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两人的距离离得很近,叶浔能感受到江序舟的呼吸一滞,眼睛里有某种东西轰然崩塌,尘埃布满双眸。


    江序舟垂下头,发胶固定好的发型有些松动,一缕头发垂到额前,显得他尤为疲惫。


    “哎!”赵明荣快步上前,他见两人这架势,心里说不出的愉悦,但是表面上仍是一副过来人劝架的架势,双臂大张隔开两人,“别吵架别吵架,有话好好说,这里还有孩子呢。”


    他音量极高,底气十足,尾字在空荡的走廊里传来回声。


    叶浔被赵明荣的手推了一下,往后几步和江序舟拉开距离,他扫视一周,发现已经有小脑袋好奇的从门框边探出来。


    “叶总,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赵明荣转过身正面看向叶浔,“江总,可有心脏病,你怎么能推他呢?”


    他咬字用力,语速缓慢。


    叶浔脸上不悦的神情更重了,他瞧一眼赵明荣,盯住他身后的江序舟,一言不发。


    江序舟依旧垂着头,一条腿微微弯曲,一条腿直立,整个后背靠在墙上。


    站没站姿。


    但是,这是江序舟从来不会做的姿势。


    因为角度原因,叶浔看不见江序舟的表情和脸色,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赵明荣仍然摆出老好人的样子和着稀泥,唠唠叨叨说了一堆有的没的,叶浔不吭声,等他说完才露出个笑脸道,赵总说的对。


    “哎,江总,你还好吧?”赵明荣转个身去问江序舟,“小叶年轻气盛,说的都是气话,千万别当真,也千万别往心里去。”


    江序舟抬起头,偏头清清嗓子,直视赵明荣。


    “大家之前好歹是情侣一场,好聚好散嘛。”赵明荣脸上那个豺狼般的笑容再也遮盖不足。


    “赵总教育的是。”江序舟语气平淡,丝毫看不出把那句话当真的样子。


    叶浔抬头,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江序舟的脸色很白,却不算难看,嘴唇有淡淡的血色,浓密的睫毛垂下来,遮住那双乌黑的瞳孔。


    他的心脏应该还好吧。叶浔想。


    赵明荣见自己的戏份差不多演完,又说了几句场面话,回头朝想要围观上来的人摆摆手。


    人群中的纪文东一脸茫然,叶浔荡悠过去,顺手拍拍他的肩膀,低声笑道:“怎么,纪总,是让你失望了吗?”


    纪文东嘴角抽了抽,挤不出一个合适的表情。


    他这一下不但没讨好谁,反而还惹了一身脏。


    江序舟没有动,偏头静静地望着走廊那头的人群——


    赵明荣笑着说,没什么大事,闹着玩;叶浔也附和似的点了点头;几个好奇的人朝自己这边踮脚看了看。


    他性格冷,避免了很多拍马屁的人,又因为办事大多按照规章走,很少给合作商开后门,再加上前段时间举报的事情尚且没有结果,柏文集团的声誉比赵氏集团低了很多,所以,没什么人走过来关注他。


    江序舟往拐角的地方挪了挪,确定没有人会看见后,慢慢弯下僵硬的腰,揉起自己的膝盖,仅仅是这一个动作,竟然让他有些喘不上气。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江序舟无奈地笑了笑,他只有一双手,太多地方疼了,揉不过来,索性就不揉了吧。


    他顺着墙壁滑落,坐在地上。


    地板是凉的,墙壁也是,他的心也是。


    时隔那么多年,听见叶浔说出这句话,江序舟还是会难受,会疼。


    比心脏病发作的时候,还要疼。


    果然,在意一个人就容易顺带在意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举动,然后去分辨它们是否来自于真心。


    哪怕已经做好放弃的准备,哪怕知道那只是逢场作戏。


    一阵心悸打得江序舟措手不及,他微微张开嘴,喘了几口气。


    昨晚的黑色身影仍在眼前,心情却已然不同。


    一口气没喘上来,刺//激得江序舟偏头咳嗽几声,仰面叹口气,思绪昏昏沉沉,他干脆闭上了眼睛,放任自己掉进纠结不清的漩涡之中。


    “江序舟!”叶浔的声音陡然响起,吓得他猛然睁开眼,抬眸就看见蹲在自己面前的人。


    是幻觉吗?


    还是梦境?


    江序舟分析不出来。


    这人太真实了,真实的不像梦境。


    可是,不是梦境的话,走出去的叶浔怎么会再次折返回来,走到自己面前呢?


    他不想想了,太费劲了。


    江序舟又缓缓闭上眼睛。


    “江序舟,你听得见我说话吗?”叶浔见墙边的人的眼睛再次阖上,紧张得不行,开口就把脑袋里想到的说出了口,“你可别晕过去啊!”


    “醒醒!”叶浔双指颤颤巍巍地伸向江序舟的脖颈。


    惊怖的回忆刹那间涌入脑海。


    还好,江序舟的睫毛抖了抖,费力地睁开眼睛。


    这次他确定不是梦境了,是真实发生的。


    叶浔就蹲在自己面前。


    是真实的,满头冷汗的,紧张的叶浔。


    江序舟神经一点点松懈下来。


    他有气无力地打趣道:“我晕过去会怎么?”


    “会……”叶浔被江序舟这么一问,脑子空白一片,半天才找到合适的理由,“我们的合作会没有人出钱。”


    江序舟笑得温柔:“……不会的,公司财务部会支出。”


    他眼睛动了动,瞟见叶浔胸口的胸针——


    是一枚银质的小船。


    他想起很多年前,两人一起缩在床上赖床。


    在此之前,江序舟是一个不喜欢赖床的人,不过自从他每一次起床都被人用胳膊强行禁锢后,他就养成了这样一个习惯。


    一种不好却很幸福的习惯。


    叶浔也知道是自己的行为迫使江序舟养成的习惯,他将头埋进江序舟的颈窝,闷声说,遇水行舟,不进则退。


    江序舟蹭蹭他的头发,柔和的声音夹杂笑意,退去哪里呀?


    退回我怀里。叶浔乐呵乐呵地答道。


    *


    江序舟的目光移开那艘银质小船,轻声问道:“遇水行舟的下一句是什么?”


    “嗯?”叶浔如愿摸到江序舟的脖颈,正耐心数着心跳,一被打断又要重新数,他懒得再数了,反正江序舟看上去没事就行。


    “是逆水行舟。”叶浔起身整理衣服,居高临下地俯视江序舟,“江总,有空还是去医院检查下嗓子发音吧。”


    “对了,合作的事情可能需要再谈一下。”叶浔补充道。


    江序舟扶着墙勉强起身,膝盖疼的那边腿虚虚点地。


    叶浔下意识抬手扶住他的胳膊:“你腿怎么了?”


    “崴了。”江序舟手松了力,直接倒进叶浔的怀抱。


    熟悉的木质香隐隐传来,拂去江序舟心头的沉闷,他安静地享受这短暂的几秒幸福。


    他后退了,但是没能退回爱人的怀里。


    因为他的爱人,不要他了。


    叶浔架住江序舟的胳膊扶着走到楼梯拐角的房间,找一张小板凳让他坐下,边检查边问:“什么时候崴的?”


    “不记得了。”江序舟说。


    叶浔从脚踝检查到膝盖,又从膝盖检查到脚踝,都没发现半点红肿,熟悉的被欺骗感油然而生,他愤然起身直直盯着面前的人。


    过了许久,他气极反笑:“江序舟,有意思吗?”


    他不明白江序舟一而再再而三地骗自己有什么意义,是不想要自己离开,还是有别的目的。


    无论是哪一种,江序舟都不能用自己的身体骗人或者开玩笑。


    从他们在一起的第一天起,叶浔就给江序舟立下这个规矩。


    他太害怕失去他了。


    可是很显然,江序舟现在不记得了。


    叶浔深呼吸几次依旧平复不下怒火,扭头推开门,快步走了出去。


    大门和四年前一样,砰的一声打开,又砰的一声关上。


    江序舟的心跟着颤了颤。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问叶浔,今天什么时候走?


    他想一起。


    江序舟呆坐一会儿,动作僵硬地从口袋里掏出止疼药。


    要吃的药太多了,四下没有饮用水,更何况他的腿目前还使不上劲,就算外面有他也出不去,索性先吃止疼药顶一阵子吧。


    药效上劲很慢,他一手揉膝盖,一手按住跳动的太阳穴,尽量放平呼吸,调整自身状态。


    待到状态好些,他撑起身子,一步步挪去找院长谈这项合作的具体方案和流程。


    和叶浔一起回墨城市的想法就此耽搁。


    再次从孤儿院院长办公室出来,是孩子们的晚餐时间。


    江序舟今天几乎没好好吃过几口饭,他去后厨要了一块孩子们餐后的小面包,坐在花坛边上慢慢吃。


    花坛的角度很隐蔽,能让他完完整整观察到屋内叶浔和孩子的互动,而叶浔却看不见他。


    叶浔坐在一个年幼的孩子旁边,耐心等他咽下去后,舀一勺饭吹了吹,张大嘴巴。


    江序舟也张嘴把最后一小半块面包吃完,喝了几口矿泉水,服下一把药。


    夏天傍晚的风带有丝丝凉意,吹过新长出的嫩绿新芽,孤儿院院子里的灯闪烁几下,堪堪亮起昏暗的光。


    江序舟一个人绕着院子走了一圈,越走越心酸。


    孤儿院的设施太过落后,房屋外墙起皮,时不时会掉下一些墙皮,防盗窗生锈,手一拽就咯吱作响,一副寿终正寝的模样,孩子们的娱乐设施也不好,秋千和滑梯满是时光流逝过去的痕迹。


    这里与繁华无关,亦不是孩子们应该住的地方。


    他站在路灯下停住脚步,仰头打量几秒,回头看向教室里的光。


    路灯和吊灯都太暗了,对孩子们的眼睛不好。


    还有教室设施,都太差太差了。


    他想起来,院长说起孩子们的就业问题时,一直在摇头。


    这里的孩子大多数是天生残疾或者有疾病,后期教育方面也迟迟跟不上,能走出去养活自己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无论钱多钱少,能吃饱穿暖足矣。


    白发苍苍的老人讪笑道,江总,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给孩子找个职位,干什么都可以。


    他生怕江序舟不同意,又补充道,孤儿院出去的孩子虽然身体不好,但是他们能吃苦。


    江序舟不忍,但奈何柏文集团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的,具体职位要和人事部商量后才能得出。


    他屈指敲敲自己的太阳穴。


    “江总,真有情调,大晚上赏月。”叶浔讥讽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你的腿好了,不疼了?”


    第32章


    叶浔原本不打算走到后院的,但是有一个小孩吃完饭跑来找他说,自己在后院丢了东西,不敢来,想找人陪。


    也就是这样,他误打误撞地瞥见了站在路灯下的江序舟。


    叶浔陪着小孩找到丢失的玩具,又送他回了教室,才走了出来。


    江序舟还站在那里。


    站的笔直,站的精神,丝毫没有半点病态。


    叶浔认为,骗子是不需要心疼的。


    他慢慢走到“骗子”面前,注视着那人。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江序舟并没有在意叶浔的语气和说的内容。


    准确来说,他还有点开心,原本的愁容加了些许笑意,他开口唤面前的人。


    语调轻扬,仿佛今晚撒在他们中间的月光。


    轻柔,易碎。


    暗淡的路灯似清晨的一抹薄雾笼罩在他的身旁,模糊了身影。


    有点像电视剧里的鬼魂,碰不到,摸不着,一碰就散。


    叶浔的心脏莫名一抽,惶恐地将目光移到两人灰黑色的影子上。


    影子比主人胆大,它们的头相互交叠,分不出彼此。


    他的语气并没有因此发生变化:“江总……”


    没成想,刚开口就被面前的人打断了。


    “等等……”江序舟背微微向前,手不自觉的捂住胃,眉毛皱在一起,“我有点难受。”


    有句话怎么说,当平时很能忍耐的人,突然喊疼,那必然是忍到极限了。


    叶浔心更加慌了,他伸出手想去扶江序舟,却又想起之前两次被骗的经历。


    他的手卡在两人之间,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江序舟合上眼睛,蹲下//身,双手死死抵住胃。


    他的影子瞬间融入叶浔的影子。


    路灯昏暗,月色朦胧。


    叶浔根本看不清他的神情,也看不清他额头是不是疼出了汗,嘴唇是否青紫。


    “江序舟……”叶浔有些不确定,手又向前多伸一些,略带犹豫地问,“你今天吃药了吗?”


    蹲着的人摇了摇头,支离破碎的话语断断续续飘上来:“没吃饭……吃不了药。”


    叶浔仔细回忆一下,发现今天的确没有在食堂看见江序舟的身影。


    “我去给你拿点东西吃,”他手动了动,伸向那人,“扶你去旁边坐一会儿。”


    “……不用。”江序舟一把握住叶浔的手,另一只手扶住路灯杆,堪堪站起身,吐//出口气,“吃了……会吐。”


    他又骗了叶浔。


    可是,他只有借着生病的名义,才能和心上人平静地说上几句话。


    扶着他手臂的手微微发//抖。


    看来这次真给人吓着了。


    “我没事的。”江序舟安抚似地拍拍叶浔的手,“保证上次的事不会再发生了。”


    叶浔不回答,板着脸犹如捧瓷器般护住江序舟。


    这里是操场,为了方便孩子们运动,周围没有花坛也没有长椅,唯一能坐的只有秋千。


    叶浔一手稳住秋千,一手架住生病的人,垂眸盯着地面,生怕江序舟左脚绊右脚,摔一跤。


    “你什么时候走?”江序舟坐稳,仰头看向秋千旁边的人,“今天晚上还是明天?”


    “今晚。”叶浔抬手看一眼时间道,“一会儿的高铁。”


    “我和你一起。”江序舟拿出手机改签了车票,又缓缓说道,“合作的事情,我已经去和院长沟通了,回去就可以给你们发合同。”


    叶浔点了点头,眼睛没有动,手死死扶住秋千。


    江序舟缓了几口气,稳住呼吸说:“关于区块域存证平台的事情,我们想和你们合作。”


    他呼吸艰难,说几句话便要偏头喘一阵子。


    不过,这都是老//毛病了。


    他调整姿势,坐得端正,深呼吸几次。


    叶浔手里的秋千动了动,他的视线挪了过来。


    “我需要你,小浔。”江序舟与叶浔的眼睛对视,心脏快速跳动,他再次重复,“我需要你。”


    叶浔眨了眨眼,或许是他看错了,不然那双乌黑的眼睛里怎么会闪烁着光。


    细碎的光落满夜空,似碎银又似星星。


    “你不一定要和我们合作,现在有很多IT公司也开发了这个项目……”


    “可是,我只想和你,小浔。”江序舟打断他的话。


    叶浔笑了笑,喃喃道:“江序舟,何必呢?”


    何必这样委曲求全,何必抓着自己不放。


    或许,是因为江序舟不知道是自己举报的柏文集团吧,否则怎么会提出这样的请求。


    叶浔想反正江序舟早晚都知道,不如现在就告诉他吧,省得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纠缠自己。


    “江总,你知道举报江池苑的人是谁吗?”叶浔咬字清晰,语调平缓,字字诛心,“是我,是我举报的柏文集团。”


    江序舟浑身一怔,腰背一僵,仰视那人的眼睛。


    他本想将这件事拖到所有人都忘记,但是没想到叶浔自己提了出来。


    “惊讶吗?”


    “那你还要和我合作吗?”叶浔看着那双乌黑的眼睛,声音带有刻意的讽刺,“不怕我再次举报你们吗?”


    “柏文集团还有多少时间和项目呢?”叶浔伸出手假装数了数,“一个个举报应该能到后年吧。”


    “江总,柏文集团能支持到后年吗?”


    “舆论会偏向哪一边呢?”


