浔,我该回去了。”江序舟说完起身进了病房和叶温茂客套几句,临走前叶浔塞给他一个洗干净的苹果。
苹果,苹果,平平安安。
“谢谢。”他说。
“不用谢。”叶浔陪他走到汽车旁边,手搭在车门把手,低头想了很久,抬头说道,“江序舟,不管你想要做什么,走哪一条路,保护我也好,保护别人也罢,我都希望你能率先保护好自己。”
“不要用你的命去赌。”
因为江序舟赌不起了,他再赌一次,命就会没了。
人,就会散了。
成为拢都拢不起来的雾气。
江序舟盯着那双浅色的眼睛,眨了眨眼,露出个温柔的笑容。
他知道自己答应不了叶浔,就像他答应不了四年前的那句“陪我一辈子”。
“江序舟,我希望你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这是叶浔第一次当着江序舟的面说出这样的话。
江序舟感觉有一阵暖风吹过破烂的心脏,缝补那些裂痕。
恍恍惚惚间,他甚至觉得自己可以凭借叶浔这句不足二十个字的话,慰藉余生。
叶浔继续追问道:“你能答应我吗?”
“……可以。”江序舟停顿半晌,答应下来。
叶浔没有听出这句话的不对劲,反而松了口气,拉开车门:“路上注意安全,到家给我发个信息,我就不送你了。”
“你回头回家的时候也注意安全。”江序舟点头应道。
两人就此在车库分了别。
*
此后的两三天,叶浔听从了江序舟的话,每天两点一线,老旧小区到正德医院,就连工作都改成线上。
除了周二晚上,他去了趟超市买了点必需品。
因为叶温茂周四晚上手术,所以要做好必要的准备。
日子就这么晃悠晃悠地过到周四。
叶浔如同往日般忙完工作,买了晚餐,开车前往正德医院。
在路上的时候,他拨通了江序舟的电话,打算问问他的计划实施到哪一步了,还需不需要自己做一些什么。
可是,江序舟极其罕见地没有接电话。
反而是程昭林的电话打了进来。
叶浔刚接通电话,程昭林便一反常态地叫了起来:“我靠!哥!检测到了!”
“什么?”叶浔没听明白,“检测到了什么?”
“赵氏集团真的有违法行为,现在记录直接上传到区块域存证平台,我刚给警察传送数据。”
“有办法终止合同了!”程昭林喊道。
叶浔在十字路口处踩下刹车,盯着面前跳动的红色数字。
他同样高兴,就是……内心中存有疑惑。
江序舟的计划到底是什么?
自己这样做,会不会影响他的计划?
还有,江序舟为什么不接电话?
叶浔又一次想要拨通江序舟的电话。
内心中名为惶恐的刺离奇地冒出,扎得手一抖,不下心打给了程昭林,他快速挂断,重新打给江序舟。
叶浔也不明白自己这样做的动机是什么。
可能是渴//望听见江序舟低沉的一句“没事,我在。”
更为可能的是,他希望那个人在他身边。
这是一种本能,人总在下意识总会叫出自己的依恋对象,本能地向他寻求安慰和支持,短暂躲避其中。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电话响了几声,就换成机械女声在车内回荡。
这次,江序舟不光没接电话,甚至挂断了电话。
叶浔手指有节奏地敲击方向盘,犹豫一秒后,他边打下转向灯边给聂夏兰打去电话告诉她,自己可能会晚一点去。
鲜红的数字转为绿色,他启动汽车。
突然,余光中有一辆货车从另一条车道极速驶来,叶浔尚未来得及做出反应,一辆熟悉的黑色越野车同时出现。
两辆车碰撞,爆发出巨大的声音。
周围的车流被按下暂停键,路人们纷纷看过来,叶浔被安全带紧紧拉回椅背,茫然地抬起头,随之眼睛猛地一缩——
在距离不到十米的地方,黑色越野车犹如一头受伤的野兽,正狼狈地伏卧在地,车尾冒出些许白烟,透过半开的车窗,他瞧见了那个挂他电话的人。
“……靠。”叶浔低声骂了句粗口,解开安全带,踉跄跑到越野车旁。
走进才发现,情况比他前面看见的还要糟糕。
副驾驶位几乎陷入货车车底,江序舟卡在驾驶位和安全气囊中间,头无力地偏向一侧,瞳孔涣散,血从口鼻中流出。
白色的气囊上满是鲜红,空气中也弥漫着一股血腥味。
完全不敢相信这人吐了多少血?
