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 31 章 朕才不要见他
宁诩回到自己的寝殿, 一头栽进了被褥里,一动也不动了。
夏潋不放心,一直跟在后面, 这时见宁诩把自己埋在被子里, 忍不住上前,轻轻叫了两声:“……陛下?”
过了好半天, 宁诩才稍微抬起点头来。
因为闷得太久, 他一张雪白的面容都被捂得泛红, 颊边鬓发更是凌乱散落在脸侧,眸子里蕴了点水雾,又像是怕被夏潋瞧见似的, 生硬地别开头, 把脸转向另一侧。
夏潋犹豫了一会儿, 自己搬了个小圆凳, 在榻边坐下。
“陛下, 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宁诩的声音响起,闷闷的:“不是。”
夏潋想了想,又问:“那陛下是因今夜段侍君的言行而生气吗?”
宁诩沉默了半晌, 才抬起眼:“不仅生气, 还要被气死了。朕真讨厌他!”
夏潋顿了顿,似乎有几分诧异:“陛下……讨厌段侍君吗?”
宁诩忍了又忍, 还是没忍住,猛地翻身爬起来, 对夏潋道:
“他总是骗朕,还爱把朕骗到榻上欺……欺负,又出言恐吓说要一辈子缠着朕,要把你们都杀光!这样的人, 朕难道不该讨厌他?”
夏潋看看宁诩的神情,点头:“所以陛下让段侍君搬去冷宫,是对他的惩罚。”
宁诩抿了下唇,低声道:“朕才不会……被他那些拙劣的手段所迷惑。”
夏潋仔细瞧了瞧他的模样:“可是陛下看起来,心情并不如何畅快。”
宁诩:“……”
不过也就是一点点不痛快罢了!
段晏说什么喜欢他,钟情于他……那又怎样?光是御书房遭贼一案,就让宁诩心生防备,如何能相信段晏是真心待他?
那些话,说不定只是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而编造的花言巧语。
宁诩感到自己的眼睛有些发涩,使劲眨了两下眼,才生硬地回答道:“朕当然心情不佳了,段晏一人牵连两国,把他打入冷宫,也不知燕国那边会不会生出什么波澜来。”
夏潋:“那陛下是想……”
宁诩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镇静下来:“让他在冷宫待个几天,就送去郊外的质子府吧。朕实在是——”
实在是不想再见到那个人了。
每次见面,必定牵动心绪,一次比一次剧烈,现在都恨不得扑上去狠狠咬那人的脸泄愤。
想起他对着段晏怒言讨厌的那一刻,青年眸中的神色和泛红的眼圈,宁诩就心里头兵荒马乱的。
“好,那臣去处理接下来的事宜吧,陛下不必再费神了。”
夏潋接过话,又等了半晌,见宁诩情绪稳定了许多,才放下一颗心。
临别前,他迟疑了一瞬,还是轻声对宁诩道:
“陛下,臣虽然不太懂这情爱二字……但人与人之间若有了隔阂,横在心中总是难忍疼痛,就算是为了身体考虑,也还是……不要让自己太伤心了。”
宁诩垂着头,闷声说:“放心吧,朕就只难过一天。”
夏潋无奈地笑了一下,起身行礼告别:“已经很晚了,那臣先回去,陛下若有什么吩咐,尽管让人来唤臣便是。”
宁诩点点头,等夏潋出了寝殿,在榻边坐着发了会呆,又往后倒下,对着被子恶狠狠地拳打脚踢片刻,才累得闭上眼。
*
第二日,宁诩还是遵守了承诺,和小黄出宫打猎。
吕疏月的眼下挂着淡淡的乌青,明显昨晚也没有睡好,但还是尽量打起精神来,小心翼翼和宁诩说话,试图活跃气氛。
“陛下,我今天带了最喜欢的弓。”他朝宁诩举起手,晃了晃拿着的大弓,眼神亮了起来:“是我爹爹特意命巧匠打造的,一般人都拉不开。”
宁诩正挺直腰背骑在匹马上——他学会这项技能还不算很久,此时精神紧绷,好不容易才分神扫了一眼吕疏月。
小黄手里那把弓比半人还高,弓身通体乌黑,两端用金线细细刻出繁复纹路,乍一看去就是沉重无比。
宁诩瞧了几眼,也终于提起两分兴趣,不禁问:“是不是能把箭射得很远?”
吕疏月挺了挺胸,骄傲道:“两百步以内,百发百中。”
宁诩好奇:“那你上过战场吗?”
像小黄这样的武将世家,许多子弟年纪轻轻便从军,在战场上搏杀后,功名才能挣得更快。
不过小黄也就十六七岁……
果然,吕疏月的脸色垮了下来,垂着脑袋道:“没有……我和爹爹提过,但他不——”
说完这儿,吕疏月的话停住了,咬了下唇,没继续往下说。
宁诩想了想,索性问:“如果今后给你一个参军的机会,你愿意去吗?”
吕疏月抬起脸,忐忑不安道:“我行吗?”
宁诩:“那要试一下才知道。”
“我……”吕疏月思来想去:“虽然兵器用得好,但爹爹总说我不通兵法,那些布阵图也背不下来……”
宁诩能理解,四肢发达的人,头脑简单点也是可以被容忍的。
“还用不着你排兵布阵,”宁诩说:“你到时候跟着将军,他指哪你往哪打就行,多打死几个就有功了。”
吕疏月豁然开朗,高兴道:“那这个简单!”
宁诩:“……”
怎么傻乎乎的。
两人到了猎场,吕疏月就像是见到了水的鱼一样,一头扎进去,骑着匹枣红马在猎场上驰骋奔腾,射箭、耍枪花、在马上做些奇奇怪怪的宁诩看不懂的动作,整个人如同没有管束的小黄狗,兴奋地在草地上撒欢奔跑。
宁诩在猎场边上慢吞吞地训练自己的马术,时不时看一下吕疏月,忍不住想,看来在宫里真的是闷坏了。
明明可以不留在后宫中,为什么吕疏月一定要留下来呢?
就和另一个人一样——
宁诩猛地刹住了思绪。
……好险好险,差点又想到姓段的了。
他赶紧把段晏从脑子里扔出去,又听见身后传来马蹄声,吕疏月在他身旁勒马停下,额上满是亮晶晶的细汗,快活地对他道:“陛下,您不一块儿来玩吗?”
宁诩犹豫了一下:“朕……身手不佳。”
岂止是不佳,他能在马上坐稳,不掉下去摔个狗啃泥都不错了。
毕竟上辈子没学过骑马只当过牛马。
吕疏月听见他的话,跃跃欲试地说:“我来教您吧!我可以到您的马上去吗?”
宁诩:“等……”
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吕疏月灵敏地在马儿上方转过身,纵身一跃,就跳到了宁诩背后。
骤然多了一个人的重量,这匹白马喷了喷鼻息,往前走了几步。
宁诩惊得忙夹紧腿,正要扯紧缰绳,身侧突然伸过来一只手,吕疏月牵住那绳子,手上不知如何用劲稍微扯了两下,那马儿立即听话地停下了脚步。
“陛下,这些马都是很聪明的,您给它下个命令,它就能听懂了。”小黄说。
接着,他又认真介绍了几种扯动缰绳来控制马匹的方法,宁诩从前并未听过这些知识,倒也颇感有趣。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又驱赶着白马在猎场上跑了几圈,宁诩起了兴致,又向吕疏月要他那柄弓箭,也想试一试马上拉弓射箭。
谁料那弓沉重无比,别说将箭搭弦射出去了,就连抬臂把弓平稳举起,也要费好一番力气。
宁诩尝试数次皆是失败,摇头道:“不玩这个了,朕玩不了。”
吕疏月愣了一下,见宁诩神色失落,有些不安地把弓往身后藏了藏,又绞尽脑汁思索,问:“那我们去玩红缨枪好不好?”
宁诩甩了甩酸痛的手腕:“不了吧,随便走两圈就回去了。”
吕疏月抿了下唇,他不想这么快回宫。
等回到宫里,又要整日待在那个小小的华阳堂中,马也骑不了,箭也不能射很远,要见宁诩一面更是难上加难。
他想在外面待得更久一点……
于是吕疏月想了想,说:“陛下,我给您讲讲这些天京城中发生的趣事吧?”
那可是他好不容易从宫外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口中探听到的,宁诩肯定也没听过。
果然,宁诩侧了下脸,把耳朵对着他:“什么趣事?”
有八卦?
吕疏月如数家珍:“四十三岁的徐御史最近偷偷纳了一房小妾,是他家后院洒扫的五十八岁的嬷嬷,徐夫人前几日正闹着在御史大人房门前上吊。”
宁诩被震撼了一下:“老、老妾?真是老当益壮……”
吕疏月:“京城里开了数家染色铺子何老板的小儿子,突然怀上了个孩子。”
宁诩颇感迷茫:“???他自己怀上的?”
吕疏月挠了挠头,显然也不是很理解:“是呀,也可能是女扮男装吧。”
宁诩觉得这个解释很合理。
哈哈,不然男人怎么可能生孩子?
“还有,京城里最近流传风流帝王对我狠狠爱的话本,听闻是、是……”吕疏月呛了一口,才结巴道:“是后宫中那个叫王知治的家伙写的!”
宁诩:“……”
原来铺垫那么长一堆,是为了来告状。
吕疏月的心思全都写在脸上,此时憋红了脸,大声控诉:
“他见不到陛下,就成日臆想,将些淫词浪语写在话本上,比如什么陛下为了他怒斥御前大太监、他夜半腰疼陛下就丢下侍寝的公子去看望他、陛下外出巡河时与他在古寺颠、颠鸾倒凤……入宫几个月就将他晋为君后,宠冠后宫!”
宁诩:“呃,同人文……”
而且这些桥段怎么听起来有那么一丝丝耳熟啊?
吕疏月说着说着就快气死了:“他还叫自己府上的仆人把话本私印了拿出去卖,这几天都卖去了各酒楼里,那些说书先生都把里面的东西当成真的来讲呢!”
“……”宁诩反问:“你是不是都看完了?”
吕疏月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我、我没有!就翻了那么几页,马上烧掉了!”
宁诩略感无语:“如此杜撰言论,的确抹黑朕的威猛形象,等回了宫,朕立即叫人去把那些书通通收缴回来。”
吕疏月惴惴不安:“那王知治……”
“他既然这么喜欢写字,”宁诩琢磨了一下,磨牙道:“那就让他帮忙抄写佛经百卷,每日送去寺庙祈福,也算做了些正事。”
吕疏月被震慑得不敢说话。
佛经百卷……得把笔都抄断吧!
宁诩转过身看了看小黄,又说:“还有你,你这么喜欢看书,回去之后就把御书房里的兵书都搬回去看了吧,朕过段时间会考较你。”
吕疏月:“…………”
*
两人在猎场待到傍晚才离开,宁诩一时兴起,又命其余人先行回宫,他带着吕疏月还有几个近身宫人,在京城里找了一家茶楼用膳。
和吕疏月所说的一样,茶楼里的说书先生还真在讲一出《风流皇帝俏公子》的故事。
“话说那古寺位于深山老林,毒蛇蚊虫甚多,这夜半时分,忽有一条人臂粗的大蟒溜入王公子房中!”
“王公子被毒蟒惊醒,连衣袍也顾不得穿好,惊得泪花连连,奔出房外,正巧撞进对面的厢房中!”
“进门一看,那风流皇帝正与一侍女眉来眼去,半倚半躺在榻上,突然见王公子闯入,看他衣襟散乱,露出的胸肌结实有力,顿时兴趣大增,一把将那容貌普通的侍女推开,道:‘你来!’。”
宁诩被茶呛了一口,咳得惊天动地。
接下来的剧情更是一波三折、跌宕起伏、离奇古怪,最后以风流皇帝与那王公子双双归隐田园种地为终,直听得茶楼里的人惊叹不已,不自觉地多续了几道菜。
宁诩转头问旁边跟着的宋公公:“朕能把这些人的嘴堵住吗?”
宋公公正听得一愣一愣的,闻言小声道:“陛下,他们并未指明是哪朝哪代,该以何种理由责罚?”
宁诩:“……”
现在改行当暴君可还来得及?
好在这说书先生的故事虽然辣耳,但茶楼里的菜品还是不错的,匆匆吃完后,宁诩正想走,忽然见到一个熟悉的讨人厌身影走到他跟前。
宁阆弯了弯圆眸,一张天真的清秀脸庞挂上笑意,开口道:“皇兄!”
宁诩:“。”
心已死,今天出门前应该先让大师算一卦的。
“你来干什么?”宁诩没给他好脸色:“你不是还在府中禁足吗?快滚。”
上一次,段晏当着宁诩的面喝下那一整瓶秘药,把宁诩折腾得够呛。
知道又是宁阆给的药后,宁诩宣人入宫,才骂了一顿,没想到这人是个皮痒的,这就不老实跑出来找揍了?
宁阆怔了一下,才委屈地说:“……我都已经把私藏的秘药都交出去了嘛,皇兄,你还在生气?”
他不理解,就算段晏服用那药后,淫性大发,在榻上兴风作浪过了头,也不应惹得宁诩这么愤怒啊……
难道是被榨干了,身体迟迟不能恢复,所以才——
宁阆很有两分焦躁不安。
他今朝听闻宁诩出宫,忙想方设法换了衣袍跟过来,否则以宫中禁卫的森严程度,宁诩又下过旨不许他无召随意进宫,他想见宁诩一面难如登天。
而他见宁诩,是想打听段晏的事情。
宁阆与段晏失去联系多日,另一个安插的眼线太监马三钱更是不中用,听说在宫中半死不活的了,传话也做不到。
宁阆在宫中安插人手,屡战屡败,而昨夜后宫的风波早已传出宫外,他一知晓段晏被废去位份,打入冷宫,立即惊得连脑瓜子都嗡嗡的。
……难道又是一枚失败的棋子?
他还不愿相信,今日特地来寻宁诩,妄图试探一番。
“听闻宫中那叫段晏的质子言行无状,惹怒了皇兄,被发配去了冷宫?他是做了什么事,竟将皇兄气至这等地步。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段晏毕竟是燕国送来的质子,若是让燕国知晓,未免也……”
宁阆怎么也料不到,他好死不死的,正巧撞在了宁诩心情最暴躁的时候。
今日出宫散心整整一天,明明做了许多事情,却依旧无法缓解半分郁闷情绪。
而现在又听见段晏的名字,宁诩终于忍无可忍,掀桌而起。
“宣王无视禁足令擅自出行,宋公公——”
宁诩顾忌着不远处还有人,压低嗓音愤怒下令道:“给朕把人抓回去,禁足再加两个月,如有人再在宫外看见宣王,先打一顿板子再揪回府上!”
宁阆:“等等,皇兄——”
宁诩:“傻叉,滚呐!”
宁阆:“…………”
*
回到宫中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了。
吕疏月回了华阳堂,宁诩瞧见他的背影颇有两分雀跃,连脚步也不自觉地蹦起来,心道还真像个没长大的高中生。
宁诩听闻夏潋还在御书房等候,有点疑惑,于是先过去看了看。
御书房里灯火融融,各色奏章文书都被整理得井井有条,宁诩进去的时候,发现夏潋还在灯下执笔写什么,不由得羞愧起来:
“咳咳,小青,其实也不必整天待在御书房里,朕今日出宫去了,你也可以抽空寻点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做。”
夏潋听见他的声音,才意识到宁诩进来了,抬起头来,笑了一笑:“陛下,臣没关系的,以前在府上也是常闷在房中看书写字,已经习惯了。”
宁诩绕到他面前,摇了摇头:“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现在在朕的地盘里上班,又没有加班费,你不要太强求自己了,多在业余时间发展点兴趣爱好吧。”
夏潋经常听宁诩说些稀奇古怪的话,如今倒也能听懂七八成,乖乖把笔搁下,不再写了。
“宋公公说你特意等朕回来?”宁诩又问:“有什么事啊?”
夏潋被提醒起正事来:“臣是想和陛下说一声,段公子已经从竹意堂搬去了北三殿,原先伺候的宫人们也已分配去了各殿,臣记了名册,陛下可要过目?”
宁诩沉默一瞬:“不用,你安排就行。”
夏潋轻轻应了一声,见宁诩似乎不愿深谈,很聪明地不再进行这个话题了。
反而是宁诩无意识地用手指拨了拨案上的书卷,好半天后,才又忍不住开口问:“他……怎么样?”
夏潋斟酌了一下语句:“段公子神情冷静,并未太过失意。”
宁诩蹙了下眉,哼道:“也什么都没说吗?”
按段晏的性子,明明早该耍起心眼拖延了。再不然,真就没有出声骂两句?
夏潋却迟疑道:“段公子今日确实比较安静。”
他抬眼打量了一下宁诩面上的神色,见那人垂着长长的睫,秀丽眉眼间尽是复杂难言的郁闷烦躁,淡红的唇紧抿得微微发白,一副很苦恼的模样。
“要不……”夏潋小心地说:“陛下若是得空,可以前去看一……”
“不看!”宁诩条件反射地拒绝。
看什么看!段晏都没出声,他自己跑过去像话吗?
闻言,夏潋也不说这话了,点点头,转移话题:“时辰也不早了,陛下早些歇息吧?”
宁诩使劲蹂躏了一会儿手底下的书页,低头一看纸页都快成咸菜状了,又无辜地拿手摸了几下试图抚平。
“明日便派人去郊外的质子府中清扫一番吧,不过那质子府守卫不够,你再命人从宫中抽出些人手,安排过去,以免在看守上有了疏漏。”
宁诩语气低低道:“等打理好了,就让段晏搬出宫去。越快……越好。”
夏潋轻声应道:“好,臣知晓了。”
第32章 第 32 章 陛下——段侍君逃出宫了……
宁诩把自己一头埋进繁忙的朝务里好几天。
连着上了三天的早朝后, 连老尚书们都有些顶不住了,下朝后委婉隐晦地对宁诩提起,其实没什么事的话, 可以不叫他们这些老骨头到宫里来的。
如今不是有月报周报制度吗?自从新制度实施了一段时日, 各位尚书也终于品到了甜头,大多无关紧要的小事都内部处理了, 无需再天天上折子叫宁诩批。
这样悠闲的日子就不能再过得久一点么?难不成宁诩是要把这点权力收回去?
打发完忧心忡忡过来试探的尚书们, 宁诩一手捂住嘴, 小小地打了个哈欠,也困得眼泛泪花。
他这几天晚上睡得都不怎么好,也不是因为心情影响……主要是身体上不太舒服。
上次和段晏厮混了一夜, 醒来后又紧接着处理宫中内贼一案, 别说往……那什么地方擦点药了, 就连好好歇一歇都没有空。
本来过了一点时间, 身上的酸乏缓了大半, 宁诩以为没有事了,结果出宫骑猎一趟,回来第二天就合不上腿了。
……疼的。
宁诩骑马骑得少, 并不知晓不常骑的人, 在马背上被颠簸个一会儿就容易大腿根酸痛,更何况他那日被吕疏月带着在猎场里跑了好多圈。
新伤旧疾一并叠加上来, 宁诩抱着奏折就倒在了软榻上。
上朝也得让宫人抬着轿子送过去,光是从殿门口到龙椅的短短一段距离, 也走走停停艰难万分。
疼就算了,宁诩无意间还在宫人们口中听见些八卦言论,说是华阳堂的吕小公子野性十足,伴驾一次, 竟然把陛下累得都下不来床。
就连夏潋瞧他的眼神也有点怪怪的。
“听闻今夜将有大雪,”夏潋亲自在御书房里的暖炉加了炭,又转身对宁诩道:“陛下要穿多些衣物,以免着凉了。”
宁诩闻言,推开矮榻上方的窗,看见外面天空万里无云,怎么看也不像是晚上会有大雪的样子。
不过冷是真的冷。
宁诩被窗外的温度冻得一激灵,忙缩回手把窗关好,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指尖碰上冰凉的木框,已经被冻得泛起微红。
瞥见他的动作,夏潋又开口说:“臣已经叮嘱内务司的秋姑姑,傍晚前务必给各殿备足暖炉和炭火,若有畏寒的,也让他们多添置了一两床厚被褥。”
宁诩闻言,似乎想起什么,正要出声问,突然又犹豫了片刻。
“……让敛秋过来见朕,”他抿了下唇,低低道:“朕有话要问她。”
夏潋怔了一下,没说什么,等敛秋来了御书房后,又寻了个借口出殿去了。
御书房只剩下宁诩和敛秋两人。
敛秋是宫中的大姑姑了,资历丰富,将内务司打理得井然有序,平日里见宁诩的机会也有许多,举手投足间落落大方,行礼后便站在殿中,不擅自出声,等着宁诩说话。
宁诩本来是斜倚在窗边的矮榻上看文书,见她进来,稍微坐直了一点,想了半晌才道:“很快要入寒冬了,内务司准备得如何?”