    说完,叶浔歪头俯视着自己曾经的爱人,目光一寸寸从整齐的发型到熟悉的嘴唇。


    他以为这人会生气,会暴怒,会指责。


    却没想到,江序舟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仿佛在笑叶浔幼稚。


    他站起身,语气一如既往的轻:“小浔,不用这么麻烦的。”


    叶浔懵了,他不懂江序舟这句话的意思。


    “柏文集团本就是你的,你想要直接拿走就行,没必要这样做。”江序舟微微扬起嘴角,“不过,你报复我就行,不要搞垮柏文集团,也不要伤害别人。”


    如果叶浔直接接手柏文集团,那里面的员工依旧可以靠着这份工作过日子,但是如果柏文集团倒闭了,那里面的员工将面临失业,多少家庭会失去顶梁柱。


    叶浔愣愣地看着他,大脑一下没反应过来,开口问道:“你——在说什么?”


    什么叫本就是你的?


    又什么叫想要直接拿走?


    江序舟又说道:“可是,小浔,现在柏文集团还不能给你,等过一段时间。”


    等一切事情都处理完,等一切都尘埃落定。


    “……什么意思?等什么?等多久?”叶浔感觉身体里有潮水涌来,堵塞在他的嗓子,他的肺里。


    这种感觉,压抑得他喘不上气。


    面前的人……好像是在告别。


    江序舟自然地跳过前面两个问题:“等到明年开春。”


    他的病不一定能支撑到明年开春,假设明年开春他还没死,那就找个农庄躲起来,或者回小时候住的小村子,陪在谈惠身边,不再拖着叶浔。


    “你呢?”一股凉意直冲叶浔的大脑,“你要去哪里?”


    他上前一步拽住江序舟的衣领,


    他怕现在不拽住,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江序舟,你告诉我,你的身体是不是哪里又出现问题了?”身体里的潮水涌现,叶浔咬牙说出每一个字,嗓子里是压制不下来的哽咽,“告诉我,江序舟!”


    江序舟一个问题都没有回答,只是张开双臂抱住面前心爱的人。


    这是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叶浔的手抵在两人之中,抵得两人胸口生疼,但他们都没有动。


    “这里是孤儿院,小浔。”江序舟贪//婪地闻着叶浔身上好闻的木质香水味,“时候未到。”


    “……什么时候,难道你是打算死了再告诉我吗?”


    “小浔,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但是现在肯定不是时候。”江序舟埋在叶浔的脖颈,轻声道。


    叶浔的手能感受到两人的心脏跳动。


    同时起,同时落。


    跳得很快,又跳得有力。


    “答应我,回去以后每天给我发消息,可以吗?”


    江序舟的声音通过两人紧挨着的身体传递。


    与往日不同的是,他的语气坚定、真实,不再是一碰就散的薄雾,而是能驱散恐惧的骄阳。


    其实,江序舟想说,发消息让自己能够确认叶浔的安全,不过话到嘴边却变了。


    他不知道赵明荣有没有暗示叶浔,所以保险起见还是先不说太多。


    “确认我的安全。”他说。


    “……好。”


    江序舟听到回答,拍了拍叶浔的后背,嘴唇划过他的脖子,依依不舍地松了手。


    “回去吧,一起回墨城。”


    *


    虽然说是一起回墨城市,但奈何赵明荣也在,甚至坐在叶浔旁边。


    江序舟与叶浔对视,又悄然移开目光,他在默默惋惜这段独处的时间。


    叶浔看了他一眼,偏头同赵明荣交谈。


    赵明荣依旧是老好人的模样,夹在两人中间滔滔不绝地分享恋爱经验,还跨过过道,拉住江序舟的手。


    叶浔也悄悄从他身后探出头,看江序舟的表情。


    “江总,我现在才发现小浔之前在你身边当个副总,真的是屈才了啊。”赵明荣一脸意味不明地微笑。


    江序舟摸不清他葫芦里又卖什么药,但听见熟悉的名字时,眉头皱了皱,借着锁屏平板的由头,抬腕绕开赵明荣紧握的手。


    叶浔看出来了,江序舟开始不耐烦了。


    赵明荣这时却跟瞎了眼般,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他刚想开口继续说些什么,江序舟打断了他:“是的,当初赵总你就该把他招进赵氏集团当副总,强强联手。”


    “这怎么好意思。”赵明荣哈哈笑道,“当时就算招进来也得问过你的意思。”


    江序舟也弯了弯嘴角,乌黑的瞳孔静静地看着赵明荣,余光注意到他身后探头的叶浔,下意识抿住嘴。


    叶浔眼睛弯了弯,没对他刚才的话有什么过多反应。


    “你们当初在一起的时候多轰轰烈烈呀,后面怎么就分了手呢?”赵明荣问道。


    叶浔将眼神移到窗外,不再直视江序舟。


    其实,也没有多轰轰烈烈,主要是他们两个都没打算藏着掖着。


    爱就大大方方的爱。


    两人毫不避讳手上的戒指,同出同入,坦坦荡荡承认对方的身份。


    只不过这些正常情侣会做的行为,在同//性//恋身上就会被无限放大,大到可以算作轰轰烈烈。


    江序舟垂眸,如之前千万次回答的一样:“不合适就分手了。”


    “没想过复合?”赵明荣问得直接。


    叶浔和江序舟同时看向他。


    这次赵明荣怎么问得如此直接。


    江序舟并没有从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道:“赵总,您想过吗?”


    赵明荣一辈子接触相处的女人数不胜数,结婚离婚几乎常态,可若是谈起复合,还真有一个,他的初恋,也是唯一一个能走进他心里的女人,同他上过床,生过孩子的女人——郑君洁。


    她帮助赵明荣渡过最艰难的时间,可又在那段时间后失去价值,被赵明荣抛弃。


    曾几时,他们也能被称为一对轰轰烈烈、相濡以沫的夫妻。


    赵明荣不语,故作惋惜地摇摇头,坐正姿势。


    往后一路,三人未再交流感情一事。


    叶浔也收回目光,江序舟起身去了趟洗手间。


    大概是今天晚上装病的惩罚,江序舟一天都没有好好进食的胃抽了抽,他伸手紧紧按住。


    明明吃了东西,吃了药,怎么还会疼?


    胃一抽一抽地疼,他越按越深,腰弯了下来,牙齿咬住下//唇,嘴里翻涌起一股血腥味。


    他的头重重敲在墙壁,发出一声闷响。


    一痛压一痛,才让他腾出一只手摸了摸口袋。


    好在,止疼药一直带在身上,他手止不住的轻微颤//抖,好不容易扣开的一颗药,结果还没送到嘴边便滚落掉地。


    门外传来敲门声,有人问他用没用完厕所。


    江序舟深呼吸几下,稳住手里的动作扣出最后一颗药送进嘴里,囫囵咽下,简单洗去额头的冷汗,打开了厕所门。


    他并没有着急回到座位,而是站在洗手池前,反复调整状态,待到止痛药起效,疼痛缓解,脸色稍微好看点的时候才坐回去。


    叶浔依旧在和赵明荣聊天,不经意地抬眼扫了一眼他。


    等回到墨城已经是深夜,叶浔和江序舟送走赵明荣,看着汽车在马路尽头拐个弯,消失不见。


    风有些许凉意,吹动叶浔的短发,他有些困了,靠在电线杆上准备打车回家。


    江序舟偏头看向叶浔,虽然眼里是压不住的疲惫,但语调却是上扬的。


    他似耳语般满怀希望地问面前的人。


    “你想不想吃夜宵?”


    “陪我去吃点吧。”


    第33章


    叶浔被赵明荣拉着聊了半路感情史,又聊了半路企业发展发向,早都累得口//干//舌//燥,不愿意说话,甚至连抬手的力气都消失殆尽了。


    在听见江序舟的话后,那双浅色的瞳孔转了转,很赞同地看向江序舟,肚子也很合事宜地叫了一声,替他回答。


    江序舟的眼睛弯起来,凑到叶浔面前,声音温柔:“想去小吃街就眨一下眼睛,想去以前常去的那家大排档就眨两下。”


    熟悉的感觉同时在两人心中浮出。


    很久很久之前,江序舟也经常这样逗叶浔,乌黑的瞳孔会凑得很近,眼角、嘴角扬起,语气轻柔,又带点宠溺,得到爱人的回答后,偶尔还会用鼻尖蹭蹭对方的鼻尖,或者碰一下对方的嘴唇。


    叶浔疲倦地笑了笑,眨两下眼睛。


    江序舟立马撤开身体,掏出手机在收藏夹首页,找到以前的店铺,确认它还在后,抬手拉住叶浔的手腕坐进自己黑色的越野车,熟练地调整副驾座椅,点开叶浔喜欢的音乐和香薰。


    这太像一场梦了,江序舟心想。


    还是一场不愿意醒来的美梦。


    黑色的越野车压过一片片路灯灯光,穿过寂静的城区,目的地是海边的停车场。


    叶浔一上车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头枕在安全带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很舒服,很安心。


    江序舟趁等红绿灯的机会,悄悄瞟了一眼旁边的心上人。


    叶浔短短的头发已经长了些,现在正软软地垂在眉毛上方,脸上挂着一抹浅笑,不知道梦到了什么。


    仅仅是这一眼,江序舟的心立马软成一池春水。


    恍恍惚惚间,日子仿佛回到四年前的某一个晚上,两人睡不着,躺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天,扯着扯着叶浔突然坐起来说肚子饿了。


    江序舟也跟着起身,打算去翻冰箱做点吃的。


    叶浔伸手拽住他的衣摆,晃了晃,宣布要去吃夜宵。


    江序舟对这些东西本就没有什么明显的欲//望,可是爱人提出来了,他也就来了兴趣。


    两人花五分钟穿好衣服,两分钟出门,坐进汽车,沿着海边一路寻觅,竟无意间发现一家热闹的大排档。


    此后,这里就成了两人的深夜食堂。


    当时坐在汽车里,音响放着喧闹的摇滚乐,叶浔缩在驾驶座,满怀笑意看着江序舟说,我们这样不像是去吃夜宵,而是像去私奔。


    私奔到天涯海角,私奔到没有人的地方。


    藏起来,躲过疾病、纷扰和一切未发生的勾心斗角。


    只要他们两个,只需要他们两个,能够相互厮磨,相互依存,直至消失。


    仅此而已。


    绿灯亮起,江序舟踩下油门,他现在依旧认同叶浔的话。


    他们去私奔,奔到天涯海角,奔到众人所看不见的地方,在那里细数爱意,将短暂一生无限延长。


    如果江序舟身体健康的话,他真的想这样。


    想这样与叶浔纠缠一辈子,将本不相干的两条平行线紧紧缠在一起,融入彼此,永不分离。


    只可惜,他做不到。


    江序舟余下的愿望就是叶浔能够好好生活,身体健康,公司越来越好,他也越来越好。


    副驾驶座位传来浅浅的呼吸声,江序舟调小音乐,调高窗户玻璃。


    墨城市入了夏,可是傍晚的风仍带有凉意。


    江序舟把车停好,叫了叶浔一声。


    那人动了动,没醒。


    江序舟也不急,他下车给大排档老板打去电话,点了几个以前常吃的菜,挂断电话后,又回到车里,再叫了一次叶浔。


    这次,叶浔悠悠睁开眼,喉结滚动,声音黏在一起:“昭林,不好意思,我睡着了。”


    他把这里当办公室,把江序舟当程昭林了。


    江序舟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车内陷入寂静。


    叶浔隐约感觉不对劲——车里一片漆黑,隐约能听见车外的海浪拍打沙滩。


    这里不是办公室,身边的人也不是程昭林。


    叶浔解开安全带,瞧向旁边的人。


    车内明明很暗,但是这双浅色的眼睛却仿佛带着光,光映进江序舟的眼睛里,他呼吸一滞,一阵心悸,心甘情愿地陷入进去。


    江序舟看入了神。


    许久,他笑了笑道:“醒了就走去吃饭吧。”


    “我点了你最喜欢吃的烧烤,还有几道小菜,到哪里看看你还想吃什么再点些。”他抓起丢在后座的西装外套,递给叶浔,“披一下,海边风大。”


    从会议现场过来前,叶浔专门回了趟酒店换掉束缚的西装,此时他正穿着一件暗红色的薄款卫衣,搭一条白色牛仔裤,阳光干净。


    而江序舟只穿一件白色衬衣,袖子挽到手肘,露出冷白削瘦的手臂。


    显而易见,江序舟更需要这件外套。


    “你穿吧,我不冷。”叶浔说完,率先下了车。


    江序舟也跟着下了车。


    他到底没有穿这件外套,只是把它搭在手臂上。


    这里离大排档不远,走过去刚好开饭。


    叶浔很久没有来海边了,确切说是很久没有和江序舟一起到海边了。


    他双手插兜,深深吸了几口腥咸的空气,又慢慢吐//出来。


    海风刮得猛烈,刮得脸生疼,他拉起卫衣的领子,缩了缩脖子。


    江序舟默默走到他旁边,头微微偏向他,不知道在看停车场旁边的海面,还是在看他。


    “吃完饭要不要回一趟临海府?”江序舟说出的话被海风吹散,“我请人打扫过了。”


    叶浔皱了皱眉,问道:“请人打扫?”


    废弃的房子有什么打扫的必要?


    又没有人回去住了。


    “总该要打扫的嘛。”江序舟说,“不回去看一眼吗?”


    叶浔摇摇头。


    那套房子里全是悲伤的回忆。


    虽然他不太介意这些回忆,但是也没必要自残似的回去反复看。


    就算看了,也不能改变什么。


    江序舟低下头,貌似在想些什么。


    直到走进餐馆,他都没再说过一句话。


    *


    大排档坐满了人,热闹非凡。


    老板认识江序舟和叶浔,留了靠角落里略微安静的位置给他们。


    “没有包厢了吗?”叶浔环绕四周问道。


    老板不好意思地笑道:“包厢都坐满了,实在是空不出来位置。”


    “没事,这里挺好的。”江序舟拉出桌子下的椅子。


    叶浔见之前喜欢安静的人都没有介意,倒也无所谓。


    他接过菜单随意翻了翻:“加个小米粥吧。”


    老板摆好菜,朝后厨喊了声:“十号桌加个小米粥。”


    叶浔合上菜单递给老板,垂眸看着身旁的江序舟习惯性把碗筷拆开,摆好,用热水烫一遍,放在两人面前。


    接着,他又拿起茶壶倒好两杯茶,碰了下叶浔的茶杯:“合作愉快。”


    叶浔接过,喝了口茶水,尝出是菊//花茶,果断拿过江序舟的茶杯,放到另一边。


    凭借他照顾病号五年的经验:胃不好是不能喝菊//花茶的。


    哪怕这个茶味并不浓。


    “怎么了?”江序舟尚未喝到水,手里就一空,略带疑惑地问。


    叶浔找服务员要了壶温水,转到江序舟面前:“你胃疼就喝水吧。”


    江序舟心下了然,自己倒了杯开水,再次和叶浔干杯,重复刚才那句话。


    周围人声鼎沸,唯独角落寂静。


    江序舟和叶浔沉默地吃着面前的饭菜。


    人们都说胃是情感器官,江序舟深有体验,他今天心情不错,胃在车上闹过一回后,竟然老实了不少,比平日里多吃了一点。


    叶浔是真的肚子饿了,会议的晚宴说的话比进嘴的饭还多。


    两人吃完这顿夜宵,已经是凌晨。大排档的顾客少了,留下的要么是喝醉等朋友家人来接的,要么是还在聊天,不着急走的。


    江序舟休息片刻,起身借口去厕所。


    叶浔悠悠抿了口茶结束战斗,头没有抬:“等下AA。”


    被看破的江序舟笑了笑,眼里柔情似水,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


    反正结完账,他不说,叶浔也不知道多少钱,就算转账他不收就是。


    江序舟去前台付完款,顺带去厕所洗了手,出来前听见大厅一阵吵杂。


    有人在大喊,有人在尖叫,还有桌子椅子移动的声音。


    江序舟不太喜欢凑热闹,但是前台在大厅后面,厕所在前台旁边,不管怎么走,回去都要经过那里。


    他脸色有些阴沉,抽张纸巾随意擦掉手上的水滴,长腿刚迈出大门,一个女孩急匆撞进他的怀里,老板听见动静从楼上的包厢冲冲跑下楼。


    “救……救命。”女孩个子刚到江序舟的肩膀,她死命抓住他的衣领,宛如抓住根救命稻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江序舟脸色更加难看,他垂眸看一眼女孩,眉头拧在一起,随后他抬眸看向女孩身后。


    不远处有个粗壮的男人在努力挣脱旁人的束缚,好不容易抽出的一只手指向女孩,高声叫道:“老子和你在一起,什么时候亏待过你!”