甚至……还有没有救活的可能性。
叶浔不敢等待,也不敢赌。
“江序舟?江序舟!”他用力拉开车门。
好在主驾驶位的门能拉开。
叶浔晃晃江序舟,看见那人瞳孔短暂聚焦片刻,干涸的嘴唇张了张:“快走。”
“走个屁,你和我一起走。”叶浔摸索着解开江序舟身上的安全带,架住他,却发现动不了。
“腿卡住了……”
当然,叶浔也注意到了,他着急忙慌地和赶来的路人想办法拽江序舟出来。
“嗯,我知道,你别说话,保留体力。”他说,“你动一下腿,试试看能不能出来。慢一点。”
江序舟听话地动了动。
可惜空出来的位置不够,他动弹不了,也出不来。
白烟越来越浓,周围有人在喊“起火了”,也有人拿来灭火器。
叶浔额头后背冒出细密的汗水,卯足力气,再次撬开一丝缝隙,众人奋力拽出江序舟。
下一秒,火舌瞬间吞噬整辆汽车,热浪袭来,叶浔没来得及松口气,就被后面的人乍然推了一把,摔倒在水泥地上。
他分不清是热浪还是受伤那人。
耳边只有手臂骨头清脆的断裂声,以及那人轻轻叹气般说的话——
“对不起,我逾矩了,对不起。”
“恨我吧。”
*
救护车来得很快。
可是,叶浔觉得它太慢了。
他单手奋力做着心肺复苏,眼里满是江序舟。
那个躺在地上了无声息的江序舟。
叶浔感觉心里缺了一块地方,他找不到自己的呼吸了。
眼泪与呼喊同时吐//出,可地上那人却纹丝不动。
不应该是这样的,怎么可以是这样。
血源源不断地流出,血腥味烧焦味交叉吸入叶浔的肺里。
“……你醒醒啊。”他苦苦哀求,浑然感受不到手臂骨折的疼痛。
心太痛了,掩盖住身上所有的痛楚。
路人无一上前。
他们不知道这位伤者是否有抢救的可能性。
或许有,又或许没有。
就算有,恐怕也极其渺茫。
毕竟,流失如此多的血……
叶浔被赶来医护人员挤到外围,他身上,掌心里再次聚集了那人的鲜血。
血还没有干涸,正顺着手臂缓慢蜿蜒而下。
这是江序舟逝去的生命。
口袋里的电话振动几下,叶浔抬手看眼手表,挂断电话,上了救护车。
这一次,他很清醒。
他清醒地记得监护设备夹发出的刺耳声音。
他清醒地记得在救护车上,医生一直在做心肺复苏,心电图仪器发出刺耳的声音。
他清醒地记得各种颜色的光照射在那人的脸上,却都统统遮盖不住苍白。
但是,他同样懵懂。
他记不得自己是怎么下的车;记不得医生说了什么;也记不得身上的伤口什么时候包扎好的。
甚至,记不清自己什么时候站在了手术室门口。
再一次回过神时,眼前只有一脸心疼的聂夏兰。
“……妈?”他不确定地叫了一声。
“哎。”聂夏兰心疼地拍了拍他身上的泥土,“你这是干什么了?身上这么脏。”
她小心捧起叶浔的手臂:“疼不疼啊?下次小心点,再怎么着急也要安全第一。”
“爸爸已经进去了,别太担心。”
叶浔顺着母亲的视线,落在同一处地方。
他想起来,方才自己的手臂摔骨折了,也想起来江序舟现在正躺在手术室里,生死未卜。
聂夏兰拉着他坐在一号手术室前的长椅上。
这一层都是手术室,叶温茂在一号,江序舟在六号。
一个在叶浔面前,一个他左边。
聂夏兰害怕地抓住叶浔的衣袖,絮絮叨叨个不停。
可是,叶浔一句话都没有听进去,眼睛时不时停留在面前,又时不时移到另一扇门前。
他总感觉自己正在失去点什么,但他不想承认。
叶浔毫无根据地坚信江序舟会挺过来的。
“儿子,你说……”
“江序舟家属在吗?”
