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 25 章 段侍君雪天畏寒,请您去……


    段晏还记得, 他那天夜里回到寝殿,随手将那青瓷瓶丢进了榻边的矮柜中。


    如此下作的手段,他本不屑于用。


    用了又能如何?宁诩就算再傻, 也是昭国的皇帝, 平白无故被人下了药,难道不会清醒后下令彻查?


    与宁阆不同, 段晏是燕国送来的质子, 身份本就敏感。经此一役, 被宁诩更加提防,反而令得他在宫中行步艰难,未免得不偿失。


    ……得不偿失。


    真就“得不偿失”么?


    段晏细细念着这几个字眼, 不知为何, 突然又抬头, 远远地看了上座的宁诩一眼。


    那陌生的男子依旧坐在他身侧, 巧言欢笑, 举手投足间尽是刻意的讨好。


    而段晏发现,宁诩时不时就要打量那男子一番,仿佛在他身上瞧见什么很有意思的东西似的。


    被新帝关注, 男子自然越发胆大, 甚至伸手拿了案上的果仁来,认真地给宁诩剥果壳。


    他剥一颗, 宁诩就吃一颗。


    “……”


    段晏木然地盯着宁诩的动作,心中淡淡地想, 吃了,嗯,又吃了。


    ……还吃,还吃, 真有这么好吃?!


    青年平静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裂缝。


    啪地一声,薄薄的白瓷酒盏被捏碎在了指间,锋利的碎片扎进肉里,带来一阵钻心的疼痛。


    一旁侍立的宫人发出惊呼声,忙过来给他处理伤口。


    段晏目光落在自己染血的指尖上,停留了好半天,才移开视线。


    很烦。


    许久没有这么烦过了。


    烦得段晏甚至忍不住心想,他便是手段下作又如何?只要能把宁诩引过来……


    看宁诩被人投喂得多开心,反观自己,独守空座,像个十年八年没见到媳妇的寡夫。


    等等……什么寡夫?


    段晏甩开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深吸一口气,强行把想法转到正事上来。


    最近看来宁诩已经对他起了疑心,而他若再犹豫不决,怕是千般苦心毁于一旦,困囿死于异国他乡,将燕国的一切都拱手让与他那些狼子野心的兄弟。


    不行,必须要尽快行动了。


    段晏闭了一下眼。


    为他包扎的宫人见他脸色不虞,以为自己笨手笨脚地弄疼了段晏,慌慌张张地跪地认错。


    而青年睁开眼,黑眸里神色乌沉沉的,如寒潭一般冷冽。


    “无事,下去吧。”他开口道。


    等宫人战战兢兢地退回原处,段晏又看向先前来找他说话的那个宫女,招手叫她过来,而后淡声问:


    “还未请教过王爷,那秘药,药效细节为何,又该如何缓解?”


    *


    宁诩吃了一肚子的果仁。


    还是王知治给剥壳的。


    本来这人坐在旁边有点碍眼碍事,宁诩想叫他回去自己席上,但没想到,王知治竟然愿意给他剥果壳。


    他爱吃那些东西,但又懒得动手,更有点不太想使唤旁边的宫人做事,在宁诩的观念里,还是觉得如果有手有脚,就应该自己解决果壳。


    但王知治是自己主动给他剥壳呀,这怪不了别人使唤他了吧?


    王知治剥一颗,宁诩就吃一颗,偶尔,还抬起头来,很感兴趣地打量这人片刻。


    ——为什么王知治要模仿段晏的穿衣举止呢?


    宁诩百思不得其解。


    若论气度容貌,段晏在哪里都是出挑的,他身上自有一股端雅清冷的气质,即便是语气讥嘲地吵架,也从不令人觉得面容狰狞。


    想来在燕国人眼中,他们的七皇子殿下简直是如神仙一般的出类拔萃。


    而这样天生的气质,是很难通过拙劣的模仿便可拥有的。


    宁诩时不时就看王知治两眼,发现他低垂着脸剥果壳时,从那精心调整的角度看起来,还真有几分段晏的神韵在,但更多的,也就没有了。


    嗯……眉眼不如段晏,眉毛太粗了。手指也不如段晏修长似竹,抬眸浅笑间,更是不如……


    不对不对,宁诩赶紧止住自己的想法。


    这样擅自将人做比对,评价他人的相貌,是不妥的……说不定王知治有什么才艺,是段晏及不上的呢?


    宁诩收回目光,暗暗想,他也不要给段晏脸上贴金。


    明明那人……也就一副皮相堪堪能看,内里却是个乌漆嘛黑的馅儿。


    “朕吃饱了。”宁诩对旁边的男人道:“歇一下吧,朕看你手都红了。”


    宫人适时递来湿帕,王知治接过,随意擦了两下手,神色丝毫不在意:“能为陛下效劳,是臣的荣幸。”


    宁诩又托腮看他,忍不住问:“你平常就穿成这个风格吗?”


    王知治动作一顿,像是有些不太明白:“陛下指的是?”


    “你这件衣袍,”宁诩说:“朕好像曾经在段侍君身上也看见过差不多的,纺织司怎么能给你们做一样呢?”


    “……”王知治神情不太自然,但还是道:“臣从前便常穿这几种颜色的长袍,至于段侍君……臣并不清楚,可能是纺织司弄错了吧。”


    “陛下要是不喜欢,臣回去换了这身就是。”他又补充了一句。


    宁诩摇摇头:“不用,你想穿什么就穿什么吧。”


    王知治暗中松了一口气。


    他自从进宫后,与其他公子一样,连见宁诩一面的机会都没有。


    虽说宁诩后来下旨,让他们不愿留在宫中的,仍可回府,与寻常男子一般走科举考取仕途。


    但王知治觉得自己天资普通,与其考个十几年才博得一个功名,不如趁这新帝好色昏庸,在后宫中忍辱负重一两年,等有机会时,直接让宁诩给他一个官衔,岂不更好?


    所以他依旧选择留在宫中。


    但谁知明明外界传言新帝好色,这已经过了好几个月,后宫中曾有机会留宿的,依旧只有段晏和夏潋两人。


    王知治更听闻,那燕国来的质子容色极佳,将新帝迷得神魂颠倒,甚至能从夏良君的榻上抢走陛下。


    既如此,王知治冥思苦想一番,决定去看看那段晏是何等模样,说不定宁诩就好这一口,那他再研究研究,往陛下的喜好上靠一靠,就更易成功。


    王知治苦心钻研许久,却没料到,他模仿段晏,只是让宁诩感到十分疑惑,似乎根本没有起到什么魅惑的作用。


    “陛下,”王知治终于下定决心出声,说:“臣见您喜欢这些瓜果点心,臣的母族是南方人,近日叫人送了不少如今时节难得一见的瓜果,若陛下晚膳后得空,不如来……臣的寝殿中坐一坐。”


    宁诩:“唔……”


    宁诩:“啊?”


    吓他一跳,怎么说了没两句,就拐到那事上面去了?


    现在宫里的人都这样吗?


    宁诩看王知治的眼神也有了变化,就怕这人不仅穿衣举止模仿段晏,就连心脏也和段晏一般,是黑漆漆的。


    那他大晚上的去王知治的殿里,究竟是吃甜瓜,还是吃黄瓜啊!


    一想到那场面,宁诩惊得连连摆手:“不去不去,朕、朕有点饱,去别处走走消消食,你别跟过来。”


    王知治:“……”


    *


    宁诩起身假意观赏周围的各色菊花。


    看着看着,不知不觉中就走到了席位末尾处,这边坐着的人大多都跑去前面赏花、喝酒、与人交谈了,只剩下些宫人们候在原处,瞧起来冷清不已。


    宁诩转过身,却看见段晏就坐在不远处,腰身挺直,神色冷淡,案上的菜肴点心看上去没动几口,似乎心情极差。


    宁诩顿了顿,下意识地走过去,问:“你……不去前边赏菊吗?”


    听见他的声音,青年仰起脸,朝他望过来。


    这时,宁诩才发现段晏白玉面容上染着一丝不易见的薄红,而桌案上的酒壶已经倒了,里面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淌出来。


    宁诩蹙眉,问旁边伺候的宫人:“他喝了多少?”


    宫人回答:“段侍君喝了三壶冷酒。”


    宁诩于是对着段晏道:“你喝醉了。”


    青年瞥了他一眼,缓慢摇了摇头,低声说:“没醉。陛下不是在首位上么,怎么到了这无人的角落处?”


    段晏勾了下唇角,哼哼道:“是特意来瞧臣这副无人问津的落魄模样吗?”


    宁诩隐约嗅见段晏身周的果酒味,见他还想拿案上最后一盏酒来饮,忍不住出手去拦:“不许喝了。”


    喝多了在宫里撒酒疯怎么办?


    段晏被他拦了一下,杯盏没拿稳,摔在桌上,酒液将手指上包扎的纱布浸了一半。


    宁诩这才留意到:“你的手怎么了?”


    刚刚来的时候,好像还好端端的啊?


    旁边的宫人又小声回答:“陛下,段侍君是被碎裂的杯盏瓷片割伤了手。”


    “哦,”宁诩不解:“这宫里的器具质量那么差么?让内务司认真检查一番,容易伤手的以后不要用了。”


    他说话时,突然感觉段晏的目光直直戳在他脸上,存在感强烈得令人无法忽视。


    宁诩偏了下脸,就和青年对视上。


    “陛下,是在关心臣吗?”


    段晏慢吞吞开口问,黑眸里光泽涌动,似是在探寻宁诩脸上神情的含义。


    宁诩说:“朕是这皇宫里的CEO,当然要关心关爱每一个人。”


    段晏自然没听懂什么,但不妨碍他接下一句话:“陛下方才与旁边那男子相谈甚欢好不快活,又对臣如此冷淡,臣还以为,陛下是对臣心有不满。”


    “你怎么又冤枉朕?”宁诩双手压在桌案上,严肃解释:“朕和他说话,只是觉得他看起来奇奇怪怪,身上穿的那件衣服,像是你也穿过一样,不免多问了两句。”


    段晏转眸看他,立即道:“这么说,陛下实际上心中想的是臣了?”


    宁诩:“……”


    这话听起来怪怪的,还是不接为妙。


    段晏又说:“陛下既然心中想着臣,为何这么久,都不来竹意堂?”


    话出了口,段晏终于觉得松了口气。


    他终于把这句话问出来。


    也终于可以亲耳听一听,宁诩的回答。


    宁诩犹豫了一下,轻声说:“你不是染了风寒吗?朕觉得……生病的人最怕别人叨扰,当然不敢去看你。”


    事实上无论段晏有没有生病,宁诩如今都不太敢去竹意堂。


    上一次屁股疼了好几天,他可牢记在心,一刻也不敢忘。


    段晏却盯着他,一针见血道:“陛下在撒谎。”


    “……”宁诩又辩解:“竹意堂地处偏远,朕平日里处理朝务太过忙碌,抽不出空去也是正常的。”


    段晏:“陛下如今对着臣,也会讲这些冠冕堂皇的说辞了。”


    宁诩心想,自己过来和这人说话,真是自讨苦吃。


    “那你到底想朕说什么啊?”他索性直接问。


    段晏沉默了一瞬,开口:“你对我究竟——”


    话到一半却突兀地止住了。


    宁诩疑惑挑眉:“嗯?”


    段晏抿了下唇。


    “你——”他低声换了个说辞:“你今夜,能不能来竹意堂……?臣的风寒已好全了,竹意堂久未见外客,臣也着实……想念陛下。”


    宁诩猛地起身:“不不不不朕不去!”


    怎么这些人总想让朕半夜过去吃黄瓜啊!


    段晏:“。”


    “段侍君大病初愈应好好休养朕就不过去打扰了御书房的折子还没批完呢朕还约了几个尚书大人相见……”


    宁诩一口气说了一大通话,停下时,就见青年坐在原处,无言地看着他。


    两人对视良久。


    段晏才道:“好……臣知晓了。”


    *


    两日后,安插在御膳司的探子照例来送竹意堂送晚膳时,发现他家七殿下坐在案前一动不动,像是在出神。


    “殿下?”探子小心出声询问,这才看见段晏偏了下脸,手里还握着一个小巧的青瓷瓶。


    看上去像是装伤药的瓶子,探子不由得担忧道:“殿下,您今日受伤了吗?”


    段晏摇了摇头,没回答,只是道:“无事。”


    探子又将几件要事向他呈报,最后说:“前几日,殿下曾让宫外的人手去寻找能制作假文引的法子,我们的人找了许多地方,都无人敢接此活,主要是御印难仿,没有人愿意担这个风险。”


    段晏许久都没有说话,正当探子以为他没有听见,要再把刚才的语句说一遍时,忽然听见青年道:“先将文引上的内容仿出来吧。”


    “至于上面的御印,本殿再想办法。”段晏说。


    探子应了后,提着食盒退出竹意堂外。


    掌心攥着的青瓷瓶已经变得温热,段晏垂头看了一眼,缓缓将瓶子放在桌案上。


    宁阆派来的宫女传的话仿佛又响起在耳边:


    “殿下,我们王爷说了,这秘药乃是西域上贡,是西域王庭才能用的上佳奇药。服用一滴就能遍体生热,三滴可令人头晕脑胀,血液急涌,小半瓶喝下去,便是那最含蓄斯文的才子也会立时变成个放浪形骸、只知泄.欲的野兽。”


    “若是反应极烈却不加以纾解,恐怕于身体大有损失,就此血脉逆流,暴毙也未可知。”


    段晏盯着那通体光洁的瓶身看了许久,最后还是摇摇头,收敛目光,将这青瓷瓶放回了矮柜中。


    *


    金蕊赏秋宴后,随着寒意更盛,竹意堂池塘里的锦鲤也不爱动了,宫人们懒洋洋的,连出门八卦的次数都变得少了些。


    但即便如此,待在竹意堂的段晏还是听见许多从各殿传出来的消息。


    听说那小黄吕疏月,在赏秋宴上用投壶技巧赢了所有人,让宁诩特地赐了他一柄匕首后,就像是开了窍,每日午后都跑到御书房门前去,不是练枪便是打拳给宁诩看,殷勤至极。


    宁诩似乎还挺感兴趣,让他多跟着朝中的武将学习治兵之道。


    吕疏月在自己的华阳堂闭门苦背兵书三日,又到御前背给宁诩听,错漏百出,惹得一众宫人哈哈大笑。


    又听说那宴席上给宁诩剥了半个时辰果壳的王知治,最近也常到明乐宫附近转悠,偶遇新帝数次,还被赏赐了一盏“奶茶”。


    再听说那夏潋夏良君,荣宠不断,除却日日在御书房伺候笔墨,还时常夜中顺势就歇在明乐宫,可谓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后宫中风传夏良君怕是不久后就要再晋一级,升为贵君了。


    若是宁诩再出格胆大一些,仿照前朝某位断袖成瘾的帝王,会把自己的宠君直接封为君后也不是不可能。


    宫中时日无聊,宫人们逮着一点八卦便议论得津津有味。


    只是“竹意堂”和“段侍君”这两个词,却逐渐从众人口中消失,简直是快叫人记不起来,这皇宫东北角的偏僻处,还住着一位侍君了。


    眼看着段晏“失宠”,那纺织司的马三钱公公,又开始趾高气扬,近日将入冬的衣物送来竹意堂时,在院中徘徊许久,高声讥讽,连带着宫人的冬衣也被克扣不少。


    倒是内务司的态度还算平常,掌事的秋姑姑勒令下人不准踩高捧低,这才让竹意堂免遭太多不公对待。


    而这零零碎碎的变化,段晏权当作一概不知。


    他这段时间刻意让自己不去想有关宁诩的事,也不再像从前那般频频上御书房寻人,每日就是看书、练字、喂锦鲤,如今入冬,锦鲤不爱吃东西,那便只剩看书和练字两件事。


    既然宁诩对他无情,又对他“提防”不已,为保宫中的几个探子不被发现,段晏如今不再有什么动作,日子过得平静如水。


    只待解决文引的问题,再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就能离宫回燕国了。


    这样就很好,段晏想。


    他需要时间来冷却一下自己。


    他是燕国七皇子,与昭国皇帝宁诩,本就隔着两国之间的仇恨。


    曾经床榻上的露水情缘,见面时的拌嘴交锋,宁诩深夜来看他的“腿伤”,玉泉寺他背着宁诩一步一步走下后山……


    件件种种,不知究竟何为真心,何为假意。


    不过如今真与假也不重要了,他回到燕国后,再见宁诩,便是死敌。


    “侍君,”打扫寝殿的小宫女望着窗外,突然开心道:“你看,下雪了!”