    女孩吓得浑身抖了抖,腿发软往下滑,江序舟用手臂撑住,她才不至于滑落在地。


    江序舟对他们之间发生什么不感兴趣,也不想多掺合,只是单纯想赶紧解决这个男人,然后送叶浔回家。


    他给老板递了个眼神,老板瞬间明白,跑到柜台后蹲下//身报了警。


    “好了,报警了。”他低头安慰女孩,余光瞥见一个身影冲过来,手里貌似有个墨绿色的东西猛然举起。


    几乎是瞬间,江序舟手臂揽住女孩的腰转身,尚未来得及推开她,自己左肩便是一阵刺痛。


    随即,玻璃四碎的声音,众人吵闹的声音,接踵而至。


    江序舟在心里骂了句脏话。


    他没想到,这么多人怎么会拦不住一个醉酒的男人。


    女孩在他怀里被吓懵,战战兢兢地问:“你……你……有没有事?”


    江序舟胸膛剧烈起伏,受到刺//激的心脏仿佛被压土机压过,连呼吸都变成利刃,一刀刀捅进破旧不堪的心脏,他的左手使不上劲,脑袋阵阵发懵。


    他使劲咬住下//唇,直到尝出一丝血腥味之后,才摇了摇头。


    男人被赶来的警察摁住,老板也问他有没有事?


    江序舟还是摇了摇头。


    他疼得冷汗直冒,昏得天旋地转,堪堪靠在女孩肩上,才不至于摔倒。


    太狼狈了。


    “这……这是怎么了?”听见有人询问,他慢慢抬起头。


    仅仅一眼,他就瞧见站在老板身边的叶浔。


    刹那间,左肩有感知般爆发出剧烈的疼痛,还能感受到衣服湿漉地黏在伤口,心脏难受得他喘不上气……


    浑身上下所有的难受全都似海啸般涌现出来。


    疼得要命。


    他疲惫地掀起眼皮,喃喃叫了声小浔。


    这一刻,昏沉的大脑只来得及传来思念的信号。


    他想要叶浔,想要坠入温暖的怀抱,还想要闻到好闻的木质香。


    叶浔也看向江序舟,腿注入铅般抬不起来。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只是去旁边小卖部买个东西的功夫,出来就听见警车鸣笛声,走进大排档就看见江序舟白色的衬衣被鲜血染红,单薄的肩背紧绷着。


    强烈的窒息感席卷而至,叶浔被吓呆在原地。


    江序舟……


    他肯定很疼吧?


    直到听见担心的人在叫自己,他才缓过神,连忙上前一步,手从江序舟右边肩膀下穿过,架住他。


    女孩松了手,从江序舟的怀里走出来,依然抖个不停:“会没事的吧……”


    江序舟眼前一会儿黑一会儿白,他感到自己下巴垫在一个人的肩膀上,血腥味盖住这人身上的味道。


    应该是叶浔吧,他想。


    但是怎么闻不到熟悉的味道,看不见熟悉的脸呢?


    江序舟咳了几下,想挣脱这个怀抱。


    他想去找叶浔。


    “没事的,一定没事的。”叶浔不知道是在安慰女孩,还是在劝自己。


    他双手更加用力,努力抱住怀里的人。


    那人的胸口与自己的胸口紧紧靠着,丝丝缕缕的凉意隔着衣服布料传递过来。


    叶浔抱得更加紧了。


    江序舟的头偏了偏,耳朵贴在叶浔炽热的脖颈,熟悉的脉搏强有力地冲击他的耳膜。


    “……小浔?”江序舟开口。


    叶浔拍了拍他的后背,稳住气息。


    “我在,我在。”


    第34章


    叶浔再一次托江序舟的福,来了医院的急诊。


    “没事,小伤。”江序舟额头一排冷汗,打湿刘海,他用右手指勾了勾叶浔垂在身侧的手指。


    明明自己都快要坐不稳了,他还有心思安慰身旁的人:“真的,小伤,别担心。”


    气音荡悠升起,飘进叶浔的耳朵。


    不过,叶浔没有接受这句安慰,他表情严肃,死死盯着江序舟肩膀上的伤,仿佛眼前的不是伤口,而是一//大串错误的代码。


    错误得让他心疼。


    疼得……手心有点痒。


    他下意识握住了那只不安分的手指。


    掌心滚烫,手指冰凉。


    叶浔看着医生检查一番,直到判断没有骨折或者脱位,伤口也不算深,只需要清创止血就行时,他不易察觉地松一口气,手微微松了劲,掌心的手指立刻不满地动了动,他只好再次紧握。


    “没……嘶。”肩膀再次袭来的疼痛,江序舟倒吸口凉气,咬住嘴唇,咽下后面的话。


    医生准备好双氧水和生理盐水,回过头对叶浔说:“你帮忙摁住他,我先清理伤口。”


    江序舟已经疼得意识恍惚,医生和叶浔的对话时远时近,听不清楚。


    他晃了晃脑袋,试图保持清醒,结果却适得其反。


    头更加晕了。


    他叹口气想起身走过去找叶浔,但是还没等站直身子,腿就是一软,顷刻间,整个人向前倒去。


    叶浔眼疾手快地后退一步扶住他,重新拉过板凳,摁住这人坐下。


    他蹲下//身,与那双乌黑的茫然的眼睛对视:“江序舟,你还好吗?”


    江序舟眼前有一团夹杂暗红色的黑雾,他眯起眼睛,努力看清面前的人,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只能很轻很轻地应一声。


    “等下医生给你清理伤口,你别乱动。”叶浔说。


    江序舟看见他的嘴一//张//一//合,根本听不见仍何声音,又答应一声。


    反正,叶浔不会害自己。


    叶浔担心自己按不住江序舟,干脆半抱住他,让他的头靠在自己肩膀,手臂收紧搂住他的腰和没受伤的肩膀。


    冰凉的液体撒在伤口上时,怀里的人呜咽一声,不舒服地动了动身体,想往后躲。


    叶浔搂得更紧。


    他垂眸看着零星的碎玻璃顺着血水流出,心里也产生了细密的疼,就仿佛碎玻璃流进自己心脏之中。


    叶浔向医生要了几块纱布,叠好,塞进江序舟的嘴里,皱着眉多看了两眼那人的嘴唇。


    丝丝缕缕的鲜血沾染在苍白干燥的嘴唇,血还在一点点渗出来。


    不疼吗?


    是疼习惯了吗?


    叶浔搞不明白,他像哄孩子似的拍了拍怀里那人的后背,步骤讲解道:“现在帮你止血。”


    医生走过来,用纱布垫住,手指摁住伤口。


    细密的疼痛陡然增加,江序舟的肩膀一激灵,闷哼一声还想往旁边躲。


    “……别动。”叶浔睫毛颤了颤,手指控制不住地抖了一下。


    江序舟不再动弹。


    他肩膀的伤口不深,出血量却很大,半天没有止住血。


    “你这个出血量有点大啊。”医生摁压了差不多十分钟,换了两块纱布,抬起手看见伤口还在渗血。


    他皱了皱眉,取来了止血粉,撒在伤口上,又继续摁压。


    叶浔看着淡黄//色的药粉一点点与血液融合,手臂收紧。


    他怕江序舟挣脱。


    但是,这一系列做完,怀里的人都没有再动一下,再哼一声。


    安静得就像晕过去了一样。


    他有些担心,动了动肩膀,偏头叫了一声:“江序舟?”


    “……嗯?”那人含糊不清地应道,“结束了?”


    “嗯,结束了。”叶浔说完,怀里一空,江序舟摇摇晃晃坐直。


    沾血的白衬衫重新披到江序舟的肩膀上,他瘦了很多,皮肤白得有些透明,脖颈上的青筋清晰可见。


    叶浔看得难受,伸手扣上白衬衫底下的几颗扣子,又从车上取来西装外套给他披上。


    医生脱下带血的手套,叮嘱晚上多留意病人伤口状况,按时来医院换药,如果有任何不适及时就医。


    叶浔谢过医生,扶着江序舟坐到等待室外面的长椅上,起身去缴费。


    江序舟的脑袋昏昏沉沉,胸口很闷,喘不上气,肩膀也很疼。


    他伸手摸进西装内袋,取出那枚平安符,死死攥在手中顶在心脏,仿佛这是他的止疼药。


    喉咙陡然有点痒,江序舟抬手捂住嘴,压抑低咳了几声,掌心温热——鲜红的血里含有些许泡沫。


    他的手掌渐渐收拢,握拳。


    大概是……胃又出问题了?


    还是……心脏?


    来不及过多思考,江序舟就感受到有脚步声朝自己靠近,他微微眯起眼睛,瞧见一抹白色越走越近,最后停在自己面前。


    是刚才急诊的医生。


    江序舟扬了扬嘴角:“谢谢啊,杨医生。”


    前面趁着叶浔去挂号的时候,江序舟拜托他别将自己的病情说出去。


    能瞒一时是一时。


    杨医生双手放进白大褂的口袋里,俯视方才的病人说道:“得亏你没有服用抗凝药,不然血可不容易止住。”


    “可是,还是要提醒你一下,目前来说,感染会过多消耗凝血因子,因此你的凝血时间明显比别人长。所以,最好明天有空来医院做个血常规,以及超声心动图。”


    “还有,尽量避免剧烈活动和外伤,下次不一定能那么幸运的止住血。”


    说完,他见江序舟点了点头,便没再说什么,转身回了办公室。


    *


    空荡的大厅里时不时传来小声的交谈。


    江序舟头还是很晕很沉,然而受伤的肩膀因为包扎而动弹不得。


    他收好平安符,仰面靠在椅背,举起左手,大拇指和中指用力摁住太阳穴,轻轻揉起来。


    今天那个女孩,好像在哪里见过。


    很眼熟,但是他想不起来了。


    江序舟闭上眼睛,有点惋惜。


    本来今天他能和叶浔一起回墨城市的,本来他能请叶浔吃饭的,本来他能送叶浔回家的。


    现在好了,一件都没有做成,自己反而还拖累别人,大半夜来了一趟医院急诊。


    也许,他们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吧,所以连老天都不帮他。


    江序舟一阵心酸。


    从小到大,他都没有信过命,但是今天他信了。


    他的命里没有叶浔,也可以说,是他把这个人推出自己的命的。


    现在一丝反悔的机会都没有了。


    “序舟?”邬翊的声音突然响起。


    江序舟睁开眼睛,视线清楚许多,一下对上邬翊的脸。


    他偏头清清嗓子,扫一眼朋友,问道:“……你为什么来医院?”


    “这不应该是我问你的问题吗?”邬翊双手抱胸,离远些打量一遍江序舟,“你为什么来医院?是不是你心脏……”


    “昭林?”叶浔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邬翊闭了嘴,江序舟看向声音的方向,发现了远处的程昭林——


    他白色卫衣的衣角有几滴血迹,垂着的手背上有……一个牙印。


    “这是?”江序舟挑眉,看了看邬翊,又看了看程昭林,“你们一起来的?”


    邬翊应了一声,走向叶浔,拿过他手里的缴费单和报告单,扫视一遍,发现跟心脏没有半点关系之后,又把两张纸塞回叶浔手里。


    江序舟一手撑住椅背,一手握拳,堪堪稳住脚步,走到三人面前。


    “你们来医院干什么?”叶浔和江序舟问了一样的问题。


    邬翊随手指了下自己旁边的程昭林,笑而不语。


    程昭林撇了撇嘴,露出手上的伤口,尚未开口,邬翊先噗嗤一笑了:“不愧是狗都嫌的年纪。”


    狗都嫌的程昭林表示很冤枉。


    他今天下班路过公园,一只巴掌大的流浪狗从草丛里窜了出来,停在他面前。


    他一直很喜欢小猫小狗,可惜家里人不让养,上班后,连自己都养不活,更别说一只小动物了。


    流浪狗绕着他转了一圈,抬头叫了一声。


    程昭林俯身,从背包里拿出之前买的火腿肠,撕开包装,掰成一块一块丢在小狗面前。


    小狗狼吞虎咽吃着,他蹲在旁边,刚伸出手去摸它,没成想小狗应激抬头,立刻咬住他的手。


    无论他怎么赶,小狗都不松口。


    程昭林承认今天是有些倒霉的。


    结果,更倒霉的是,帮他赶走流浪狗的是刚好遛狗路过的邬翊。


    “这要打疫苗了吧。”江序舟瞥一眼程昭林的伤口说。


    叶浔也瞥了一眼:“处理了吗?”


    程昭林赶在邬翊开口前,连忙说了话:“处理了,邬翊哥给我处理过了。”


    哥?


    叶浔和江序舟对视一眼。


    仅仅三天,两人的关系就已经可以用哥相称了?


    叶浔一胳膊压住程昭林的脖子,拉住他到角落里,“严刑逼问”一通。


    邬翊则侧身挡住两人,同时也挡住了江序舟黏在叶浔身上的视线。


    “你们最近这段时间怎么样?”邬翊问。


    江序舟头还是很晕,他坐回椅子上,头向后仰,后脑勺垫在椅背顶,手掌挡住眼睛,疲惫不堪地问道:“什么怎么样?”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还喜不喜欢他了?”邬翊靠近,阴影覆盖江序舟。


    江序舟放下手,眼睛里面蒙着一层薄雾,里面的真情实感看不真切。


    “如果,我说我不喜欢,你也不会信吧。”他勾了勾嘴角,“你有答案的,邬翊。”


    “程昭林和叶浔没有关系,换句话说,他们不是情侣。”


    “……我知道。”江序舟说,“从生病住院程昭林来的那天,我就知道了。”


    江序舟缓口气:“但是,叶浔没告诉我。”


    “你问了吗?”


    江序舟闭上眼睛,表情淡然地绕开话题:“帮我买瓶水。”


    “序舟!”


    “我渴了。”江序舟说。


    邬翊无奈转身,任劳任怨的去自动售货机买水。


    江序舟听着脚步声渐渐走远,轻轻叹了口气。


    他要怎么问?


    在晚宴那天,他就和叶浔提出过复合的话,而叶浔也直截了当的和他说,自己有对象了。


    江序舟的头又开始疼起来。


    他知道有对象只是叶浔拒绝和他接触的借口,但是不想接触的意思却是真的。


    叶浔不想和他见面,也不想和他接触。


    江序舟的心脏抽痛一下,酸涩的感觉淹没了他。


    “江总!”程昭林突然跑到江序舟面前,喊了一声,随后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医院里,立马压低声音又叫了一声。


    江序舟睁开眼睛,看着面前这个年轻的男生,疼到泛白的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程昭林一副大义凛然,英勇就义的样子,坚定地说:“我和叶总没有关系,任何一点情侣关系都没有。我是清白的,叶总也是。”


    邬翊迅速拉住想要冲上前的叶浔。


    江序舟一愣,眼睛里不带一丝情绪地看着面前的小伙子。


    程昭林不熟悉江序舟,并且一直以来对他都带有种对领导的尊敬。


    然而,突然被领导这样看着,程昭林多少还是有点紧张。


    “就是。”程昭林挠挠头,一咬牙一眨眼,全部说了出来,“我和叶总真的就只是同事和朋友的关系,我是他的学弟。”


    “那个戒指就是个装饰品,不是定情信物,也不是什么订婚戒指。”


    “不过,确实是叶总买来送给我的,可是,叶总后面也要回去了。”


    江序舟听着他一骨碌脑全部倒出来,疲惫的勾起嘴角,回答道:“好。”


    语音刚落,叶浔也终于挣脱开邬翊的束缚,快步冲上前:“你到底在说些什么胡话?”


    叶浔刚开始不知道程昭林为什么突然走到江序舟面前,也不知道他要说什么。


    只是当邬翊拉住他的那一刻,他瞬间明白了。


    程昭林这个叛徒要告密!


    叶浔是笑非笑地靠近程昭林:“老实交代,你说了什么?”


    江序舟拉住叶浔的衣角,温柔的笑着打圆场:“没什么,他关心我怎么受伤的。”


    叶浔不相信方才问完自己为什么来医院的程昭林,转头会去找不熟悉的江序舟确认整个事情经过。


    难道被狗咬了,胆子就会变大吗?