“回陛下的话,”敛秋又屈膝行了半礼,才有条不紊地说:
“内务司两日前已将新制的一批冬衣、厚被分至各殿,炭盆和熏炉也已翻新擦拭一并送去。暖手的汤婆子数量不够,奴婢吩咐了叫人赶制出来,还有温酒壶、暖砚等小玩意,也陆陆续续备齐了。内务司这几天还在登记各殿有什么特殊需求,很快都能梳理完毕。”
宁诩嗯了一声,顿了顿,又道:“宫中每一处殿落都打理妥当了吗?”
敛秋一愣,不知宁诩问这个的用意何在,垂头思索片刻,才回答:“一些没有住人的宫殿,只配了些暖炉、炭火以备不时之需,白日会有宫人过去洒扫,不需放置太多东西。”
“……”宁诩把文书合上放在一边,问:“北三殿那边呢?”
没等敛秋说话,宁诩又飞快别开眼,像是遮掩什么似的,淡声说:
“北三殿里的人,先前与朕提过,他雪天里时常畏寒,虽不知是真是假,但他身份特殊,也不好刻意亏待。”
“秋姑姑,你有空时便留意一番。”
敛秋怔神仅仅一霎,很快反应过来,应道:“北三殿的用物虽无其他宫殿那样齐全,但至少冬衣棉被、炭火还是有的,陛下既然吩咐,那奴婢待会就领人去那边,看一看是否还缺什么东西。”
“嗯,”宁诩也不动声色地舒了一口气,为敛秋的识时务且不多话:“有劳姑姑了,你先回去吧。”
等敛秋离开后,宁诩把冻得发红的指尖放在汤婆子上捂了捂,垂眸盯着自己的手,出了好半天神,才收回目光。
*
敛秋带着两个内务司的宫人,到了北三殿门口。
北三殿是历朝以来的冷宫,关押过许多犯错的妃嫔和宫人,听说大多在里面死的死疯的疯,殿内的每一处角落都留有弃妃撞墙抓挠的痕迹。
宫人们也甚少往这边来,跟在敛秋身后的一个宫女一个太监皆是惴惴不安,拢紧了身上的棉衣,抬头去望宫殿的檐角。
晴朗的天空下,北三殿更显破败不堪,殿檐灰扑扑的,像是积了多年的尘没有清扫。
敛秋叩了叩院门,见里面悄无声息,于是径直推门而入。
北三殿的院子比外头更加杂乱,敛秋绕过地上横七竖八的破木板碎花瓶,先去主殿看了一眼,除了一个蜷缩在角落睡觉的老太监,什么也没看见。
内务司的小太监过去推了推他,说:“醒醒,住在这儿的段侍——段公子呢?他在哪儿?”
老太监被推了好几下才迷糊地睁开眼,含糊道:“什么段公子……不知道,我不知道。”
话没说完,他头一歪,又睡过去了。
小太监无语地收回手,回头看敛秋,小声说:“秋姑姑,那我们……”
“先分头找一找,”敛秋拧了下眉,道:“注意殿里的角落,要是发现段公子的身影,赶快来寻我。”
几人各自找了好一会儿,将北三殿里里外外找了一通,都没见到段晏的身影。
敛秋有些不安,想起什么,又快步绕过大殿,走到杂草丛生的后院,去看那口枯井。
如果她没记错,这十几年来,井里面可没了好几条人命。
那位段公子不会……
敛秋正朝枯井走去,忽然听见侧方有些动静传来,视线望过去,就发现了曾见过几面的青年的身影。
敛秋蓦地松了一口气。
段晏正坐在院子边缘的一块石头上,垂着眼在打磨着什么。
敛秋走过去,瞧见他身上单薄粗糙的灰布衣袍,不禁问:“天寒地冻,段公子为何只穿了这么点?”
内务司在她手底下,明明不应该会做出克扣段晏衣物的事情来。
段晏听见她的声音,短暂地掀起眼皮瞥了一眼,复又垂下视线,冷淡道:“没带太多东西。”
敛秋顿了顿,没说什么,只是道:“奴婢待会让内务司送些冬衣过来。”
她又看向段晏,见他握着一柄钝锈柴刀,正在将一块朽木砍下打磨成圆碗的形状。天气寒冷,木刺还扎手,敛秋见青年修长的双手都被磨出了血痕,却不知疼痛一般继续着动作。
敛秋忍不住又问:“过来的时候,北三殿没有给您准备日常用膳的器具吗?”
段晏稍微停顿了片刻,才平静道:“被那些太监宫女搜刮走了。”
他的面色冷白,语气似乎在说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敛秋沉默了一会儿,看见段晏失水干裂的薄唇,想问一问段晏多少天没有吃饭,最后却又把话咽了回去。
“……陛下吩咐奴婢过来北三殿一趟。”
她转而轻声细语地开了口:“陛下曾记得段公子说自己畏寒,叫奴婢过来看看,是否有什么东西需要添置的。”
听到“陛下”二字,段晏本想走,又在原地站住了。
“……他叫你来的?”青年极低地道。
敛秋笑了笑,温声说:“奴婢虽奉命管理内务司,但平日忙碌,甚少到宫中各处走动。奴婢既来了这里,说明就是因着陛下的旨意特地来的。”
段晏手里还握着那个粗糙的木碗,此时指节用力,凹凸不平的碗沿将掌心磨得刺痛。
“他既已厌弃我,又何必再叫你来做些无用功。”青年冷冷道。
敛秋神色不变:“段公子言重了,内务是奴婢分内之事,陛下让奴婢多加注意北三殿,也是提点奴婢要将宫中事事都照顾得当,不能厚此薄彼。您就算不再是陛下的侍君,也依旧是燕国来的客人,陛下自然不愿苛待了您。”
她这番话滴水不漏,分寸拿捏得很到位。
段晏却轻轻扬了下唇角,说:“叫内务司把北三殿整理妥当,是因为今后再也不会让我出去,怕有哪天我在北三殿内被折磨至死,不好和燕国交代吗?”
敛秋心头一跳,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接话。
……毕竟她也不了解宁诩的所思所想。
从一个普通宫人角度看来,段晏曾经得宠时风头无两,甚至可以大半夜请宁诩过来竹意堂。但一朝失势后,宁诩对他究竟是怎样的态度,就不是宫人能知晓的了。
只知道无情帝王家,荣宠向来都是说给就给、说收就收,更别提段晏还是敌国送来的质子,先有国恨,后失宠爱,宁诩就是放任段晏自生自灭,也并不奇怪。
几番思绪揣测下,敛秋最后还是没有像宫中许多人那样捧高踩低,而是谨慎回答:
“奴婢不敢揣摩圣意,但陛下今日的吩咐却是听明白了的,段公子若有任何需要的东西,可以告诉奴婢,内务司稍后便差人送来。”
段晏转身往殿内走去,冷淡道:“不用。”
敛秋愣了愣,忙说:“冬夜漫漫,没有棉衣厚被如何度过?段公子,您不必和奴婢客气……”
青年的步伐不停,像是没有听见一般,身影径直消失在了廊下的拐角处。
敛秋无奈地叹了口气,摇摇头。
她寻来另外几个宫人,准备回去内务司,又点了两人,道:“你们两个,回去后将内务司库房内备用的那床厚被褥找出来,再拿几件多出的棉衣,傍晚前送到北三殿。”
那俩太监对视一眼,不是很情愿又要到这冷宫来第二趟,但迫于敛秋的威压,还是应了。
*
北三殿里,段晏回到这几天他常待的偏殿内。
那边靠着角落处有一张破旧的矮榻,上面铺了薄薄的被褥,勉强可以当做休憩之处。
其实他原本可以从竹意堂带些常用物过来,只是段晏走得决绝,除了几件替换衣物和一把竹剑,几乎什么也没带,刚到北三殿时,那些凶恶的老太监甚至因为没有油水可以搜刮,想要出手揍他一顿。
但段晏也不是吃素的,干脆一脚把那领头的老太监踹进了池塘里,又用那把染血的竹剑将其余几人砍伤,这才把这些豺狼吓退。
只是虽然不能对他动武,那些宫人歪门邪道的手段却也不少,段晏待了没几天,北三殿内给他准备的那些青瓷碗碟、暖炉、炭盆就全被人偷走了。
毕竟被送进冷宫的人,就从来没有再出去过的,故而北三殿的宫人胆子大得很,简直是无法无天。
段晏用自制的木碗接了点雪水喝,冰得眉心一蹙,寒意如刀般割过喉咙,又燃起心脏处越发烈烈的灼热。
缓解过干渴,段晏放下木碗,在角落的榻上坐下,闭上眼细细思索。
过了一个多时辰后,日色西沉,段晏敏锐地听见殿外有人声和动静,又猛地睁开眼。
很快他望见两个太监抬着个木箱子,走进偏殿内,对着他长出了一口气,擦了擦额上的汗道:“段公子,这是秋姑姑吩咐奴才们给您送来的被褥衣物,您有空便收拾出来吧。”
说完,那满脸不自在的两人匆匆行了礼,又离开了。
段晏的目光落在那个木箱子上,眸色深了几分。
他其实没有对敛秋撒谎,过了今天晚上,他是真的用不上这些东西了。
宫外的探子已经准备好接应,只等今夜大雪降临。
暴雪会遮挡人的视线,也能覆盖掉所有不该出现的脚印,如果计划没有问题,他很快就能离开这座皇宫。
很快就能……回到燕国。
不知为何,思及这个早已迫切想要达成的目标,段晏心中却并无太多激动在。
他垂着眸,忽然又听见殿门口有声响,抬头一看——是北三殿里那些不安分的老太监。
见段晏待在角落里一动不动,那几个太监搓搓手,赶紧进来,把那个木箱子打开,翻出里面质地上好的衣袍等物,抱在自己怀中,高兴地离开了。
青年的视线从那几张皱纹横生的可憎面目上一一掠过,最后轻描淡写地收回,神色没有任何变化。
*
夜幕降临后不久,果然下起了雪,并且越下越大,不一会儿地上就积了厚厚一层白雪。
天气恶劣,宁诩下旨,让今晚守夜的宫人减了一半,只留下些必要的侍卫。
夹着雪的寒风吹得木窗嘎吱作响,宁诩站在御书房窗前,看着外面的暴雪压得殿前的梅花枝都不堪重负地弯折,守在门口的宋公公和几个小太监也退到廊里边,搓手哈气,裹紧了身上的棉袍。
今晚的御书房里只有宁诩一个人,因为夏潋回秋水苑也要走上一段路程,为避免暴雪难行,宁诩提前让他坐轿子回去了。
夏潋一走,偌大的御书房更显得冷冷清清。
宁诩看了一会儿雪,觉得无聊起来,又关上窗,坐回案前发了会呆,实在不想批折子,索性起身,出了殿对宋公公道:“回寝殿吧,朕想睡觉。”
寝殿里燃着地龙,将殿内烘得宛如春日。
宋公公带着宫人端了热水盆来,给宁诩泡暖手脚,等人上了榻,又仔细地将被角拈好,吹灭大部分烛火,安静地退出殿外。
宁诩浑身都暖融融的,明明睡意朦胧,却翻来覆去始终睡不着。
不知为何,他心里总像是绷着根弦似的,扯得心脏不安地跳动,却说不上来究竟在想什么。
可能是天气差了,所以不好睡,宁诩迷迷糊糊地想。
他在榻上滚来滚去好半天,最后终于强行按着自己陷入浅眠中。
这一觉睡得又浅又快,还没等宁诩觉得睡够,殿门口就传来一阵急促的叩门声。
宁诩心间蓦地一惊,猛然睁开眼坐起身,这才发现殿外已经天光大亮。
雪停了。
“陛下,陛下?”殿外是宋公公焦急的嗓音:“您醒了吗?”
宁诩下意识开口:“什么事?”
大清早慌慌张张的。
听见他的声音,宋公公才舒了一口气,转头看了看身后跟着的敛秋,推开门让她一并进来。
敛秋匆匆进了殿,隔着一道屏风向宁诩行了礼,出声说:“陛下,奴婢是敛秋。奴婢是来禀报,段侍君……不,段公子他——”
宁诩刚醒,大脑还宕机中,听见段晏的名字,条件反射拒绝道:“朕不看!”
又是要“请”他过去北三殿看一看吗?看看看看看看他个头!
俗话说事不过三,连吃好几次教训,他再也不信段晏请他过去“看一看”“瞧一瞧”的借口了!
这一次,又是腿疼手疼脚疼、畏冷畏热,还是食物中毒饮水中毒空气中毒???
敛秋被打断话语,怔了怔,忙继续道:“不是,陛下您误会。”
“是段公子他人不见了!”
“……”宁诩一时间竟没听懂,诧异挑眉:“什么意思?”
宋公公立在旁边,大冷天焦急得满头是汗,此时嗓音尖细道:“陛下——段侍君八成是逃出宫了!”
宁诩:“……?”
第33章 第 33 章 谁能得知他往哪里去了?……
段晏的失踪, 是敛秋第一时间发现的。
她昨日虽遣人送了被褥衣物给段晏,但亲眼见到昨夜暴雪,依旧不是十分放心, 于是今日起了个早, 决定再去北三殿看一眼。
她做事稳妥谨慎,平日里虽对其他公子没有这么上心, 但既然是宁诩特地问过的, 还是再看看有没有事才好。
毕竟昨天的段晏脸色实在不佳, 敛秋担心一夜严寒过去,那青年会冻出病来。
然而等她带人到了北三殿,前前后后把整个殿落找了三遍, 都没有发现段晏的身影。
敛秋的脸色霎时就变了。
她慌忙到后院的那口枯井旁察看, 命宫人打捞了一番, 却没有任何收获。
又率着一群太监宫女把段晏原先居住的偏殿翻了个底朝天, 除了找到昨天看见的那个粗糙木碗, 什么也没有。
就连她命内务司搬来的木箱子也空空如也,审问之下,发觉是被北三殿的宫人抢走了其中的衣物, 但这个时候也没有空去追究了。
北三殿外的青砖地上覆盖着厚厚一层白雪, 没有脚印,没有一切可疑的痕迹。
就好像……那个青年凭空消失了一样。
段晏没有从竹意堂带什么东西过来, 也没有带走什么,唯一随他一并失踪的, 是那柄染血的竹剑。
敛秋心知大事不妙,于是赶紧来御书房禀报。
宁诩的身影在屏风后僵住了似的,一动不动许久。
宋公公:“陛下,陛下?”
宋公公连声呼唤, 才唤回宁诩的思绪,他语气轻轻道:“……段晏跑了?”
殿门一响,是得知消息的夏潋也步履匆忙地赶了过来,进门瞧见几人跪在地上神色仓皇,脚步顿了顿,径直绕过屏风走到宁诩跟前。
坐在榻沿的那人抬眸朝他看过来,不知是不是倏然被惊醒的缘故,雪玉般的面容显出了几分苍白,眼尾蕴着一抹水红色,眸光瞧起来有些茫然。
“小青。”
宁诩叫了他一声。
夏潋犹豫了一下,还是擅自握住了宁诩的手:“陛下,我在这。”
他刚从殿外进来,身上还有点凉,但宁诩手上的温度却也没比他暖和多少,夏潋没说话,用力握了一会儿宁诩的手,才低声问:“陛下,是否先命人将宫中搜寻一遍?”
宁诩深吸了一口气,点点头:“嗯,然后派人出宫传话,今日先把城门封了,过往行人都要盘查身份证明。”
他开口时嗓音还有些颤,但很快就稳住了。
夏潋颔首,道:“那臣先去御书房拟好旨意,安排诸项事宜。”
他走出屏风,又对宋公公说:“劳烦公公尽快帮陛下换好衣物。”
夏潋离开后,宁诩从榻沿边站起身,已经从最初的震惊茫然中回过神来,使劲掐了一下掌心,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现在希望段晏最好只是三更半夜跑出去宫道上闲逛然后被冻得晕死在某个角落里。
如果真的像是宋公公说的那样,段晏……昨夜趁着暴雪,逃出了皇宫……
宁诩两眼一闭。
完了。
——燕国战败后千里迢迢送来的质子,大昭王朝用来掣肘敌国的最大筹码,不见了。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如果他那不幸战死的父皇泉下有知,可能会刨开坟坑爬出来,掐住他的脖子,愤怒咆哮道:“你个孽子!!”
宁诩思绪混乱地换好了常服,又到旁边的金盆边,用手掬了一把水扑到脸上。
宋公公哎了一声,无奈道:“陛下,这水凉啊……”
凉意激得宁诩打了个寒颤。
他盯着水面上摇晃不休的倒影片刻,眸光渐渐沉着清晰起来,抿了抿唇,直起身,冷声说:“备轿,朕要去一趟北三殿。”
他倒要看看,段晏究竟是从什么地方逃走的。
*
北三殿外院的门大开着,许是知道惹了大祸,里面的宫人都在院子里跪成了几排,皆是低着脑袋瑟瑟发抖,生怕牵连到自己身上。
宁诩下了轿,脚步一刻不停地掠过宫人,正要往主殿走去,走了十几米远,突然顿住了。
宋公公跟在他身后,险些撞上人,吓一跳道:“陛下,怎么了?据内务司所言,段公子是居住在偏殿里面的。”
宁诩转过身,没说话,视线慢慢扫过前面跪地的几个宫人,眉心很轻地蹙了一下。
“第二排第二个,站出来。”他淡淡道。
被点名的老太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战战兢兢站到空地上,不停拿眼去扫宁诩脸上的神情。
宁诩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谁人都知道昭国新帝生来一副好颜色,再加上宁诩又向来心软好说话,因此宫人内心里也少了几分畏惧感,但此时乍一见宁诩微垂着睫,雪白面容冷冰冰的模样,那老太监还是腿一软,又跪了下来。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宁诩打断了他语无伦次的求饶:“你身上穿的衣袍,从哪里得来的?”
老太监磕头的动作猛地一滞。
……他穿着的,正是昨日刚刚从段晏那木箱子里翻出来的上好的墨青色棉袍。
而为了遮掩,他又在外头加了一件破旧的外衣,这、这也被发现?
宋公公瞧见老太监的反应不对,于是喊来侍卫,几板子下去,那太监立即就涕泪满面地全部招了。
“奴才们是昏了头了,没有做好伺候段侍君的本分,还拿了内务司送来的碗具、衣物……棉被等物。陛下,奴才该死,陛下饶了奴才吧……”
宁诩面无表情地听着,等老太监交代得差不多了,转过身,一句话没说,就往殿内走去。
宋公公望了一眼他的背影,招手让侍卫过来:“这人押下去,审出同伙,再把供词交上来。”
宁诩几步跨进段晏先前居住的偏殿内,后面的敛秋沉默了一会儿,低低说:“陛下恕罪,奴婢主管内务司,竟没能立即发现那太监身上所着衣物有问题。”
宁诩摇摇头:“没事。”
他也只是碰巧扫见一眼罢了。
前世做研究数据,每天要看成千上万的数字,他练就了找不同的本事。
今天那太监身上的衣物实在惹眼,和旁人格格不入,就算他一时间没发现,敛秋再来回走动几趟,也能瞧见了。
宁诩将这件事放在一旁,视线先在偏殿内扫了一圈。
偏殿不大,除了一些乱七八糟的破烂杂物,只有角落里的一张陈旧床榻,上面铺着薄薄的被褥,被角拉得平齐,被面上没有一丝褶皱,和殿内其他地方相比较,有点过于整洁了。
“这是段公子这几日的暂住之地。”敛秋道:“奴婢昨日来时,见过段公子在此处歇息。”
宁诩走过去,没在榻上发现什么,反而在地上捡起了一个木碗。
木碗粗糙不平,只是中间凹下,勉强能算个“碗”。
敛秋犹豫了一瞬,还是将昨天见到的情景说了。
“……奴婢询问段公子可有什么东西需要添置,段公子却避而不答,没向奴婢提半分要求。”
宁诩摸了摸那刺挠扎手的木碗,细嫩指尖不一会儿就被磨得微微泛红,敛秋忙道:“陛下,小心手。”
“昨儿段公子亲自用柴刀做了这只碗,手上可受了不少伤。”
宁诩把碗揣在怀里,闻言长睫一垂,掩住了眸中的情绪,但没说话。
在偏殿转了几圈,除了这一个碗,什么也没发现。
连竹意堂所说的,段晏随身携带的那柄竹剑,也不见了。
夏潋安排好宫内外的搜寻事宜,又带着刑部擅长辨认踪迹的人赶来,一众人在北三殿里绕了几圈,没有在围墙上发现任何可疑的足迹。
北三殿虽是冷宫,少有人光顾,但殿外的宫墙修缮完好,也没有破洞之类可以供人出入的地方。
审问北三殿的宫人也没有收获,昨晚那么大的雪,这些人早早地躲在了殿中,连个出来值守的也没有,自然什么也没瞧见。
只说最后一次见到段晏,是在敛秋命人搬来装有被褥的木箱子时。
“陛下,您看这……”宋公公欲言又止。
不知道段晏是什么时候消失的,是用什么方式消失的,就无法推测他如今身在何处,是还潜藏在宫中某个角落,抑或是早已出了京城,而出了城后东西南北四个方向,谁又能得知他往哪里去了?