    段晏从心事中被打断,愣了一下,才抬起眼。


    今年的初雪细细从空中洒落,给不远处的竹林镀上了一层浅白的外衣。


    与此同时,段晏透过木窗,瞧见从竹意堂的院门口处,匆匆走进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每日来送膳的御膳司太监,也是燕国探子。


    这个点并不是用膳时分,怎么突然来了?


    段晏蹙了下眉,不知为何,心中隐隐涌起不安。


    那探子提着个小食盒,和几个宫人见了礼,干笑道:“今日……御膳司做了几样新点心,送给各殿的公子们尝一尝,故而来早了。”


    他提着食盒绕过屏风,神色紧绷,看见段晏的身影,不顾遮掩快步走来,压低了嗓音道:


    “殿下,不好了。”


    “宫外的探子刚传来消息,陛下旧疾发作,危在旦夕,急召殿下您赶快想法子回燕国呢!”


    *


    御书房里,宁诩正与几位尚书互呛。


    “陛下朝务繁忙,将一些琐事给我们这些老头子做,也在情理之中。可是陛下,您不能既放了权给我们,又命那都察院成日守着我们抓错处啊!如此束手束脚,如何能做成事?”


    “那都察院的大人们实在难缠,日日揪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来问询……”


    “许多事务乃是六部各自管辖的职责,怎能和都察院解释得清楚?”


    “陛下要是不放心我们,干脆把这权收回去,臣等也不稀罕!”


    听见最后一句话,宁诩猛地一拍桌子,怒道:“谁敢!”


    尚书们:“???”


    宁诩站起来,在案前走来走去,生气地说:“朕没给你们涨工资……涨俸禄吗?朕没给你们增派人手吗?朕没让你们干不完活就找自己的副手帮忙吗?”


    “都察院行监察之责,是朕让他们多看多问多记,若不加以严管,朕如何能知六部是否按着旨意行使权力?往后朝中要是受贿成风,再来整治,怕是迟了!”


    工部尚书指责:“说到底,陛下还是不够信任我们。”


    宁诩叉腰:“都是上班的社畜,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和朕来什么信任不信任这一套?你们干完活有银子拿,朕还没有呢!”


    工部尚书:“??”


    怎么好像有点道理?


    “陛下为何骂我们是牲畜!”户部尚书又愤起反抗:“六部如今多干了这么些事,陛下却不体谅,反而让都察院那群人成日纠缠,臣、臣等真是干不下去了!”


    “……”宁诩这回学聪明了,委婉回应:


    “现下新政刚刚实施,各位大人之间有摩擦有烦恼是正常的,都察院的大人们,或许行事还较为生疏,若是诸位觉得哪里不合理,可以写折子来向朕倾诉,也让朕好提点都察院多加改进。”


    户部尚书刚刚燃起的小火苗被安抚了下去,哼了一声,坐下了。


    刑部尚书又苦着脸起身:“陛下,不是臣等满腹牢骚,实在是太多杂务压在臣的肩上,臣能力有限,难以支撑,这都通宵三个晚上啦!”


    宁诩回到御案后,灌了两口奶茶降火,平静了一点。


    “你才通宵三个晚上,那你知道先前六部大大小小的琐事都写折子呈给朕,朕从早批到晚的痛苦吗?”


    刑部尚书:“……”


    “现在你们觉得烦恼,无非是犹豫不决难下定断,其实那些都是你们自己管辖的工作内容,怎会有不明白的地方?等熬过这两个月,想必便会顺遂许多。”


    宁诩又道。


    刑部尚书思来想去,觉得尚可忍耐,于是也消停了。


    宁诩舒了一口气,又安抚道:“朕再给你们涨点俸禄吧……嗯,还有,朕今后或许会封一人为宰相,辅佐朕处理国事,现在人选未定,你们就先辛苦一番,暂理诸多琐事吧。”


    宰相?


    几位尚书对视一眼,互相在对方眼里看见心潮澎湃。


    自古权力巅峰处最为吸引人,当皇帝是不可能了,但若能当个宰相,也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为能争取到这个机会,看来他们近来得好好表现才行。


    宁诩瞧了瞧神色各异的尚书们,心内哼哼笑了两声。


    打一棒子再给点甜枣的办法,朕也算是学会了。用点东西钓着这帮老油条,想来今后会安宁许多。


    至于宰相的人选,宁诩心想,那还用说,肯定是朕的好工友小青啊!


    小青聪明勤奋又温柔,这些最好钻牛角尖的老头子哪里及得上!


    只是时机未到,他还不敢贸然给夏潋这个位子,免得朝中那帮老臣闹翻了天。


    几位尚书今天的目的已经达成,纷纷起身,拱手行礼:“陛下,臣等就先告退了。”


    宁诩抬眸,勾出一个虚伪的假笑:“这就走了?朕送送你们吧,众卿劳苦功高,为新政出力良多,朕也铭记在心啊!”


    “陛下过奖过奖……”


    “不过奖不过奖……”


    一帮人到了御书房门口,宁诩看着他们出去,又叮嘱了句:“下雪了,诸位大人小心地滑。”


    尚书们刚刚下了台阶,不远处的宋公公就匆匆上前,对宁诩道:“陛下,刚刚竹意堂来人传话。”


    “什么话?”宁诩还在思考政事,随口问了声。


    宋公公:“今日初雪,天寒地冻的,竹意堂的段侍君说自个儿雪天畏寒,请您过去看一看呢!”


    第26章 第 26 章 你刚刚下春、药了?!……


    段晏在竹意堂等到天色渐晚, 派去御书房请宁诩的宫人才苦着脸回来。


    “公子,陛下他不来啊。”宫人忧愁道:“只是让内务司待会给我们多送些炭火,来驱散殿内的寒意。”


    不等段晏开口, 他又急切地说:“不过公子, 奴才刚从御书房离开的时候,瞧见那王公子冒雪求见, 陛下竟然也让他进去了……”


    此话一出, 旁边的宫人们都悄悄抬眼去看段晏脸上的神色。


    要是、要是他们的段侍君也能如从前一般舍下面子, 去御书房门口堵陛下几次,说不定就能重获宠爱了呢?


    常言道旧情难忘,段侍君长得这样好, 稍微软下脾气求一求陛下, 什么事不能成啊!


    段晏似是察觉到周围宫人们的心思, 却依旧冷淡道:“你再去一趟, 就说我风寒未愈, 头疼不已,让陛下务必过来看一看。”


    领了吩咐的人苦着一张脸又出去了。


    段晏转身往寝殿内走,将一众形形色色的不满目光抛在身后。


    ……他如今已不愿意戴上伪装的面具, 在宁诩面前表演出一副温柔大度的模样来了。


    现在的他, 要是去了御书房,对上那日日缠着宁诩的王知治, 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或许出手杀了那姓王的也说不定。


    段晏拧着眉心,想。


    他回到寝殿, 关上门,在榻沿上静静坐下。


    冬日的天色暗得早,屋里却没有点烛火,青年默默待在冷如冰窖的殿内, 等着看宁诩究竟会不会过来。


    也等着看,在宁诩心里,对他究竟是只有抵触和防备,还是残留有……哪怕一丝一毫的情意。


    *


    御书房内,宁诩长长叹了一口气。


    宋公公也跟着叹了口气,无奈道:“陛下,竹意堂的宫人又回来了,候在殿外,说段侍君受风头疼,整个人冷得和块冰似的,一定要让您过去探望呢。”


    宁诩抬了下脸,还没开口,就听见旁边的王知治抢先说:


    “宋公公,您这就不对了,陛下已经拒绝过一次,怎么还让那竹意堂的过来?几次三番地过来打搅,是要违抗旨意吗?”


    宋公公愣了下,赔笑道:“王公子,奴才也只是尽自己的本分,万一段侍君真有什么好歹……”


    王知治:“头疼脑热就去请御医,雪天畏寒就找内务司,找陛下做什么?宋公公,我看你是昏了头了。”


    听见他的前半句,宁诩本来还那么几分认同,但又听见王知治叱骂宋公公,不由得蹙眉,不高兴道:


    “宋公公是朕的御前大太监,当然知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你教训朕的宫人干什么?”


    宋公公每日勤勤恳恳做事,从无丝毫怨言,是老黄牛中的战斗牛,宁诩都看在眼里。


    他不允许随随便便来一个外人都能骂宋公公!


    王知治怔了一下,显然没料到宁诩还会出言维护一个奴才,忙解释:“陛下,臣也是想着您,那段晏屡次遣人过来打扰您,赶也赶不走,不是更让陛下烦恼吗?”


    宁诩面无表情道:“哦,可是你也硬要赖在御书房里,朕几次让你回去,你也不回去啊。这么说来,你岂不也是违抗圣旨了?”


    今天王知治带着他南方老家的瓜果来,说要给宁诩尝尝。


    在门外站了小半个时辰,宁诩担心他被冻傻了,只好把人放进御书房。


    结果王知治一来就不走了,殷勤给瓜果剥皮切块,端到宁诩跟前,期待地请他品尝。


    一个多时辰后,宁诩的肚子里装了一堆东西,饱得直打嗝,连晚膳也吃不下了。


    听见他的话,王知治抿了下唇,低声说:“臣从未有如此亲近陛下的时光,忍不住想再将这时光留得久一些,陛下却这样责怪臣,让臣好生难堪……”


    态度是低声下气的,回去的话是只字不提的。


    宁诩有点麻木了。


    今夜夏潋出宫去察看京郊的水利工程,还没回来,这御书房里只剩他和一个王知治。


    他实在不想再吃王知治剥的果子了……


    思及此,宁诩开了口:“宋公公,竹意堂的宫人还在外面吗?”


    宋公公说:“在,都跪了一会儿了。”


    宁诩正从御案后起身,闻言忍不住道:“地上都是雪水,怎么能跪着?膝盖还要不要了。”


    他出了御书房,看看那愁云满面的竹意堂宫人,说:“起来吧,和朕说一说,段侍君究竟怎么了?”


    不会又是诓他的吧?


    宫人战战兢兢地开始瞎编:“公子……身患旧疾,每逢入冬就会犯头疼,在殿中晕了好几次,脸色苍白,都快喘不上气来了……”


    宁诩一听,不得了啊,这恐怕是脑溢血了,赶紧派太医署的人过去治一治,迟了怕是只能把段晏横着抬出来了。


    结果见他要下令让御医过去,宫人又慌张道:“陛、陛下,我们公子的症状没那么严重,用不着御医的,只要……只要陛下过去看一看,抱着哄一哄,最好还能留宿一晚,就就就没事了!”


    宋公公及其他人:“……”


    宁诩:“…………”


    这就图穷匕见了,果然是诓他的对吧!


    *


    夜幕彻底落下,连纷纷扬扬的细雪也变得大了一些,粗盐般的雪落在砖石上,很快便化为雪水,更令人寒意透骨,来往的宫人都裹紧了身上的棉衣。


    段晏撩起垂着的长睫,看了看静悄悄的昏暗寝殿。


    ……这么久都没来,估计是不会来了吧。


    装有晚膳的食盒还放在他手边,御膳司的探子来送膳时,又再一次焦急地对他道:“殿下,如何了?我们何时能从这宫中出去,回到燕国?”


    “属下刚刚又收到消息,陛下那病来得凶险,前几日已昏迷过一次,醒来后便念着殿下您的名字……”


    “殿下,今夜的计划,是否能如期实施?……”


    手无意间打翻了食盒的盖子,摔在地上发出声响,打断了段晏的思绪。


    他在床榻边苦等许久,坐得都快僵了,于是缓缓站起身,神情有点麻木。


    就在这时,竹意堂院子里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


    “公子,公子!”一个冒冒失失的宫人连殿门也忘了敲,径直推门闯进来,喜不自胜道:“陛下来了,陛下过来看您了!”


    段晏怔了一下,还没等反应过来,就看见宁诩披着狐毛大氅,风风火火地快步进来:“冻死了冻死了!”


    “段侍君,”宁诩捂着自己的手,望着又黑又冷的主殿,十分不解地问:“你这儿怎么连根烛火也没有啊?”