    “嗯……”程昭林犹豫几秒,眼睛一闭,视死如归般说,“我说了戒指的事情。”


    第35章


    叶浔挑眉,双手抱胸,静静看着程昭林。


    程昭林浑身一抖,他扛不住叶浔这样的目光,老老实实地把刚才说出口的话全部又说了一遍,末了还不忘弱弱解释一句:“哥,我也想找对象,我也想谈恋爱。”


    邬翊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站在江序舟旁边傻乐。


    江序舟则依旧温柔笑着,看两人打闹。


    叶浔神情不改,转向江序舟不语。


    江序舟明白他的意思,点两下头,轻声道:“我不信。”


    “我只相信你亲口解释的。”


    这句话正如叶浔所料,他耸了耸肩说:“没什么好解释的,是你自己误会了。”


    “那你在晚会停车场说的对象,是昭林吗?”江序舟问。


    “是。”叶浔回答果断,脸上丝毫没有骗人被发现后的慌张。


    江序舟心下了然,道了声谢,起身向叶浔要了车钥匙,准备朝急诊室大门走去。


    邬翊抬手拦住他,朝程昭林使了个眼色。


    江序舟不解,叶浔也看了过来。


    邬翊盯住叶浔的眼睛,话却是对江序舟说的:“你肩膀受伤怎么开车?”


    “司机。”江序舟和叶浔异口同声。


    程昭林躲到邬翊背后,极力降低存在感,可声音却格外引人注意:“这么晚,司机该休息了吧?”


    叶浔看一眼手表,现在是凌晨五点。


    按理来说,司机是完全需要随叫随到,但是依照江序舟不爱麻烦别人的性格,他多半不会叫的。


    “对了,小陈今天和我请假一天,说要陪孩子去医院。”邬翊继续道。


    小陈是江序舟的私人司机,江序舟本人并不知道他请假这件事。


    “没事,我可以叫个代驾。”


    江序舟刚拿出手机,就被邬翊一把按下:“代驾来回一趟太久了,还费钱。”


    这理由实在太牵强。


    江序舟也听出邬翊的意思,只不过这不太可能。


    他眼见自己连提的两个方案都被驳回,他直接把车钥匙塞进朋友的手里:“那麻烦你开车送我回去吧。”


    邬翊立刻把车钥匙塞进叶浔手里:“我家和昭林家离得近,我送他回去。”


    “对!邬翊哥见我被狗咬了,他要负责。”程昭林幽幽说道,“哥,那我们先走啦,”


    “你好好照顾江总。”


    话音刚落,两人就一溜烟跑没了影,急诊大厅余下江序舟和叶浔。


    “他是见你被狗咬了,又不是他的狗咬了你。”


    叶浔盯着程昭林咬牙切齿地吐槽道。


    江序舟无奈地笑了笑,伸手从叶浔怀里取出车钥匙。


    他不奢望叶浔会送自己回去。


    而且,时间太晚了,他不想再折腾对方。


    他单手将车钥匙放进口袋,打算叫辆出租车送叶浔回去,再找个代驾送自己回办公室。


    他挪到急诊门口,端坐在石墩上,拧开矿泉水盖,受伤的手抓着矿泉水瓶,缓慢倒出一点水,冲掉另一只手心里干涸的血,接着拧好盖子,单手艰难地操控起手机,矿泉水瓶放在脚边。


    凌晨的风吹动他的发梢,还将叶浔吹到了他旁边。


    听见脚步声站定之后,江序舟没有抬头,声音虚虚往上飘:“你住哪里?我给你叫辆车送你回去。”


    自从他和叶浔分开后,周围的共同朋友仿佛被威胁过一样,对叶浔的具体住址只字不提。


    叶浔垂眸,先看见的是地上的矿泉水瓶。


    他俯身拿起瓶子,拧了一下盖子。


    是松的。


    应该是江序舟自己拧开了。


    叶浔想,说明江序舟状态还不错。


    他起身扫一眼那人沾了几滴水滴的手机屏幕,轻声拒绝:“不用了。”


    “我和你一起回去。”


    医生方才刚叮嘱完今天晚上要注意伤号的状态,结果他转头就和江序舟各回各家。


    多少有点缺德。


    更何况,不管是出于朋友还是前任,或者是陌生人的关系,他都不会放一个伤号单独开车回家,再单独过一//夜。


    江序舟表情僵硬了一秒,渐渐惊讶和惊喜交织漫延至那双黑色的眼睛,再由眼睛传递给嘴角,温热的笑意浮现。


    他不再逞强,掏出车钥匙递给叶浔。


    叶浔熟练地解锁了车,扶着江序舟坐好,又默默给他系好安全带。


    “回哪里儿?”他问。


    如此简单的问题,江序舟却想了很久。


    他和叶浔分开后,大部分时间都留在办公室,谈惠在的时候,偶尔会去山河府,但很少过夜。


    “临海府吧。”他在叶浔发动汽车后一分钟,才给出答案。


    叶浔点了点头。


    这是他今天从江序舟嘴里第二次听见这个名字。


    他搞不懂江序舟为什么突然就对临海府如此执念,就像他搞不懂这人为什么突然变得如此黏自己一样。


    在开会议这段时间里,他目光所及之处必有一个瘦高的身影。


    事出反常必有因,可是目前他找不到这个因。


    但他怀疑这个因就是江序舟想要和他复合。


    然而,复合就是真正的原因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更加不会去临海府。


    叶浔缓缓踩下刹车。


    黑色的越野车停在红绿灯前,红色的倒计时一秒一秒跳动。


    他余光瞥见靠在玻璃上眼睛紧闭的江序舟。


    路灯投下的昏黄光影,柔和了他锋利的面部线条,照的他脸色惨白,嘴唇毫无血色。


    恍惚间,叶浔感觉江序舟快要和灯光融为一体。


    缥缈如云烟。


    倒计时结束,灯光刹那变黄,跳动三秒后,转为绿灯。


    叶浔收回即将碰到那人的手,松开刹车,驶向山河府。


    *


    越野车压过减速带,车身轻微晃动,副驾上的人睁开眼睛。


    “到了?”江序舟头还是有些晕。


    有可能是失血太多没缓过劲,也可能是发烧了。


    他没有太在意。


    可是,心脏处再次传来的心悸,以及喉咙间翻涌而上的血气,异常的让他感到不安。


    这次也是自己的心脏吗?


    江序舟偏头浅浅咳嗽几声,喉结滚动,努力压住那股血腥味。


    越野车停稳,叶浔解开安全带,率先下了车。


    江序舟欲紧随其后,却没想到手关节突然一疼,仿佛有人用锤子猛砸下来,他手一软,重新摔回座位。


    他眉头紧锁,头歪了歪砸到玻璃上,疼得他闷哼一声。


    汽车的隔音效果太好,这些声音都没让刚下车的人听见。


    叶浔站在车尾箱等了很久,都没等到江序舟下车,他疑惑地走到副驾驶门旁,屈指隔着玻璃,在那人脑袋靠着的地方轻敲了几下。


    里面的人没有动。


    叶浔又敲了几下,里面的人依旧一动不动。


    他骂了句脏话,刹那间无数种可能性接连出现,他几乎用了八成的力拉开车门。


    支撑江序舟的力瞬间消失,副驾驶上的人本来就难受,反应力也随之降了一个等级,压根来不及做出动作,便直挺挺地掉了下去。


    叶浔立刻抬臂,拦住车门,用身体挡住江序舟,蓦然被吓出一身冷汗。


    今天刚受的伤,要是再摔在地上,那不得四分五裂,喜提住院一条龙?


    “江序舟?”他低头看向同样一身冷汗的人,“你怎么了?”


    “你……”


    江序舟迟钝地眨了眨眼睛,偏头咳嗽几声,手撑起身子,离开叶浔的怀抱:“没事。”


    他扶住车门下车,强忍住不断翻涌而上的血气:“你先去按电梯,我拿点东西。”


    叶浔看着江序舟站稳,不太放心地转身离开。


    *


    直到他的影子消失在电梯间,江序舟才侧身走进另一边的电梯间,咳得惊天动地,他取出纸巾捂住嘴,待到咳嗽停下来,才打开纸巾——


    洁白的纸巾里,一片鲜红。


    他又咳血了。


    这下彻底说明是心脏出的问题。


    江序舟垂下眸子,平静地接受这个现实,他将纸巾对折几下,丢进电梯门口的垃圾桶里,装作无事人般走回自己家楼下。


    “东西呢?”叶浔问。


    “可能邬翊放公司了。”江序舟撒谎功夫手到擒来,脸不红心不跳。


    叶浔也没多问,电梯门开后,径直走进房子里。


    熟练得仿佛是回自己家一般。


    屋内还保留着谈惠在家时候的样子,饭桌上蒙着一层薄灰,电视机盖着花绿的盖头,风透过半开的窗户,吹动晾衣架上的衣服。


    叶浔站在门口沉默一会儿,俯身换好鞋。


    江序舟紧随其后,解释道:“这几天公司有点忙,没空回来。”


    “嗯。”叶浔不信,却也不想和江序舟过多纠结。


    他倒进沙发,精心做好的发型被冷汗打湿两遍,乱糟糟地顶在头顶,睫毛投下一小片阴影,嘴巴微张,喘着气。


    他现在很困,一晚上没有睡觉,心情又犹如坐过山车般起起落落,疲倦的潮水快要淹没意识。


    很快,他就放弃抵抗,任凭困意席卷而来。


    江序舟走进卫生间洗了手,又单手抱来薄毯给沙发上那人盖好,顺势坐到地板上。


    他们之间的距离很久没有这么近过了。


    他的目光一寸寸下滑,一点点把叶浔的样子刻进脑海里。


    这三天累坏了吧,江序舟边描绘面前人的模样边想。


    他轻轻碰了碰叶浔的胡茬,后者迷糊地伸手挠了挠他刚刚碰到的地方,夹住被子翻身,背对江序舟。


    窗帘随风飞起,清晨的阳光撒进屋内,楼下的路边传来早餐铺的叫卖声,车辆行驶而过,人们匆忙赶路。


    世界正在醒过来。


    江序舟的世界却睡下了。


    他拉好窗帘,杜绝一丝阳光。


    山河府这一方小屋,此刻间成为江序舟的温柔乡。


    他简单擦拭掉身上残留的血迹,吃了药,洗漱完,回了房间抱出自己的被子,在沙发另一头睡下。


    他睡眠质量很差,在非睡眠时间更加不可能睡着。


    不过,现在不同于以往。


    江序舟听着叶浔绵长的呼吸声,神经松了下来,数着呼吸,缓缓陷入睡眠。


    这是这段时间来,他睡得最好的一觉。


    *


    叶浔醒来是在傍晚六点。


    客厅一片漆黑,隐约有光从厨房透出来——


    有人在做饭。


    他掀开身上的被子,走到厨房门口。


    厨房门是玻璃的,他可以看见里面有一个站得笔直的背影在忙碌。


    锅里的水沸腾,他抓了一把挂面放进去,用筷子随意地滑了几下,细长的手指抓起旁边的鸡蛋,单手打入,又倒入切好的西红柿块。


    水蒸气模糊了玻璃,香味扑进叶浔的鼻腔。


    丝丝缕缕的暖意从心底冒出,越冒越多,越冒越快。


    这应该是幸福吧。


    尽管叶浔不太接受这个解释,但是这种感觉确实不错。


    所谓幸福的空气在他的肺里环绕一圈又一圈,最后随着他的叹息吐了出来。


    “醒了?”江序舟单手端出一//大碗西红柿鸡蛋面,五指因为热气而泛红,他脸色也变得红润。


    看上去状态还不错,伤口应该没有感染,叶浔推测道。


    “吃面吧,这里没什么东西,凑合吃两口添添肚子。”


    江序舟放好面碗,再次走进厨房端出另一碗面。


    两个白色的陶瓷碗摆在深色的餐桌上,光柔和地打在碗里金黄的鸡蛋和红色的西红柿块。


    蒸汽在这一时刻变得缓慢,整个画面如同慢动作,时间清晰可见。


    叶浔站在没有拉开的椅子后面,安静地盯着这两碗面。


    江序舟洗完手从厨房出来,站定在他对面:“一天没吃饭了,饿久容易得胃病,吃完再回去吧。”


    叶浔还是没有动。


    “不想吃吗?要不我点个外卖。”江序舟说。


    “不用麻烦,我先回去了。”


    第36章


    叶浔走后,江序舟的胃口也跟着离开。


    他看着蒸汽慢慢消散在光芒之中,融入空气,碗里的面条吸满汤汁,膨胀断裂地堆起来,鸡蛋和西红柿的光泽黯淡。


    秒针走了一圈又一圈,他迟迟没有动。


    浑身乏力,额头滚烫,眼睛酸胀,鼻子呼吸不上来,四肢都依然冰冷,控制不住地打着寒战。


    发烧加重了。


    其实,今天下午起来的时候,他就意识到了。


    只不过,这个屋里没有退烧药也没有退热贴。


    他用凉水洗了把脸,胡乱地吃完该吃的药,晕晕乎乎走进主卧里关上门,气还没喘匀,带灰的空气吸进肺里,又引起一阵咳嗽,他松开手,掌心里是星星点点的泡沫。


    血暂时止住了。


    江序舟抽出床头柜上的纸巾,随意擦了擦手,丢进垃圾桶。


    他平静地接受着不断冒出的一个个症状,平静地接受自己追不回叶浔的事实,也平静地接受自己快要死了。


    死亡这个词,从小到大始终徘徊在他身边。


    小时候的他,很怕很怕死亡,每次喘不上气的时候,都会往谈惠和江中怀里缩,缩成小小一团哭,可他越这样哭就越喘不上气,江中和谈惠就会搂住他,一下一下地抚摸后背,帮他顺气。


    后来,遇到叶浔,那人也学着谈惠和江中的样子,陪在他身边,还会去网络上了解心脏病的知识,买一堆和心脏病有关的书,表情严肃得像审视一堆错误百出的代码,甚至笔记都写满了一整本。


    江序舟打趣他:“是不是要从计算机转成学医呀?”


    “从叶工变成叶大夫。”


    苦学医疗知识的人不恼也不说话,头低着,下巴顶在胸脯,迟迟没有反应。


    江序舟绕到叶浔身后,手搭在他的肩上,捏了捏。


    啪嗒——


    啪嗒——


    两声轻响敲在江序舟心头,他垂眸瞧见两滴水滴落在摊开的书页上。


    水滴一点点润湿纸张,模糊字迹。


    江序舟心头一颤,蹲下来,抬眸很认真地看着叶浔的眼睛。


    叶浔不动,短短的刘海垂下来,在额头投下一小片阴影,浅色的瞳孔里蓄了水,他的鼻翼动了动,嘴角向下,喉结滚动。


    他努力咽下哽咽。


    江序舟抬手搂住叶浔,像江中给自己顺气那样,一下一下地摸着爱人的后背。


    叶浔的眼睛抵在江序舟的肩膀上,后者怕他被骨头硌疼,想抽出靠枕垫一下,但是叶浔不动,江序舟也没有动。


    液体打湿衣服,两人保持这个姿势许久。


    久到叶浔感觉眼睛疼,久到江序舟感觉腿酸,久到衣服都快被暖气吹干。


    叶浔才抬起头,眼里蒙着一层薄薄的水雾,看得江序舟心头一软。


    他嗓子沙哑,明明水杯就在桌面,抬手就能拿到,可他却不愿意伸手拿,就这样哑着声音问:“你难受不难受?”