况且,若是宫中仍留有段晏的内应,对昭国来说,无疑是个更大的威胁。
一群人的心都提了起来,生怕宁诩的怒火烧到自己身上。
宁诩依旧没开口。
北三殿的主殿被清理出来一小片洁净的地方,放上檀木圈椅,铺好软垫,又搬来一个还算完好的方桌,沏了热茶。
宁诩坐在圈椅里,一手支额,姿态很安静,白皙面容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像是出神出了很久。
夏潋看了看宁诩放在腿上的那个木碗,有些担心宁诩是太过伤心,正要低声劝慰,就忽然见宁诩动了动,把木碗放在桌上。
“他应该是从宫门走出去的。”宁诩说。
众人皆是怔住,宋公公最着急,忙问:“陛下如何得知?”
“北三殿的宫墙比平常宫殿更高,暴雪天里攀爬上去未免太过费力,也不知会不会碰见底下巡逻的侍卫。”宁诩淡淡道。
“往宫墙上爬,不如堂堂正正走院门来得舒坦。”宁诩抬手虚虚往外面指了指,又说:“朕进来的时候就看过了,院门上只挂了一把大锁,若是琢磨过开锁办法,不用钥匙打开木门也不是不可能。”
从前北三殿的宫人从不担心里面有人逃跑,毕竟跑出去也是在宫道上,很快就能被人发现并抓回来,有跑得远的,抓回就被打得半死。
久而久之,宫人自然觉得没人敢从门口逃出去。
“若是清早门锁脱落,北三殿肯定有人发觉了。”宁诩慢慢道:“但为避免追责,那人或许重新将锁挂了回去,并未坦言。”
“宋公公,你把人带去刑部,不必真的用刑,但务必恐吓一番,看看是否真有此事。”
宋公公:“奴才遵旨。”
夏潋又出声:“陛下,臣不明白,就算出了北三殿,也是在宫道上,段晏如何能躲过许多夜巡的侍卫,走出宫门?”
宁诩没有立即回答这个问题,反而抬眼看向了一旁的敛秋。
“朕记得,秋姑姑告诉朕,段晏昨日只穿了几件薄薄的衣物,最外面是一件雾灰色长袍,且几日未能好好进食,瞧上去虚弱不堪。”
敛秋一愣,忙上前行礼,道:“是,奴婢所言句句属实。”
宁诩点点桌上那个木碗,很轻地哼了一声:“朕可不相信他是会因为入了冷宫,就自我作践糟蹋身体的人。”
敛秋及其他人还没明白是什么意思,夏潋已经猜出了宁诩所指:“陛下是说,段晏刻意令得自己饥寒交迫,模样虚弱,来让看守的宫人们放松警惕?”
毕竟,谁会在意一个饿得手脚无力,又被冻得面色发白的孱弱青年呢?
事实也确实证明,北三殿的太监乃至宫女们,都没将他放在眼中,别说严加看守,就连入夜就寝前也懒得去看一眼。
包括在敛秋面前徒手制作这劳什子木碗,恐怕也是故意示弱。
“但若是出了北三殿还身体虚弱,怕是不合时宜。”宁诩话锋一转,又若有所思道:“要想逃出宫外,必得保留体力,也不可能穿着单薄衣物四处晃悠,引人注目。”
宋公公听得稀里糊涂:“那是……”
宁诩掀开桌上那茶盏的杯盖,用指尖沾了点清茶,在桌上划了几道。
“朕没记错的话,北三殿与御膳司,隔得并不算远。”
“昨夜大雪,朕下令值守的宫人减半,巡逻的侍卫也少了人手,若从最短的这条路过去,只需花费一刻钟时间,雪夜视线不佳,只要注意隐匿身形,很大概率不会被发现。”
敛秋迟疑道:“段公子前去御膳司,只是想填饱肚子吗?”
宁诩摇了摇头,刚要说话,夏潋就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开口说:“每月的初三、十六和三十,御膳司都会派出队伍,到宫外采买新鲜食材,清晨出发,午后才回。”
如果是炎热的夏日,每月采买的次数还要多一些。
而今天正是十六。
“段晏极有可能夜半打晕了某个御膳司的小太监,换上他的外袍,第二日随着采买的队伍出宫了。”宁诩道。
夏潋很快回忆了一下御膳司的人一般是什么时候出宫的:“队伍通常寅时出发,在宫门验了领队之人的令牌后,就被放出去了。”
寅时?众人的脸色各异。
那岂不是刚刚停雪不久,天色还昏暗的时候?仅仅半个多时辰后,敛秋就到了北三殿,发觉段晏消失了。
如此一推算,或许宁诩在得知消息时,段晏才刚刚步出宫外不久。
“还记得先前那个在御书房行窃的‘内贼’吗?”宁诩叹了一口气,轻声说:“那个应该是燕国的探子,他与段晏接触多日,应该早在送膳时将御膳司的一应布置说得清清楚楚。”
包括御膳司采买队伍的安排,宫人们居住的方位等等。
段晏混入其中,甚至还能夜中顺手拿几样御膳司做好的点心,填一填肚子。
“这些都是朕的猜测,”宁诩揣起手,道:“只不过今日出宫的队伍只有御膳司一支,是对是错,一问便知。”
夏潋很快反应过来,立即吩咐:“北三殿的院门大锁清早是否被人破坏、御膳司角落是否有被打晕的太监,以及宫外采买的队伍是否有人无故失踪,快去查!”
只要这几件事查明白了,就能确定宁诩的猜测全部属实。
若段晏刚刚出宫不久,或许还在京城中,能被找到。
*
宁诩窝在御书房里,听着底下御膳司的人汇报。
“奴才是真不知队伍里混入了其他人……那小柿子被打晕了藏在库房后,他平日里本就寡言少语,奴才今日出宫时,天色未亮,见他跟在最后面,也没有多想多问……”
见底下跪着的人战战兢兢的,宁诩安静片刻,对着夏潋摇了摇头。
夏潋于是道:“退下吧,自行领罚去。”
昨夜的雪停了后,天空万里无云,此时斜阳西沉,艳丽的晚霞洒满半片天,映得御书房的窗上也红扑扑的。
宁诩抱着小手炉,像是对着案上的木碗入了定,好一会儿都没出声。
不过夏潋觉得,或许这是宁诩思考时常有的模样,于是也不敢打扰,默默整理起来案上收上来的一些口供。
今天早上宁诩的猜测全都对了,此时正派人在京城中搜寻,但一直到现在,也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夏潋心中隐隐有预感,段晏准备得如此周全,怕是早早就出了城了。
要是出了城,可得往什么地方找去?
和夏潋设想的不同,宁诩其实没有在思考段晏逃到哪儿去了的问题。
他正在琢磨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段晏留下来的那个木碗,今天被宁诩捡走后,就始终被他拿在手里,没交给其余人看过。
也就没有人能发觉,那粗糙木纹上,除了零零星星的血迹外,还被段晏划了几道鬼画符般的线条。
发褐的血迹和本就深色的木头几乎融为一体,宁诩也是偶然发现的。
他拿着端详了半晌,觉得那几根乱七八糟的线条,隐隐像个“宁”字。
不似段晏刻意涂上去的,反而像无意识间描摹的字形。
这算什么?宁诩心想。
留个碗告诉自己今后不用再准备他的饭了?
神经病!
宁诩把碗丢在地上,在矮榻上翻了个身,用被子盖住脑袋,在里面生闷气。
一旁的夏潋:“……?”
他正想问宁诩怎么了,殿外的宋公公突然叩了叩门,进来道:“陛下,夏良君,城门处送来了急报,是今日封城之前出去的几支人数众多的队伍,您看一眼。”
夏潋闻言,接过那份急报,展开后念给宁诩听。
一支是京城中苏家的探亲队伍,前往江南;一支是城中严记成衣铺的队伍,将制好的几大箱成衣运往八十里外的梼县铺子贩卖。
第三支是押镖的队伍,镖师共十五人,皆骑高头大马。
还有一支是临闭城前赶来,好说歹说才出了城的何老板及其家人,理由是去北边寻神医治小儿子的怪病,但守卫见他那小儿子也不似染病模样,就是身上胖了不少……
光看这份急报,很难看出哪支队伍有异样。
又或许,段晏根本不在其中任何一支队伍里,而是一个人出了城呢?
夏潋询问宁诩的意见,宁诩也终于把脑袋从被子底下放出来,摇摇头:“朕也看不出来。”
夏潋于是道:“那就让军队追寻这四支队伍的踪迹,在京城内也严加排查吧。”
宁诩坐起来,沉默片刻,才说:“这样毫无头绪地搜寻,应该找不到人了。”
宁诩还记得,上辈子自己待的那个世界,就算监控摄像头已经普及,失踪人口也往往难以找回。
更何况是现在这个情况?
段晏往脸上稍做些伪装,凭着那和真人相距甚远的画像,根本就无法辨认出来。
或许这辈子再也不会见到那个青年了。
宁诩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觉得烦闷不已。再想到质子失踪,燕国不知会有什么动作,更是头大。
“朕其实还在想一个问题。”
御书房里安静了一会儿,宁诩忽然又出声说。
夏潋下意识跟着道:“什么问题?”
宁诩看向窗外,嗓音缓慢:
“深冬严寒,虽有大雪掩盖足迹,但同样行步艰难,要花许多力气才能离开。朕不明白,他为什么偏偏要选择这个时间动身?”
第34章 第 34 章 急报,燕国七皇子归国了……
入夜。
“公子, ”
离京城六十里地的驿站里,人来人往十分热闹,一个墨灰色衣袍打扮的仆从, 将一封信递给另一位青衣男子。
“主公有信寄来, 请您阅看。”
段晏随手接过,在大堂里打开来看了看。
为避人耳目, 一行人改了称呼, 伪装成“严记”成衣铺的伙计们, 带着几大箱材质上好的成衣往西南的县城行去。
“严记”铺子已于几年前就已经在昭国各个主城中开设,如今京城中这家的伙计都被燕国探子替换,就算宫中此时派人将严记铺子内外搜查一遍, 也无法找出什么异样。
而段晏跟着御膳司采买队伍出宫后, 很快在闹市中脱身, 到严记报了暗号, 早已准备妥当的一行人便更换衣物, 将车马推出,迅速地出了城。
而段晏也在脸上稍作了修饰,将修长的眉加粗涂黑, 玉白的面容敷上霜泥, 肤色比先前黑了不少,再将其他地方调整几下, 原先出众的相貌,立即变得不起眼起来。
几个“伙计”围坐在方桌旁边, 表面上埋头吃饭,实则人人竖起耳朵,时刻留意着周遭动静。
段晏倒比他们坦然自若许多,垂着眸看完了来信, 指间夹着纸张,在烛火上一点,松手便化为灰烬。
信是燕国丞相代写的,上言段晏父皇的病虽及时被控制住,但仍是成日昏迷,清醒的时候一日比一日少,务必请他尽快赶回。
“公子,怎么说?”一个伙计问道。
段晏淡淡回答:“等吃完就动身吧,时间紧迫,不能慢下来。”
旁边的一桌人正在讨论今日京城罕见的闭城,纷纷猜测是发生了什么事。
“听说是宫中出了刺客,刺伤了陛下,逃走了。”
“不是不是,我明明听闻是陛下的爱妃带着不足三月的皇子出宫游玩,人不见了!”
“尽胡言乱语,陛下何时有了个不足三月的皇子!”
“如今城门紧闭,半点消息也无,我本要进城投奔外家,现下却只能待在此处……”
段晏一行人只当做没听见,低头吃完了晚饭,结了账后,又向驿站买了几匹强健壮实的马儿。
驿站老板乐呵呵地收了钱,看向那几个装有成衣的大箱子,随口道:“今年的雪下得比往年都大,你们还要舟车劳顿,真是辛苦啊!”
闻言,段晏微微一笑,说:“年关将至,这些衣物是早便做好的,年底挑买新衣的富贵人家许多,如今送往各城中,希望能买个好价钱。”
老板连连点头,感叹:“做生意就是不容易。”
段晏等人出了驿站,瞧见外面又开始飘起了纷纷扬扬的细雪。
翻身上马时,段晏感到指尖刺痛,低头一看,才发现是先前在北三殿磨破的双手,结了薄薄的一层血痂,却因天寒地冻,又泛起细细密密的疼痛。
旁边的伙计见了,忙递给他一双鹿皮手套。
等众人都准备妥当,青年才握紧缰绳,最后往京城的方向望了一眼,黑眸中情绪深深,而后回过头扬鞭,往另一条路去了。
驿站外的细雪下了两个多时辰,大堂里吃饭的人散得七七八八,老板正打着哈欠想收拾完睡觉,突然又见门帘一掀,走进来几个全身盔甲的官兵。
老板愣了一下,忙迎上去:“各位老爷,请问是来住店吗?”
那官兵摇了摇头,对着老板展开一副画像,道:“我们是从京城来的,你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老板迷惑地盯着那画中人看了半天,觉得好像见过,又好像没见过,更好像见过好几个都长得和上面相仿……
为了不惹祸上身,老板犹豫了一瞬,说:“小的眼拙,但应是没见过。”
这驿站里,哪出现过画像上气质不凡的贵公子呀?全都是为图谋生计奔波的马夫和伙计们罢了。
那几个满脸疲色的官兵见他一头雾水,也懒得追问,收了画像就往外走。
一边走还一边小声抱怨:“这冰天雪地的,究竟上哪去找这狗屁贵人,指不定早被冻死了吧。”
“别乱说,听闻这男子是极重要的身份,所以才叫我们沿路盘查。”
“查个屁,赶紧去下个地方,问问没结果就先找屋子睡觉了,瞎折腾……”
驿站老板见这几个官兵怨气颇重,忙不迭关了门,缩回屋里去了。
*
宫中,御书房的烛火下,夏潋打开下面呈上来的信纸,片刻后,抿了下唇,轻声说:“还是没有消息。”
宁诩没什么反应,他已经摆烂了。
“跑了就跑了吧,”宁诩长叹口气,侧脸枕在桌案的折子上,来缓解坐了半天的腰痛:“段晏这人,迟早是要跑的,只是跑得早了点。”
也太过出人意料了些。
虽然现在想来,早前段晏就有种种异常表现,只是那时候,谁知道他心里其实打的是逃出宫的主意?
“那贼人潜入御书房行窃,却没有拿走任何东西,估计是用了玉玺。”宁诩又道。
有玉玺加印的文引可通往各县城不受阻拦,但在京城中也并非全然的稀罕物,许多高门贵族的府邸中都是放有一份,以备不时之需的,刑部与大理寺一一盘查了,进度缓慢。
而今日闭城前,出城的那几支队伍里,苏家和严记铺子都手持文引,还有其余更多零零散散出城之人,虽能排查出一份粗略的名单,但要尽数追踪,谈何容易。
夏潋沉默了一会儿,低低说:“可是陛下,就算无法将人找回,起码要清楚宫中是否还留有燕国的内应。”
宁诩枕在案上思考了半天,开口下令:“叫刑部把宣王宁阆抓了,押入大牢,朕明日再审问他。”
夏潋惊愕:“陛下这是?”
“宁阆来找朕探听过段晏的消息。”宁诩终于坐直身,正色道:“朕合理怀疑他有极大嫌疑。”
就算没有嫌疑,他公报私仇又能怎样?
“什么话也不必告诉他,”宁诩手一挥,下旨:“把人关在大牢中一晚上,最好冻得他吐出些什么东西来。”
*
本来在府中穿着丝绸寝衣睡觉的宁阆,一脸懵然地看着禁军破门而入,把他像是抓小鸡崽一样从榻上拎起来,给他扔了件棉袍,把人捆住就走。
“你们在干什么?!”宁阆凌乱地大喊大叫:“本王是宣王,是陛下的皇弟!你们简直是罔顾王法!”
禁军首领冷冰冰道:“正是陛下的旨意,命我等捉拿宣王宁阆,押入刑部大牢,等候问询。”
宁阆被推出门外,迎面而来的凛冽寒风吹得他浑身一震,头脑前所未有地清醒过来。
难道……是他和段晏私底下的合作被发现了?
今日燕国质子失踪的消息,宁阆也有所耳闻,只是不太清楚具体情况。
他被禁足府中,无法出门,收获的消息都慢了半拍,但此时被五花大绑着,立即就联想了起来。
不是……不是,那他也没能和段晏合作出个什么东西啊!宁阆茫然地想。
他虽有许多想法,但也明白不可能是一日之功,只想徐徐图之,与段晏合作,不过是想多探听些宫中的消息,是真没来得及有什么动作。
更何况,段晏此人性情不驯,到了先前几日,别说合作了,连消息也没半分传出来的,宁阆还以为这步棋废了。
思及此处,宁阆自觉委屈,被押上马车时大叫道:“皇兄,陛下!臣弟冤枉,臣冤枉呀!”
*
宁阆在狱中被关了整整一夜,才被提溜到大堂里来。
他自幼娇养,哪里吃过这种苦,加上狱中冰冷,宁阆被冻得瑟瑟发抖,跪在大堂里时还打了个喷嚏,鼻涕泡都出来了。
他抬起脸,就看见首位上坐着的那人。
这几日因严寒停了早朝,宁诩穿了一件鱼肚白的常服,加罩狐毛大氅,赤色的狐毛在颈间围了一圈,愈发衬托得他面白如雪玉,唇不点而红,就是眼下有淡淡的乌青,像是没有休息好。
见宁阆被带进来,宁诩也不说话,只斜斜坐着喝茶,看也不看他。
宁阆在地上呆了好半天,才记起来自己要喊冤,于是往前膝行了几步:“皇兄,皇兄,臣弟犯了什么错,要被抓去刑部大牢里磋磨?”
他眼角下垂,做出一副可怜又委屈的模样:“那狱中连床棉被也没有,我都快被冻出病来了,皇兄——”
宁诩将茶盏放下,瞧了瞧他。
宁阆巴巴地与他对视。
“段晏逃出宫了。”宁诩想了想,直白问:“是你接应他的?”
宁阆一惊:“皇兄何出此言?”
宁诩把脸一沉,道:“你不必在这里装糊涂,一夜过去,你身边的仆从该招的都招了,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宁阆本就饥寒交迫,被他一吓,顿时慌了:“皇兄,皇兄,你听我解释!我就是与那姓段的见过两次面,别的什么也没有,也没有接应他逃出宫!”
宁诩:“你既不是与他商谋出宫的计策,私底下与他见面做什么?”
宁阆一边掉眼泪,一边挪到宁诩身边,一把紧紧抱住了那人的腿。
“皇兄平日里不让我进宫探望,但我又十分想念皇兄,只能从皇兄的身边人口中打听一二,以期缓解思念之情……”
他嗓音听起来无比伤心,字字真切,把头抵在宁诩膝盖上抹眼泪,在无人能看见的角落,眼中凶恶的眸光却一闪而过。
他此时哪还能不知道,明明是自己一开始想利用段晏,最后却被段晏反利用成了垫脚石。
段晏逃出宫一事,宁阆曾经许诺过,然而从未想过将此事当真。
也没想到段晏有朝一日真的出去了,这口黑锅还无缘无故飞来了他宣王的头上,他这厢和宁诩苦苦解释,那姓段的早跑去了不知何处。
段晏利用他和宫外的燕国探子时常联络,最后谋划出逃,而宁阆自己却什么好处也没捞着。
自打沾上这人,就没几天好日子过,又被禁足又被下大狱,真是倒霉透顶。
他当初怕是失心疯了才会找上段晏!