聂夏兰的话被护士打断,叶浔后背一僵,艰难地转过头。
护士手里拿着一张白色的单子,朝等待区张望一下,再次喊了一声。
聂夏兰没有听清名字,只是觉得在这种情况下喊到名字,都不会有什么好消息,所以她攥紧自家儿子未受伤的手臂。
“希望你爸爸能顺利。”她喃喃道。
“在这……”叶浔见护士摇着头,准备走回去,急忙站起身,快步走上去,接过那张白纸。
他恍然感觉自己不认识字了。
“病危通知书需要家属签字。”护士有些疑惑,“你是家属吗?”
叶浔点了点头。
他终于想起来自己算家属。
在江序舟做法洛四联症手术时候,他们就去签订了意定协议。
叶浔算是江序舟的家属,是真正意义上的合法家属。
他拿起笔,笔尖轻颤,几乎落不到纸面,好几次深呼吸才歪歪扭扭写下自己的名字。
“叶”字的最后一竖,划破纸张,戳穿心脏。
护士接过通知书,匆匆离开。
叶浔回到聂夏兰面前,这次,他没有坐下。
“……妈。”
两滴眼泪滚落。
聂夏兰心里了然:“是小江吗?”
眼泪代替了回答。
“你去他门口坐吧,你爸这边有我。”聂夏兰叹口气,“做手术总要有人守着的。”
没有希望,没有等待的人犹如天边一朵悠悠荡荡的云,转眼便会消失的无影无踪。
再也不会回来。
叶浔一直坐在六号手术室门口,唯一一次离开是送叶温茂进ICU。
此后,再也没有离开。
等待的人转换了身份。
在签第三次病危通知书时,邬翊和程昭林一起来了。
叶浔受不住,去了趟卫生间。
他站在镜子前,静静看着自己的样子。
眼睛红得像一只兔子,鼻尖也泛红,嘴唇干裂渗出丝丝血。
他现在喝不下水,吃不下饭,胃一抽一抽地疼,强烈的呕吐感反复翻涌。
太难受了。
太疼了。
江序舟,我好难受。
他学江序舟的样子,手顶着胃,干呕几下。
什么都吐不出来。
最后洗了把脸。
走回手术室的路上有一段落地窗,站近点能看见漫天繁星。
淡淡的星光似碎银,随意撒在墨色的天空。
叶浔双手合十。
那时候,他幼稚地开玩笑说,江序舟是星星之神偏爱的人。
现在,他希望星星之神真的能偏爱这个人,至少平安开心地过完这一生吧。
“……叶浔。”邬翊站在他身后,嗓子同样哑得不成样子,“医生刚才下了第四次病危通知书。”
“他说,序舟……”他深吸口气,半仰起头,迟迟说不出来后面半句话。
他们三人中,只有叶浔能签病危通知书,在此之前,每一次手术都是江序舟自己签的。
叶浔不愿意听后面半句。
他想逃避,他想离开。
那未说完的半句话太好猜了:两分钟前,他再次差点就永远失去江序舟了。
终于,七个小时后,星星带走黑夜,天边浮现出一抹亮光,手术室的大门打开。【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