    江序舟摇摇头。


    “我的意思是,这么多年你难受不难受?”叶浔再问。


    江序舟又一次摇摇头。


    “……骗子。”叶浔声音抖了抖,“书里写了,你小时候会缺氧,会晕厥,会抽搐……”


    “江序舟,我心疼你。”眼泪不受控地夺眶而出,叶浔依旧说道,“你不准离开我,你要陪我一辈子。”


    江序舟心疼得厉害,再次抱住自己的爱人,语气里却满是遗憾:“我不能保证,小浔。”


    “你能,你必须能。”叶浔像一个耍无赖的小孩,“你能熬过10岁,那你一定能熬过30岁、40岁、50岁……”


    “再熬就熬成老妖精了。”


    “那就熬成老妖精。”叶浔说,“我也变成老妖精。”


    说完,两人忍不住都笑了。


    记忆总是闪着光,便会显得现实尤为惨淡。


    江序舟环顾屋子,孤灯一盏,冰凉彻骨。


    他睡不着,只能偏头望向落地窗外。


    窗外有光,有欢笑声,有夏天凉快的风。


    可是,光透不进来,声音飘不进来,风也吹不进来。


    江序舟靠坐在地上,背靠床铺,乌黑的瞳孔里是不同于外面的黑。


    他不知道叶浔为什么会突然拒绝自己,也不知道叶浔为什么会离开。


    或许,自己曾经的爱人,潜意识里依旧抗拒和自己接触吧。


    黑暗的房间化身成一个庞大的漩涡,不断吞噬着江序舟的力气,不断消耗他的精气神,空留下一片混沌。


    江序舟的眼睛垂了下来,睫毛颤了颤。


    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昏了过去。


    过了半个小时,窗外的喧闹消散了一些。


    江序舟的肩膀传来一阵细密的疼痛,疼痛逐步扩散到整个背部,他从梦里挣//扎片刻,终于爬了出来。


    很疼。


    非常疼。


    他无法形容这种疼痛,以至于怀疑这种疼痛到底是因为肩膀上的伤,还是从未好过的心脏发出的。


    也许,是因为今天关门而去的人。


    江序舟深呼吸几次,静静感受着疼痛感过去。


    他攒了些许力气,起身回到餐厅将凉掉的面倒进垃圾桶,收拾好厨房,倒在沙发上叶浔之前躺过的位置,翻身抱住薄被。


    凌晨的安眠是一场美梦,醒来依旧是一个人的漫漫长夜。


    *


    夜晚对于叶浔来说,也很漫长。


    他离开山河府直奔父母家。


    聂夏兰给他发信息,说今天叶温茂做了影像学检查,发现肺部有团片状阴影。


    医生和家里从医的亲戚都告诉她,十有八//九是肺癌。


    叶浔心脏咯噔一下,手没拿稳,手机摔到地上,屏幕碎了一角。


    不安的感觉强烈,未知的恐惧感无时无刻不在包裹他。


    住院部晚上不能进人,叶浔请了护工照顾叶温茂,聂夏兰在家里坐立不安。


    以前一向说一不二的她,此时慌了脚步,下意识依靠住已经成人的儿子。


    她拿出医院的检查单、诊断单和拍的片子,一股脑倒在叶浔面前的茶几上,手抖得不成样。


    叶浔看不懂这些片子,也不认识什么学医的朋友,只能无助地翻看网上评价治疗肺癌最好的医院。


    只要能延长叶温茂的寿命,多远的路程,多少的治疗费,他和聂夏兰都愿意承担。


    当然,他仍然抱着一丝幻想,希望医生和这些亲戚都判断错了。


    “给爸转院吧。”叶浔说,“咱们去墨城市人民医院重新检查一遍吧。”


    “好好好。”聂夏兰满脸泪痕,放下手机说,“三甲医院一定更加权威。”


    叶浔揉了把脸,心里想,平安符果然都是骗人的,一点用都没有。


    他拿过聂夏兰的手机,锁屏放在堆成山的茶几上,安慰道:“没事的,别听他们瞎说。最终检查报告还没出来,他们说的都不算。”


    “小浔,万一真的是肺癌怎么办啊?”聂夏兰不能接受这个假设,她无法想出爱人去世的场景。


    “那就治疗,化疗,把所有最好的药都用上。”叶浔说。


    聂夏兰没再说话,叶浔沉默地收起茶几上各种单子。


    “小浔,你能问问江总在医院里有没有认识的人?”聂夏兰犹如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祈求地看着儿子,“有关系总比没关系好。”


    叶浔不知道江序舟在肺科医院有没有关系,但是他知道,只要提出江序舟一定能帮他搞定。


    可是,他不想欠江序舟,任何方面都不想。


    “应该是没有的。”叶浔不想聊江序舟,草草结束话题道,“妈,早点休息吧。明天我去帮爸办理转院。”


    聂夏兰想开口再劝几句,但奈何叶浔已经回了房。


    早上十点,住院楼可以进人。


    叶浔拎着保温桶去见了叶温茂,同时找了主治医生了解接下来的检查方案,并且提出出院请求。


    主治医生同意,开了出院手续。


    叶浔回病房交代护工帮忙收拾东西,自己下楼去结算清单。


    他本以为昨天的见面将会是他和江序舟最后一次见面,再不济也该是几天后,没成想,下次见面居然在现在。


    熟悉的瘦高身影站在叶温茂的病房门口,听见脚步声转头看向叶浔。


    “叔叔出院了?”江序舟一身黑,眼尾泛红,脸色看上去异常的不错。


    叶浔皱了皱眉,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他应了一声,走进病房。


    江序舟紧随其后,边顺其自然的帮忙收拾东西,边和叶温茂闲聊。


    “小舟,你手怎么了?”叶温茂虽然看上去是个粗汉子,但是观察力蛮好。


    “受了点小伤。”江序舟把保温壶冲洗干净,收进袋子里。


    叶浔至始至终都没有说一句话,唯独在江序舟帮他把东西放在后尾箱时,说了一声,谢谢。


    江序舟目送叶浔的轿车开出停车场,转身回了病房。


    他知道叶温茂的病并没有好,而且昨天才刚检查出肺部有阴影,剩下的检查一项没做,那叶浔着急让他出院的原因只有两个:换一个好点的医院和逃离他。


    两种原因都有可能,江序舟按了按鼻梁。


    据江序舟对叶浔的了解,他一定会率先选择公立医院,而墨城市最好的公立医院就是人民医院。


    不过,人民医院床位紧张,叶温茂不可能很快就能住进去,也不能很快做检查。


    时间对于患者来说就是金钱,等不起也拖不得。


    正当大脑快速对社交圈进行搜索的时候,邬翊推门而入。


    江序舟扫了他一眼,直截了当地开口问道:“你有没有朋友在人民医院工作?”


    “啊?”刚准备兴师问罪的邬翊先被问懵了,他手里还拿着江序舟的血液检查报告单,“人民医院?你要去那里做体检吗?”


    “嗯。”江序舟说。


    邬翊坐到病床旁边的椅子上,毫不犹豫的把报告单拍在被子上:“大少爷,是单人间住的不舒服还是想跑啊?”


    他的手压//在报告单上,江序舟抽了几次没抽出来,索性放弃,靠在床头看着邬翊。


    邬翊应该是气得不行,脸色比他这个病人还要难看。


    “你的报告单有几项达到标准值?发烧反反复复多久了?早上的早饭没有吃吧?”邬翊气得牙痒痒,“是喂狗了还是丢垃圾桶了?”


    “垃圾桶。”江序舟面不改色道,“我要去人民医院。”


    “去个屁。”邬翊骂了一句,“你知道人民医院的床位多难求吗?我可不认识人啊。”


    “只能委屈你住在这里了,大少爷。”


    江序舟乌黑的眼睛暗了暗,没有回话。


    邬翊知道自己的话,江序舟肯定没听进去。


    他又说道:“你现在这个弱不禁风的样子,还追对象呢。”


    “搞强制爱都没力气。”


    几乎与社会脱节,从来不刷视频的江序舟懵了一下,略带疑惑地问道:“强制爱,是什么?”


    这一下给邬翊问傻眼了,他挠了挠头,又摸了摸鼻子,努力找出个相对合适的词语去解释。


    “……就是,把喜欢的人在他不愿意的情况下,关到屋子里和他相爱。”


    江序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邬翊也点了点头,突然意识到不对劲,停下来叫道:“你想干啥?这行为犯法啊!”


    “不干什么。”见到护士进门,江序舟脱下黑色外套,捞起袖子准备扎针。


    “不管你想干什么,这段时间都给我老实待在医院里体检,哪里都不给去。”检查单轻飘飘落到江序舟身边,邬翊继续说道,“全部检查合格再出院。”


    江序舟乖乖应了一声。


    可是隔天邬翊再来时,病房里只有一张空荡荡的床。


    第37章


    海边水上餐厅。


    橘黄//色的阳光洒满海面,远处山影连绵,轮船停靠岸边。


    江序舟穿着黑色衬衣、黑色西裤,长腿//交叠,双手交叉置于大//腿上,墨黑的瞳孔如海面般平静,丝毫没有半点病态。


    他看着面前的女人。


    女人保养极好,看上去仅四十出头,头发微卷,五官精致,深邃的眼神里透出自信和从容。


    “好久不见,江总。”她开了口,举起酒杯示意。


    江序舟同样举起酒杯。


    玻璃碰撞发出清脆响声。


    “郑总,好久不见。”


    “那天,谢谢你救了小雅。”郑君洁笑容浅淡,“伤口没好全吧,需不需要换杯温水?”


    温热的海风吹动她的发尾,空气里浮现出若隐若现的香味。


    江序舟不喜欢这股味道,却也没过多表现,依旧客套地笑道:“无碍,小伤。当时那个场景,谁见了都会出手,不需要谢谢。”


    昨天晚上,他接到了郑君洁的电话,才知道那天晚上在大排档护住的女孩是她的女儿,也是赵明荣的亲生女儿——赵闲雅。


    不过,在郑君洁和赵明荣离婚之后,她改名叫了郑闲雅。


    郑君洁点点头:“江总,作为答谢,我会给你,你想要的东西。”


    江序舟歪了歪头,垂眸看她推过来一个银色的U盘,没有抬手接过,而是问道:“这是什么?”


    “证据。”郑君洁指尖点了点U盘,收回手,“江总,你总会用到的。”


    江序舟了然:“谢谢。”


    银色的U盘安静地躺在透明的玻璃桌上,海浪轻轻拍在沙滩,远处有游客嬉闹的笑声。


    江序舟莫名想起叶浔的胸针。


    那枚银色的小舟形状的胸针。


    郑君洁起身伸出手:“如果江总需要,随时可以来找我。”


    “合作愉快。”她压低声音,“祝你成功。”


    江序舟起身握住她的指尖:“谢谢,合作愉快。”


    *


    夕阳一寸寸沉下去,叶浔坐在落地窗前,未灭的手机里全是通话记录。


    他四处托关系,都没求到墨城市人民医院的一张床位。


    让他烦恼的的事情不止这一件。


    还有,叶温茂取了一堆药回家,却仍固执地拒绝吃药。


    这就导致。家里无时无刻不充斥着聂夏兰撕心裂肺的叫声,叶温茂底气十足的抗议声。


    叶浔头疼不已,索性跑来公司躲避。


    他也劝说过叶温茂放下所谓的人体能自愈和听天由命的观念,放下烟酒,好好吃药,努力康复。


    可是,人一到年龄便会变成老小孩,禁锢于自己的理念漩涡之中,劝不动半点。


    叶浔实在是无可奈何,只能想办法尽快找到床位,把叶温茂塞进去,按时吃药检查,早点确认病因。


    他揉了揉眼睛,仰头叹了口气。


    办公室的灯光很亮,亮得他眼睛疼。


    “哥,我爸邀请你今晚来我们家吃饭。”程昭林推门而入,站在椅子后面低头与叶浔对视。


    程昭林的父亲程兴生是叶浔的大学老师,也算是他创业路上的领路人,从资金到策划都给了很大的支持。


    程兴生的邀请,叶浔不可能不答应。


    “好,我收拾一下就出发。”叶浔搓搓自己的脸,打电话给聂夏兰说了声,自己不回家吃饭。


    起身换了套正式点的衣服,收拾出个人样,和程昭林回了家。


    *


    程家距离云核智能科技有限公司不远,开车十来分钟就到了。


    程兴生一早就在别墅门口等候,笑盈盈地接过叶浔手里的礼品,又拍了拍自家儿子的肩膀。程母则在屋内做好一桌子的菜,香味扑鼻。


    叶浔被程兴生拉到沙发,谈论最近的项目研发。


    程昭林不关心这些事情,他只关心今天的菜品。


    他背着手走到餐桌前,边感叹叶浔来真好,边提出疑问:“妈,今天的菜怎么那么清淡呀?”


    大部分的菜不是素炒,就是清蒸,唯独酸菜鱼上面飘着几个暗红色的干辣椒。


    他们一家和叶浔的口味偏重,算得上是无辣不欢。


    很明显,今天还有别的客人要来。


    “今天还有谁来呀?”程昭林又朝厨房喊了一声。


    “你爸请的,问你爸。”


    程昭林可不敢去打扰谈话的程兴生,只好站在客厅的落地窗前张望这个神秘的客人。


    神秘的客人姗姗来迟,身上带着冰凉的潮气,似海里走出来般。


    他刚进屋,程昭林先跳了起来,动静大到连叶浔都忍不住偏头看了过来。


    目光猝不及防地与那人碰撞。


    “江江江总?”程昭林磕磕绊绊地叫道。


    江序舟将手里的礼品递给他,浅笑着应了一声,随后看向坐在沙发上的程兴生和叶浔。


    “程老师,您好。”江序舟微微欠身,叫道。


    叶浔上下打量一遍来人,没有说话。


    他都快忘记了,程兴生和江序舟认识,也算半个师生关系,但是万万没想到两人竟然如此熟悉。


    熟悉到连自己都不知道。


    程兴生乐呵乐呵地招呼江序舟坐下来,问了许久的近况,江序舟一一回答。


    叶浔落得清闲,上下打量江序舟。


    那人面色一如既往地不好,举止礼貌得体。


    不愧是在商场混过的,他想。


    直到程母招呼吃饭时,程兴生才放过两人。


    江序舟落后几步,等叶浔起身再走在他身旁。


    “有什么事吗?”叶浔站定脚步问道。


    “叔叔是要转去人民医院吗?”江序舟单刀直入。


    叶浔挑眉,他不知道江序舟是怎么知道的。


    可能是猜到的吧。


    毕竟墨城市医院也没有几家。


    “我看了叔叔的病历,没有确诊是肺癌,那些都只是医生的猜测,”江序舟继续说道,“你不应该那么着急转院的,至少把检查做完再走吧。”


    叶浔不喜欢别人过多插手自己家的事情。


    他略带不悦:“这是我的家事,和你没有关系。”


    “小浔……”江序舟无奈地叫道。


    “那个医院的医生能给一个陌生人看他人的病历。”叶浔说,“我不相信他的医德,更不相信他的医术。”


    “是我自己要看的,跟医生没有关系。”


    “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叶浔语气冰冷。


    在叶温茂转院这件事情上,他需要的是安慰和支持,而不是指责。


    更不是在眼下这个场合去讨论。


    他走向餐桌,江序舟没有再站到他的身旁。


    在程兴生的印象里,叶浔和江序舟依然停留在恋爱过日子的阶段,便自作主张地安排他们两个坐在同一边。


    叶浔面上仍挂着笑容,但是江序舟却瞧见那双浅色的瞳孔中的不耐烦。


    他默默移开了椅子,保持一定的社交距离。


    这顿饭,不难看出是专门为他准备的。


    江序舟也在程母和程兴生的反复招呼下,勉强多吃了几口。


    原本不痛的胃,就因为多吃的这几口饭而抽痛起来,可他又不好拂程家人的面子,只能慢慢往嘴里塞着菜。


    “小舟,你看你瘦的,多吃点呀。”程母又夹了块鱼肉放到江序舟的碗里。


    叶浔偏头瞧了江序舟一眼,悄然伸出碗,挡在那人碗前,阻止程母下一轮攻击,乖巧笑道:“师母,我也要。”


    江序舟点头致谢。


    程兴生坐在江序舟对面,瞧见他额头上的冷汗,关心地问道:“是不是有点辣?还是太热了?”