宁阆简直要被气死了。
他那鳄鱼眼泪不要钱似的往外涌,模样可谓是凄凄惨惨戚戚,宁诩旁敲侧击地问了一通,宁阆始终死鸭子嘴硬,什么也没说出来。
毕竟违反宫规与后宫之人私下接触,与通敌叛国,区别还是很大的。
宁阆还想着保自己的脑袋。
过了片刻,宁诩也烦了,朝刑部的人招招手,把宁阆拖开,随口道:“继续送进去关着,等找到段晏,才能洗清他的嫌疑。”
宁阆:“……”
等找到人,得是猴年马月的时候啊!
不顾宁阆在身后大喊大叫,宁诩径直出了大堂,正好瞧见夏潋从旁边走过来。
与宁诩对视一眼,夏潋轻摇摇头,低声道:“宣王府的仆从嘴里也没审出太多东西,只知晓宣王与段晏接触过几次,确有叛国之意,还帮段晏与宫外的探子联络过数回。但段晏离宫一事,他们并不知情。”
宁诩心念一动,问:“那燕国探子平时在宫外所居何处?”
夏潋道:“宣王的人不知,每次总在各处酒楼碰面,燕国那些人警惕得很,没留下什么把柄。”
宁诩扶了下额,喃喃道:“朕怎么觉得对面都是聪明人,自己这边大多是猪队友呢……”
自从先皇逝后,留下来的子女不是自相残杀,就是宁阆和“宁诩”这样的草包,全都脑袋空空,平生最大的爱好就是瞎折腾。
这要在小说里,明明就是……亡国之相啊……
夏潋没听清宁诩的话,疑惑道:“陛下方才说什么?”
宁诩心事重重,叹了一口气,摇头没有再说话。
*
派出去搜寻的禁军不出所料的没有任何收获。
先前出城的那四支队伍,也花了好一番气力,确认没有什么问题。
探亲的苏家一路南下,与去燕国的方向并不相同;严记成衣铺的马车如期抵达了梼县,开始贩卖新制成衣。
押镖的队伍过了半月,已经送完镖回途了。
而那何老板和小儿子因为天气严寒,行步极慢,过了十几天才走了不到百里地,被几番盘查时虽面色有异,却也没有在队伍中发现可疑人的踪迹。
而刑部大牢里的宁阆闹了许多次,见没人理会他,才渐渐消停下来。
好在宁诩不算苛待他,至少命人给他准备了床褥,一日三餐也照常送入,但无论如何也不把他放出来。
“狱中的宣王,今日又闹着要见陛下。”夏潋道。
宁诩正在练毛笔字,端详了一会儿纸上勉强算得上清秀的字迹,随口回了一句:“随他闹吧,朕给他判的可是无期徒刑。”
夏潋笑了一笑,轻声说:“陛下又在说臣听不懂的话了。”
宁诩把毛笔搁下,想起什么,问:“还是没有段晏的消息吗?”
夏潋摇摇头。
“这都半个多月了,”宁诩说:“别找了,叫外面的人都回来,快过年了,早些回家吧。”
夏潋有些惊愕,但因为是宁诩的旨意,他还是应了下来:“陛下仁慈,想必大家都会感念陛下这个决定的。”
“只是……”他迟疑了片刻,问:“质子失踪,如何向朝廷上的诸位大人们解释?”
这半个多月来,每次早朝时,一群老头子总是义愤填膺,先是扬言要宁诩大力惩戒疏于看守的宫人,而后又将话题转到宣王宁阆身上,最后再提要如何如何与燕国协商。
折子也雪花般飞来,宁诩好久没见过小山高的奏折了,每日踏进御书房又忙不迭退出去,隔着门缝对夏潋道:
“小青,快快叫人把这堆东西搬去库房,朕见了就心慌。”
段晏失踪,绝不只是后宫中少了一人这么简单,更是涉及两国之间微妙的平衡,而眼看着那个平衡点即将消失,朝廷上的官员们焦急也情有可原。
宁诩坐在圈椅里沉默片刻。
“是朕的错,”他道:“若不是那天晚上让值守的宫人减半,或许段晏不能如此轻易地逃出去。”
“他们要骂朕就骂吧。”宁诩又展开一张新的纸,叹着气说:“多骂几声,可能气就消了不少。事情虽然无可挽回,但他们年纪大了,还是要保重身体。”
夏潋有些不忍心:“陛下和善,是臣明明该主理后宫之事,却没有防范到位,以致此事发生,是臣的过错。”
宁诩临摹了几个字,听见他的话,偏过脸来看了看夏潋。
“不怪你。”他说。
前有宣王宁阆,后有太监马三钱,再有北三殿、御膳司、宫门禁军等的守卫松懈,桩桩件件,又岂是宁诩这个穿书才几个月的试用期皇帝,和夏潋这个新手秘书能解决的?
段晏身在昭国京城中这段时日,应该早已将外强中干的昭国弊端摸索得清清楚楚。
再加上他突兀地选择在一个其实并不十分合适的时机匆忙行事……
宁诩心里隐隐有了点预感,垂下眸,又对夏潋道:“明日请兵部尚书来一趟御书房吧,朕有话要对他说。”
*
第二日,年逾四十的兵部尚书忐忑不安地踏进御书房。
他是几月前由兵部侍郎擢升至尚书之位的,上一任老尚书跟着先帝奔赴与燕国对战前线,因为舟车劳顿,病成了偏瘫,只能告老还乡,让他捡了这个漏。
吕疏月就是他的小儿子,不过兵部尚书家中妻妾众多,对这个小儿子没太多印象。
他资历虽浅,宁诩却没有给他甩脸色,依旧以礼相待,请他坐下。
“陛下召臣来,所为何事?”兵部尚书小心问。
宁诩坐在御案后,默了默,才道:“朕是要叫你近日整顿好军备,调配些兵力到燕国边境、京郊外,随时待命。”
兵部尚书心凉了。
自上一战后,昭国内的军力几乎折损大半,直至现在也没能恢复一二成。
他倒是想调配兵力,但也要用足够的兵力给他调配啊!
先前听闻燕国质子失踪的消息后,兵部尚书是连日不能成眠,就怕这一日到来,但不论他如何担忧,还是从宁诩口中听见了。
“陛下……”他颤巍巍道:“是又要和燕国开战了吗?”
宁诩无奈:“只是做好准备,没说马上就打了。”
就算现在要打,打得过吗?
燕国境内兵力仍留多少,他并不清楚。但就凭段晏毫不犹豫地逃出宫一事,可见他们并不畏惧昭国出兵。
燕国与昭国不同,燕国现在皇位上坐着的,可是位举国称赞的明君,数十年来励精图治,将从前弱小的燕国治理成了一方强国。
而反观昭国,却是每况愈下,尽显颓败之势。
宁诩心里沉甸甸的,还要分神劝慰六神无主的兵部尚书,最后也累了,道:“总之你就按朕说的先去做吧,别想太多。”
兵部尚书抹了把要出来的眼泪,应了。
正事说完了,两人相对无言片刻,宁诩又开口:“那你就先回去吧。”
尚书点点头,站起来往外走了几步,还没迈出御书房的大门呢,就见外面一个人身影匆匆赶来。
定睛一看,是兵部的一个郎中。
兵部尚书正在想,为何自己的人会跑来御书房寻他,就算事情十万火急,也不必立即就撞到陛下跟前来啊?
除非是……要马上让他和宁诩都第一时间知晓的事情。
兵部尚书的心突突跳了起来。
那郎中急走至御书房内,行了礼,擦了下头上的热汗,道:“陛下,尚书大人,边境有急报送来。”
他手里握着一封皱巴巴的信纸,宁诩瞥了一眼,没让他上呈,只说:“你讲一讲。”
那郎中于是道:“边境的驻军几日前得知燕国境内的消息,那原本为质子的七皇子段晏,出现在了燕国京城中!”
兵部尚书瞠目结舌,宁诩握紧了手里的笔,语气镇定:“还有呢?”
郎中犹豫了一瞬,还是如实禀报:
“据闻,燕国七皇子归国那日,城中的百姓皆夹道相迎,欢呼不已。而燕国朝廷对外声称七皇子只是出外游历了一段时间,索性将曾经为质一事全然抹消了!”
第35章 第 35 章 腰酸得厉害,每天嗜睡不……
燕国皇宫, 帝王寝殿内。
因病中的皇帝不能见强光,故而殿内四处都垂了莲青色的薄纱,层层叠叠的, 只能在最靠近床榻处瞧见一些烛光。
段晏跪坐在榻前, 接过旁边太监递来的碗,搅了搅里面的汤药, 一阵极苦的味道四溢而出。
榻上苍老的皇帝昏迷着, 多日不见, 原本意气风发的一代明君鬓生白发,面上布满皱纹,因为连日的昏迷无法进食, 双颊消瘦, 暮气沉沉。
一旁伺候的宫人见段晏端着碗, 于是主动走近, 想要将皇帝扶着坐起来。
不料他刚一动作, 段晏忽然像是瞥见什么,低低道:“别动。”
宫人怔了一下,随即听见皇帝嘴里喃喃说了声什么, 那无力耷拉着的眼皮颤抖起来, 许久后,终于挣扎着睁开。
“陛下醒了!”一并跪在附近的御医欣喜道。
段晏重新将碗放下, 伸手帮忙将皇帝扶坐好,而后才退两步, 行了大礼:“父皇。”
燕国皇帝定定看了他一会儿,浑浊的眼睛里显出了一丝亮光,沙哑道:“我儿……终于,咳咳……回来了。”
“儿臣不孝, ”段晏说:“阔别父皇多日,也未能及时在病榻前服侍。”
许是见到最喜爱和看重的皇子,燕国皇帝的精神好了许多,喝了半碗药后,竟能坐着顺畅说出话来了。
“是父皇对不住你。”他道:“将你送走后,才得知那昭国皇帝早就……咳,死了。本可以不让你受这番苦楚……”
段晏摇摇头,低声劝慰:“是儿臣没有带好兵,既已战败,一切屈辱都是该受的。”
燕国皇帝长叹一口气,又问:“你在那儿……待得如何?”
青年忽然垂下了睫,几不可察的一瞬沉默后,才道:“昭国新帝虽胸无大略,但……并非暴虐之人,并未真的对儿臣做些什么。”
“……是么?”
燕国皇帝喃喃了片刻,视线扫见周围都是心腹宫人,又出声说:“朕虽相隔千里,也从使臣口中听闻一些消息,据说那……咳,昭国新帝荒淫好色,见你模样俊秀,竟将你收入……收入后宫……咳咳咳!”
他思及那些话,怒从心头起,立时咳得惊天动地,还吐了口血出来。
“父皇,”段晏一手抚着皇帝的背给他顺气,一边道:“儿臣身在昭国宫中,更能将昭国境内的一应布置摸索得清清楚楚,虽是一桩屈辱往事,但也并非没有任何益处。”
他嗓音平静,面色不改,旁人再如何也无法从他脸上端详出一分半点的怨恨来。
燕国皇帝缓下了那阵咳嗽,抬眼仔细打量了段晏半晌,慢慢开口说:“……好。”
“宠辱不惊,心性坚定。”皇帝道:“不愧是朕的好孩子。”
宫人递来干净的帕子,段晏拿了拭走皇帝唇畔的血渍,又听他的父皇说:“往日之仇,我们全都记在心中,待来日乾坤扭转,必得尽数报复回去!”
段晏:“儿臣明白。”
燕国皇帝倚坐在榻上,又道:“取笔墨来。”
他转向旁边的段晏,拍了拍青年的手背,语气低沉:“朕一直盼着你回来,如今如愿以偿,也是时候做下一件事了,免得朝廷内外那些牛神蛇鬼成日聒噪,吵得朕耳朵疼。”
段晏心中如有所感,蓦地抬起黑眸。
“朕今日便立你为太子,”皇帝边咳边道:“朕时日不多了,待百年之后,就由你继承大统。”
段晏虽早有预料,但此刻真正到来时,还是有些发怔。
面前这个从小教导他的老人已经在安排后事,段晏看着皇帝提笔要往纸上写传位诏书,忍不住出声:“父皇的病或许还有转圜余地……”
“不,”皇帝摇头,看着他,说:“朕既已决意传位给你,就应早些给你铺好道路。”
“别落得像昭国那般,皇子自相残杀,将朝廷搅得乌烟瘴气。”
燕国皇帝勉力写好了诏书,又倚在榻上歇了歇,下旨道:“现在去请丞相过来,朕还要交代他辅佐你即位的各项事宜。”
段晏叩首行礼,并说:“儿臣亲自出宫去请。”
寝殿大门打开,段晏走出去时,听见旁边的宫人恭敬道:“殿下,马车已经准备好了,这边请。”
青年的脚步停顿了一刻。
“殿下”这个称呼,先前几个月里少有听见,如今竟然是有些许不习惯了。
段晏自嘲地笑了一笑,垂下眸,看见自己身上玄青色的皇子衣袍,大片银线刺绣勾勒出精美的纹样,色泽沉厚,观之威势深深,不可亵渎。
青年眸光微动,片刻后又敛起视线,目视前方而去。
*
宁诩觉得宫里面好像有了流感。
今年冬天比往年更加寒冷,临近岁末,大雪越来越频繁,以致不少宫人都被冻得染上了风寒。
就连平日里活蹦乱跳的吕疏月,也因为天天在院子里练武,被冷风吹得发了烧。
太医院每天出诊,御医们忙得焦头烂额,煎煮的汤药苦味飘香几里地,熏得人脸色铁青直欲作呕。
而宁诩趴在被窝里,感觉自己也生了病。
不知道从哪日开始,他就腰酸得厉害,每天嗜睡不已,睡上七八个时辰仍觉困倦,精力十分不济,时常批折子批到一半,一头就栽到案上睡着了。
夏潋见他如此疲倦,于是便让他早些回殿休息。
宁诩把自己卷在被褥里,仰起头看了看窗外的天,天色灰蒙蒙的,是临近傍晚了。
榻脚燃着炭盆,他却依旧觉得冷,往被子里缩了缩,又忍不住翻身趴着,用手去揉自己的后腰。
他隔着单薄寝衣,摸到自己的一个腰眼,没留神使劲按了一下,一阵钻心的酸软立即窜上神经末梢,宁诩全身都软了,忍不住嘶了一声。
“这什么流感啊……”他收回手,把脸埋进臂弯里,熬了好半天才将那不适感缓解过去。
简直比被段晏弄了一晚上还要酸疼……
宁诩又昏昏欲睡了一会儿,听见寝殿门响,宋公公轻手轻脚地走进来,问:“陛下,入夜了,可要传晚膳?”
“嗯……”宁诩闭着眼道:“简单传几道吧,拿个小桌子放在榻前,朕就在这吃。”
这么冷的天,谁也不愿意出被窝呀。
宋公公应了,过了半炷香的功夫,御膳司的宫人们将晚膳送来,宋公公带人搬了张小方桌,放在宁诩的榻前,又将菜肴一一摆在桌上。
膳食的香味溢满大殿,宁诩还没爬起来,突然闻见侉炖羊肉的味道,动作一顿,眉心紧蹙起来:“羊肉撤下去,朕闻了不舒服。”
一股恶心泛上喉间,只是胃里空空,干呕也吐不出东西。
宋公公忙叫人将两样味道较为腥膻的肉菜撤了下去,宁诩好受了一些,但瞥见方桌上的其他菜色,也没什么胃口。
“陛下,”宋公公一直在观察他的脸色,这时问:“要不奴才请御医过来给您瞧瞧?”
宁诩倦怠地摇摇头,接过宫人递来的棉衣套上:“朕八成是染了风寒,你让他们按惯例给朕熬点药汤吧……不要太苦的。”
宋公公应了,立在一旁看着宁诩慢吞吞吃了大半碗饭,才放下心来。
用完膳后,宁诩洗漱完毕,又望见夏潋进了殿来看望他。
“小青,朕染了风寒,你别挨那么近。”宁诩捂住自己的下半张脸,另一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凳子:“你就坐那。”
夏潋脚步一顿,有些无奈,但还是听从地在凳子上坐下了。
“陛下今日还是很困吗?”他语气温柔地问。
宁诩点点头,苦中作乐道:“可能天气太冷,朕想冬眠了。”
夏潋眼神担忧:“陛下要顾好自己的圣体,陛下康健,江山社稷才能安好。”
宁诩本来对这种套话没什么感觉,但看见夏潋的神色,又想了想现在昭国的处境——
万一他倒下了,又没有子嗣,那岂不是要传位给宣王宁阆?
想到此处,宁诩虎躯一震,郑重承诺道:“小青,朕会照顾好自己的。”
夏潋笑了一下:“那臣就放心了。”
接着,夏潋又讲起了政事:“今日收到边境来报,燕国的国君病逝了。驾崩前留了诏书,立七皇子段晏为太子,并将皇位传给了他。”
宁诩似是有些冷,扯了被子盖住自己的腿,吸了一口气,道:“他急匆匆回国,本就是为这件事吧。”
段晏回到燕国的消息传来才十几天,燕国皇帝就驾崩了,先前一直让宁诩想不明白的缘由,也飞快地浮上了水面。
夏潋安静了一霎,轻声说:“往后再见,是得尊称一声陛下了。”
宁诩扯了下唇角,笑了一笑:“算了,他人的事与我们何干?燕国如今有了新帝,我们倒要提高警惕才是。”
毕竟段晏在昭国当过质子,这段屈辱的经历,无疑可以成为一个理所当然的报仇理由。
“事已至此,”宁诩尽量让自己显得若无其事,道:“还是先把每天的饭吃了吧,吃饭比什么都重要。”
夏潋看着他,也被逗乐了:“陛下真是有趣。”
两人又聊了些闲话,宁诩渐渐困意上涌,半阖着眼,脑袋直往下掉。
夏潋见他实在迷糊,于是与宫人一起帮宁诩脱了外袍,又看着人睡下后,才动作轻柔地告退离开。
*
除夕这一天来得很快,宁诩几乎没有怎么操心过宫中的布置,皆是由夏潋一手操持,诸项事宜都安排得妥妥当当,令众人心悦诚服。
只是到了入夜用膳的时候,宁诩让夏潋、吕疏月等人都回府中和家人团聚,如此一来,金殿的宫宴反倒显得十分冷清。
宁诩在主位上坐下,抬眼一看,殿内除了宋公公等眼熟的宫人,席内竟然还坐了个人,好像叫王……
“陛下,那位是王知治王公子。”宋公公适时地贴心提醒道。
宁诩疑惑地蹙了下眉,不明白为何王知治还留在这里。
今晚是除夕夜,他特意下了旨,除去签了死契和家并不在京城的宫人们外,其他人都可以向内务司申请回去吃一顿团圆饭,就连夏潋也回了府上,应是要深夜才能归来。
自大昭开国以来,宁诩这番新奇的旨意,众人还是头一回听见。
从来除夕夜,都是广邀各位臣子携家眷入宫,在宫中设盛宴用晚膳,这把人都赶回自己府上的,几乎是前所未见。
不过不管各人心中如何揣测此举,守岁之夜用不着阿谀奉承上贴着伺候天子,也让不少人松了一口气,觉得这样也不错。
“陛下,可要召王公子靠近些闲话几句?”宋公公又问。
宫里冷清,宁诩今夜心情也有些低落,此时也心软不计较王知治先前的出格举止了,点头道:“叫他过来吧。”
王知治受宠若惊地走近,被安排坐在宁诩右手边的席位上。
他谨慎地飞快扫了眼宁诩的神色,见这位年轻的帝王穿着绾色新衣,虽衬托得容色殊艳,神情却不似十分欢愉,有些无精打采地垂着眸,长案上的菜肴也没动几口。
“陛下,”王知治鼓起勇气,问:“是菜色不合胃口吗?”
宁诩筷子顿了顿,摇头说:“入冬了活动得少,朕最近一个月都吃得不多,没事。”
王知治赶紧道:“臣的娘亲是南方人,前些日子送了几罐甜椒浆入宫给臣,陛下若胃口不佳,可试一试。”
宁诩放下筷子,说:“令堂对你很好。”
他还记得上一回王知治也说家里给他送了些南方瓜果,要邀宁诩去殿里吃瓜来着……
王知治吩咐自己的宫人回殿取来,闻言忍不住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低声道:“她一直待臣很好。”
“那你今夜为何不回府上用晚膳呢?”宁诩不由得好奇地问。
这些公子们都是在京城的府邸居住的,虽说王知治的娘亲是南方人,但也不会年年都待在南边吧?