    待久了,怕是没病也要被冻出病来了吧。


    难怪段晏刚刚看起来呆愣愣的,恐怕是被冻傻了。


    好在他早有准备,宁诩手一挥,身后的宋公公就对跟着的一排人道:“去,动作利索点。”


    宫人们一股脑地涌进殿内,抬起几个燃着炭火的大暖炉置放在各处,又将烛台点燃,用温水将桌凳都擦了一遍,在漏风的木窗前挂上布块,抵御寒风,驱除寒气。


    不消一刻钟,这冷冰冰的寝殿,就变得温暖如春起来。


    烛火通明,映得段晏苍白的面色也有了一丝血色。


    冻得泛僵的四肢也恢复了知觉,青年久久凝视着正在指挥众人的宁诩。


    看那人颈边围着一圈绒绒的淡赤色狐毛,衬得肤色白皙娇嫩,唇不点而朱,乌发又浓黑似墨,面上还有一点不明显的透红,像是真的被寒风吹得冷极了,动来动去地搓手,眉心也拧得紧紧的。


    ……很生动。


    段晏看得有点久,久到宁诩察觉到他的视线,转过头来。


    “朕听说你畏寒头疼,”宁诩朝他走近两步,仔细看了两眼段晏的模样:“是真的吗?”


    宫人们把殿内料理好,在宋公公的带领下,默默退出去了。


    末了,还贴心地把殿门关好。


    殿内只剩下了两个人,段晏眸光微微一动,低声开口时,听见自己几个时辰没喝水而沙哑的嗓音:“假的。”


    “臣想见陛下,故而让下人编造言论,其实并没有事。”


    宁诩毫不意外,但他瞅了瞅段晏的脸色,说:“可是朕看你是真的冷啊。”


    段晏闻言,低下头看看自己的手。


    “方才是挺冷的,”他慢慢道:“陛下一来,就不冷了。”


    宁诩点点头,感叹:“就是就是,朕带了这么多人来给你布置寝殿,以后要是冷,你就让内务司照着刚刚的法子做,保准很快就不冷了。”


    “……”段晏又再走近两步,这时两人间的距离已不足三尺,近到能瞧见对方颤动的眼睫。


    “陛下今夜是留宿竹意堂吗?”段晏很轻地问。


    宁诩却摆了摆手,强作一副淡定神态:“不了,朕就是来看看你有没有事,帮你给寝殿驱一驱寒,待会还得回去和小青商议政事呢……”


    他抬步想走,刚一动,手腕突然被人握住了。


    段晏的掌心里还残留着寒意,稍稍冰了宁诩一下,让他吓了一跳。


    “陛下与王知治同处一室半日,在臣这边,却连留半个时辰也不情愿吗?”青年出声问。


    宁诩本来想说那怎么能一样,王知治又不敢对他硬来。


    但转念一想,好像又是一样的……


    王知治接近他,不也是为那档子争宠的事?


    宁诩离开御书房,来竹意堂之前,都假装看不见王知治那黑如锅底的脸色,被纠缠了好一会儿才有机会逃开。


    段晏还握着他的手腕,低低道:“臣还没用过晚膳,陛下再坐一会儿,陪臣用了膳,说说话可好?”


    宁诩与他对视片刻,终究还是败下阵来。


    “朕就只用晚膳。”宁诩说。


    帝王用膳,自然不能再用给段晏的那个食盒,宋公公领着御膳司的人端了七八样菜色上桌,皆是刚出锅的,还散着热气。


    饶是宁诩一肚子瓜果,也被勾得馋了起来。


    两人洗净了手,在小桌旁坐下,段晏垂着眼,亲自给宁诩盛了小半碗汤。


    饭是吃不下了,但菜还能尝点,宁诩刚刚想动筷,突然又见段晏抬起手,给他夹了几样菜色。


    “……”宁诩迟疑地放下筷子,问:“你是不是……”


    段晏看向他。


    “……有什么事要来求朕啊?”宁诩说。


    段晏的动作似乎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刻,但随即他勾了下唇角,道:“臣所求之事,不过是想见陛下一面,陛下不是已经应允了吗?”


    宁诩想,见了面,就这么简简单单地吃一顿饭?


    怎么看怎么不像这人一贯以来的风格。


    按他原来的设想,自己踏入这龙潭虎穴之地,轻则保不住身上的衣袍,重则保不住自己的屁股。


    段晏这家伙力气大得很,他要是把人压在榻上,那自己就是叫破了喉咙也没用……


    等等,宁诩悚然一惊,他都在想些什么东西啊?


    一顿饭吃得两个人皆是心不在焉,段晏的心事看起来更沉重,连宁诩几次偷偷瞄他都没有发现。


    用过晚膳,漱了口,面对面干坐了半天,宁诩终于撑不住,率先出声道:“那朕先回去了。”


    段晏的思绪似被打断,倏地抬眸看他。


    宁诩忙起身,往殿门口走了几步,生怕被拦住:“你……你再有什么事,其实寻内务司就可以的,朕已经叮嘱过内务司的秋姑姑,不得怠慢竹意堂。”


    青年缓慢站起来,忽而问:“臣前几日得了一副新棋盘,陛下喝点茶消消食,与臣灯下对弈可好?”


    宁诩想也不想就拒绝:“不要不要。”


    朕又不会下围棋,顶多能与人下一下五子棋。


    段晏安静了一会儿,又道:“臣……最近看张隐士的碑帖集,颇有感悟,陛下若是得空,不如留下来与臣一并临摹一二。”


    宁诩赶紧拒绝:“不要不要!”


    他那手狗爬毛笔字,还是穿书过来后苦练多日,才勉强端正可以入眼。这大晚上的又要临摹大师字帖,不是要他的命吗?


    “……”段晏说:“臣近日闲坐无聊,用木头做了几样家乡的玩具,是燕国独有的,陛下应是没有见过,臣拿来给陛下把玩,如何?”


    宁诩略有那么一丝丝的心动,但犹豫片刻,还是摇头:“不要不要,朕都长大了,还玩什么玩具。”


    两人说话间,宁诩已经挪动到了殿门口,只要一抬手,就能打开门窜出去。


    段晏沉默了下来。


    “看来陛下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留在竹意堂过夜了。”他深吸一口气,道。


    宁诩一手已经搭在了殿门上,疑惑地盯着面前的青年。


    他确定段晏有事想求自己,却迟迟不说是什么事,只是想方设法地留他在竹意堂……其心不轨,非常可疑!


    两人对望着僵持了片刻,段晏突然转身走了几步,伸手在靠窗的矮柜里取出一个小小的青瓷瓶。


    他将这青瓷瓶放在桌上,刻意压低了嗓音,沉声道:“陛下知道这是什么吗?”


    宁诩:“呃,鹤顶红?”


    段晏:“……这是西域王庭的秘药,服用便有头晕目眩、遍体生热的效应,不消一时半会,就会放浪形骸,一心只知风月交.欢之事。”


    “若是不纵.欲以缓解,熬上几个时辰后,应是血脉逆行,溢血而亡。”


    宁诩大惊失色,这不就是他第一次与段晏那、那什么时候被下的药吗?!


    怎么段晏手里还有一瓶?


    宁诩又慌张地把目光投向桌上的饭菜,难以置信道:“你……你刚刚给朕下春.药了?”


    怎么一点也没有察觉?现在往外吐还来得及吗?


    段晏却在这个时候,很轻地笑了一笑。


    “陛下不必担心。”他唇角明明是上扬的,黑眸里的笑意却很淡,仔细看还有几分难受的意味:“臣没有在刚才的饭菜中下药。”


    宁诩松了一口气。


    “不过陛下也知道,”段晏又出声说:“臣也从来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所以今夜在此地,才能做出这种卑劣无耻的事情来。”


    他拔出青瓷瓶的塞子,嗓音低低:“陛下大可再厌恶臣一些,就当我们之间,本就只有家国之仇,没有更多的……其他东西。”


    宁诩呆呆地看他,不知道段晏在说什么。


    下一刻,他就看见青年一手拿住那青瓷瓶,仰起修长脖颈,将瓶中药液尽数倒入了口中。


    空瓶摔在地上,碎片溅洒一地,宁诩看着段晏放下手,朝他望过来。


    青年的眼圈微微泛着红,或许是喝得太急,还被呛了一下,咳了数声后才沙哑道:“用这样的手段留住陛下,是够下作的。”


    “陛下大可选择,是将臣丢在此处,生生吐血而亡。还是遂了臣的心愿,与臣共赴巫山。”


    段晏笑了笑,叹息般说:“陛下……选择权在你手里。”


    第27章 第 27 章 段侍君兽性大发!朕的屁……


    候在殿外的宋公公等人, 听见里面传来一声器皿碎裂的轻响。


    宫人们面面相觑,宋公公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抬手叩门, 问:“陛下, 陛下,怎么了?是否东西摔了, 奴才带人进去打扫可好?”


    等了许久, 殿内都没有传出声音来。


    竹意堂的宫人迟疑道:“公公, 我们还进去吗?”


    宋公公竖起耳朵,仔细听了片刻,摇摇头:“……再等等吧。”


    ——寝殿里面, 宁诩正站在殿门前, 僵着身体望向不远处的段晏。


    “你骗朕的吧……”宁诩瞪他, 底气不足地开口:“谁知道那瓶子里装的是什么, 说不定就是干净的水呢?”


    段晏的身形摇晃了两下, 退后半步,手撑在矮柜上,几乎是肉眼可见间, 白皙如玉的面容上就涌上了大片红晕, 染得双颊如生艳霞一般。


    “陛下说是,那就是。”青年的嗓音也彻底哑了, 语调不高,却很清晰:“陛下想走的话, 趁臣还清醒,可以现在就离开。”


    宁诩的视线落在他撑着柜子逐渐发颤的手臂上,忍不住说:“若药是真的,那你会不会兽性大发, 祸害这竹意堂的宫人……”


    段晏闭了闭眼,别开头,不让宁诩瞧见他眼里的情绪:


    “陛下放心,臣还不至于彻底与兽类为伍,不是臣要的人,就是死了也不会碰一下。”


    宁诩攥紧了垂在身侧的手,心想,好没道理的话。


    你我二人都滚上榻多少次了,依这话的意思,难道朕就是你要的人吗?


    宁诩用脊背抵着殿门,看着段晏:“你死在这里,朕、朕无法和燕国交代……你这是道德绑架!”


    青年身上开始迅速渗出薄汗,将鬓边的碎发都浸得湿漉漉的,越发衬得唇色苍白。


    “是。”他坦然承认,甚至还勉强勾了下唇:“臣就是在要挟陛下,就是这么卑鄙龌龊,刚刚不是已经说过一次了吗?陛下再怎么厌恨也无妨。”


    说完这句话,段晏终于失去力气,靠着矮柜缓慢滑坐下去。


    真是莫名其妙。意识滚烫模糊间,他突然想,明明可以有那么多手段那么多的方法,可以留住宁诩,偏偏选择了这条伤人不利己的路。


    仿佛想借此来确认些什么似的。


    但如果宁诩能狠下心,那他或许真的会在这个夜晚悄无声息地死去。


    一时之间,段晏忽然自己也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舍弃一贯以来的精心计算,做出这样的举动。


    是因为——


    青年抬起眼,就看见模糊的视野里,宁诩正在殿门前慌慌张张地走来走去。


    “你……朕让人去请御医,这什么西域秘药肯定是有解药的,朕——”


    宁诩的话还没说完,就看见段晏倏然蹙起眉,一手猛地捂住心口,咳出了一大口血。


    鲜血溅在地砖上,在烛火下映出艳丽的色泽。


    段晏:“……”


    这药效……出乎意料的猛啊。


    宁诩:“啊啊啊啊啊!”


    宋公公在外头焦急地叩门:“陛下,陛下?发生什么事了!”


    他想推门进殿,宁诩却反应过来,赶紧抵住殿门,叫:“宋公公,快去请御医!”


    宋公公一惊:“陛下,为何要请御医?何人病了?御医过来起码也要小半个时辰,陛下,陛下,快让奴才进去瞧瞧是怎么了……”


    宁诩转头看看已经意识不清的段晏,欲哭无泪道:“传朕旨意,任何人无召不得进殿,快去请一位御医过来治屁股……”


    殿外乱成一团,宁诩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怦怦跳的心脏平静一点。


    他快步走近段晏身旁,弯下腰,用手背贴了贴青年的额头。


    果不其然,烫得令人心惊。


    宁诩吓了一跳,正要把手收回来,段晏却像是突然有了力气般,飞快地死死抓住他的手腕,眼睫一抬,盯着宁诩:


    “陛下决定好了?”


    宁诩又是惊慌又是委屈又是生气:“朕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去死!”


    段晏扯了扯唇角,嗓音轻飘飘的,哼道:“看来……陛下心里还是有臣的。”


    声音虽然小,宁诩还是听见了,但却抿紧唇没有回话。


    他此时心乱如麻,根本顾不得思考那么多有的没的,只知道——他不想让段晏死。


    可能这就是天道好轮回吧,宁诩想,今夜之事,不正是当初他刚刚穿书时那一夜的翻版?


    当初他因中药而强迫段晏,如今段晏也用这招来胁迫他。


    不管是什么姿势,当初段晏总归是帮了他……那这个夜晚,他也帮段晏一次好了。


    “你,”宁诩颤了颤长睫,低声说:“你要把握分寸,不可以……”


    两个人跌坐在矮柜下,段晏眼睛一眨不眨地专注盯着宁诩看,在某一刻,忽然凑近过来,亲在了他唇畔。


    宁诩紧张的碎碎念戛然而止。


    面前的青年却闭上了眼,被汗浸湿的眼睫黏成一缕一缕,乍一看去,竟像是被泪打湿的一般。


    明明在榻上,两个人曾厮磨多次,如今回忆起来,却从未正儿八经地亲过。


    宁诩愣在原地,隐隐品尝到这个亲吻里含着的血腥气。


    段晏的动作生涩又笨拙,一开始只是在唇边磨蹭,过了一会儿,又抬手狠狠将宁诩勒进怀里,如同着了魔似的啃咬,试图撬开那齿关,长驱直入。


    燕国的人永远都想不到,他们皎皎如玉的七皇子,年少成名的七殿下,曾受万民敬仰的翩翩君子,会有一天半跪坐在砖石上,狼狈地、沉迷地、仿佛失去理智发了疯地,去亲敌国传闻中声名狼藉、暴虐荒淫的年轻天子。


    宁诩浑身发起颤来,被亲了半天才终于有所反应,正要挣扎,手却碰到了段晏衣襟掩盖下的某处。


    “……啊!”他被烫得缩回手。


    *


    宋公公在殿外来回踱步。


    寝殿的烛火早已熄了,因为听见些动静,宋公公又把竹意堂的宫人往外赶了赶,现下已经过了子时,宁诩还没出来,看来今夜是宿在此地了。


    但宋公公想到先前那器皿的碎响,以及宁诩匆忙间的交代,心里总是不安,因此也歇不下来,在院中走来走去。


    “公公,御医已经在旁边安置休息了。”有个宫人过来,轻声道。


    宋公公点点头,叹了口气。


    唉,陛下也不说清楚点,究竟是哪里病了?伤着了?怎么就说是要治屁股呢!