    他想要去拿空调遥控器开空调,江序舟扯出笑容,起身时努力撑了一下桌子,拦住了他:“不辣也不热,老师您吃饭吧。就是,我想借用下卫生间,谢谢。”


    程兴生给江序舟指了卫生间的路,不放心的多问了几句,均被江序舟用“没什么事”回了回去。


    江序舟强撑着走进洗手间,门一关上,他就疲惫地靠到墙上。


    他无比庆幸自己在来的路上,提前吃了胃药和心脏病的药,也在口袋里塞了止疼药,不至于让自己变得太狼狈。


    膝盖隐隐作痛,支撑不了太久,他顺着墙面滑落在地,一只手死死抵住胃,另一手掰开一粒止疼药塞进嘴里,积攒些唾液,咽了下去。


    药效起得很慢,他揉着胃,宽敞的卫生间里,能清晰听见他一深一浅的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胃部的疼痛感渐渐消失,他偏头咳嗽几声,张开手掌,依旧是熟悉的鲜红。


    他攒足力气起身,按下马桶的冲水键,又用凉水洗了手,才走出卫生间。


    不知道叶浔或者程昭林,是不是和程家人解释了自己的病情,还是刚才的脸色太过吓人,等江序舟回到餐桌时,饭碗里的菜少了很多,碗前放了一杯温水。


    他简单喝了几口水,又陪程兴生聊了一会儿天,便告了别。


    叶浔随后也离开了程家,却没成想,在公共停车场遇见了蹲在墙角的江序舟。


    “江总,这里的风景好吗?”叶浔关上车门,溜达到江序舟的身边,“肩上的伤口怎么样了?”


    “没什么事。”


    两人一站一蹲,面前的马路有汽车飞驰而过,扬起的尘埃飘进江序舟的肺里,引起一阵咳嗽。


    叶浔听出他在尽力压制,没再多问。


    反正,问了江序舟也有一//大堆借口和理由。


    以及那句翻来倒去的“没什么事。”


    叶浔站了一会儿,没有说话,也没等到江序舟开口,索性准备转身离开。


    突然,江序舟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叶浔垂眼扫了一下,只见江序舟掏出手机,看见上面的来电显示后,熟练地挂断,塞回口袋。


    哦,原来是怕自己看见什么不该看见的东西,叶浔想。


    他并没有打算多留,果断转身离开。


    走前告诉江序舟,不劳他多费心,程兴生帮叶温茂要到了床位,过两天就可以入院检查。


    江序舟仿佛是个木头人,蹲在那里对叶浔的话没有什么反应。


    不对,比起木头人,他更像一个已经腐烂的树根,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发现他早已遍体鳞伤。


    当然,叶浔自然没有俯身查看他的脸色。


    两人就这样在程家小区的公共停车场告了别。


    第38章


    晚上十一点,邬翊在程家小区门口找到了江序舟。


    与其说是找到,不如说是捡到。


    江序舟缩在墙角,呼吸困难,嘴唇青紫,膝盖关节疼得他起不来身,更加别提开车了。


    邬翊扶他坐到车上,借着车内的阅读灯,看见他嘴角干涸的血迹。


    “你吐血了?”他问。


    江序舟无力地靠在椅背上,脑袋小幅度地摇了摇,头实在是太晕太疼,他不敢使劲。


    “咳了一点而已。”他说话宛如叹息,若不是邬翊凑得近,指定听不清。


    “而已?”邬翊语气加重,音量却不敢提高,“江序舟,你真的不把自己的命当命吗?”


    江序舟确实没有把自己的命当命,他总觉得人的生命是一堆干柴,无论燃得快慢,总归是要化成灰烬和烟雾的。


    只是快慢的问题。


    而他现在燃烧得快了些罢了。


    他听着邬翊边开车边絮絮叨叨,意识一点点恍惚,乌黑的眼睛开始涣散,路灯渐渐扩大,笼罩他。


    等再次醒来,是在医院。


    邬翊正站在他旁边调节滴液速度,垂眼瞧见他醒后,松了口气。


    “认识你真的算我倒霉。”邬翊拉过身后的椅子,坐下感叹道。


    阳光透过布满灰尘的玻璃,斑驳地撒在洁白的被子。


    “我……又胃出血了?”江序舟刚醒来声音有点哑。


    邬翊摇了摇头说:“医生说,你就是纯累的,老实交代吧,几天没睡好觉了?”


    “一直都挺好的。”


    邬翊可不相信江序舟的话,他抓了抓自己鸟窝般的头发。


    昨天晚上,他亲眼看见江序舟呼吸瞬间急促,只听见进气声,而没有呼气声,他匆忙爬起来,却见到江序舟已经熟练地端坐在床头。


    呼吸渐渐平息后,江序舟又熟练地躺下。


    这一套动作不知道在多少个深夜做过,才能达到如此熟练的地步。


    “呼吸困难,反复发烧都是什么时候开始的?”邬翊将昨晚医生问自己的问题抛给床上的病人。


    “不记得了。”江序舟说。


    他没有骗人,他是真的不记得了。


    心脏病的病症大多相同,无非就是呼吸困难,反复发烧等等,这些都是伴随他从小到大的症状,该习惯的都习惯了,不该习惯的也被迫习惯了。


    邬翊没有开口,江序舟将目光投到玻璃窗上,脑海里过了一遍昨天U盘里的内容。


    里面的内容很多,他还没有完全看完,具体的需要分类整理,最后请律师来商讨处理。


    “江序舟,你执着的原因是什么?”邬翊乍然开口。


    江序舟愣了一下:“什么什么原因?”


    “你不做手术的原因,是因为叶浔,还是因为你奶奶?”邬翊问道,“医生和我说了,他很早就劝你做手术,早做一天能多存活一天,你为什么不做?”


    刹那间,江序舟想起来,遗产公证以及公司事务还有一部分没处理完,他再一次盘算起来。


    还有,叶浔……


    自己需不需要给他留下什么东西,例如信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就当是一种感情寄托?


    可是,人要往前走的话,就不应该被旧物拖住脚步。


    江序舟希望叶浔向前走,走的越远越好。


    所以,他快速否认了这不切实际的想法——要留还是留些有用的。


    邬翊没等到江序舟的回答,等到的是护士进来换药。


    他起身走出屋外,打了个电话,再走回来时,和江序舟交代一声,离开了医院。


    往后的三天,江序舟居然真的老老实实待在医院,哪里都没去,哪里都没跑。


    唯一的要求,是把笔记本电脑带进病房。


    结果,这个要求也被邬翊拒绝了,给出的理由是柏文集团少三天董事长不会不转。


    江序舟罕见的没有过多争执,平静接受了这段没有工作的日子。


    他沐浴阳光之下,左手手背扎着蓝色的留置针,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他右手举起手机,静静看着上面的照片,大拇指碰了碰,不小心退出图片,他再次点开。


    阳光很暖,晒得舒服。


    要是那个人在自己身边就更好了。


    *


    与此同时,同样在医院的叶浔十分烦躁。


    他叉腰站在叶温茂病床后面,胸口剧烈起伏,怒气直冲脑袋,撞得额角突突跳。


    聂夏兰被气出病房,站在走廊抹着眼泪。


    叶浔从来没想过自己的父亲会如此抗拒检查和住院。


    他拎起床头柜上的矿泉水,猛喝几口润润嗓子,手机在口袋里震动几下,他取出来看了一眼,又丢在床头柜上。


    前几天刚遭遇重创的手机,不堪重负地响了一声。


    这条信息无疑是火上浇油,叶浔现在更加烦躁了。


    发信息的人大概不了解他的心情,还一个劲儿在发,手机一个劲儿在震动。


    叶温茂试图缓和关系:“小浔,你手机响了。”


    “嗯。”叶浔摁灭手机并不打算去看,扭头出门安慰聂夏兰。


    聂夏兰深呼吸几次,平复心情,手紧紧抓住儿子的衣袖,祈求似看着他:“你爸这情况,该怎么办啊?”


    叶浔揽住母亲,叹口气:“再劝劝,总能劝动的。”


    实际上,他不知道该怎么劝,又要从什么方面劝,说得口水都干,也抹不去叶温茂的执念。


    “我去找医生谈一下。”叶浔说,“您回去再陪一会儿爸,再说说看。”


    “好好好,至少在医院他不能抽烟了。”聂夏兰自我安慰。


    叶浔起身回病房拿了手机,正巧程昭林打来电话。


    “哥,你在忙吗?”程昭林试探性询问道。


    叶浔没听出他的语气:“嗯,有什么事吗?我下午回去。”


    云核智能科技有限公司目前正在筹备规划建设AI监管系统,通过无人机巡查,实时监管混凝土浇筑温度、湿度等参数,并且支持同步上传至区块域存证平台,进一步扩大业务。


    因此,程昭林打来电话,他下意识以为是项目出了问题。


    “没没没,目前没啥事。”程昭林慌张道,“我就是问问。”


    叶浔不相信他打来电话只是问一问:“有事直说。”


    “叔……叔,还好吧?病房号是多少?我下午去拜访一下。”


    “不用费心了。”叶浔停在医生办公室门口,透过门缝瞧见医生正在和别的病人家属沟通,没有选择进去,而是站在门口。


    “有话就直说,别拐弯抹角的。”他警告道。


    程昭林哼唧半天也没憋出来话来,叶浔实在等不及,抬手就想摁下挂断键。


    “哎!哥,你有空回一下微信呗。”


    叶浔眉头紧锁,点开微信,方才给他发信息的人并不是程昭林。


    “到底什么事?”叶浔不耐烦地问道,“你要给我发什么?”


    “不是我……”程昭林声音逐渐变小,最后小到像蚊子叫,“是江总。”


    原来是江序舟。


    叶浔了然,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打通程昭林这条关系线。


    明明昨天他俩都没有过多交流。


    叶浔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懂江序舟了。


    看不懂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


    他见办公室里的家属起身准备离开,果断和程昭林说了一声,挂了电话。


    并没有回江序舟的信息。


    这几天来,江序舟仿佛占有欲大爆发,每天每个小时都在给他发信息,发什么都有。


    刚开始,叶浔只是单纯忘记回,再到后面叶温茂住院,他跑上跑下办理手续,联系医生,手机无时无刻不再震动,他开始烦躁,将因为叶温茂而生的气转移到手机对面的男人身上。


    他不由得疑惑,柏文集团是要倒闭了吗?他们的董事长为什么那么闲?还是江序舟实在是没事干?


    可是,叶浔忘记了。


    当初在孤儿院的那个晚上,是他答应每天给江序舟发信息,是他答应每天要确认江序舟安全。


    而他,全都忙忘了。


    年迈的医生推了推滑掉的眼镜,给叶温茂开了一堆检查单,又劝叶浔不要太担心。


    叶浔不光担心病情,还要思考怎么劝说叶温茂去检查,安慰聂夏兰不要动气。


    简直是……身心疲惫。


    他在医院盯着叶温茂做完检查,又联系好护工,再半哄半劝地送聂夏兰回家,才抽空去了一趟公司,审批完“AI监管系统”项目的项目书和项目部开了会议。


    回到家已经是半夜十二点。


    他低着头点开江序舟的聊天页面,从早上七点的消息一直看到刚刚十一点发的消息。


    聊天页面全是白色。


    江序舟发的很杂,最多的还是那句“对不起。”


    太多的“对不起”显得尤不真诚,如同一种说不出的敷衍。


    叶浔皱了皱眉,待到电梯叮的一声响后,走了出来。


    电梯间灯陡然亮起。


    他抬头看了一眼,有些疑惑。


    这小区里住的大多数都退休的老人,子女多半不在家,物业也早早撂摊子跑路,所以这灯坏了差不多一个月了,迟迟没有人修。


    今天居然亮了。


    他耸耸肩,大概是那位老人的子女回来,顺手修好的吧。


    叶浔没有江序舟那么有钱,买不起大平层,亦买不起独栋别墅。


    但是,眼前这个一梯四户的老破小同样不错。


    他继续想道,至少不会有人和他说,这是我买的房子,不会有人把他赶出房门。


    他可以在这里做任何事情,不需要考虑另一个人的感受。


    叶浔想开了,现在的他不想要江序舟的道歉,也不想要江序舟的解释,只想要他离开自己的视线,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好好活着。


    他深深吸了口气,偏头看向窗外漆黑的夜空和点点灯光。


    莫名地想起江序舟的眼睛,以及那个瘦高的身影。


    叶浔缓缓吐//出口气,摁灭手机屏幕,放进口袋。


    沉默应该能让江序舟放弃,让这人知难而退。


    他们之间就没有再互相折磨的必要了。


    头顶的灯灭了。


    叶浔摸黑走到自己家门前,隐约听见身后的楼梯间传来一阵轻咳。


    刹那间,他汗毛竖起,打开手表的手电筒。


    楼梯间是双推门,一边门关着,另一边门大开。


    惨白的光随手的摆动照亮一小块地方,叶浔缓慢走过去,侧身贴在关着的门上,耳朵隔着门板,听着那人咳了许久,又压制着小声喘气。


    他眉头紧锁,微微弯腰,浅色的眼睛在黑暗里格外明显,犹如一只警惕的黑猫。


    是谁躲在楼梯间里?


    第39章


    “谁?”


    叶浔高声喊道,声音短促尖锐,手表灯光瞬间照射进伸手不见五指的楼梯间。


    头上的声控灯应声乍然亮起。


    里面的人被吓了一跳,呼吸明显更加急促起来,眼睛由于猛然被光照射,而眯了起来,如同被砂纸摩//擦过的声音,喑哑道:“……小浔。”


    叶浔愣了片刻,火气噔的一下冒了起来。


    自从他搬离临海府,离开江序舟,买下这栋老破小开始,他从未和两人的共同朋友谈论起自己的住所,也没有邀请过他们来自己家。


    他与他们保持适当的距离,自始至终将自己的住所隐藏得很好。


    而他做的这一切,就是为了脱离那段关系,逃离那个人。


    准确来说,他也不知道江序舟会不会来,但是以防万一。


    明明他做得那么全面,那么小心,却还是让江序舟知道了。


    而他,不光知道了,并且还来到了这里。


    叶浔唯一的避难所,最后的底线全被撞碎,砍断。


    他如同一只窝被发现的仓鼠,不知所措又恼怒至极。


    最后,他选择转身离开。


    他知道,自己需要找个地方静一静,平复心情。


    至少目前,他不想见到江序舟,也不想和这个人接触。


    因为接触就会乱了阵脚,压不住心中熊熊燃烧的火焰。


    可是,江序舟不清楚叶浔在想什么,他只知道面前的人又要走,又要离开自己。


    他慌忙站起身,清了清嗓子,再次叫了一遍叶浔。


    刚刚经历过剧烈咳嗽的嗓子,说出的声音太轻,以至于转身离开的人听得不真切,索性没有回头。


    叶浔直直走到家门口,刷脸准备进入时,头顶的声控灯突然灭了。


    四周与窗外的夜色融为一体。


    空荡的楼梯间,余下江序舟轻得不能再轻的呼吸声,和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跳。


    他抬头看了一眼。


    这灯,不会是江序舟修的吧?


    叶浔虽然心存疑惑,但也没过多停留。


    “……小浔。”


    这次,他听得真切。


    那人继续说道:“你等一下。”


    他的音量比方才大了一些,可也没大到哪里去。


    连头顶上的声控灯都不能被这音量唤亮。


    叶浔关门的手一顿,余光无意瞟向门外。


    江序舟扶墙走了出来,正靠在自己方才贴着的门上,窗外混杂的光斑驳地照在半个身子,黑色夹克沾满灰白色的墙灰,没有血色的手自然下垂,手背一片青紫。


    “有事?”


    偏偏就这一眼。


    仅仅是这一眼。


    叶浔压不住的火气立刻卷起疲惫一同袭来,马上要尽数发在面前的人身上。


    江序舟胸口快速起伏,嘴唇微张,喘了几口气,他不敢直视叶浔,垂下头说:“你这几天没有回我的信息。”


    “你答应过我,会每天给我发信息的。”


    他声音里有一丝不可察觉的委屈。


    “我想你了。”


    叶浔很少听他用这个语气说话,确切来说,是他们分手后,他就没有这样说过话。


    但是,叶浔并没有因此心软,反而烦躁感倍增。


    他转过身面对江序舟,咬字清晰,坦荡地说:“是的,我食言了。”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吗?”


    “江总,你看不出来吗?”


    江序舟依然垂眸,嘴唇动了动,犹豫许久,轻声道:“……你不能这样。”


    “我不能怎样?”叶浔浅色的眼睛眯起来,冷笑几声,问道,“江总,那我能怎样?”