王知治的笑容敛了起来,沉默了好半天,才勉强说:“臣……家中并不欢迎臣回去,臣既入了宫,便只将陛下当作唯一的家人了。”
宁诩怔了一会儿,没想到王知治家中情况如此复杂,一时间也不好再继续追问。
“你……以男子之身入这后宫,也是想有朝一日出人头地么?”
宁诩换了个方式道。
他回忆起王知治固执又显得有些可笑的“争宠”手段,不仅特意模仿段晏的穿衣风格来引起他的注意,还写了什么话本在宫外散播,被罚抄佛经多日……
宁诩瞅了瞅王知治今夜的衣着,嗯,倒是正常了许多。
低调沉着的秋色长袍,没有了段晏的影子,有种读书人般的风雅味。
这样才对嘛,宁诩心想,跟风有什么好的?
“臣资质平凡,若能博得陛下几分喜爱,也不算蹉跎这一生。”王知治道。
他抬起脸,与宁诩对视着,头一次褪去了那些虚情假意的伪装造作,显出真挚的情绪。
“就算被世人嗤笑也没什么,臣只希望伺候好陛下后,等数年过去,能有个一官半职。”
“想要官职,为何不走科举的路子?”宁诩问。
王知治犹豫了一下,许是今晚大殿空荡寂寥,这里只剩他和宁诩二人,心里涌起一股冲动来,坦言道:“臣自知文采寻常,与其花个几年考个普普通通的功名,不如走捷径更好。”
说完这番话,王知治的脑子才转过弯来,心内一凉,暗骂自己怎么连这个也敢和宁诩说?
怕不是……明日就会被赶出宫去了吧?
他忐忑不安地看向宁诩,谁料宁诩却不似生了气,反而若有所思片刻,道:“想走捷径是世人常态,但你明明可以有静心努力的机会,却还未尝试就想不劳而获,此种心态不可取。”
王知治低头应是。
宁诩看了看他,又说:“你听不听这番话都无所谓,不过朕可告诉你,你在外头考功名或许考个几年可以成功,但待在宫内,就算终老一生,可能也不会达到你想要的目的。”
王知治猛地抬起头,神色愕然,结巴道:“为、为什么?陛下,臣就这样……不好吗?”
宁诩无意解释更多,只和他说:“反正宫里养你一个也不多,既然朕曾经下过旨意收你进来,就会好好留着你,其他的你自己想吧。”
“或者不考功名也行,你找点真正喜欢做的事情,总之什么时候出宫都不晚。”
王知治神情沮丧,似乎不敢置信宁诩会这样绝情,兀自伤心了半晌,又小声嘀咕:“自古以来哪有帝王不爱美人的……”
宁诩:“。”
说着说着又封自己为美人了?
“陛下如此,”王知治难过地看着他,忽然问:“是心里已经有人了,再也容不下臣吗?”
宁诩:“……”
他一偏头,不让王知治看见自己面上的表情,同时恶狠狠道:“朕没有!”
“好好吃饭,再胡乱揣测,朕要打你板子了。”宁诩沉下嗓音:“今夜朕的话你认真想想,别的乱七八糟的不许乱讲。”
王知治被唬得吓一跳,忙垂头吃东西去了。
被派去拿甜椒的仆从很快回来,经银针测试和太监试毒后,用小碟子盛着被送到了宁诩跟前。
与寻常辣椒不同,这甜椒色泽竟是黄澄澄的,还未入口,就有一股香气飘来。
宁诩立即被吸引了注意力。
“这是臣的娘亲亲手酿制的甜椒,”王知治发现他感兴趣,于是说:“辣中带甜,极为下饭,陛下尝尝看吧。”
宁诩用两根青菜蘸了甜椒,咬了一口,登时眼睛一亮。
多日腹中的积闷似乎终于云开雾散,宁诩胃口大好,用甜椒蘸着其他菜肴,吃完了两大碗米饭。
宋公公乐呵呵道:“看来陛下是真爱吃这个啊!”
王知治看着宁诩飞快吃饭的模样,也呆了一刻,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陛下喜欢的话,臣殿内还有几小罐,也一并送来吧。”
宁诩感觉自己这一个月来都没吃过这么尽兴满足的饭了,心情松快不少,高兴道:“好啊,朕白拿了你这么多东西,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王知治眼巴巴地望着宁诩,小声说:“陛下知道的。”
宁诩:“……”
坏了,一时嘴快。
他和王知治对视了一会儿,忍不住问:“你真心想要吗?”
青年赶忙点头,目光期待。
宁诩叹了一口气,想了想,反正是多发些月例银子,王知治一人的月银,国库还发得起。
“传朕的旨意,”宁诩放下筷子,对宋公公道:“王知治伴驾有功,着晋为侍君。”
王知治愣了一下,大喜过望,出来谢恩时差点绊倒,慌张跪在地上:“臣谢过陛下!”
“免礼。”宁诩看了看原先盛有甜椒的空荡荡的碟子,又说:“朕多给你指派两个宫人,你替朕酿些甜椒出来,做好了,还有赏。”
除夕夜里昭国皇帝一时兴起,又新封了一位侍君的消息,很快传出了宫门,传到各府耳中。
陪在父母身边的夏潋闻言怔了怔,又打听了缘由,摇头笑了一笑,不做多言。
在尚书府的吕疏月正在家宴角落里发呆,听见这个消息,惊得猛地站起来,把旁边席中的人吓了一跳,又被吕尚书训斥一番,红着眼跑出府外。
几日后,这个仿佛无足轻重的皇宫趣闻,经过探子们的口耳相传,飞快地,传进了相隔千里的燕国宫中。
第36章 第 36 章 脉象……这么像喜脉呢?……
虽有甜椒续命, 但除夕后的几日,宁诩依旧不好过。
守岁夜堪堪过了子时,没顾得上休息片刻, 就要沐浴更衣, 品级高的臣子们也要进宫,新年的第一日, 从凌晨开始便要去宫外的古寺烧香、祈福, 又要到郊外的祭坛处祭天, 最后还要给各臣子及家眷分发新年福禄……
折腾来折腾去,宁诩睡不好觉,大清早的下了榻便扶着床柱干呕了几声。
没等宫人们进来, 宁诩就直起腰, 擦了擦唇畔, 感觉胃里那阵翻涌的恶心很快消失了, 又打消叫御医来看的心思。
反正上辈子也时常呕个一两下的, 大多是肠胃不适的缘故,自己等几天就没事了。
宁诩是真不太想见到那群御医,仿佛都能幻觉闻到他们衣袍上沾染的中药苦味, 而一想起那些黑乎乎的药汤, 他就真要吐了。
从初一到元宵,宫中都免早朝, 因此宁诩只需要换好常服,刚刚洗漱完, 就听见宋公公从外边绕进来,对他道:
“陛下,早膳已经备好了。”
宁诩点了点头,见宋公公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问:“怎么了?”
“陛下……”宋公公愁眉苦脸地说:“吕小公子,又候在外边呢。”
宁诩无奈扶额。
自从知晓王知治被晋为侍君的消息后,吕疏月找上门来闹过不少次。
只是他也学聪明了,不在殿前大喊大叫,而是一大早地就等在外面,一等到宁诩出来,就赶忙跟上来,从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挤出两大泡眼泪。
“陛下……”宁诩刚踏出殿,小黄又凑过来,一张脸在雪天被冻得通红,嗓音委屈地连叫了好几声:“陛下!”
宁诩看向他,无可奈何:“怎么了?”
吕疏月扁了扁嘴:“那姓王的今日设宴,叫我们这些公子都过去,摆明了是要炫耀……”
宁诩见他年纪最小,也难得多了几分耐心:“大过节的,各殿设宴乃是寻常事,也想让宫中多热闹一些,你若是不想去,那就不去好了。”
“才不是因为这个!”吕疏月脸上的情绪根本遮掩不住,忿忿问:“陛下,王知治根本没有给您侍过寝,为何他可以逾矩封为侍君?”
宁诩停下脚步,看了看他,叹气:“王知治进献了朕爱吃的甜椒,朕心里高兴。又恰逢新年伊始,普天同庆的时候,宫中多一桩喜事不好吗?”
“还有,”宁诩忍不住又开口道:“今后能不能别总把侍寝二字挂在嘴边了?也未免太过……咳,太过不矜持!”
说得他像是种马似的,忒怪。
吕疏月蔫头蔫脑的,小声说:“什么甜椒啊……我或许也可以种出来呢……”
“……”宁诩想了想,索性问:“那朕现在也给你封个侍君,好不好?”
吕疏月猛地抬起头,但眼里的光芒亮了一瞬又黯了,别开脸嘟囔道:“才不要陛下的施舍!”
他狠狠地跺了一下脚,生气地说:“我自会证明自己的本事,陛下,你就等着好了。”
说完,吕疏月头也不回地跑了。
宁诩:“……”
小屁孩心思真难猜!
他摇了摇头,正要踏上去御书房的轿子,忽然见不远处一个宫人匆匆走来,对宋公公耳语了几句。
宋公公听了,脸上露出几分诧异神色,又走过来,对宁诩道:“陛下,有一封火漆封印的贺信,被飞骑快马加鞭送至了御书房中,等您拆阅呢。”
“贺信?”宁诩不解:“谁送来的贺信。”
宋公公犹豫了一会儿:“呃……是燕国皇室,差使臣送到边关的……”
宁诩的神情一僵。
见他不动了,宋公公又低声安慰道:“陛下,辞旧迎新之际,各国之间都是会互呈贺信的,或许是燕国朝廷的臣子代笔,不一定是……”
他欲言又止,不过宁诩知道最后半句话是什么。
宁诩沉默了半晌,垂下睫说:“燕国新帝登基,是朕忘记要让礼部草拟贺文了,宋公公,你代朕和礼部尚书说一声吧。”
至于这一封从燕国送来的信,他心中有数,估计就是段晏亲笔写的,不可能让其他人代劳。
毕竟那人的性子……
宁诩蹙着眉地上了轿辇,生怕待会拆开信,就看见段晏说已经带着兵站在边境线上……
因为被吕疏月耽搁了一点时间,宁诩到御书房的时候,夏潋已经在里面了。
昭国的礼部尚书也在,同样脸色怪异。
话又说回来,自从段晏逃走,又被立为燕国太子继任大统后,这些老臣们的脸色,就始终不太好看。
如今他们是骂不动宁诩了,也消停不少,能唉声叹气地静下心来想一想对策,偶尔献出些防范燕国的计谋,宁诩都一一照做了。
“陛下,”见宁诩进来,夏潋忙迎上去,将手里的物件递出:“这是燕国送来的贺信,但加了火漆密印,要您亲验过后才能启封。”
宁诩接过来,见是一个柱形的小筒,用带有祥云纹路的金纸密封,还用火漆盖了印。
外边看不出什么来,他正要随手拆开,旁观的礼部尚书睁大眼,猛地扑上来阻止:“陛下,且慢!”
宁诩:???
礼部尚书严肃道:“燕国来的信,外面虽没有问题,但难保里头不会涂有毒层和放暗器!陛下,请让老臣一试。”
说完,他抢过那信筒,放在小桌上,屏气凝神地用帕子包了手,将信筒拆开。
宁诩欲言又止,反复两次,最后还是摇了摇头,没把话说出口。
其实段晏若想害他,曾经的机会也太多了,不至于千里迢迢送来带有暗器的信筒。
而礼部尚书当初在朝廷上骂得最大声,现在却又不顾生命危险挡在前面,宁诩看了看他,心中滋味颇有几分复杂难言。
礼部尚书小心地拆开了信筒,从里面抽出一张薄薄的信纸,反复确认过只是普通宣纸,才大大松了一口气。
信的内容他是不敢私自阅看的,于是呈给宁诩。
宁诩抿了下唇,才将目光放在那些铁画银钩般的凌厉字迹上:
“陛下亲启:岁序更新,恭贺新禧,愿陛下龙体康健,诸事顺遂。闻知陛下新纳嫔妃,喜上加喜,想必宫中欢乐倍增。朕新近登基,若有机缘,定当早日觐见陛下,以叙兄弟情谊。”
宁诩:“。”
他看了又看,把信塞给夏潋,问:“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夏潋和礼部尚书:“……”
宁诩摸了摸下巴,喃喃道:“朕怎么觉得,他语气很奇怪呢?朕宫中新封了一个侍君,如此小的事,也值得他写进信中么?”
夏潋迟疑了一下,还没开口,礼部尚书先急切道:
“他必定是暗指曾在陛下的宫中为侍君一事!最后一句又说要早日过来昭国,这意思,岂不就是要借机报复,攻打我们吗!”
宁诩吓一跳:“他真这么说?”
礼部尚书:“信中正是此意!”
宁诩:“…………”
*
七八日后,燕国皇宫收到了昭国礼部的贺礼,顺带了一封宁诩的亲笔回信。
段晏屏退了左右,坐在大殿中,静静盯着宁诩那封不起眼的信纸看了许久,才伸手拿起展开。
黑眸中神色沉静,瞳孔倒映出信纸上勉强能看清的毛笔字。
即便过了这么久,宁诩那一手狗爬字依旧没有太多长进。
青年不知想起什么,唇角很轻地扬了一瞬,但又很快压下。
他凝神看宁诩究竟给他回了什么。
“燕国陛下,您好,新年好!祝您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段晏:“……?”
什么。
“朕的新侍君会酿朕爱吃的辣椒,是有功之臣,朕提拔他在情理之中,不劳您费心,也不要再打听我们宫中的事情。”
“朕很好,就是近来胃口不佳,这点小事,不需要您特地过来探望朕,有机会也不用再见面。”
“最后,祝贺您登基当皇帝。”
段晏:“……”
青年沉默了许久,又伸手去拆另一封昭国礼部的信件,这上面的用词倒是正常了许多,大意是恭贺他登基一事,又在信中列明送来的一批礼品清单,但也聪明地闭口不提质子的往事。
看完后,段晏的视线又落在那封宁诩的“亲笔信”上。
这些颠三倒四、措辞粗鲁的胡言乱语,竟能经过礼部审校,送到他燕国来么?!
段晏好半天无言,但思及宁诩往日作风,又隐隐觉得合理。
若是宁诩能写出一封合乎礼制的回信,反而才是不正常了。
他重新将注意力转移到信上的言论来。
——“朕的新侍君会酿朕爱吃的辣椒。”
王知治晋为侍君一事,段晏心知肚明。但他曾百思不得其解,那样一个东施效颦的丑人,究竟用了什么花招,才迷惑了宁诩的心智?
当初消息传来的那几天,段晏连夜写了一封贺信,笔尖蘸墨落在纸上时,力道大的几乎是立即将纸张刺破。
如此简单的贺信,他写了六封才写好。
从那之后直至今日,段晏夜里总是辗转难眠,想起千里之外的那人,不仅不顾忌质子失踪的影响,甚至还有新人侍奉在侧,恐怕是好不快活,就心中妒恨,恨得咬牙切齿。
——宁诩与那王知治,最好就如与夏潋一般,没真的发生些什么。
段晏心想。
不然等他重归昭国那日,自己也无法预料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他暂按下心间那股躁郁,复又把这一句话看了几遍,目光落在那“辣椒”二字上,很轻地蹙起眉。
辣椒……?
宁诩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吃辣椒了?
段晏记得,他还在宫中时,宁诩口味嗜甜,平日用膳的菜色都偏清淡,最喜欢喝御膳司制作的、名唤“奶茶”的汤饮。
难不成是入了冬,天气渐寒,连口味也变了吗?
青年视线再往下一扫,就瞥见宁诩说自己“胃口不佳”。
段晏指尖无意识地叩了叩案角,思索了一会儿缘由,自然是无法得出结论。
而两国之间相距太远,探子又无法打听到太多皇宫中的消息。
段晏心烦意乱,将其余诸如“不必费心”“不必探望”“不用见面”等的言论一概无视,将信收起置于一边,淡淡开口:“来人。”
“请丞相大人来见朕。”
离开得越久,他越是不安,冥冥之中还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又寻不出根源。
……不能再拖下去了,得尽快实施下一步计划。
*
半月后,宁诩的生命之源甜椒断货了。
王知治的母亲总共就酿了那么几小罐,尽数都被送进了宁诩的寝殿,王知治自己没吃着多少,全都进了宁诩的肚子里。
但宁诩天天用膳时都要备一小碟甜椒在旁,这样快速消耗,不到一月时间,就已经被吃完了。
没了甜椒,宁诩被压制了许多天的胃口仿佛一朝反弹,不仅每日晨起时干呕得厉害,连带着对膳食的兴趣也逐渐消退,除了些青菜能入口,荤腥是半点也不能沾,沾了就吐。
眼看着宁诩脸色苍白,宋公公赶忙去请了太医院的人过来。
太医院的院使年事已高,平时不会轻易出诊,而两位院判在忙着治理完了宫中的流感后,告假回老家探望家人,如今还没回来。
来的是一位年方三十几的史御医。
史御医战战兢兢在太医院努力了半生,去年刚刚擢升为御医,见陛下身边的宋公公匆匆而来,请今日当值的他过去帝王寝殿诊脉,心中颇感不妙。
史御医提着药箱,苦着脸想,可千万别让他碰见什么棘手的事情啊!
他到了寝殿时,宁诩堪堪压下一阵腹中涌上的恶心,面前的圆桌上还摆着早膳,都是些清淡粥点,但即使如此,也根本没被动几口。
史御医扫了一眼宁诩病恹恹的神色,愈发心内慌张。
放下药箱,取出小软枕置于桌上,又请宁诩拉起衣袖,将手腕放在上面。
看诊讲究“望闻问切”,而史御医观察宁诩的脸色及手腕,只觉得那腕清瘦得不堪一握,忍不住叹了口气。
看来这病,不简单啊……
史御医屏气凝神,二指轻按于脉象上,等了一会儿。
“……”
“…………”
宁诩就着宋公公的手,喝了两口清茶,觉得好多了,转头看见那御医略显古怪的脸色,不由得问:“怎么了?”
“……”史御医沉默了一刹,说:“陛下,为保结论准确,请将另一只手也放上来。”
宁诩又把右手交给他。
史御医跪在地上,有好半天反应不过来,大脑都是空白的。
他怎么诊,怎么都觉得这脉象……这么像滑脉呢?
但滑脉常见于女子怀孕时,这这这……
这陛下也不是女子啊?!
史御医在地上跪的这半盏茶功夫,把生平学过的医书都回忆了一遍。
其实……其实出现滑脉,也不一定就是有喜了……
偶尔极少见别的情况,也会出现类似于滑脉的脉象。况且宁诩这脉轻弱,史御医头脑混乱,一时间又难以静心辨别。
不过他给自己寻到了许多种解释,自我安慰一定是搞错了。
没事,没事,就算是其他病症导致滑脉出现,等过一段时间肯定也消失了,那时候再诊断,应才是准确无误。
毕竟不管怎么说……陛下是位男子啊!
不说陛下虽秀丽但依旧能瞧出男子轮廓的面容,也不说衣领交掩间明显的喉结,再不说陛下的男子嗓音……就说这些寝殿伺候的宫人们,每日照料宁诩起居,总能知道陛下是男是女吧!
给史御医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妄自揣测,自家陛下突变成了女子,还有喜了。
而从医这么多年,他又哪见过男子怀孕的?
他生怕话刚出口,下一刻就被以妖言惑众的名义拖去午门斩了首。
史御医混乱了半天,终于理顺思绪,觉得一定是其他问题影响了宁诩的脉象。
他又凝神诊了一会儿,暂时没瞧出更严重的疾病,于是就打算先按脾胃不调、平心静气的法子给宁诩开药方。
等院判大人回来,再同他们说一说,仔细问问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满头大汗的史御医回到太医院写方子,出于某种难以言说的考虑,他又将方子里一些不适于有孕女子服用的药材去了,改成更温和固本的效用。
待要把脉象记录进案本时,史御医犹豫了不短时间。
最后,他长叹一口气,还是斟酌着如实写上了。
……反正这案本是陛下专用的,除了院使院判,平常人也不得轻易翻阅。
史御医合上案本,擦了擦头上的虚汗,心道,这都是什么事啊!