    难不成是屁股上被碎片扎了疼,但好歹也先让御医进去看两眼,包扎一下啊!怎么还紧闭殿门,和段侍君做那等事啊?


    陛下可太能折腾了!


    宋公公正愁眉苦脸地思索,忽而见院外有侍卫匆匆进来,压低了嗓音:“公公,不好了,御书房那边出事了。”


    宋公公惊吓道:“出什么事了?”


    “有个内贼趁巡值的侍卫不注意,潜入御书房乱翻了一通,武功极高,蒙着面,被发现后眨眼间便逃之夭夭,遍寻不见!”


    宋公公一听,心都凉了半截。


    那是御书房啊!如此机要重地,竟然被贼人偷偷潜入,不知道看了什么带走了什么,还逃了!


    “快,快封锁各宫,务必要抓到那人!”宋公公尖声道。


    侍卫却说:“封锁各宫要有陛下的旨意,陛下不在,臣等无法动身!”


    宋公公忙快步到竹意堂的寝殿前,叩了许久的门,里面都无人应答,只能听见隐约传出的闷哼和低泣声。


    “嗯啊……呜呜……”


    变调的嗓音捂进了被子里,不甚清晰。


    宋公公心道,完了完了,陛下看来正在紧要关头,这会儿无论如何都抽不出身来,处理贼人的事情。


    他焦急地踱步片刻,突然想起一人,道:“快去找夏良君!”


    夏潋曾受陛下嘱托,负有协理六宫之权,现在宁诩不得空,只能求助于夏潋了。


    宋公公看着侍卫和几个宫人快步离开,一颗心提在嗓子眼里,迟迟落不下。


    千万要抓到这杀千刀的窃贼!


    *


    秋水苑里,夏潋拥着被子从榻上坐起来,还有些茫然:“怎么了?”


    前来传话的侍卫急切道:“夏公子,今夜有贼人潜入御书房盗窃,在值守侍卫包围下仍旧逃脱,找不见人了!”


    夏潋瞬间清醒了,睁大眼:“御书房遭窃?”


    他顾不上礼仪,赶忙掀被下床:“陛下呢?陛下知道此事了吗?”


    那侍卫欲言又止:“陛下……今夜在、在竹意堂歇下了,没能见到陛下,只是传告了宋公公。”


    夏潋拧起眉,披好外袍,训斥道:“如此大的事情,怎能不通知陛下?宋公公也没有去给陛下说一声吗?”


    侍卫:“宋公公上前去敲门,敲了许久都没动静……想必陛下与段侍君正、正……”


    夏潋:“…………”


    就算是正情投意合,怎么会连抽空问一声的时间都没有?宁诩明明不是那样我行我素的人。


    难不成是有其他缘故,以致宁诩无法顾及别的事情?


    夏潋短暂地思考片刻,想不明白,摇了摇头,又道:“让宋公公继续候着,等陛下回了话,立即将此事如实禀报。”


    “虽然没有圣旨,无法封锁宫殿,但今夜值守的侍卫队也应到各处进行搜查,如有发现可疑人物,立即拿下。”


    他穿好外袍,匆匆出殿,对那侍卫道:“你同我来,先去御书房察看一番,看看是否有什么异样。”


    除了金殿,御书房是天子每日最常待的地方,不仅有各类机密文书,还有玉玺、印章等物,哪一样东西失窃,都可能造成极为严重的后果。


    就算贼人没有偷东西,那或许给什么地方下了毒,藏了暗器,岂不更令人心惊?


    夏潋一边往御书房赶,一边寻思,最近宫中何时潜藏了内贼?


    这贼人又是为何,偏偏在今夜进入御书房偷窃?


    他要的是什么东西,目的又是什么?


    御书房内外灯火通明,侍卫们来回穿梭,夏潋来到里面后,第一眼便发现书案上被翻得乱七八糟。


    笔墨纸砚统统移了位,连带着小烛台也倒了下来,还好半夜并未点烛,否则整个书房因此失火也未可知。


    除此之外,靠近书案的柜子也被打开了几个抽屉,里面的文书摔落在地毯上。


    夏潋扫了一圈,下了定论道:“那人是在找一样物件。”


    他快步走到案边,伸手整理好上面散乱的纸张,又绕到书柜旁,弯腰将掉下来的文书拾起。


    这时,夏潋余光瞥见压在文书底下的某物,怔了一下。


    ——那赫然是玉玺!


    玉玺是要物,平日被收放在书柜的小抽屉内,怎么好端端地掉出来了?


    夏潋捡起玉玺,握在掌心里,冰凉的玉质硌得手心隐痛。


    他忽然冒出个念头——那贼人,特意来御书房,怕不是就是为了这枚玉玺的吧?


    但既然翻出来了,为何又不偷走呢?


    *


    宁诩感觉自己像是被岩浆烫得融化了。


    烫得清明的思绪逐渐化为一滩热泉,烫得眼前的景象变得迷离朦胧,烫得手脚发软,连指尖都泛上酸麻之意。


    腿好像失去了控制,胳膊也不像是自己的胳膊,唯一能偶尔察觉到的真实触感,只有段晏在不断地吻去他脸上的泪水。


    “好了没有……”刚开始时,宁诩还有力气问段晏。


    而青年总是哄他:“很快就好。”


    很快是多快?宁诩只知道殿内的烛火都燃尽了,垂帘外的天光亮了又暗,而这帐中的荒唐事,仿佛根本没有尽头似的。


    最后,宁诩勉力吐出几个字,愤怒道:“你骗人……一点也不快!”


    段晏:“……”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宁诩脱力晕了过去,这桩无穷无尽的风月事才停歇。


    又许多个时辰后,殿外传来嘈杂的人声。


    宁诩浑身酸痛地醒来,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听见宋公公在外头接连不断地叫他。


    “陛下!陛下!您醒了吗陛下!”


    宁诩张了张口,想说话,嗓子却哑得发不出声来。


    就在这时,旁边忽然伸过来一只手,把他稍微扶坐起,又将盛了温茶的杯盏递到宁诩唇边。


    宁诩昏头转向,喝了两口,抬起眼,就看见段晏的面容。


    青年不仅自己穿得整整齐齐,甚至还有闲心束了发,视线一落,黑眸里神色剔透,一丝一毫的意乱情迷也寻不见了。


    只是当宁诩看向他时,段晏动作一顿,抿着唇垂下了目光。


    宁诩喝了茶,缓过来些许,这才发现自己身上也好端端地穿着雪白里衣,成大字型仰面躺在榻上,身下垫了被褥,以及……段晏还给他腰下垫了个小小的软枕。


    宁诩:“???”


    朕腰下这个枕头是怎么回事?


    “……拿开。”宁诩嗓音沙哑、语气低弱地呵斥道。


    段晏与他对视了一眼,像是明白了,于是抬手把那软枕拽了出来。


    宁诩的屁股摔在底下的被子上,霎时一阵难以言喻的痛楚如鞭打神经末梢般袭来,令他差点从榻上鱼跃而起。


    “拿、拿回来……!”宁诩泪眼朦胧道。


    “……”段晏倒是没说什么,又把软枕塞回了宁诩身下。


    宁诩深深浅浅地呼吸了好半天,才勉强忽视了那阵怪异的不适,完全不敢想象自己的里衣下会是怎样一副模样。


    他蓦然又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你——”宁诩咬牙问:“……有没有……?”


    段晏帮他调整了一下小枕头,闻言咳了一声,道:“已经替你擦过了。”


    宁诩恶狠狠瞪他——明明受药力支配的是段晏,为什么最后受苦的又是自己啊?


    瞧段晏这模样,撇去神情不谈,那眉眼那面容,简直是容光焕发,活像是吸了人精气的狐狸精。


    好在这青年狐狸精暂且算是老实本分,没有显露出什么得意洋洋的神色来,反而眉间有几分郁郁,像是心事重重似的。


    宁诩理解为段晏也有羞耻心,可能昨夜太过放纵,现在清醒过来后,就颇感惭愧。


    果然,青年安静了半晌,就开口说:“昨天晚上……”


    “臣胁迫陛下留在竹意堂,是臣的错。”段晏低声道:“若陛下要责罚,臣不会有任何怨言。”


    宁诩盯着帐顶,思绪放空了一会儿。


    “朕不明白,你为何一定要朕留下来。”他不解道:“还是用这样极端的方式。”


    和段晏认识这么久,宁诩从不认为这人会单纯地想要在后宫争宠。相反,段晏精于心计,时而言语又刁钻刻薄,完全不惧与宁诩起冲突,和王知治那样讨好谄媚之辈显然截然不同。


    “你,”宁诩停了一下,费劲地抬起脸,看向青年:“真的会害怕所谓的‘失宠’吗?”


    段晏的黑眸中情绪复杂:“如果臣说是呢?”


    宁诩吓了一跳,脱口而出道:“那你喜欢朕?”


    段晏:“……”


    青年别开头,瞧上去并不愿回答这个问题。


    许久后,段晏才说:“臣既已是陛下的侍君,若不争宠,失了倚仗,在后宫中人人可欺,岂不是更加难以存活?”


    宁诩本来既紧张又略带点扭捏,虽然自己也不知道有什么好扭捏的。


    听见段晏的话后,宁诩松了口气,心道,还好还好,段晏不喜欢他。


    等等——不对,这有什么好的?


    明明不喜欢,还敢把他弄成这副样子?岂有此理!!!


    宁诩又怒起来了。


    不过还没等他发作,殿外的宋公公等人终于再也按捺不住,听见里面有人在说话,也顾不得礼仪了,敲了几下门,战战兢兢推开了一条缝。


    “陛下,奴才能进来吗?”宋公公在门缝间露出一只眼睛,哀声道。


    宁诩:“…………”


    得到许可后,宋公公才迈进殿来,身后跟着夏潋。


    两个人还没走到寝殿中央,就齐齐望见瘫在榻上分开着双腿貌似行动不能自理的宁诩,以及倚靠在床头神色冷静的段晏。


    夏潋:“。”


    宋公公心想,什么情况,怎么和想象中不太一样?


    颠鸾倒凤一整夜后,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的竟然是陛下,而段侍君好端端地穿着衣袍,甚至还能目色凛然地朝他们瞪过来,一副中气十足的模样!


    宋公公摸了摸脑袋,迷迷糊糊想,段侍君可真是……人中豪杰、雄姿英发,这样都能坐起来!还把他们的陛下榨得干干净净,太厉害了。


    而夏潋似乎意识到什么,有几分尴尬。


    “什么事?”宁诩哑声问。


    夏潋撇去其他心思,往前走了几步,先说正事:“陛下,昨夜宫中出现一个身手极好的蒙面贼人,潜入御书房行窃,被侍卫发现后逃离了。”


    “因未能取得陛下封锁各宫的旨意,臣斗胆,先命值夜的侍卫编成小队入各宫巡查,只是臣办事不力……并没能将贼人捕拿归案。”


    宁诩平躺在榻上,虽然觉得在外人面前这个姿势有点羞耻,但也顾不上那么多。


    他集中精力听了好一会儿小青的话,才恍惚抓出一个重点:“昨夜出现的?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宋公公在旁边补充说明:“陛下,现在是第二日的戌时了,已过了晚膳时分。”


    宁诩:“……”


    宋公公见他神情有异,又赶忙道:“陛下龙精虎猛,奴才们昨夜实在叫不动您出来,这才去请了夏良君。”


    龙精……虎……猛……


    宁诩闭了下眼,干脆当自己撅过去了。


    好在夏潋神志清醒,依旧把话转到正题上来:“臣昨夜见事态紧急,带人先去了一趟御书房,察看是否有重要物件丢失。”


    宁诩又睁开眼,问:“有东西丢了吗?”


    夏潋摇摇头,但道:“无,只不过臣发现御书房的玉玺翻倒在地,疑似被贼人用过了。”


    宁诩也吓了一跳:“玉玺?”


    旁边坐着的段晏微微垂了下眼,不过没有人注意到他这点几不可察的动作。


    夏潋的语气也有两分焦急:“玉玺乃是重要物件,若是被人拿去,在什么纸上盖了印,恐怕是麻烦了。”


    虽说大多数的文书谕旨,除了玉玺之外,还需得有皇帝的朱批才行,但被贼人胆大妄为地私自盖了玉玺印,也是大案一件。


    宁诩怔了一下,不太明白:“这贼是宫中何人所扮,不偷窃带走玉玺,独独盖了印,到底是想做什么呢?”


    夏潋抿了下唇,开口道:“臣今日将宫人、侍卫名册查阅一番,要论最有可能的,便是前不久刚招揽入宫的那一批。”


    “果然,臣命人一一去核实身份,刚刚就发现,那批宫人中少了一人。那人昨晚没有回房休憩,已失踪至今。”


    宁诩屏住呼吸:“是谁?”


    “一名御膳司的太监,年纪约莫三十,名也应是假名。身形瘦小,与昨夜和那贼人交过手的侍卫所言一致。”


    夏潋目光一掠,最后与段晏对上了视线,轻声说:


    “臣查问知晓,这名太监主要负责运送各公子宫中的膳食,近日最常来的,是……”


    “——段公子的竹意堂。”他道。


    第28章 第 28 章(一更) 谁说我对你没有……


    “我们当中出现了一个叛徒。”宁诩沉重地说。


    竹意堂正殿内, 宁诩、段晏、夏潋分坐三侧,中间放着个小桌子,摆着几叠宫人名册、口供等证物。


    其中, 为了保护宁诩的臀部不受二次伤害, 他的那张椅子上堆了好几层软垫,即便如此, 宁诩依旧有些坐立难安, 时不时要扭动一下。


    一向细心的夏潋仿佛瞎了眼, 对宁诩的小动作视而不见。


    反倒段晏虽是沉默,但依旧频频看向宁诩,似是很担心他的屁股。


    “叛徒会是谁呢?”宁诩又道。


    “……”段晏淡淡开口:“这殿中只有我们三人, 陛下这意思, 是指那行窃的内贼, 是夏公子或者臣吗?”


    宁诩:“打住, 话说得不要这么恐怖!”