    “像之前一样,以你为中心,全心全意服侍你,在你身边寸步不离?”叶浔站着不动,双手抱胸,字字诛心,“江序舟,你该庆幸,那时候我年轻,我愚蠢,我不经世事。”


    屋内没有开灯,声控灯灭了又亮,亮了又灭。


    叶浔站在黑暗和光明之间。


    江序舟不语,死死盯着地板。


    两人中间隔着两块地砖,米白色的地砖似他们跨不过去的四年。


    “当时我真的很爱你,我想和你好好谈谈,可是你跟我谈过吗?”


    “或者说,你正眼瞧过我吗?”


    叶浔越说越激动,越说越生气,仿佛要将这几年所受的委屈,全部让这个罪魁祸首受一遍,伤一遍。


    “江序舟,在这段感情里我太蠢,太贱了,太相信你能为我遮风挡雨了。”


    “舔狗,这是我现在才知道的词,它足够形容当时的我。”


    他勾了勾嘴角,却发现自己在发//抖。


    他想笑年少不懂事的自己,还有现在狼狈不堪的江序舟。


    “其实,现在也可以形容你。”


    江序舟垂在身侧的手抖了抖:“不是的,小浔。”


    他想说,你不蠢,也不贱。


    真正蠢和贱的人是他自己。


    是自己考虑不周全,是自己没有保护好爱的人,也是自己把他推到风口浪尖上。


    然而,全部的全部都只能化成一句——


    “对不起。”


    叶浔并没有接受这声道歉:“别给我发信息了,我们就这样断了吧。”


    “从今往后,我们是合作伙伴,是敌人,是对手,是仇人。”


    “以后的合作,你也没必要亲自过来,我不会见你的。”


    “小浔,”江序舟跨过一块地砖,乌黑的瞳孔里全是恳求,“再给我一次机会。”


    叶浔没有给这个机会。


    他冷冷看着面前清瘦的男人,烦躁倍加。


    江序舟想故技重施,装个病求叶浔心软。


    他手摁住胃,软软抬眸跟那双浅色的眼睛对视。


    “……小浔。”


    叶浔扛不住江序舟这个样子,内心被撞了一下。


    可是,他语气未改,淡淡扫江序舟一眼:“江总,何必呢?”


    他想起这人之前装病的前科,以及每次问过去时候,潦草的回复,语气里加了几丝无奈。


    “每一次难受,我都问你,而你都是说没事。”


    “现在,我还有问的必要吗?”


    江序舟回答不出这个问题。


    “难受就叫邬翊送你去医院看看,找我没用,我没有药,也不是医生。”


    半开的窗户吹进来一丝炙热的风。


    夏天到了。江序舟想。


    但是,为什么还是感觉如此的冷呢。


    “没用的,江序舟。”叶浔不着痕迹地叹口气,合上了门。


    关门声与心跳声有那么一刻的重合。


    江序舟跪滑在地,心脏处传来剧烈的刺痛,如同尖刀刺穿了心脏。


    恍惚间,他仿佛听见鲜血滴落的声音。


    真……难受。


    这几天叶浔都没有回消息,回电话,邬翊见状联系了程昭林,两人费很大劲弄来了他家的住址。


    江序舟原本以为叶浔会和父母住在一起,再不济也能住一个中高档的小区。


    可当车驶入这个甚至连门卫都没有的老小区时,他心凉了半截。


    叶浔喜欢海,可是这里离海很远,听不见海浪声,也看不见海浪,吹不到海风。


    他的爱人,他阳光灿烂的爱人,居然蜷居在这样一个小小的破旧的小区。


    而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他造成的。


    江序舟没有坐电梯上楼,他是爬楼梯上来的。


    楼层不高,一共七层,叶浔住在五楼。


    他一边爬一边想叶浔。


    尽管他的身体,他的心脏不允许做如此剧烈的运动,可是他还是固执地想走一遍叶浔的路。


    一级级阶梯爬,一层层楼层上,呼吸渐渐急促,心脏渐渐疼痛,汗水布满额头。


    终于,他爬到了五楼。


    看清这是一梯四户的格局,另外三户看上去没什么人住,也有可能住的是不方便行动的老人。


    正因如此,他一眼就认出来叶浔的家门——


    只有一家的春联是工工整整贴好的,也只有这家门口放了鞋柜,鞋柜上摆了摆件。


    叶浔对待生活一直是认真的,充满热情的,他喜欢用摆件点缀冰冷的家具。


    他们在一起时候,他也喜欢这样,江序舟想,临海府的电视柜上仍然摆放着他们出去旅游,或者出差带回来的摆件。


    他嘴角扬起一丝幅度,抬头注意到这层楼的灯坏掉了。


    这次,他的体力不足以支撑爬楼了。


    所以,他坐电梯下了楼去五金店买了灯泡,又借了梯子,上楼修好了灯。


    这下,叶浔回来就不用抹黑了。


    做完这些事情,他坐回到楼梯间,扶着胸口调整呼吸,想着怎么和叶浔说话,说什么话。


    只可惜,这些都不是他能掌控,能挽回的。


    他终究失去了自己的爱人。


    薄薄的门,隔断了许多说不出口的话。


    江序舟缓了许久,站起身走下楼,站在叶浔的单元门前,抬头看向五楼唯一亮起的灯光,以及那个模糊的身影。


    暖黄//色的灯光温暖、明亮、耀眼,灯光下他曾经的爱人正背靠在落地窗前,低着头不知道在干什么。


    也许,是拉黑自己吧,亦可能是删掉自己。


    江序舟自嘲般笑了笑。


    *


    落地窗前的叶浔感受到背后好像有人在看自己,他回头扫一眼楼下——


    住户的车停成一排,花坛边有零星几个聊天的老人,偶尔能看见一两个穿着鲜艳短袖的小孩跑过。


    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


    大概是错觉。


    他回过头,继续在手机上讨伐程昭林,顺手将江序舟的微信拉黑。


    删除倒也不必要,只是他们不能再这么纠缠不清下去了。


    毕竟有什么事,江序舟大可以拖程昭林或者邬翊转达,而不是一味的给自己发道歉的话语。


    至于……赵明荣。


    叶浔仰面倒在地板上,望着天花板叹气。


    最近这段时间,赵明荣没有联系他,行程也没有什么问题,或者说,压根找不出什么把柄。


    叶浔拿捏不准赵明荣到底想做些什么,是觉得自己和江序舟复合了,还是觉得他们之间有什么别的关系。


    如果觉得他们没复合,又为什么要在回来的路上试探得如此明显?


    如果觉得他们复合了,那这番明显的试探,岂不是打草惊蛇,变得更加奇怪?


    “……靠。”叶浔低声骂了一句。


    他有那么几秒钟觉得商场真的不是人混的。


    一个比一个有心机,一个比一个会演戏。


    尤其是赵明荣,其次是江序舟。


    可是,后者这段时间又是什么意思?


    那股烦躁气过去后,他居然有点后悔。


    他犹豫几秒,还是选择给邬翊打去了个电话,发了小区大门的定位,让他过来接江序舟。


    叶浔终究不太放心江序舟。


    刚刚江序舟的状态看起来真的不是特别好,嘴唇泛白,眼角发红,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发型散乱下来。


    叶浔皱着眉头回忆着。


    江序舟肯定是不舒服,就是不明白他是胸口疼还是头疼,亦或者是肩膀上的伤口没有完全恢复。


    反正指定不可能是胃疼。


    叶浔估计,江序舟这段时间肯定被邬翊抓着认真吃饭了。


    因为,他胖了。


    这样挺好的,叶浔想着,别再瘦了,再瘦下去都要脱相了。


    窗外月色皎洁,微风不燥,他这几天照顾叶温茂太累,思考太费脑子,思绪昏昏沉沉许久,最终他放弃抗争,倒在地板上睡着。


    *


    与此同时,邬翊在小区门口扑了个空,打电话确认过江序舟状态还不错后挂断了电话。


    江序舟的黑色越野车,与他背道而驰。


    黑夜寂静平和,马路空荡,独独留下路灯兢兢业业地亮着。


    江序舟开了一半的窗户,让略带凉意的风吹进来。


    刚才与叶浔的那般接触,不禁让江序舟想起在临海府的每一个晚上。


    那些夜晚无论天气如何,都与今夜一般平和。


    唯独不同的就是那人不会说那番话。


    不过,江序舟没有回临海府。


    他来到了海边,将汽车停在了云核智能科技有限公司的楼下。


    空气中带有海边独有的腥咸气息,海浪拍打沙滩发出清脆的声音,蓝墨色的海面与天际相融,辽阔无垠。


    江序舟坐在海边的长椅上。


    深夜海边的风极大,吹得他眼睛都眯了起来,吹乱他的发型,凉爽的空气灌进肺里,引得他忍不住咳嗽。


    哪怕就算这样,他还是在想——


    如果叶浔在的话,可能会想下去玩水吧。


    他疲倦地扬起嘴角,眉目弯弯,用气音说了句:“小孩脾气。”


    风快速吹散了这句玩笑话,不知道能不能吹进熟睡的人的耳旁。


    *


    可能是地板太硬太凉,也可能是因为昨天太忙没有来得及吃晚饭,叶浔在凌晨五点悠悠醒来。


    天空已经蒙蒙亮起,周围传来老人听收音机的声音,还有早餐店贩卖声。


    他躺在地上,伸了个懒腰,手搭在肚子上,不太想动弹。


    光一步步迈进屋里,延伸//进天花板上,早餐店的香味若隐若现。


    他莫名想起那天晚上热气腾腾的西红柿鸡蛋面。


    那碗他没吃进嘴的西红柿鸡蛋面。


    该死……


    叶浔甩了甩头,努力把那个人和那碗面甩出去。


    可是,刻进脑海,刻进习惯里的人怎么会这么容易甩出去呢?


    他怕开火做饭会让思念越燃越旺,索性爬起来,从冰箱里拿了一块之前自己做的面包,倒进沙发里,一口一口吃起来。


    叶浔做菜的技术肯定没有江序舟好,但是他有一身做面包甜点的技能。


    只不过,这是在两人闹别扭之后。


    江序舟不知道,但或许,他吃到过。


    叶浔做得最熟练的面包是那种老式的蜂蜜小面包,松软的面包外面裹着金黄//色的糖浆,撒上洁白的芝麻。


    因为,这是江序舟最喜欢吃的面包。


    那时候在临海府,他无数次做好这款小面包,又无数次失败后被他胡乱塞进冰箱里,打算第二天当早餐。


    他一直做,一直吃。


    终于在一个阴沉的午后,他成功了。


    他欣喜若狂,打算用这个完美的香甜的小面包,作为自己和爱人之间沟通的桥梁,好好缓解最近僵硬的关系。


    可惜最后,面包凉了下来,窗外的雨点也落了下来,狂风不断拍打玻璃。


    而他的爱人并没有回来。


    他一个人,就像现在这样。


    一口接一口的往嘴里塞着面包,仿佛大学毕业设计做的机器人,仅仅由于程序需要这样设计,所以这样做。


    冰凉的面包并不好吃,甜得嗓子都黏在一起,末了还带有一股苦涩的咸涩味。


    他咽不下去,所有面包在嘴里膨胀,挤得口腔发酸,发疼,最后只能冲到厕所吐掉。


    那一天,他咳了很久很久,咳得嗓子发疼,咳得呼吸犯痛。


    那一刻,他第一次萌发了分手的想法。


    随着手里的面包下肚,叶浔才从回忆里脱身。


    就这样吧,他们就如同这块面包一样,把年少炽热的冲动凉却。


    从此,桥归桥,路归路。


    叶浔拍掉手里的面包屑,抬腕看一眼时间,收拾收拾准备去趟公司。


    关车门时,叶浔的余光扫过后视镜,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感觉车后面有个陌生的身影一闪而过。


    他抬头看向中控屏幕,却发现空无一人。


    可能是自己眼花了吧,他甩了甩头。


    叶浔卡着上班时间点走进公司,路过程昭林办公室时扫了一眼。


    里面这人顶着鸟窝,坐在电脑前研究项目,一脸深仇大恨,却又在抬头看见叶浔时,脸色一变,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哥……”他弱弱叫一声。


    昨天那通电话接通前一分钟是江序舟说的。


    江序舟的语气平静,没有半点着急的感觉,却仍然能给程昭林带来一种感觉——如果找不到叶浔的话,他也不想活了。


    程昭林一怔,尚未说话,电话那头的人就换成了邬翊。


    邬翊应该是走到病房外,压低声音说,你就打个电话暗示一下叶浔吧,不然我这边这祖宗要疯了。


    他不知道江序舟疯了会是什么样子,大概依旧是一脸平静,但是然而骨子里会透出一股死感吧。


    犹如雪崩发生前的寂静。


    程昭林看着面前的叶浔,结结巴巴地说:“哥,哥,江总真的很在乎你。”


    叶浔靠在桌前,拿起叶浔桌面的手办摆弄几下。


    其实,他已经没有那么生气了。


    他知道,江序舟作为一个长期在商场里混的人,是很懂得分寸的,尤其是在昨天叶浔的话都说到那个地步了,他不会听不出来其中的距离感,也不会听不出叶浔对自己这套老破小的在意。


    他必然会离开,并且不再靠近那套房子。


    “你知道他在乎你,为什么还不和他和好啊?”程昭林感觉有点奇怪。


    叶浔抬眼瞥了眼面前这个从来没谈过恋爱的年轻人,没有说话。


    因为他自己也不太能解释得清这种感情问题,更何况眼下全被叶温茂塞满,他没有强大的处理器,所以只能一件一件解决。


    “我不是来说这件事的。”他放下摆件,转移话题,“你听说过ERP系统吗?”


    ERP系统是一种集成化的管理软件,对于中小型IT公司来说使用率较低,并且需要定制开发,再加上公司开发人员偏好灵活工具,因此叶浔成立公司时,没有搞过。


    现在他有想法了。


    “听过呀,我爸之前不是天天念叨要你弄吗?”程昭林说,“不过,要定制的话资金比较高啊。”


    “咱们公司能承受得了吗?”


    程昭林这话算是一语点醒梦中人。


    云核智能科技有限公司可不能一下掏出几百万用来定制这个系统。


    不然都不需要赵明荣特意针对就破产了。


    叶浔思考许久,收回了刚才的话,起身回办公室处理合同,顺便和设计部对接“AI监管系统”接下来的事项。


    期间,程昭林鬼鬼祟祟地来了一趟,借走了他的车钥匙。


    叶浔没太在意。


    直到下午忙完,准备溜去医院照顾叶温茂时,无意间瞧见一枚平安符,安静地躺在抽屉深处。


    他笑了笑,只当这是程昭林表达歉意的方式。


    *


    墨城市第一人民医院住院部楼下的小花园。


    江序舟和叶温茂并排而坐,一个坐在花坛边上,一个坐在轮椅上。


    微风吹动江序舟的发梢,他略微仰头,目光平静地望向不远处——


    一对白发苍苍的夫妻,正相互依偎聊着天,细碎的话语揉碎于风中。


    叶温茂则望着面前踢球的孩子,乍然喃喃道:“小浔小学时候也很喜欢踢足球。”


    江序舟的眼睛动了动,移向孩子们。


    “他一放学就跑到操场踢足球,小小的人在草地上摔跤,撒野。”


    “没有人教他,他就一个人玩,或者找几个同学一起踢。其实,在我们这些大人眼里,无非就是瞎胡闹嘛。”


    叶温茂自顾自地说起来,江序舟没有插话,安静听着。


    这是他从未听说过,也从未见过的叶浔,而现在他却能从叶温茂的只言片语间,能慢慢勾画出一个稚嫩的,阳光的小孩模样。


    “这小子真有点能力,误踢误撞的,真给他踢进校足球队了。”


    叶温茂露出怀念的笑容。


    “校足球队会发队服,他甚至都没有洗就套上去踢了球。那天我下班,一开门就看见一个‘泥猴’站在家门口,一脸骄傲地仰着脏兮兮的笑脸,手抓着衣服上的校徽举起来。”他边笔画边说。


    江序舟脑海里刹那间浮现出那只骄傲的小孔雀。


    他能感受到夏天的风了。


    炙热得仿佛年少时滚烫的真心。


    叶温茂遗憾地说:“只可惜,我陪不了他多久了。”


    他转过轮椅,拍了拍江序舟的手:“小江,其实你不应该来找我的。”


    “你要是还喜欢小浔,就去找他。”


    江序舟想说,我找了,但是他不要我了。


    他苦涩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他知道,叶浔不喜欢父母过多插手自己感情的事情,并且他也没打算让叶温茂在叶浔面前为自己求情。


    可是他这副神情,却让叶温茂误会了。


    叶温茂搞不懂这两孩子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明明好好的两个人,怎么就突然分手。


    然而,作为长辈他不好多问这些事,只能叹了口气:“小江,感情的事情,我和阿姨都帮不了你,小浔长大了,他有自己的想法。”


    “你们需要坐下来好好谈谈。”


    “谈谈当年,谈谈未来,再决定是否在一起。”


    “坦诚一点,情况或许会不同。”


    他原本以为江序舟会恍然大悟,然后起身去找自己的儿子,却没想到江序舟摇了摇头,说:“不是的,叔叔,我这次来找的是您。”


    “我想问问看,您愿不愿意转院?”