*
捏着鼻子喝了几次太医院煎煮的药剂,宁诩觉得自己的胃口真有几分好转。
虽说好不了太多,但那些清淡小粥勉强可以咽下了,就是依旧不能吃大鱼大肉,闻到味道就会不舒服。
肯定是急性肠胃炎,宁诩自己琢磨。
这破古代没暖气又没空调,天寒地冻的,一定是把他冻成肠胃炎了。
宁诩揉揉自己的肚子,颇感人生艰难。
面前的兵部尚书还在絮絮叨叨地禀报近日来,边境军队整训的情况。
天气严寒,军队即使想操练,也受环境限制,只能练些近身搏斗术,效果并不显著。
宁诩又看了看尚书呈上来的,边境各分散军队整合起来的人数。
宁诩:“……”
唉,朕手下的兵好少啊。
瞧见宁诩的神色,兵部尚书迟疑地说:“陛下,请恕微臣直言,此前与燕国一战,损耗太多,如今军中人手不足,是正常的。”
“想要补充青年士兵,只能等开春后,在民间择取。”
宁诩于是又思考起开春后的工作安排。
但没等他想上多久,兵部尚书又道:“陛下,臣……臣还有一事要禀奏。”
宁诩回过神:“准。”
兵部尚书咬了咬牙,低声说:“臣听闻从边境传回的军报,道近来几日,燕国境内似乎频频有大动作,先是重新颁布了新的治军法令,又将京城和边关的军队调动往来……不知究竟是要做什么。”
宁诩:“……”
兵部尚书望着他,哀哀问:“陛下,您说,会不会燕国不似我们一般窘迫,私底下还藏有不少精兵强将?”
“万一那燕国新帝要率兵打过来,我们该怎么办,陛下?”
宁诩腹中突然猛地一痛,他蹙着眉按住了自己的肚子。
“别想这么多。”他呵斥道:“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成何体统?”
兵部尚书唯唯诺诺地应下了。
宁诩看着这个尚书,忍不住捏了捏眉心,无奈地想起,这人还是吕疏月的父亲。
怎么明明有血缘关系,性格差异却如此之大呢?
万一……万一段晏真的率军到了城门之前,偌大的昭国,可能有一人能领兵对上那个青年吗?
若是不能,他岂不是要做亡国之君了?
第37章 第 37 章 陛下有孕一事,你也知晓……
宫外虽形势堪忧, 但宫内近来却是热火朝天的,掀起了一股新风潮。
自从王知治在院子里奉皇命研制酿辣椒新工艺后,吕疏月紧跟着在院里盖马棚养起了马, 其余闲得身上发毛的公子们纷纷效仿, 这个在殿内开设舞艺提高班,那个在院子里挖池养鱼……
大冷天的, 跳舞的全染上风寒倒下了, 养鱼的更是养一条死一条, 剩下的全送去了御膳司做成鱼羹。
宁诩听闻这场闹剧,头疼得不行,立即下了旨意, 严禁宫中各殿逾矩做些出格的事情, 才让这群人消停下来。
只是吕疏月撒泼打滚, 又向奉旨来清理各殿乱象的夏潋求情, 好不容易才留下来两匹马儿, 还让他养在院里。
“这群人究竟是想做什么?”宁诩不解地问。
夏潋正在和他一起用晚膳,闻言无奈地笑了一笑,说:“陛下, 王知治因献上酿椒有功被封侍君, 可能众人妒羡,所以才行此下策吧。”
“那小黄呢?”宁诩无语:“他养马是要向朕献上酿马肉吗?”
“……”夏潋道:“疏月心性未定, 许是闷得无聊,想在宫中打发一下时间……臣特地去看了他的那两匹马, 皆是性情温顺身量中等,想来不会闹出什么大事。”
宁诩暂且把小黄的马放在一旁,他看着桌上的各样菜色,叹了口气:“朕什么时候能吃到新的甜椒?”
夏潋盛了点小小的汤圆, 在碗中放凉了递给宁诩。
经过御膳司孜孜不倦的钻研,终于发现自家陛下对汤圆也能稍微提起点兴趣,但又不能吃下大的,否则会腻住,于是就制作了珍珠般的袖珍汤圆,有不同果蔬口味的,宁诩每天能吃一小碗。
“冬日里种不出辣椒,王侍君只能从京城内采买民宅里屯放的辣椒酿制。”
夏潋温柔地说:“陛下再等上一段时间,或许就能尝到了。”
他看着宁诩,见那张雪玉般的面容瘦了不少,下巴都变得尖尖的,忍不住又道:“陛下,要不再请多两个御医来看看……”
“不要,”宁诩摇头,眉心紧蹙:“太医院开的汤药,朕喝了能把年夜饭都给吐出来。上次已经逼着朕喝了五六日药,又要再来?”
不如把他杀了得了。
怕夏潋再劝,宁诩赶紧换了个话题:“朕今日在早朝上,提了下给后宫的公子们加封官衔的想法。”
果不其然遭大多数群臣反对——自古以来前朝后宫互不干涉,哪有后宫的嫔妃公子还能当官的道理?如此一来,他们岂不是和以色侍君之流站在同一个朝堂上了?岂非放肆!
还有,当官又当妃,是拿两份俸禄,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朝上,宁诩托腮看着他们吵,等吵至中场歇战时分,又退了一步,问:“那若是后宫之人确有才华,朕想免其嫔妃身份,重新以微末身份入朝为官,众卿觉得如何?”
这倒是比先前的提议稍微合理一点,许多臣子犹犹豫豫的,觉得陛下意属某人,但若是开了这个先河,往后……
于是又有人提出,想当官可以,但也要像科举一般,先堂堂正正通过六部会考才行。
没想到,这个建议刚刚被提出,宁诩就同意了。
众臣:“……”
总感觉落入了某种陷阱。
“朕本想着直接赐你翰林院七品编修之位,”宁诩吃了口汤圆,含糊道:“但反对意见颇多,朕只能行一步看一步了。”
夏潋有些意外,没想到宁诩这么快就会为他考虑。
停顿片刻后,他垂下眼,轻声说:“臣不着急,如今每日能到御书房伴驾,替陛下分忧,也已经很好了。”
宁诩摇摇头:“小青,朕是有预感,很快边境上就要大乱了,朝中若没有几个得力的臣子辅佐,朕恐怕是独木难支。”
夏潋见他神色担忧,于是许诺安抚道:“陛下放心,不论时局如何,臣都始终会陪在身边。即使不能入朝为官,臣也定会努力辅佐政事,不负陛下所托。”
他这番话坚定而温和,宁诩心中的焦躁感被抚平,忍不住感动地想,还是朕的工友小青好!
*
不过宁诩没料到,他的预感成真得这么快。
才出了正月,燕国内便动作频频,每一样都似是直冲着昭国来的。
据说新帝登基后,燕国百姓群情激昂,街头巷尾皆传言新帝将要领军御驾亲征,一雪前耻,报仇雪恨。
为此,宁诩上朝时,底下的臣子们可谓是吵翻了天。
兵部尚书被夹在中间,左右受击,一场朝会下来往往是满头大汗,连擦汗的袖口都染成了深色。
要兵,没兵;要将才,无可用将才。
上一场仗把昭国打得元气大伤,连先帝都给打死了,从前可以用的几个大将要么战死沙场,要么重伤难愈,再也不能领兵出征。
面对迫在眼睫的威胁,众臣子吵来吵去,吵不出个成果来,最后又把矛头对准龙椅上的宁诩。
要不是宫中疏于防范,让那姓段的质子跑了,又跑回了燕国当了皇帝,场面何至于此!
这日早朝结束后,宁诩到偏殿换下龙袍,刚脱了一半,就忍不住撑着椅沿干呕了几声,脸色苍白,眼前阵阵发黑。
“陛下,陛下!”宋公公焦急地扶住他。
宁诩身上没力气,险些顺着滑坐到地上,好在宋公公使劲搀住了他,连声说:“陛下,奴才待会就去请太医院的院判来,您这毛病不能再拖了!”
宁诩抚了抚心口,给自己顺了下气,断断续续道:“朕就是……没睡好……”
压力太大,饶是宁诩心态随缘,也禁不住日日被上折子催促,被兵部尚书拦着声泪俱下地诉苦,被边境一封接一封的军报施压。
这段时间夜夜难眠,后腰酸痛加剧,时常翻来覆去两个时辰才能勉强眯一会儿。
况且,宁诩觉得自己还有了个难以启齿的小毛病——从前些日子开始,他、他每天夜里都要起夜很多次。
若是睡前饮了些汤,或是多喝了几口茶,那一晚上宁诩都不用睡了,每隔半个时辰就得爬起来小解……
关键是,被窝外面还冷得很啊!
昨夜四更天,宁诩在榻上滚了几遭,忍不住用腿夹住被角,把脸也埋进被子里捂了半天,才通红着脸仰起脖颈,泪水直在眼眶中打转。
憋不住……
自己好像哪里坏掉了,宁诩忍着泪心想。
——都怪那个肠胃炎。
但即使宁诩再怎么抗拒,也无法阻止宋公公给他叫来太医院的院判。
他这段时日神思恍惚,脸色苍白,容色倦怠,宋公公全都看在眼里。正巧太医院的院判从老家回来了,这一次说什么也要叫人过来给陛下把脉!
消息传到太医院,这些天同样神思恍惚的史御医听得宫人口中所言,立即吓得清醒了。
自从上一次他给宁诩把完脉,开了药方后,宁诩就没有再传唤过太医院,史御医还以为那奇怪的脉象已经平复了!
怎么又要传御医,还特地去寻院判?
难不成是发现了什么?
史御医忧心忡忡,生怕宁诩真有什么事,到时候要怪罪到他的头上,治他一个知情瞒报的大罪。
左思右想,史御医赶忙上前,对提着药箱正要出门的院判道:“大人,下官陪您一同去如何?”
院判是位五十多岁的老御医,十六岁入宫,在宫中待了近四十年了,什么风风雨雨都见过,此时见史御医神情仓皇,脚步一顿,似是察觉出什么,但没说出来,只道:“行吧,你拿着药箱。”
院判和史御医赶到帝王寝殿,见宁诩已经被扶到床榻上躺下了,眼皮阖着,眉心却紧蹙起,显然很不舒服。
老院判看了一眼,先让史御医把药箱放在旁边,又对宋公公道:“臣给陛下看诊,闲杂人等还是退避为好。”
宋公公愣了一下,虽然没理解,但还是让殿内大多数宫人出去了,只留下几个近身伺候的。
史御医心里头慌乱,额上不自觉地渗出些细汗,忍不住频频扭头去看院判。
老院判倒是淡定自若,在榻边坐下后,不急着把脉,先问了宋公公一句:“陛下是何种病症?”
宋公公每天跟在宁诩身边伺候,自然一清二楚,忙回答:“食欲不振,夜难安寝,白日里也时常疲倦,眩晕站立不稳。”
老院判又问:“近来陛下所食用的,有何物?”
御膳司每日都有登记送来的膳食种类,宋公公猜想要用到,先一步叫人去拿过来了,这时就递给院判看。
老院判翻了翻那册子,又细细问了宁诩近日来的作息,听完后沉吟了片刻。
宋公公紧张地问:“大人,怎样?”
老院判摇摇头,什么也没说,伸出手,给宁诩把了把脉。
史御医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顺着院判的动作,去看榻上躺着的宁诩,看见自家陛下似是半睡过去了,脸微微侧枕着,鬓边乌黑的发更衬得面色苍白,连唇上的血色也缺了不少。
史御医使劲睁大眼,仿佛期望从宁诩脸上瞧出什么答案来。
老院判收回把脉的手,打断了史御医的胡思乱想。
史御医下意识转头去看,却发现院判脸上波澜不惊,半垂着眼,仿佛什么都没发现似的,一点惊讶的神情都没流露出来。
史御医怔愣了一下,是——脉象已经变了?
“陛下龙体无甚大碍,只是忧思过度,劳累伤身。”老院判开了口,缓缓说:“老臣斗胆,还想请教宋公公一问。”
宋公公往榻上扫了一眼,发现宁诩睡着了没反应,于是道:“大人请讲。”
老院判说:“这段时日,有无妃嫔侍寝?陛下龙体近来气血两虚,需得好好静养,不宜再行房事。”
宋公公苦笑:“大人,您也是知晓的,陛下登基时日未久,宫中至今还没有娘娘呢,不过只有数位公子,这些天来也没有来侍过寝的。”
老院判又问:“那先前的公子呢?陛下龙体受损,显然不同寻常,许是有人为争宠不择手段,才致使伤了圣体。”
宋公公想了半晌,一拍大腿,心说,那不就是……吗!
院判的话说得含蓄,但宋公公也在宫中待了不短的时间了,自然能听得懂。
“是了,一定是那时候!”宋公公对老院判道:“两月前,宫中曾有一位……侍君,用过宫中禁药,难不成是那个时候伤了陛下?”
段晏用药那次的事情,宫人们并不十分知晓内情,因为很快又出了御书房内贼一案,众人的注意力都被牵扯过去了。
但宋公公作为御前大太监,隐约了解几分,虽不知药用在了何处、效果如何,但宁诩可是实打实在段晏的寝殿中待了一个晚上加一个白天的!
就算没有那劳什子禁药,如此放纵,也必会伤身啊!
宋公公后悔不已,早知他便看准时机,闯进去把陛下抢出来好了!
姓段的,都是妖孽!祸害!
他把这件事简单地同老院判讲了讲,但最后又长叹了一口气,迟疑地说:“不过就算是那人行事不当,现下也无法惩治了,毕竟那是……是……”
宋公公指了指西北边的方向,意指燕国。
老院判点点头,道:“病症根结或许就在此处了,不过现在多说无益,还是调养为上。”
“臣先开几副方子给陛下抓药,顺带让太医院熬些药膳,但最重要的还是少操劳多静养,切记此事。”
等出了寝殿,回太医院的路上,史御医擦了擦汗,没忍住出声问:“大人,陛下是……”
老院判突然停下了脚步。
“先前,是你去给陛下诊脉的?”他问。
史御医答:“是在下。”
院判盯着他:“那陛下有孕一事,你也知晓,但并未对旁人言明,对否?”
史御医脑中仿佛有一道惊雷劈过,晕乎乎的,好半天才在老院判的注视中冷静下来:“是……在下是给陛下诊出了喜脉,但、但……”
老院判颔首,说:“陛下身为男子却有了身孕,罕见至极。”
史御医瞠目结舌了一会儿,又问:“大人刚刚为何不直接告诉陛下与宋公公?若是之后陛下知道了,治我们欺君之罪怎么办?”
老院判摇摇头,反问他:“你上次诊脉,可觉得陛下有所察觉吗?”
史御医想了想:“陛下看上去一无所知。”
老院判点头,淡淡道:“据今日的脉象来看,陛下这胎已有小产前兆,若此时得知真相,心神惊惧之下,滑胎在所难免,容易危及陛下性命,更不知旁听的宫人会传出何种谣言。”
“老夫虽从医多年,但也没把握能应对好男子滑胎的风险,要是稍有不慎,就不是知情瞒报的罪,而是谋害陛下株连九族的死罪了。”
“还有更重要的一件事——”老院判说:“陛下的身孕,或许与燕国新帝有关。”
饶是院判年纪大了,但燕国的新帝段晏曾经在昭国为质,又被收入宫中当了侍君,最后逃离一事,他也不可能不知道。
再结合宋公公的话,轻易便能揣测出宁诩腹中所怀的,究竟是谁的骨肉。
发现的真相太过炸裂,史御医险些昏厥过去,恨不得自己从未听过这番话,从未给宁诩看诊过。
也就是老院判曾见过宫中更多辛秘,才能淡定如此。
“这其中利益纠葛难分,不是你我二人能插手的。”院判又道:“当务之急,必得先将陛下虚弱的身体补养回来,等情况稳定,再寻机单独把此事告知陛下。”
“到时这一胎是留还是不留,也全听陛下的旨意。”
*
因为院判的反复提醒,宋公公等人不敢再让宁诩出寝殿,告知了夏潋后,夏潋就以陛下养病为由,先免了往后半个月的早朝。
宁诩吃了新送来的药膳,差点又吐在碗里,经过太医院的改良后,才变得能入口了些。
不知为何,吃过药膳后,宁诩变得比以往更易困倦,每天赖在榻上起码睡个七八个时辰,像是要一次性将先前缺的觉都补回来。
连着睡了七八日,宁诩的胃口神奇地好了不少,虽说仍然不耐荤腥,但吃些清淡烹饪的肉食还是可以的。
除了晚上起夜依旧频繁,其他症状都在逐渐好转。
等宁诩稍微不那么嗜睡,有了些许精神时,在铜镜面前更换衣物,竟还恍惚间觉得自己腰身变胖了。
但等定睛细看时,又觉得小腹平坦,明明和先前并无太大差别。
宁诩揉揉自己的肚子,自言自语道:“睡太多囤肉了吧。”
他把寝衣换下来,穿上服帖的雪白里袍——待会要去御书房一趟,偷懒这么多天,据说御书房的门都被大臣们踩烂了,夏潋更是每日顶着莫大的压力挨骂,今天宁诩觉得自己精神还算不错,准备过去瞧一瞧。
然而勒紧里袍的系带后,宁诩蹙了下眉,有点不自在地扭了扭腰,感觉哪哪都不舒服。
里袍质地轻薄,与肌肤相贴紧密,本该穿上后轻若无物,宁诩却觉得胸口哪里痒痒的,如同被粗布磨砺得发痒刺痛似的。
还有腰上……衣带一勒,他就莫名喘不上气,要很用力地呼吸才行。
宁诩拧着眉在屏风后转了两圈,最后还是将系带松了松,纠结了半天,又叫宫人去取了几根绸布条过来。
布条约莫一掌宽,长而柔软,送来的宫人一头雾水,不知陛下要此物是作何用。
宋公公探头进来,想问问要不要帮宁诩穿衣,却被告知在外面等着,待会再叫他进来。
过了一盏茶功夫,宁诩的声音才响起。
宋公公进去一看,见自家陛下长睫垂着,面色泛红,也不知是因为什么,里袍倒是好好穿上了。
宋公公带着两个小太监又伺候宁诩把外袍穿上理好,递了药膳过去,看宁诩苦着脸端着碗吃那药膳,又说:“太医院派人过来了,说是研制了新的补品,要呈给陛下服用。”
宁诩不解:“朕的病有这么严重?”
每隔两日就变着法子地给他喂补品药膳,不过是个肠胃炎,虽说严重了些,倒也不必如此大惊小怪吧!
难怪衣带勒着觉得不舒坦,指不定就是被太医院喂胖了。
宋公公无奈:“哎哟,陛下您的龙体安康要紧,御医们多上心为您医治,不好么?”
宁诩踏出殿门,轻轻打了个哈欠,随口道:“叫他们把东西放下就回去吧,今日不必请脉了,朕要去御书房看看小青。”
轿辇到了御书房门口,还没进去呢,就听见里面的人正在大声争论。
宁诩快步进门一看,原来是一群臣子正在围攻中间的兵部尚书,夏潋被挤在一旁,伸手揉着眉心,眼下有明显的乌青。
“人都到边境了!你竟还敢说不打!”
“难道要等那燕国新帝领着军队打到城门口,你吕尚书才出兵吗!”
“陛下何在!陛下何在!臣要面见陛下!”
“不能打……不能打啊……”
“人家信中只字未提开战,怎知他心中真正想法?”
“荒谬!你真以为那姓段的是来做客的不成!”
“不是不愿打,实是无兵可打呀……据传燕国集结了四十万大军,他们哪里还能寻来如此多的兵力……”
“要不我们也可派使臣与燕国议和……”
“不战而降,简直耻辱!”
宁诩被他们吵得头疼,在旁边站了一会儿,见这帮臣子争辩入迷,压根没发现他的到来,于是咳了一声,说:“发生什么了?”
声音一出,御书房立时鸦雀无声,众臣子齐齐转头看他。
宁诩被看得身上发毛。
“陛下来了,陛下来了。”兵部尚书满面通红,擦擦脸上的汗,从人群中挤出来,道:“正好今日早晨的事可告知陛下,让陛下来做这个决定。”
宁诩:“?”
他看向夏潋,夏潋叹了一口气,从旁边走过来,说:“燕国前几日派了使臣过来,先递了信给边关。”
“今天那封信与十几箱燕国送来的‘赠礼’都到了,箱子里是些锦缎丝绸、金银珠宝和……几坛辣椒酱。”
宁诩:“……?”
辣椒酱?
“以及信上说,”夏潋道:“为表友好,燕朝新帝不日将亲访大昭京城,与陛下您共商两国相交事宜……”
宁诩莫名其妙:“朕凭什么让他过来?朕要是不放他入境呢?”