    首先小青肯定是不可能的, 他若要行窃,那宁诩交给他这么多政事,什么时候在御书房行窃不可, 非要等到夜黑风高了才动手?


    其次段晏更是万万不可能, 若段晏是贼人,那昨晚压在朕身上的是谁啊!


    宁诩:“朕的意思是, 这皇宫中出现了一个叛徒。至于是谁,大概率会是那个失踪的御膳司太监。”


    “太监失踪前最常来竹意堂送膳, 段侍君你当然是在嫌疑人名单行列了。”宁诩道。


    被这样质疑,段晏一反常态地没有生气,嗓音很冷静:“臣不过一质子尔,被陛下囚于宫中数月, 近日还有失宠传言尘嚣日上,如何能指使宫人给臣卖命?”


    夏潋:“段侍君此言差矣。”


    他平静地看向青年,语气温和却不算客气:“臣有三点疑问,不知道可否请段侍君作答。”


    面对着夏潋,段晏不耐烦起来,神色就冷了许多:“问。”


    “其一,这名太监刚入宫时,曾被分在竹意堂伺候,后来依旧给竹意堂送膳,是否你有意为之?”


    段晏很轻地嗤笑一声:“还以为夏良君要问些什么话,怎么是这种早有定论的问题?”


    他低头呷了口茶水,才漫不经心道:“陛下也知,臣的那两名宫人,是被马公公亲自指派,并非臣自己挑选。”


    “后来,陛下又下了旨意,将这两名宫人派去了别处,这个太监去了御膳司,谁知道他为何会被安排来竹意堂送膳?这个问题该问御膳司的掌事,而不是来问臣。”


    段晏眸色冷静:“所有发生的这一切事情,都有其缘由,又与臣有何干系?”


    宁诩想了想,发现事情还真是和段晏说的一样。


    马太监与段晏之所以会有矛盾,是由于宁诩夜半故意让他去叫段晏过来侍寝。马太监惯会阿谀奉承踩高捧低,自然对青年冷嘲热讽,于是被揍了一顿,还被宁诩顺势降了职。


    而竹意堂之所以会被分到包括那瘦弱太监在内的两个“愚钝”宫人,是因为马太监又与段晏起了冲突,私底下贿赂内务司的人,分了两个最差的宫人给段晏。


    再然后,便是夏潋听说了这件事,在御书房和宁诩讲起。


    而宁诩为了公平,特地下旨把那两个宫人派去了别处。


    瘦弱太监被分到了御膳司,负责送膳的下等体力活。


    竹意堂地处偏僻,对送膳的宫人来说不免是件苦差事。他几经换主,在御膳司遭人排挤,被安排固定给竹意堂送膳,也不足为奇。


    这一桩桩一件件,看上去都……非常合理。


    宁诩从小桌上捻了个酸果,放进嘴里嚼了嚼,陷入了沉思。


    段晏的话答得天衣无缝,夏潋沉默了一会儿,出声道:


    “第二个问题,陛下虽多日没有来竹意堂,但你始终没有什么动作。为什么恰好在昨天夜里,让宫人几次去御书房请陛下,一定要让陛下来这偏远宫殿内留宿?”


    “是否你早有策划昨夜之事,因此故意让陛下远离御书房,难以立即联络上,好拖延时间?”


    段晏没有立即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偏了下脸,似乎并不想让面前的两个人看见他的眼睛。


    宁诩顿了顿,纳闷地想,这人怎么了?


    夏潋则拧起眉,下意识以为段晏内心有鬼,于是放重了语气道:“段侍君,请你看着我们。”


    段晏停了一下,才回过头。


    宁诩惊讶地发现他的眼圈泛着红意,水光在眸中一闪,随即被垂下的睫遮住了。


    “夏公子的话,究竟是来盘查昨夜御书房贼人一事,还是借机刻意羞辱?”青年低声道。


    夏潋呆了呆。


    “臣是燕国进献给陛下的质子,每日所思所想之事,如今不过是能与陛下吃吃饭,灯下依偎看书,偶尔闲聊一二。”


    段晏的嗓音轻轻发着颤:“臣性情古板无趣,没过多时就已令陛下厌烦,再也不愿踏足竹意堂。”


    “臣忍了很多天……不敢妄自打扰陛下,不敢奢求与夏公子一般,能出入御书房伴驾。只是臣一个人在这冷冷清清的大殿中待久了,也会感到孤独。”


    “昨日初雪,臣生来畏寒喜热,这殿中连炭火也无,臣被寒意冻得手脚生疼,忍不住便妄想,要是陛下能来此地,就好了。”


    “臣见了陛下,心中满溢喜悦,血液筋脉都能活络起来,自然就不再畏寒。”


    青年忽一抬眼,看向对面的夏潋,又道:


    “夏公子无法体谅这番情思,想必也是因你常伴陛下身边的缘故。刚刚说夏公子是刻意羞辱,是臣失言了,还请不要见怪。”


    “只是臣平日里说不出口这些话,强装着冷漠从容,却被误会别有用心……”段晏的眼睫颤了颤,语句凝滞,像是再也说不下去了。


    殿中一片寂静。


    夏潋抿着唇,不知如何开口。


    宁诩:“……”


    刚刚不是还在问罪段晏,怎么话题忽而就拐回了他身上?


    他冷落段晏许久,次次都拒绝得很过分?


    胡说八道!明明是段晏总是习惯用花言巧语骗他到榻上,做那等风月之事。


    咳,不过话说回来,第一夜,确实又是他先朝段晏伸出了魔爪……


    恩恩怨怨,剪不断理还乱,宁诩开始有些理不清头绪了。


    对,段晏刚刚还说……一见到他,心中就满溢喜悦之情。


    喜悦之情?


    宁诩抬手捏了下眉心,蹙眉想,段晏是在用这样隐晦的语句表白,还是干脆又是唱了另一出戏?


    他明明知晓,这人装起楚楚可怜的模样,不也是信手拈来吗?


    但若是一联想到昨日夜里,段晏当着他的面,自己毫不犹豫地喝下了那瓶药水,甚至血脉逆行而致吐血,发疯般亲吻他的回忆,宁诩又有些举棋不定了。


    做到这种地步……


    殿中三人心思各异,最后,还是夏潋率先吸了一口气,道:“对不住,刚刚是我言语不当,之后不会了。”


    段晏始终垂着眼,没说话。


    夏潋又从袖中取出一团包着的帕子出来,放在小桌上打开,里面是几片青瓷瓶碎片。


    “臣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想请段公子释答一番。”


    “这是从寝殿中拾得的,御医检查过,这些碎瓷片中沾着的东西,是可致人遍体生热的……药。”


    “段公子,这是宫中严令禁止的违禁物,你从哪里得来此物?给陛下服用此物,不怕被定下大罪吗?”


    宁诩看着那熟悉的青瓷碎片,眨了眨眼,率先坦诚解释:“段晏没有给朕喝这个。”


    夏潋一愣,耳尖有点发红。


    不是宁诩服用了,那就是……


    他不是很清楚这些东西的功效,见宁诩一夜过去气短虚弱,而段晏仿佛没什么事,还以为……


    ——那宁诩昨天晚上,岂不是过得很辛苦?


    发现自己的思绪飘去了不相干的地方,夏潋忙回神,又说:“但还是要问问,此等违禁物从何处而来。”


    段晏思考了短短一瞬,开口承认道:“是宣王给的。”


    宁诩咬牙想,朕就知道!


    这个药和穿书第一晚的他和段晏中的那药,不能说是相似,只能说是一模一样。


    只不过当时他和段晏,或许都只喝了一点点。而昨天晚上,段晏把一整瓶都喝下去了。


    宣王宁阆到底囤了多少这种奇奇怪怪的药物,从西域批量进口的吗?!好一个无证黑心代理商!


    夏潋又问:“王爷为什么要给你这个东西?”


    段晏淡淡道:“宣王曾于一次宴会上见臣闷闷不乐,他让臣若是想争宠,可多给陛下服用这个秘药,才能勾住陛下的心。”


    宁诩无言以对:“……是他能做出来的事情。”


    话问完了,夏潋点点头,起身道:“段公子的话,我们自会核实,如今贼人还未能捉拿归案,宫中并不安全,还请这段时间尽量少出门,避免危险。”


    宁诩也站起来,跟着夏潋走到殿外,突然见他停下了脚步。


    “陛下……”夏潋回身,扫了一眼殿内,轻声问:“您要不要……留下来陪一陪段侍君?”


    宁诩一时没反应过来:“嗯?”


    他也转过身,顺着夏潋的视线看过去,发现段晏还坐在小桌边,头微垂着,瞧不清脸上的神情,只让人觉得他此时脆弱无比。


    宁诩犹豫了一下。


    “好吧,”最后他还是点头,说:“那小青你先回去,如果有什么新进展了,及时来通知朕。”


    夏潋一行人离开后,宁诩在门口踟躇了一会儿,才重新走进殿。


    这几步迈得稍微有点急,股间立即传来一阵很奇怪的酸楚感,宁诩面色扭曲了一瞬,忍不住想,作孽啊,被口口的是朕,段晏究竟在委屈个什么劲?


    真是的……


    宁诩缓慢挪动,到了段晏跟前,才出声:“你……”


    青年闻言,抬起头来。


    段晏的脸色还有几分苍白,定定看了宁诩片刻,才低低道:“陛下不走吗?”


    宁诩:“嗯……朕还有话想和你说,说完就走了。”


    段晏的眸光黯淡了下去:“陛下是要斥责臣昨夜之举吗?”


    今天醒来的时候,宁诩确实很有几分愤怒。


    但如今事已至此,宁诩摇了摇头,已经淡了再争执的心思:“罢了,朕只是想对你说,朕躲着你,不想见你,就是因为次次屁股都受累,朕是怕了,不是因为别的。”


    段晏:“……”


    青年沉默了许久,才质问:“臣的……功夫很差劲吗?”


    宁诩欲言又止:“呃……也不是。”


    段晏蹙起眉,道:“陛下见谅,臣从前并未有过这样的经历,见陛下夜中神情……不似难受,于是便……”


    宁诩脸色渐渐涨红,什么叫神情不似难受,难道他夜里竟是满脸春.情吗!


    岂有此理!下次要叫段晏搬个镜子摆在榻边,看看到底是谁脸上春.情荡漾,免得平白遭受污蔑。


    “别、别找借口。”宁诩的嘴不受控制地绊了一下,指责:“朕也没有过这种经历,为什么朕就能克制欲.望,早早喊停呢?”


    段晏:“……”


    宁诩看青年脸上的表情,明显是不信。


    “初见陛下那天,陛下便兽性大发,强要了臣的清白身。”


    段晏说起这番话来,义正言辞毫不心虚:“臣在燕国这么多年,从来清正守礼,未曾有一丝逾矩的时候。如今陛下始乱终弃,臣昨夜虽举止不当,也不得不向陛下申辩是非对错。”


    宁诩急了,火冒三丈:


    “那一次朕和你都被人下了药!你是清白身,朕难道就不清不白了吗?好,如果说第一次是意外,之后我们二人并无感情,怎么可以屡次行那不清白之事!朕以后都不会再来了!”


    段晏忍了忍,突然道:“谁说我对你没有感情?”


    宁诩:???


    青年霍然站起身,直直盯着宁诩的眼睛,语句飞快,几乎是有些咄咄逼人地问:


    “若是无情,我怎会甘愿以皇子身份屈居于后宫?若是无情,我怎会想方设法地见你?若是无情,我怎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想与你欢好?”


    宁诩彻底懵了。


    青年往前一步,他就退后一步。


    而段晏的眸中似是燃着团火,嗓音沉沉似水:


    “宁诩,在这宫中的每一日,我不仅想杀了那些名义上是你后宫的男人,还想把你囚在这殿中,叫你腿软得连殿门都走不出去,只能留在我身边!”


    “让我变成这副模样的,”他道:“是你。”


    “而你却要我止住那些思念和欲.望,乖乖顺顺地当后宫中一个侍君。”


    段晏深吸了一口气,冷冷道:“我做不到。”


    宁诩后背抵在殿门上,惊得睁大了眼。


    两人面对面僵持片刻,见段晏伸出手像是要来碰他,宁诩吓一大跳,赶忙拉开殿门,落荒而逃。


    段晏:“……”


    *


    因为内贼一事,宫中加强了守卫。


    而竹意堂的段晏又与此事有些关联,于是御书房传出旨意,让段晏这段时间不要出院子。


    后宫中不少人暗暗寻思道,这岂不就是软禁?


    因此,燕国的探子费了好几天的功夫,才混进来,但只能停留半个时辰,立即又要跟着内务司运输秽物的车马出宫去。


    这次来的是一个魁梧身材的探子,乍一看长着一副粗人相貌,实则十分细心,反复确认没有人会发现后,才翻墙到了竹意堂后院。


    段晏正坐在后院中,自己与自己下石子棋。


    “殿下,文引等物已准备妥当,阿七谨慎,换了五六套衣物,没有被皇宫侍卫追查到,只是暂时不能再现身了。”


    顿了顿,那探子又轻声问:“殿下何时能抽身?这竹意堂内外是否还有那昭国皇帝的眼线?”


    段晏下棋的手停了下来。


    “我已查过,没有眼线。”他缓缓道:“至于昭国皇帝……可能暂时是不敢来竹意堂了。”


    那日对峙,他痛痛快快地吓唬了宁诩一通,把那人吓得不轻。


    那些话从未在心中提前铺排过,却一口气倾泻而出,淤堵在心里头那点时日已久的郁怨之气,竟也消了不少。


    探子闻言大喜:“如此甚好!守卫宽松,我们才有机会潜离出宫!”


    段晏:“宣王那边如何?”


    “前日,臣听闻昭国皇帝命宣王宁阆入宫,将他骂了一通,两人不欢而散。宣王被罚禁足一月。”


    “不过宣王还算聪明,并未将他与殿下您的合作托出。”


    段晏用黑子将棋局上的白子绞杀殆尽,收回了手:


    “他若只答这药是他私自赠予我,那不过是藏匿交换违禁物的罪名。若他犯蠢,把我们二人的合作也告知宁诩,就是通敌叛国的大罪了。”


    探子佩服道:“殿下英明。”


    “将宣王推出来,是不得已而为之。”段晏挥袖将棋盘上的棋子打乱,又道:“秘药被宁诩发现,宣王宁阆的诡计失效,想必他很快又会想出什么阴谋,催促我去做。”


    “在此之前,必得寻机出宫才行。”


    *


    “陛下又不敢去竹意堂了?”夏潋一边整理御书房内的文书,一边问旁边无精打采的宁诩。


    宁诩憋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道:“小青。”


    夏潋放下手里的东西,走过来,给他倒了杯奶茶,语气温柔:“陛下,怎么了?”