    江序舟从程昭林口中多多少少听说叶浔最近很烦躁,因为叶温茂总是不听劝,不愿意做检查。


    他将谈惠之前说过的原因以偏概全一下,套在叶温茂身上。


    其实,原因无非就是不相信医院,不相信医生,不相信检查结果,固执地认为医院做那么多的检查是为了骗老人家的钱。


    还有一个最主要的原因——公立医院病房住的不舒服。


    前几个江序舟不一定能解决,但是后面这个对于他而言,完全不是问题,他联系了一家环境良好、可靠性高的私立医院。


    他不知道这样能不能治疗好叶温茂的病,但至少能让他住的舒服,住的安心。


    叶温茂有点犹豫,江序舟也不着急,他知道这件事情不单单得让当事人知道,还要家属知道。


    “转院?谁要转院?”


    叶浔的声音突然从两人身后响起。


    第40章


    叶温茂拍了拍胸脯,回头调侃自家儿子道:“臭小子,你想要吓死你爹啊?”


    江序舟则腰背一僵,猛然感受到一阵心悸,手默默挪到胸口。


    心脏跳得太快,快得他想吐。


    叶浔没有回答叶温茂的话,只是拜托护工将他推回病房休息,接着站到江序舟面前。


    “江序舟,你说,谁要转院?”他居高临下地问道。


    哪怕答案近在咫尺,他都没想过要去寻找。


    因为他要面前这人亲口说出来。


    这种询问类似于一种审问。


    面前的人呼吸陡然急促,睫毛抖了抖,嘴唇的血色褪//去,他好像说了一句话,但是声音太小,小到叶浔听不清。


    “你说什么?”叶浔语气加重,“我问你,你要给谁转院?”


    江序舟垂下头甩了甩,眼前阵阵发黑,叶浔的话在耳边忽远忽近,他双手撑住花坛边沿,借着力。


    他想回答叶浔的问题。


    可是他张了张嘴嘴,喉结滚动几下,却没有声音出来——


    他说不出话了。


    再怎么平静的人在陡然失去表达能力时,都会感到手足无措,江序舟也不例外。


    他眉头不安地拧起来,死死咬住下//唇,努力保持清醒。


    他想要逃离,可是手脚都使不上劲,他想要求助面前的人,可是声音发不出来。


    他想做的事情,一件都做不到。


    这一刻,江序舟觉得自己真的要交代在这里了。


    老天眷顾,他能在死前看见爱的人。


    老天不眷顾,让叶浔留下阴影了。


    他眼前的黑雾逐渐连成片,仿佛有人蒙住双眼,透不进一丝光,浑身的力气一点点抽离。


    “江序舟!”


    叶浔感觉自己每句话都落在一团软弱无力的棉花上,他不耐烦地叫了一句。


    那人晃了晃,没有出声。


    叶浔被愤怒蒙蔽双眼,实在没看出来江序舟的状态不对。


    他后退一步:“江序舟,离我和我的家人都远点。”


    “我不想再见到你了。”


    说完,他转过身,腿尚未迈开,就听见身后响起一声闷响,随后是炸开锅的喊叫声。


    “这是怎么了?”


    “有人晕倒了!”


    “快去叫医生。”


    叶浔心下一沉,不安的想法迅速霸占脑海。


    他身子立马僵住,一股凉意从下由上袭来,冻住全身。


    他不断去否认这种想法。


    花园里都是病人,不可能是江序舟。


    当然不可能是。


    一定不可能是。


    因为……


    因为他答应过自己,这样的事情不会再发生的。


    叶浔脑子实在太乱,乱到拿一句无法保证的话,当作最后一根稻草。


    死死抓住,拼命安慰自己。


    他愈发恐惧,愈发不敢回头看,仿佛只有这样就可以逃避现实,逃避自己害怕的事情。


    可是,叶浔最终还是说服不了自己,在夺回身体主动权后,他快速回头,脑袋里的猜想与现实重合——江序舟倒在地上,无声无息。


    瞬间,他视网膜上的画面变得缓慢、清晰,如同电视上的慢动作。


    慢到他能听清自己的心跳。


    清晰到他能看见每个人脸上的表情和动作。


    路过的医生和路人渐渐将地上的人围起来;有人向四周张望,最后将视线定格在自己的方向;有人在他身旁说话……


    直到乌泱泱的人群挡住他的视线时候,他才惊醒过来,抬起腿就往里面冲。


    恐惧、惊讶、懊悔接踵而至,一下灌满他全身。


    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会这样?


    他前面不是好好的和自己说话吗?


    叶浔拨开人群,在距离江序舟半米的地方又停下了脚步。


    这是第几次看见昏倒的江序舟了?


    上一次看见时的感觉是怎么样?


    叶浔记不清了。


    然而,这一次他能明显感受到自己的呼吸几乎静止,大脑一片空白,唯一能动的只有眼睛——现在正紧紧黏在江序舟身上。


    那人平躺在地面,头偏向侧面,医生或者是护士抬起他的双腿,他的衣领被解开,露出苍白如纸的,没有半点血色的皮肤,锁骨明显。


    “家属呢?”推来急救床的护士叫了一声,“他有没有家属在旁边?”


    叶浔回过了神,走了出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家属,或许算吧,或许不算吧。


    叶浔有些迷茫,只能浑浑噩噩地帮医生护士将江序舟抬上//床,又跟着他们跑进急诊室,站在旁边看着他们给那人戴上鼻导管。


    心情一点一点涌起,又陡然落下,方才没有得到回答的问题已然不重要了。


    他现在只希望,江序舟能醒来。


    醒来就好,醒来的话什么都有回旋的余地。


    医生催促他去办手续,他去办完回来,继续站在距离病床半米的地方,呆呆盯着面前的人。


    明明前几天还保证之前的事情都不会再发生的人,现在又闹出这样的事情。


    再一次这样脸色难看地躺在病床上,胸口起伏缓慢。


    他移开目光,垂在身侧的手抖了抖,想要握紧却又无力地垂下。


    他在想,如果这是他们的最后一面,江序舟听见自己最后的那句话,是不是非常难过?


    是不是也会恨他?


    也许,自己刚才真的应该好好说话。


    可是,连续几日折腾和烦躁之下,谁能保持稳定的情绪?


    谁又能平静对待涉及自己父母之事?


    叶浔手里握着一瓶饮料——


    这是刚才医生交代买的,等江序舟醒来后给他喝。


    前面,他站在自动贩卖机前想了许久,都想不起来江序舟喜欢喝什么饮料,也可能江序舟本就不喜欢喝饮料。


    叶浔发现,自己真的不了解江序舟。


    不了解也看不穿。


    他眼眶发涩,忍不住偏头揉了揉眼睛。


    “……小浔?”


    他听见有人在轻声呼唤。


    然而,他听得不真切,像幻听,又像梦。


    直到他的眼睛落在不远处的江序舟身上,看见那人的脑袋偏向他,灰白色的嘴唇动了动,才明白原来叫自己的人真的就在自己面前。


    而且,正是他想要醒来的人。


    叶浔向前挪了半步,手里饮料嘭地一声掉落在地,他俯身去捡,顺势蹲下,声音闷闷地从下面传上来。


    “你……不是答应过我,之前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了吗?”


    叶浔知道自己这样说,确实有点无理取闹。


    谁不想自己的病好起来?


    谁不想自己健健康康的?


    谁又想在别人的视线下狼狈不堪地昏倒?


    可是,他就是固执地想问,想得到江序舟的回答。


    江序舟没有急着回答,只是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小浔。”


    刚刚恢复嗓音,他就迫不及待地想要叫叶浔。


    想要叫一百遍,一千遍,一万遍。


    怎么叫都叫不够。


    叶浔抬起头,脸上的表情有点别扭,嘴角向下,浅色的眼睛里蓄满水,倒映出病床上那人的样子。


    江序舟用手指抚摸过他的眼睛:“别蹲着,找个凳子坐吧。”


    叶浔听话地拉过旁边的凳子坐下。


    “哭啦?”江序舟嘴角浮出很小的弧度,“刚才是不是吓到你了?”


    “我没有。”


    叶浔偏过头,露出流畅柔和的面部线条。


    他嘴上说着没有,身体动作却非常诚实——


    托起江序舟没有什么力气的手,放在自己腿上。


    “这次是意外,下次保证不这样了,好不好?”


    江序舟音量很低,尾音拉长,多少带点撒娇的意味,他眼睛眨了眨,恳求似地看着旁边的人。


    叶浔没有说话,也没有扭回头,只有手指一下一下捏着自己腿上的手,从掌根捏到手指,最后握进手心中,用外套笼住。


    怎么会有人的手如此冰凉,简直不像人该有的温度。


    江序舟见那人不搭理自己,又叫了一声:“小浔,让我看看你。”


    他想说,我想你了。


    他还想说,我真的好怕刚才会是我们的最后一面。


    叶浔转了回来,眼睛里蓄满的水已经退了下去,鼻尖留有一点红。


    “我还想听你说话。”江序舟如同许愿般说道,“和我说两句话吧。”


    叶浔不喜欢他现在这样的语气。


    太软了,太轻了,仿佛一根在空中飘落的羽毛。


    毫无落点,好似下一秒就会沉下去,再也起不来。


    “说什么?”他语气偏重,嗓子里莫名堵着一种说不出的情绪。


    他偏头咳了一声,也咳不出这种情绪。


    “说什么都可以,”江序舟依旧在笑,“要不然,说说看你为什么买饮料?”


    叶浔笑不出来,他看着江序舟一头冷汗,心难受得很。


    可惜他没带纸巾,只好腾出手给江序舟擦走额头上的汗,又反手擦在那人的衣袖上。


    江序舟的眼睛默默跟随他的动作,没有生气,只是笑容加深了几分。


    “饮料是给你喝的。”叶浔松开江序舟的手,起身去床尾调高病床,接着把拧开的饮料送到那人嘴边,“医生说,你醒来就喝几口。”


    江序舟的手连伸出被窝的力气都没有,更别提去拿一个饮料瓶了。


    他还是动了动,结果微乎极微。


    这一个动作如同针似的扎入叶浔的眼里,他皱了皱眉:“我喂你,不可以吗?”


    江序舟求之不得,怎么会不可以?


    只不过,叶浔真的没什么照顾人的天赋。


    一口饮料,江序舟只喝到半口,剩下半口全喂给白色的被单。


    叶浔垂眼盯住那色块逐渐扩展。


    “没事,一会儿换一个就好了。”江序舟动了动手,恢复力气以后,再一次抓住叶浔的衣袖,等到那人反握住他的手后,继续说道:“帮我个忙,好不好?”


    “帮我打电话给邬翊,让他过来一趟。”


    他知道叶浔和邬翊有点不太对付:“或者,你帮我拨通,放我耳边,我自己说就行。”


    江序舟想,如果一定要有个人知道他刚才发生了什么的话,最好是邬翊。


    反正,指定不能是叶浔。


    叶浔不能知道自己的病情,肯定不能。


    “我手机在裤子口袋里,密码是你生日,你知道的。”江序舟继续说。


    叶浔知道江序舟的手机在哪里,反正绝对不在他说的裤子口袋里。


    刚才抢救的时候,江序舟的手机掉了出来,现在正在叶浔的外套内袋里。


    紧紧贴着他滚烫的跳动的心脏。


    “小浔?”江序舟挠了挠叶浔的手。


    叶浔握得更紧了些。


    他知道医生等下肯定会过来,也肯定会交代这人的病情。


    如果邬翊来了,他一定会和江序舟赶自己走。


    所以,邬翊不能来。


    叶浔下定决心,他今天一定要知道江序舟的心脏到底怎么了,到底是并发症,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他今天就家属当到底。


    江序舟侧过头咳了几下,太阳穴一阵发疼,却依然坚持不懈地说:“小浔,手机。”


    叶浔不动:“没有必要叫他,我在就行。”


    这种暴风雨欲来前的压抑感,让江序舟内心有些恐慌和无措。


    只不过,他没表现出来,而是攒足力气,用另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裤子口袋。


    叶浔瞧见被子一动一动的,就知道他想找手机:“不用找了,在我这里。”


    江序舟动作一滞,慢慢放平手臂。


    算了,叶浔早晚都会知道的。


    他们都不再作声。


    一个人固执等待最终的结果,一人平静接受命运的审判。


    急诊室里很吵,病床与病床间都用淡蓝色的帘子隔开。


    当人的视线被屏蔽时,其他五官就会被无限放大。


    很快,叶浔就听见江序舟旁边的病床发出尖锐的警报声,紧接着是医生和护士冲进来,做心肺复苏的声音。


    他的手攥得更加紧,目光盯住怀里的手。


    好在,方才江序舟的手被他暖热了,才有些人该有的体温。


    不至于那么吓人。


    江序舟淡然地盯着天花板。


    他对于生和死已然没有像普通健康人那么恐惧。


    于他而言,这都是正常现象。


    人会死,花会开,恐惧改变不了结果,乐观也不改变不了。


    生死有命,这不是人能说的算的。


    倏然,帘子后安静下来,隐约传来医生气喘吁吁地交代护士开死亡证明,通知家属的声音。


    江序舟眨了下眼睛,听见叶浔在叫他。


    音量极小,含糊不清。


    他偏过头,映入眼帘的就是叶浔颤//抖的,微微泛白的嘴唇。


    忘记了,他可以不怕死,但是叶浔怕。


    “……江序舟。”


    叶浔再一次出声。


    他被吓得不清,退下去的恐惧感如潮水般再次袭来。


    江序舟缓缓吐//出口气,翻过身,另一只手堪堪够到叶浔的膝盖,他安抚性的拍了拍:“我在,我还在,不怕。”


    他不禁想到,叶浔迟早都会遇到亲人朋友离世的场面,不管是自己,还是叶温茂,都是个不小的打击。


    到时候,他该怎么办?谁又能安慰他?


    看来,只能让叶温茂快点接受治疗,自己快点解决赵明荣,然后躲开。


    万一短时间解决不掉赵明荣怎么办?


    万一那时候叶浔对自己真的动了感情,怎么办?


    而且,叶浔马上就会知道自己的病情,到时候自己怎么解释,怎么离开?


    江序舟强忍住太阳穴钻入似的疼痛,勉强想出一个方法——


    让叶浔再多恨自己一点。


    毕竟,痛恨的人死掉只有快//感,过量的快//感会冲刷掉悲伤。


    江序舟疼得几乎麻木的大脑,居然觉得这个想法意外的不错。


    只不过,要怎么做叶浔才会加倍恨自己呢?


    余光瞟见叶浔将脸埋进手心,他乘机抽出自己麻木的手,打算做最后的挣//扎。


    他悄悄摸了一把叶浔的口袋。


    没有手机。


    暴风雨来临前的狂风猛然刮向江序舟。


    这一次,他瞒不住了。


    叶浔真的要知道了。


    五分钟后,暴风雨如约而至,倾盆落下。


    熟悉的杨医生站在床边,深深看一眼床上的人,低头翻看病历本,又抬头注视江序舟,悄然叹口气,最后对叶浔说:“江序舟家属,你出来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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