兵部尚书在旁边颤颤巍巍地说:“陛下,那燕国新帝,带了四十万大军堵在边关城外,容不得我们不放他进来啊!”
宁诩:“…………”
第38章 第 38 章 燕军入境,昭帝下落不明……
边关的雁城门外。
燕国的军队正在离城十里的地方扎营。
严寒冬日, 呵气成冰,主将大帐里燃着好几个炭盆,把帐内烘得暖了许多。
一名高大的中年男子掀开帐帘, 步入进去, 看见新帝正坐在案前,垂眸翻看手中的奏报。
听见动静, 青年抬起眼, 道:“丞相来了。”
刘丞相点点头, 在段晏对面坐下,说:“信和礼品都送去了昭国京城,还未有回音。使臣被拦在边城内, 无法入境。”
段晏神色不变, 语气淡淡:“再等几日吧。”
刘丞相不解, 谨慎地低声问:“陛下, 大军既已在城外了, 何不直接强攻?依昭国如今的强弩之末境况,自然阻拦不住我们。”
“不然在这冰天雪地里,多耗上一天, 就多花费不少军备……”
段晏把手里的奏报合上, 不置可否,而是道:“朕命人传了四十万大军的消息入昭国, 但丞相您也清楚,燕国现下也最多不过能凑齐二十万兵力。”
“朕带来此地的, 零零总总更不过十万人。”青年黑眸深深,平静道:“就算做了许多伪装,致使人数看上去比实际更多,但若是一旦开战, 强攻之下,燕国自然能发现蹊跷。”
刘丞相:“发现又如何!燕国这边城内守关的,连五千兵力都没有,待我们破城而入,就算是反应过来,也无可奈何了。”
段晏摇摇头:“相国,这座雁城之所以只有五千兵力,是因消息滞后,还没将军队都调过来支援,否则起码也有六七万人。”
“再不济,昭国皇帝可颁下旨意,将二十岁以上的青壮年都纳入军队,拼死抵抗之下,吃亏恐怕是我们。”
青年又道:“这十万军跟随朕疾行数日赶到此地,必然劳累不堪,近日还是以休养为主,养精蓄锐才有力气打仗。”
刘丞相叹了口气,听段晏的话也有几分道理,但还是忍不住问:“陛下,臣不知,您为何对着昭国,竟显得有些……”
优柔寡断了?
明明自从回到燕国后,段晏的行事作风从不拖泥带水,雷厉风行地处理完先帝的后事,又杀了几个不安分的宗室,将两个试图夺权的皇兄抄家关进大狱里,不过短短一月有余的时间,就已经肃整朝廷,从上到下没人敢有半句不满。
接着就是集结兵力,准备与昭国开战。
虽说刘丞相觉得在严寒天气打仗有诸多麻烦,但比起常年适应严寒的燕国来,南方的昭国显然在冬日里更加吃亏,因此段晏的决定也没什么奇怪的。
毕竟逼迫燕国献上七皇子为质、肆意折辱的仇,早晚都是要报的,既如此,不若早些解决。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等到了昭国边城外,段晏却突然命大军停了下来?
陛下在顾虑什么?刘丞相心想。
先前虽说了那些原因,但刘丞相总觉得,段晏心中,似乎有更为重要的缘由。
“刘相国,”闻言,青年掀起眼睫,看向他,说:“自古以来,用武力解决问题,都已经是下下策。”
“燕国境内仅存的兵力珍贵,若能不折损太多人手,达成目的,才是朕想要的。”
“朕领军在边城外,并不真正想与昭国兵戎相见,而是想叫那昭国——”
“心甘情愿地,迎朕入城。”
*
“那就让他进来吧。”宁诩想了想,道:“不然能怎样呢?”
立即有几个大臣反对:“陛下,这是引狼入室,引狼入室啊!”
宁诩往后在御书房的圈椅上倚了倚,让自己的肚子不被压着,慢吞吞地说:“燕国还是递了拜帖过来的,我们若不让他进,岂不是落人面子,反而给了他们出兵的理由?”
兵部尚书擦汗:“是是是,要是真打起来,雁城只有五千兵,如何能敌过对面的四十万大军?”
夏潋此时在旁边说了一句:“陛下,前段时间已调配各边城的守军队伍,两日内能赶过去的,约莫有四万人左右。”
兵部尚书着急:“但燕国可是四十万人呐!”
夏潋蹙眉:“四十万人太过夸张,你确定他们有这么多兵力?”
兵部尚书说:“臣已经命了不少人前去刺探,那由燕国新帝率领的就有二十万!还有更多没带来的呢!”
夏潋转头看向宁诩:“陛下,这——”
宁诩摇了摇头:“你们都搞错重点了。”
众臣疑惑不解。
宁诩扯了一张白纸,用毛笔蘸了墨,在上面画了几道线条,左边是燕国,右边是昭国。
“段晏有四万人还是四十万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已经带兵等在城门外了。”
宁诩说:“人家都不远千里跑来咱屋门外敲门了,你们说他想做什么?我们的选择只有两个,要么放他进来,先和他聊聊天;要么不放他进来,和他隔着屋门互扔砖头,不管怎样两边都会被砸到头。”
夏潋、兵部尚书和其他臣子:“…………”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比喻。
宁诩继续在纸上画画,一边还道:“但是咱们屋子里只有五千个人往外面扔砖头,但段晏有四十万……姑且当他是四十万吧,出手砸我们的头,目前来看显然是我们更吃亏些。”
有臣子欲言又止,但宁诩眼尖地瞧见了,说:“你想讲,我们也可以凑齐五六万兵力,与他拼死抵抗对吗?”
“臣是这样想。”
“但你觉得燕国探子难道是吃素的吗?”宁诩指了指御书房角落的几个木箱,忿忿道:“朕爱吃辣椒酱都被对面知道了,你大规模调配兵力,段晏就不会知晓?”
“若他们在我们集结完军队之前有所动作——”宁诩在纸上画了个叉,叹气:“雁城必破,而这场仗一旦打起来,就不是谁能单方面结束的了。”
战火蔓延后,率先苦的不是这皇宫中的哪一个人,而是边境上千千万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
曾经与燕国的那场战争刚刚结束了还没有半年,又开始打,还让不让人活了?
“可是陛下,”又有臣子迟疑道:“您真要请那燕国新帝到宫中来‘聊聊天’?他要是对您——”
万一燕国的人对陛下不利,侍卫拦不住怎么办?
这风险太大了!
宁诩沉吟半晌,出声:“朕不会真的见他。”
“请他们来到我大昭国境内,不等于要请他们进入京城。”
“陛下的意思是……”
“朕允许燕国的少许兵力入境,等到他们放松警惕之时,再冒险行瓮中捉鳖一举。”宁诩袍袖下的手微微攥紧,缓缓道:“成败就在此一役。”
这样的办法,是对百姓影响最小,而对宁诩自己风险最大的做法。
万一成功了,他便挟持段晏,两国再签和平协议,并命燕国退兵。
万一失败……段晏轻而易举地就能领军入京城,夺得昭国皇位。
——那个时候,段晏会对他做什么?
等其他人都离开御书房后,宁诩揉了揉太阳穴,问:“小青,朕是不是很懦弱?”
夏潋一双温柔的眼眸看着他,轻声说:“陛下,事关天下,没有懦弱与不懦弱,只有后世史书评判的对或者错。”
说完后,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道:“陛下此举,虽护住了边城士兵百姓,但史官书写时,却未必能有好名声……”
怎料宁诩突然松了一口气:“史书?史书怎么写关朕什么事?”
夏潋:“……”
“朕百年之后都成一把骨头了,”宁诩摸摸自己的肚子,总觉得胃胀气,随口道:“管他们怎么写呢,朕又看不见。”
夏潋无言片刻,觉得自家陛下的精神状态的确很超前。
“朕觉得自己也不是很适合当皇帝,”宁诩沉思半天,忽然开口说:“当皇帝天天加班,没什么意思,要是段晏真领军打进来了,朕打不过他,那就让给他当皇帝吧,朕来当太上皇行不行?”
夏潋震惊:“陛下……!”
宁诩回过神来,发现夏潋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忙安慰道:“朕就随便说说,你别放在心上,哈哈。”
夏潋:“…………”
把小青也赶回去休息后,宁诩坐在圈椅里,对着满案的奏折文书发了会呆,又见宋公公端来了太医院送来的补品。
补品苦中带涩,宁诩咽了好半天才咽下去。
吃了一半,他端着碗看了看,嗅见碗中清苦的味道,心中隐隐又浮现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
他不会得了绝症了吧?宁诩心道。
太医院的院判和史御医曾有几次把脉时,都露出了很奇怪的神情,当时宁诩没有在意,但如今想来——哪有一个肠胃炎治了这么久还没治好的?
再加上最近身体频频出现异样,胸口发痒发疼,只能用布条缚住再穿衣;腰酸得不行,只要坐久了就难受;晚上起夜频繁、胃胀呕吐、不耐荤腥……
虽说已经死过一次了,但面临这些异样时,宁诩身上依旧阵阵发凉,忍不住曲起腿抱紧了自己。
倒霉催的,不仅要当亡国之君,说不定很快又要死了。
这一次还能继续穿书吗?宁诩胡思乱想。
良久后,年轻的帝王扁了扁嘴,沮丧地把脸埋进了臂弯里。
……他好像真的有点累啊。
*
从边境的雁城到京城,最短的路径,也要经过六座大城。
昭国宫中传出旨意,给燕国的新帝开了城门,但只允许最多带一万军进城。
不知出于何种考虑,段晏干脆地同意了。
十日里,燕军行处,城内街道上寂静如死,鸦雀无声,连小商贩都消失殆尽,家家户户紧闭门窗,从窗缝里偷偷往外瞧,胆战心惊的。
昭国是要亡了吗?
段晏带着军队一路畅通无阻,直至到了熟悉的京城外,才遭到了障碍。
最后一道城门大白日紧闭,守城的士兵递了口信来,说要请燕国的新帝在城外稍候些时间,他们还未得到昭帝的旨意,还不能给他们开城门。
听见这个消息,段晏身旁的刘丞相率先皱眉,低低道:“陛下,是否有诈?”
他们此时深入昭国腹地,前后都是昭国的人,如果这个时候……
段晏却很冷静,下旨让军队在京郊外原地扎营,淡淡说:“没事,不急。”
入夜后,昭国宫中,灯火通明。
宁诩、夏潋、兵部尚书及几位禁军将领都在御书房里,宋公公进来奉茶的时候,悄声对宁诩说:“陛下,外面宫道上还跪着不少死谏的文臣呢。”
宁诩正在看今夜的兵力布置图,闻言垂下睫,沉默了一会儿,才道:“让他们跪吧。”
过了今天晚上,无论结果如何,这帮人应该都可以消停了。
宋公公应了声,又说:“陛下,太医院的史御医要来给您请脉。”
宁诩捏着纸的手指蜷缩了一下,深吸一口气,道:“今夜就不用了,叫他们有什么事都以后再说,别干扰朕的思路。”
兵部尚书坐在边上,看似平静,实际上藏在袖子底下的手已经抖得不行。
一想起今夜要做的事他就慌,万一失败了……
“万一失败了,奴才无论如何也要把陛下送走。”
宋公公拉着夏潋出了御书房,到廊下的角落里,低声对他说:“出宫的一应布置,奴才已经安排好了,奴才是御前大太监,太过显眼,到时候就由内务司的敛秋护送陛下出宫。”
夏潋顿了顿,才说:“宋公公,我先代陛下谢过您。”
“只是那燕国新帝与陛下有旧缘,他若进城,不一定就是——”
“夏良君,”宋公公打断了他的话,长叹一口气,道:“您什么都好,就是和陛下一样,偶尔太过心软。”
“燕国的国君是与陛下有旧缘,但那是良缘还是孽缘?”宋公公反问。
夏潋抿了下唇,没有回答。
“他直至今日尚且没有发作,但也不能说明他不会对陛下不利。”宋公公的嗓音有些哑,是太久没有喝水的缘故:“奴才本没有在御前伺候的机会,是陛下信任奴才,让奴才担了这个位置。”
“于奴才而言,陛下是最重要的,在陛下的安危面前,奴才赌不起一丁半点的风险。”
夏潋看着宋公公坚定的眼神,久久没有开口,最后才点头道:“好。如果陛下不同意,我也会劝他尽快离宫。”
宋公公又说:“夏良君,您也一起走吧。”
夏潋却摇头,道:“我要留在这里,陛下一离开,宫中必定大乱,要有人在此地稳定秩序,否则真是将整座皇宫和整个朝廷都拱手送给那燕国了。”
宋公公还想要说什么,夏潋转过身,轻声截住了他的话:“无事,就如公公所言,只要陛下安全就好。”
两人结束谈话,回到御书房,正好看见宁诩从书案后站起身。
几人对视一眼,宁诩开了口,道:“子时末了,通知宫外的守军,准备行动吧。”
兵部尚书深吸一口气,出来弯腰行礼:“臣,遵旨。”
*
史记,二月二十三,燕国以会盟为由,新帝领兵一万驻于昭国京城城门之外。
入夜,数道城门大开,昭军鱼贯而出,皆盔甲覆身,列队齐整,汇兵合力将燕军围于城下。
两军相接,燕军寡不敌众,即将战败时,一声战锣惊响,自郊外山林中涌下无数黑衣燕兵,再将昭国守军围于其间。
昭军措手不及,半数尽被缴械俘虏。
晨光微晞,燕国新帝速清拦路昭兵,再命人往城中射入带火弓箭,用圆木破开京城大门,燕军涌入之际,城中百姓莫不避让两旁。
昭国宫内得知此信,人人自危,宫人抢携金银逃窜,朝臣更是惶恐回府,闭门不出。
燕军破开落锁的宫门,发觉宫中纷乱不堪,四下搜寻一通后,不见昭国皇帝踪影。
经多番盘问宫人,得知昭帝已于昨夜潜逃离宫,如今下落不明。
消息传至燕国新帝耳中,新帝震怒。
下旨不惜一切代价,举国捉拿。
第39章 第 39 章 朕难道是生了重病?
宁诩面色苍白地坐在一辆不起眼的破马车上, 身上裹着单薄的太监服,随着马车的颠簸摇摇晃晃,时不时撞在车厢壁上。
破破烂烂的轿帘一掀, 一个身影钻进来, 瞧见宁诩的动作,立时愣了一下:“陛……不是, 兄长, 你怎么捂着肚子, 不舒服吗?”
进来的人是吕疏月,他也换上了小太监服,把脸涂得灰扑扑的, 只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明亮如昔, 但此时里面也溢满担忧神色。
宁诩右手紧紧按着自己的小腹, 轻吸了两口气, 才低声说:“没事……可能是一开始骑马的时候, 撞到哪里了。”
宁诩想过会失败,但没想到败得这么快。
本来等入夜后,趁燕国军队松懈时将其围剿的计划执行得很顺利, 所有人却都没有料到, 段晏还留有后手。
除了他带来的一万军,还有难以计数的燕军身披伪装, 一路跟着燕国行军的路线,从北边和南边的山林中埋伏潜藏, 其中不少混入了各城的百姓中,昨夜才揭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可以说,段晏带兵入昭国,根本不止一路军, 而是兵分三路!
山林间地形复杂,没有地图在手根本不可能找到方向。
段晏或许是还在昭国宫中时,就已经开始谋划此事,说不定哪日宁诩在御书房中用地图时,就被他瞧见,并把地形都记在了脑子里。
面对出其不意的反制,昭国这边没有得力的强将,再加上兵部尚书早早晕倒,几乎是摧枯拉朽般的兵败了。
得知消息的那一刻,宁诩从龙椅上站起身,正要出金殿去见段晏,又被宋公公死死抱住,哑着嗓子央求道:“陛下,您快走吧!”
“让朕见一见燕国新帝,”宁诩抿了下唇,冷静地说:“朕亲自向他求情。”
见他不愿动,宋公公狠了狠心,高声喊:“来人,快把陛下绑了送出宫去!”
宁诩:“等……”
无论他说什么,宋公公权当充耳不闻,最后含着泪看着宁诩:“陛下,奴才只知道要护住您,您还在,这昭国才在。”
不等宁诩再开口,宋公公与几个侍卫推着他出了金殿,到了一条偏僻的宫道上,一个普通宫女打扮的人正候在那处。
等她转过身,宁诩才认出这人是总管内务司的敛秋。
只是敛秋脸色也苍白,手里提着一小包布袋,见宁诩等人出现,立时迎上来,匆匆行完礼道:“奴婢见过陛下。”
她又看向宋公公,沉声说:“公公,原准备好的马匹和马车刚被几个身强力壮的太监抢出去了。”
宋公公面上刷地失去了所有血色,嗓音发颤:“没有马匹了?”
没有马,难道凭着两条腿走出宫门,走出京城吗?
莫说是这途中碰见燕军被俘,就是体力上也不可能支撑那么久啊!
敛秋却很镇定,道:“奴婢发现马匹被抢的第一时间,就去寻了宫中的马厩,里面已没有任何一匹马了。”
宋公公:“那——”
“但奴婢想起华阳堂的吕公子前些日子在院子里养了两匹幼马。”敛秋语速极快:“故而立刻让人递了口信给吕公子,请他赶来此处。”
像是呼应敛秋的话似的,宫道尽头传来一阵凌乱的马蹄声,众人抬眼看去,就见吕疏月骑在一匹矮小的白马上,带着另一匹小棕马狂奔而来。
“陛下,陛下,我来救驾了!!”吕疏月大叫道。
他从马背上翻滚下来,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紧张地看了看宁诩,又看向敛秋:“秋姑姑,现在要怎么做?”
敛秋从小布袋里掏出一套太监服,递给宁诩,果断地说:“吕公子,你现在带陛下骑马出宫,到京城西南边的昌源客栈,客栈老板是奴婢表兄,那边应该有马车出借,奴婢自行出宫到客栈和你们汇合。”
宁诩听着听着,觉得不对劲,蹙眉问:“宋公公你呢?小青呢?”
宋公公挤出一个笑容:“奴才与夏良君要留在宫中,陛下不必担心我们,快走吧。”
宁诩惊愕:“朕跑了,你们怎么还能留在这里?”
然而不等他再说话,吕疏月得到敛秋的暗示,忽然从后面跳过来一把抱住宁诩,硬是大力把宁诩往马匹的方向拖。
宁诩:“你——”
他被几人合力推上了马,见宋公公等人神色坚决,知晓此时不宜拖沓,该以大局为重,只得攥紧了缰绳,镇定下来道:
“公公,你和小青务必保重自己,若有变故,以自身安危为上,朕……只要你们活着。”
宋公公眼里蓄的泪水终于滚落下来,用袖子擦了擦,回答:“奴才明白了,也请陛下保重龙体。”
*
宫外传来声声巨响,是燕军在攻打城门。
宁诩和吕疏月换上太监服,弄散头发,又往脸上胡乱弄了些灰土,骑马从侧门疾奔出宫。
宁诩曾经马术拙劣,也就是先前出宫时被吕疏月指点过一二,才勉力能在马上稳住身体,即便如此,也骑得踉踉跄跄,颠得浑身酸痛。
眼看着城破在即,宫中有不少宫人出逃,连守门的禁军也拦不住,他们混入其中,倒也无人发现异样。
人流涌入京城中各条大道,一片混乱中,宁诩还瞧见侧前方有个太监打扮的人惊叫一声,怀里兜着的什么东西摔了一地。
宁诩匆匆一瞥,发现那是个装着金银细软的包袱,还有不少宫中的首饰,金光灿灿,立时就将旁边的人吸引了。
“别碰本公公的东西!——”
那太监尖叫着推搡周围人,宁诩远远望见他那狰狞暴怒的侧脸,竟似是太监马三钱。
马三钱被段晏废了一条胳膊,本就有伤在身,怎护得住他偷出来的那些宝贝?自然很快被人群殴打淹没了。
宁诩握着缰绳的手紧了一瞬,不再留恋地收回目光,与吕疏月策马从争抢宝物的人群边飞快经过。
只是当骑马一路颠簸到了京城的昌源客栈时,宁诩突然腹中疼痛,险些从马上跌落,还是吕疏月眼疾手快,跳下来接住了他。
宁诩紧紧捂着自己的肚子,直觉腹中翻江倒海,不仅犯恶心想吐,还一抽一抽的隐隐作痛,牵连得手脚都泛着凉意,眼前一阵阵发黑。
好在吕疏月力气大,背着他爬上楼,开了间客房休息了一会儿,宁诩才缓过来。
等了两个时辰左右,敛秋也到了客栈,几人在房间里匆匆吃了点膳食,又乘上客栈提供的一辆破马车离开。
出客栈时,城门正好被燕军攻破,马车随着慌乱逃窜的人流一并出了城。
等第二日暮色西沉,才在离京八十里远的村落里停留下来。
敛秋见马车里始终没动静,于是掀起轿帘往里面看了看,意外发现宁诩蜷缩着身体,靠着车壁睡着了。
只是睡得很不舒服似的,眉心拧起,唇色失水苍白,两只手放在腹前像是在护着什么,姿势十分别扭。
敛秋愣了一下,目光在宁诩的腰身上短暂地巡视了一瞬,轻轻叫了两声,才把宁诩唤醒。
“宁公子,”她低声道:“出来歇歇脚吧。”
宁诩刚醒,脑子里一片混沌,下意识点点头,动了动想伸直腿走下马车,不料堪堪用了几分力,顷刻之间压制了半天的酸痛如闪电般袭来,宁诩腰一软,就顺着马车门滑了出去,摔坐在地上。
不远处正在把马儿的缰绳套上木桩的吕疏月转过头,惊得睁大眼:“陛……兄长!”