    “你这些天……”宁诩迟疑道:“是不是知道了?朕和段侍君的事。”


    夏潋:“陛下是指……”


    宁诩揉了揉腰,好多天过去,他终于能坐着而不是躺着了:“就是朕不愿意去竹意堂的原因……”


    他咬了下唇,还是叹气道:“段晏为人可恶,朕次次过去,都要受他欺负,根本不是宋公公以为的那样。”


    宋公公到现在还以为,他家陛下是埋头苦干的那一个呢!


    夏潋的动作顿了顿,半晌笑了一下:“陛下近来烦心的,就是这件事吗?”


    宁诩忿忿道:“还不够让人生气?段晏那日,可是在朕面前,扬言要日日夜夜和朕交……交……咳,要让朕再也走不出竹意堂!”


    太嚣张了!


    夏潋想了想,说:“段侍君对陛下有情意,臣其实看得出来。既有情意,其他的……也应是小事了吧。臣个人愚见,陛下不要见怪。”


    宁诩嘀咕:“什么情意啊……分明就是好色。”


    他垂下眼,抿紧了唇。


    夏潋见他别扭,又试探性道:“不过如今内贼一事尚未能尘埃落定,段侍君的嫌疑没有完全洗清,为保陛下安危,的确还是过一段时日再去的好。”


    宁诩立即点点头:“朕也是这么觉得。”


    夏潋:“陛下若心情烦闷,可到郊外的狩猎场散散心,下了雪,冬猎也有一番风味。”


    宁诩正郁闷呢,闻言,眼前一亮:“好啊,这个有意思!”


    夏潋忍住笑意:“那臣让人拟了‘策划案’来,递给陛下过一过目?”


    宁诩连连点头,又想起一个人,问:“朕记得上次赏秋宴有一个投壶很厉害,身手很不错的,叫什么小黄……”


    “是臣的好友,吕疏月。”夏潋无奈提醒。


    “吕小黄,”宁诩点名下旨:“他打猎应该很厉害,让他和朕一块儿去,朕还能和他学一学打猎的技巧。”


    好友能有伴驾出行的机会,夏潋自然答应。


    “不过别让竹意堂知道了。”宁诩忽而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朕见段侍君一日比一日可恶,要是被他发现朕出宫不带他玩,说不定要闹腾。”


    段晏前几天嘴里就喊打喊杀的,宁诩就怕他说的是真话,还怕段晏想方设法又盯上自己的屁股。


    这次可千万要瞒好了……


    第29章 第 29 章(二更) 段侍君腹痛不已……


    华阳堂。


    吕疏月的住处和他性格相似, 建筑虽典雅大方,但满院子里都乱糟糟地堆着钩镰枪、长矛、铁剑、流星锤、鞭子之类的兵器。


    这日一大早,吕疏月就兴奋地在院子里转来转去, 一会儿提起长枪甩弄几下, 一会儿又抡起大锤比划比划。


    旁边的宫人都笑着看他,又七嘴八舌地出声奉承:“公子放心, 你天生神力, 在猎场上必定大出风头, 陛下的目光肯定都黏在公子你身上移不开呢!”


    吕疏月一张俊脸红扑扑的,有点羞,但又仰起脖颈道:“本公子打猎当然很厉害了!”


    华阳堂内一派喜气洋洋。


    不为别的, 就为吕疏月这还是头一次单独伴驾出宫呀!


    听说还是宁诩亲口指定的, 别人都不要, 就要吕疏月陪着他去猎场玩。


    消息传到华阳堂后, 年轻的武将世家小公子兴奋得一个晚上都没怎么睡好。


    明天就要出发了, 吕疏月在院中转了好多圈,又练了会儿弓箭,满意地看着木箭全都正中靶心, 又想起什么:“哎, 对了。”


    “本公子还没几件冬日的骑射服呢。”


    他看了看自己身上简单的衣物,丢下手里的弓, 赶紧喊了个宫人来:“明天指不定会下雪,本公子的那两件裘皮不好看, 你,快去纺织司一趟,叫他们今日内必须帮本公子裁出件好看的骑射服来,就用他们现有的料子。”


    宫人点点头, 正要去,吕疏月想起什么,又喊住他:“等等!要是纺织司的人多事问来问去,你就拿出本公子的名号,叫他们通通闭上嘴,用不着争辩。”


    前两天,宁诩可是和他说过了,这一次出宫是轻车简从,除了必需的侍卫宫人,宁诩只带他一个人去,连夏潋都被留在御书房处理文书。


    吕疏月还记得自己当时听完,耳根立时就红透了。


    他猜自己脸红得像个大灯笼,因为宁诩奇怪地看着他,然后问:“能去打猎,你高兴成这样啊?朕知道你对这些东西感兴趣,或者以后你也可以自己出宫去玩。”


    不仅是因为可以去打猎,还是和陛下一起啊!小黄在心里默默地想。


    他入宫这么久,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华阳堂的宫人带着命令,匆匆到了纺织司,交代了自家主子的话。


    而纺织司的人尚且还没说什么,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尖细的嗓音:“华阳堂?稀客啊。”


    众人一看,原来是纺织司的管事,马三钱马公公。


    华阳堂的那位小太监脸色一变,心中暗暗叫苦。


    如今后宫中谁人不知,这马三钱公公自被从御前大太监的位子上贬下来,来到这纺织司管事,性情就变得更为阴阳怪气,听说整日责打下人,想来是满腔怨气,只能借此发泄。


    各宫都不愿意和这位马公公打交道,就怕一不留神,惹怒了他,要被打板子。


    马公公踱着步,在殿中铺满华贵衣料的桌案旁晃了一会儿,才慢悠悠道:“你们华阳堂,是住着吕公子?咱家记得,入冬后已经给各位公子送过一批冬衣了吧,现在怎么又单独来要?”


    小太监暗暗抹了把汗,低声说:“我们公子说,他的骑射服太少了,想请纺织司多做一件给他,他常用得上。”


    马公公哼了一声,没好气道:“各宫的衣物多少,都是按着份例,用宫里拨的银子做的,不多不少正好够用,你们想要就得做给你们?这样一来,岂不是乱套了?”


    “滚滚滚,”他抬手就赶,毫不客气:“别在这儿碍事!”


    小太监被他赶到门口,既愤怒又焦急。


    什么正好够用,看马三钱这满面油光的模样,背地里不知道贪了多少油水呢!


    “公公,公公。”小太监又拉住他的袖子,寻出几粒碎银递过去,再也顾不得掩饰,低声央求道:


    “您开开恩,我们公子明日要随陛下外出打猎,常穿的几件骑射服都已旧了,怕灰头土脸地扰了陛下的兴致,您就帮帮忙,让人做一件给我们吕公子吧。”


    小太监顿了顿,又小声说:“等陛下高兴了赏赐下来,必定也少不了公公您的好处啊!”


    马三钱原本漫不经心的神情终于有了点变化。


    “打猎?”他高高挑起一边眉,疑惑地问:“好似没听说有这回事啊?你这小子,是不是在诓我?”


    “不敢不敢。”小太监赔笑:“公公,明日打猎乃是陛下带吕公子两个人出宫去,阵仗不大,故而就没有告诉旁人了。”


    马三钱听见他的话,摸了摸下巴,一双浑浊的三角眼眯起来,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罢了,”良久后,他挥了挥手,道:“这次就承你们一个人情吧,去,告诉那边的宫女,衣服想做成什么样。”


    华阳堂的小太监没想到他突然转变态度,大喜过望,连连道谢后,赶紧跑开了。


    马三钱缓慢地踱步到了殿外,沉思半晌,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


    “嘿,失宠又被软禁,没想到你段侍君也有今日。”


    他喃喃自语着,兴奋劲上来了,决定去竹意堂逛逛,拿刚刚听见的趣事再羞辱段晏一番。


    *


    马三钱到了竹意堂院门口的时候,看见段晏正坐在竹林下的池塘边,用一把很短的切瓜果的小刀,仔细而有耐心地将手里的竹片削出剑的形状来。


    他身为质子,自然是不能像吕疏月那样,在院子里放一堆刀枪剑棒。


    许是为打发时间,宫人们瞧见他这两天命人将几丛矮小的竹子砍下,做起了手工活。


    “哟,”马三钱大步迈进来,当即开始阴阳嘲讽:“段侍君好雅兴,陛下不许你出门,你就在这儿削竹子玩呐!”


    段晏动作连停也没停,懒得抬眼看他,仿佛压根没听见他在说话。


    马三钱又走过去,看看周围没有其他宫人,于是又捏着嗓子道:“段侍君何故不说话啊?咱家可是替王爷带了话来的,您这副样子,是不把王爷放在眼中了?”


    段晏这才施舍般瞥了他一眼,嗓音冷淡:“什么。”


    马三钱抱臂道:“王爷叫我来问你,他那费了大力气找来的秘药,你如何就能没脑子地整瓶都自己一口气喝完,这下好了,坏事了吧。”


    段晏垂着眼,继续打磨手里已经成型的竹剑,没开口。


    马三钱见他没反应,伸手搡了人一把,皱眉说:“你什么态度?王爷说了,叫你好好反思这一次的过错,若你还想着与他合作,就办好以后他再交给你的差事。要是再犯错……”


    他哼哼笑了几声,阴森森道:“那可别怪王爷,心狠手辣了!”


    段晏:“……”


    啧。


    青年仿佛生生忍下了一股气,过了片刻才平静抬眸:“我知道了,让王爷稍安勿躁,等这阵内贼风波过去,我就寻机会和他见面,再议要事。”


    “算你识相。”马三钱说,见段晏依旧一副不动如山的姿态,心头恶意起,复又出声:“对了,还有一件事,咱家带话给你。”


    段晏摩挲着手里的剑,竹身上的小刺已经尽数被磨干净了。


    “刚刚华阳堂的小太监来纺织司做一件新骑射服,你知晓是为何吗?”


    “咱家听说了,是陛下明日就要带那华阳堂的吕公子出宫去郊外的猎场打猎,所以吕公子才急着要一件新衣服,好在陛下跟前展示风姿。”


    说着,马三钱又感叹般道:“你说这吕小公子,入宫以来都这么久了,好不容易等到一次单独伴驾的机会,可不是要好好珍惜?也就咱家心善,允了他的要求,换作别的管事,怕是没这么好心。”


    闻言,段晏像是终于有了点反应。


    他慢慢抬起头,黑眸深深,盯着得意的马三钱,问:“——单独伴驾?”


    马三钱点点头,嗤笑道:“哎呀,咱家忘了段侍君曾经也是得过宠的,当然知晓,这讨得圣心的第一步,就是和陛下单独相处。明日要是有雪,陛下和吕公子歇在宫外,就是多好的一次侍寝机会啊!”


    他又故意问:“段侍君曾经也用过这种手段,不是吗?”


    马三钱长叹着气,摇头晃脑:“可惜今非昔比,段侍君您哪,是一步错步步错,将陛下越推越远,今后怕是,再也——讨不回陛下的欢心了……啊!!!”


    话音将落时,马公公突然爆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叫喊。


    他目眦欲裂地瞪着面前的青年——刚刚段晏倏然起身,一手紧握着刚削好的竹剑,猛地抬臂狠戾一劈,竹剑破空声响起,马三钱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整条左手臂被那锋利剑尖斩过。


    血花大片溅出,剧痛中,马三钱站立不稳倒地,惊惧之下,断断续续道:


    “你、你敢……伤我!我要向陛下告发……”


    远处的宫人听闻动静,纷纷慌张地往这边赶来。


    而马三钱倒在泥地上,颤抖着身体,望见上方站立的青年,以及对方寒冰一般的眼神。


    “惹怒我,只是断一条胳膊。”段晏淡淡开了口,像是在看一个死人:“而把我与宣王之事告发给陛下,明日就是你的死期了。”


    马三钱抖如糠筛,下一刻,双腿一抖,吓得失禁,昏厥过去。


    而段晏绕开他,目不斜视地往主殿方向走,手里紧攥的竹剑被血染成猩红色,血迹沿着剑尖滴滴掉落在地面上。


    周遭如何一片混乱,段晏一概懒得理会。


    看这狗太监不爽很久了,他冷静地想。


    早点砍了早清净。


    不过……青年今日才发现,原来那天,他吓唬宁诩的话,竟每一句都是真的。


    在听见那些名义上是宁诩后宫的男人们时,他原来竟有一瞬,真的想杀了他们。


    *


    一条手臂包扎后的马公公被宫人们用木架子抬到了御书房前面。


    “陛下,陛下啊……”马三钱涕泪横流,满脸血迹泥污,嘶哑哀嚎的嗓音令过路的宫人纷纷注目:“陛下,您一定要为老奴做主啊!”


    宁诩站在他面前,打量着马太监惨不忍睹的模样,也有些惊疑不定:“你这是怎么了?”


    之前被段晏揍过一次还不长教训,又凑上去送人头啊?


    马三钱哽咽道:“陛下啊,奴才只是去一趟竹意堂,问问段侍君冬衣是否足够,哪知他倏然间凶性大发,竟、竟将老奴这条手臂……生生斩断了啊!!”


    一旁的御医也低声对宁诩说:“陛下,马公公被竹剑砍中,伤筋动骨,这条胳膊虽然还在身上,但养好伤也要半年,且恐怕……再也使不上力了。”


    马三钱在边上听见只言片语,更是大声哭嚎:“陛下,陛下啊,奴才忠心伺候先帝和您,入宫已经有二十多年了,奴才这下半辈子可怎么办啊……”


    不知内情的围观宫人,已经露出了动容的神情。


    宁诩蹙了下眉。


    “马公公,”他道:“你究竟在竹意堂说了什么话?才引得段侍君暴怒出手?”