敛秋一惊,忙弯腰去扶,将人搀起来时,见宁诩额上渗出了薄薄的一层汗。
——这冬日里好好的怎么会出汗?分明是被疼的!
敛秋心生疑惑,但聪明地没有立即追问,而是扶着宁诩先找了村里的一户好心人,出了银子请他们收留一晚,等来到柴房里歇息时,才出声问:
“陛下,您怎么了?”
宁诩蜷缩在柴房角落的稻草堆里,安静了一会儿,开口道:“朕好像……生了重病。”
旁边的吕疏月闻言大惊:“怎么可能!”
敛秋担忧地继续问:“宫中的御医曾看过吗?”
“太医院的院判和御医都来诊过脉,”宁诩压了压自己的肚子,勉强坐直了一些,低声说:“他们神色怪异,却没有把什么病告诉朕,想来是不敢出口。”
吕疏月仍旧神情茫然:“陛下你不久前还和我一起骑马打猎,怎么会突然生病呢?”
敛秋:“陛下是身上哪里不舒服?奴婢在宫中多年,也曾学过一两手基础医术,可以治一治头疼脑热。”
宁诩垂在袖边的手指蜷缩了一下,纠结了片刻,才把挡在身前的手挪开,低眸道:“朕……朕这一两个月来吃得甚少,还时常呕吐,明明其他地方清减许多,腰上却……还长胖了点。”
若说一开始还是幻觉,那最近这几天,每逢清早下榻更换衣物时,宁诩就越来越感觉自己的肚子凸了起来。
他本就腰身清瘦,平坦的小腹上多出一点赘肉都能察觉,宁诩原以为是胃胀气所致,用手揉了两天,却一点不见效果。
与腰上相反,宁诩的手腕却日益纤细,简直是到了自己都看不过眼的地步。
如此明显的异样,就算他再擅长自欺欺人,也无法继续蒙蔽自己了。
这几日,除了操心布置与燕国对战一事,宁诩晚上还时常看着自己的肚子发呆,一会儿觉得那地方马上要膨胀成一个圆球,一会儿又认为自己多虑了,就突出这么一点点,不过是连日劳累导致的过劳肥。
思绪凌乱间,他还忍不住回忆起,上辈子在医院时,曾见过不少身体畸形走样的男人女人。
要么肚子上长了异物,要么脖子上长了异物,又或者是手臂、腿、背……
他们都生了重病。
见宁诩眼圈泛红,吕疏月怔了怔,大胆地伸出手去摸了摸宁诩的腰,疑惑地说:“陛下,没有变胖呀。”
宽大的太监棉服布料粗糙,手覆上去,除了呼吸时微微的起伏,吕疏月什么也摸不出来。
敛秋轻轻抓住他的胳膊,低声说:“吕公子,陛下圣体金贵,莫要随意触碰。”
吕疏月啊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地收回手,眼巴巴地望着宁诩道:“陛下恕罪。”
敛秋想了想,又问:“陛下,能否让奴婢隔着单衣看一眼?”
宁诩点头,垂睫把太监棉服的腰带解开,里面是一件单薄的雪白里衣。
而敛秋往他肚子上看了一看,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和太医院史御医同样奇特的神色,然而也一样没立即出声,沉默了半晌才说:“陛下,奴婢明日替您去请个大夫来瞧瞧吧。”
宁诩身心俱疲,无力再开口,闷闷应了一声,就裹紧棉服枕在稻草上闭上眼睛。
“你看顾好陛下,”敛秋放低声音,对吕疏月道:“奴婢出去找些吃的。”
给他们借用柴房的是一户养驴的农家,听闻燕军入境,京城大乱,宫中有人出逃倒也不算稀奇,收了银子就没有多问。
敛秋出了柴房,找那农妇要了一床旧被褥,问:“可有吃的可以卖给我们?”
农妇道:“有咧有咧,过年的腊肉还没吃完,可以卖你们一些。”
她转身从屋子里拎出来几块腊肉,因是自家腌制的,上面的油光被冻得泛白,荤腥味很重。
敛秋瞧了瞧,思索半晌,又说:“多谢,这里……有没有酸果,或者辣椒丁?”
农妇不解:“酸果没有,辣椒丁可以问邻里借几个,你要这个做什么?”
敛秋笑了笑,道:“我自幼挑嘴,怕吃不下,备些调料方便些。”
她找出几串铜钱与农妇买了腊肉,又看似不经意地提了一句:“对了,还想问一问,这附近有没有行医的大夫?我小弟路上染了风寒,想给他抓两副药。”
“有啊,就住在村东角那屋,门前有棵歪枣树的。”农妇点了点铜钱,欣喜地说。
“多谢,”敛秋道:“那我明日就去寻他。”
第40章 第 40 章 都怀胎三个多月了!还不……
段晏静静站在这间熟悉的御书房里。
三月前, 他曾有数次机会出入御书房,因此对这个地方并不算陌生。
离别一段时间,书房里有些布置变了, 但更多的陈设仍是保留着原样, 段晏闭上眼,脑海里仿佛就能浮现出宁诩手捧着“奶茶”, 坐在案后无精打采看奏折的模样。
绕过书案, 还能看见正对着圈椅后边的墙上, 挂着一副宁诩亲笔的诗作。
“秋秋秋秋秋,天凉好个秋。金菊制奶茶,喝得口水流。”
笔势歪七扭八, 张牙舞爪, 横似竖, 竖似点, 点似个大墨团, 若是让当世书法名家前来品鉴,可以当场被气得七窍生烟。
段晏在这幅大作面前停下脚步,看了看, 伸手把字画摘了下来, 若无其事地卷好藏进袖口里。
刚止住动作,御书房的门就被敲了两下, 燕国的御前侍卫进来,与段晏对视一会儿, 轻摇了摇头。
意思是还没有找到。
段晏眉心蹙起,沉默片刻,出声说:“把关在偏殿的人给朕带过来。”
先被带来的是宋公公,宋公公灰头土脸的, 身上全是泥土和枯草,他原本想躲在御花园的草丛中避开燕军的搜查,但还是被发现了。
“宋公公。”段晏自然认得他。
闻言,宋公公抬起头,见面前的青年身着玄金色龙袍,乌发一丝不苟地用玉簪束起,行步间姿态散漫随意,玉白面容乍一看虽没什么变化,比起当初困在昭国宫中时,神色与气质却俨然不同了。
宋公公狼狈地被压着跪在地毯上,望着段晏走过来在他身前站定,而后淡淡问:“宁诩在哪里?”
“……”宋公公扯出个谄媚的笑容来:“陛下,您这话可就问错人了,奴才就是个端茶递水的,废帝出逃,也没带上奴才呀,奴才怎知他人在哪儿呢?”
段晏垂眼注视着他,眸色深沉:“是么?宁诩出宫,没有你暗中相助?他自己凭两条腿走出去的?”
宋公公油盐不进:“奴才什么也不知道,只记得要回自己屋中去取金条呢!”
燕国的侍卫此时在旁边插话道:“陛下,这死太监嘴硬,不打几下板子,看来是吐不出什么真话了。”
段晏默然不语,半晌后挥挥手叫人把宋公公拖出去:“先关着,把那个姓夏的带过来。”
和宋公公相比,夏潋就体面镇定多了,他一直等在自己的秋水苑,直至燕军过来拿人,才从容地走出来。
因为没有反抗,夏潋除了两只手被捆在了身后,倒没有受其他苛待。
进了御书房,他看见那个熟悉的青年坐在御案后,手里从桌上捞了个熟悉的小小的木碗把玩,听见动静,撩起长睫盯住夏潋,开口道:“宁诩是被你们送出宫的。”
这句话不是疑问,而是陈述句。
夏潋抿了下唇,没说话。
“他在哪里?”段晏嗓音沉沉:“朕答应你们,找到宁诩,朕既不会杀他,也不会伤他。”
夏潋安静了一霎,说:“是我们寻来马匹送陛下出宫的,但出宫后去了哪里,京城大乱,我们并不知晓。”
他如果什么都不说,段晏不一定会对他用刑,但身为奴才的宋公公却免不了要遭一顿毒打。
夏潋心境清明,知道有些话该说的还是要说,即使不说,很快也会被查出来。
“是么?”段晏缓缓道:“那都有谁与宁诩一起逃出宫的?”
夏潋想了想:“吕疏月,宫中马匹不够,我们借了他在院子里养的马,后来他就与陛下一同出去了。”
段晏反问:“没有其他人?”
夏潋果断道:“没有了。”
敛秋是个宫女,失踪了别人也会以为她是自行逃出宫,何况敛秋的确是与宁诩、吕疏月分两路出去的。
而吕疏月身为兵部尚书之子,在华阳堂行动显眼,带着两匹马在宫道上狂奔,肯定也被不少人发现了。
因此,吕疏月可以供,但敛秋不可以。
段晏垂下眼,思索了一时半刻,光凭面上神色,无法辨出他究竟是信还是不信。
“来人,”青年开了口,唤来侍卫:“下令把宁诩和吕疏月的画像都散出去,着重搜查两男子携并从京城出逃的行踪。另外,再把这皇宫排查一遍,将失踪者名单都整理一份,傍晚前呈上来。”
“臣遵旨!”
侍卫离开后,段晏又转向夏潋,目光在他脸上端详了半晌。
“你最好把实话都对朕说完了。”青年冷淡道:“你与宁诩相处时日也不短,知晓他是个什么性子,不仅四体不勤还身娇体弱,舍了帝王身份逃出宫,估计要吃不少苦头。”
“你们如果想叫他在外风餐露宿,冻得彻夜难眠,大可以继续瞒着朕。什么时候想通了,想补充两句,随时可以对侍卫讲。”
话说完,段晏也失了再盘问的耐心,招手让侍卫把人带走。
夏潋往外走了两步,又忽然转过身,低声道:“臣辅佐陛下协理前朝后宫过一段时间,对昭国内外都很熟悉,如今宫中纷乱,您也需要一个人来协助稳定局势,若有任何需求,可以唤臣来帮忙。”
段晏不置可否,等夏潋被带走后,才不经意地想,这人的确有几分真本事。
敢在这个节骨眼上提出协理朝政,显然是想替宁诩再把皇权先揽一部分回到昭国手里。
宁诩在识人用人上,也可称一句慧眼识珠。
只是正因为夏潋与宁诩的关系太过亲近,段晏才早早地对这什么小青小黄的心生厌烦。话说回来,要不是夏潋等人从中作梗,他何至于到现在还没见到宁诩的影子?
段晏深吸一口气,捏了捏眉心,颇感头疼。
他走出御书房,突然想起什么,问旁边的人:“那个叫王什么的,宁诩新近册封的侍君呢?”
这个人段晏并不熟悉,但既然是宁诩后宫的人,绑过来盘问一番,或许能有收获。
再不济,即使这个王侍君什么也不知道,段晏也想看看,究竟是有什么特色,才叫宁诩自他以后还敢封个侍君出来。
不料侍卫回话:“陛下,那王知治不在殿中,许是逃走了。”
段晏:“宫外呢?”
侍卫:“王知治父亲乃是国子监典簿,府中搜查过,不见他人影。听闻王知治自幼与父族不甚亲近,父母早已和离,或者是逃往南方的母家了。”
段晏:“……”
这就是宁诩看上的新人?出事了跑得比兔子都快。
这时,又来人问:“陛下,今夜在何处安置?那昭帝的寝殿是封了还是翻新后留用?”
青年看向他:“寝殿?”
“先不用动,就这样放着吧。”段晏垂眸思考了片刻,道:“朕过去看看。”
*
宁诩的寝殿虽开着门,里面陈设却还算完好无损,没有被逃出宫的太监宫女们翻乱。
毕竟就算再贪婪,刻在骨子里的畏惧也让宫人们不敢在帝王寝殿里放肆。
段晏走进去,就看见殿内小厅里放着的几个眼熟的坛子。
打开一瞧,原来是他曾派使臣送来昭国的辣椒酱。
当初段晏听闻宁诩爱上了吃辣椒,于是命人在燕国京城中大量购买辣椒,再让御膳司酿制入坛,封存好后千里迢迢随着拜帖送到宁诩面前。
而现在,青年垂下眼,发现其中一小坛中的辣椒酱已经见底了,另外两坛倒还是满的,想必是宁诩来不及吃完。
段晏把坛盖合上,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也不知在想什么。
只有唇角很轻地扬了一下,又隐密地被压平,恢复冷静自若的神色。
他许久没有动作,身后跟着的两名燕国侍卫面面相觑,过了半天,才见青年转过身,往床榻边走去。
宫人们把床榻整理得干干净净,被褥叠得齐整,只是段晏还瞅见一个很奇怪的东西,伸手拾起来打量半晌,发觉似是一个扁长的软枕,用绸布缝制,看起来还挺新的。
枕头吗?不像,哪有这么矮的枕头?
这是做什么用的?
段晏心中寻思瞬息,没琢磨明白,索性拿着这东西问后面的侍卫:“你们觉得这是何物?”
一名侍卫道:“呃……给枕头垫高?”
另一名侍卫挠了挠脑袋,有几分尴尬地说:“臣认为……像是垫在腰下用的,臣的媳妇也有一个,说是……行、行房时垫着舒服,腰不酸。”
段晏:“…………”
两名侍卫眼睁睁看着自家陛下的脸色由晴转阴,几乎是堪称乌云盖顶了。
段晏手上一松,把这莫名其妙的软枕甩回榻上,冷声道:“无稽之谈。”
侍卫们登时汗流浃背,不敢说话。
段晏黑着脸,正要抬步出殿,眼角余光一瞥,忽然在榻尾处瞥见一丁点雪白的布料一角。
榻尾叠放着几床薄被,本是备用的,屋内不是非常冷的话用不上,因此平日里少有人将这处搬开。
段晏停下脚步,指尖捏住那布料一扯,一根轻而软的布条就被他拽了出来。
段晏:“……?”
这又是什么?
模样像是衣上的系带,但哪有衣带这么宽的?若说是白绫,又短了些。
布料有些微发皱,不知道宁诩把这玩意儿藏在榻尾做什么。
段晏掌心里握着这布条,视线扫了两个战战兢兢的侍卫一眼。
“……”先前那个多话的侍卫又忍不住说:“难不成是……是束胸?”
段晏:“。”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道:“朕看你是失心疯了,竟成日里胡言乱语,出去!”
侍卫无辜地离开了,剩下同伴茫然地站在原地。
段晏抓着这根布条,敛眸又见那个被扔在榻上的扁长软枕,心里总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感,好像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宁诩发生了什么他弄不明白的变化。
垫腰?缚胸?
……什么乱七八糟的。
段晏觉得心烦,随手将布条揉成一团拿着,一边往外走,一边冷冰冰暗忖,早知道应该先将那个叫王知治的东西捉住,严刑拷打逼问,才能知晓他擅自对宁诩做过什么。
青年按捺着涌动的杀心,正要跨出门槛,鼻尖倏然嗅见了一阵很淡的药味。
段晏脚步一顿。
后面的侍卫疑惑地看着自家陛下收回了要迈出去的脚,转身在殿内又转了两圈,终于在不起眼的角落小桌上找到了一个药碗。
碗底凝结着浅浅一层褐色药粉,看样子是宁诩喝完后,随手匆匆放在这里的,而昨夜燕军破城后,宫中的太监宫女纷纷出逃,也就忘了收拾这个地方。
段晏盯着这个青瓷药碗,好半天后,才缓缓开口:“病了?”
身后的侍卫闻言,上前一步,低声说:“先前探听的消息中,的确提及昭帝这段时日身体不愉,常在寝殿养病歇息。”
段晏沉默了一会儿,道:“他写给朕的贺信里,就曾说过‘胃口不佳’。”
将药碗放回小桌上,青年抬起眼,说:“叫那太医院的御医过来,朕要亲自盘问。”
*
宁诩在柴房里卷着旧棉被,昏昏沉沉地睡了一个晚上。
柴房里本只放着些木头和稻草,但敛秋是处理内务的一把好手,趁着天还没黑,在这小村落里四处走动,要来了不少各家各户用不上的破衣烂布,又让吕疏月到山脚下捡了树枝回来。
到了柴房,敛秋把树枝绑好立起,做成简易的架子,又把些旧衣布往上叠放,勉强算是个小屏风了。
柴房门缝大,夜里冷风四漏,敛秋把旧被褥放在角落,再将这以布和树枝制成的“屏风”挡在前面,就能阻挡大部分吹进来的风了。
晚膳是腊肉和稀粥,但那腊肉肥腻,宁诩仅闻了一下就忍不住撇开头,只喝了点稀粥,神色愈加疲倦。
用过膳,敛秋又讲起正事:“奴婢在村里听见有人传回消息,说京城中已经派了燕兵拿画像外出寻人,这里离得不算远,很快就会被找到,我们明日需得尽快动身。”
宁诩沉默了半晌,开口道:“等到了可以乘船的地方,我们走水路吧。”
依他们的速度,走陆路脚程太慢,迟早会被追上。宁诩几人脸上虽涂了些尘泥,但只要眼睛够尖,还是可以对着画像认出他们来的。
如今快要进入三月,冰冻的河流渐渐消融,越到南边,水路越多。
若是随着南下的商船走水路,行船一般较少靠岸,官兵不一定能及时发现,还可以有几天拖延的机会。
等乘船到了南边的县城,他们可以再下船找地方停留。
简单商议完后,宁诩抵不住上涌的困意,很快就闭着眼睛睡着了。
敛秋见他蜷着身体,似是怕冷,想了想,悄声对吕疏月道:“吕公子,您抱着陛下吧。”
吕疏月红了红脸,但想起这是在哪里,立即又端正了心思,点头道:“好!”
他躺下去,八爪鱼一般从背后把宁诩抱住,心道陛下可真瘦呀!
以前看起来有这么瘦吗?
吕疏月莫名有些难过。
敛秋见宁诩和吕疏月都闭上眼睛睡着了,才叹了一口气,走到旁边坐下,倚着墙闭上眼睛休息。
第二日清晨,敛秋也早早醒了,动作极轻地出了门,去寻那门口有棵歪枣树的村大夫。
大夫背上药箱跟着她回到柴房,敛秋又让他等在“屏风”外,自己绕进去,发现吕疏月刚刚爬起来,而宁诩被他一打搅,也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
于是敛秋靠近过去,低声说:“宁公子,我找来了大夫,给您把一下脉。”
宁诩还不甚清醒,下意识点点头。
敛秋请他伸出一只手来,将手腕穿过那“屏风”上挂着的布条,给另外一侧的大夫把脉。
这样就不会被对方看见宁诩的脸。
“先生,请。”敛秋走出来道。
这村大夫一头雾水,还以为里面是哪家未出阁的女儿,才遮遮掩掩的不能见人,小声嘀咕了一句,看了看递出来的清瘦手腕,才凝神把脉。
“……”
过了片刻,他收回手,打量了敛秋几眼,才问:“这里边姑娘可是许了人家的?夫家的人在何处?”
敛秋拧起眉:“什么夫家?”
大夫脸色一沉,气不打一处来,大声道:“都怀胎三个多月了,胎象还孱弱无力,时刻都有危险,那夫婿怎么这般不负责任,非要等闹出人命来才后悔吗!”【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