    按段晏的脾性,不像是会主动挑衅的。


    而马三钱在宫中素来风评极差,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十句里面十句都是别人的过错,自己则是清清白白无辜至极。


    但宁诩又不是傻子,当然不信他。


    马三钱脸上糊着泪,凄声道:“陛下!奴才就算言语不当,也该是由陛下下旨责罚。但段侍君竟敢于宫中行凶杀人,丝毫不将宫规放在眼中,以后各家主子怕是都能随意打杀奴才了……”


    宁诩顿了一下,抬眼看了看夏潋。


    夏潋于是转过身,淡淡对旁边围观的宫人道:“各自都回殿里做事去吧,别在这儿挤着,平白叫人看笑话。”


    宫人们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后,马三钱高声喊冤也没人能听见了,不由得有点不安。


    “陛下,您一定要为奴才做主哇!”他翻来覆去地念叨这句话。


    夏潋这时又开口说:“马公公,你要请陛下做主,也得将事情讲明白。若你不讲,陛下去问了段侍君,指不定是谁的过错呢。”


    马三钱闻言一惊。


    是啊!要是段晏在宁诩面前搬弄是非,他岂不又陷入不利之地了?


    他犹犹豫豫道:“陛下,奴才今日……真的只是在段侍君面前提了一嘴,您要和吕公子出宫打猎的事情,就被段侍君砍了手……”


    宁诩:“……”


    段晏说要杀人,他是真敢杀!


    好好一个大活人,怎么就变态了呢?


    “你在段晏面前提这个干什么,”宁诩也无语了:“你明知他最近被禁足,还故意拿话刺激他,不是纯找虐么?”


    马三钱的眼泪又哗啦啦涌出来:“陛下,奴才是无心之言,段侍君要骂要打都无妨,不能……不能把老奴这胳膊给废了啊!”


    宁诩正烦着,眼角余光又看见不远处一个穿着浅黄衣袍的少年匆匆走过来。


    ——是吕疏月,他也知晓了这边的动静,于是过来看一看。


    人还没走近,就听见宁诩和马公公的最后几句对话。


    小黄一怔,不解地问宁诩:“陛下,这事还与我有关吗?”


    夏潋见他一头雾水,于是简明扼要地解释了一番。


    起因是吕疏月命自家宫人去纺织司做骑射服,被马三钱知道了出宫打猎一事,于是马三钱就好死不死地跑去竹意堂,言语不当刺激到段晏,被砍了胳膊。


    小黄听完,呆呆“啊”了一声,看见地上躺着的马三钱胳膊上血呼刺啦的模样,吃惊地说:“怎、怎么会这样?我就是想做件新衣服而已。”


    他迟疑地拿眼去看宁诩,小声问:“那陛下,我们明天还能出宫去打猎吗?”


    宁诩虽然心烦意乱,但看小黄眼里既紧张又期盼的神色,叹了口气,还是道:“去吧。”


    答应了对方,怎么能食言呢?


    小黄才多少岁,换作前世,还是个高中生弟弟呢……估计在宫里面快闷坏了,要是不能去,肯定很伤心。


    吕疏月立即眸子发亮,身后仿佛都能幻化出一条尾巴摇来摇去:“谢谢陛下!”


    夏潋又低声问宁诩:“段侍君那边……?”


    “来人,先把马公公带去太医院的屋舍安置。”宁诩抬手招了两个宫人过来,想了一想,实在头疼:“段晏……唉,等朕出宫散散心,回来再说吧。”


    他还需要一点时间,来理清对段晏的感情和态度。


    夏潋很轻地拧了一下眉心,但没有再说什么。


    他心里头总有些隐隐不安,怕此事拖下去,越发夜长梦多。


    *


    吕疏月回到华阳堂,连连叹了好多口气。


    “公子,怎么啦?”他的近身小太监问:“明天要陪陛下去打猎呢,您怎么看起来心情不佳?”


    吕疏月于是和他讲了讲马三钱的事情。


    “马公公断了只胳膊,”吕疏月说:“他又在段晏跟前乱嚼舌根,段晏肯定更恨我抢走陛下了。”


    “这有什么关系?”小太监惊奇道:“您不是一向和段侍君不对付么?”


    吕疏月:“话是这么说,但见他这样激愤,把马公公的胳膊都砍断了,可见心中怨气颇重,若是坐视不理,今后还不知会怎样……”


    小太监稀里糊涂的:“公子是怕那段侍君会针对您?”


    “我不怕!”吕疏月攥紧腰间用来装饰的小匕首,哼了一声:“本公子武艺高强,才不惧他用武力威胁。”


    “本公子只是——”


    他扁了扁嘴,不太服气地低低道:“担心他闹起来,伤到陛下……还有,要是陛下心再软些,为了哄他,又再把本公子撇到一旁怎么办?!”


    小太监:“那我们该如何做?”


    吕疏月想了半天,勉强想到一个办法:“你把前几日,我母亲送来的那几盒江南糕点取来。”


    小太监把糕点装好,吕疏月又点了几个宫人带着,趁着晚膳时分,悄悄跑到了竹意堂门口。


    竹意堂灯火通明,但人声寥寥,安静得只能听见竹叶摇摆摩擦的沙沙声。


    竹意堂的宫人见了吕疏月,更是一个个眼睛瞪得圆溜溜的,似是不敢相信,自从马公公血流一地被横着抬出去后,还有生人敢跑到竹意堂里来。


    吕疏月心里也有点犯怵,但一想,自己是兵部尚书府的小公子,自幼学习武艺,还能怕段晏一个文弱质子不成?


    他走进竹意堂正殿,一眼瞧见段晏正在用晚膳。


    而那把砍过马公公胳膊的竹片削成的长剑,就被随意放在一旁的凳子上,剑上被鲜血染过的地方已经变成了深褐色,斑驳不已。


    吕疏月的脸白了白。


    段晏听见动静,抬眸瞥了他一眼,神色无波无澜。


    “来干什么?”


    吕疏月攥紧了手里打包好的糕点,僵硬地伸出手臂,干巴巴道:“给你……送些糕点,是江南特产,我家特意送进宫里的。”


    段晏放下筷子,在碗沿上磕出清脆声响。


    而后,青年眼眸微眯,打量着面前的少年,目光渐渐森寒。


    吕疏月身后的宫人抖了一抖。


    见段晏不说话,吕疏月又开口:“你……我是想来和你说一声,我们同在后宫中,是陛下身边的公子……”


    “从前我对你有诸多冒犯,是我不懂事,但那些事都过去了。”少年犹豫了一会儿,才接着道:“小夏哥哥告诉我很多道理,我现在只想陪在陛下身边,让陛下每天都能高兴。”


    “所以我们不一定要争个高低,我不会刻意在陛下跟前说你的坏话,你也无需仇恨我,还在宫中做出伤人之事。”


    “我们一起伺候好陛下,像小夏一样时时为陛下排忧解难,不好吗?”


    吕疏月语气认真,看着他问。


    段晏本来没什么反应,听见他的最后一句话,才倏而掀起长睫。


    “你喜欢宁诩吗?”


    吕疏月万万没想到段晏不回答他的话,反而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还直呼天子名讳,丝毫不避讳。


    “我……”少年涨红了脸,不知他是何意:“我当然喜欢陛下了!”


    段晏站起身,吕疏月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半步。


    不料青年却是连看也没看他一眼,转身就往屏风后走去,语气不屑:“你若喜欢他,就不会说出与人同享的话来。”


    吕疏月一头雾水,不懂段晏在说什么。


    但见青年似乎并不想理会他了,于是只得把手里的糕点放在桌上,又对着屏风说:“那我和你说好了,明日我要和陛下出宫打猎,你不许再闹出什么动静来,坏我和陛下的好事。”


    屏风后的段晏:“…………”


    知道了,出宫打猎是吧。


    好啊。


    这傻子呆呆地送上门来,何不就趁机利用一番?


    竹意堂如今防守森严,若是能离开……


    段晏霎时心思百转千回。


    吕疏月见他没反应,自觉已经传达到位,于是转身对宫人们道:“走吧,回华阳堂。”


    没想到一行人刚回到华阳堂不久,上了晚膳,吕疏月刚夹了几筷子,就看见宫人匆匆从外边的院子跑进来。


    “公子,公子,不好了!”


    “竹意堂的段侍君吃了您送去的糕点,突然腹痛不已,说是食物中毒呢!据说已经遣人去找陛下了!”


    “啪”的一声,吕疏月手里的筷子摔下来,整个人都呆滞了。


    片刻后,少年终于回过神,猛地站起身,睁大眼睛,愤怒得眼圈都红了:“他怎么是个这样的人啊!!!”


    第30章 第 30 章 打入冷宫!


    “宫中内贼一案, 臣这边收到了新的消息。”


    夜晚的御书房点着烛火,夏潋将几封书信递过来,对宁诩道。


    “刑部协同大理寺一并追查内贼行踪, 虽没能抓住贼人, 却也搜查出不少线索。”


    夏潋一边给宁诩解释,一边把那些书信上的重点语句指出。


    “第一点, 这贼人在京城中辗转几次躲藏, 改头换面, 才避开了追查,可见对京城内的布局极为熟悉,在进入宫中之前, 肯定已经在京城中待过不短时日。”


    “第二, 此人非原定入宫的太监, 刑部找到了被他顶替姓名的那名男子, 而根据那人所称, 这内贼是用白银从他手中买下的入宫名额,出手大方,绝不只是为图谋一份生计。”


    “第三, ”夏潋停顿了一会儿, 才继续道:“臣命人在京城中各处张贴了画像,都没有百姓见过这个内贼。要么, 是他用了失传已久的易容之法;要么,他就是外来人口, 至少不会是京城附近的百姓。”


    宁诩蹙着眉,听夏潋的这番言论。


    “外来人口、熟悉京城内布局、还费尽心计混入宫中。”


    宁诩缓慢地将这几点理了一遍,看向夏潋:“你有什么想法?”


    夏潋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说:“陛下, 您要知道,光凭他一人之力,不可能在天罗地网的追捕下,还能脱身,必定是会有同伙接应。”


    宁诩摸了摸那几封书信,若有所思道:“你觉得,是燕国的人混入了京城?”


    夏潋说:“臣不敢妄自揣测,但种种线索,确有此指向。况且,这贼人在宫中,也是与燕国七皇子段晏接触最多。”


    宁诩垂下睫,没有说话。


    夏潋看着他的模样,犹豫了片刻,还是出声问:“陛下,您是不相信臣的话吗?不愿意怀疑段……侍君?”


    宁诩像是怔了一下,眼神意外:“怎么会?你分析得有理有据的,朕怎么会不相信你。”


    “其实你说得没错,”宁诩又道:“段晏这些天的表现实在很奇怪,内贼闯入御书房的那个夜晚,他说什么也要把朕留在竹意堂……”


    之前他以为段晏纯粹是闷久了杏.瘾大发,想搞凰色了。但结合起这内贼的事情一看,又很难不怀疑是另有目的。


    夏潋点点头:“臣也觉得此事与段侍君有关,但又拿不到确切证据,一切都是猜测。”


    他看向宁诩:“那陛下现下想如何处理呢?”


    宁诩抿了下唇,沉思不语。


    夏潋见他迟迟不答,迟疑着问:“陛下是……不舍得责罚段侍君吗?”


    作为宁诩身边的近臣,虽然宫人们都以为他正得圣宠,但只有夏潋自己才知道,宁诩对他根本没有别的心思。


    这宫中,真正当过宁诩枕边人的,唯有段晏一人而已。


    宁诩会对枕边人心软吗?


    似是察觉到夏潋的目光,宁诩抬起眸,下意识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朕不是舍不得……”


    “段晏是燕国送来的质子,名义上还算是客人。两国交兵尚且不斩来使,段晏身在昭国宫中,是我们和燕国平安相处的一枚砝码,若是让他有什么差池,怎么和燕国交代?”


    夏潋不解:“燕国不过是手下败将,何足为患?”


    宁诩重重叹了口气。


    “登基以来,你帮朕处理了许多杂事,而朕也终于抽空将军事一块的内容了解一番。”


    “父皇与燕国的那一战,持续数月之久,损耗兵力过半,最后也不过是个险胜。若不是在父皇驾崩之前逼迫燕国签订了协议,让他们把段晏送了过来,恐怕更生是非。”


    “而如今国内兵力虚空,国库也不充盈。要朕再像父皇一样,御驾亲征打败燕国。”


    宁诩想了想,举起一根手指摇了摇,不好意思地预估道:“……胜算应有一成左右。”


    毕竟他这辈子打过最大的战役就是植物大战僵尸。


    夏潋:“…………”


    “所以就算此事是段晏所为,但御书房没丢东西,也没伤到人,能拿他怎么样?”宁诩说:“最好的方法,就是严加防范,等拖过这几年,兵力恢复如初,才能筹谋更长远的计划。”


    夏潋顿了顿,忽然问:“陛下不愿惩治段侍君,是全然出于方才所说的考虑,还是有自己的私心呢?”


    宁诩别了下脸,不看他:“什么?”


    “就算不在明面上惩治,也有许多不为人知的方法。”夏潋轻声说:“再不济,也能将段侍君送出宫,在铁桶一般管束的质子府关押起来,免得他对您不利。”


    “陛下皆闭口不提,是否存有私心呢?”


    宁诩沉默了半晌,道:“不出宫去质子府,是段晏的要求,他说要留在宫里的。”


    明明是段晏说要……留在他身边。


    “那是段侍君的一面之词,若他城府极深,这些话也可能是假的。”夏潋又问:“陛下,您心中又究竟如何想?”


    宁诩捏紧了案上的毛笔,片刻后,舒了一口气,垂着眼说:“小青,你给朕一点时间吧。”


    夏潋向来温柔的目光中隐隐有着担忧,低声道:“陛下,我只是担心——”


    宁诩像是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摇头说:“没事。”


    “朕就算再不懂事,也不会被自己的情绪左右重要的决定。之所以还让段晏留在宫中,是因为怕送出宫外正合他意……宫中毕竟守卫森严,他不论想做什么都是难度倍增。”


    “至于御书房遭贼一案,朕觉着——”


    两人说了这么长一通话,宁诩感到喉咙干渴,于是端起案上的奶茶吨吨两口。


    刚喝了一半,突然又听见殿外人声嘈杂。


    “陛下,陛下!”宫人匆匆叩门,急报:“竹意堂来人传话,说段侍君食物中毒,这次一定要请您去看一看呢!”


    宁诩嘴里的一口奶茶直接喷在了面前的奏折上。


    又发生什么了啊!


    *


    竹意堂的宫人跪在殿外,吓得六神无主,面如土色。


    宁诩走出来一看,心内吃惊。


    看上去这样紧张……怎么不像是装的?


    总不会是真中毒了吧?


    “段侍君吃了何物?有什么症状?”夏潋站在宁诩身边,看着那宫人,出声问。


    “吃了……吃了些糕点,刚吃下去不到一刻钟,段侍君就咳出了血……”


    宁诩对宋公公道:“先让太医院派人过去。”


    宋公公应了一声,忙吩咐人办事去了。


    夏潋则继续问那竹意堂的宫人:“是御膳司送去的糕点?御膳司送出的膳食皆有经银针测探,怎么会有毒呢?”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难不成这宫中还藏有其他内贼?


    那宫人却哭丧着脸:“不知是何人送来的糕点,段公子拆了随意放在桌上,不像是御膳司制作的……”


    夏潋见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于是抬起眼去望宁诩:“陛下,要过去看一看么?”


    宁诩垂在身侧的手指蜷缩了一下:“朕就……不去了吧。”


    内贼之案尚未查明,段晏现在是头号嫌疑分子,按理而言,宁诩为保自身安全,也不该踏足竹意堂。


    没想到那竹意堂的小宫女一听,嘴角下撇,大股眼泪就突然涌出来:“陛下,段公子腹痛难忍,咳血不止,只想见您一面,求您开恩吧!”


    宁诩:“……”


    每次都说只见一面,见了面就说只吃顿饭,吃了饭又说不如留宿一晚盖棉被纯聊天,结果上了榻立刻兽性大发,连只蹭蹭不进去这种话都不编了!


    每去看一次就腰疼上起码整整一天,姓段的分明是居心叵测,这一次说不定也是假的!


    想到这里,宁诩狠下心,开口:“朕不去!”


    话音刚落,竹意堂的小宫女呆住了,连一旁的夏潋也目露不忍,但还是没出言干涉宁诩的决定。


    宋公公满头大汗地过来,说:“陛下,已派了几位有经验的御医过去竹意堂了。只是……”


    宁诩知道他要说什么。


    中毒一事,有时候非人力可解,比如若是不慎服下了被称为“鹤顶红”的剧毒砒霜,再拖上小半个时辰,便是神仙来了也难救。


    夏潋给宋公公使了个眼色,微微摇了摇头。


    宋公公只好住嘴,但也提心吊胆的,不在于别的,就在于段晏不仅仅是一个普通的侍君,还是燕国的七皇子啊……


    众目睽睽之下,宁诩转过身,往御书房门口走了几步,停留在殿门前,往左走几步,又往右走几步。


    如此反复踱步几圈后,宁诩背对着宫人们,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算了,”他转过身,眉心紧拧着道:“朕就在竹意堂院外随便——”


    宁诩的话还没说完,忽然被不远处的一声大吼打断了:“陛下!!!”


    宁诩:“?”


    他抬起脸,就看见吕疏月气喘吁吁地从宫道上跑过来,满头大汗,怕宁诩看不见,还使劲挥手,同时大叫道:“陛下!陛下!我是冤枉的!”


    宁诩:“???”


    吕疏月不愧是武将之后,从华阳堂一路疾跑到御书房,虽然热得面庞通红,但还是如同一只小炮弹般冲进人群里,猛地冲到宁诩跟前才停下。


    “陛下!我送的糕点是我娘送给来的,肯定没有毒,一定是段晏编造谎话,陛下你不要被他诓骗了!”


    小黄握紧拳头,恶狠狠道。


    周遭一片寂静,半晌后,宋公公才幽幽道:“原来那糕点是吕公子您送去的啊……”


    小黄:“是我送的啊!!”


    宁诩:“……”


    夏潋无奈地闭了下眼,复又低声道:“陛下,臣了解疏月的品性,他不会做出在食物中投毒这般阴毒的手段来,还请陛下明察。”


    宁诩看向少年,盘问:“你为什么要给他送糕点?”


    吕疏月扭捏了一番,但黑锅临头,也不敢再隐瞒:“我、我就想和他处好关系,叫他不要打扰我和陛下明日的出行。”


    接着,他又一五一十地把自己和段晏的对话给宁诩描述了一遍。


    宁诩听着,沉默了。


    段晏该不会真的是因为嫉恨……


    吕疏月说完,又眼巴巴地望着宁诩,嗓音委屈道:“陛下,我愿自证清白,把那盒糕点吃了,若是其中有一点毒,就叫我不得好死!”


    夏潋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而宁诩抬手捏了下眉心,想起自己方才在殿门前那一瞬的心软和担忧,简直是要气死。


    “走,”他咬牙道:“都和朕过去竹意堂,看看段侍君这中的毒究竟是从何而来!”


    *


    众人来到竹意堂门口的时候,只要有眼睛的人,都发觉其中气氛不对劲。


    竹意堂的太监和宫女被驱赶至竹林下站成一片,脸上皆是惊惶之色,看上去颇为惴惴不安。


    宁诩在院门口停下了脚步,正好瞧见太医院的几位御医从里面出来。


    “陛下。”老御医们行了礼,又直起身互相对视一眼。


    宁诩心有预料,出声道:“无妨,你们尽管如实禀报。”


    一位资历最老的御医出列,低低说:“回陛下的话,臣等接到段侍君中毒的消息,赶来竹意堂,方才已经替段侍君诊治过了。”


    宁诩下意识问:“人有事吗?”


    老御医摇摇头:“段侍君身体无碍。”


    他微妙地顿了一刻,才继续道:“臣的意思是……段侍君食用的糕点中并无发现毒物,腹痛或许是肠胃不调的原因,至于咳血,则是段侍君自己不小心咬破了舌尖……”


    四周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听懂了,但不敢说话。


    只有吕疏月睁大眼,立即去摇宁诩的手,大声道:“陛下,你看你看,他果然是装的!”


    众人:“……”


    宁诩忍不住侧了下身,对小黄说:“低声些。”


    难道很光彩吗?


    吕疏月扁了扁嘴,不服气地嘀咕道:“可是陛下,本来就不是我的错嘛……”


    宁诩匆匆安抚完小黄,又看向夏潋:“劳烦夏公子替朕送一送几位吧,夜深露重,诸位大人辛苦了。”


    御医们忙道:“臣等本分而已,陛下言重了。”


    宋公公在旁边,又赶紧问:“那陛下您——”


    “朕去见一见段侍君,”宁诩语气平静道:“很快就好。”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说什么,目送宁诩往竹意堂正殿走去。


    *


    宁诩迈进殿门,反手把门掩上。


    坐在不远处的青年听见动静,抬头朝他看过来。


    今夜的宁诩瞧上去与往常不同,或许是神色比平常更冷,淡红的唇抿着,原本色泽柔和的眸子也淬了不满,一张雪白的面容紧绷,看起来很有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势。


    段晏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宁诩,也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为什么又要骗朕?”宁诩率先开口,盯着他问。


    青年咳了一声,说话间,苍白的薄唇上沾了点血渍,嗓音淡淡:“想嫁祸给吕疏月,让他无法和陛下一同出行。”


    宁诩反问:“就用这种拙劣的手段?只要御医过来一查,便可真相大白,你何必自取其辱。”


    段晏却像是丝毫不觉愧疚,直视着宁诩,道:“臣如囚鸟一般被困于此处,自然是能用什么办法搅乱陛下好事,就用什么办法,即使再拙劣又如何。”


    宁诩默然片刻,突然叫了一声青年的名字:“段晏。”


    段晏愣了一下,垂在袖中的手指倏然收紧。


    宁诩没注意他的动作,继续道:“你伤马公公一事,朕并未治你的罪。马公公废了一条胳膊,他虽作恶多端,但在宫中,一切应由宫规处置,你私自伤人,已让许多人不满。”


    没等青年说话,宁诩又说:


    “还有,御书房遇贼一案,如今虽未有定论,但也有了不少线索。”


    他与段晏对视,缓缓道:“而各种各样的线索都似乎与你脱不了干系,即使没有确切证据,朕也不能轻易相信你。”


    “但就算朕怀疑你,”宁诩轻吸了一口气,轻声说:“也没有把你丢进刑部大狱里,没有屈打成招,没有做任何不应该做的事情,只不过让你在竹意堂闭门谢客,等一个结果出来。”


    “朕从未仅仅把你当做‘段侍君’,你是燕国的七皇子,留在宫中是你自己愿意,并非朕刻意强求。”


    段晏垂下长睫,掩去了眸中神色。


    “而你所做的——”宁诩想了想,才道:“屡次诓骗朕来竹意堂看你,莫名其妙与人争风吃醋,出手伤及宫人……还可能与内贼有干系。”


    “段晏,”宁诩说:“朕不明白,你究竟在想什么?”


    我在想什么?段晏心道。


    的确,他一开始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若论纯粹地想窃取昭国机密,或是逃离这皇宫,好像也不需要做那么多额外的事情。


    更不需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想方设法吸引宁诩的注意。


    明明低调地藏匿于宫中某个角落,不为任何人瞩目,才是最好的途径。


    然而过了这么久,他也想明白了。


    不止是为了回到燕国,更是为了——


    “臣不是已经告诉过陛下了吗?”青年语气是难能一见的温柔,道:“臣钟情陛下,所以才会为博得陛下欢心而做许多出格之事。”


    “陛下又问一遍,是不相信臣的这番话?”


    宁诩怔了一下,颇有些难以置信。


    他当然以为段晏之前说的那些,都是两人口角间一时愤怒说出的气话。


    “你……”


    段晏忽然又开口,还站起了身,不解反问:“陛下不喜欢臣吗?既然不喜欢,为何愿意与臣共赴巫山云雨,在榻上又全然没有不情愿之色?”


    宁诩脑中绷着的一根弦摇摇欲断,几乎是不经任何思考,咬牙反驳道:“你是朕的侍君,朕宠幸自己的后宫,有、有什么需要不情愿的?!”


    段晏听了这话,喉间发紧,也懒得想什么了,不管不顾道:


    “好……好,那臣留在陛下身边,迟早将那些什么小青小黄小绿小紫的杀个干净,让陛下把牌子翻烂也只能来宠幸臣,这样可好?”


    宁诩睁大了眼,看着面前的青年:“……你是个疯子。”


    段晏竟然还点了点头,认同道:“臣本就是疯子,陛下惹上臣,是倒了大霉了,臣这辈子都会缠着陛下不放的。”


    宁诩:“…………”


    “段晏,”宁诩后退一步,看着青年,开口说:“朕讨厌你。”


    段晏神色一僵,困惑地望着宁诩。


    宁诩脊背抵着殿门,松了下咬得酸软的后牙槽,垂下眸,狠心道:“你满心算计、满口谎言,朕讨厌你!”


    “……是么?”


    听见这话,段晏立即吵不动了,眼圈泛起红意,嗓音也有点哑:“那陛下想要如何惩治臣的数次言行无状?”


    宁诩转过身,一手打开殿门,深吸了几口气才平复下来,道:“你今天说的话,朕一个字都不信。”


    “既然你不知悔改,就如你所愿,数罪并罚吧。”


    段晏看着宁诩背对着他走出正殿,抬手叫来宋公公,而后语气忿忿下令:


    “传朕旨意,段侍君无视宫规伤人,兼犯有欺君之罪,着剥除侍君位份,送去北三殿安置。”


    宋公公闻言,大吃一惊。


    北三殿,那可是历来囚禁犯错妃嫔的冷宫啊!


    自古送过去的妃嫔,不是死了就是疯了,要么就是悄无声息地投了井……


    宋公公忙几步追上宁诩,低声问:“陛下,北三殿是冷宫……”


    宁诩目视前方,重重点头:“就是冷宫!来人,把这姓段的打入冷宫!”


    宋公公:“……”


    不远处听见旨意的吕疏月也呆住了,他告状归告状,却没想到段晏会被罚得那么重。


    竹意堂的宫人更是全部傻了,段晏一朝失势,他们都成了无主的奴才,不会被发配去最下等的那些宫房中吧!


    思及此处,有不少宫人已经掩面而泣。


    好在送了御医回来的夏潋也听见了,稍稍一愣就回过神,问宁诩:“竹意堂的宫人如何处置?”


    宁诩一直没回头地走到院外,脸上终于露出些许疲色:


    “……内务司安排吧,让敛秋妥善处理,别随意打发他们。还有,给北三殿外增派些侍卫巡逻,有任何异动都及时禀报至御书房。”


    夏潋颔首,跟着宁诩一起出竹意堂前,忽然忍不住回过身,往正殿的方向看了看。


    ——自从宁诩从里面出来,殿内就像是根本没有人似的,寂静得异乎寻常。


    唯有立在殿门附近的那个身影,腰背挺直,如同已经成了一块石头,连分毫动作都没有,就那样久久地僵站着。


    一直到望着宁诩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竹意堂的宫人开始被遣散,连殿内的物件都被开始往外搬的时候,段晏才动了动。


    四肢百骸都像是凝了冰,青年踉跄着退了半步,长叹一口气。


    叹完后,段晏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忽然无奈地笑了出声。


    为了能回到燕国,他好像……把宁诩越推越远了。


    搬东西的宫人停下动作,互相看了看,有些惊惧。


    ……怎么还能笑得出来?疯了吗?


    段晏被血沫呛到咳了几声,又转身去取了放在殿内一角的竹剑。


    那竹剑已经被马太监的血染得发黑,宫人们见了,纷纷恐慌地避让,生怕段晏狂性大发,将他们通通砍死。


    然而段晏连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只是用剑支撑着身体,往殿外走去。


    他浑身都发热,像是有怒火在烧心,只想将竹剑狠狠劈在林中,来缓解那股怨气。


    宁诩不喜欢他。


    宁诩亲口承认了,根本不喜欢他,还把他打入冷宫。


    冷宫多好,防守松懈,从那边逃离皇宫,想必要比竹意堂容易多了,正合他意。


    而他也很快就可以如期实施计划,与宫外的探子们碰上头,回到燕国。


    今日他故意为之,而现下一切发展皆如他所愿,这不正是最好的结果吗?


    太好了,简直是天赐良机。


    段晏漫无目的地拿剑劈了两下竹子,心想,自己怎么笑得连眼泪都出来了。


    青年攥紧竹剑,脸上突然一凉。


    他愣了一下,抬起眸,看着面前有细碎的白色飘过,才意识到,原来……又下雪了啊。


    段晏看着纷纷扬扬落下的雪点,朝上摊开手掌,见那点点雪花落进掌心中,霎时被温热融成了水迹。


    ……没关系,青年忽然又想。


    他会再次回来的,用另一种方式,以另一种身份,回到这片土地上,重新见到那个人。


    不是屈辱的质子,不是滑稽可笑的段侍君,不会有困于两国仇恨之间的针锋相对,不再充斥着迫不得已与枉费心机的欺骗、难过和谎言。


    宁诩讨厌他,也没关系,他不会让宁诩一辈子都讨厌他。


    很快。


    很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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